第562章 涨声势
夜色落下。
京城往东两百里,瑞军扎营下寨。
唐节坐在帐中,脸色郁郁。
“既是先拿蓟镇、山海关,却又故意让我先打京城,皇父这是开始防备我了。”
他说着,目光望去,只觉麾下士卒似与往日有些不同。
谢仲叹道:“陛下早有意整合老营派系。这次一封檄文声势无两,殿下却是损兵折将还没拿下楚京,将士们只会认为是殿下猜错了陛下意图。等拿了钱粮稿赏三军,陛下之威望还要更隆。”
唐节苦笑一声:“呵,父子之间,高下立判,他满意了?如此刻意打压,父皇无非是觉得我有不臣之心。”
谢仲叹道:“问题还是出在殿下常以李世民自比……”
“我什么时候自比李世民了?!”唐节大恼,再次破口大骂道:“还不都是他娘的元宜恺?!皇父搞搞清楚好吧,是元宜恺自比杜如晦!”
谢仲只好苦笑道:“在陛下眼里,有何区别?”
如今出了事,唐节再想到元道学那一句‘我儿子英才俊伟’,他更感恶心,怒火直掀天灵盖。
他越想越气,挥舞着手中长槊痛骂不已。最后又咬牙切齿地恨恨道:“恨不能将元家父子再救活,再将他们头颅踩碎!”
“害人害己的狗东西!”
好一会儿,他才平息怒气,向谢仲问道:“事已至此,如何是好?干脆我向皇父撂了挑子,我不干了,给皇父一个下马威。”
“若如此,殿下觉得麾下这些士卒是会跟着殿下闹,还是跟着陛下去打蓟镇?钱粮、荣耀摆在前面,再加上陛下的威望,殿下何以相争?”
唐节愈发有些头皮发麻。
“为今之计,也只能再立战功了。”谢仲叹道。
“那就去打豪格。”唐节啐了一口,骂道:“老子要是当不上瑞朝的皇帝,那只猪也别想当清朝的皇帝,老子先把他剁了!”
谢仲:“……”
~~
京城,一间残破的木板房里,几个面黄饥瘦的汉子围在一起。
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衣衫破旧的书生,正借着月光,提笔在皱巴巴的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
“好了。”
书生便开始低声念起来……
“……弟收兄妻、子烝父妾。”
“吕秀才,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书生皱了皱眉,带着些嫌恶口吻道:“弟收兄妻你们知道,‘子烝父妾’便是父亲死后,儿子便纳他的妻妾。”
“这么……那啥?”
“不错,比如老奴当年便打算死后把他的十几个妻妾交给其次子代善,没想到代善心急,没等老奴死,便和她们搞在一起,由此被老奴所恶。这其中,莽古尔泰的生母富察氏、多尔衮的生母阿巴亥,就相继与代善……”
周围几个穷困汉子便惊呼了几声,有人又问道:“吕先生你怎么知道的?”
“城内许多茶馆的说书先生,从前阵子便开始在说这件事。”书生道:“建奴恶习远不仅于此,旗主可以随意抢旗人及包衣的妻子、乱着辈份通婚,无视人伦法理,如是种种不一而足。总之若被建奴掳去,必过得猪狗不如……”
那些穷困汉子们又惊又怒,话题便又岔得远了些。
书生抬起手在空中虚案了一下,继续念了一会,又道:“所以,兴禾天子放弃马上要到手的天下,转而先去收复山海关。正是因为他起身布衣,最知黎民疾苦。”
“兴禾天子万岁!”一群人纷纷低声喊道。
他们压着自己的声音,却难掩脸上的激动与崇敬。其中更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涨得满脸通红,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些。
“毛小锁,你小声些。”有人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书生接着道:“‘燕京将克在即’此言不虚,东征大将军兵强马壮,本很快就能破城……”
有人又问道:“可是才打了几天啊,我听官府说,京城能守住。”
毛小锁急道:“官府说的话能信吗?官府让我们春耕,结果呢?我家里才租了犁,就把我们赶进城了。我想进城吗?兴禾天子来了不仅不抢我们,还放粮哩。”
有人应和道:“就是,朝廷收了我们那么多年的辽饷,看看蓟城如今是什么样子,永平府唉……到头来,大家伙看看,守着咱们百姓的又是谁?”
“楚朝该亡……”
书生听着这些人骂,自己心中也不由骂道:“哼,这楚朝科场积弊种种,真才实学者名落孙山,文墨不通、品行低劣者却挤入衣冠之列,该亡!”
接着,他说到最后一句。
“‘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此乃楚太祖皇帝驱逐蒙元时的檄诏,引用此句,说明大瑞朝还是缺少饱学之士啊。”
他叹息一声,便开始想着若能跻身唐中元军师之列,该有多好……
“太祖皇帝当年雄才大略,可惜子孙不肖,这楚朝气数尽了。”
毛小锁才不管这句话抄不抄的,在空中挥了一拳,兴奋道:“兴禾天子必能像太祖皇帝一样驱除蛮夷,再开一个太平盛世!”
“要我说,兴禾天子必是太祖皇帝转世,恨这些后世子孙昏君不能守江山、百姓被建奴欺负,才转世要重开一个新朝!”
“对!我们要归附新朝,永安于中华!”
一群汉子再次亢奋起来,压着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激动。
“好!”书生道:“你们听我说,等大瑞驱除建奴,再来攻京城时,我们纠集人手,开城门,迎新君。以后大家都是新朝的开国功臣,子孙后代富贵绵延……”
“我不要富贵!”毛小锁慨然道:“我要迎新君,我要天下太平!”
“好样的……”
突然,一声喝令从屋外传来——
“动手!”
书生大惊,一翻窗便想向外逃。
“砰!”
一声铳响,他脑袋爆出血花,倒在窗柩之上。
毛小锁悲哭一声,目眦尽裂。
满屋人惊慌失措。
“官府又要屠戮百姓啦!”
“大家伙冲出去……”
毛小锁四下一看,见书生默抄下来的那张纸还掉在地上,连忙捡起来收在怀里。这才随着一群人向屋外冲去。
火铳声不时响起,一群百姓丢下数具尸体和惨叫不已的伤者,仗着熟悉地形,一哄而散。
毛小锁背上都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老乡们的,他含着泪跑了老远,翻身躲进沟渠当中。
腥臭扑鼻。
长街上不时有官军的脚步声响起……
毛小锁护着怀中的檄文,只觉巨大的愤怒涌上来。
——狗官兵!等兴禾天子来了,我一定要打开城门,把这个残暴无道的楚朝推翻!
第563章 归不归
次日清晨。
皇宫,武英殿。
“唐中元这一招太狠了。”
王珍长叹一声,缓缓道:“本以为他会去山海关,没想到先虚晃一枪。如今春耕误了,民意沸腾……我等千般思虑尽付东流。”
宋礼叹道:“京城局势本已好转,经此一遭,怕是再难生息,只会越来越糟……”
周衍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问道:“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还是安定民心,抚恤士兵。”
“只是这钱粮……”宋信说着,转头看向王珍。
王珍苦笑不已,摆手道:“你不必看我,唐逆南边那一路大军,吴阎王部已穿过河南,截断了京城与胶东之间的道路,钱粮运不过来了。”
“招各地兵马勤王呢?”
“谁还肯来?”
宋礼目光一凝,依旧是落在王珍脸上,缓缓道:“王兄也该给个准主意了。”
殿中几人沉默片刻,见王珍不答,宋礼向周衍一拱手,道:“臣请殿下出京,暂避锋芒。”
周衍脸色绷得愈发紧。
他不过十五岁年纪,一桩桩重负压在肩上,让他觉得头都有些晕。
王珍便道:“吴阎王截断了南下的路,宋大人想让殿下去哪里?”
“王兄休以为我不知道。”宋礼道:“怀远侯在天津备了船只,是也不是?”
“不错。”
“如今已到了当机立断的时候,王兄切莫为了逞一己之能,误了怀远侯一番布置。”
王珍讥笑一声,道:“往日里不见宋兄对舍弟如此推崇,如今为了劝我,倒是一声声‘怀远侯’唤得恭敬。”
“王兄啊,家国事大,不是你我拌嘴的时候。”宋信出面劝道:“京城民心激愤,等唐中元再围一次,必守不住,当早作准备。”
“你们想让殿下逃到哪去?南京?”王珍反问道,“三万关宁铁骑尚在建奴腹地,若此时连君王都抛弃社稷出逃,那他们算什么?谁还愿为楚朝效命?”
宋信、宋礼一愣,顷刻明白王珍的意思。
——你们想送殿下去胶东是吧?先等我三弟回来。
想到这里,宋信不由大怒,叱道:“王珍!孰轻孰重你分得清吗?!”
王珍置若罔闻,看向周衍深深行了一礼。
“今殿下莅国立政,是走是留,尽在殿下一念之间。”
他没有说走会如何、留会如何,只是不急不缓地行了礼,便将这个难题摆在周衍面前。
周衍沉默下来。
这好像是他监国以来第一个需要自己决定的问题。
走?还是留?
这不仅关系到他一人的性命,也关系到楚朝的祖宗祖稷。
周衍想开口,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指尖都有些发颤。
他意识到,这是王珍给的考验。
不仅是王珍,这也是王笑以及他身后整个势力对自己的考验……
——你齐王周衍,值不值得辅佐?
“孤……不走,孤愿与京城共存亡。”周衍缓缓答道。
他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只觉头上的冠冕愈发有些重。
——我周衍,不是经不起考验的人。
但考验从来不是这般轻而易举。
下一刻,宋信、宋礼跪倒在地,重重将头磕在地上!
“咚……”
“殿下!京城一旦被围,再想从天津走水路也是不可能,生机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是家国倾覆,还是保全半壁江山,只在殿下一念之间,不可自陷穷途!”
“殿下!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江山社谡考虑。徜若京城陷落,这朝堂上下忠心于楚的百宫,这宫闱之内皇室贵眷尽数落于贼手,宋徽、钦二宗前车之鉴尤在,殿下切不可为一时冲动,使宗庙遭奇耻大辱……”
周衍脸色一白,他看向宋信、宋礼声声泣血的样子,仿佛看到眼前的宫殿四周火起,无数贼人狠恶恶地冲杀上来,满殿皆是宫人的鲜血……
接着,一柄大刀狠狠劈下来!
周衍身子又是一抖,额上冷汗便不停往下冒。
忽然。
有太监通传道:“殿下,贵妃娘娘遣人来给殿下及诸位大臣送汤羮。”
殿中凝固的气氛被打破,几个小黄门端着餐具分别摆下。
“贵妃娘娘说此物名为海带,特意请诸位大人尝尝鲜……”
周衍低头看去,却见那汤碗下垫了一张小纸,看字迹却是姐姐淳宁公主的手笔……
殿中几人漫不经意地勺了几口汤羹,周衍再开口,语气便镇定得多……
“唐中元虽为贼寇,但如今既有家国之念,愿为我楚朝驱除建奴,重夺山海关门户。洗心革面未为晚也,孤绝非小器之人,原接受其归附,敕命封王,以安黎民……几位先生觉得如何?”
王珍抬起头,与宋信、宋礼对望一眼,眼中各有些惊诧。
——好一个淳宁公主!
~~
翊坤宫。
“唐贼确实出了一招狠棋,却没想到眉儿轻而易举便破解了。”许贵妃轻轻捻着汤匙,眼中微微闪烁着赞许的光。
淳宁端坐着,轻轻摇了摇头:“谈不上破解,只是能缓些时日。”
“唐贼想裹胁民意,我们便再裹胁一层,顺势册封他为异姓王,如此,百姓便知道齐王想要保境安民、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气度,他们便也会盼着两方休停战事。而唐贼若敢接,他便是我楚朝之臣子,所谓瑞朝皇帝的名份便不攻自破;他若不接,在百姓眼中,轻启战事的便是他,眼下民意激愤之局也可稍解。”
许贵妃便又问道:“依唐贼如今的势头,他真肯谈?”
“他肯谈。因我们说要犒赏他,天灾人祸这些年,百姓离散,四方皆缺钱粮。江南割据、四川张献忠立足未稳,于唐逆而言,眼下拿下京城,只能得一个不好不坏的名份,甚至还不如钱粮实在。毕竟……父皇早已令不出京城了。而有了钱银,稳定西北、尽快夺取四川,他至少能割据一方称雄,冒然攻京反倒容易满盘皆输。”
“或许,唐贼也没想到这次东征能打得这么远,是我们楚朝一座座城池的官员百姓开门投降,把他一路送过来的。但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估计他早想退了。”
许贵妃沉吟道:“但自降为王,想必他是不会肯的。”
“不重要,钱粮我们也不必给他,只要谈就可以,他必想争取与我楚朝作兄弟之邦,如此来回争论,我们便可缓些时日,等到……夫君带着关宁铁骑回来。”
话到这里,淳宁低下头。
许贵妃笑了笑,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道:“衍儿亏得有你这么个姐姐,来年他中兴大楚,必为你夫家记第一等大功。”
淳宁便轻声“嗯”了一声,缓缓道:“母妃可以准备一下,想必朝中很快便要为你请封皇后。”
聊到这个,许贵妃有些矜持地点了点头。
想到那个传闻说是痴呆儿的女婿,再看自己这个女儿,她却是愈发觉得满意……
~~
唐芊芊此时并不知道,在楚朝、在京城,有一个小女子在无形中又与自己过了一招。
唐芊芊正策马向东。
她要去把山海关打下来,替这中原夺回门户,也替她的心上人把回家的路打通。
这一段时间以来,她来回奔走千里,苦心孤诣合纵连横三方势力,终于促成了接下来这一场仗。
既是为家国,亦是为个人情愫。
想到王笑与自己的那个‘你们义军若能拦住清兵南下,我往后都听你的’的赌约,唐芊芊不由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我会做到的,你只要……早些回来……”
~~
“我们一路西进,建奴必以为我们要鱼死网破再攻沈阳,如此吸引其兵力到沈阳左近,接着我们可迅速折道向北,绕道科尔沁草原,然后……回家。”
王笑坐在地上,拿树枝划了一个简单的地图。
提到‘回家’二字,他微微有些恍然起来。
“怕是不容易,建奴已开始调兵包围我们。”董济和道。
“战必然是要战的。”王笑道,“我们西边是东坝堡,北面是萨尔浒,这两处,你们认为往哪走合适?”
提到‘萨尔浒’,秦山海抬起眼,眼神中抹过一丝痛缅。
董济和道:“走萨尔浒,其地多山,不似沈阳平坦,又处浑河南岸,更方便我们逃脱。渡过浑河,再穿过过铁岭山地,便是茫茫草原。建奴不易围追我们。”
“不错。”秦山海道:“我们还有千余伤员安置在萨尔浒北面象牙山,既可为伏兵,回程亦需带上他们。”
王笑沉吟不语。
“侯爷怎么看?”
