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第五层
才说了要屠城,便发现锦州是座空城。这让多铎怒不可遏。
但再怒也没办法,他也只能下令让人搜城。
那边阿济格已经又昏睡过去。
过了一会,多铎正打算让人将他搬进锦州,他却忽然又惊醒过来。
“我不进城。”
常年征战沙场的直觉让阿济格下意识地抵触进入锦州。
多铎有些无奈,叹道:“十二哥你怕什么?你伤这么重,我得把你安置在此。”
“我回盛京,伤再重我也能回盛京。”阿济格道:“驻兵之前,一定要把城池搜干净……城头的火炮呢?”
“没有火炮。”
阿济格这才稍觉放心,再次闭上眼。
多铎无奈,陪着他在马车上坐了,又让人搞了一面镜子,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脸越看越气。
半夜无事……
~~
爱新觉罗·杜度领着人在锦州城内巡检。
杜度是努尔哈赤的长孙,他的父亲是褚英。褚英作为努尔哈赤嫡长子,战功累累,又是正经的汗位继承人。却被几个兄弟联手弄了下去,年仅三十六岁便被坐罪处死。
皇太极继位后,看杜度自然是不太顺眼的。
哪怕杜度屡立战功,并多次发誓会效忠皇太极,也依然得不到信任与重用。至今还只是个多罗安平贝勒。
以往每次伐楚,杜度一向是被留守。或者领个‘略锦州’的任命——就是来锦州附近割麦子。
这次好不容易随军出征。好嘛,又被丢到阿济格麾下回援……
白天那场火炮并未打到杜度,一则他是前锋,早走远了,二则他也没有威风的旗帜和鲜亮的盔甲。
此时杜度巡视了一圈,便找了个屋子坐下来。
才坐下来,他便开口向心腹抱怨道:“你看看,阿济格兄弟这怂样。被人家炮火一轰,连城都不敢入,就这样也能封亲王……”
“去年皇上赐诸王衣服时,就连一群贝子等都得到赏赐,唯独把我给遗忘了……”
“我虽然竭力报效大清,有什么用?济尔哈朗不过是常常把皇上放在嘴上,就封了个亲王。我呢?”
他爱拿自己和济尔哈朗比,无非是因为济尔哈朗父亲舒尔哈齐、兄长阿敏所犯之罪较之褚英并不逊色,但皇太极对济尔哈朗明显更厚待。
抱怨了老半天,便有旗丁来问:“安平贝勒,豫亲王遣我来问城内可有异常?”
“没有异常。”杜度道,“能有什么异常?”
那旗丁拱拱手,自去回复多铎,不多时,十万大军向锦州城入驻。
杜度只坐在这民宅中抱怨不停。
“当年若不是代善诬陷我阿玛,那汗位、如此的皇位,是谁坐还不一定……”
好一会,又有兵卒禀报道:“安平贝勒,城中发现大量粮草!”
“粮草?”
杜度一讶,又问道:“英亲王、豫亲王进城没?”
“没。”
“胆小鬼。”杜度骂了一声,起身道:“领爷去看看……”
~~
一间间仓库被打开,八旗兵长枪捅去,只见一个个麻袋中的粮食流下来。
杜度看了一皱眉,喃喃道:“不对,楚军既然能把人都带走,怎么可能留下粮草?”
他细思片刻,不由喝道:“全部搬开!”
一句话喝完,他向后退了两步。
“去,调兵过来,这仓库后面必有伏兵……”
“有人!”忽然有人大喝道。
杜度侧耳一听,果然听到麻袋后面有细微的响动。
“撞后面的墙!给我把这些人都拿下……”
“别让他们跑了……”
下一刻,巨大的爆炸猛然炸开!
杜度才来得及拔刀,眼前已是一团明晃晃的火陷……
“嘭!”
无数残肢飞溅而出,接着被火陷迅速吞噬。
杜度再也不能抱怨了……
~~
与此同时,锦州城各处。
有旗丁下马,从路边捡起一块小小的黑色碎石,对着月光看起来。
有旗丁从民房的窗台上抹了一层灰尘,在手中仔细研磨……
有旗丁俯在街渠边吸着鼻子,探出手在渠水中捞了一把。
“这水怎么这么臭……嗯?煤油?”
下一刻,火苗如巨龙一般倏然窜出来!
“啊……”
“轰!”
整个锦州城如亮起一轮日光,明晃如白昼。
无数惨叫声猛然响起。
数不清的士卒大喊着,向城处冲出来。
十万大军只行进到一半,登时被拥堵在城门处,一时踩踏死伤无算。
紧接着,护城河上也腾起巨大的火焰,惨叫声愈发凄冽……
~~
多铎目光看去,只见锦州城已是一片火海。
他看着那些火海中的士卒,气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天亮了?”
阿济格睁开眼,下一刻,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
“怎……怎么回事……”
~~
时光流转。
积雪巷中,王笑对唐芊芊道:“我们做煤炭生意吧……”
辽东,巨大的海船停泊在海岸,一麻袋一麻袋的粮草被送往锦州……
秦家高塔上,王笑对秦成业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给锦州运粮……”
秦成业屋中,王笑却又道:“三万关宁铁骑突入盛京腹地,以战养战;满城人丁都会被送走……那,我还运粮来做什么?”
“我需要三百死士……”
这一夜的锦州城,如鬼魅一般的三百死士从井底、地窖、狗洞、仓库的麻袋下……一个一个人站起身子,无言地拉开火折子。
巨大的爆炸与轰鸣中,他们的身躯与清军一同被烧为灰烬。
有人惨叫,有人沉默着……
~~
马小六脚步飞快。
他从小就是在锦州城中长大,但今夜,他要把锦州城烧为废墟,把数万清军葬在他的家乡。
他从小就是在关宁铁骑军中长大,但今夜,没有马,他要徒步在敌军中跑动,只靠自己的双脚。
马小六已经点燃了好几条沟渠,他打算去东城门,把城门炸塌。
跑过一条街道,前面方一群清军大喊着经过。
马小六身子一转,躲在角落。
等着那群人跑过,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拉开,丢在一间木屋中。
火光倏然腾起,马小六拔腿继续向东城门跑去。
远远的,他看到同袍杨大力正在城门边的角落里挖火药引子。
马小六长舒一口气……
下一刻,几支利箭射去,杨大力的身体颤了两下,倒在地上。
马小六大惊,飞快向那边奔去。
“嗖”的一声,一支箭矢正中他的膝弯。
身后数不清的脚步响起。
马小六就地一滚,猫在草中,拖着受伤的腿继续跑……
箭雨不断射来。
“噗……噗……”
未披甲的身躯终于倒下去……
马小六看着那火药引子和杨大力的尸体,奋力又爬了两下。
“嗖!”
利箭穿过他的脖子,将他钉在地上。
马小六的一双眼看着前方,俱是不甘。但他已没了声息。
远处,无数清兵高喊着,向东城涌来。
“快!这边可以出城……”
黑暗中,有一只手探进马小六的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
“哈哈哈……跟老子一起死吧!”
这是杨大力好几天以来第一次说话,声音很虚弱,也很怪异。
……
“轰!”
