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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txt下载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18章 第五层

    才说了要屠城,便发现锦州是座空城。这让多铎怒不可遏。

    但再怒也没办法,他也只能下令让人搜城。

    那边阿济格已经又昏睡过去。

    过了一会,多铎正打算让人将他搬进锦州,他却忽然又惊醒过来。

    “我不进城。”

    常年征战沙场的直觉让阿济格下意识地抵触进入锦州。

    多铎有些无奈,叹道:“十二哥你怕什么?你伤这么重,我得把你安置在此。”

    “我回盛京,伤再重我也能回盛京。”阿济格道:“驻兵之前,一定要把城池搜干净……城头的火炮呢?”

    “没有火炮。”

    阿济格这才稍觉放心,再次闭上眼。

    多铎无奈,陪着他在马车上坐了,又让人搞了一面镜子,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脸越看越气。

    半夜无事……

    ~~

    爱新觉罗·杜度领着人在锦州城内巡检。

    杜度是努尔哈赤的长孙,他的父亲是褚英。褚英作为努尔哈赤嫡长子,战功累累,又是正经的汗位继承人。却被几个兄弟联手弄了下去,年仅三十六岁便被坐罪处死。

    皇太极继位后,看杜度自然是不太顺眼的。

    哪怕杜度屡立战功,并多次发誓会效忠皇太极,也依然得不到信任与重用。至今还只是个多罗安平贝勒。

    以往每次伐楚,杜度一向是被留守。或者领个‘略锦州’的任命——就是来锦州附近割麦子。

    这次好不容易随军出征。好嘛,又被丢到阿济格麾下回援……

    白天那场火炮并未打到杜度,一则他是前锋,早走远了,二则他也没有威风的旗帜和鲜亮的盔甲。

    此时杜度巡视了一圈,便找了个屋子坐下来。

    才坐下来,他便开口向心腹抱怨道:“你看看,阿济格兄弟这怂样。被人家炮火一轰,连城都不敢入,就这样也能封亲王……”

    “去年皇上赐诸王衣服时,就连一群贝子等都得到赏赐,唯独把我给遗忘了……”

    “我虽然竭力报效大清,有什么用?济尔哈朗不过是常常把皇上放在嘴上,就封了个亲王。我呢?”

    他爱拿自己和济尔哈朗比,无非是因为济尔哈朗父亲舒尔哈齐、兄长阿敏所犯之罪较之褚英并不逊色,但皇太极对济尔哈朗明显更厚待。

    抱怨了老半天,便有旗丁来问:“安平贝勒,豫亲王遣我来问城内可有异常?”

    “没有异常。”杜度道,“能有什么异常?”

    那旗丁拱拱手,自去回复多铎,不多时,十万大军向锦州城入驻。

    杜度只坐在这民宅中抱怨不停。

    “当年若不是代善诬陷我阿玛,那汗位、如此的皇位,是谁坐还不一定……”

    好一会,又有兵卒禀报道:“安平贝勒,城中发现大量粮草!”

    “粮草?”

    杜度一讶,又问道:“英亲王、豫亲王进城没?”

    “没。”

    “胆小鬼。”杜度骂了一声,起身道:“领爷去看看……”

    ~~

    一间间仓库被打开,八旗兵长枪捅去,只见一个个麻袋中的粮食流下来。

    杜度看了一皱眉,喃喃道:“不对,楚军既然能把人都带走,怎么可能留下粮草?”

    他细思片刻,不由喝道:“全部搬开!”

    一句话喝完,他向后退了两步。

    “去,调兵过来,这仓库后面必有伏兵……”

    “有人!”忽然有人大喝道。

    杜度侧耳一听,果然听到麻袋后面有细微的响动。

    “撞后面的墙!给我把这些人都拿下……”

    “别让他们跑了……”

    下一刻,巨大的爆炸猛然炸开!

    杜度才来得及拔刀,眼前已是一团明晃晃的火陷……

    “嘭!”

    无数残肢飞溅而出,接着被火陷迅速吞噬。

    杜度再也不能抱怨了……

    ~~

    与此同时,锦州城各处。

    有旗丁下马,从路边捡起一块小小的黑色碎石,对着月光看起来。

    有旗丁从民房的窗台上抹了一层灰尘,在手中仔细研磨……

    有旗丁俯在街渠边吸着鼻子,探出手在渠水中捞了一把。

    “这水怎么这么臭……嗯?煤油?”

    下一刻,火苗如巨龙一般倏然窜出来!

    “啊……”

    “轰!”

    整个锦州城如亮起一轮日光,明晃如白昼。

    无数惨叫声猛然响起。

    数不清的士卒大喊着,向城处冲出来。

    十万大军只行进到一半,登时被拥堵在城门处,一时踩踏死伤无算。

    紧接着,护城河上也腾起巨大的火焰,惨叫声愈发凄冽……

    ~~

    多铎目光看去,只见锦州城已是一片火海。

    他看着那些火海中的士卒,气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天亮了?”

    阿济格睁开眼,下一刻,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

    “怎……怎么回事……”

    ~~

    时光流转。

    积雪巷中,王笑对唐芊芊道:“我们做煤炭生意吧……”

    辽东,巨大的海船停泊在海岸,一麻袋一麻袋的粮草被送往锦州……

    秦家高塔上,王笑对秦成业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给锦州运粮……”

    秦成业屋中,王笑却又道:“三万关宁铁骑突入盛京腹地,以战养战;满城人丁都会被送走……那,我还运粮来做什么?”

    “我需要三百死士……”

    这一夜的锦州城,如鬼魅一般的三百死士从井底、地窖、狗洞、仓库的麻袋下……一个一个人站起身子,无言地拉开火折子。

    巨大的爆炸与轰鸣中,他们的身躯与清军一同被烧为灰烬。

    有人惨叫,有人沉默着……

    ~~

    马小六脚步飞快。

    他从小就是在锦州城中长大,但今夜,他要把锦州城烧为废墟,把数万清军葬在他的家乡。

    他从小就是在关宁铁骑军中长大,但今夜,没有马,他要徒步在敌军中跑动,只靠自己的双脚。

    马小六已经点燃了好几条沟渠,他打算去东城门,把城门炸塌。

    跑过一条街道,前面方一群清军大喊着经过。

    马小六身子一转,躲在角落。

    等着那群人跑过,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拉开,丢在一间木屋中。

    火光倏然腾起,马小六拔腿继续向东城门跑去。

    远远的,他看到同袍杨大力正在城门边的角落里挖火药引子。

    马小六长舒一口气……

    下一刻,几支利箭射去,杨大力的身体颤了两下,倒在地上。

    马小六大惊,飞快向那边奔去。

    “嗖”的一声,一支箭矢正中他的膝弯。

    身后数不清的脚步响起。

    马小六就地一滚,猫在草中,拖着受伤的腿继续跑……

    箭雨不断射来。

    “噗……噗……”

    未披甲的身躯终于倒下去……

    马小六看着那火药引子和杨大力的尸体,奋力又爬了两下。

    “嗖!”

    利箭穿过他的脖子,将他钉在地上。

    马小六的一双眼看着前方,俱是不甘。但他已没了声息。

    远处,无数清兵高喊着,向东城涌来。

    “快!这边可以出城……”

    黑暗中,有一只手探进马小六的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

    “哈哈哈……跟老子一起死吧!”

    这是杨大力好几天以来第一次说话,声音很虚弱,也很怪异。

    ……

    “轰!”

    一声巨响,东城门轰然坍塌下去。

    火焰将杨大力和马小六的身躯燃为齑粉,也向数不清的清兵袭卷而去。

    “哈哈哈哈……老子一条命换你们这……”

    一句话戛然而止,替代它的是无数惨叫……

    ~~

    锦州城外,紫荆山。

    望着远处的火海,董济和喃喃道:“第五层?”

    “董先生此言何意?”

    “王笑留下的布置,其实都是在逼奴酋回援……”

    秦山海抚了抚残肢,笑了一下。

    “那我们再加一层,我们来做第六层……”

第519章 援兴京

    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哀嚎也持续了一夜。

    天光将明未明之时,忽然,一道闪电将天地耀得恍如白昼。

    风起,锦州城火焰愈炽。

    惊雷轰然落下,似要将天地间万千生灵毁灭。

    多铎抬起头,喃喃道:“快啊!下雨啊!”

    “晚了。”阿济格叹了一口气。

    身上的剧痛让他的粗眉毛深深皱起,他吸着气道:“这次怕是被烧死了两万多人,更难办的是伤者太多……现在下雨……”

    随着他这句话,豆大的雨点砸车厢上。

    很快,淅沥声大起,混着惨叫响遍锦州城附近。

    仿佛老天爷怜悯着锦州城火海中的士卒,雨水倾盆泼下来,火焰一点点熄下去。

    阿济格看着大雨打落空气中的烟雾,喃喃道:“这场雨,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雨中收拾残局,雨中行军……怕是又要耽误了战机……”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大雨中,八旗兵丁艰难地在废墟中挖掘着伤者,愈发显得狼狈……

    “天打雷劈,劈死王笑这个畜生!”多铎恨恨道。

    ~~

    与此同时,辽东的整片土地也淹没在倾盆大雨当中。

    一支又一支骑兵狂奔着,数万人马向兴京赫图阿拉城袭卷。

    三十年前,努尔哈赤称汗建国,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国号‘大金’,定鼎赫图阿拉城。后迁都辽阳,后再迁都沈阳。十七年前,皇太极改元登基,尊旧都城赫图阿拉为‘兴京’。

    如今赫图阿拉城附近还有一座‘永陵’,安置着爱新觉罗家的先祖,其中包括清王朝的开山肇祖猛哥帖木儿。

    清朝的发迹正是由猛哥帖木儿领着部族大南迁开始,斡朵怜、凤州、斡木河、婆猪江流域、三土河、苏克素浒河谷、赫图阿拉、辽阳、沈阳……一个黑山白水间的小小部落,最后雄据了整个辽东,贯穿了元、楚两朝的历史。

    三百多年至今,清王朝有今日之盛,事实上却是人家整整七代人披荆斩棘的努力……

    兴京之重,不容有失。

    “奉郑亲王令,各处城池墩堡即刻出兵,赶赴兴京城,共围楚骑!”

    一道一道指示响起,辽东大地上无数马蹄奔腾……

    大雨。

    蹄铁踏在污泞的土地上,泥水飞溅。

    盔檐上的水滴不停流下来,模糊了前方的视线。

    爱新觉罗·尼堪领了五千兵马从辽阳出发,奔了整整一天,到了大岭。

    尼堪在满语中的意思为‘南边的人’,满人孩子生下来如果和正常满人不太一样,往往就取名‘尼堪’。

    爱新觉罗·尼堪是褚英的第三子,也就是社度的三弟,亦是努尔哈赤直系孙子。

    他时年三十五岁,曾跟多铎追击朝鲜国王李倧直至南汉山城,全歼了朝鲜的援军。

    这样的种种大功加上他的身份,至少也该封个和硕贝勒,他如今却还只是一个贝子,处境比杜度这个贝勒还不如。

    但尼堪却没有杜度那么多抱怨。他知道,等皇太极死后,当年自己的阿玛褚英那些恩恩怨怨也就散了。等大清入关,有的是给自己挣功劳的机会。

    事实也是如此,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也确实成为战功赫赫的亲王。

    但今夜,有双眼睛盯上了他……

    此时从大岭往西,到赫图阿拉城的一路全是山地。

    南边则是太子河上游的湖泊。

    “向北走,走那条山路。”尼堪喝道:“连夜行军,追上楚骑,爷给你们请赏……”

    “是!”

    尼堪抹了一把脸,夜雨中视线并不好,他没办法寻找地上的足迹。

    但他判断,楚骑已经陷入清军的包围圈。

    这些楚骑行军再快,也得吃饭睡觉,如今必定还未到兴京,迟早会被追上。

    五千人绕过大岭,沿着娘娘庙山的山路向西北而行。

    山道愈发难走……

    “将军,不如扎营吧?”

    “这么大的雨,扎营也不安生。”尼堪喊道:“再行十五里,我们到前面墩堡歇。”

    “是!”

    “探马回来没有?”

    “还没有……”

    ~~

    林绍元趴在泥地里良久。

    泥水打在的身子,让他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泥人。

    终于,他站起身,向王笑点点头。

    ——来了。

    “出击!”王笑一声低喝。

    一名名骑士翻身上马,没有一句话。

    雨滴击打着地面,马蹄击打着地面。

    两万八千骑分为三支人马,从山坡向下冲去,逐渐提速,越奔越快……

    ~~

    尼堪猛然抬起头。

    雨声太大,耳朵里一片嘈杂。他其实听不到什么。

    但他总觉得马蹄声似乎有回响。

    “不应该的这么快追上楚骑啊。”

    过了一会,尼堪愈发感到不安……

    大雨中,两方人马越来越近。

    终于,一片黑色的轮廓在清军眼前显现出来……

    “敌袭!”

    “敌袭!”

    “杀!”

    巨大的呐喊陡然响起。

    纵马奔腾的林绍元扬起了长刀。

    迎面的雨滴击打着他的脸,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干脆闭上眼。

    “咚……咚……”

    马蹄一步、两步……

    二十步……

    一刀斩下!

    一名清兵的鲜血顺着雨水洒落。

    “杀!”

    清军与楚军突如其来地撞在一起。

    雨夜中,马匹悲鸣,长刀纵横。

    这一战,没有火炮、没有箭与铳,只有肉博。

    比起火炮,肉博更沉默,也更残酷。

    刀砍在身体里,和死亡一样冰冷。

    “快!派人去传信,楚骑回头了,快……”

    “迎敌!”

    尼堪大喊了两声,提刀迎向林绍元。

    “你们,居然敢回头?!”

    ……

    “铛!”

    长刀相交。

    一道闪电耀过,山谷间陡然大亮。

    白光耀着血光,一片惨烈,下一瞬间又复归黑暗。

    这一瞬间,尼堪看到四面八方都是楚骑围堵上来!