“我在想,皇太极要怎么围我们……”
下一刻,探马飞来报信。
“报!前方有建奴小股骑兵。”
“快走!”
三千余骑兵飞快上马,往山道间转去……
~~
辽河平原上,一队队人马亦在辗转腾挪。
清军三十万大军已陆续回援了二十四万人,扣后勤杂兵和投降不久尚未编制的九万人,主力十五万人。
这其中,骑兵五万,步卒十万,正从各个方向再次向楚军围追,另还有辽阳一战幸存的三万人堵截。
而秦成业部突破第一破包围圈后,正折返渡过太子河。
他们的意图也是从科尔沁蒙古草原绕道回关外……
~~
盛京城,清宫。
巨大的沙盘被摆在十王亭。
一支支小旗插在沙盘之上。
“王笑必然在此,萨尔浒与东坝堡之间……”
“秦成业刚渡过太子河,在辽阳城外这一块……”
“此二贼故弄玄虚,皆不是为盛京而来,实则妄想从科尔沁借道逃窜。传命下去……给朕围住他们,一兵一卒都休想离开!”
“喳!”
“奴才必诛此二獠!”
第564章 投降者
十王亭中,皇太极施令完毕,诸将各去布置。
皇太极本就灰败的脸色便再次阴沉下来,重重咳嗽起来。
有太监捧着帕子上前,再收回去时赫然见上面满是殷红的血。
那太监眼皮一跳,手抖了一下才慌慌张张将那帕子收在袖中。
皇太极见了,眼睛一眯,自有会意的侍卫按着刀跟上这个不知分寸的太监,悄无声息地处理了。
“范文程,你对多尔衮放秦成业突围之事如何看?”
皇太极这句话看似在问范文程的看法,然而用的‘放’这一个字却已给此事定了基调。
范文程心领神会,但他不过是个汉臣,又向来与多尔衮有隙,不敢借机诋毁,忙道:“许是睿亲王一时不查,或许是他……病了。”
皇太极冷笑一声。
“病了?你倒是懂他。”
不论如何生气,暂时是不好动多尔衮的。皇太极便道:“你替朕写封诏谕给他,围剿秦成业事重,他若还未病愈,朕便让英俄尔岱代他暂统正白旗。”
“是。”
范文程明白——陛下让自己写诏谕,这是要把自己远远逼到多尔衮的对立面……与当初让自己把多尔衮驱赶出议政衙门一样的道理。
提到多尔衮,皇太极愈发怒火攻心,再次咳嗽起来,他身后的太医张源忙递了一颗药丸上去。
“陛下还动少动肝火为宜。”
“不动肝火?若换作是你,你不动肝火试试?!”
张源大骇,慌忙跪地呼道:“奴才妄言,陛下恕罪。”
皇太极身子晃了晃,随着这一声吼,被掘了祖宗父母坟墓、死了两个儿子、挚爱之人生前居所被毁、一生鸿图功败垂成……一桩一件再次涌上心头,他几乎眼前一黑便要栽倒下去。
等服下药丸,他闭眼养了好一会气,方才神色清明了些,便又温言对张源道:“朕非在对你发火,这些年你服侍朕左右,劳苦功高,朕视你为心腹密友。”
张源受宠若惊,慌张行礼:“此奴才之本分,实愧对陛下之厚受。”
皇太极便亲手扶他起来,又赐了黄马卦一件……
一旁范文程眼观鼻鼻观心,因‘朕视你为心腹密友’这句话他也是听过的,没多久多铎便抢了他的妻子。
但也好在有皇太极为他撑腰,不然多铎大可不把妻子给他还回去。
总之十王亭内两个汉臣各怀心思,俱有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感,举止间愈发小心翼翼。
“召秦山河来见。”皇太极吩咐道,“把他的家眷也带来。”
“是……”
~~
秦山河投降后,又娶了一个妻子,名叫爱新觉罗·塔尔玛。
塔尔玛的母亲名叫爱新觉罗·莽古济。
莽古济是努尔哈赤的第三个女儿,与莽古尔泰、德格类同母所出。
皇太极即位后,为改变四大贝勒共政的局面,先是打压代善、弄死阿敏,接着矛头便针对到莽古尔泰身上。
莽古尔泰因此抑郁成疾,暴病而亡。死后被揭发有谋反之罪,被追夺其封爵。至于莽古济,有人举证她曾与莽古尔泰盟誓,要谋刺皇太极。
皇太极便顺势下令将莽古济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凌迟处死,同时处斩了正蓝旗一千余人。
至于莽古济的三个女儿,长女嫁给了岳讬,次女嫁给了豪格,三女嫁给了秦山河,命运自然也都不会太好。
先是豪格,莽古济一死,他马上便动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皇太极嘴上没有表示,却马上将莽古尔泰的正蓝旗改编,任命豪格为旗主。
岳讬不愿杀妻,上疏‘豪格既杀其妻,臣妻亦难姑容’,一招以退为进,逼得皇太极表示放过其妻。但很快,皇太极又下令让岳讬纳蒙古杜尔伯特部的女儿为侧福晋,次年这位侧福晋便找了个罪名将莽古济的大女儿告发了,使其被下令幽禁。没过几年,夫妻俩也都死了。
至于莽古济的第三女,嫁给秦山河这个汉臣降将,本也只是一个工具。
秦山河看似娶了爱新觉罗家的女儿,优荣至极,实则也不过是随时可以被弃掉的棋子……
~~
此时,秦山河夫妻俩一个抱着两岁的儿子,一个抱着刚满月的女儿,缓缓走上殿,每一步都觉得是踏在深渊边。
若让他们选,他们自然也不想生这两个孩子。
但婚事都不是自己作主,孩子?不想生也得生……
“拜见陛下。”
“起来吧,论关系,朕还是你们的舅舅,不必见外。”皇太极道,笑容里带着让人看不透的寒意。
“谢陛下隆恩。”
皇太极笑呵呵道:“让朕看看这两个孩子。”
塔尔玛闻言肝胆俱裂,身子一颤便又要跪倒在地。
秦山河伸手在她腰上轻轻拍了一下,脸色一片沉着。
四周的侍卫按着刀,目光如箭一般死死盯在秦山河脸上。
自有太监来接过两个孩子,皇太极将女娃抱在怀里,该男娃放在膝头逗弄着。
“乖,叫玛法……朕南征时她还没降世,如今已这般大了,你们可起了名字?”
塔尔玛紧紧盯着自己的孩子,耳畔似又响起母亲被凌迟处死时的惨叫,吓着半句话说不出来……
秦山河便应道:“禀陛下,名字起了,叫乌布里。”
“这可是满州人的名字,朕还以为你心向故土。”
“奴才不敢。”
“你不敢?你父亲和兄弟们的胆子却很大。”
皇太极随口应了一句,手便放在怀中孩子的脸上盖了一下又拿开。
秦山河连忙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咚”的一声极响,额头似要将青砖敲碎。
“陛下明鉴,奴才与他们早已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皇太极冷笑一声,道:“朕留着你,还把爱新觉罗家的格格许配给你。优容备至,为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奴才……愚钝。”
“为的是有朝一日,你秦家感怀大清礼遇,率麾下将士归顺。现在呢?!朕换来的是什么?!你来告诉朕!是什么?!”
“哇”的一声,两个孩子吓得大哭起来。
“皇上息怒……”
塔尔玛见此情景几乎要吓晕运去,远远伸出手,看着自己的孩子,脸上满是泪痕。
秦山河又是“咚咚咚”磕头不已,额上的血流了一脸。
“别光顾着磕头,朕让你告诉朕,朕对你这些隆宠厚待,换来的是什么?”
“奴才有罪!”
“你有罪?秦山河,朕告诉你,朕现在已经不指望秦家和关宁铁骑投降了。朕要将他们每一个人都赶尽杀绝。你呢?你还有什么用?”
秦山河再次磕头不停。
“不想回答朕是吧?”
皇太极猛然提起膝前的小男孩。
“你还有什么用?!”
孩子的哭声中,秦山河忙喊道:“奴才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朕不要听这些虚的!”
皇太极又伸出另一只手,向怀中的女娃扼去。
“不要!”塔尔玛撕心裂肺地喊道……
~~
“不要!”
战场上,三千被缚的将士跪在地上,身后是无数寒光闪烁的长矛。
秦山河大吼了一声:“不要……”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叹道:“降了吧,朕什么都不用你做。你只要降了,给秦家和大清之间留一条后路也就够了。”
“就算是为了这些与你生死与共的士卒,就算是为了以后秦家的满门老少,你大可当自己已经死了,不必再提刀,不必再上马,朕不用你杀哪怕一个楚人,你只要安安静静老死在盛京城内……”
~~
秦山河泪如雨下。
血与泪模糊了他的眼,唯恨自己没有死在战场上……但早已回不去了。
——当年说好了的啊,不需要我杀任何一个楚人……
“现在朕要你打败入寇的楚军,朕要你亲手杀了秦成业。”
一句话很轻,在秦山河耳边炸开,仿佛天崩地裂!
“奴才……奴才……”
“皇太极!”塔尔玛嘶吼道:“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她猛然扑上前去,又被秦山河一把抱住。
女人却还是疯了一般向前伸着手……
有侍卫拔出刀,将夫妻二人团团围住。
皇太极只是笑着。
他手里两个孩子还在嚎啕大哭。
“皇太极!你够了!你凌迟了我娘亲,你逼着豪格杀了我姐姐,你害死了我长姐和岳讬,你逼死莽古尔泰、阿敏、德格类、昂阿拉、费扬古……你嫌自己杀的亲族还不够多,你来杀我啊!来杀我啊!别动我的丈夫和孩子……”
皇太极依然在笑,胖脸上的笑容甚至显得有些和蔼。
他这一生,杀的楚人、朝鲜人、女真、蒙古诸部之人不计其数,累累白骨堆起来甚至要把渤海湾填平……至于几个亲人?
杀区区几个亲族,便能改变四大贝勒共政这样愚蠢的制度,从汗王登基为帝,使天子之权凛然不可轻犯。为此大业,杀之何惜?
“堵上她的嘴。”皇太极冷冷道。
说着,他看向秦山河,又道:“你机会不多了。”
——若非多尔衮有异心,朕甚至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正白旗放秦成业突围,让皇太极感受到巨大的危机。
他需要有新的力量来牵制正白旗。
另一方面,他要看着秦成业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上,方消心头之恨……
~~
想到这里,皇太极抬起两只手,分别扼住两个孩子的脖子。
“三……”
“二……”
“奴才……领命!”
下一刻,秦山河再次跪倒地。
“奴才愿为陛下,亲斩……秦成业……”
第565章 包围圈
马耳山。
马耳山是盛京城南部的最高峰,属千山余脉,地处辽河平原与东部群山之间。
秦成业这一万余人重渡太子河、过辽阳城之后,便绕到东面,再沿着群山向北而行。
这一条路既能纵马驰骋,遇敌又可遁入山林。
此时他们正下马稍做休整……
突入敌人腹地,顺势时能以战养战,如今成了逆势,许多问题便突显出来。
所有城池、堡垒、村落都增加了建奴驻兵,秦成业不敢再带人劫掠。
甚至连有水源地方都有建奴兵马看守。
突围至此,这一万人早已人困马乏,饿得有气无力。
更严重的问题是,突围之战大量的伤员得不到及时的治理和安顿,伤势愈发严重。
纵使秦成业一生戎马,带兵经验丰富,如今也是焦头烂额,拿不出办法。
“秦玄明、秦玄策,你们带人上山观望,再找找水源。”
“是。”
那边林绍元纵马上前,低声汇报道:“大帅,伤员撑不住了……”
秦成业拨马向后阵驰去,目光望去,轻伤者尚能活动,更后面的重伤者情况却已经很糟。
不停颠簸加重了他们的伤势,到现在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者已有数百人。
受伤的马匹趴在地上舔着伤口,眼中似也带着泪。
秦成业策马缓缓走过,巨大的悲凉压下来,几乎要压垮他的老迈的身躯。
他却还挺着背,目光在一个个重伤者身上扫过去。
“大帅,小的……还能撑。”
说话的士卒捂着自己的腹部,血却还是不停从他指缝中流出来。
秦成业没有说话,深深看着他,蓦然红了一双老眼。
那伤者又张了张嘴,喉间有血涌上来,一阵咕咕声。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过了一会,眼中忽然抹起一层灰败。
“大帅……小的撑不住了……给我一刀吧……”
从能撑住到不能撑住之间,他伤势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明白过来——重围之间自己已经是一个拖累。
“给小的一刀吧……太痛了……”
随着他这一声喊,不少重伤者纷纷开口。
“小的这条命是大帅给的……早已够本了……”
“你们……一定要活着回去,小的的家眷就……拜托大帅了……”
秦成业闭上眼,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已带不走这些甚至上不了马的重伤者。
若将他们留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只有更残酷的命运。
秦成业想下一道命令,张开嘴,喉咙里却只有沙哑的撕裂声。
“小的下辈子还作大帅的兵……”
下一刻,一个重伤员挣扎着,奋力提刀划过自己的脖颈。
他早已无力,一刀割破了自己的喉咙,人却还未马上死。
绝大的痛苦中,他整个人颤抖起来,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秦成业快步上前,拨刀,猛地捅进他的心口。
“呃……”
秦成业抱着这具尸体跪倒在地,苍老的手抚过他的脸。
“动手。”
简促有力的两个字。
老将却还是跪在那里,没有再抬起头。
只有一滴滴浑浊的泪水落在死去的士卒脸上……
近千兵士走出来,温柔地抱住他们同袍的头,然后,挥刀。
接着,他们挖开土地,将一具具尸体埋葬。
“踏平了,别让人再来打扰他们……”林绍元缓缓说道。
马蹄来回踩踏过,像踩踏着每一个将士的心脏……
~~
不多时,秦玄策与秦玄明领人从马耳山上冲下来。
“快走!建奴来了!”
“他娘的,一口水还没喝上。”秦山渠大骂。
一万余人飞快上马,迅速向北面突去。
才行十数里,忽见前方旌旗招展,扬起漫天沙尘……
“有敌军!”
关宁铁骑迅速转向马头,向东面奔去。
秦成业脸色沉着,一路策马而奔,一面回头向北往去,却见建奴并不驱马来追,依然缓缓进兵。
见此情景,秦成业脸色反而阴沉下来,抬起手便喝令道:“减速行军!爱惜马力!”
行军速度慢下来,林绍元策马过来抱拳道:“大帅?”
“建奴不追我们,说明我们被包围了。”
秦山渠脸色一变,大骂道:“娘的,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猜不出来他就不是皇太极了。”秦成业说着,眼中泛起深深的担忧。
一万人向东又奔了十数里,拐过一座大山,便见前方远远的又是旌旗招展,赫然又是一批清军。
秦成业深知拖延越久,敌军包围越密。他本有心突围,此时看去只见眼前这一队人马打着镶黄旗旗帜,列阵齐整,战力不俗,短时间内难以突围。
“再向北走!”