一声巨响,东城门轰然坍塌下去。
火焰将杨大力和马小六的身躯燃为齑粉,也向数不清的清兵袭卷而去。
“哈哈哈哈……老子一条命换你们这……”
一句话戛然而止,替代它的是无数惨叫……
~~
锦州城外,紫荆山。
望着远处的火海,董济和喃喃道:“第五层?”
“董先生此言何意?”
“王笑留下的布置,其实都是在逼奴酋回援……”
秦山海抚了抚残肢,笑了一下。
“那我们再加一层,我们来做第六层……”
第519章 援兴京
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哀嚎也持续了一夜。
天光将明未明之时,忽然,一道闪电将天地耀得恍如白昼。
风起,锦州城火焰愈炽。
惊雷轰然落下,似要将天地间万千生灵毁灭。
多铎抬起头,喃喃道:“快啊!下雨啊!”
“晚了。”阿济格叹了一口气。
身上的剧痛让他的粗眉毛深深皱起,他吸着气道:“这次怕是被烧死了两万多人,更难办的是伤者太多……现在下雨……”
随着他这句话,豆大的雨点砸车厢上。
很快,淅沥声大起,混着惨叫响遍锦州城附近。
仿佛老天爷怜悯着锦州城火海中的士卒,雨水倾盆泼下来,火焰一点点熄下去。
阿济格看着大雨打落空气中的烟雾,喃喃道:“这场雨,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雨中收拾残局,雨中行军……怕是又要耽误了战机……”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大雨中,八旗兵丁艰难地在废墟中挖掘着伤者,愈发显得狼狈……
“天打雷劈,劈死王笑这个畜生!”多铎恨恨道。
~~
与此同时,辽东的整片土地也淹没在倾盆大雨当中。
一支又一支骑兵狂奔着,数万人马向兴京赫图阿拉城袭卷。
三十年前,努尔哈赤称汗建国,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国号‘大金’,定鼎赫图阿拉城。后迁都辽阳,后再迁都沈阳。十七年前,皇太极改元登基,尊旧都城赫图阿拉为‘兴京’。
如今赫图阿拉城附近还有一座‘永陵’,安置着爱新觉罗家的先祖,其中包括清王朝的开山肇祖猛哥帖木儿。
清朝的发迹正是由猛哥帖木儿领着部族大南迁开始,斡朵怜、凤州、斡木河、婆猪江流域、三土河、苏克素浒河谷、赫图阿拉、辽阳、沈阳……一个黑山白水间的小小部落,最后雄据了整个辽东,贯穿了元、楚两朝的历史。
三百多年至今,清王朝有今日之盛,事实上却是人家整整七代人披荆斩棘的努力……
兴京之重,不容有失。
“奉郑亲王令,各处城池墩堡即刻出兵,赶赴兴京城,共围楚骑!”
一道一道指示响起,辽东大地上无数马蹄奔腾……
大雨。
蹄铁踏在污泞的土地上,泥水飞溅。
盔檐上的水滴不停流下来,模糊了前方的视线。
爱新觉罗·尼堪领了五千兵马从辽阳出发,奔了整整一天,到了大岭。
尼堪在满语中的意思为‘南边的人’,满人孩子生下来如果和正常满人不太一样,往往就取名‘尼堪’。
爱新觉罗·尼堪是褚英的第三子,也就是社度的三弟,亦是努尔哈赤直系孙子。
他时年三十五岁,曾跟多铎追击朝鲜国王李倧直至南汉山城,全歼了朝鲜的援军。
这样的种种大功加上他的身份,至少也该封个和硕贝勒,他如今却还只是一个贝子,处境比杜度这个贝勒还不如。
但尼堪却没有杜度那么多抱怨。他知道,等皇太极死后,当年自己的阿玛褚英那些恩恩怨怨也就散了。等大清入关,有的是给自己挣功劳的机会。
事实也是如此,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也确实成为战功赫赫的亲王。
但今夜,有双眼睛盯上了他……
此时从大岭往西,到赫图阿拉城的一路全是山地。
南边则是太子河上游的湖泊。
“向北走,走那条山路。”尼堪喝道:“连夜行军,追上楚骑,爷给你们请赏……”
“是!”
尼堪抹了一把脸,夜雨中视线并不好,他没办法寻找地上的足迹。
但他判断,楚骑已经陷入清军的包围圈。
这些楚骑行军再快,也得吃饭睡觉,如今必定还未到兴京,迟早会被追上。
五千人绕过大岭,沿着娘娘庙山的山路向西北而行。
山道愈发难走……
“将军,不如扎营吧?”
“这么大的雨,扎营也不安生。”尼堪喊道:“再行十五里,我们到前面墩堡歇。”
“是!”
“探马回来没有?”
“还没有……”
~~
林绍元趴在泥地里良久。
泥水打在的身子,让他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泥人。
终于,他站起身,向王笑点点头。
——来了。
“出击!”王笑一声低喝。
一名名骑士翻身上马,没有一句话。
雨滴击打着地面,马蹄击打着地面。
两万八千骑分为三支人马,从山坡向下冲去,逐渐提速,越奔越快……
~~
尼堪猛然抬起头。
雨声太大,耳朵里一片嘈杂。他其实听不到什么。
但他总觉得马蹄声似乎有回响。
“不应该的这么快追上楚骑啊。”
过了一会,尼堪愈发感到不安……
大雨中,两方人马越来越近。
终于,一片黑色的轮廓在清军眼前显现出来……
“敌袭!”
“敌袭!”
“杀!”
巨大的呐喊陡然响起。
纵马奔腾的林绍元扬起了长刀。
迎面的雨滴击打着他的脸,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干脆闭上眼。
“咚……咚……”
马蹄一步、两步……
二十步……
一刀斩下!
一名清兵的鲜血顺着雨水洒落。
“杀!”
清军与楚军突如其来地撞在一起。
雨夜中,马匹悲鸣,长刀纵横。
这一战,没有火炮、没有箭与铳,只有肉博。
比起火炮,肉博更沉默,也更残酷。
刀砍在身体里,和死亡一样冰冷。
“快!派人去传信,楚骑回头了,快……”
“迎敌!”
尼堪大喊了两声,提刀迎向林绍元。
“你们,居然敢回头?!”
……
“铛!”
长刀相交。
一道闪电耀过,山谷间陡然大亮。
白光耀着血光,一片惨烈,下一瞬间又复归黑暗。
这一瞬间,尼堪看到四面八方都是楚骑围堵上来!
他慌忙与林绍元过了二十回合,阻了阻林绍元那势不可挡的气势,迅速拨马退回阵列。
“不许撤!放火信让援军支援!”尼堪嘶吼道。
“轰隆隆~”
又是一道惊雷,湮没了他的声音,仿佛天崩地裂,良久未散。
“全歼建奴!一个都不许放跑!”
惊雷过后,山顶上有人大喝道。
尼堪不由转过头看去,只见山巅上一个身影在雨中巍然而立,浑身气势仿佛主宰着这片战场……
~~
王笑静静看着战场。
这一战,不是掳掠、没有计略、没有火炮,这是关宁铁骑进入满清腹地以来的第一场硬仗。
他要让关宁铁骑赢下这一仗,不论死伤多少。
只有杀败这支八旗,关宁铁骑才能真正意义上克服对八旗的恐惧,成为一支铁血之军。
“我们也是能打硬仗的。”
他自语了一句,语气中一片肃杀和坚决……
~~
“杀了他!”尼堪大吼。
一队清兵调转马头,向山坡上奔去。
“杀!”