    他慌忙与林绍元过了二十回合,阻了阻林绍元那势不可挡的气势,迅速拨马退回阵列。

    “不许撤!放火信让援军支援!”尼堪嘶吼道。

    “轰隆隆~”

    又是一道惊雷,湮没了他的声音,仿佛天崩地裂,良久未散。

    “全歼建奴!一个都不许放跑!”

    惊雷过后,山顶上有人大喝道。

    尼堪不由转过头看去,只见山巅上一个身影在雨中巍然而立,浑身气势仿佛主宰着这片战场……

    ~~

    王笑静静看着战场。

    这一战,不是掳掠、没有计略、没有火炮,这是关宁铁骑进入满清腹地以来的第一场硬仗。

    他要让关宁铁骑赢下这一仗,不论死伤多少。

    只有杀败这支八旗,关宁铁骑才能真正意义上克服对八旗的恐惧,成为一支铁血之军。

    “我们也是能打硬仗的。”

    他自语了一句,语气中一片肃杀和坚决……

    ~~

    “杀了他!”尼堪大吼。

    一队清兵调转马头,向山坡上奔去。

    “杀!”

    树丛中再次冲出一支人马,居高临下冲进这队清兵的队列间。

    长枪如林,带着俯冲的惯性狠狠扎在八旗兵的身体里!

    秦山水手中长枪横扫,一片血水涟开。

    接着,他纵马向山下狂奔,借着马匹向下的冲力猛然一跃而起,如飞鸟一般向尼堪掠去……

    ~~

    一支长刀激射而来,尼堪提刀挡下。

    “铛”的一声,他手掌一片巨痛。

    转头看去,隔着军阵,林绍元依然保持着一个掷刀的姿势。

    “死吧!”

    陡然一声大喝在天空炸开。

    尼堪抬头,只见一人如天外飞来,倏然而落。

    “噗!”

    大力刺下!

    一柄长枪猛地从尼堪脖颈间惯下去,直直从他后腰穿出!

    “呃……”

    尼堪缓缓倒下去,带着他一世的隐忍与野心……

    ——我不能死……我是太祖之孙啊……

    ~~

    “杀啊!”

    楚骑踏着泥泞着泥地,毫不留情地围上清兵……

    渐渐的,山谷中一地殷红,瓢泼大雨冲也冲不尽……

    ~~

    良久过后,有人拖过尼堪的尸体,开始剥他的甲胄。

    “娘的,又是一个爱新觉罗,这爱新觉罗真他娘的多,杀都杀不光。”

    “是啊,真多。”

    王笑随口应了一句,目光向西回望。

    他既不打算去兴京,也不打算去盛京的昭陵。

    这些敌人能想到的地方,他偏偏不去。

    他视线的方向,是辽阳城。

    “让我看看,这次回援了多少兵马……”

第520章 辽阳城

    辽阳城。

    辽阳古称襄平、辽东城,战国时为燕国辽东郡治所,自古皆是北方重镇。

    努尔哈赤统一了北方女真族各部落后,经三天三夜占领了辽阳城,在太子河东岸修建新城,名曰‘东京’,定都于此,经历五年才迁都沈阳。

    这座‘东京城’与盛京格局相似,也建了八道城门,城内建罕王宫、八角殿。

    努尔哈赤正是在这里完成了八贝勒共治国政、计丁授田、联姻蒙古等重大举措,奠定了清王朝的基业……

    这一日,大雨倾盆,太子河上冰面消融,波涛汹涌。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春雨过后,便又到了春耕之际。

    到那时,想必那支入寇的楚骑也被灭了,皇上也该攻克楚京入主中原。

    这大清朝,正是鼎盛之年……

    ~~

    此时守辽阳的清军主将是董鄂·都类。

    董鄂·都类的父亲叫董鄂·何和礼。

    何和礼是后金开国五大臣之一,努尔哈赤起兵之初,何和礼是董鄂部的首领,努尔哈赤为了拉拢他,便将只有十岁的嫡长女儿嫁给他作妾,之所以是‘妾’,因为当时何和礼已二十八岁,早已娶了妻子。

    后来皇太极称帝,封这位长姐为固伦公主。

    都类是何和礼第五子,正是固伦公主所出。

    他与尼堪一起守辽阳。当此时节,楚骑虽往兴京去了,但尼堪领兵去追,他独自守城也不敢马虎。

    今日雨虽然大,都类还是披甲上了城头,巡视防务。

    他巡到东城内治门,忽见一队人马远远奔来。

    待这支人到了近处,都类目光望去,见他们有一千余众,身披八旗盔甲,个个狼狈不堪。

    “报额真大人,我等随尼堪贝子支援兴京,不想遭遇楚骑掉头回击。他们杀了尼堪贝子……攻昭陵去了!”

    都类一惊,注目看去,只见城下有旗丁抬着一个担架,上面一员大将的尸体在雨中看不清脸,但衣甲正是尼堪。

    “死……死了?!”

    城下的八旗兵大哭起来。

    “就,贝子爷死了……我等是否去支援昭陵,请额真大人示下……”

    都类拿不定注意,仔细吩咐守军注意各方动向,方才下令开城。

    他下了城头,眼见那幅担架缓缓被抬进城来……

    尼堪死得显然颇惨,盔甲上尽是刀痕。

    都类见了不由眼眶一红,缓缓走上前,抬手想去擦拭他脸上的泥泞。

    “尼堪啊,你我共事这么久,你怎么……”

    下一刻,担架上的尼堪猛然抬起手,扼住都类的喉咙!

    !!

    都类眼睛一瞪,吓得一脸青白。

    接着,几把长刀瞬间捅进都类的身体。

    “夺城门!”

    “杀!”

    秦山渠丢掉手中的尸体,抢过一把大刀便向城头奔去。

    “哈哈哈,你看啊,老子是你爷爷……”

    远处,两万余铁骑缓缓显出轮廓,向辽阳城急奔而来。

    “敌袭!关城门……”

    有清兵大叫着,向城门奔来,伸手便要再去拉吊桥。

    接着长刀斩下,惨叫声起。

    一千余人死死占住城们。

    “杀……”

    ~~

    血随雨滴沿着城墙流下。

    辽阳城并不是盛京,守军本就不算多。

    八旗主力南征抽调了一部分旗丁、支援兴京又抽调了五千主力。守城的八旗兵不过五千,汉军不过一万。

    此时在城门失守的情况下,面对攻上来的关宁军,他们便节节败退下来……

    但这一次不同于抢沈阳城门,楚军是要夺下辽阳城,依然付出了惨重的伤亡。

    厮杀整整持续了一日,傍晚时分,一支清军突围从辽阳北门逃出辽阳,向盛京急逃而去,楚军也不追击。

    城门轰然闭上。

    城头之上,一杆大清龙旗缓缓倒下去,一杆楚旗在雨中缓缓升起。

    两万楚骑齐声欢呼,声震辽阳城……

    ~~

    对于王笑而言,难的不是拿下辽阳,而是守住这座城、并在此给清军主力重创。

    他策马入城,口中不停发号施令。

    “请秦总戎调兵遣将分守八道城门,若兵力不够,可封死城门,只留下东面抚近门、内治门……”

    “秦玄书,速带人将伤者安置到民房歇息,将城中大夫和伤药都找出来……”

    “是!”

    “耿正白,搜索全城,所有粮食都搬出来。木料、石料都给拆了!”

    “是!”

    “白老虎,你也去,带人把城中丁口押来,如有不从,立斩!”

    “是!”

    “秦玄策,去看看炮火还能不能用……”

    大雨瓢泼。

    王笑走在城关上,眉毛越皱越深。

    依他原本的计划,是打算像火烧锦州般火烧辽阳城,给清军主力再一次重创。

    但不巧,下了这么大的雨。

    火烧不起来,城内的炮火暂时也是不能用了……

    他抬起头,任雨水击打在自己脸上。

    “难道真的是天助你们?”

    王笑自语了一句,恨恨咬了咬牙。

    ——我就不信雨没有停的时候。老天爷是吧?你下多久雨,我就守辽阳多久……

    在心中下了决定,他便又开始做战后安置。

    这两场仗下来,关宁铁骑的能战之力已锐减至两万三千余人,而王笑还不确定清军主力是否全部撤回来了……

    看似一片大好的情况,其实已经开始不太妙了。

    ~~

    夜幕再次盖下来……

    “侯爷,城中百姓押来了……这是第一批。”

    王笑点点头,转过城头,目光看去,只见城中空地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把汉人分一边,旗丁分一边。”

    随着这一句咐咐,楚军执着刀赶过去,如驱赶羊群一般将人驱赶着。

    他们看着那些旗丁的眼神中已满是杀戮和掠夺的精光。

    但这一次,王笑不想要那样的杀戮。

    “你们都是楚人,其中或许有些人还心向大楚,可惜这份心意也少得可怜了。不然辽东楚民是旗丁的十倍,为何还会成为如今这幅样子?!在我看来,你们大多数人浑浑噩噩,是心甘情愿的人给当奴才!”

    “你们捧着一份口粮,能活下去就心满意足,把脸面和尊严抛掉,卑躬屈膝,像牛马一样能活下去就欣喜不已。是,你们怕回到楚朝还活不下去……好,就当我理解你们。但今天,你们都成了我的俘虏,我说的算。”

    “我不杀你们,包括这些旗丁,我一个也不打算杀。更多的话我懒得与你们说……接下来,每个楚人去砍下旗丁的一条脚或一条手,便能领一份口粮出城。愿意把这些残废的旗丁背到盛京,便能领十份口粮……开始吧。”

    所有人愣住。

    数万百姓沉默不语。

    关宁铁骑有将领喃喃道:“侯爷,怎么……”

    王笑眼中并未有什么残暴的光,他并不喜欢没有意义的杀戮。

    但若一件事能剥削敌人的实力,他也可以不择手段。

    随着这段时间的烧杀掳掠,他已经总结出了更多的经验,于是打算把手法再升级一下。

    接下来,关宁铁骑过处,他不会再让人杀光所有的旗丁。他要剥夺掉这些人生产、战斗的能力,留下他们的命,还给这个大清王朝。

    他要让这大清朝从现在起,供养着这些不能劳作的人,直到他们死……

    ~~

    “开始吧,还等什么?让你们的主子们看看,你们为了活下去能听话到什么程度。也让我看看,你们以后如何和你们残废的主子们生活……”

    “开始!”

    随着一声惨叫,血雨一点点染红了整个辽阳城的街道……

    接下来整整一天两夜,无数人提着包袱、背着带血的躯体,在大雨中向盛京蹒跚而行。

    辽阳城一点一点空下来,等着再一次成为修罗场……

第521章 划责任

    王笑带着三万人千里奔袭陷入重围,半点行差踏错便要误了他们的性命,压力自然很大,更大的压力却在于他不知道皇太极肯不肯回援。

    而留守盛京的郑亲王济尔哈朗也很头痛,腹地遭到这样的肆虐,他定是难辞其咎的。

    但整个战局之中,压力最大的人,其实是千里之外京城中的延光帝。

    对于皇太极和他的大清朝而言,王笑再肆虐,终究也只是破坏,虽能带来数不清的麻烦与愤怒,但三万人损不了大清的根基。

    但延光帝的楚朝,却已有亡国之态……

    ~~

    京城。

    陈圆圆觉得延光帝病了。

    这位陛下越来越少说话,奏折也不摔了。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独自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想什么,自然也是很久没笑过。

    她问过御医,御医却道:“陛下身体无恙,只是心思郁结……”

    这是心病,陈圆圆不知怎么医,哪怕知道,她其实也医不了。

    她只好在这一夜拉了拉郁郁寡欢的延光帝,问道:“陛下,夜深了……想吗?”

    延光帝转过头,纵使眼前人倾国倾城,他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朕不想。”

    “那……歇了吧?陛下昨夜就没歇。”

    “你先歇吧,朕睡不着。”

    “陛下闻闻臣妾香不香……”

    袖子里的瓷瓶晃了晃,陈圆圆扶着延光帝躺好,微微叹息了一声。

    一个时辰之后,延光帝睁开眼,叹息了一声。

    又是彻夜不眠。

    等宫内一声梆子响起,他起身,张开手任人再披上龙袍,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偶。

    御案上的早膳他看了一眼,没有去动。

    早朝已经有两日不开了。

    重臣们拿不出主意,便也没有圣意要在早朝上宣布。早早的,一干重臣便已等在皇极殿开小朝会。

    延光帝远远便听到里面争吵个不停。

    直到他进了殿,一群重臣才安静下来。

    “陛下。”

    “免礼……开始吧。”

    又要开始这该死的朝议。

    先开口的是何良远,他急道:“宁远总兵蔡家祯投敌一事请陛下速决……”

    “还有,昨夜宣大的消息也进京了,五日前,唐中元逆军在沙涡口渡过黄河,一日连下三城,已攻下汾州、阳城、蒲州。臣请陛下速决……”

    “朕知道。”

    何良远一愣,复道:“请陛下圣裁。”

    “你让朕怎么裁?!”延光帝突然怒吼道:“一日下三城?城中百姓翘首以盼他们的兴禾皇帝,巴不得现在就让朕去死,让这江山社稷焕然一新!这些,朕不懂吗?!何良远,你让朕圣裁?不如让朕自栽以谢天下!”

    他虽在吼,自己却已红了眼眶。

    三城百姓开门迎唐中元,这在满朝文臣看来只是‘大事不好’四个字,但他昨夜看到折奏时的感受却没有人能明白。

    ——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唯恐治理不好天下苍生。黑发熬成了白发,也熬枯了自己,结果呢?这天下苍生就是这样对朕的?恨不能弃朕如敝屣?!

    想到这些人跪在唐逆面前高呼万岁的样子,想到他们一脸要过上好日子的表情。延光帝只觉如上万根针在自己心上猛扎,恨不能扎烂了自己……

    “朕未负天下人,天下人尽皆负朕!”

    但他吼,依然不会有人明白他的痛。

    群臣看他的眼神,显然只觉得——“陛下你这样有失体面。”

    呵。

    何良远没想到今天第一句话陛下就炸了,只好俯在地上道:“臣有罪,请陛下慎言。”

    延光帝满腔的忿郁便发作不出来。

    反正也不会有人在乎这些,他只好再将这郁气憋回去,挥了挥手,意兴萧索地道:“起来吧,你说,要怎么裁?”