一万余人再次调转马头,绕过这一片山地,向东北方向斜斜穿过去。
如此奔走数次,便发现四面八方都有建奴兵马,方里数十里内竟无一点缺口。
奔到夹宝山,阵中几匹马长嘶一声,栽倒在地。
秦成业伸手在自己的马脖子上一摸,只见自己座下骏马早已大汗淋漓,体力耗尽。
皇太极带给他的可怖阴影再次在心头浮上来,他回首四顾,看着一张张将士的脸,心头涌起一片悲凉。
穷途莫路了。
没有时间可以感伤,秦成业勒住缰绳,深吸一口气,大喝道:“儿郎们!”
“老夫无能,没办法再带你们活着回关内……”
全军静默。
“辽阳两场大战,一次凭怀远侯奇谋水淹建奴十万大军,一次凭诸君奋勇重挫正黄旗,你们都是好样的!如今身陷重围,皆因老夫无能,垂垂老朽之躯,神志浑盹,误了你们这些英杰将士的性命。”
下一刻,关宁铁骑中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咆哮声。
“我等不愿去关内!”
“我等愿战死辽东!”
“我等愿战死辽东……”
咆哮声一遍又一遍回荡起来,似在击打着远处的山峰。
云卷云舒,似都是被他们喝退。
秦成业转过头,老泪纵横。
这一次,他没有再避着他们落泪。
他高高扬起手中大刀。
“既如此,唯死战!”
“死战!”
……
夹宝山侧,一个个骑兵显出身影,汇聚成一支利箭,向盛京城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这一次,他们不打算再调头,也不打算再突围。
不管前面是多少敌人,他们只有一个目的——
杀敌!
~~
“来了。”
皇太极放下手中的千里筒,道:“朕就知道你会来的。”
二十四万大军回援,分守各个城池堡垒,不让你就地取粮。十数万人围追堵截,秦成业你还想跑?
在大清的土地上,这地方一石一沙,一草一木都是朕的,你还想跑?
杀鸡用牛刀,朕要让你们这些人一个都休想活着回去!
~~
越来越近……
关宁铁骑驱动着最后的马力向前。
他们仅有一万余人,他们身前是正黄、镶黄两旗、汉军旗三万余人。
更远处,十多万大军四面八方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他们牢牢禁锢在这方圆三百里的范围之内。
除了一战,别无退路。
“杀!”
随着箭雨袭落,楚军撞进汉军旗的阵线中。
厮杀声震天而作。
更远处,清军的战鼓“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大地都在颤动。
关宁铁骑没有战鼓,只有呐喊。
“杀!”
秦山渠一马当先,长刀劈落,将眼前的清兵劈成两瓣。
赤血喷薄而出,扬扬洒洒。
“哈哈哈哈……抢了大玉儿!”
秦山渠大笑着,既已决心战死,他心中再无恐惧与顾虑,漫声高喊着,仿佛自己这边兵势更强。
林绍元长刀劈落便是一个清兵应声而倒。
并不是他力气不如秦山渠,相反,他武艺更高。但他每一寸力都是用得刚刚好,同样的体力他能杀更多的人……
第566章 掌控者
一杆大龙旗缓缓从盛京城方向而来,汇入清军的阵型中。
清军大呼着,士气更盛。
楚军却也亢奋起来。
“是奴酋!”
“杀奴酋啊!”
秦玄策手中长枪翻舞。
他不同与别人的满腔悲愤,他觉得——也许还能赢呢?
建奴虽多,都包围在外圈,暂时而言,眼前也就三万人。一万人打三万人,也不是完全没机会,万一要是斩了奴酋,没准就赢了呢?
下一刻,东面那部镶黄旗的两万兵马冲出夹宝山,向楚军斜后方攻上来。
同时西面又扬起漫天烟尘,显然有大股清军已包围过来。
秦玄策才挑落了名敌军,转头向后看去,心里便咯噔了一声。
——好吧,这下赢不了了……
十七岁的少年并不觉得死是很难接受的事,他还并未感受到太多生命的厚重。只是在这一刻,他想到左明心,心中涌起无尽的眷恋。
但,战死就战死吧。
——要是死前能把奴酋捅一枪就好了。
怀着这样的情绪,秦玄策不停向前。
……
长枪如毒蛇般刺出,挑落一个汉旗兵。
——这些汉奸真是讨厌,拦着老子。
秦玄策感到有些力竭,眼前的汉旗兵像是杀也杀不完。
“嗖”
一支利箭猛然朝他射过来,他闪身避了一下。箭矢在他臂上划出一道伤痕。
战到此时他本就已受了许多伤,颇有些无所谓的样子继续杀敌。
却愈发感到眼前的汉奸让人讨厌!
“去死!去死!拦老子都去死!”
枪尖又绽出漫天梨花,秦玄策带着恼怒一连捅死数人,也终于力尽。
他看着不远处秦山渠、秦山水还在虎虎生风地挥动兵器,忽然有些后悔起来,觉得平时确实应该多吃肥肉的……
下一刻,一柄刀向他当头斩落。
“铛”
有人上前替他拦了一刀,秦玄策转头看去,只见秦玄书板着一张脸策马驰过,浑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杀了多少人。
“谢了啊。”
秦玄书头也不回,手中大刀又是劈落一个敌军。
秦玄策讨了个没趣,肚子里却是咕隆了一声。
好饿!
他低头看着马蹄下的血泊,只见血泊下还混着残肢与内脏……
“红烧好吃还是清蒸好吃?”
脑中浮出这样的想法,秦玄策觉得自己大概是饿疯了。
再抬头,只见秦玄书已冲得老远,像是杀疯了。
“你比我能打?放你娘的屁!”
秦玄策便提枪继续冲上去……
~~
关宁铁骑后方,第一支包围过来的兵马已冲了上来,箭雨袭下,后方的骑兵便应声栽落。
这支人马的统率是爱新觉罗·巴布泰。
巴布泰是努尔哈赤第九子,努尔哈赤在世时他还是十六大臣之一,主理正黄旗。皇太极继位后,巴布泰的地位一降再降,因‘隐匿战利品’之类的理由来来回回被罢免了几次,如今只是三等奉国将军。
巴布泰不敢抱怨皇太极,也只好再勤勤恳恳地积攒战功。
这次奉命包围秦成业,巴布泰其实是不该带兵冲上来的。
为了让秦成业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皇太极下了命令,死守各条道路,全力布控,不可轻进。他要让这支楚军连溃兵都没地方可逃。
此时眼看着这一万敌兵要完了,巴布泰还是忍不住领兵攻了上来。他太想立功了,他也太羡慕多尔衮三兄弟如今的权势地位了。
——“八哥也太小心了些,这么多人围着,一只鸟都飞不出去,围在外面看着有什么用?”
但巴布泰也明白,这一战能全歼了楚军的话,此举是当机立断。但万一让对方从自己的防线冲出去,就是有过无功。
因此他也格外小心,留了一半兵马布控,自领另一半兵马来攻。
此时关宁铁骑前后受敌,阵型果然混乱起来……
~~
远处,临时搭建起的战台上,皇太极持着千里镜望去,也见到了巴布泰的举动。
对此他不置可否,又下令让南面镶红旗的兵马去堵住东面的巴布泰的漏动。
他所思所想与巴布泰不同。
战到现在,问题已不是能不能击败这支楚军,而是如何屠杀他们,将福陵、永陵被毁造成的威信受损挽回。
千里镜继续一扫,皇太极眉头一皱,忽然问道:“正白旗、镶白旗的人马呢?”
“禀陛下,睿亲王与豫亲王报奏,南面有许多包衣造反,化为流寇四处洗掠,声势愈大,他们已率军去剿……”
皇太极只觉一股怒气窜上心头。
——他们好大的胆子!
一句话吼到嘴边,被他生生压回去,只化作一声冷笑。
“他们还真是为我大清江山考虑。”
济而哈朗连忙俯下头,低声道:“南面流寇声势确实……不小。”
“此事容后再议。”
皇太极淡淡应一句,强压住想要咳嗽的感觉,目光再次望向战场。
战场上,楚军的人数越来越少,而汉旗军也已有些拦不住的势头。
“差不多了。”
战台上都是打仗的老手,对阵楚军这么多年,皆明白现在已用汉旗军消耗尽了楚军的力气,可以派出八旗军一举将其击溃了。
遏必隆当先请战,道:“奴才愿领军为陛下生擒秦成业!”
钮祜禄·遏必隆属镶黄旗,荫袭一等昂邦章京,如今授侍卫之职。
遏必隆的父亲是额亦都,额亦都也是兵金开国五大功臣之一。
遏必隆的母亲则是努尔哈赤的第四女,爱新觉罗·穆库什。
努尔哈赤自称英雄,倔起以来的一路上,常做的一件事便是将女儿用以联姻。穆库什先是嫁了乌拉部贝勒,努尔哈赤灭了乌拉部之后,又让她嫁给额亦都。
额亦都死后,穆库什依然没有摆脱政治联姻的命运,接下来又嫁给了额亦都的第八子图尔格……
图尔格,是她的继子。
所以,穆库什既是遏必隆的生母,也是遏必隆的嫂子;图尔格既是遏必隆的兄长,也是遏必隆的继父。
这样的婚姻自是不会幸福。
于是,遏必隆与图尔格兄弟之间,或者说父子之间,关系并不好。图尔格属镶白旗,遏必隆属镶黄旗,各执立场。这也是皇太极愿意看到的。
此时遏必隆请战,皇太极却是不应,反而转头看向秦山河。
秦山河面无表情,抱拳跪下,道:“奴才愿为陛下击杀秦成业。”
“朕只给你正黄旗汉军二千人,皆你原属,可能胜?”
“奴才必胜。”
……
待秦山河领命退下,遏必隆极有些失望。
下一刻,却听皇太极又道:“遏必隆,你再领一军为秦山河侧应,若见秦山河发现异心,父子同诛。”
“喳!”
~~
遏必隆跨上战马,远远又望了秦山河一眼,只见对方依然面沉如水,看不出在想什么。
私心里,遏必隆其实有些同情秦山河,因为许多事,他与秦山河境遇相似。
比如,遏必隆的二哥达启自幼勇武,但得罪了努尔哈赤的诸王子,额亦都对此深感忧虑,最后只好亲自将达启拖进屋内,拿被子活活闷死了他。
那一年遏必隆年纪还很小,便亲眼看到了父亲杀子的全过程。
二哥一边喊着“阿玛”一边被活活闷死……
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在后金、在大清想活下去,便要将父母妻儿全都视为粪土,将汗王、皇帝视为自己的主子,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不仅汉人包衣如此,满人也是如此。哪怕他的母亲穆库什是先汗血脉,这一生也只是爱新觉罗的祭品而已……
遏必隆心中一直藏着巨大的恐惧,连他母亲被迫嫁给继子的时候他都没吭过声,因为他知道皇太极皱一下眉自己都会面临比死还要残酷的处境。
此时此刻,遏必隆看着秦山河,便像在看着闷死儿子之前的额亦都,像在看着改嫁之前的穆库什,也像在看着自己。
遏必隆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亲手杀掉是自己兄长、继父的图尔格,自己甚至要杀掉自己的生母……正如秦山河今天要杀掉自己的生父。
代善、莽古尔泰、豪格、岳讬……所有人都逃不出杀亲效忠的命运。
因为,大清朝的皇帝需要这样的效忠。
遏必隆很想提醒秦山河一句:“你该再小心些,在大清朝活着,你得更如履薄冰。”
下一刻,遏必隆背上一凉,忽然感到巨大的恐惧。
——皇上让我盯着秦山河?那又让谁盯着我?
——图尔格隶属镶白旗,正跟着多尔衮兄弟在南边……所以,皇上在试探我?正如派我试探秦山河一样?
背上的寒意袭上来,遏必隆不敢回头。
在他眼里,相比前面那个死人无数的战场,身后的大清皇帝才是最可怕的……
第567章 秦山河
秦山河跨上战马,身后传来一阵欢呼。
皇太极拨给他的两千士卒中许多都是他的旧部。
这些人当年也是宁死不愿降,但慢慢也就降了,再后来,也开始誓死为大清效力。
慷慨就义听起来很好,但等到当时的激昂褪下去。从阴暗的牢房走出来,晒晒太阳,许多东西便不再像原先那样重要了。
人心本就是可以操控的东西。最初他们报效楚朝,又何尝不是被灌输了忠君报国的思想?
热血总会凉,想死但没死,之后,人终究还是动物,动物的本能便是活下去,最根本的在乎还是活得舒服不舒服。
至于所有的志向抱负,所有的热血豪情,都可以随着时间磨灭。
他们身处清朝,一年一年下来,牵绊在此,最后便视这里为家。
皇太极自有一套收服人心的办法,大清朝也自有一套根据战功定奖罚的体系。于是驱使着他们越来越心甘的卖命。
现在,曾经的主将也再次披甲上阵。他们愈发看到了大清的光明。
欢呼声中,秦山河一言不发。
这两千人经历了伤亡、补充、整编,虽然还有许多是他的旧部,但早已面目全非。
秦山河知道,他早已掌握不住他们。
这次,皇太极只是要让他当一个表率,为大家表演一遍如何当一个好奴才。
他的妻子塔尔玛可以哭可以闹,甚至可以当众痛骂皇太极。
但他秦山河不可以。
因为皇太极不在乎塔尔玛的反应,要的是他秦山河的表态。
塔尔玛可以发泄情绪,秦山河却只能沉默,并把事情担下来……
他扬起手中的长刀,一马当先向前奔去。
汉军旗让开阵线,两千生力军如一把利刃狠狠扎进关宁铁骑的军阵。
秦山河手起刀落,一名楚骑栽下马。
关宁铁骑早已力竭,面对这两千生力军登时力不能支,阵线被撕开一个口子,士气一落,伤亡猛增。
“万胜!”清军又是一片欢呼。
秦山河身后两名亲兵将目光从他后脖颈移开,相互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秦山河恍若未觉,不断向前。他面沉如水,目光扫视着战场,寻找着秦成业的位置。
“秦老三!”
陡然一声大喝,秦山渠拨马过来,手中大刀毫不容情向秦山河劈下去。
他显然很激愤,一刀之力如有万钧。
秦山河抬刀一挡,“铛”的一声重响,两人跨下马匹吃不住力,俱是一声悲鸣。
“叛徒去死!”
秦山渠再次暴喝,须发皆张,长刀再次横扫。
秦山河仰身一躲,身后两名亲兵被秦山渠一刀砍倒。
同时,秦山河手中长刀一转,横扫过来,刀柄猛然击在秦山渠胸甲。秦山渠早已力衰,未及挡住……
“嘭!”