树丛中再次冲出一支人马,居高临下冲进这队清兵的队列间。
长枪如林,带着俯冲的惯性狠狠扎在八旗兵的身体里!
秦山水手中长枪横扫,一片血水涟开。
接着,他纵马向山下狂奔,借着马匹向下的冲力猛然一跃而起,如飞鸟一般向尼堪掠去……
~~
一支长刀激射而来,尼堪提刀挡下。
“铛”的一声,他手掌一片巨痛。
转头看去,隔着军阵,林绍元依然保持着一个掷刀的姿势。
“死吧!”
陡然一声大喝在天空炸开。
尼堪抬头,只见一人如天外飞来,倏然而落。
“噗!”
大力刺下!
一柄长枪猛地从尼堪脖颈间惯下去,直直从他后腰穿出!
“呃……”
尼堪缓缓倒下去,带着他一世的隐忍与野心……
——我不能死……我是太祖之孙啊……
~~
“杀啊!”
楚骑踏着泥泞着泥地,毫不留情地围上清兵……
渐渐的,山谷中一地殷红,瓢泼大雨冲也冲不尽……
~~
良久过后,有人拖过尼堪的尸体,开始剥他的甲胄。
“娘的,又是一个爱新觉罗,这爱新觉罗真他娘的多,杀都杀不光。”
“是啊,真多。”
王笑随口应了一句,目光向西回望。
他既不打算去兴京,也不打算去盛京的昭陵。
这些敌人能想到的地方,他偏偏不去。
他视线的方向,是辽阳城。
“让我看看,这次回援了多少兵马……”
第520章 辽阳城
辽阳城。
辽阳古称襄平、辽东城,战国时为燕国辽东郡治所,自古皆是北方重镇。
努尔哈赤统一了北方女真族各部落后,经三天三夜占领了辽阳城,在太子河东岸修建新城,名曰‘东京’,定都于此,经历五年才迁都沈阳。
这座‘东京城’与盛京格局相似,也建了八道城门,城内建罕王宫、八角殿。
努尔哈赤正是在这里完成了八贝勒共治国政、计丁授田、联姻蒙古等重大举措,奠定了清王朝的基业……
这一日,大雨倾盆,太子河上冰面消融,波涛汹涌。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春雨过后,便又到了春耕之际。
到那时,想必那支入寇的楚骑也被灭了,皇上也该攻克楚京入主中原。
这大清朝,正是鼎盛之年……
~~
此时守辽阳的清军主将是董鄂·都类。
董鄂·都类的父亲叫董鄂·何和礼。
何和礼是后金开国五大臣之一,努尔哈赤起兵之初,何和礼是董鄂部的首领,努尔哈赤为了拉拢他,便将只有十岁的嫡长女儿嫁给他作妾,之所以是‘妾’,因为当时何和礼已二十八岁,早已娶了妻子。
后来皇太极称帝,封这位长姐为固伦公主。
都类是何和礼第五子,正是固伦公主所出。
他与尼堪一起守辽阳。当此时节,楚骑虽往兴京去了,但尼堪领兵去追,他独自守城也不敢马虎。
今日雨虽然大,都类还是披甲上了城头,巡视防务。
他巡到东城内治门,忽见一队人马远远奔来。
待这支人到了近处,都类目光望去,见他们有一千余众,身披八旗盔甲,个个狼狈不堪。
“报额真大人,我等随尼堪贝子支援兴京,不想遭遇楚骑掉头回击。他们杀了尼堪贝子……攻昭陵去了!”
都类一惊,注目看去,只见城下有旗丁抬着一个担架,上面一员大将的尸体在雨中看不清脸,但衣甲正是尼堪。
“死……死了?!”
城下的八旗兵大哭起来。
“就,贝子爷死了……我等是否去支援昭陵,请额真大人示下……”
都类拿不定注意,仔细吩咐守军注意各方动向,方才下令开城。
他下了城头,眼见那幅担架缓缓被抬进城来……
尼堪死得显然颇惨,盔甲上尽是刀痕。
都类见了不由眼眶一红,缓缓走上前,抬手想去擦拭他脸上的泥泞。
“尼堪啊,你我共事这么久,你怎么……”
下一刻,担架上的尼堪猛然抬起手,扼住都类的喉咙!
!!
都类眼睛一瞪,吓得一脸青白。
接着,几把长刀瞬间捅进都类的身体。
“夺城门!”
“杀!”
秦山渠丢掉手中的尸体,抢过一把大刀便向城头奔去。
“哈哈哈,你看啊,老子是你爷爷……”
远处,两万余铁骑缓缓显出轮廓,向辽阳城急奔而来。
“敌袭!关城门……”
有清兵大叫着,向城门奔来,伸手便要再去拉吊桥。
接着长刀斩下,惨叫声起。
一千余人死死占住城们。
“杀……”
~~
血随雨滴沿着城墙流下。
辽阳城并不是盛京,守军本就不算多。
八旗主力南征抽调了一部分旗丁、支援兴京又抽调了五千主力。守城的八旗兵不过五千,汉军不过一万。
此时在城门失守的情况下,面对攻上来的关宁军,他们便节节败退下来……
但这一次不同于抢沈阳城门,楚军是要夺下辽阳城,依然付出了惨重的伤亡。
厮杀整整持续了一日,傍晚时分,一支清军突围从辽阳北门逃出辽阳,向盛京急逃而去,楚军也不追击。
城门轰然闭上。
城头之上,一杆大清龙旗缓缓倒下去,一杆楚旗在雨中缓缓升起。
两万楚骑齐声欢呼,声震辽阳城……
~~
对于王笑而言,难的不是拿下辽阳,而是守住这座城、并在此给清军主力重创。
他策马入城,口中不停发号施令。
“请秦总戎调兵遣将分守八道城门,若兵力不够,可封死城门,只留下东面抚近门、内治门……”
“秦玄书,速带人将伤者安置到民房歇息,将城中大夫和伤药都找出来……”
“是!”
“耿正白,搜索全城,所有粮食都搬出来。木料、石料都给拆了!”
“是!”
“白老虎,你也去,带人把城中丁口押来,如有不从,立斩!”
“是!”
“秦玄策,去看看炮火还能不能用……”
大雨瓢泼。
王笑走在城关上,眉毛越皱越深。
依他原本的计划,是打算像火烧锦州般火烧辽阳城,给清军主力再一次重创。
但不巧,下了这么大的雨。
火烧不起来,城内的炮火暂时也是不能用了……
他抬起头,任雨水击打在自己脸上。
“难道真的是天助你们?”
王笑自语了一句,恨恨咬了咬牙。
——我就不信雨没有停的时候。老天爷是吧?你下多久雨,我就守辽阳多久……
在心中下了决定,他便又开始做战后安置。
这两场仗下来,关宁铁骑的能战之力已锐减至两万三千余人,而王笑还不确定清军主力是否全部撤回来了……
看似一片大好的情况,其实已经开始不太妙了。
~~
夜幕再次盖下来……
“侯爷,城中百姓押来了……这是第一批。”
王笑点点头,转过城头,目光看去,只见城中空地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把汉人分一边,旗丁分一边。”
随着这一句咐咐,楚军执着刀赶过去,如驱赶羊群一般将人驱赶着。
他们看着那些旗丁的眼神中已满是杀戮和掠夺的精光。
但这一次,王笑不想要那样的杀戮。
“你们都是楚人,其中或许有些人还心向大楚,可惜这份心意也少得可怜了。不然辽东楚民是旗丁的十倍,为何还会成为如今这幅样子?!在我看来,你们大多数人浑浑噩噩,是心甘情愿的人给当奴才!”