    何良远应道:“眼下的问题是,不仅是山西战事不利,蓟镇……怕是守不住了,张永年再次上书求援,请陛下调军支援,今晨的消息……”

    他说着,摊开手上长长的信报,眼皮颤抖了一下。

    “石门路彻底失守,参将尤世功战死,全军尽殁;石门路参将包毅投敌;燕河路失守,参将祁秉忠战死;喜峰路失守,参将马熠战死……”

    名单念了很久,殿中安静下来,兵部、户部、礼部官员皆叹了一口气——殉国者的追封又是一堆麻烦事……

    何良远还在缓缓念着。

    “永平府陷落,一片石、台头城、抚宁、东胜、昌黎皆以陷落……张永年已紧急移师兴州……”

    “朕是问你怎么办。”

    延光帝一句话,何良远额头上的冷汗便流下来。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逃呗。

    但这话又不能说,他只好双手将信报递出去,大呼道:“臣请陛下治姚文华、王笑督抚不力之罪!”

    “朕是问你怎么办!”

    “陛下!蓟镇十万兵马,辽东十万兵马,据城关要塞而守,恃火炮之利,为何打成这个样子?姚文华与王笑先是临阵换帅,致使蓟镇战事糜烂;又不带大军回援蓟镇,未能集中兵力,给了建奴各个击破之机;后又率锦州大军弃城而逃,逼得宁远、山海关陷入死地……今日之后果,尽是此二人之过失,臣请陛下重处!”

    随着这一句话,殿中半数大臣跪倒在地,呼道:“请陛下重处!”

    卞修永与一帮还站着的文官相互对视一眼,纷纷跪倒在起。

    大家都没办法,不跪,等着当出头鸟吗?

    “朕是在问你们怎么办?!”

    “请陛下下旨杀姚文华、王笑以儆效尤,振奋军心、平息民愤,边镇将士方可勠力同心、奋勇杀敌!”

    “如此弃城怯战之主帅不斩,不以平军心,请陛下明鉴!”

    延光帝闭上眼,心中巨大的失落涌上来。

    不会有人再给自己出主意了。

    因为……所有人都没办法了,现在谁站出来出主意,谁便要担亡国的罪名。

    值此危局,满殿群臣此举看似荒唐。但他们的心思延光帝也看得分明。

    无非是在大厦将倾之前,把罪责算清楚。

    等以后他们投降了唐中元,便可大喊一句:“看,是姚文华、王笑这些人毁了楚朝的社稷,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受他们这些庸臣的牵连,不得已才投的。”

    呵,君君臣臣……大难临头各自飞。

    “蓟镇之局,皆系姚文华、王笑之咎,请陛下重处!”

    殿中依然在高呼不止。

    对于这些楚朝重臣而言,不论接下来陛下处置不处置,他们得先把这罪责喊到明确了。

    延光帝便由他们去喊。

    他默默听了好一会,忽然开口,却是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去,把罗德元找来议事。”

    “陛下!罗德元官卑位浅,如何能参与小朝会?”

    “朕要听人说点公心公论!你能来跟朕说吗!?”

    一声大吼,那说话的官员不敢再顶嘴,头埋得更低……

第522章 国之咎

    罗德元已官至户部主事,是同年中升迁最快的一个。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蠢材会很快在这楚朝官场中栽下去、再也翻不起来。谁也没想到,这个臭烘烘的小官居然能得到陛下的青眼。

    事实上,延光帝依然很讨厌罗德元。

    只是这时候,他想听人说点有用的。

    果然,罗德元上了殿,第一句话就不同凡响。

    “臣请陛下南迁。”

    满殿皆惊。

    延光帝大怒。

    ——现在叫朕南迁了?当年钱承运提的时候,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你。你现在叫朕南迁,晚了!郑元化在南京经营许久,朕再过去?去当汉献帝吗?!

    ——悔不该叫这蠢材上殿。

    延光帝抬手一指,大骂道:“混帐!”

    满腔的怒火发作不出来,他只好话锋一转,道:“朕为社稷主,不可轻离京城,此事休再提。”

    罗德元身子一颤,抬头看向延光帝,一掀官袍便跪下来。

    “陛下有此意,臣愿与陛下死国。”

    时至今日,他也没了办法。

    整个楚朝都陷在战火当中,调兵?从何处调?

    辽东、蓟镇有建奴南伐;陕西早已陷落,山西受敌;河南才遭叛乱,又在唐中元兵锋之下;张献忠下了湖广、复攻西蜀;唯有江南一隅还算安定,但已在郑元化掌控……

    万般思虑,到最后,罗德元也只有这一句话。

    “愿与陛下死国。”

    大殿上,两双发红的眼眶对视了一眼。

    看着罗德元那毅然决然的样子,一时间延光帝心头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无语。

    “臣等随愿陛下死国!”

    下一刻,满殿高呼,颇煞风景。

    “都起来吧。”延光帝再一次将心头的悲凉咽回去,淡淡道:“朝议,议点有用的。”

    群臣喏喏,最后还是延光帝先开口。

    “何良远,你说要组建宗室亲军,如何了?”

    何良远一拱手,缓缓道:“业已成军,只是操练出战力尚待时日……”

    他再想立功劳,也不敢让那些细皮嫩肉的宗氏子弟去送死。

    延光帝便明白了。

    ——时日?朕哪还有时日?你又是骗朕的,为了能入阁什么瞎话都敢编……

    又是让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一会,随着通传,左经纶步入殿中。

    “陛下恕罪,老臣来迟了。”

    延光帝点点头,知道左经纶这些天一直呆在内阁没回过家。他今日能来晚了,显然又是处理了一些事。

    事,自然是坏事。

    果然,左经纶一抚长须,脸上的表情就像在说——臣这里有一堆坏消息,陛下想先听哪个?

    “臣刚得到信报,唐逆第三路兵马四日前攻破了怀庆城,杀了卢江王,以王府钱粮大肆犒赏城中百姓……”

    “如今唐逆应已兵至太原……”

    “建奴已攻破遵化,遵化守将冯明献城投降,遵化知府刘正志组织百姓抵抗建奴,战败自刎殉城……”

    “建奴兵分两兵,一路取乐亭,一路直逼兴州……”

    左经纶说了良久,方才拱手道:“老臣请陛下坚壁清野,下诏天下兵马勤王,戒严京城。”

    天下兵马?天下已没多少兵马了。

    但延光帝还是开口应了一声。

    “允。”

    “这是老臣的票拟……”

    延光帝军手让太监接过,他看着左经纶疲惫的脸,心中忽然平静了一些,开口问道:“左卿认为,是否让张永年回守京城?”

    “陛下这是想弃蓟镇?老臣认为不妥。建奴若想直取京城,眼下已然到了。奴酋攻略蓟镇,必是想等宣大开战再火中取栗。但只要孙白谷、张永年能撑住,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有何转机?”

    左经纶默然片刻,缓缓道:“此事一直未有定数,因此老臣不敢报给陛下。但今晨收到消息,怀远侯已率军突入建奴后方、侵扰沈阳,逼建奴回师……陛下,怀远侯与秦总兵绝非弃城而逃,请陛下明鉴!”

    延光帝默然了一会。

    他并不觉得王笑能逼皇太极回援。

    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便依左爱卿而言吧。”

    “是……”

    左经纶话音未了,忽有一个小太监急跑过来,在殿外通传道:“陛下、首辅大人,蓟镇急报!”

    蓟镇一日五报,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但这次左经纶接过那信报一看,却是瞳孔一缩,登时面如金纸。

    信报从左经纶手中跌落,缓缓飘在地上,被小黄门捡起来,向延光帝送来。

    延光帝看着左经纶呆若木鸡的样子,对那信报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惧。

    他不想看……

    “陛下。”小黄门缓缓将信报递过来。

    延光帝目光看去,一瞬间僵在那里。

    良久。

    何良远一把拉过左经纶,问道:“怎么了?”

    左经纶张了张嘴,声音已然沙哑。

    “永平府……奴酋遣其长子豪格至永平府……屠了城……”

    “皇太极?!”何良远喃喃道:“他……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称是我楚朝驸马王笑掘其先人陵寝,此为报复……”

    “王笑!”

    何良远想开口说点什么,却是说不出来。

    他看着卞修远,希望对方站出来弹劾王笑。

    但卞修远只是惨白着脸站在那……

    “……建奴已三日未曾封刀,城内三十万百姓,除少数隐蔽较深者事后逃出,全数未能幸免于难。城中堆尸贮积,手足相枕……”

    何良远呆住。

    他并不是什么好官,也不怎么爱惜民生。

    但他在内阁任上出了这样的事,三十万人遭屠,在场每一个食民之禄的重臣都将难辞其咎,一旦京中百姓闹起来,这一生的功绩便将尽数被抹得一干二净……

    左经纶却还在说。

    “据出逃者所言,建奴驱除百姓,五十人为一伍,奴兵横槊在后驱逐,驱如犬羊,稍有不前,即加捶挞,驱至尸山,长矛猛刺……”

    “全城刀声砉然,嚎叫之声动地惊天。悬梁者、投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不计其数。骨肉狼籍,遍地皆是……”

    这声音低沉,像是从腹腔中发出来的。

    隔着数百里,站在这金璧辉煌的宫殿中,他们仿佛能听到一整座鬼城的悲泣……

    整个皇极殿却只有他在说话,所有人噤若寒蝉。

    忽然有“咚、咚、咚……”的声音响起。

    群臣目光看去,只见罗德元跪在地上,一下一下重重拿额头撞击着地面。

    “咚!”

    有人去拉罗德元,却见这个六品主事额上血流不止,眼睛已然红肿,他哑然张开嘴,猛得一下放声大哭。

    “我等无能,食百姓俸禄,不能护生黎性命,我该杀……我无能,该死!”

    随着罗德元这一声嚎,有官员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我无能……十年苦读,披这官衣……有什么用啊!三十万人……”

    这些年,国运倾颓,但他们还抱着期望。

    这一刻,仿佛亡国的鼓声‘咚’的一下响起。

    左经纶看也不看同僚一眼,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信报上的内容复述完,跪在地上,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来……

    “老臣为首辅,三十万生灵在任下遭此大厄,老臣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重惩。”

    这一刻,他又想到了卢正初,心里也不知是羡是妒。

    ——“卢昆山,老夫一辈子都瞧不起你,却不得不说,你死得好,死得刚刚好……”

    卞修远眼眶一红,也缓缓摘下头上的官帽,在左经纶身边跪下去。

    何良远犹豫良久,终究也将官帽摘下来。

    ——此事左经纶愿意担是好,但可惜他担不住。陛下这一道罪己诏是免不了的了……也不知这是不是他最后一道罪己诏?

    良久,延光帝没有说话。

    何良远抬起头,目光看去,只见龙椅上的陛下面如金纸,忽然“噗”的一下,一口血喷出来,栽倒在地……

    “陛下!”

    “陛下!”

    “快!请御医……”

第523章 君与臣

    陛下在朝议上昏阙过去,这种事并不让诸臣意外。

    有人觉得他是急火攻心。却也有人觉得他是故意晕倒,不然这种时候不晕又还能说什么?

    但,这道罪己诏是逃不掉的。

    左经纶跪在那不起来,何良远与卞修远对视一眼,匆匆回了内阁,提笔便写。

    一封票拟写就,何良远长叹一声,领着群臣便奔向乾清宫。

    此时御医才告退,大太监王芳已赶来守在殿外,一见何良远便跳了脚。

    “何良远!你还要来逼迫陛下?!”

    公鸭嗓子一扯,王芳三两步上前,一把揪着何良远的衣领,骂道:“你们这些误国的庸材,治天下不能,尽只想把陛下往死里逼……”

    “让开!”

    “咱家不让,你走开!没见陛下的样子吗?”

    当此时节,何良远也顾不得别的,压着声音骂道:“你个内官懂什么?若不速速下诏,一旦消息传开,民怨沸腾,你担得起吗?”

    王芳恨恨咬牙,一把接过何良远中手的票拟。

    他嘴里还不忘忿忿地低声骂了一句:“狗才。”

    目光落去,只见一字一行皆不留情面。

    “予以凉德,继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屡致虏猖寇起,黎庶颠连,中夜思惟,不胜愧愤……”

    “今地方复遭屠躏,生灵又罹汤火,痛心切齿,其何以堪。以不能保子孙黎民,亦曰殆哉。邦之杌陧,天之所谴,在予一人。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负罪实深……”

    果然又是把事情往陛下头上栽,王芳怒从心起,想撕这票拟却又不敢,往何良远怀里一塞,骂道:“你出去,陛下又做错什么了?他坐在这宫里,万事皆与你们文官商量,南边出了涝旱是他的罪,北边出了虏寇又是他的罪,那要你们这些人还有何用……”

    “王芳!”

    何良远气性上来,一把推开王芳,骂道:“无知内官,休在此纠缠不清,速去誊写、盖印、下诏天下,这是君国大事,容不得你放肆。”

    王芳嘴上喊的凶,终是不敢真与何良远动手。

    眼前一群重臣逼上来,他眼眶一红,竟干脆哭了出来。

    “陛下病了啊……御医说了,急火攻心不能再受激,你们这是要逼死他啊……何大人,咱家求你还不行吗?缓两天,让陛下缓过这口气……”

    何良远懒得理他,上前几步,对着乾清宫的大门便喊道:“臣请陛下勿避国事。”

    他身后群臣亦是上前,齐齐跪下喊道:“臣等,请陛下勿避国事!”

    王芳双眼通红,恨不能招来东厂番子将他们驱赶出去。

    但他明白自己不能这么做。

    外强中干的老太监没奈何,只好一跤跌在地上大哭。

    “你们……你们……陛下病了都不行吗?他都好些日子没好好歇过了,粒米未进……就让他躺一会不行吗……”

    “不行!”何良远正色道:“陛下受命于天,为天下人之父母。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如今子民罹难之际,陛下就是病不得!”