一记重击,秦山渠胸甲震破,一口血喷薄而出,整个人远远摔了出去落在楚军阵中。
秦山河跨下骏马一声嘶鸣,抬起前蹄将前方的空马踹开,一人一马迅速又冲杀上去。
他身后士卒士气一振,纷纷随他冲阵。
昔日同袍对阵,竟比方才两军交战还要惨烈……
~~
远处战台上,皇太极放下千里镜,脸上表情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却是又下了一道命令,让达尔岱再领一军督战。
接着他又下令收紧包围圈,严防楚骑溃兵逃窜。
至此,确定秦成业再难突围,皇太极才好整以暇地抬起千里镜,安安心心看这场父子相残的戏……
一声声号角悠扬,清军不断收紧,随着包围圈的缩小,阵型也越来越密。
楚军本拼了命向皇太极所在的大旗这边冲,此时却已再也无法向前,反而被打得向后退去,被包围得越来越紧。
更远处还有烟尘滚滚,一杆杆清军大旗招展,竟还有兵马向这边围过来。
这一仗,皇太极的布置没有一点点花哨。出手便只是简简单单的‘十而围之’四字,却是稳妥得没有一丝破绽。
如怕将领出现了破绽,他还亲手帮他们堵上。
这是一个愤怒的帝王的必杀之局。
王笑的诡计别人可以模仿,秦成业的壮烈世间也不少见。但皇太极的手段没人可以学会,因为当今世上,只有他一人有这样雄浑强大的兵力。
天大地大,他要让这些入寇者一人一马都无处可逃。
这种让人绝望的力量,就像是……如来佛祖一掌,便要将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
~~
战场上,秦山河突在最前,已杀得浑身是血。
有人向他杀来,他甚至不正眼去看对方,只是面色冰冷的杀、不停地杀。
他在找秦成业……
突然,一柄长刀从侧面向他劈下来。
一刀之威,天崩地裂。
秦山河迅速转身去挡。
“铛”的一声,大力袭来,他跨下骏马哀鸣一声,前蹄一软跪在地上。
秦山河摔落马下,就地一滚,抬头看去,便望见秦成业那张脸。
往事呼啸而来,恍如隔世。
秦成业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的表情似乎极为复杂,又似乎没有表情。
对这个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儿子,他不知该说什么。
于是再次挥刀。
“啊!”
秦山河到现在才暴发出第一声大吼,抬刀向秦成业劈下去!
金戈交鸣,一刀又一刀,双方皆是用了全力!
……
父子相残的画面远远透过千里镜,映入皇太极眼中,他嘴角终于噙起一丝冷笑。
而战场之上,鼓声、惨叫、刀剑嘶鸣的巨大呼啸声中,其实还有一点别的声音。
~~
“杀我,驱溃我部下人马,你们突围。”
秦山河一刀斩下,在秦成业肩上劈出一道血痕,与此同时,他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句。
秦成业格刀一挡,刀背重重击在秦山河腹上。
这一个间隙,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
秦山河眼中只有无尽的灰败……
——杀我!
一瞬间,秦成业便下了决心。
长刀扬起,毫不犹豫向秦山河劈下去……
秦山河闭上眼,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脑海中,一岁的儿子握着塔尔玛的手指,奶声奶声地唤了一声:“爹……”
“你该教他唤阿玛的。”
“但我知道你更想听他叫爹啊。”塔尔玛笑着,眼睛里俱是欢喜的光。
“爹……”
孩子又唤了一声,正如秦山河幼时对着秦成业唤了一声。
一刀斩下……
猛然一支利箭射来,正中秦成业臂膀!
“铛”的一声,长刀落在地上。
秦山河睁开眼,灰败的的眼中泛起无尽的绝望……
秦成业迅速拨出佩剑,砍断臂上的箭杆,一时却也不敢拨。
他目光望去,只见一支正黄旗兵马迅速隔在秦山河的部众之间,为首一员建奴大将纵马向这边冲来。
“来不及了,你杀我……”
~~
皇太极脸上冷笑愈深。
——和朕玩心眼?
——朕给你指了路,那便是你唯一的路……没有人能违抗朕的意志。
下一刻,
“砰!”
战台外围,一个侍卫突然栽倒下去。
“砰……”
“护驾!”
无数人飞快拥在皇太极身边,场面一片大乱。
“哪里来的刺客?!”
“护驾……”
迎着他们的只有铳声,血花四溅,远外不断有护卫被击倒在地。
“不是刺客,快!迎敌!迎敌!”
……
战场北面烟尘滚滚,向这边包围而来的清军穿着镶黄旗衣甲,看阵势似有上万人之多,飞快向皇太极奔来。
“镶黄旗?”
“不是镶黄旗!是敌军!是敌军!”
战台上的清将高喊着,疯狂指挥人马向这支队伍围堵上去。
只见那杆远远而来的镶边黄龙旗倒下去,那支队伍中突然扬起一杆楚旗,迎风烈烈作响。
接着一杆长枪高高扬起,上面还挑着一颗头颅。
“鳌拜人头在此!”
“杀奴酋!”
“杀奴酋啊!”
……
“快护着皇上走,迎敌!迎敌!放箭……”
清军诸将疯狂地叫嚷着。
皇太极却并不慌乱,抬着千里镜望过去。
——王笑来了?来得正好!朕要将你的皮活活当剥下来……
视线中,那支队伍前方是一个一个老卒,再往后却是……空马?!
却见那些马尾上还系着树枝……
“障眼法?!”
皇太极猛然转过头,望向包围圈的东面。
在那里,巴布泰留下的缺口才刚刚被堵上,正红旗还在调整阵列。而另一支镶黄旗的兵马已经向他们奔去……
“快打旗号,拦住他们!”
“快!拦住他们……”
第568章 小缺口
“援军来了?!”
关宁铁骑暴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士气一振。
“杀奴酋!”
一股血气冲上脑门,他们疯了一般叫嚷着,整个战场上都是“杀奴酋”的叫喊声……
还在攻关宁铁骑后阵的巴布泰大惊。
他目光望去,只能看到皇太极所在的战台附近一片混乱,那杆大清龙旗晃来晃去,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砰!砰……”
下一刻,火统声和厮杀声从身后传来,巴布泰转头一看,三魂六魄几乎被惊散。
完了!
——是我的防线出问题了……
~~
“杀!”
突如其来的暴喝声中,正在调整阵型来帮巴布泰堵上缺口的正红旗兵士们一愣。
他们还在望着远外的情形,猜测皇上那边发生了什么,此时转头看去,只见从东面驰援而来的那支镶黄旗兵马突然丢掉旗帜,提速向自己冲上来。
如闪电一般的速度。
目光看去,只见这些头盔下隐隐还露出头发的鬓角……
“是楚军!是楚军!”
“杀!”
甚至来不及放箭,双方已猛然撞在一起。
血瞬间喷涌而出……
秦山湖策马而至,手起刀落,将一名还未反应过来的正红旗将领斩于马下。
三千骑兵如匕首一般,硬生生将包围圈撕开一个小口……
“突围啊!”
~~
遏必隆已追到秦成业面前,手中长刀猛然劈下。
秦成业一臂受伤,单身抬起佩剑格了一下。
遏必隆长刀翻转,再次向秦成业脖子上横扫过去。
那边林绍元飞马来救,一刀便将遏必隆逼退,扯过秦成来的缰强便走。
遏必隆还想追,楚军却是士气大振,奋不顾身地冲上来,逼得他再难寸进……
“杀奴酋!”
“哈哈哈哈……杀奴酋!抢大玉儿!”也不知哪个傻子再喊。
“大帅,援兵来了。”林绍元脸上满是昂扬,请战道:“请大帅下令,全军拼死攻建奴中军……”
秦成来极是冷静,飞快转头向东面看去。
“他们没那么多人……传令!向东突围!”
~~
秦玄策正杀得麻木,忽然见远处建奴中军一阵大乱,耳畔听着“杀奴酋”的大吼,他不由身躯一震。
“笑笑来了?哈哈哈……”
长枪贯出,猛然挑起一名慌慌张张的清兵。
“杀奴酋啊!”
下一刻,又听军中一声号角,秦玄策转头看去,只见帅旗摇晃,指攻东面。
关宁铁骑飞快调头,流水一般向身后那支正黄旗冲上去。
“调头!冲啊!”秦玄策大喊道。
他目光看去,却见秦玄书还在向前,便飞快上前一把扯住对方的缰绳。
“你不长耳朵啊?!”
~~
整个战场都在咆哮。
有清兵想要冲上去护驾,有清兵想要严守阵列。
远处还有清兵向这边汇聚过来,但他们的同袍已不敢冒然让他们靠近,纷纷张弓搭箭。
“停下!别过来!是哪路人马?”
战台上,济尔哈朗还在疯狂嚷道:“护驾!保护皇上……”
皇太极大怒,推开挤在身上的人。
“滚!都别围着朕!他们就一千人……围住秦成业,一个都不许放跑!”
战场上,遏必隆喝道:“追上去!截住他们……”
东面,巴布泰歇斯底里喝令道:“都别慌!守住阵型!”
“去死!”秦山水猛然大喝,提枪冲进巴布泰的阵列。
……
那边三千余楚军已冲破正红旗防线,毫不犹豫便向巴布泰这边攻来。
“砰、砰……”
他们火铳并不算多,却是留到此时才放。打得巴布泰部下一阵措手不及。
巴布泰两面受敌,登时焦头烂额。
“都别乱!守住阵型……”
巴布泰知道清军人数多,眼下的慌乱只有一瞬间,只要稳住还是影响不了战局。
但这一瞬间若是没稳住,让敌人突围了,便是自己的大罪。
这么一想,他自己就有些乱。
下一刻,秦山水已冲到他面前不远。
巴布泰戎马一生,亦是猛将,毫不犹豫便提刀向秦山水迎去。
刀枪交鸣,又是火花四溅。
突然,前方巨大的欢呼涌上来。
“哈哈哈,皇太极死了!”
巴布泰一惊,转头望去……
下一刻,一点寒芒猛然惯进他的脖子!
“去死!”
秦山水又是一声暴喝,另一只手拨出佩剑,斩下巴布泰的人头,长枪一挑,高高举起。
“谁还敢来?!”
……
战台上,皇太极听着那一声声“皇太极死了”,一张脸阴沉得像要滴雨的乌云。
他眼看着两支楚骑击溃了巴布泰的人马,然后汇集在一起,向东突围而去,遁入群山之间……
过了一会,皇太极没有再怒吼什么“围住他们”,反而冷静下来。
他闭上眼,整个辽东的地形便在他脑中浮现出来。
这片天地就是他的大包围圈。
“博和托,领军封锁浑河沿线……”
“硕托,率轻骑封锁东面所有山道……”
“传令遏必隆,全速追赶楚军……”
再睁开眼,皇太极脸上已是一片平静与笃定。
对他而言,让楚军突围了一次不要紧,整个大清都是他的包围圈。一次不能全歼,那就两次、三次……没有人能改变得了这个局势。
~~
群山之中。
马蹄翻飞,遏必隆死死盯着前面的楚骑。
他的队伍将对方咬得很紧,时不时还有箭雨袭下,将楚军后面的人射落下来。
双方人马都奔得飞快。
而这一战到现在,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遏必隆知道一旦入夜便容易追丢,大喝道:“提速,截住他们!”
山道崎岖,人马穿过磙子沟,眼前的道路愈发难行。
更远处的山道上却是一片乱石嶙峋,显然是跑不了马的。
来不及想这路上为何会有一堆石头,遏必隆心中已是一喜,他知道楚骑已被逼进死路。
他便放慢马速,抬起手喝道:“列阵!杀敌……”
果然,前方的楚骑缓缓停下来,调转马头向这边看来。
遏必隆突然皱眉,感到有些不对。
下一刻,巨大的轰鸣从山尖响起,磙子山的山顶轰然炸开!
落石滚滚而下!
“轰!”
“嘭、嘭、嘭……”
山石砸下来,毫不容情地砸在清军队伍的中段,溅起无数血肉。
一片烟尘扬起,又缓缓散去。
前方的清军转头看去,只见身后已不见了同袍,只有一堆高高的石头将山路整个封锁起来。
山沟之中,前后两堆石头将道路封死,给被截断的清军与被拦住的楚军留了一个封闭的战场……
王笑手在空中一斩,喝道:“杀!”
“杀!”
楚军扬起刀,毫不犹豫地向清军反扑过去……
~~
终于,遏必隆倒在石堆之上。
他的喉咙已被割破,人却还未死绝,不停有血从他伤口中涌出来。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
一辈子再多胆颤心惊,活着也是好事,死了总是不甘……
有士卒探手从他怀里摸走他的令件。
“侯爷,这建奴是个昂邦章京,一等侍卫。”
王笑接过令牌收在怀里,牵着马走过遏必隆身旁。
“你追?”王笑指了指前方的石堆,道:“知道我们为什么往这跑吗?因为上一批追我的就埋在这下面。”
遏必隆喉咙里传出“呃……”的声音。
“听不懂你说什么。”王笑冷笑一声,抬起脚,踩在遏必隆的喉咙上。
用力一踏。
接着,楚军们牵着马爬过石堆,循入山林,暂时消失在清军视线之中……
第569章 小休整
埠口岸。
《山海经》云:“潦水出卫皋东,东南注渤海。”
辽河水浩浩荡荡,海天一色,远望无极。
“轰!”
一颗炮弹击在海面上,溅起无数浪花。
乌真哈超营的助威大将军炮射程显然远于海船上的炮,数十艘战船被远远逼开,显然已没有靠岸的可能。
海船剧烈摇晃起来。
晃动中,贺琬的身躯如钉在甲板上一般,下令让船只再退得远一些。
“侯爷还没来。”栾志勇站在贺琬身边,皱眉道:“娘的,看这阵势,他们怕是不能从这里登船了。”
贺琬极目远去,海岸线上清兵的阵线如长蛇一般摆开。
“金州那边如何?”