“你们捧着一份口粮,能活下去就心满意足,把脸面和尊严抛掉,卑躬屈膝,像牛马一样能活下去就欣喜不已。是,你们怕回到楚朝还活不下去……好,就当我理解你们。但今天,你们都成了我的俘虏,我说的算。”
“我不杀你们,包括这些旗丁,我一个也不打算杀。更多的话我懒得与你们说……接下来,每个楚人去砍下旗丁的一条脚或一条手,便能领一份口粮出城。愿意把这些残废的旗丁背到盛京,便能领十份口粮……开始吧。”
所有人愣住。
数万百姓沉默不语。
关宁铁骑有将领喃喃道:“侯爷,怎么……”
王笑眼中并未有什么残暴的光,他并不喜欢没有意义的杀戮。
但若一件事能剥削敌人的实力,他也可以不择手段。
随着这段时间的烧杀掳掠,他已经总结出了更多的经验,于是打算把手法再升级一下。
接下来,关宁铁骑过处,他不会再让人杀光所有的旗丁。他要剥夺掉这些人生产、战斗的能力,留下他们的命,还给这个大清王朝。
他要让这大清朝从现在起,供养着这些不能劳作的人,直到他们死……
~~
“开始吧,还等什么?让你们的主子们看看,你们为了活下去能听话到什么程度。也让我看看,你们以后如何和你们残废的主子们生活……”
“开始!”
随着一声惨叫,血雨一点点染红了整个辽阳城的街道……
接下来整整一天两夜,无数人提着包袱、背着带血的躯体,在大雨中向盛京蹒跚而行。
辽阳城一点一点空下来,等着再一次成为修罗场……
第521章 划责任
王笑带着三万人千里奔袭陷入重围,半点行差踏错便要误了他们的性命,压力自然很大,更大的压力却在于他不知道皇太极肯不肯回援。
而留守盛京的郑亲王济尔哈朗也很头痛,腹地遭到这样的肆虐,他定是难辞其咎的。
但整个战局之中,压力最大的人,其实是千里之外京城中的延光帝。
对于皇太极和他的大清朝而言,王笑再肆虐,终究也只是破坏,虽能带来数不清的麻烦与愤怒,但三万人损不了大清的根基。
但延光帝的楚朝,却已有亡国之态……
~~
京城。
陈圆圆觉得延光帝病了。
这位陛下越来越少说话,奏折也不摔了。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独自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想什么,自然也是很久没笑过。
她问过御医,御医却道:“陛下身体无恙,只是心思郁结……”
这是心病,陈圆圆不知怎么医,哪怕知道,她其实也医不了。
她只好在这一夜拉了拉郁郁寡欢的延光帝,问道:“陛下,夜深了……想吗?”
延光帝转过头,纵使眼前人倾国倾城,他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朕不想。”
“那……歇了吧?陛下昨夜就没歇。”
“你先歇吧,朕睡不着。”
“陛下闻闻臣妾香不香……”
袖子里的瓷瓶晃了晃,陈圆圆扶着延光帝躺好,微微叹息了一声。
一个时辰之后,延光帝睁开眼,叹息了一声。
又是彻夜不眠。
等宫内一声梆子响起,他起身,张开手任人再披上龙袍,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偶。
御案上的早膳他看了一眼,没有去动。
早朝已经有两日不开了。
重臣们拿不出主意,便也没有圣意要在早朝上宣布。早早的,一干重臣便已等在皇极殿开小朝会。
延光帝远远便听到里面争吵个不停。
直到他进了殿,一群重臣才安静下来。
“陛下。”
“免礼……开始吧。”
又要开始这该死的朝议。
先开口的是何良远,他急道:“宁远总兵蔡家祯投敌一事请陛下速决……”
“还有,昨夜宣大的消息也进京了,五日前,唐中元逆军在沙涡口渡过黄河,一日连下三城,已攻下汾州、阳城、蒲州。臣请陛下速决……”
“朕知道。”
何良远一愣,复道:“请陛下圣裁。”
“你让朕怎么裁?!”延光帝突然怒吼道:“一日下三城?城中百姓翘首以盼他们的兴禾皇帝,巴不得现在就让朕去死,让这江山社稷焕然一新!这些,朕不懂吗?!何良远,你让朕圣裁?不如让朕自栽以谢天下!”
他虽在吼,自己却已红了眼眶。
三城百姓开门迎唐中元,这在满朝文臣看来只是‘大事不好’四个字,但他昨夜看到折奏时的感受却没有人能明白。
——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唯恐治理不好天下苍生。黑发熬成了白发,也熬枯了自己,结果呢?这天下苍生就是这样对朕的?恨不能弃朕如敝屣?!
想到这些人跪在唐逆面前高呼万岁的样子,想到他们一脸要过上好日子的表情。延光帝只觉如上万根针在自己心上猛扎,恨不能扎烂了自己……
“朕未负天下人,天下人尽皆负朕!”
但他吼,依然不会有人明白他的痛。
群臣看他的眼神,显然只觉得——“陛下你这样有失体面。”
呵。
何良远没想到今天第一句话陛下就炸了,只好俯在地上道:“臣有罪,请陛下慎言。”
延光帝满腔的忿郁便发作不出来。
反正也不会有人在乎这些,他只好再将这郁气憋回去,挥了挥手,意兴萧索地道:“起来吧,你说,要怎么裁?”
何良远应道:“眼下的问题是,不仅是山西战事不利,蓟镇……怕是守不住了,张永年再次上书求援,请陛下调军支援,今晨的消息……”
他说着,摊开手上长长的信报,眼皮颤抖了一下。
“石门路彻底失守,参将尤世功战死,全军尽殁;石门路参将包毅投敌;燕河路失守,参将祁秉忠战死;喜峰路失守,参将马熠战死……”
名单念了很久,殿中安静下来,兵部、户部、礼部官员皆叹了一口气——殉国者的追封又是一堆麻烦事……
何良远还在缓缓念着。
“永平府陷落,一片石、台头城、抚宁、东胜、昌黎皆以陷落……张永年已紧急移师兴州……”
“朕是问你怎么办。”
延光帝一句话,何良远额头上的冷汗便流下来。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逃呗。
但这话又不能说,他只好双手将信报递出去,大呼道:“臣请陛下治姚文华、王笑督抚不力之罪!”
“朕是问你怎么办!”
“陛下!蓟镇十万兵马,辽东十万兵马,据城关要塞而守,恃火炮之利,为何打成这个样子?姚文华与王笑先是临阵换帅,致使蓟镇战事糜烂;又不带大军回援蓟镇,未能集中兵力,给了建奴各个击破之机;后又率锦州大军弃城而逃,逼得宁远、山海关陷入死地……今日之后果,尽是此二人之过失,臣请陛下重处!”
随着这一句话,殿中半数大臣跪倒在地,呼道:“请陛下重处!”