    “你……”王芳跌在地上拉住何良远的腿不让他上前,哭道:“你这是想把陛下当成你的牛马……”

    何良远一扯衣袍,怒道:“我不受你威胁。陛下也并非我的牛马,他是天下人的牛马。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天下百姓不同意,陛下就是病不得!”

    王芳知道这些文官一旦占了理能顽横到什么地步,也知道自己说不过人家。

    他只好边哭边忿忿盯着何良远。

    “狗才,你真把自己当一心为民的好官……”

    下一刻,乾清宫的门被打开。

    诸臣目光看去,只见延光帝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衣领上还带着血。

    所谓九五之尊,看起来只像一根随时要被折断的枯枝。

    “罪己诏,拿来吧……”

    ~~

    等誊写好的罪己诏摆在案上,许许多多个‘罪在予一人’已被改为‘罪在朕一人’。

    王芳红着眼,捧出那方玉玺。

    延光帝伸出手拦了一下,接着,亲手接过玉玺,‘啪’的一下盖在那罪己诏上。

    做完这件事,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哈,罪在朕躬,万般罪孽,皆在朕一人。朕是千古第一昏君……”

    ~~

    何良远看着延光帝这模样,终究还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拱手道:“臣有事奏,请陛下摒退左右……”

    等旁人都退下去,延光帝倚在榻上,有气无力道:“要说什么说吧。”

    “臣是想请陛下保重龙体。”

    延光帝一愣。

    “就为说这个?朕还以为……你要弹劾王笑。”

    何良远默然了良久。

    他似乎很犹豫。

    “臣有几句话想送给陛下,陛下若不愿听,请治臣死罪。”

    何良远说着,在地上跪下来。

    “陛下为一国之主,便该心肠硬如铁石。但在臣看来,陛下……还不够无情。”

    延光帝眉头一皱,冷冷道:“你是在教朕怎么作皇帝?”

    “这些话臣本不想说,只是看陛下心思郁结,日渐削瘦。臣心中悲蹙不已,愿冒死为陛下开导。”

    何良远头埋得更低。

    “圣人宣扬仁治,为的是管束万民,但陛下切不可自己当了真,将‘仁’之一字时时挂在心上。臣请陛下发罪己诏,是请陛下发给百姓看的,非是真请陛下躬思己过、为永平府之事忧心……”

    延光帝支起身子,以手拍榻,怒道:“三十万人!皆是朕的子民,你当朕……”

    “人是什么?死了生,生了死。两国交战哪有不死人的?奴酋亦号称自己是仁治,又何曾真把这点人的生死放在心上。为帝者,便该心如铁石,视万民如草芥。自古以来的仁君,并非指的是其人有多仁,而是能以‘不仁’的手段得到‘仁’的结果。所谓‘圣道、王道’,圣道为壳,王道为核。陛下如今龙体欠安,皆因陛下心肠太软,思虑过甚;皆因陛下心肠还不够硬,分不清哪些是做给别人看的,哪些是为帝者真正该做的。”

    “何良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陛下,仁不行商,义不守财,慈不掌兵,柔不掌国。臣今日愿抛开那些冠冕堂皇,以肺腑之言劝陛下看开。”

    “呵……”

    延光帝虽在冷笑,却也明白,自己确实还是太心软了。

    为帝十八载,背后鲜血无数,他一直知道君王要冷血无情,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但这些冷血无情皆是他学来的帝王之术,而不是骨子里带来的。

    “你是想说,朕不适合当这个皇帝?”

    “臣不敢,臣只想请陛下看开。”

    延光帝看着何良远,想发怒,却又怒不起来。

    这个翰林出身的大儒平日里将圣人之言挂在嘴边,其实心里明镜一般拎得清清楚楚。

    今日和这自己说的这些话,不论对错,确实是掏了心窝子。

    没想到啊,最后说真心话安慰自己的人,竟是何良远……

    “朕不要你来教!”

    何良远叹息一声,在地上重重砸了两个头:“臣妄言,请陛下治罪。”

    良久,延光帝叹息一声,道:“你下去吧。”

    “是……”

    看着何良远的背影,延光帝确实感到自己心里有好过一些。

    哪怕还是看不开,但君臣一场,日日相对,这些臣子对自己也不是毫无顾念……

    下一刻,他闭上眼,又摇了摇头。

    ——看,朕的威望已经消散殆尽了,连臣子都敢对朕说心里话了……

    ~~

    对于周缵而言,这些事再难,终究只能咽下去。

    再不想撑,他也只能撑下去。

    因为他是一国之君。

    至少,亡国之前还是……

第524章 家园中

    何良远回了府,倚着椅靠叹了一口气。

    今日这番掏心掏肺的话,不管陛下心中怎么想,往后对自己必然要比对卞修远更亲近一些。

    左经纶要退了,下一任内阁首辅必是自己……

    但大厦将倾,再当这首辅有何用?

    呵,争了一辈子,数十年的心血耗尽,好不容易快熬出头了,怎么就要亡国了呢?

    人生在世,可笑!

    “父亲,伯雍在辽东不会出什么事吧?”齐氏听说何良远回了府,又一次巴巴地赶过来问道。

    何良远思绪被打断,不由皱了皱眉。

    “他若够聪明,自然不会出事。”

    ——若不够聪明,死了就死了,老夫又不止这一个儿子……

    齐氏却不想当寡妇,提着帕子哭哭啼啼起来。

    何良远不耐,心里忽然又想到王笑领兵突入沈阳一事。

    王笑不会给左经纶安排了什么后手吧?

    左经纶引咎告老,不会是想逃吧?

    思及此至,何良远倏然站起,问道:“左明静回来没有?”

    齐氏一愣,忿忿道:“爹你说,哪有这样的儿媳妇?躲在娘家多少日子了也不回来。”

    何良远懒得听她碎碎叨叨,郑重吩咐道:“去,把她接回来。多带些家丁嬷嬷,就算抢,也得把她抢回来……”

    齐氏走后,何良远踱步良久,心中思虑万千。

    王笑竟然敢去沈阳,那京城绝不会没有后手。王康、王珍还在京中,齐王、淳宁公主还在,神枢营、神机营也还在……

    钱承运去了山东,那这一招后手他必然交给了左经纶……

    以彼此间的关系来看,万一京城失守望,到时候左经纶拥着陛下逃了,肯定要抛下这自己这个亲家……

    今日便看看,左明静够不够格成为一个突破口……

    过了许久,何良远正等得不耐烦,齐氏便已扑天抢地地跑回来。

    “父亲……呜呜……孩儿带人还没到左家,就让人给打回来了……呜呜……左经纶太过份了……”

    何良远沉声问道:“被谁给打回来的?”

    “锦……锦衣卫。”

    何良远目光一凝,自语道:“果然如此。”

    ——左经纶,你这招棋漂亮啊,把首辅之位甩给老夫,回头京城破了,你带着陛下逃,亡国的责任我来扛?

    ——王笑,你连我何家的墙头都想扒……

    ~~

    左府。

    宋兰儿扒在墙头看了一会,从梯子上下来。

    她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进了后院,方才拍了拍胸口对左家姐妹道:“都被打跑了……何家那些人被锦衣卫打得屁滚尿流……哭着喊着就跑了,哈哈哈……”

    左明心冷笑一声。

    “想接姐姐走,没门。”

    “就是。”

    左明静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由摇了摇头苦笑一下,低声道:“这般作派,恐传出去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宋兰儿道,“人既不是我们左家打的,锦衣卫反正在京中有个横行无忌的名声,他们和何家不对付,见一次打一次,又怎么了?”

    她说着,颇为得意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又笑道:“两位首辅家的千金觉得如何?如今你们的祖父可是天下最大的官,连锦衣卫都能调动。”

    这话傻气,左明心便摇头道:“祖父哪能调得了锦衣卫,无非是……”

    她话到这里却又停下来,看了左明静一眼,低声道:“姐姐以后能不回何家了吗?”

    左明静低下头,淡淡笑了一下。

    “不过是回娘家陪你些日子,哪能真不回去?”

    “我们若想想,总有办法。”

    左明静岔开话头道:“莫说我,等你家夫婿回来,你不也得回自己府里。”

    宋兰儿哈哈一笑:“就是啊,你那大宅子秦玄策花好大力气抢来的。”

    “什么叫抢,他买来的。”

    “是是是。”

    左明心目光往窗外看了一眼,有些低落下来,道:“听说辽东战事不利,消息也打探不到……”

    左明静道:“怎么?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我巴不得他不要去,哪怕一辈子没有功业也好。”

    左明心话到这里,转头看了左明静一眼,目光中微微泛起试探之意,忽道:“再说了,玄策便没想过封侯。要说封侯,姐姐指的怕是另有其人……”

    左明静手上针线一滑,手指便溢出一滴小血珠,她捻了捻手指,不动声色道:“瞎说什么……”

    宋兰儿嘿嘿一笑,调侃道:“若用明静姐的话说,我们如今还能安然度日,却不知是谁人正远赴边关、擎天挽柱?”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左明心笑道:“是是,是我说的,行吧?”

    左明静再次岔开话题:“朵朵今日怎么不过来?”

    “她呀,交了新朋友,巴结得紧呢。”宋兰儿道。

    “哪里就称得上巴结?”左明心笑道:“我也喜欢缨儿啊,姐姐呢?”

    “我……自然也是。”

    左明心盯着左明静看了两眼,也不再试探,只在心中暗暗下了断言——“有些人霸道得很,自己跑去辽东,却让锦衣卫给他看着人,嗯,公器私用,倒也不错……”

    屋中三个女子谈了一会,忽听前院一阵慌乱。

    派了人去打听,回来只道:“大老爷在朝堂上跪昏过去了……”

    等她们看望过左经纶再出来,左明心脸上已是一片煞白。

    “是辽东战事不利?一定是的……”

    “你别急啊。”宋兰儿跳了跳脚,“我去找我爹打听,你别急。”

    左明心拉了拉左明静,哭道:“姐姐……要是……怎么办啊……”

    她感到左明静手里一片冰凉,似还在颤抖。

    “怎么办啊?”左明心心头一颤,只觉心跳得厉害,要喘不过气来。

    左明静回过头扶住她,自己脸上却也已是一片泪痕。

    “你别慌……不会有事的。”

    左明静说着,颤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纸出来:“你看,他答应过我的……”

    左明心目光看去,只见那纸上歪歪扭扭只写着六个字。

    “河山无恙,勿虑。”

    左明静抹了抹泪痕,低声道:“怀远侯万事有定计,有他在,我相信都会好的,我信他……”

    ~~

    是夜,左明静辗转无眠。

    她既恼自己怎么能将那封信纸拿出来让人看到,又觉心中思虑万千。

    最后,她终究是重新坐起来,捧在那信纸看了良久……

    良久之后,那信纸上有人提笔用娟秀小楷添了一句诗。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一次,再也不能拿出来让人看到了。”左明静心想……

第525章 先备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辽阳城头,王笑伫目望去,心里蓦地想到这一句诗。

    前些日子辗转奔袭顾不得别的,这两日在辽阳城中他却稍稍有时间想些有的没的。

    城中的百姓还没来得及全部赶出去,清军便已回扑过来,也急着不攻城,而是将辽阳城团团围住,每日都有部队增派过来。

    辽阳城内的这两万多楚军,似乎已成了瓮中之鳖。

    城内还余下百姓四万人,在楚军的驱使下每天拆卸房屋,正建造着什么东西,满城都是叮叮当当之声。

    大雨还在不停地下,雨中浑身湿透的劳力们看起来极是悲惨。

    战争对人的折磨远不止是身体上的伤,把数万生而为人的同类驱使得如犬羊。看着他们的样子,对王笑心理上也是巨大折磨。

    他以前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得战后心理综合症,甚至觉得打仗是很酷的事情。如今却觉得自己也快病了。

    千古兴亡,百姓俱苦。时至今日,他方才明了这‘苦’到底是多苦。

    他只能告诉自己,心肠还要再硬一点,再硬一点……

    “侯爷,再不突围我们就跑不掉了,奴兵可越来越多了。”秦山渠跑过来道。

    王笑侧头看了一眼城外围得水泄不通的清军,淡淡道:“放心,跑得掉。”

    秦山渠挠了挠头,他如今对王笑极有些信服。

    ——除了这位侯爷,谁还能带自己将建奴的盛京轰得稀碎?

    但秦山渠还是嘿嘿一笑,有些尴尬地道:“那就好,那就好。侯爷休怪我多嘴,是士卒们都想问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去突袭建奴的城寨?”

    王笑侧过头,眼中泛起些威摄的光。

    秦山渠心中一怵,讪然道:“大家伙在锦州守了那么多年,守城都守腻味了……那啥……奔袭了那么久,到辽阳城后反而闲下来一点……建奴还有好多城寨我们都没去呢……”

    “他们不是怕闲,是又想去烧杀掳掠了吧?”

    “没有!”秦山渠下意识便喊了一声,抱拳道:“如今谁敢不听侯爷的?侯爷指哪我们打哪!”

    王笑也不理他,转头向城中看去。

    楚军将士还在挥动着鞭子,一下一下驱打着劳力。

    胜利带来的喜悦、财富、权力,似乎让这些楚军陷入一种狂热。

    他们在福陵、在盛京、在辽阳都成为生杀予夺的人上人,胜利者掌握着别人的一切,这种感觉让他们对战争变得很自信,也更加盼望。

    从惶惶如丧之犬,到现在变得极富有侵略性。他们与清军的状态也越来越像。

    胜者愈强、败者愈弱。

    因为胜利可以掩盖一切问题,失败将放大一切问题。

    而他们在担心什么,王笑很清楚。

    无非是怕王笑如今已无计可施,只能死守辽阳城,那还不如临死前狠狠地再干上几波。

    只要闻到失败的气味,军心便会隐隐动摇……

    至于他们的欲望,王笑也清楚。

    最开始,他们会想要劫掠,但接下来,他们会在辽阳城里感受到权力。这种权力感将驱使他们想要不停得打、不停得打。

    这是清军的老路,清军便是在这样一次一次的胜利中享受着战争的成果,战意越来越蓬勃,变得越来越强。

    自古以来,几乎所有的强军都是这般淬炼出来的,在这之前就没有哪支军队能做到在敌土也军纪严明。

    兵者,凶器也。

    但王笑知道,还有更强的军队。

    ——如果这次你们能活着回去,我也许能试着让你们变得更强……

    心里想着这些,王笑转过头,看向秦山渠。

    “告诉士卒们,我们不会败,我们将在这里重挫建奴,继续搅得他们天翻地覆。”

    秦山渠身子一挺,喝道:“末将明白!”