“建奴防备森严。”
贺琬眉头紧锁,道:“如此便只能借道蒙古了,怕是不好走。”
他极是不甘地凝视着海岸,又自语道:“奴酋连这里都算到了,只怕他们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栾志勇一张脸便苦了下来。
“那怎么办?说好的官还封不封?生意还做不做?这买卖别赔了本……”
贺琬不答,脸上忧色愈重。
海船已在此等了几天,但一个楚骑的人影都没看见。
事实上,只看岸上的封锁,贺琬便明白关宁铁骑是不会来了……
~~
于此同时,沈阳以东的群山之间,一个叫大北岔的山岭附近,楚骑正在山林中休整。
一场突围战之后,秦成业这支一万余人的人马与秦山海这支近四千人的人马加起来,一共也只剩八千人左右,还几乎都是个个带了伤的。
王笑之所以能去支援秦成业,并非他料事如神,而是被清军围到无路可走,最后被逼到沈阳附近。
但好在他们人数少,又在山地之间腾挪,比秦成业从容不少。
他在兴京城拿了不少物资,用火药炸开山石,甩开身后的追兵。又在山林中囤了一批干粮作为补给。
因为王笑知道,越往后就地补给的机会将越来越少。
此时,疲惫不堪的士卒终于能吃上几口干粮,在泉边饮上几口水,接着沉沉睡去。
守卫的士卒趴在树梢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远处的情形。八千人不见喧闹,安安静静地享受着难得的休息,只有鼾声时不时响起。
王笑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似乎在规划突围的路线。
秦小竺双手捧着脸坐在他旁边,一双明眸一直盯着他看个不停。
小姑娘脸上没有太多的忧色,她年数虽小,却看惯了生死,自有一种万事不萦于怀的洒脱,此时没机会让她咋咋呼呼,倒难得有些岁月静好的样子。
好一会儿,王笑抬了抬头,眉头依然紧锁,嘴里却喃喃自语道:“刚突围了一次,包围圈应该还没合拢……”
秦小竺便转身拿起身后一小块烤好的狍子肉递在他面前。
“你快吃,刚才大家都吃了,就你还没吃,我看着呢。”
“你怎么还藏一块,不像话。”
“我打的狍子,藏一块怎么了。”秦小竺差点又骂了一句娘希匹。
王笑苦笑,道:“我没上阵厮杀,体力耗得少,给他们分了吧。”
秦小竺皱了皱鼻子,不满道:“就这么一点了,还有什么好分的?”
王笑便也不推却,接过来咬一口,又继续低头在地上画着路线冥思苦想。
再一抬头,却见秦小竺还在很认真地盯着自己看,眼神很有些不同。
“怎么?想吃啊?”
他晃了晃手里的那串烤肉,递在秦小竺面前。
秦小竺微微一愣,便在上面咬了一口,竟是难得的吃相秀气。
两个人就一人一口地吃着。
彼此都亲过嘴了,王笑对这种小细节便不甚在意,秦小竺却是弯着眉眼时不时偷看他一眼。
不远处,睡梦中的秦山渠突然嚷嚷了一句:“抢了大玉儿!”
两人吓了一跳,秦小竺有些恼火起来,捡了块小石头便丢在秦山渠身上。
秦山渠却是抹了一下嘴上的口水,翻了个身又是鼾声大作。
王笑看着这一幕,有一瞬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这次秦成业与秦山海再相见,问锦州城之事时第一句话就是:“守仁做得如何?他年轻任重,尚需磨砺啊……”
当时秦山海默然了好一会,最后却只能答上一句:“他还好。”
秦山海万般话到嘴边说不出来,秦山渠却是也不知道儿子秦玄恭已经死了……
秦家人永远是一幅大大咧咧的样子,却并非他们过得有多好。人世间有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他们也是一样要担下来。
这般想着,王笑便觉得自己对不住秦家。
他许诺秦成业给秦家和关宁铁骑家眷安宁富贵,双方都也都知道这只是一场赌局。
他王笑自己能不能保全尚不能说,又何谈庇护?
为了这一个未知结果的赌局,他秦成业却是实实在在送出了无数热血与头颅。
王笑最初来辽东,想要的是让关宁铁骑与八旗骑士大战一场,消抵清军的战力。目的是如棋盘上一车换一炮,兑子而已。
到现在,这个目的早已达到,但他已改变了初衷。
他想让这些人活着回去……可惜晚了。
有时候他也会反问自己:“你任什么当执棋者,将他人当作棋子?”
……
“在想什么?”
秦小竺伸手在王笑肩上轻轻敲了一下,问道:“你想到办法了吗?”
王笑回过神,摇了摇头,道:“没办法,大股人马逃不掉的。兵力的差距太大,皇太极也太厉害。”
秦小竺便“哦”了一声,蛮无所谓地道:“那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呗……”
——你的唐芊芊、缨儿不能陪你死,是我秦小竺陪你死哦,嘿嘿……
话音未了,王笑忽然伸手将她揽在怀里。
这一下极是突然,秦小竺登时愣住。
王笑身上早已没了原来那种好闻的皂角香味,头发上沾着血味、药味,还有一丝……马粪味。
但她却忽然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你……你你……你在干嘛?”
下一刻,有人在她后颈上一敲,她便晕了过去。
她身后,秦成业闪身出来。
王笑将秦小竺抱在怀里,颇有些温柔地在她脑袋后面抚了一下。
“老头子你下手轻些啊。”
秦成业本想喝叱他不要碰自己孙女,此时被他恶人先告状,竟是愣了一下。
“嘿,你这小兔崽子……”
~~
不一会儿,秦山水与董济和领了五百人翻身上马,全都是镶黄旗盔甲打扮。
队伍中,秦玄明、秦玄策、秦玄书这些小一辈的秦家子弟都在其中,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
“祖父,我们不想走……”
“都闭嘴!”
他们无奈,便拿眼去看王笑。
王笑道:“该说的都与你们说过了,这是我与秦总戎定下的,你们别辜负秦总戎的一番苦心,也别让我为难。这是军令,别使性子。”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将秦小竺放在马上,又对秦玄策道:“出了这片山林便可以叫醒她,别再让她跑了。往后……看顾好她。”
秦玄道红着眼,又要开口:“王笑,我……”
王笑眉头一皱,脸上已是凛然之色。
“够了!别再给我婆婆妈妈!”
这一声叱喝声音不大,却极尽威势,秦玄策一愣,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喏。
王笑又从怀中掏出遏必隆的令牌交在董济和手上,交待道:“你们继续向东,隐匿两天,等我们与建奴交战,再绕过开原向北。这是路线图……”
董济和长叹一声,伸手接下。
王笑又对秦山水道:“记住,此番不是让你们逃。是让你保住关宁铁骑的根,你们能活着回去,关宁铁骑的番制就还在,辽东秦家就还在……”
~~
一小股骑兵远远而去,消失在山林之间。
王笑与秦成业并肩站在那看了良久。
“他们能走掉吗?”秦成业问道。
在王笑面前他已不再掩饰自己的衰老与疲惫,声音沙哑而无力。
“可以。”王笑应道。
……
夜色中,八千人马在并不充裕的休整之后,离开这片山林。
黎明时分,清军踏在这片林地间。
“他们在这里呆过……”
“追!”
第570章 主动权
对付入寇腹地的这批楚骑,济尔哈朗、阿济格相继围剿失败。
但他们可以败,皇太极却不能败。
他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了解围绕着大清皇位暗流涌动的局势。所以一出手便是大军包围,不给王笑、秦成业一点机会。
但王笑的战法与秦成业不同。
哪怕在绝境,王笑也不会奋起一腔热血冲到皇太极面前绝一死战。
他极富耐心,也极爱惜战力,甚至到了“小家子气”的地步。
八千人时而向北,时而向南,遇到大股的清兵便逃,遇到小股的清兵便冲上去蚕食,抢夺他们随身的干粮。
他们走得也不快,却专挑难以行路的地方去,有时候为了翻过峭壁还制作吊篮把马匹一起吊上去……
这在清兵想来是极不可思议的——怎么就能把那么重的战马吊上去呢?
总而言之,这八千人硬生生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灵活地腾挪,让人摸都摸不到边。
这种战法,让清兵觉得极其……讨厌!
更让人烦燥的是,他们有时还分散成几百人的小股队伍,在山林间埋下陷井给清军造成伤亡。
这样的伤亡并不大,却给清军的心情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也使得包围圈无法迅速缩小。
包围圈越大,他们粮草分派、情报传递便愈难,楚军的活动的范围也越大,施展的机会便越多。
因此,建奴在急着缩小包围圈。楚军则千方百计破坏他们的包围圈……
皇太极却知道,王笑能做到这种程度,除了巨大的耐心,还要有铁一般的心志、极冷静的判断力。
他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手。
但没关系,他可以拿出耐心来与其放对。
双方一道道命令布下去,指挥调动着各自的人马,每一道命令都藏着各自的深思熟虑,谨慎再谨慎。就好像,隔着山林与大军,两个人正在对弈。
~~
而在这时候,王笑突然改变了战略。
“打,我们是打不过建奴。但每拖一天,建奴的压力便要更大一点。”
山林间,王笑缓缓分析道:“奴酋也不好过,供应这些兵马,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粮草。在这片群山间,粮草的分配输送又要消耗大量的人力和粮草。不能尽快歼灭我们,对他的威望也是个巨大的打击。所以对于我们而言,便是越拖越有利。
但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供我们腾挪,再熬,就要陷入被动了。另一方面,皇太极虽然急着全歼我们,却也看穿了我拖延的目的。
那,我们便反其道而行,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既然迟早要与建奴打一场硬战,这一战被动不如主动,就今夜,我们给建奴一击!”
秦山渠不由问道:“为何是今夜?战士们体力还没恢复。”
“今夜风大。”
“打哪边?”
“攻西面,直取皇太极中军。”
“但西面建奴兵马最多。”
“我不管他有多少兵马,或是哪些名将统领,这都不重要。”王笑说着,抬起手感受着风向,道:“我们先逆风向东走……”
~~
一行人商议完毕,便又向东缓缓行去,他们并不上马,而是牵马穿行在茂密的林中,以给马匹足够的休息。
半日后,清军终于追了上来,远远见到楚军,他们欢呼了一声。
——终于追上了,这一次缠住他们,必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快!通知大军,找到这些王八羔子了……”
清军开始奋力追赶。
楚军并不加速,像是认命了一般。
双方越来越近。
更远处,还有清军围过来……
“放箭!”
突然,一缕烟火从山林间腾起。
接着,一缕又一缕烟火络绎腾起。
东风带着烟雾,向西面追来的清军迎头扑过来……
“他们在放火!”
“快!灭火!”
“追上去!杀了他们……”
山林中,一团一团火焰卷起地上的枯叶,猛然窜起来……
这场山火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低估了它的威力。
当火苗侵吞着树枝,在风势下燃上另一棵树,它顿时变成了难以扑灭的巨焰!
惊鸟猛然飞起,无数动物从树丛里窜出来……
清军大吼着,有人冲上前扑火,有人向楚军冲去,亦有人调头就跑。
下一刻,火势愈大……
漫天都是霹雳巴拉的声响,山鸟挥动着翅膀,野兽奔走,马嘶人喊。
树干上的油脂爆开,空气变得炙热。
烈火蔓延的速度竟是快得惊人,东风一吹,便是一条火龙吞噬树冠……
王笑回头看去,脑子里忽然想到一句——谁烧山,谁坐牢。
“咳……咳……”
林间一片烟雾茫茫,浓烟蔓延开,连楚军中也响起无数咳嗽声。
“火太大了……”
“快跑!”
这一刻,就连逆风的楚军都大吼起来,飞快向东奔去。
在他们身后,风助火势,无数清军大叫起来……
~~
“上马!”秦成业大喝道。
在林间跑马是极考验马术的事,稍不小心便会撞到树上,更何况此时整个山林的都烟雾,视线范围内只能看到身边的同袍。
但一场火已暴露了行踪,前方必定还有包围过来的清兵,已到了上马一战的时候。
不时有人撞在树上,惨叫着摔下马来……
秦成业扬起刀,盯着前方烟雾中模糊的身影,大喝道:“冲锋!”
“杀!”
马速更快,也更多人撞树倒地。
“放箭!”
箭雨陡然向楚骑袭落,又栽下许多人……
王笑奔在队全中,眼中尽是凶狠,他早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送走了秦小竺,他便打算放手一博。
“冲散他们!”
王笑没有开铳,他的子弹已不多。他提起一柄长刀,随着军阵向前面的清军冲上去……
~~
辽东之战最后的决战便在这突如其来的一瞬间拉开序幕。
这一次,主动权掌握在楚军手中。
他们辗转腾挪于包围圈内,在王笑的指挥下,以让人发指的耐心进行繁琐的游击战术,让皇太极以为他们还要再拖下去……
这一刻,清军已对他们讨厌的战术感到烦燥,却又没做好决战的心理准备。
随着一场大火,楚军突然发动了攻势!
哪怕重陷重围,哪怕兵力差距巨大。王笑也终于在心理上赢回了一丝丝优势。
他并不奢求战胜,却要凭这一丝心理优势给清军造成最大的破坏……
~~
山林间,双方兵马轰然撞在一起。
清军都是步卒。
他们没想到楚军在这样茂密的林子里敢策马狂奔,这是不要命的打法。
但抛下的了许多尸体之后,策马冲锋还是展示出它的威力与力量,轰然撞破清军的阵线。
楚骑士气大振,长刀猛然斩杀下去!
烟雾缭绕,
山林西边火光冲天,山林东边杀喊震地……
忽然。
“楚军果然来了!围住他们!”一声大喝从清军中传来。
王笑心神一震。
果然?
——皇太极连这一点也算到了?
他只觉握刀的手抖了一下,目光望去,一时看不出东面清军有多少人马,却显然比估计中还要多……
第571章 冲阵者
夕阳晕染出金黄色的云彩,山林间大火高高窜起,与天边的火烧云连为一色。远远望去极为瑰丽壮观。
皇太极驻马眺望着这一道风景,一点都不觉得壮观,只感到巨大的愤怒再次涌上来。
这一刻,他恍然明白了什么,忽然冷笑了一下,笑容中尽是狰狞。
“此贼子,今年不过十六岁吧?用兵不拘一格,肆意妄为到了毫无顾忌的地步……究其根本,他想事情的方法与常人不同。”
范文程便顺着皇太极的话恨恨骂了一声:“恶贼!”
他其实并不关心王笑是如何想事情,极是焦急地指着山林间大火道:“陛下,该迅速派人灭火!若放任大火蔓延……贻害无穷!贻害无穷!”
他是议政大臣,对民生最是了解,知道一场山火下来,毁林木不提,大清以猎牧为生的人多,这些人往后生计便要受到巨大的影响。
更可怕的是,林木被毁之后,水份的流失会造成大范围的土地干涸,泥沙会被雨水冲进河流,引起河流淤积、水质下降。农耕受损不说,还容易造着山洪、山崩等灾害……
此时眼见火势蔓延迅速,听得无数清兵的惨叫声从山林间传出来,范文程急得跳脚,连连高呼道:“陛下,快派人救火!快啊!”