卞修永与一帮还站着的文官相互对视一眼,纷纷跪倒在起。
大家都没办法,不跪,等着当出头鸟吗?
“朕是在问你们怎么办?!”
“请陛下下旨杀姚文华、王笑以儆效尤,振奋军心、平息民愤,边镇将士方可勠力同心、奋勇杀敌!”
“如此弃城怯战之主帅不斩,不以平军心,请陛下明鉴!”
延光帝闭上眼,心中巨大的失落涌上来。
不会有人再给自己出主意了。
因为……所有人都没办法了,现在谁站出来出主意,谁便要担亡国的罪名。
值此危局,满殿群臣此举看似荒唐。但他们的心思延光帝也看得分明。
无非是在大厦将倾之前,把罪责算清楚。
等以后他们投降了唐中元,便可大喊一句:“看,是姚文华、王笑这些人毁了楚朝的社稷,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受他们这些庸臣的牵连,不得已才投的。”
呵,君君臣臣……大难临头各自飞。
“蓟镇之局,皆系姚文华、王笑之咎,请陛下重处!”
殿中依然在高呼不止。
对于这些楚朝重臣而言,不论接下来陛下处置不处置,他们得先把这罪责喊到明确了。
延光帝便由他们去喊。
他默默听了好一会,忽然开口,却是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去,把罗德元找来议事。”
“陛下!罗德元官卑位浅,如何能参与小朝会?”
“朕要听人说点公心公论!你能来跟朕说吗!?”
一声大吼,那说话的官员不敢再顶嘴,头埋得更低……
第522章 国之咎
罗德元已官至户部主事,是同年中升迁最快的一个。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蠢材会很快在这楚朝官场中栽下去、再也翻不起来。谁也没想到,这个臭烘烘的小官居然能得到陛下的青眼。
事实上,延光帝依然很讨厌罗德元。
只是这时候,他想听人说点有用的。
果然,罗德元上了殿,第一句话就不同凡响。
“臣请陛下南迁。”
满殿皆惊。
延光帝大怒。
——现在叫朕南迁了?当年钱承运提的时候,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你。你现在叫朕南迁,晚了!郑元化在南京经营许久,朕再过去?去当汉献帝吗?!
——悔不该叫这蠢材上殿。
延光帝抬手一指,大骂道:“混帐!”
满腔的怒火发作不出来,他只好话锋一转,道:“朕为社稷主,不可轻离京城,此事休再提。”
罗德元身子一颤,抬头看向延光帝,一掀官袍便跪下来。
“陛下有此意,臣愿与陛下死国。”
时至今日,他也没了办法。
整个楚朝都陷在战火当中,调兵?从何处调?
辽东、蓟镇有建奴南伐;陕西早已陷落,山西受敌;河南才遭叛乱,又在唐中元兵锋之下;张献忠下了湖广、复攻西蜀;唯有江南一隅还算安定,但已在郑元化掌控……
万般思虑,到最后,罗德元也只有这一句话。
“愿与陛下死国。”
大殿上,两双发红的眼眶对视了一眼。
看着罗德元那毅然决然的样子,一时间延光帝心头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无语。
“臣等随愿陛下死国!”
下一刻,满殿高呼,颇煞风景。
“都起来吧。”延光帝再一次将心头的悲凉咽回去,淡淡道:“朝议,议点有用的。”
群臣喏喏,最后还是延光帝先开口。
“何良远,你说要组建宗室亲军,如何了?”
何良远一拱手,缓缓道:“业已成军,只是操练出战力尚待时日……”
他再想立功劳,也不敢让那些细皮嫩肉的宗氏子弟去送死。
延光帝便明白了。
——时日?朕哪还有时日?你又是骗朕的,为了能入阁什么瞎话都敢编……
又是让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一会,随着通传,左经纶步入殿中。
“陛下恕罪,老臣来迟了。”
延光帝点点头,知道左经纶这些天一直呆在内阁没回过家。他今日能来晚了,显然又是处理了一些事。
事,自然是坏事。
果然,左经纶一抚长须,脸上的表情就像在说——臣这里有一堆坏消息,陛下想先听哪个?
“臣刚得到信报,唐逆第三路兵马四日前攻破了怀庆城,杀了卢江王,以王府钱粮大肆犒赏城中百姓……”
“如今唐逆应已兵至太原……”
“建奴已攻破遵化,遵化守将冯明献城投降,遵化知府刘正志组织百姓抵抗建奴,战败自刎殉城……”
“建奴兵分两兵,一路取乐亭,一路直逼兴州……”
左经纶说了良久,方才拱手道:“老臣请陛下坚壁清野,下诏天下兵马勤王,戒严京城。”
天下兵马?天下已没多少兵马了。
但延光帝还是开口应了一声。
“允。”
“这是老臣的票拟……”
延光帝军手让太监接过,他看着左经纶疲惫的脸,心中忽然平静了一些,开口问道:“左卿认为,是否让张永年回守京城?”
“陛下这是想弃蓟镇?老臣认为不妥。建奴若想直取京城,眼下已然到了。奴酋攻略蓟镇,必是想等宣大开战再火中取栗。但只要孙白谷、张永年能撑住,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有何转机?”
左经纶默然片刻,缓缓道:“此事一直未有定数,因此老臣不敢报给陛下。但今晨收到消息,怀远侯已率军突入建奴后方、侵扰沈阳,逼建奴回师……陛下,怀远侯与秦总兵绝非弃城而逃,请陛下明鉴!”
延光帝默然了一会。
他并不觉得王笑能逼皇太极回援。
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便依左爱卿而言吧。”
“是……”
左经纶话音未了,忽有一个小太监急跑过来,在殿外通传道:“陛下、首辅大人,蓟镇急报!”
蓟镇一日五报,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但这次左经纶接过那信报一看,却是瞳孔一缩,登时面如金纸。
信报从左经纶手中跌落,缓缓飘在地上,被小黄门捡起来,向延光帝送来。
延光帝看着左经纶呆若木鸡的样子,对那信报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惧。
他不想看……
“陛下。”小黄门缓缓将信报递过来。
延光帝目光看去,一瞬间僵在那里。
良久。
何良远一把拉过左经纶,问道:“怎么了?”
左经纶张了张嘴,声音已然沙哑。
“永平府……奴酋遣其长子豪格至永平府……屠了城……”
“皇太极?!”何良远喃喃道:“他……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称是我楚朝驸马王笑掘其先人陵寝,此为报复……”
“王笑!”
何良远想开口说点什么,却是说不出来。
他看着卞修远,希望对方站出来弹劾王笑。
但卞修远只是惨白着脸站在那……
“……建奴已三日未曾封刀,城内三十万百姓,除少数隐蔽较深者事后逃出,全数未能幸免于难。城中堆尸贮积,手足相枕……”
何良远呆住。
他并不是什么好官,也不怎么爱惜民生。
但他在内阁任上出了这样的事,三十万人遭屠,在场每一个食民之禄的重臣都将难辞其咎,一旦京中百姓闹起来,这一生的功绩便将尽数被抹得一干二净……
左经纶却还在说。
“据出逃者所言,建奴驱除百姓,五十人为一伍,奴兵横槊在后驱逐,驱如犬羊,稍有不前,即加捶挞,驱至尸山,长矛猛刺……”
“全城刀声砉然,嚎叫之声动地惊天。悬梁者、投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不计其数。骨肉狼籍,遍地皆是……”
这声音低沉,像是从腹腔中发出来的。
隔着数百里,站在这金璧辉煌的宫殿中,他们仿佛能听到一整座鬼城的悲泣……
整个皇极殿却只有他在说话,所有人噤若寒蝉。
忽然有“咚、咚、咚……”的声音响起。
群臣目光看去,只见罗德元跪在地上,一下一下重重拿额头撞击着地面。
“咚!”