    他退下去,一会之后,辽阳城中猛然响起巨大的欢呼。

    “誓死追随侯爷!重挫建奴!”

    虽己方只有两万余人,城外的清军已然是数倍之众。但经历盛京城一战,没有人怀疑王笑的许诺。

    只要知道不是困守城池,他们的信心与战力又重新燃起。

    这一刻,这支关宁铁骑对怀远侯的个人崇拜感又被推向了一个顶峰……

    王笑伫立在城头上,听着满城的欢呼,他摊开手掌看了看。

    凭个人崇拜或许掌控不了数十万大军,但把握两万余人却还是绰绰有余。

    ——兵者凶器,我握着这把凶器,来啊!

    ……

    “杀!”

    午后,清军又发动了一次试探性攻势。

    八旗军并没有出动,而是驱赶着包衣们攻城。

    雨天并不好攻城,楚军守着城头,以悍然之势击退了这波攻事。

    城头上巨石砸下,连梃狠狠扫荡,收割着无数包衣的性命。

    双方主将各有计较,却只是先将这些最低贱的人摆出来,用他们的命试探着对方的盘算。

    战至傍晚,城下骨肉堆积,任雨水冲刷……

    “他们在等援军。”林绍元看了一眼城下的尸体,道:“建奴攻城并不急,只是让这些包衣消耗我们的力气……末将判断奴酋派兵回援了,这是要围死我们。”

    “我也在等他们的援军。”王笑随口应了一句。

    他望向城外的清军营地,默默估计了好一会,又道:“看样子来了五万人了吧?还不够……”

    说罢,他转身下了城头。

    林绍元望着他的背影,眼神有些炽热。

    ——五万敌人还不够,这是个疯子……还是阎王?

    ~~

    叮叮当当。

    整个辽阳城都弥漫在这种敲打声中。

    王笑策马行过长街,只见远处的罕王宫轰然倒塌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烟尘在大雨中被打落,无数劳力在楚军的驱使下进到罕王宫的废墟里拾捡木料……

    “你他娘的,别想躲懒。”街边有人喝道。

    王笑目光看去,只见一名楚军正拿鞭子抽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与王笑同样年岁,身衫褴褛,浑身都是血痕,模样凄惨。

    “主子,放过我吧……”

    那少年哭嚎着,一转头看到王笑,灰暗的瞳孔亮了一下,便想向这边爬来,嘴里哭道:“我病了……真的干不动了……求你……”

    “还想躲懒。”楚军又是一鞭子抽下去。

    王笑看着湿漉漉的地面上那双艰难向自己伸来的手,要说心中没有恻隐却也是假的。

    曾经那个所有人都活得体面的世界,被这双虚弱的手一碰,碎开。

    他开口,却只是冷冷道:“想活命,继续干。”

    说罢,他驱马继续前行,身后又是几声惨叫。

    马蹄踏在辽阳城的地面上,蹄铁下是无数人的血泪,王笑心中却只在反复念叨着。

    “慈不掌兵……慈不掌兵……”

第526章 还不到

    秦成业病了。

    楚朝几乎所有人的想像或目光中,秦成业是守国大将、是擎天大柱,那便该英雄盖世、威猛无比。

    但所有人也都忘了,这已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

    与他同辈的姚文华每天靠在榻上,翻个身都要婢女扶,走两步路都要唠叨一句“累死老夫了”;比他小几岁的蔡通禹早些年便开始退居颐养,每天补药喝着……

    唯有秦成业,满身的伤病,在行将就木之年披上重甲,提刀策马,千里奔袭……

    在福陵他就已经很疲惫了,等到攻下辽阳城,因淋了两天雨,他终于病倒。

    这让所有秦家子弟都吃了一惊。

    担忧的同时,他们却也觉得……有些许失落。

    ——本来还都以为,老爷子会大展神威的。

    没想到就只有这样……

    屋门被推开,王笑走了进来,在病榻前坐下来。

    秦成业缓缓转过头,苦笑了一下:“怀远侯对老夫很失望吧?”

    “没有。”王笑摇了摇头,“我们调头攻尼堪的时候,你就已经病了吧?你强撑着,一直到我们打下辽阳,竟还想撑……”

    “老了啊。”秦成业叹道:“换年轻时,这点伤寒算什么,一顿酒肉也就过去了。”

    “晚辈过来是想告诉秦总戎,你是可以病的。”

    秦成业一愣。

    王笑又道:“有我在,你暂时还是能病一场的,暂时。”

    他端过案上的汤药,给秦成业喂了一口。

    “想必这些年你也没少病,只是在秦家的时候能撑就撑。你大概是觉得,辽东总兵、秦家之主是不能病的……但你看你,说话嗓门大,其实是耳朵都快聋了。耳聋了你也不说,害得秦小竺学你一样大嗓门……”

    少年絮絮叨叨,秦成业只是摇了摇头,叹道:“这次出征,老子什么都还没做,不甘呐。”

    “你在,关宁铁骑的魂就在,这就够了。”王笑道,“何况如果没有秦总戎你,只怕我还没到辽河就要迷路了。以前觉得打仗靠打打杀杀,这次得你教导,我才知道,打仗的第一条关键是……认路。”

    “说到打仗,老子再提醒你一句。兵法有正奇之道,正乃用兵常法,奇乃用兵变法。你用兵太多奇法,不走正法,此非长久之计。要知道,奇谋智计有尽时,军阵战力才是王道。”

    “晚辈明白,辽阳一役过后,我这些歪主意便也用尽了。到时才是秦总戎你大展拳脚的时候。”王笑又喂了一勺汤药,笑道:“不必气馁,早些好起来才是。”

    秦成业觉得那药太苦,皱了皱眉,道:“接下来这一仗……你派耿正白出城,不如派秦山湖去。这次的事既险又难,老四能办得更好。”

    他说着,看着窗外叹道:“你保下秦家满门老小,这三万人任你驱使。这既是说好了的,你调兵遣将便不该有太多顾虑,用人唯能才是正理。”

    “我是怕你这老头子病死了,我得把秦山湖留着镇场面。”王笑轻笑了一声。

    秦成业哼了一声,道:“一点伤寒,老子还病不死。”

    他想了想,又问道:“船可到胶东了?”

    “算时间快了。”

    “若是奴酋不肯回援,只怕他们到了胶东,也难保一世平安啊……”

    “放心吧,我既答应过你便会做到。”王笑道:“奴酋也会回援的,我们只管重挫眼前这些建奴。”

    “那也未必见得,奴酋这次誓要取京城,陛下撑不住的……”秦成业话到一半,看了王笑一眼,忽然问道:“你还留有后手?”

    “有自然是有的。”

    秦成业沉吟道:“蓟镇就那些兵马摆在那里,京城空虚,宣大直面唐逆抽调不了……你哪来的后手?”

    “生病了就不要想那么多。”王笑拉了拉他的被子,道:“只管等着看,我这次先学关云长,再把奴酋逼回来。”

    “你……”

    王笑却已起身往外走,嘴里还嘟囔道:“建奴的援兵怎么还不到?想让你多歇两天不成?”

    走到门外时,他忽然又停下脚步。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着回去。有件事我打算先告诉你……”

    秦成业一愣,心中有些担忧起来,问道:“什么?”

    “我看上你家秦小竺了。”

    王笑说完,也不等秦成业应,笑了笑,径直推门出去。

    屋内,秦成业一拳重重锤在床板上。

    “嘭!”

    “竖子!”

    ~~

    辽东大雨磅礴。

    舒尔哈济已亲临辽阳前线。

    这一次,他誓要一举围杀被困在城内的楚军。

    大战将临,数万人枕戈待战。

    舒尔哈济转头西望,喃喃道:“阿格济、多铎怎么还不到……”

    ~~

    阿格济和多铎正在辽河边搭桥。

    ……

    “桥呢?!”

    多铎知道西平堡陷落、平阳桥被炸毁,在宁远时他便派了五千汉旗军先行,搭建供十万大军渡河的浮桥。

    但此时他好不容易收拾完锦州的残局,领军赶到辽河边,只见一条大河波浪宽,河上却是一座桥也没有……

    等那先行的汉旗军迎上前来,多铎目光看去,只见个个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竟只剩两千余人。

    “你们的马呢?!浮桥的木料呢?!”

    一名牛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喃喃道:“我们……我们遇袭了……”

    “遇袭?还能被谁袭了?”

    那牛录脸色愈苦,颤声道:“回禀豫亲王,我等奉命驱赶锦州百姓搭桥,却一个百姓没见到,只在辽河边逮到六千个老汉……

    于是,我等便抢了他们带的粮食,驱赶这些老家伙搭桥。没想到,这些老头在粮食里洒了药,等到夜里,趁我等熟睡忽然偷营,他们抢了我们的马、杀了额真大人!我等中了迷药,腿脚发软……”

    多铎大怒,一扯缰绳,座下战马一蹄踢翻了那牛录。

    “蠢材!你们能让一些老头杀败了?!”

    那牛录惨叫一声,一翻身重新跪倒在地。

    “豫亲王恕罪……那些老家伙看起来路都走不动的样子,没想到个个身手了得,他们在河里埋了刀枪,忽然就作乱闯营了啊!我等丢了马匹,追也追不上……”

    “人呢?!”

    “他们过了河,又毁了浮桥,往东去了。”

    多铎大怒,提刀便要砍了这牛录。

    马车上阿济格却是掀开车帘,问道:“对方领军者是何人,你看清了没有?”

    “禀英亲王,是……是一个残废……”

    阿济格眉头一皱,看了看自己的下身,眼中浮起不悦之色。

    却听那牛录接着道:“那人四肢只剩一只手,被绑在一个大汉身上,十分……十分奇怪……”

    “知道了。”

    一声惨叫,有人将那牛录砍翻在地。

    阿济格摸了摸自己的断腿处,冷笑道:“秦山海……你还敢出来?”

    “也好,大家都成了残废。但这次,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

    马蹄翻飞。

    六千骑策马如风。

    秦山海被绑在亲兵的背上,这姿势自然极不舒服。

    但雨水打在脸上,风迎面而来,他却是像感受到了新生……

    “哈哈哈,建奴军中果然多的是马!”

    “这还只是劣马,回头我们换真奴的女真良马。”

    “哈哈……”

    “大将军,我们接下来去哪?”

    “童老五、刘栓子、余良……”秦山海一个一个名字喊过去,接着喊道:“先去你们的家乡!”

    “好!”队伍轰然应喏。

    “哈哈哈,老子终于要回铁岭了!”

    “哈哈哈,哥哥们先陪你们回趟铁岭……”

    ……

    董济和策马奔腾,听着这些喊声笑了笑,接着转头避了避打在脸上的雨滴。

    下一刻,他忽然愣了一下。

    却见队伍中有个身影显得有些娇小……

    董济和不由拉了拉缰绳定眼一看。

    这一下吃惊不小。

    “秦小竺!你怎么会在这里?!”

    ~~

    与此同时,海船上,贺琬一脚将一个水手踹倒在地。

    “你他娘的,看丢了一个,又看丢一个?!”

    “贺……贺爷,上次那个……秦玄策,不是小的看丢的啊……”

    “你还敢顶嘴?”

    贺琬转头看向打扮成秦小竺模样的秋田优子,喝道:“人呢?!”

    “那滴拉塞叽库哇……”

    “耍我是吧?你别给老子胡说八道!老子听得懂你们那鸟国的话!”贺琬用日语大骂道。

    “呐呢?!”

    秋田优子大惊,白眼一翻,径直晕倒过去……

第527章 攻城战

    丢了几千匹马、折损两千余名汉旗军,对阿济格大军的影响并不算大。

    但重新伐木、铺建浮桥供七万人渡过辽河,却又花了两天时间。

    大雨没有停歇的趋势,辽河的河面变宽了不少,波涛汹涌、水流湍急。

    大军渡过河,阿济格掀开车帘回望着河面,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多铎见他举止有异,开口问道:“十二哥,怎么了?”

    阿济格沉吟道:“王笑此贼奸诈,这次却不去攻昭陵,反而困守辽阳……我想不通。”

    多铎闻言便心道阿济格这是判断错了,难以释怀。

    “你高看这条楚狗了,他不过十六岁,能有多大能耐?敢毁皇阿玛和额娘陵寝、断十二哥你这双腿,我必将他碎尸万断……”

    行军半日,辽阳城在望,七万大军汇入围城的阵线,愈发将城池围得铁桶一般。

    ~~

    济尔哈朗也是三天前才亲自赶到辽阳。

    他压力很大。

    到目前为止,福陵被毁、皇子被杀、后妃遭劫、数员大将身死、盛京内外一片残垣、百姓流离所失……

    这一切,他这个留守都城的郑亲王都要担下来。

    但说来他也很无辜,清军三十万主力伐楚,腹地兵力空虚,要守的地方却多。

    对方虽只有三万人,却是快马来去无踪,难以围剿。要打败他们不难,难处在于堵住他们。就好比,楚朝围堵流寇那么多年,还不是未能剿灭。

    好在,最终将他们困在了辽阳……

    若换作是平常,大清的兵马打楚军可以一敌十,凭手上的将近五万的兵力,济尔哈朗完全有自信闭上眼都能攻下辽阳。

    但这次,他绝不敢再让王笑、秦成业逃了。

    哪怕以十三万人围两万人,传出去会沦为笑柄,他也要确保万无一失。

    这支楚军一个人他都不打算放过,他要把他们每个人的头颅都摆在福陵前,让世人看看,敢触大清逆鳞是什么样的后果。

    如今回援兵马已至,正该一举拿下辽阳,已解心头之恨……

    阿济格的马车行至中军大营。

    车帘掀开,济尔哈朗目光落在阿济格的断腿上,不由一愣。

    “英亲王,你这是……”

    济尔哈朗因从小与皇太极一起长大,对皇太极的忠心不必多言。

    阿济格却是多尔衮的同母兄弟,济尔哈朗对其亦有防备。

    但此时看这个战功显赫亲王成了残疾,济尔哈朗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大清又痛失一员猛将。

    阿济格能看懂济尔哈朗目光中的惋惜,却是摆了摆手,无所谓地道:“丢了双腿,没多大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敢问郑亲王,王笑、秦成业确在辽阳城中?”