一旁济尔哈尔冷眼旁观,心中极是嘲讽。
——皇上要全歼南蛮子,你个二臣在这里嚷救火?你老婆被多铎捉走时也不见你这么急……
皇太极此时虽没心思搭理范文程,对他的建议还是尊重的,随口便吩咐孙仲德领汉旗军去扑火。
孙仲德是楚朝旧将,早在清天聪年间即皇太极还没称帝时便投降过来,一向颇得重用。此时看似领了一个‘扑火’的差事,他却丝毫不敢怠慢。
主要是看那火大得不得了,没有个上万人还不好扑灭。
下一刻,风势愈大,火龙又是腾空而起,山林间惨叫愈盛。
孙仲德面色一白,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这怎么扑?一阵风吹过来,逃都逃不掉……
孙仲德心里虽苦,面上却不敢表露,领了令下去。
却听皇太极又吩咐道:“遇到楚军不必惊慌,只管带人围住,援军片刻便至。记住,他们兵力就那么多,想争取的无非是‘势’,你只须高喊‘楚军果然来了’便可破他之势……”
~~
“楚军果然来了……”
清军中有人接连高喊。
楚军登时便有些慌了阵脚。
“中埋伏了?!”有人大喊着问道。
心态是很奇妙的东西,楚军哪怕心里明白有没有中埋伏都是差不多的结果,但此时挥刀、策马便多了一份犹豫,士气便登时一弱。
王笑与秦成业隔着烟雾对视了一眼。
若是清军早有准备,便说明皇太极已算到己方的位置,围兵稍候便至,此时便应迅速脱离战场……
“走?”秦成业张了张嘴,摆了一个动作。
王笑犹豫了一刹那。
下一刻,他猛然一个激灵。
汉话……这几句话一直用汉话在喊的。
他们在诈我们!就像突围时自己这边高喊‘皇太极已死’一样的道理。
——好嘛,皇太极,你他娘的还会微操作?
接着,一股自信猛然从王笑心中涌起。
他知道,自己已经把皇太极逼出了很大的压力,对方才会连这种战场上的小细节也不放过……
“有进无退!随我杀!”王笑大喝道。
他不会去和将士们喊‘我们没有中埋伏’之类的,越喊士气只会越低。
他要亲自冲阵,身先士卒,将己方的士气再推到顶点。
‘随我杀’三个字他其实是向秦成业喊的。
大抵上的意思便是——来,配合我砍一个。
……
烟雾愈浓,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王笑策马狂奔,越过己方兵士冲进敌阵。
他到辽东之后一直在练,目前武艺并不算好。但好在跨下战马神骏,身上盔甲精良,又得秦小竺悉心传授刀法,比起一般的小兵还是要厉害些。
虽远远比不上秦家人,但这武艺水平……当秦家女婿也许勉强还算凑合。
不停有刀枪向王笑刺来,尽数被亲卫挡下。王笑屏住呼吸,向敌阵中那个呼喊着的方奔去。
烟雾中,一个大胡子清将正立在马上高喊着。
王笑提刀斩下。
“铛”的一声响,那大胡子没想到烟雾中有一支人马已冲到自己近前,慌乱中抬刀挡了一下。
又是一声金戈巨响,王笑只觉身上的伤口迸开来,腹间的箭伤处又是一阵巨痛。
那清将见他浑身盔甲威风凛凛,武艺却不高,登时大喜。
“留住他!”
“杀才!”王笑又是一刀劈下。
往日秦小竺教他练刀,每每一刀挥下都要这般骂一声,当时王笑觉得傻气,此时却是下意识便喊出来。
“死!”
那清将刀却更快更猛,后发先至,已劈至王笑脖颈……
“啊!”
猛然一声惨呼,刀光一闪,一截臂膀落在地上。
那清将肩上鲜血喷涌而出,扬扬洒洒。抬眼看去,只见一员老将从侧边奔出,一刀之威,快如闪电,势若奔雷。
“噗”的一声响,王笑手中长刀斩进那清将脖颈之间。
他角度没把握好,刀卡在对方锁骨上,将人家的脖子劈开了一半,头颅便挂在那里,极是可怖……
秦成业斜睨了一眼,极是嫌弃地摇了摇头。
——这小子,实在是没什么习武的天份……
王笑只好无奈地提起刀,又砍了一下。
“啪”的一声响……
“你挑起来啊。”
“知道,第一次,没经验……对了,这人是个什么官?”
“就一个小牛录。”
王笑白眼一翻,高高扬中手中长刀,却是大喝道:“敌方主将已死!诸君随我击溃建奴……”
“侯爷威武!侯爷威武!”
楚骑士气大振,攻势愈发汹涌……
王笑长舒一口气,捂着腹部策马重新缩回中军当中。
此时士气虽然提起来,但是清军人数依然占优,仍需一番苦战。
下一刻,他身后猛然响起几声惨呼。
“啊……”
王笑大惊。
——建奴真有埋伏?!
他转头看去,只见烟雾缭绕之中,一个硕大的身影跃起,将一名马背上的骑兵猛然拍下来。
“嗷!”
一声熊咆,呼啸山林。
接着,又是几只硕大的黑熊从烟雾中冲出来,咆哮声极是愤怒!
“嗷~”
~~
秦山渠受了伤,这次被安排在后面押阵。
突然听得这一声咆哮,他只觉背后寒毛都竖起来。
一转身,便是一道利爪猛然划下来。
“嘭!”
秦山渠抬刀一挡,熊掌拍在他刀杆上,震得他腑内气血翻腾……
他脑中一片空白,忙大喊道:“火不是我放的!”
“不是我放的火,是他们放的火……”
说着,他飞快指了指东面的清军。
“就是他们放的火!”
那只大黑熊显然没心情听他解释,又是一巴掌拍下来!
“你娘!”
秦山渠又是一刀挥下,几个亲兵冲过来与他一齐逼退那只大黑熊。
下一刻,他愣了一下,只见远处的烟雾中闪过几双极是明亮的眼睛……
“豹……是豹子……”
更远处,火光中,巨大的震动声响起来……
“是兽群!是兽群!”
~~
王笑也是第一次放火烧山。
这个时代的山林,显然与他想像中极为不同……
他跨下的战马不断地刨着地,王笑能感受到它极其不安。
接着便是“兽群”二字入耳。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他疯狂大吼道:“快!转向南边!向南撤!”
“别打了,快撤……”
第572章 山林战
楚骑迅速转向南边奔去。
此时他们腹背受敌,一变阵,很快便留下了大量的伤亡。
惨叫声四起,听得王笑心头滴血。
但也好在这个命令下得够果断,下一刻,只见烟雾中窜出密密麻麻的身影,熊咆虎啸,闻者丧胆。
马匹如疯了一般狂奔起来。
王笑被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他紧紧夹着马腹,转头看去,只见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有,其中许多他都没见过。
总之……都不是什么可爱的小动物。
遇到这种事,王笑也是极为吃惊。各场仗打下来,他用过水、火、山石……却唯独没想过要用野兽。
——自己又不是什么兽王,怎么驾驭得了?
~~
秦山渠还在破口大骂。
这些日子他们常在林中打猎,从没见过这许多野兽。他还常抱怨这林子里可以吃的东西少,没想到一场大火,却是这些野兽要冲出来吃自己。
“快跑!”
他大喊一声,拨马便走,接着隐隐竟听到地上的枯叶中传来“沙沙沙”的声音。
“蛇?!”
秦山渠大惊,双腿一蹬,整个人吓得蹲在马背上。
“干,老子最怕蛇了……”
这样大老粗的汉子缩在马上也缩不成太小的形状,他脚下骏马长嘶一声,掀起前蹄几乎要将他掀下去。
秦山渠往日威猛不凡,此时却是被吓得哇哇大叫,顷刻便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紧接着,唰得一声响,枯叶翻飞,一条大蟒突然窜起,速度快得惊人。
对上那血盆大口,秦山渠惊得满脸的络缌胡都要炸开。
“啊!”
空中影子一晃,那条巨蟒一口咬在他肩上!
“啊!我死了!”
整片山林都是秦山渠的大喊。
他死死闭着眼,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看都不敢看一眼那条巨蟒光溜溜的身体。
下一刻,一骑飞来,一柄长刀斩下,猛地将那蛇头斩断,却是秦山湖掉头来救他。
巨蟒的身子落在地上疯狂跳动、抽搐,冰凉的血激射而出,溅得秦山渠浑身都是,吓得他又是怪叫不已。
“啊啊啊……苍天呐……”
“别嚎了!快走。”
秦山渠老泪纵横,睁眼看去,只见秦山湖又是一刀劈断一条大蛇。
“四哥哇!我吓死了……”
有亲卫迅速牵着秦山渠的缰绳便跑。
“将军……没毒的。”
“娘的,吓死老子了……”
一阵风从他身后袭过,一只远东豹如闪电般跃起,一口咬断一名骑兵喉咙,飞快地向前扑去……
~~
东面这支清军的统领叫伊斯哈,三等梅勒章京,为硕讬副手。
对付这支楚骑他的任务很简单,在兵力占优的情况下拖住他们,等大军合围。
哪怕楚骑出现得很突然,伊斯哈对这一战也很有信心。
此时他驻马在后面中军指挥,忽听楚军主将大喊已经斩首了自己,伊斯哈心中大怒,正拼命喊着话。
忽然,只听前方传来清军的欢呼声。
“南蛮子溃败了!”
“南蛮子逃了……”
伊斯哈微微一愣——这么快就败了?
——爷这么强?
“追上去!咬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随着这一声声高喊,令旗翻飞,清军猛然向扑去。
没来得及跑的楚骑在他们刀下迅速被砍倒在地。
清军欢呼之声愈发响亮。
当跑不脱的楚骑被砍倒在地,清军抬眼看去,忽然全都愣在那里……
“兽……兽……”
“啊!”
惨叫声比刚才的欢呼还要响亮……
“嗷!”
又是一声熊咆。
大黑熊愈发暴怒,疯了一般向前冲去,要离大火越远越好。
它才不管对方是楚军还是清军,也不管对方是有头发还是光脑门,敢挡在前面,见一个拍一个!
“放箭!”伊斯哈大吼道。
箭雨袭下,兽群却是愈发狂躁。
“嘭”的一声响,一个身影摔在伊斯哈面前。
却是一只野猪重重顶在一名清军腹间,将他整个人都撞飞过来。
看着眼前那个兵卒腹中各种内脏流下来,伊斯哈还有些发懵,他作梦都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的场面。
接着,想到辽阳的洪水、想到山石封路……这一瞬间他以为这一切又是楚军主将谋划好的。
这让他有种对方多智近乎妖的感觉,可怕到让他都有些颤粟……
“快!向南跑!追上去!”
伊斯哈驱马上前,毫不犹豫挥刀劈倒一名慌张乱窜的清兵。
鲜血泼在地上。
“慌什么?!快追……”
下一刻,伊斯哈腿上巨痛!
“啊!”
他低头一看,只见几条大蛇窜上来,有的咬住他的小腿,有的咬在他的马上。
骏马一声悲鸣,高高仰起身子。
伊斯哈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摔下马背。
接着,冰冰滑滑的东西从他脖颈间滑过,让他感到一阵可怖的寒颤……
“呃……”
可怖的窒息中,伊斯哈再也不能动弹……
“额真大人死啦!”
“天呐……”
清军拔腿便跑,有的向南追着楚军,有的向东逃窜……
~~
王笑纵马跑了好一会才勒住缰绳。
这一番遭遇,他也是惊魂未定。
——果然还是不可以放火烧山,影响太恶劣了。
听得林中的惨呼声不止,他回过头,透过烟雾望去,只见远处清军的阵线已被兽群冲得七零八落。
清军多是步卒,跑也跑不快,看起来损失很大。
此时楚军的处境却也不乐观,西面火势愈大,北面有清军追来,东面、南面显然也有清军包围上来……
这一波突如其来的兽群冲击,楚军与清军到现在为止损失都差不多。
甚至,楚军被两面攻击,处境还要更差一点。
但王笑有个经验,他遇事总会试着想办法将劣势转化为优势。
于是,他一瞬间便下了决定。
“我们调头!杀回去!”
高喊声大作,这一路而来,楚朝对这个怀远侯的指挥已极有信心,毫不犹豫地便调转马头,后阵变为前阵。
那边清军已追了过来。
楚军却并不慌乱,面对清军歇斯底里的冲锋,秦成业与秦山海首先做的却是重新调整阵型。
“抚慰惊马……”
士卒们轻轻抚着马脖子,拿出布带捂住马的耳目。
“扬刀!”
一柄柄大刀扬起……
~~
密林中,一边是火焰的红光,一边是白茫茫的烟雾。
清军还在狂奔,也不知是在逃离兽群还是在追击楚军。
接着,双方人马距离越近,终于看到对方的轮廓。
“是楚军!”
跑在最前面的清军惊呼着,想要停下脚步,却被身后的同袍挤上前方。
“齐斩!”秦成业一声大吼。
长刀齐齐斩下!
楚军列阵以待,高坐马背上,居高临下斩下了手中的长刀。
整整齐齐,仿佛是一人挥刀……
至此,借着大火、烟雾、马匹,以及有序的指挥,人数劣势的楚军终于占据了对阵东面围兵的第一层优势。
“列阵上前!不得散乱!杀!”
楚军驱动跨下战马,缓缓向前。
他们不再策马狂奔,速度并不快,只是井然有序地向前,井然有序地挥刀。
越慢,越有序,也越显得强大。
血流如涌……
在这样的杀阵下,清军迅速的溃散开来。
“不必追击,继续列阵向前!”
楚军如尖刀一般,破开清军的战线,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
大火已经烧过来,兽群已奔到他们前方。
火光照着他们的脸,烤干他们盔甲上的血迹。
战马愈加慌乱,不安地刨着马蹄……
他们却依然有条不紊地转向,慢慢提速,跟在兽群后面向东面奔去。
在他们身后,火舌袭卷着树木,愈演愈烈。
而战场上也形成了诡异的一幕。
最前面是逃窜的清军,他们身后是狂奔不止的兽群,兽群身后是楚军,楚军身后是火焰……
第573章 突围战
清军负责整个东面包围圈的主将是爱新觉罗·硕讬。
硕讬是努尔哈赤的孙子、代善的第二子。
硕讬与其大哥岳讬是同母所生,他们的生母去世后,代善的继妻排挤他们,蛊惑代善虐待他们。
硕讬与岳讬不满他们阿玛的虐待,早年曾离家出走。代善便向努尔哈赤诬告他们叛金逃楚,请求努尔哈赤处死他们。
努尔哈赤并没有杀自己的孙子,查清真相后让他们与代善分家。
由此,代善执掌正红、镶红两个旗的局面便被打破,代善只剩下正红旗,岳讬与硕讬则执掌镶红旗。代善进一步失去了汗位的继承权,权力也被大幅削弱。
再后来,岳讬与硕讬效忠皇太极,并拥立他继位。
这件事中,最引人深思的是:代善的第三子,即他继妻所生的儿子萨哈廉,才是对皇太极最忠诚的那个。
萨哈廉早早被封为多罗郡王,死前在大清地位极高,死后又被追封为和硕颖亲王。连他的儿子阿礼达如今都是多罗郡王。
硕讬作为阿礼达的二叔,却屡遭获罪,地位一降再降,如今只是一个贝子。
岳讬死后,硕讬这一个贝子显然执掌不了镶红旗的,只能与岳讬之子罗洛浑共掌一旗。
这次楚军冲进皇宫,皇太极第五子硕塞护卫崇政殿有功,皇太极便又将硕塞放到正红旗与硕讬叔侄共同管理镶红旗。
镶红旗终于一点一点从代善手上落入皇太极手中……
若纵观大清朝每个人的命运,大抵便可以看出一点脉络。
——皇太极这一生是如何一步一步处心积虑地攥夺着八旗权柄,不断地巩固和完善着大清帝王唯我独尊的地位。
硕讬看不出这些埋藏在深渊之下的诡谲。
他还恨着他的阿玛代善、恨着他的继母、恨着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萨哈廉……唯独还对皇太极竭力效忠。
这一次,他奉命围剿楚骑,誓要把这件事做好,立个大功。
得知楚军出现,硕讬马上带人去支援伊斯哈。
他继承了爱新觉罗家的勇猛,讨伐过女真各部、蒙古、朝鲜、楚朝,每战皆有功勋。
他是当世猛将。
此时此刻,猛将握着大刀,纵马飞驰,誓要将这支楚骑歼灭!