有人去拉罗德元,却见这个六品主事额上血流不止,眼睛已然红肿,他哑然张开嘴,猛得一下放声大哭。
“我等无能,食百姓俸禄,不能护生黎性命,我该杀……我无能,该死!”
随着罗德元这一声嚎,有官员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我无能……十年苦读,披这官衣……有什么用啊!三十万人……”
这些年,国运倾颓,但他们还抱着期望。
这一刻,仿佛亡国的鼓声‘咚’的一下响起。
左经纶看也不看同僚一眼,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信报上的内容复述完,跪在地上,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来……
“老臣为首辅,三十万生灵在任下遭此大厄,老臣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重惩。”
这一刻,他又想到了卢正初,心里也不知是羡是妒。
——“卢昆山,老夫一辈子都瞧不起你,却不得不说,你死得好,死得刚刚好……”
卞修远眼眶一红,也缓缓摘下头上的官帽,在左经纶身边跪下去。
何良远犹豫良久,终究也将官帽摘下来。
——此事左经纶愿意担是好,但可惜他担不住。陛下这一道罪己诏是免不了的了……也不知这是不是他最后一道罪己诏?
良久,延光帝没有说话。
何良远抬起头,目光看去,只见龙椅上的陛下面如金纸,忽然“噗”的一下,一口血喷出来,栽倒在地……
“陛下!”
“陛下!”
“快!请御医……”
第523章 君与臣
陛下在朝议上昏阙过去,这种事并不让诸臣意外。
有人觉得他是急火攻心。却也有人觉得他是故意晕倒,不然这种时候不晕又还能说什么?
但,这道罪己诏是逃不掉的。
左经纶跪在那不起来,何良远与卞修远对视一眼,匆匆回了内阁,提笔便写。
一封票拟写就,何良远长叹一声,领着群臣便奔向乾清宫。
此时御医才告退,大太监王芳已赶来守在殿外,一见何良远便跳了脚。
“何良远!你还要来逼迫陛下?!”
公鸭嗓子一扯,王芳三两步上前,一把揪着何良远的衣领,骂道:“你们这些误国的庸材,治天下不能,尽只想把陛下往死里逼……”
“让开!”
“咱家不让,你走开!没见陛下的样子吗?”
当此时节,何良远也顾不得别的,压着声音骂道:“你个内官懂什么?若不速速下诏,一旦消息传开,民怨沸腾,你担得起吗?”
王芳恨恨咬牙,一把接过何良远中手的票拟。
他嘴里还不忘忿忿地低声骂了一句:“狗才。”
目光落去,只见一字一行皆不留情面。
“予以凉德,继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屡致虏猖寇起,黎庶颠连,中夜思惟,不胜愧愤……”
“今地方复遭屠躏,生灵又罹汤火,痛心切齿,其何以堪。以不能保子孙黎民,亦曰殆哉。邦之杌陧,天之所谴,在予一人。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负罪实深……”
果然又是把事情往陛下头上栽,王芳怒从心起,想撕这票拟却又不敢,往何良远怀里一塞,骂道:“你出去,陛下又做错什么了?他坐在这宫里,万事皆与你们文官商量,南边出了涝旱是他的罪,北边出了虏寇又是他的罪,那要你们这些人还有何用……”
“王芳!”
何良远气性上来,一把推开王芳,骂道:“无知内官,休在此纠缠不清,速去誊写、盖印、下诏天下,这是君国大事,容不得你放肆。”
王芳嘴上喊的凶,终是不敢真与何良远动手。
眼前一群重臣逼上来,他眼眶一红,竟干脆哭了出来。
“陛下病了啊……御医说了,急火攻心不能再受激,你们这是要逼死他啊……何大人,咱家求你还不行吗?缓两天,让陛下缓过这口气……”
何良远懒得理他,上前几步,对着乾清宫的大门便喊道:“臣请陛下勿避国事。”
他身后群臣亦是上前,齐齐跪下喊道:“臣等,请陛下勿避国事!”
王芳双眼通红,恨不能招来东厂番子将他们驱赶出去。
但他明白自己不能这么做。
外强中干的老太监没奈何,只好一跤跌在地上大哭。
“你们……你们……陛下病了都不行吗?他都好些日子没好好歇过了,粒米未进……就让他躺一会不行吗……”
“不行!”何良远正色道:“陛下受命于天,为天下人之父母。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如今子民罹难之际,陛下就是病不得!”
“你……”王芳跌在地上拉住何良远的腿不让他上前,哭道:“你这是想把陛下当成你的牛马……”
何良远一扯衣袍,怒道:“我不受你威胁。陛下也并非我的牛马,他是天下人的牛马。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天下百姓不同意,陛下就是病不得!”
王芳知道这些文官一旦占了理能顽横到什么地步,也知道自己说不过人家。
他只好边哭边忿忿盯着何良远。
“狗才,你真把自己当一心为民的好官……”
下一刻,乾清宫的门被打开。
诸臣目光看去,只见延光帝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衣领上还带着血。
所谓九五之尊,看起来只像一根随时要被折断的枯枝。
“罪己诏,拿来吧……”
~~
等誊写好的罪己诏摆在案上,许许多多个‘罪在予一人’已被改为‘罪在朕一人’。
王芳红着眼,捧出那方玉玺。
延光帝伸出手拦了一下,接着,亲手接过玉玺,‘啪’的一下盖在那罪己诏上。
做完这件事,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哈,罪在朕躬,万般罪孽,皆在朕一人。朕是千古第一昏君……”
~~
何良远看着延光帝这模样,终究还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拱手道:“臣有事奏,请陛下摒退左右……”
等旁人都退下去,延光帝倚在榻上,有气无力道:“要说什么说吧。”
“臣是想请陛下保重龙体。”
延光帝一愣。
“就为说这个?朕还以为……你要弹劾王笑。”
何良远默然了良久。
他似乎很犹豫。
“臣有几句话想送给陛下,陛下若不愿听,请治臣死罪。”
何良远说着,在地上跪下来。
“陛下为一国之主,便该心肠硬如铁石。但在臣看来,陛下……还不够无情。”
延光帝眉头一皱,冷冷道:“你是在教朕怎么作皇帝?”