    “不错,插翅难逃!”

    “好。”阿济格冷冷道:“皇帝八哥口谕,擒下王笑、秦成业,不能让他们死得太痛快,等八哥回来要亲手一片一片剐下他们的肉,生吮他们的骨髓……”

    济尔哈朗听着这一句,仿佛又看到了关睢宫那一场大火,仿佛能感受到皇太极咬牙切齿的恨意和怒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

    黑云压城城欲摧。

    十二万大军集结完毕,攻城车缓缓摆开,天地一片肃杀。

    “攻城!”

    随着济尔哈朗这句话,战鼓声起。

    “咚!咚!咚……”

    辽阳城战局陡然一变,攻城之势瞬间激烈起来。

    “杀……”

    嘶喊声在大雨中响彻山川,十二万人的脚步踏起,大地都在隐隐震动。

    黑压压的人群如蚁群一般涌在城下。

    攻城锤猛地撞在城门上!

    “嘭!”

    巨大的城门只是晃了一下,无数粉末从城洞中落下来。

    “他们把城门堵死了……”

    “再撞!”

    “全力攻城,不得怠惰!后退一步者,杀无赦!”

    包衣们被驱赶着,抬着云梯向城头架去。

    “砰!”

    巨石狠狠砸下来,伴随着极短促的惨叫,将城下的包衣砸成烂泥。

    血肉溅在幸存者的脸上,战声却丝毫未停歇。

    云梯缓缓倒下去,又是一阵惨叫……

    “再架!都不许退!”

    又是一波包衣冲上来,奋力扶起那云梯,架在辽阳城头。

    雨天云梯太滑,有包衣才爬了两步,脚下一滑摔下来,身后无数人便踏在他身上爬去。

    一双双鞋踩在他背上,他惨叫着挣扎了几下,渐渐没了声息。

    下一刻,云梯被城头的守军推倒,带着挂在上面的一连串包衣,轰然砸落下来!

    “啊……”

    “再上!”

    巨梁木砸下,又是一地烂泥。

    人命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比蝼蚁都还不如。

    辽阳城墙下,一具一具肉身堆上来,死者圆睁着眼,伤者抽搐着残肢,连瓢泼的大雨都洗不完城下的血迹。

    雨天不能用火炮,攻城战变得更原始,也更惨烈……

    上千条包衣的性命几乎在一瞬间便不复存在,甚至带不走一个守军。

    但清军将领们并不在意。

    让这些包衣冲上去送死的意义,本就只是为了消耗守军的力气、消耗守城的器械。

    ……

    济尔哈朗盯着城头。

    王笑盯着城外。

    这一刻他们眼里只有对方,哪怕目光所及根本就看不到对方。

    他们都没有去看那些小卒。

    所谓人上人,便是一人之性命,可以比千万人还重。

    战事一起,这些小卒便不再是儿子、丈夫、父亲、兄弟……他们只是数字,会嚎叫的数字。

    “押城中的百姓上城头守,不从者杀!”王笑喊道。

    “把汉旗军押上去!余等做好布置,不得让一人一骑逃脱!”济尔哈朗喊道。

    ……

    时间便在这样的厮杀中一点点过去。

    “嘭!”

    攻城锤再次狠狠撞在城门上,城门终于豁开一个大口。

    包衣们大喜,有人探头一看,却见城门里全是石料,堵得严严实实。

    “抚近门也被封了!”

    他话音未了,轰然巨响中,又有石块砸下来……

    城墙上的攻势也更加猛烈起来。随着汉军旗押上,终于有云梯架在城头上。

    一个一个士卒惨叫着摔下城头……

    “全力冲上去!站稳城头!”

    “当先攻入城的勇士重重有赏!”

    “杀啊……”

    ~~

    “侯爷!东城要加派人手!”林绍元大喊道。

    王笑却恍若未闻。

    他看着东边好一会,又转头望向西边的太子河。

    “耿正白,你怎么还没动作?”王笑低声自语道。

    “侯爷!”林绍元又喊了一声。

    王笑微微皱了皱眉,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第528章 赌一把

    济尔哈朗微微皱了皱眉,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守城楚军的战力超乎了他的意料,有多少年都没见过能这样顽强抵抗的楚军了。

    但十二万大军攻城,楚军不可能守得住。总体而言,战事还算是顺利的。

    这恰恰是他感到有些奇怪和不安的原因——观王笑这些时日的行事,真的只有这点斤两吗?

    阿济格着着城头的战况,也察觉到济尔哈朗的顾虑,道:“王笑用兵喜用奇谋,一时能占些便宜,但用兵正道才是常法。在我八旗军的实力面前,他那点伎俩不管用了。”

    “英亲王真这么想?”

    阿济格道:“我们打了半辈子的仗,如果现在把我们放在辽阳城内,有活路吗?”

    “这是必死之局。”

    “不错,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今天也休想逃出我们手心。”

    济尔哈朗抬头看了看天色。

    “时间差不多了……传令,八旗主力押上,全力攻城!”

    战鼓愈发急促。

    十万人大吼着,地动山摇。

    “杀……”

    ~~

    东城上,越来越多的清兵站上城头。

    林绍元再顾不得许多,提起长刀便跃下城楼。如大鸟一般落在清兵当中,手中长刀横扫。

    “啊!”

    数名清兵惨叫着从城头上落下去,重重摔在人群中,轰然砸倒一片。

    城头上,十几把刀同时向林绍元挥落下去。

    “叮叮叮……”

    林绍元抬刀格下,长刀动若蛟龙,又是一片血雨。

    “杀!”

    长刀神魔乱舞,有万钧之势,杀得清军惨叫连连。

    城墙一片殷红。

    城头上却还是有越来越多的清兵爬上来。

    城楼上,王笑终于回过神,喝道:“秦山水,退敌!”

    “杀!”

    随着这一声齐吼,一列楚军冲下城楼,提着长枪捅向清兵。

    长枪如林,猛然刺出!

    一连串的“噗噗”声中,前头的清兵被捅得如同筛子一般。

    “喝!”

    关宁军一声大吼,猛然向前推去,带着尸体的长枪阵将数十名清兵狠狠推落城墙。

    林绍元三步上前,一脚踹翻云梯。

    下一刻,另一架云架再次架上来,又有清兵爬上城头,竟是源源不绝……

    东城战况如此,各处城墙也是杀得惨烈。

    “有真奴上来了!”

    “杀啊……”

    ~~

    图赖主攻北城,不停喝令着兵士上前、再上前。

    他脸上一片狰狞,激动到眼眶发红。

    福陵被毁,他被人溜了一大圈,追到蒲河又沿着河岸找了整整两天,而楚军竟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回了福陵,接着强攻盛京。

    他带兵狂奔回援,却在盛京城下又被炮火轰得七零八落。

    他再带兵去追,楚军却又一调头,绕过他的大军拿下辽阳……

    这一切,像是把图赖的脸皮剥下来踩在地上。

    图赖只觉满腔怒火憋在心头,几乎要将自己烧成灰烬。

    他想杀人。

    看着那些包衣、汉军旗笨拙的攻势,他恨不得上前将这些废物砍死,自己冲上城头。

    终于,济尔哈朗全力攻城的命令下来。

    图赖大吼着,押上镶黄旗。

    他要亲自率先冲锋。

    “都不许退!杀上去!”

    图赖一刀将面前一个行动迟缓的汉旗军兵丁砍下,驱着兵卒们上前,便往云梯上踏去。

    “谁敢落在爷后面,杀!”

    身旁不断有人落下来,图赖凛然不惧。

    他是费英东的儿子,继承的是费英东亲冒炮火攻下叶赫城的那份勇武。

    大雨中,图赖跃上城头。

    今日他要做第一个破城的。

    “占住城头!”图赖喝道。

    随着这一声怒吼,他手中长刀已砍翻两名楚军。

    接着,镶黄旗涌上城头,占住一段城墙。

    “杀退他们!”守北城的白老虎大喝道。

    “我去!”秦山滴一声大喝,提枪冲上。

    暴雨中,长枪星芒梨落,镶黄旗阵列中一切惨叫,楚军又将他们逼回了一点。

    图赖大怒,向秦山滴迎上。

    “当!”

    刀与枪将交,图赖怒吼一声,满腔的怒火喷薄而出。

    “来啊!”

    “噗”的一声,秦山滴的长枪刺在图赖胸口,在铁甲上一滑,捅进图赖的肩胛。

    图赖避也不避,硬接了这一枪。

    血在他肩上涌出,他猛然伸手握住秦山滴的枪杆,用力一扯。

    长刀狠狠斩下!

    秦山滴虎目一瞪,痛叫一声,一条臂膀已被斩落。

    “将军!”

    “拦住他们!”

    “杀!”

    数名清军趁机捅上长刀。

    “噗噗噗……”

    秦山滴身子晃了晃,口中一口鲜血喷出来,头一歪,再没了声音。

    “不!”

    白老虎目眦尽裂!

    他悖然大怒,提刀便向图赖冲去……

    “碎杂!老子剁烂了你!”

    “占住城头,杀光他们!”

    图赖大喝一声,迎着白老虎便奔上去。

    “来啊!现在不跑了?爷早想跟你们干一场!”

    长刀双交,双方眼中都是巨大的恨意。

    白老虎已杀红了眼,手中大刀一下一下重重的砸上去,仿佛要将图赖砸成烂泥……

    “去死!”

    “去死!”

    下一刻,号角声突然远远传来。

    “侯爷下令撤城了!”有楚军大喊道。

    白老虎恍若未闻,疯狂地挥着大刀。

    有兵士冲上来,杀向图赖,接着十数人横腰抱住白老虎,硬是拉着他向后走。

    “老子不撤!老子要剁碎这奴贼!”

    “白将军,侯爷下令了……”

    ~~

    阿礼达主攻西城。

    他早已经火冒三丈。

    从在锦州没拦住关宁铁骑开始,这一桩桩一件件事责任都要被记他的头上。

    往后将受到何种惩罚不说,今日他要先结束了这一切……

    守西城的是秦山湖,因此西城并不好攻。

    但在猛烈的攻势下,爬上城头的清兵越来越多。

    阿礼达亲自督阵,一鞭一鞭挥在汉旗军士卒身上。

    “全力攻城!不得懈怠……”

    楚军凭这点兵力显然不可能守住辽阳。

    果然,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西城的守军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城头上清军一片欢呼。

    阿礼达目光望去,眼中俱是杀意。

    辽阳城打下来了!

    只等一场巷战,他要把这些人全都赶尽杀绝……

    ~~

    “时辰到了,撤下城头!”王笑喝令道。

    “可是,耿正白还没给信号……”秦玄策道,说话间又向东望了一眼,满是焦急。

    “撤!”

    秦山泊抱拳道:“侯爷,若是耿将军失败了,我们再撤下城头,就再无反击的机会……”

    “都住口,别让兵士们听到。”王笑道,“耿正白会成功的,走吧。”

    诸将纷纷抱拳,眼神中却都有些不安……

    这决定对于王笑而言也并不轻松。

    出城的耿正白并没有消息传回来,确实有可能是失败了。

    王笑想到秦成业提醒自己的那一句“不如派秦山湖去”,心中忽然有些后悔。

    但死守辽阳城,今日就算能守住,明天也必定要破城,这绝非活路。

    掀开赌盘的时候就快到了。

    没有时间给王笑犹豫。

    王笑决定相信耿正白。

    他要将这两万余人的性命,甚至楚朝的命运,全都押在赌桌之上……

    随着号角声响起,四面城墙上的关宁军如流水一般撤下来,向辽阳城中奔去。密密麻麻的清军爬上城墙,举起他们的屠刀。

    辽阳城内剩下的百姓惨叫哀嚎着,一个一个死在刀下。楚军夺城要驱使他们,清军夺回城池还是要杀他们……

    人命如草,济尔哈朗下了死令——辽阳城内,一个活口不许留!

    ……

    两万余人从四面八方向城中奔去。

    慢慢的,城池中心,一个奇怪的东西显出它的身影……

    木板杂乱无章地钉在一起,像无数个澡盆子被连在一起。

    关宁军驱使数万百姓,拆了罕王宫、拆了城中所有民房,日夜不停地,建造了一个巨大而丑陋的……船。

第529章 太子河

    “秦总戎到了吗?!”

    “到了。”

    “马匹、干粮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还有没有位置?让那些百姓上来……”

    “禀侯爷,这……怕是不行。”

    王笑转过头,目光望去,只见远处的地上无数人跪在那里,衣衫褴褛,个个满手都是血痕。

    他们用血泪建造了这个巨大的船,帮助楚军守城,然后茫然无措地跟了过来,却依然没有上来的资格。

    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又要发生什么。只是麻木地跪在那里,以卑微的姿态向交战双方的兵士表明自己没有任何伤害力。乞望能得到怜悯和放过。

    他们只想被放过……

    王笑便觉得,喉咙里像是搁着什么东西,刺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开口,哪怕就放一个人上来,其他人一涌而上,一切就都完了……

    下一刻,有清军的身影出现在长街。

    一个,两三,三个……

    “建奴来了!”

    “放箭!”

    ……

    “水呢?!怎么还没来?”

    终于,楚军中有兵士急切地大喊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不安地躁动着,跪在那的百姓抬起头,显得有些迷茫,又有些惊恐。

    “水呢……”

    秦山湖大喊道:“兄弟们都别慌,相信耿将军!相信侯爷!”

    “相信侯爷!拦住建奴……”

    混乱中,王笑没有说话。

    他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只能强行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很镇定。

    城头上,楚朝的大旗缓缓倒下,一杆又一杆大清龙旗矗立起来。

    关宁铁骑似已陷入绝境……

    ~~

    秦成业支着身体站起来,看向王笑。

    他没有说话,用眼神问道:“耿正白失败了?”