大军奔至山林边,硕讬目光望去,忽然愣了一下。
这……
“不可能!”
伊斯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败了?!
只见迎面而来的不是楚军,而是溃逃而来的清兵。
这些人嘶喊着、怪叫着,迎着镶红旗的阵线便撞了上来!
硕讬眼睛猛然一眯,大吼起来。
“别过来!放箭!”
“快!放箭!”
箭雨毫不容情地袭下,溃逃的清兵一阵哀嚎。
“再敢冲阵者,杀无赦!”
“稳住阵脚!”
有清兵大喊着向两边逃去,更多的清兵却继续向前,猛然撞在镶红旗阵线当中。
两波清兵撞在一起,更甚者朝同袍挥刀相向……
硕讬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这些人疯了吗?
八千楚军把你们吓成这样?
下一刻,咆哮声震天而来。
硕讬抬眼望去,看到了他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远处,山林间火光冲天,烟雾弥漫。白茫茫的烟雾中冲出一只又一只的野兽。
熊、虎、豹、野猪、野牛、狍子,甚至还有小兔子混迹在其中……
它们汇集成一个巨大的兽群,仿佛大军一般向这边滚滚奔来。
更让人不可置信的是,楚军纵马奔跑在兽群身后,似乎在驱赶着它们。
“黑熊!给老子冲散建奴!”楚军中有人大喝道,接着哈哈大笑,声震四野。
“哈哈哈哈,豹子们,上啊!咬他们……”
这些大喊声很是傻气。
硕讬却是喃了喃嘴,满脑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是怎么指挥这些野兽冲阵的?”
“这不可能!”
这一刻,他恍然觉得自己是在与神仙对敌。
……
两股清兵撞在一起推搡着、踩踏着、自相残杀着,场面一片混乱。
“快逃啊!”不停有人扯着嗓子嘶喊起来。
硕讬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
他很想让人知道,他是打得过熊的。
他年轻时就曾和多尔衮一起在山林间搏杀过熊,献给努尔哈赤。
但现在,显然不适合和这么多熊啊豹子啊的杀在一起……
“撤?”硕讬心里犹豫着。
一个敌军还没对上就要撤,郁闷之气翻涌上来,气得硕讬几乎要吐血。
但他终究只能扬起手,喝令道:“散开!”
“快散开!”
清兵们高呼着,有人向后撤去,有人往两边跑去,阵型愈发混乱。
野兽猛然扑上来,撕咬、冲撞,留下遍地狼藉……
~~
楚军冲到战场前,目光看去,只感到头皮发麻。
他们都是老卒,见惯了战场上的惨烈景象,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五脏六腑涂了一地的场面……
空气中弥漫着巨臭。
火焰烧出的焦味、野兽身上的臭味、血腥味、人肠子内的秽物气息……种种恶臭混合在一起,逼得人呼吸不了。
“冲他们侧翼!”王笑大吼道。
秦山湖、秦山渠当先便提刀冲了上去。
“随我杀建奴!”
一声声大喝声中,楚军调转方向,猛然提速向清兵侧冀冲上去……
~~
硕讬目眦尽裂。
这一场到现在,他还没犯任何一个失误。
甚至没有时间让他来得及犯一个小失误,溃散就已在一瞬间形成。
哪怕他是努尔哈赤之孙、是当世猛将,竟也无法阻止这一场溃败……
杀喊声中,巨大的恐惧如传染病一样漫延开来,无数清军调兵就跑,在山林间狂奔不止。
这一刻军令已喝止不住,他们完全被恐怖的气氛支配,有人甚至连野兽都没看到,只是被同袍的惨叫吓得逃窜。
硕讬被乱军裹胁着向后退去。
他回过头望去,只见楚军已突破重围,沿着山道奔狂不止,一点点消失在自己视线之外……
硕讬只觉当头棒喝。
——完了,是从我这里突围的……
~~
“哈哈哈哈……”
秦山渠仰天狂笑。
八千人击溃两万余建奴大军,突破重围,即使不知两万多名敌军中有多少真奴,对他们而言,这也是一场不可思议的胜战。
更难得的是,这一战速度之快,让周围的清兵甚至来不及合围……
此战楚骑伤亡亦是不小,匆匆一战只剩不到七千人,但造成的战果却是惊人。
也不知多少清兵被烈火烧死、被野兽冲咬而死,更别提踩踏而亡者不计其数。
至此,这支军队对王笑的敬畏更是被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怀远侯万胜!怀远侯万胜……”
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恨不得将心肺都掏出来。
王笑却只是沉默着。
他看着跨下的战马,知道它已经很累了。
这样的马力,想要逃离几乎已不可能。
漫天的欢呼声中,他策马行到秦成业身边。
兴奋和喜悦还没来得及褪去,他们必须尽快作出一个决定。
——接下来,往哪走?
眼下虽然暂时突围出来,但返回关内的道路早已被堵死,疲师陷于敌境,如何能走得掉?
一老一少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担忧。
王笑便道:“我有一个想法……”
秦成业道:“决定好了?”
“秦总戎怎么想的?”
“老夫本就快要死了。”
王笑便笑了一下,道:“你上次是自投罗网,但我和你不同,我是真的有机会可以干掉他。因为,他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突围出来了。”
秦成业仰天大笑。
“哈哈哈,老夫拭目以待!”
“全军听令!休整半刻,我们直扑奴酋中军大营……”
第574章 清太宗
“皇太极,你去死!”
盛京城,清皇宫。一间屋子中,塔尔玛疯了一般地叫喊着,她试图用手扒开门,却只在门板上留下一片淋漓的血迹。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她不停哭嚎着,用身体冲撞着门窗,最后也只能无力地摔在地上。
心中无数仇恨泛起来,化成一声一声愤怒的嘶吼。
“全都去死!皇太极,终有一日,你要死无葬身之地,带着你这肮脏卑劣的大清朝全都灰飞烟灭!你和努尔哈赤都是这世上最阴险无耻的小人!”
“你们自诩英雄,开创基业,你们的狗屁基业都是用我额娘和所有努尔哈赤的女儿们一辈子的血泪换来的……她们被卖掉时有的才十岁,才十二岁,你们迫不及待地卖掉她们,一次又一次把她们送到那些虎狼身边,用女儿们的血骨铸造你们的野心,这就是你们的英雄事迹!”
“哈哈哈哈,统一女真诸部,耀武扬威,世人称颂你们的丰功伟绩……呸!你们是狗屁的可汗,狗屁的皇帝!”
“你们座下的皇位是世上最腌臜的东西,你用女人孩子的血肉堆铸出所谓至高无上的皇位,你用虚伪的仁慈掩盖腐肉的味道,你的屠刀只敢面对弱者……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跟我的男人真刀明枪的打一场啊!呵,你不敢?哈哈哈哈,你不敢!你只会像一只吸血的蜱一样守着你那恶心肮脏的皇位……”
与此同时。
盛京城东,清中军大营。
秦山河被押上战台。
他身上的血污还没洗去,沾着灰土干成一片,散发着刺息的恶臭。
皇太极看着他的样子,喟叹道:“秦将军也该收拾一下。”
秦山河磕了个头,应道:“奴才君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他这几天一直被关着,自是不好洗漱,但失仪不失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有没有错都要认错的态度。
皇太极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用长辈般的语气道:“看你这发茬子,头也该再剃一剃了。”
便有兵士拿着剃刀,上前捧过秦山河的脑袋刮着。
秦山河也不动弹,任刀锋在头皮上刮过,显出一片光亮的脑门。
“将军可曾看过《三国演义》?”皇太极如叙家常一般又问道。
“禀陛下,奴才没看过。”
“汉学博大精深,朕虽出身塞外,却也每日勤学不敢稍缀,自以为大有所益。将军也还要多读书才好。”
这般勉励了一句,皇太极又问道:“既没看过书,《华容道》的戏你可听过?”
“奴才听过,是在《借东风》后面。赤壁之战后,曹操败走华容,关公念昔日厚恩,放走了曹操……”
皇太极点点头,满含深意的目光便盯在秦山河脸上。
“朕关了你这些天,你可恨朕?”
秦山河又是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给他剃头的士兵手中刀一个不稳,便在他额头上划下一道血痕。
“奴才绝无一丝怨怼,是奴才未能手刃秦成业,愧对陛下圣恩。”
皇太极摇了摇头,叹息道:“朕的深意,你还是不明白啊。”
说着,他抬了抬手,自有人扶起秦山河,擦过血,继续给他刮脑门。
“曹孟德待关云长不可谓不厚谊,便如那戏词里唱的‘难道说旧日情义一旦抛?’刘玄德既能让关云长守华容,便是给他一个了结旧日情义的机会……秦成业生你养你,朕还能真逼你一刀斩了他不成?”
“奴才……绝无半点容私。”
“朕不管你有没有容私,朕只问你,你与秦成业之间的恩义,了结否?”
秦山河一愣,仿佛才明白过来。
渐渐地,他眼中忽然泛起泪光,恸声道:“陛下……陛下一片苦心,君恩如海,奴才永世难报!”
“你明白了?”
“陛下一向恩养汉民,顺承天心。又屡屡施恩秦家,秦成业老匹夫视若无睹,犯下滔天大罪。他虽为奴才生父,但上次战场相见,奴才失手放跑了他,便是答报了生恩,从此恩断义绝,奴才必大义灭亲,绝不容辜!”
皇太极温和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身后的史官便在起居注上为这位太清皇帝的仁义又添上了一笔。
下一刻,便有兵士捧着一个锦盒走上战台。
皇太极脸上带着些勉励,缓缓道:“朕知你素来忠心,既然‘迷途知返’,便赐你一个玉板指,以作彰表吧。”
“奴才谢陛下隆恩!”
秦山河接过那盒子,手不由自主便颤了一下。
他不敢抬头看皇太极的眼,只是看着那锦盒上的花纹,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
他知道皇太极在盯着自己……
锦盒缓缓被打开一条缝,又被迅速关上。
秦山河闭上眼。
盒子里确实是个玉板指,只是还带着一截手指,他只看一眼便能认出来。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你秦山河想了什么、做了什么朕都知道,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剃刀还在刮着秦山河的脑袋,他额头上的血管不停地跳动着。
愤怒?
愤怒是最低级的情绪,他早已不会愤怒。
年轻时,眼看着辽东无数生黎惨死后金手中、麾下无数战士跟着一任一任庸碌楚官赴死、秦家付出那么多性命却还被朝廷打压……这些他曾经都燃起无尽的怒火。
而在一次次战败、一次次失望后,他这一生的怒火早已经燃尽。
当人力不能胜天,愤怒又还有何用?
眼前的皇太极将他所有的反应都算到了,将他玩弄在手掌之间,如玩弄一只蚂蚁。
……
皇太极在看着秦山河。
像看着一只蚂蚁。
蚂蚁痛苦、愤怒,捏着它的人既感觉不到,也不在乎。
帝王眼中,普天之下所有人都是蚂蚁。
他看穿了秦山河所有的心思,料到了他所有的反应,操纵了他所有情绪。一点一点的攥住他的心脏,让他为自己驱使。
连这样一个怀揣着异心的降臣都能控制,皇太极知道自己的驭人之术已经炉火纯青。
他是天子,代表上天的意志。
天要驭人,没有人可以反抗,哪怕对方想死,他都有办法不让他去死。
九五之尊,便该是万民的天!
~~
处理过秦山河,依然让他领本部的两千人待命,皇太极这才转头将目光放向东面。
他在等王笑与秦成业的位置被找到。
击败这支楚骑,很快,他要再次挥师伐楚,在有生之命定鼎中原,真正成为世上所有人的天。
——“海兰珠,你知道吗?朕马上就要完成一生夙愿,可惜你不能亲眼看到,也可惜继承朕这一切丰功伟绩的……不是我们的孩子。”
下一刻,马蹄声奔腾而来。
皇太极抬起千里镜望去。
圆圆的画面里,远处出现了一杆楚旗。
在月光中,它像一场荒谬的梦……
这怎么可能?
~~
“敌袭!”
“护驾!”
惊呼声忽然划破夜空。
此时几乎所有的清军还在山林间围堵搜索楚骑,拱卫中军大营的只有一万正黄旗精锐。
谁都没想到楚骑竟已甩脱了包围圈,突如其来得朝这边杀过来。
紧接着,几匹快马从东面冲来,马上骑士奔至战台下,通传道:“禀陛下,硕托贝子被楚骑击溃,楚军已突破包围圈……”
皇太极不用他们禀报也知道这件事。
因为,楚军已经来了……
皇太极眼中有些惊愕,也有些愤怒,甚至还带着一丝讥嘲。
他抬起手,指着那一杆楚旗,冷笑起来。
“朕还真是没想到,朕低看你了,王笑。但,你只是楚朝的回光返照而已……”
第575章 冲大营
七千人如箭一般奔得飞快,顷刻已到大营前。
秦成业策马狂奔,他身后是秦山海、秦山湖、秦山渠……
他们都知道,眼前是杀奴酋最后的机会。
这次和上次的赴死一战不同。
这一次,王笑用天马行空的战法,硬生生从建奴十数万大军中撕扯出一条缝隙,创造出了一个目前能做到的最好的机会。
秦成业和秦海这些人,这一生都败在皇太极手上。
如果没有王笑,他们或许早已死的死、降的降。
但既然命运给了他们这个机会,他们便要拼尽全力把握住。
既是为这一辈子的沙战征战作一个最好的了结,也给三万将士的这一场战作一个最好的交待。
没有呐喊,只有马蹄不停翻飞。
七千人沉默着,握着手中的武器,飞一般的向前冲去。
“轰!”
几颗炮弹落在楚骑阵中,炸开一片血肉横飞、人仰马翻……
炙势的气息从身后袭来,王笑依然抿着嘴一言不发。
他没有再去鼓舞士气,他亲自带头冲锋便是最好的鼓舞士气的方式。
楚军的士气已在顶点,也不需再呐喊……
“轰!”
又是几颗炮弹落在楚骑后阵。
他们奔速极快,就这短短的时间内,抛下一大片伤亡,他们已奔进清军炮弹暂时打不到的近处。
在他们身后,倒地者惨叫不已,战马悲鸣不休。
但活着的战士没有一丝停顿,因为他们的怀远侯、大帅、诸位将军都冲在最前面。
“放箭!”