“这些话臣本不想说,只是看陛下心思郁结,日渐削瘦。臣心中悲蹙不已,愿冒死为陛下开导。”
何良远头埋得更低。
“圣人宣扬仁治,为的是管束万民,但陛下切不可自己当了真,将‘仁’之一字时时挂在心上。臣请陛下发罪己诏,是请陛下发给百姓看的,非是真请陛下躬思己过、为永平府之事忧心……”
延光帝支起身子,以手拍榻,怒道:“三十万人!皆是朕的子民,你当朕……”
“人是什么?死了生,生了死。两国交战哪有不死人的?奴酋亦号称自己是仁治,又何曾真把这点人的生死放在心上。为帝者,便该心如铁石,视万民如草芥。自古以来的仁君,并非指的是其人有多仁,而是能以‘不仁’的手段得到‘仁’的结果。所谓‘圣道、王道’,圣道为壳,王道为核。陛下如今龙体欠安,皆因陛下心肠太软,思虑过甚;皆因陛下心肠还不够硬,分不清哪些是做给别人看的,哪些是为帝者真正该做的。”
“何良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陛下,仁不行商,义不守财,慈不掌兵,柔不掌国。臣今日愿抛开那些冠冕堂皇,以肺腑之言劝陛下看开。”
“呵……”
延光帝虽在冷笑,却也明白,自己确实还是太心软了。
为帝十八载,背后鲜血无数,他一直知道君王要冷血无情,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但这些冷血无情皆是他学来的帝王之术,而不是骨子里带来的。
“你是想说,朕不适合当这个皇帝?”
“臣不敢,臣只想请陛下看开。”
延光帝看着何良远,想发怒,却又怒不起来。
这个翰林出身的大儒平日里将圣人之言挂在嘴边,其实心里明镜一般拎得清清楚楚。
今日和这自己说的这些话,不论对错,确实是掏了心窝子。
没想到啊,最后说真心话安慰自己的人,竟是何良远……
“朕不要你来教!”
何良远叹息一声,在地上重重砸了两个头:“臣妄言,请陛下治罪。”
良久,延光帝叹息一声,道:“你下去吧。”
“是……”
看着何良远的背影,延光帝确实感到自己心里有好过一些。
哪怕还是看不开,但君臣一场,日日相对,这些臣子对自己也不是毫无顾念……
下一刻,他闭上眼,又摇了摇头。
——看,朕的威望已经消散殆尽了,连臣子都敢对朕说心里话了……
~~
对于周缵而言,这些事再难,终究只能咽下去。
再不想撑,他也只能撑下去。
因为他是一国之君。
至少,亡国之前还是……
第524章 家园中
何良远回了府,倚着椅靠叹了一口气。
今日这番掏心掏肺的话,不管陛下心中怎么想,往后对自己必然要比对卞修远更亲近一些。
左经纶要退了,下一任内阁首辅必是自己……
但大厦将倾,再当这首辅有何用?
呵,争了一辈子,数十年的心血耗尽,好不容易快熬出头了,怎么就要亡国了呢?
人生在世,可笑!
“父亲,伯雍在辽东不会出什么事吧?”齐氏听说何良远回了府,又一次巴巴地赶过来问道。
何良远思绪被打断,不由皱了皱眉。
“他若够聪明,自然不会出事。”
——若不够聪明,死了就死了,老夫又不止这一个儿子……
齐氏却不想当寡妇,提着帕子哭哭啼啼起来。
何良远不耐,心里忽然又想到王笑领兵突入沈阳一事。
王笑不会给左经纶安排了什么后手吧?
左经纶引咎告老,不会是想逃吧?
思及此至,何良远倏然站起,问道:“左明静回来没有?”
齐氏一愣,忿忿道:“爹你说,哪有这样的儿媳妇?躲在娘家多少日子了也不回来。”
何良远懒得听她碎碎叨叨,郑重吩咐道:“去,把她接回来。多带些家丁嬷嬷,就算抢,也得把她抢回来……”
齐氏走后,何良远踱步良久,心中思虑万千。
王笑竟然敢去沈阳,那京城绝不会没有后手。王康、王珍还在京中,齐王、淳宁公主还在,神枢营、神机营也还在……
钱承运去了山东,那这一招后手他必然交给了左经纶……
以彼此间的关系来看,万一京城失守望,到时候左经纶拥着陛下逃了,肯定要抛下这自己这个亲家……
今日便看看,左明静够不够格成为一个突破口……
过了许久,何良远正等得不耐烦,齐氏便已扑天抢地地跑回来。
“父亲……呜呜……孩儿带人还没到左家,就让人给打回来了……呜呜……左经纶太过份了……”
何良远沉声问道:“被谁给打回来的?”
“锦……锦衣卫。”
何良远目光一凝,自语道:“果然如此。”
——左经纶,你这招棋漂亮啊,把首辅之位甩给老夫,回头京城破了,你带着陛下逃,亡国的责任我来扛?
——王笑,你连我何家的墙头都想扒……
~~
左府。
宋兰儿扒在墙头看了一会,从梯子上下来。
她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进了后院,方才拍了拍胸口对左家姐妹道:“都被打跑了……何家那些人被锦衣卫打得屁滚尿流……哭着喊着就跑了,哈哈哈……”
左明心冷笑一声。
“想接姐姐走,没门。”
“就是。”
左明静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由摇了摇头苦笑一下,低声道:“这般作派,恐传出去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宋兰儿道,“人既不是我们左家打的,锦衣卫反正在京中有个横行无忌的名声,他们和何家不对付,见一次打一次,又怎么了?”
她说着,颇为得意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又笑道:“两位首辅家的千金觉得如何?如今你们的祖父可是天下最大的官,连锦衣卫都能调动。”
这话傻气,左明心便摇头道:“祖父哪能调得了锦衣卫,无非是……”
她话到这里却又停下来,看了左明静一眼,低声道:“姐姐以后能不回何家了吗?”
左明静低下头,淡淡笑了一下。
“不过是回娘家陪你些日子,哪能真不回去?”
“我们若想想,总有办法。”
左明静岔开话头道:“莫说我,等你家夫婿回来,你不也得回自己府里。”
宋兰儿哈哈一笑:“就是啊,你那大宅子秦玄策花好大力气抢来的。”
“什么叫抢,他买来的。”
“是是是。”
左明心目光往窗外看了一眼,有些低落下来,道:“听说辽东战事不利,消息也打探不到……”
左明静道:“怎么?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我巴不得他不要去,哪怕一辈子没有功业也好。”
左明心话到这里,转头看了左明静一眼,目光中微微泛起试探之意,忽道:“再说了,玄策便没想过封侯。要说封侯,姐姐指的怕是另有其人……”
左明静手上针线一滑,手指便溢出一滴小血珠,她捻了捻手指,不动声色道:“瞎说什么……”
宋兰儿嘿嘿一笑,调侃道:“若用明静姐的话说,我们如今还能安然度日,却不知是谁人正远赴边关、擎天挽柱?”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左明心笑道:“是是,是我说的,行吧?”
左明静再次岔开话题:“朵朵今日怎么不过来?”
“她呀,交了新朋友,巴结得紧呢。”宋兰儿道。
“哪里就称得上巴结?”左明心笑道:“我也喜欢缨儿啊,姐姐呢?”