    王笑转过头,躲过秦成业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

    秦成业摇了摇头,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他缓步走上前,伸手拿过一个兵卒手中的弓。

    “嗖!”

    一箭射出,远处一名清军应声倒下。

    “儿郎们,你们怕死吗?!”秦成业喊道。

    声音沙哑,脸上还带着病容。

    “我等不怕死!”

    “我们掘了老奴的坟,轰了他娘的盛京,这辈子值了!”

    “哈哈哈,老子下辈子还是条好汉……”

    随着秦成业一声大喝,楚军中爆发出一声声大喊。

    平添一抹悲壮的色彩。

    但转机还是没来。

    数不清的清军已围了上来……

    ~~

    图赖奔在辽阳城内。

    阿礼达奔在辽阳城内。

    济尔哈朗登上城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阿济格闭上眼,打算好好休养伤势。

    多铎一脚踩在楚朝的旗帜上,眼中俱是冷笑。

    终于,这支敢搅得大清腹地不得安生的楚骑就要被全歼了……

    ~~

    有清兵伸手攀上大船的木板,被楚军一刀砍下去。

    箭雨落下,楚军们身子晃动着,倒了下去。

    又有更多清兵攀上大船。

    秦山泊长刀翻飞,将这些清兵又逼退下去。

    又是一阵箭雨,接着,更多清兵涌上来……

    终于,数杆长刀狠狠贯出,扎在秦山泊身上。

    秦山泊手中长刀“咣当”一声落掉下来……

    “山泊!”

    “五哥!”

    “五将军……”

    王笑愣愣看着这一幕,喉头一甜,一口血猛然喷出来。

    耿正白!你人呢?!

    耳畔不停地有话语在回响。

    “侯爷,让我去吧……”

    “让我去,老耿不行……”

    “末将绝不辜负侯爷信任……”

    “正乃用兵常法,奇乃用兵变法……”

    “派耿正白去,不如派秦山湖……”

    “用人唯能才是正理……”

    王笑眼睁睁地看着死后仍伫立在那里的秦山泊,看着四周愈发激烈的博杀,一个个楚军倒下去……

    千算万算,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

    “哈哈哈……”

    图赖与阿礼达分别转过长街。

    “那是什么?!”

    “是……船?”

    城头上,济尔哈朗忽听人禀报道:“楚军在城内建造了大船……”

    阿济格猛然睁眼。

    多铎冷笑道:“那有何用?他们已经……”

    下一刻,天地一片轰鸣!

    惊涛拍浪之声将辽阳城内的杀喊尽数盖下。

    这一瞬间,没有雨声,没有厮杀声。

    天地间,只有洪水在咆哮!

    “那……那是什么?”多铎转过头,喃喃道。

    天边,一道巨浪遮拦住延绵无尽的山峦,与天一色。

    浩浩荡荡,涛声如雷!

    仿佛一条怒龙吼叫着,向辽阳城狠狠扑下来!

    “天啊……”

    “洪水!是洪水……”

    “快跑!上城头!快……”

    “轰!”

    怒龙拍在清军的大营,将其拍得粉碎……

    一瞬间,密密麻麻地营帐在浪滔中消失地无影无踪。

    接着,奔腾的洪水狠狠向辽阳城东数万清军盖下来!

    “啊……”

    来不及惨叫,无数清军一瞬间消失在河水当中……

    仿佛怒龙一口将遍地的蝼蚁吞噬干净。

    十二万大军有多强——足以血洗一座又一座城池。

    但在天地之力面前,他们也不过是蝼蚁……

    “快!快……”

    济尔哈朗大叫着,却不知该让将士们快干点什么。

    任他是位极人臣的和硕亲王,忠冠当时、功昭大清,但在这毁天灭地的洪水面前,竟是半分主意也使不出。

    洪水面前,每个人都渺小得可怜……

    “轰!”

    大水狠狠拍在辽阳城头!

    ……

    良久,数不清的尸体从河面上浮起,无数活着的人大喊着,在水里挣扎着……

    人生际遇之奇妙,再次显现出来。

    在战场上,身穿单衣的包衣,手无寸铁的百姓永远是先死的,披甲的旗丁将士高高在上。

    但在这一刻,包衣和百姓浮了起来,寻找着木板。而高高在上的旗丁们被荣耀的铁甲拖入水底,任淤泥灌进他们的口鼻,剧烈地挣扎过后,一点点窒息过去,伴随着巨大的痛苦死去,……

    ~~

    图赖狂奔着,扬起手中的大刀。

    “杀了他们……”

    他嘴里话音未落,洪水猛然盖下来,将他这支人马狠狠拍下去。

    图赖还想挣扎,下一刻,他被水浪推着重重砸在一堆石头上。

    “嘭”的一声,一身铁甲被撞到凹陷。

    浪涛拍下,浪中的无数柄长刀卷下来,几个头颅浮了起来……

    洪水依旧向前奔流,冰冷无情。

    ~~

    “来了!”

    “来了,耿将军成了!”

    “侯爷!侯爷你快看……”

    惊呼声猛然爆发开来。

    辽阳城内,百姓们亦是瞬间发了狂。

    “他们决了堤……这是要毁了我们呐……”

    “快上船……冲上去……”

    眼看着百姓和清军混在一起向这边冲来,秦山湖喝道:“放箭!”

    箭雨袭落,又是一片悲呼。

    下一刻,大水猛然盖下!

    百姓们哭嚎着散开来,各自去寻找散落的木材,或将屋顶攀爬……

    “快!舀水!”

    “舀水!把船上的清兵杀下去……”

    洪水轰然拍在大船上,溅起无数残木。

    大船晃了晃,却又向下沉去。

    “船破了洞,快!快找木料来补……”

第530章 耿正白

    “舀水!快……”

    “找木料把船补上……”

    大雨还在倾盆而下。

    洪水一泄而下,沿太子河道奔腾,袭卷两岸无数民房与百姓。最后与辽河汇流,注入渤海辽东湾。

    千里皆成一片泽国。

    辽阳城中,巨大的木板船摇摇晃晃,在一片汪洋中浮起来。

    近两万兵卒全力舀着浸在船上的水,却止不住又有水从破口中喷涌而来。

    被栓着的马匹疯狂地挣扎着,激起猛烈的摇动……

    王笑早已浑身湿透,他深吸两口气,四下看了看,大喝道:“把干粮都丢了!”

    “快,把干粮丢了……”

    依如今这样的水势,至少要在水面上漂上两三天,没有干粮自然会很麻烦,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

    兵卒们将一袋袋干粮丢下船,船身下沉的速度便慢了一些。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远处一幢大木屋的屋顶正嵌在西城墙边上。

    “划过去,把那屋顶拆下来!”

    “侯爷,水势太大,划不过去……”

    此时楚军大多都在奋力舀水,仅能抽出百余兵士划船,大船悠悠晃晃,在逆流中只能保持不被冲走,极难靠近那屋顶。

    江水已淹没到王笑的大腿,他眉头一皱,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别处并没有足够的木料。

    “用绳索把它拉过来。”

    “我来!”

    秦山湖拿起一起长索,系了一把长刀上去,甩开大傍子奋力一丢。

    一声噗通响,那长刀飞得极远,却终究在雨水中掉落下来,离那片大屋顶尚有两尺……

    “太远了。”

    白老虎皱了皱眉,暗道秦山湖臂力厉害,换自己还扔不了那么远。

    船还在下沉,水快淹到了大家腰间。

    王笑一时也没了别的主意。

    忽然,只见那大屋顶上有个身影跃入水中。

    顷刻之后,那人从水里冒出头,手上已举着秦山湖掷出的长刀。他奋力游了几下,勉力将绳牵绕在那屋顶上……

    “快拉!”

    王笑目光望去,只见那大屋顶越来越近,一个少年坐在上面,竟是两日前自己在街上遇见那个。

    想到当时自己铁石心肠,看也未多看对方一眼,今日这近两万人的性命却全由对方所救。王笑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他涉着水走到船沿,打算亲自接过那少年。

    他周围的护卫围过来,颇有些警惕。

    王笑一只手伸在空中。

    那少年看着王笑伸出的手,目光带着畏惧,也有想要活下去的希翼。

    “来。”王笑道。

    那少年唯唯喏喏着,缓缓伸出手。

    王笑看着对方,开口想说些什么。

    纵使重来一次,他还是不会因为怜悯就放过这个少年,但此时,王笑却依然想道个歉。

    下一刻,那少年脸色一变,腹间透出一段刀尖。

    “呃……”

    却是一个清兵从水中浮起,一刀捅死了他,便要接着要去砍绳索。

    “保护侯爷!”

    秦玄策手中长枪掷出,“噗”的一声将那清兵钉入水中。

    王笑两步跑到船沿,一手拉住那少年的手,却见对方已缓缓向水下沉去。

    “撑住,另一只手给我!”

    “我是……楚人……我不是奴才……”那少年并不伸手,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探出头来。

    “官爷……建奴入寇的时候……我把弟弟妹妹藏在米缸里……大名府蒲城县……我弟弟妹妹在米缸里……找……”

    王笑眼睛倏然发红。

    “你上来,我带你回家。”

    那少年并未再回应他,那只手也逐渐冰冷。

    “你上来啊!我带你回家找你弟弟妹妹……”

    “侯爷,他死了,快退些吧,边上危险。”白老虎道,提着刀提防着水面。

    “快!来钉船了!”兵士们喊道。

    秦玄策拉着王笑便往船里退。

    王笑被他一拉,手一滑,那少年的身影浸入洪水,消失不见。

    “大名府,蒲城县。”王笑低声念了一句。

    秦玄策深深叹了口气:“你知道的,米缸这种地方藏人……”

    “我知道。”

    王笑深吸一口气,将心中复杂的情绪压下去,吩咐道:“钉好船,向南划,去龙鼎山与耿正白汇合。”

    “是……”

    ~~

    如果随着太子河往上游看去,辽阳城东面便是广袤的辽东山区。

    战国时,燕太子丹逃亡于此,故此河名太子河,发源于红石砾子山,自东向西汇入渤海。

    因南北冷暖气团在此交绥,常发生暴雨,加之地形较陡,山洪发作时常来势汹涌……

    一直到后世,太子河上游相继修建了葠窝水库、观音山水库用于防洪、供水,太子河的洪涝灾害才减少下来。而仅在葠窝水库建成前的百年间,特大洪水便发生过八次,灾害程度和次数为辽河流域之冠。

    如今清王朝盘踞辽东,虽没能力修筑大规模的水库,但兴修水利以安民生还是能做到的。

    清朝便在太子河上游修筑了大堤,防不了七八月间的大暴雨,一场春汛还是防得了的……除非,有人将堤坝掘开。

    决堤淹敌,自古皆要背负骂名。

    秦朝大将王贲掘黄河水淹大梁城,致使魏国军民死伤数十万,为‘暴秦’之名添了一笔;

    宋时奸臣杜充开决黄河大堤,企图阻挡金兵。致使百姓被淹死数十万,因流离失所和瘟疫而造成的死亡更是数倍,北宋时最为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

    及至楚朝,唐中元手下大将吴开茂掘开黄河大堤,水淹开封城,又是数十万百姓身死,近千万人无家可归,沦为难民。吴开茂从此落得个‘吴阎王’的称号……

    王笑不惧骂名。

    一场春汛下来,既不能依原计划火烧辽阳,他便打算将火换成水。

    正所谓,水火交融嘛。

    出城加筑堤坝、再决堤放水,愿意接这差事的很多,王笑觉得耿正白行事稳当,于是就点了他。

    耿正白在拿下辽阳的当夜便出了城,领着两千人往东七十里,加筑提坝。

    因担心走露了风声,他们也不敢带劳力,全凭这两千将士亲手劳作。

    开头几天都很顺利,他们带足了干粮,躲在山间筑堤,偶尔遇到建奴斥候便杀了。

    但今日,辽阳战事一起,济尔哈朗扩大了斥候的探查范围。愈来愈多的斥候失踪,终于引来一支一千人的镶白旗兵马。

    当时耿正白正领着一千人泡在水里准备决提,既未披甲也没带兵器,一阵箭雨下来,河面上一片血染,近千名兵士浮尸水上。

    岸上留守的一千兵卒数日泡在水里,缺眠受冻,战力本就是最低时,在清军的突杀下登时死伤惨重……

    “决堤!快!”

    回应耿正白的,只有一声声惨叫。

    眼看着兵士们一个一个倒下去,他想起自己掷地有声那一句“末将绝不辜负侯爷信任”,想到要是清军攻下京城、铁驼村一片鸡犬不留,几乎要晕过去。

    “不!”

    耿正白知道,两万同袍还在苦苦等自己……

    “回山洞里取炸药!”

    “是,绝不辜负侯爷信任!”

    “快!弟兄们都在等我们!”

    大雨滂沱,耿正白领着兵卒奔回山洞,拿油布包着炸药向堤坝上抬。

    楚军兵士向他们护过来,近千人在清军的砍杀下一个一个倒下去。

    外围提刀护卫的楚军死完,里层的楚军便以身体护住更里层的同袍……

    这一战至此,已成了清军单方面的屠杀。

    耿正白拼的便是在建奴杀光自己这些人之前炸开堤坝。

    好不容易跋涉到堤上,两千楚军已只剩寥寥五十人。

    箭雨还在袭落。

    没有人逃。

    既因为他们知道跑不掉,也因为他们是精挑细选的敢死之士。

    此刻在同袍的激励下,他们愿以自己的死,换更多更多建奴的命,也换同袍的生……

    “今日之奋不顾身,不是为自己,是为后来者!”

    这些日子以来,王笑叨叨过的那些话、那些他们原本听不懂的话,这一刻却有人喊了出来。

    一个一个楚兵倒下去,耿正白的手微微发抖。

    他头上,有人拿衣服挡着雨,但潮湿的环境中,火折子始终点不起来……

    “耿将军,快!”