随着一声高呼,箭雨袭下,密密麻麻。
楚骑没有回射,也没有朝对方开铳,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清军阵前。
至此,清军还没有出现伤亡,楚骑却已付出了巨大的伤亡。
但他们不在乎这些,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战,他们不是要杀掉多少清兵,而是要杀掉皇太极,杀破所有清军心中的战意……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着,箭矢落在王笑的盔甲上。
他既没有去躲,也没有挥刀去挡。
如果有一支箭正中他的面门,他便会就此死去。但他不在乎,他去赌这个机率,这一战本就是赌。
随着距离越来越离,袭来的箭矢从抛射变为平射,力道加大起来。
“噗”的一声响,终于有利箭穿破王笑的肩甲,钉进血肉当中。
血流涌出,王笑没有去看,他视线中,一名清军有些紧张地正提着刀严阵以待。
“咻!”
又是一支利箭迎面而来,王笑闪身避了一下,抬起了手中的长刀。
骏马还在狂奔,猛然撞在一个清兵身上,将对方撞飞出去。
王笑一刀劈下,一个清兵的血溅了他一身……
与此同时,秦成业以及前排楚军也斩下他们的长刀,楚军之势如破万军……
至此,楚骑还在沉默着。
这种沉默,以及勇往直前的杀意让清兵感到巨大的压抑。
他们高喊着冲上前向楚骑杀去。
回应他们的依旧是楚骑斩下来的刀锋……
厮杀陡然发生。
所有的兵法、算计,到这一刻戛然而止,决定胜负的便是一场硬仗。
七千人对一万人,楚骑兵力并不占优。
便哪怕是这样不占优的形势,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
很快,建奴就会回援,或者皇太极会逃跑。
他们必须尽快杀进去,如匕首直捅心脏。
因此他们不顾忌伤亡,不顾忌退路,只是疯狂地冲杀。
~~
夜色中,远处燃烧得越来越旺的山火照得这一片天地恍如白昼……
皇太极没有退,他站在战台上看着王笑。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王笑。
这个横空出世、给他带来了巨大愤怒的少年和他想像中有些不同。千里镜中,那张过于俊俏的脸很难让人想到这个年轻人有那么心狠手辣。
皇太极犹豫了一下。
这一刻,他想过要不要活捉王笑?然后将对方这幅皮囊活生生剥下来,再烧上一道热油在他的血肉上……
但只犹豫了一下,皇太极还是作了另一个决定。
他指了指王笑所在的位置,下令道:“开炮。”
“陛下,我们的将士也在……”
“朕说‘开炮’。”
“是!”
中军大营的炮火并不多,仅有几门小的车炮,迅速得掉转了方向、调整仰角,炮口便对准了王笑所在的位置。
火线被点燃……
“轰!”
第一声炮弹,炮弹落在两军交战的位置,稍稍偏了一点。
楚军与清军的身体炸开来,战场上一片鬼哭狼嚎。
王笑的身影被冲倒在地,暂时消失在千里镜当中。
皇太极调整了一下视线,很快又捕捉到王笑所在的地方。
接着,又是轰然一声巨响,炮弹在那片地方炸开,血肉纷飞……
皇太极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有些遗憾。
——你结束了。
他冷笑了一声,移开千里镜,寻找着秦成业所在的位置。
下一刻,楚军中出现了骚动,但却不是想像中的混乱。
皇太极眉头一皱,再次将千里镜移了过去……
~~
王笑推开身上的尸体,撑起身体站起来。
炮弹落下的一瞬间,他周围三十几个楚军速度扑了上来,用身体紧紧将他护住。
接着便是轰然一声巨响,他们被炸飞。
等王笑再睁开眼,视线里一片血肉模糊。
他半片身子也是血淋淋的,盔甲上还粘着两只烧焦的手臂,指头紧紧相扣。
那是两个楚军紧紧将手拉在一起护着他……
耳边一阵嗡嗡声,王笑甩了甩脑袋,看到地上一个楚军正张着嘴,似在说着什么。
王笑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只看嘴型似在说:“侯爷……”
王笑看着那楚兵只剩半截的身体,忽然有些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他只好捡起地上的一柄长矛向前跑去。
那长矛还很烫,他手上也是血肉模糊,每使一分力便传来巨大的疼痛。
他却还是飞快地冲着,奋力将长矛捅进一个清兵的身体。
这一刻,王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那些现代人的思想,那些怀远侯的气势统统不见了,他只是一个小卒,用他的力气厮杀。
敌人和同袍的血都溅在他身上,和他的血肉混在一起。他不停地将长矛刺出,杀向一个又一个敌人。
……
秦山湖策马冲来,将他一把提在马上,牵着他的马向前冲去。
下一刻,又是一声炮弹在他们身后炸开。
“轰!”
~~
皇太极放下千里镜,整张脸已沉下来。
“继续开炮。”
“陛下……太近了,打不到了。”
皇太极脸色冷峻起来。
可怕的沉默中,济尔哈朗小心翼翼问道:“陛下……圣驾是否要向后挪一挪?”
皇太极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看向西面。
“不必。”
~~
随着奋力的厮杀,关宁铁骑终于冲破正黄旗的阵线。
他们离战台越来越近,也被愈来愈多清军包围住。
王笑抬眼看去,已能看到战台上皇太极那一袭龙袍。
他丢掉手中的长矛,伸手从腰间拿出火铳。
这些日子以来,他没有再开过铳,因为他仅剩最后一颗子弹,他要留给皇太极。
箭雨不断袭来,秦山湖挥刀挡下。
王笑抬起手,瞄着皇太极。
——距离还太远,有太多人挡在对方身边,还要再前进一点……
~~
突然,马蹄声如雷响起,战场西面一支人马飞快地速过来。
清军中响起巨大的欢呼声。
“援兵来了!”
“是正白旗!”
“杀啊……”
清军士气大振,嘶声呐喊着,拼尽全力拦在楚军身前。
不停有战士倒下去……
秦成业奋力挥动着大刀,将前面一个又一个清兵砍倒。
他盔甲的缝隙中插满了箭矢,浑身上下血流不止。
但这最后一段距离却是始终难以寸进……
~~
这一刻,所有人都散发着狂疯的杀意。
皇太极终于放下千里镜,因为他用肉眼就能看王笑。
他脸上不由泛起一丝残酷的冷笑。
“王笑,你既然来了,朕送你一个见面礼……”
第576章 见面礼
王笑没想过,辽东的这一仗会这样漫长而艰难。
在他的预设中,掘了福陵后第一批清军就该回援,破坏了盛京城便能等来皇太极,然后辽阳一役重挫清军主力,最不济在盖州也能迅速抽身。
但他的对手是皇太极,这个大清皇帝的应对永远比他认为的要更加高明、狠辣。
皇太极最让他心悸的,不仅是深不可测的心机,更是对数十万大军如臂使指的控制力。
二十余万人回援,行军不走漏丝毫风声;鳌拜到了面前王笑都未发觉半点端倪;布置包围圈密不透风,没有半点破绽……这等掌握调度兵马的能力,当世罕见。
王笑可以凭‘个人崇拜’掌握三万兵马,却不能凭此指挥哪怕十万人,这完全不仅是人数的区别,而是全方位的能力差距。
到现在,与皇太极这样的人一次一次的对弈下来,王笑已经非常疲倦了。
身上的伤势还没好又再裂开,每一个伤口都在夜以继日地折磨着他。更让人感到折磨的是:皇太极还带给他巨大心理压力。
王笑已算是极有耐心了,但到现在,他也只想尽快结束这一仗。
不论是胜是败,他受够了这场战争,受够了杀戮别人,也受够了等着被别人杀戮。
他死死盯着战台上那一抹龙袍,只想用尽全力冲上去,对着皇太极的脑袋“砰”上一铳。
接着,只见战台上缓缓竖起一杆旗杆,那上面……挂着一颗头颅。
“朕送你一个见面礼。”
王笑抬头看去,整个身体瞬间僵硬住。
隔着太远,又在夜中,但只一眼他就知道那是谁……
“蓟镇交给你,你身后便是中原百姓……”
“我知道这一仗很难,但你要撑住,不惜一切……”
张永年!
王笑目光望处,那颗洒满了石灰的头颅静静在风中摆动,一如既往的沉默。
他和张永年说话不多,因为对方从来都不需要自己去拉拢、解释,总是默默将安排给他的事情做好。
抄文家、斩太平司、建锦衣卫、配合治疫、搜刮京城、入蓟镇、守长城……张永年不抢风头、不争功劳,王笑说什么他做什么。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但王笑知道,自己这一路而来,全是张永年在默默帮扶。
而他得到了什么呢?才任职锦衣卫,在文家文弘瑜一弩射来,他便瞎了一只眼……
“张都司与我大哥相熟?”
“生死之交。”
“你为何想当太平司指挥使?”
“男儿当世,学文习武,便要为天下任事……”
一眼之间,千头万绪浮上来,王笑登时面如金纸,身子一晃便差点摔下马。
他扶着马鞍才支住身子,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
战台上,皇太极却又喝骂道:“朕顺应天命,为解黎民倒悬之苦,征伐无道楚朝,欲以仁德蒙天下万民。故每临城下不忍加兵,将祸福谆谆晓谕。尔等逆天行事,毁我大清福陵、伤我大清子民,逼朕屠尽永平府四城,以儆效尤!此非朕之本意,数十万人性命,皆是尔等倒行逆施之恶果!”
王笑抹着嘴边的血迹,闻言又是身子一颤。
他到现在才刚刚知道这件事,一时间只觉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盖下来。
眼前一黑!
王笑试图睁开眼去看。
目之所见,却只有蓟镇巨大的战场,张永年浑身盔甲破碎,迎着无数清军踉跄向前,然后被一刀斩下头颅……
“啊!”
无数惨叫声在脑海中猛然响起,似乎有一双双手从尸山中扬起,扯住王笑的身子。
“是你害死了我们!偿命来……”
“是你害死了我们……”
“偿命……”
~~
“侯爷!”
有人大喊着,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天外。
“噗”的一声响,一支利箭钉入王笑肩甲破损处,巨大的力道将他射下马。
“侯爷!”
不仅是王笑,所有楚军都呆滞了一下。
他们将性命抛之脑后,孤军突入建奴腹地,为了什么?
原因很复杂,既有为秦家效死的忠心,亦有烧杀抢掠的快意……但这些日子以来,还多了对王笑由衷的崇敬。
同时,听着王笑讲那些‘天下为公’的奇怪主张,他们或多或少也觉得:自己是楚朝的英雄。
这种英雄的荣誉感,撑着他们的士气。
这一刻,皇太极只言片语之间,就硬生生击碎了他们的荣耀。
——“看,你们所做的是无用功。朕是回援了不假,但朕回援之前已击溃了蓟镇,你们还是救不了楚朝,因为朕是天命所归……”
——“你们做得越多,你们错得越多,数十万百姓因为你们的负隅顽抗付出了代价……”
——“认命吧!”
皇太极虽只有一句话,却是先以张永年的头颅震住王笑。这又在楚军攻势最紧要的关头,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早一点,或许会激发楚军更加愤怒地攻击;晚一点,或许楚军已突破防线,再难被他攻破心防。
就是在此时,清军援军已到,他再在他们心头蒙上一片阴影,便将更大的绝望盖在楚军心上,打碎他们的士气。
楚军的攻势停滞了一瞬间。
就这一瞬间,清军再次推上来,逼得楚军向后退了一段。
楚军迈开脚步往后这样一退,整个局势便完全倾塌下来。
本就渺茫的机会登时被扼杀。
清军的援军越来越近。
楚军已感到绝望……
~~
“皇太极!去死吧!”
突然,一声咆哮响起。
士卒们转头看去,只见王笑已重新翻身上马,高高扬起一柄长刀。
他身上还插着箭矢,浑身的血将原本威风的铠甲染得污浊不堪。但那股冲天的杀意,已全然不同于往日。
一直以来,他虽然想要抵御清军,但他也明白那些大民族融合之类的趋势和道理。
因此,他心底多少还带着现代人的旁观视角,想着和谐和融合……
但现在,他与皇太极、与清军之间,已是血海深仇。
他先是有了这个时代的情感,现在又有了这个时代的仇恨,由此,他才终于是一个完完全全活在这个时代的楚人。
那么……脑海中那些后世的大局意识,便留给后世人好了。
他王笑个人,有亲人眷侣要护,有血海深仇要报。
他王笑恨皇太极、恨清军,无关民族,无关对错,这只是他如今的立场。
这也是他身后死去或活着的三万关宁铁骑的立场,是当世不愿被蹂躏于异族脚下所有楚人的立场。
这一世活在楚朝,便只顾这一世的爱恨情仇……
“杀!”
王笑策马向前,一刀斩狠狠劈下。
这是他今天的第一声喝杀。
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快意。
之前打了胜场、杀了人,他只觉得痛苦。但现在,他觉得……痛快。
清兵的血喷溅而出,血雨中,王笑眼中尽是冷冽。
“怀远侯万胜!”
“杀……”
楚军大喊着,再次振作士气,重新向前冲锋。
~~
皇太极眯着眼看着王笑。
距离还很远,他并不慌张,只觉得眼前这小子是个疯子。
很多年没遇到这样的对手了。
小小年纪,心志强得让人感到可怕。
皇太极知道自己的手段有多能摧残人的心志,连阿敏、莽古尔泰、岳讬这样的当世豪雄都一个个被逼得相继抑郁而终,更别提楚朝那些文臣武将了。
没想到,就这样一个小子,竟是怎么踩也踩不死……
和王笑一样,皇太极也没想到这一仗会这样漫长而艰难。
这一仗本该早就结束了的,居然被一个小崽子逼得撤回二十余万大军,呵……
但没关系。
——王笑,你这样拼命的杀,有什么用呢?你就没想过朕只要往后一撤,便能轻易破解了你的杀招吗?蠢材……
“秦山河,你带本部人马掩杀。这次,朕要你亲手拿下秦成业的人头。”
“喳。”
皇太极又看了王笑一眼,索然无味地摇了摇头,道:“起驾吧。”
——结束了。
他知道王笑根本就杀不了自己,却是没想到会被逼到这一步。
“起驾~”
随着这一声喊,侍卫们团团护着皇太极的御辇,抬了起来……
御辇摇了摇,皇太极好整以暇地拿起千里镜望向正白旗的方向,思考着等会如何处置多尔衮。
视线中看到英俄尔岱,皇太极安心不少。
下一刻,他千里镜一转,忽然看到盛京城附近有一团巨大的火光……
“那是……哪里?”
济尔哈朗回头望去。
隔得虽远,但那火光冲天,不需要千里境也能望到。
看火势,显然已经烧了很久了。
济尔哈朗的面色慢慢惨白起来,哆嗦着嘴,喃喃道:“看方向,似乎是……是昭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