    “耿将军……”

    耿正白只觉得这一声声‘将军’如此遥远。

    他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将军,他以前不过是个村夫,后来得张都司赏识,成了巡捕营的把总。

    再后来……领着耿当第一次去王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当时王家那个痴呆少爷说了一句“笑儿还知道下一句是‘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尽其道而死者,正白也。

    下一刻,火折子忽然点亮……

    “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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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书说到‘庞令明抬榇决战、关云长水淹七军’,这回说‘关云长刮骨疗毒、吕子明白衣渡江’。却说曹仁见关公落马……”

    京城,茶馆中,说书先生字正腔圆地说着。

    二楼雅间,王珍转过头,见进门的是小柴禾。

    “来了?”

    小柴禾在桌边坐下,先是四下一瞥,方才问道:“大爷今日怎有闲情听书?”

    “有个故人喜欢听书。”

    小柴禾方才想起以前常跟在王珍身边那个叫米曲的小厮……

    王珍放下手中的笔,郑重问道:“信送出柴荆关了?”

    “我办事,大爷只管放心。”

    “此事重大,不可不谨慎。”王珍缓缓道,“能不能逼走皇太极,便在此一举了……”

第531章 清大臣

    遵化城。

    遵化之名始于后唐,意为‘遵从孔孟之道,教化黎民百姓’。

    此处头枕燕山、身偎滦水,北倚长城、西眺京师、南临津唐、东通辽沈,为战略要地。

    城外军帐连绵,一杆杆大清龙旗矗立。

    城内,范文程与佟盛年正站在城关上谈话。

    范文程时年四十九岁,他自称是宋代名臣范仲淹之后人,其人祖籍沈阳,曾祖父曾任楚朝兵部尚书,其祖父官任楚朝沈阳卫指挥同知。说是‘累世深受楚朝恩泽’倒不为过。

    范文程少时便显聪慧,十八岁在沈阳县学考中了秀才,努尔哈赤打下抚顺后,他与其兄长便去求见,投降后金,得到了努尔哈赤的赏识。

    当时努尔哈赤便告知诸贝勒:“此名臣后也,善遇之。”

    范文程也不负信任,在后金任事忠诚练达,不避艰辛。

    自皇太极建文馆起,他便慢慢成为深受皇太极倚重的重臣,为皇太极问鼎中原的野心出力定策,筦理机要、辛勤经营。

    如今官任大清内院大学士,为汉臣之首……

    ~

    佟盛年时年四十岁,如今世职固山额真,授大清兵部右参政,他隶属汉军镶黄旗,与范文程一样,算是皇太极的嫡系。

    佟盛年的父亲叫佟养真。佟养真有个堂弟叫佟养性。佟养性和范文程一样,都是在努尔哈赤拿下抚顺后领族人投奔。

    但不一样的是,佟家祖上就是女真人,为‘佟佳’氏的一支。其祖在楚开国之初便投靠楚朝,改姓‘佟’,从事马市贸易,富甲一方。

    佟氏家族几辈子人上下疏通,手眼通天,慢慢成为了辽东大族,雄踞开原、抚顺一带。与辽东蔡家、秦家、祖家等大族相比也不遑多让。

    但哪怕在楚朝大发横财,佟家依然想叛楚降金,佟养性与努尔哈赤暗通书信,没想到被楚朝查获,锒铛入狱。

    佟养性极有几分手段,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蒙蔽楚朝官员,称愿意为楚朝刺探后金情报,于是辽东巡抚一封奏报称“遣羁酋佟养性为间谍”,从此佟家如鱼入海、如鸟归林,一飞冲天。

    佟养性深得努尔哈赤青睐,娶了努尔哈赤三子阿拜的女儿,成了后金额驸。又为皇太极组建‘乌真哈超’炮兵营,为汉军都统,总管汉人军民诸政。佟家在大清甚至有‘佟半朝’之称……

    如今佟养性已死,佟家下一代最出色的子弟便是佟盛年。

    佟盛年是女真人,通晓汉学,家族势力又庞大。正常来说,他前程不会差。

    但如今,又到了风云变换的时候。

    他打算从范文程这里再打听些消息……

    (注:佟盛年即佟图赖,为了区分前面死掉的那个图赖,就用了他的本名。历史上,他的女儿入宫作了顺治的妃子,是康熙的生母,成了皇太后。他的两个孙女又嫁给了康熙,一个皇后一个贵妃。)

    ~~

    此时从城关往下看去,遵化城内并不见百姓,只有一队队清军巡弋,空气中带着血和烧焦的气味。

    “章京大人此行,劝降了五座城池,还有楚参将、游击无算,实乃成果斐然。”佟盛年道,“难怪陛下赞誉大人‘范公一策,可敌百万雄兵’。”

    “今日回来,老夫并未见到陛下。”范文程抚着长须,眼神中带着忧虑,“被睿亲王挡了。”

    提到多尔衮,佟盛年眯了眯眼。

    他知道,多尔衮与范文程关系并不算好。

    几年前,皇太极把多尔衮和豪格一起打压了一次,给他们议罪的就是范文程。多尔衮去议政衙门解释时,皇太极又命范文程将其逐赶出去。

    再后来,多铎便把范文程的老婆霸占了整整三个月。

    多铎这么做,一是为胞兄多尔衮出气;二是因为皇太极让他们的生母阿巴亥殉葬,他便要时不时恶心一下皇太极。

    另外,多铎的做法,也符合大清的规据。

    多铎是正白旗旗主,而范文程就算是一品大员,也依然是正白旗的旗籍。在大清,旗主夺取旗人的妻子,很合理。

    哪怕事后皇太极大怒,罚了多铎一万两银子,夺了他十五个牛录。但,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想到这里,佟盛年转头悄悄瞥了范文程一眼。心道这位大学士受了这样的羞辱还能为大清鞠躬尽瘁,实在是‘忠心耿耿’。

    他嘴上却是道:“睿亲王这三兄弟,未免太霸道了些。”

    ——要是多尔衮继位,你可不好过,接下来打算怎么押宝?

    范文程依然在抚着长须,眼中透着些思量。

    “老夫在路上便听说……陛下屠了永平府?”

    “不止永平府。”佟盛年道:“盛京消息传回来后,又下旨屠了五座县城。”

    范文程脸色一变,喃喃道:“陛下要入主中原,必须恩养于民。如今人心未及安辑,引起中原百姓仇视,如何是好?!”

    佟盛年笑了笑。

    “章京大人平日说说也就是了,与我还说这些?民心之道,恩威并施。楚军掘我朝太祖陵寝、焚盛京宫阙。若不施雷霆手段,这天下万民还当我大清是好欺负的。至于仇视?他们还不够仇视吗?又能如何?那些掳回去的包衣,还不是俯首贴耳?”

    见范文程面露不豫,佟盛年指了指西边楚京的方向,道:“当年蒙元攻金国中都,屠戮了整整月余,将整座城毁于一旦;攻西夏,屠尽肃州,全城仅一百人幸存;攻兴庆,屠尽了整个党项族;攻四川,屠得蜀地人口百不存一,是‘百’不存一,仅成都一地‘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灭宋之后,杭州、常州、平江……多少城池被夷为平地,屠得天地变色;再灭绝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的汉人,又是何等程度的屠戮?”

    “这些,影响蒙元定鼎天下了吗?我大清如今不过屠了几座小城,章京大人真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楚朝有反抗我大家的实力吗?”

    范文程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但陛下一世的英名可就毁了。”

    佟盛年道:“若是陛下受此等大辱还没有反应,那才叫一世英名毁了。我们不屠,那些自以为铁骨铮铮的楚人依旧不肯降。我们屠了,那些愿意活下去的人依旧愿意降。甚至他们还有更好的借口,‘我是为了保全百姓才降的’,这多好。”

    范文程再次苦笑了一下。

    事实上,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这大清朝随着皇太极这一病,已经开始偏离了自己的规划……

    这是权力丧失的征兆。

第532章 东与西

    佟盛年只当范文程还没想通,道:“放心吧,天下人迟早会把这一切归咎到引起大清怒火的王笑头上。这是人性……”

    “我家中与倭人做生意,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那边有个村子,人人过的贫困。每年冬天,为了节省粮食,村里人便会把家中老人背上山,让他们在雪地里死掉。这样做,他们心中自然也难受,于是当地便有一个传说,道是山上有雪山神,被背上山的老人死后能得到雪山神的庇护,而没上山的老人将成为孤魂野鬼。要尽孝,就得把老去的父母送到雪地里。”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人性便是如此。人啊,是会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找借口的。只要我大清足够强,这天下万民会为自己的投降找无数个借口,跪倒在我们的马蹄下面。这六座城池、数十万人的死,也会被栽给‘楚朝无道’。”

    佟盛年说完笑了笑,又道:“当年,我叔父、章京大人你,投效先帝,不也是如此吗?我叔父说是为了家族,你说为了心中志向。其实,大家都是想活得更好,不是吗?”

    范文程也不生气,反而会心一笑。

    ——那就一起更好得活吧。

    “老夫想问你的是,派豪格去屠城,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多尔衮的意思?”

    “豪格肯听多尔衮的吗?”

    范文程微微一叹。

    佟盛年道:“陛下的心思看不明白啊。”

    “豪格难当大任,陛下派他去屠城,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被排除了。”

    “那……多尔衮?”

    “看不清,但陛下暂时是不会立储的,依八旗的形势,旗主荣,则满旗皆荣,徜若皇储确立,必将马上打破各旗之间的利益平衡。”范文程道,“一旦八旗的平衡瓦解,怕将使大清两代人之心血付之东流,这绝不是老夫危言耸听。”

    “不立旗主……那陛下其余诸子如何?”

    “八皇子若没夭折,或许不必如此苦恼。但眼下,陛下是何心思,怕得要等攻下楚京才能看出来……”

    “攻破楚京,快了。”

    “确实快了。”

    这件事并没有太多悬念,两人也并不深入交谈。

    三十万大军入寇,回援了十万。但包括蔡家祯在内的楚军投降过来,清军的战力不减反增。

    确实没有悬念。

    只听远远的有战鼓响起,数不清的清兵开拨,向燕山南麓行去。

    那里是渔阳故地,清兵将在那里与蓟镇兵马进行最后的决战。

    打败张永年这最后一道防线,他们面前便是再无阻碍的楚京。

    渔阳鼙鼓动地来……

    ~

    “报……”

    忽然快马东来。

    “义州急报!王笑部放水淹了太子河,大水淹没辽阳、辽中、广宁、营口一带,冲垮民舍、人口无数,回援大军损伤惨重……”

    范文程身子一晃,一脸不可思议。

    “快!我要去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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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王笑水淹辽阳,那边唐芊芊策马进了太原……

    太原城。

    李白诗中所写言“天王三京,北都其一”指的便是太原,“太原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

    太原西边是黄河,东面是太行山,北接雁门关,南则虎视关中。正是山河表里、城塞之府,退能闭关自守,进则能四面出击。

    “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为河东之根本,诚古今必争之地也。”

    攻太原,唐中元的瑞朝大军仅仅用了两天时间。

    楚朝山西巡抚伊光耀想要据城防守,但巡抚标营参将李忠直接就献了城门……

    此时大原城头上烽火还未扑灭,山河表里,显出一抹兵荒马乱的荒凉。

    瑞朝征东大将军唐节并未让大军全数进城,只安排将士占据了城头,自领了三千亲卫进城。

    城中百姓夹道欢迎,一派喜庆景象。

    唐节有英武之姿,驻马看向这一张张喜极而泣的面容,微微有些失神。

    这一路而来,这样神情的百姓他见了很多。

    就在几年前,他每破一城,城中百姓看他的目光都还带着惊恐与仇恨。

    换作那时候,他会抢光这些百姓的钱粮、掳了他们家室、裹胁他们对抗官军……

    短短几年间,一切翻天覆地。

    “我乃大瑞天子第三子、东征大将军。”唐节开口喊道,“我进城,你们的苦日子便结束了!”

    “见过殿下……”

    “瑞朝万岁!”

    “自古以来,帝王之废兴,皆兆于民心……楚朝昏馈,其官饕餮放横,伤化虐民,天下每有吁嗟之怨,苍生不堪其命。如今天降圣主,体仁好生,义旗一举,海内归心。我父皇渡河南而削平豫楚,入关西而席卷三秦,定鼎西安,安官抚民、设将防边、大业已定,先秦故地如今已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父皇怜你等晋燕百姓久困汤火,不忍坐视。特遣我领大军为前锋,父皇提兵百万大军于后,此为解生黎之厄,所过处必将秋毫无犯,不伤百姓一人……”

    唐节一边说,自有兵卒大喊着,将他的话传遍太原。

    一时间,整个太原城一片欢腾。

    唐芊芊驻马在他身后,也是一身甲胄,看起来像个极秀气的将军。

    这样的说辞就是她给老唐三写的,但这一路而来听的多了,她自己也听腻了。

    下一刻,唐节抬了抬手,又高声道:“如今东虏再次入寇蓟镇,肆虐无忌。暗楚无精兵良将可守,使百姓沦于东虏铁蹄之下……苍生何辜?我欲率精兵劲旅,拒贼寇、剿东虏、镇辽藩!还天下太平!”

    话到这里,唐节头微微仰了一仰,泛起一丝昂扬的战意。

    “男儿誓言如铁,望你等转告前方诸城百姓与旧朝文武,开城放关、引我东去,我必为你等打下一个太平盛世!”

    太原城再次沸腾起来。

    无数百姓跪倒在地,望向唐节的目光恍如望向天神。

    “大瑞万岁!陛下万岁!三殿下千岁……”

    “我愿随三殿下拒贼寇、剿东虏……”

    呼喊声中,唐节策马行过长街。

    太原府衙前,山西巡抚伊光耀正被五花大绑得捆在那里。

    “杀了这狗官!”有百姓喝道。

    “杀了他……”

    唐节面色森然,握起了腰间的佩刀。

    “三哥且慢。”唐芊芊忽然道。

    “这狗官不杀,留着何用?”

    唐芊芊正待开口,忽然愣了一下,只见远处有一辆板车被人推着行街角。

    那板车上堆了几坛酒,挂着一面巾幡,上面分明写着“王家酒行”四个大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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