“我……自然也是。”
左明心盯着左明静看了两眼,也不再试探,只在心中暗暗下了断言——“有些人霸道得很,自己跑去辽东,却让锦衣卫给他看着人,嗯,公器私用,倒也不错……”
屋中三个女子谈了一会,忽听前院一阵慌乱。
派了人去打听,回来只道:“大老爷在朝堂上跪昏过去了……”
等她们看望过左经纶再出来,左明心脸上已是一片煞白。
“是辽东战事不利?一定是的……”
“你别急啊。”宋兰儿跳了跳脚,“我去找我爹打听,你别急。”
左明心拉了拉左明静,哭道:“姐姐……要是……怎么办啊……”
她感到左明静手里一片冰凉,似还在颤抖。
“怎么办啊?”左明心心头一颤,只觉心跳得厉害,要喘不过气来。
左明静回过头扶住她,自己脸上却也已是一片泪痕。
“你别慌……不会有事的。”
左明静说着,颤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纸出来:“你看,他答应过我的……”
左明心目光看去,只见那纸上歪歪扭扭只写着六个字。
“河山无恙,勿虑。”
左明静抹了抹泪痕,低声道:“怀远侯万事有定计,有他在,我相信都会好的,我信他……”
~~
是夜,左明静辗转无眠。
她既恼自己怎么能将那封信纸拿出来让人看到,又觉心中思虑万千。
最后,她终究是重新坐起来,捧在那信纸看了良久……
良久之后,那信纸上有人提笔用娟秀小楷添了一句诗。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一次,再也不能拿出来让人看到了。”左明静心想……
第525章 先备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辽阳城头,王笑伫目望去,心里蓦地想到这一句诗。
前些日子辗转奔袭顾不得别的,这两日在辽阳城中他却稍稍有时间想些有的没的。
城中的百姓还没来得及全部赶出去,清军便已回扑过来,也急着不攻城,而是将辽阳城团团围住,每日都有部队增派过来。
辽阳城内的这两万多楚军,似乎已成了瓮中之鳖。
城内还余下百姓四万人,在楚军的驱使下每天拆卸房屋,正建造着什么东西,满城都是叮叮当当之声。
大雨还在不停地下,雨中浑身湿透的劳力们看起来极是悲惨。
战争对人的折磨远不止是身体上的伤,把数万生而为人的同类驱使得如犬羊。看着他们的样子,对王笑心理上也是巨大折磨。
他以前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得战后心理综合症,甚至觉得打仗是很酷的事情。如今却觉得自己也快病了。
千古兴亡,百姓俱苦。时至今日,他方才明了这‘苦’到底是多苦。
他只能告诉自己,心肠还要再硬一点,再硬一点……
“侯爷,再不突围我们就跑不掉了,奴兵可越来越多了。”秦山渠跑过来道。
王笑侧头看了一眼城外围得水泄不通的清军,淡淡道:“放心,跑得掉。”
秦山渠挠了挠头,他如今对王笑极有些信服。
——除了这位侯爷,谁还能带自己将建奴的盛京轰得稀碎?
但秦山渠还是嘿嘿一笑,有些尴尬地道:“那就好,那就好。侯爷休怪我多嘴,是士卒们都想问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去突袭建奴的城寨?”
王笑侧过头,眼中泛起些威摄的光。
秦山渠心中一怵,讪然道:“大家伙在锦州守了那么多年,守城都守腻味了……那啥……奔袭了那么久,到辽阳城后反而闲下来一点……建奴还有好多城寨我们都没去呢……”
“他们不是怕闲,是又想去烧杀掳掠了吧?”
“没有!”秦山渠下意识便喊了一声,抱拳道:“如今谁敢不听侯爷的?侯爷指哪我们打哪!”
王笑也不理他,转头向城中看去。
楚军将士还在挥动着鞭子,一下一下驱打着劳力。
胜利带来的喜悦、财富、权力,似乎让这些楚军陷入一种狂热。
他们在福陵、在盛京、在辽阳都成为生杀予夺的人上人,胜利者掌握着别人的一切,这种感觉让他们对战争变得很自信,也更加盼望。
从惶惶如丧之犬,到现在变得极富有侵略性。他们与清军的状态也越来越像。
胜者愈强、败者愈弱。
因为胜利可以掩盖一切问题,失败将放大一切问题。
而他们在担心什么,王笑很清楚。
无非是怕王笑如今已无计可施,只能死守辽阳城,那还不如临死前狠狠地再干上几波。
只要闻到失败的气味,军心便会隐隐动摇……
至于他们的欲望,王笑也清楚。
最开始,他们会想要劫掠,但接下来,他们会在辽阳城里感受到权力。这种权力感将驱使他们想要不停得打、不停得打。
这是清军的老路,清军便是在这样一次一次的胜利中享受着战争的成果,战意越来越蓬勃,变得越来越强。
自古以来,几乎所有的强军都是这般淬炼出来的,在这之前就没有哪支军队能做到在敌土也军纪严明。
兵者,凶器也。
但王笑知道,还有更强的军队。
——如果这次你们能活着回去,我也许能试着让你们变得更强……
心里想着这些,王笑转过头,看向秦山渠。
“告诉士卒们,我们不会败,我们将在这里重挫建奴,继续搅得他们天翻地覆。”
秦山渠身子一挺,喝道:“末将明白!”
他退下去,一会之后,辽阳城中猛然响起巨大的欢呼。
“誓死追随侯爷!重挫建奴!”
虽己方只有两万余人,城外的清军已然是数倍之众。但经历盛京城一战,没有人怀疑王笑的许诺。
只要知道不是困守城池,他们的信心与战力又重新燃起。
这一刻,这支关宁铁骑对怀远侯的个人崇拜感又被推向了一个顶峰……
王笑伫立在城头上,听着满城的欢呼,他摊开手掌看了看。
凭个人崇拜或许掌控不了数十万大军,但把握两万余人却还是绰绰有余。
——兵者凶器,我握着这把凶器,来啊!
……
“杀!”
午后,清军又发动了一次试探性攻势。
八旗军并没有出动,而是驱赶着包衣们攻城。
雨天并不好攻城,楚军守着城头,以悍然之势击退了这波攻事。
城头上巨石砸下,连梃狠狠扫荡,收割着无数包衣的性命。
双方主将各有计较,却只是先将这些最低贱的人摆出来,用他们的命试探着对方的盘算。
战至傍晚,城下骨肉堆积,任雨水冲刷……
“他们在等援军。”林绍元看了一眼城下的尸体,道:“建奴攻城并不急,只是让这些包衣消耗我们的力气……末将判断奴酋派兵回援了,这是要围死我们。”
“我也在等他们的援军。”王笑随口应了一句。
他望向城外的清军营地,默默估计了好一会,又道:“看样子来了五万人了吧?还不够……”
说罢,他转身下了城头。
林绍元望着他的背影,眼神有些炽热。
——五万敌人还不够,这是个疯子……还是阎王?
~~
叮叮当当。
整个辽阳城都弥漫在这种敲打声中。
王笑策马行过长街,只见远处的罕王宫轰然倒塌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烟尘在大雨中被打落,无数劳力在楚军的驱使下进到罕王宫的废墟里拾捡木料……
“你他娘的,别想躲懒。”街边有人喝道。
王笑目光看去,只见一名楚军正拿鞭子抽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与王笑同样年岁,身衫褴褛,浑身都是血痕,模样凄惨。
“主子,放过我吧……”
那少年哭嚎着,一转头看到王笑,灰暗的瞳孔亮了一下,便想向这边爬来,嘴里哭道:“我病了……真的干不动了……求你……”
“还想躲懒。”楚军又是一鞭子抽下去。
王笑看着湿漉漉的地面上那双艰难向自己伸来的手,要说心中没有恻隐却也是假的。
曾经那个所有人都活得体面的世界,被这双虚弱的手一碰,碎开。
他开口,却只是冷冷道:“想活命,继续干。”
说罢,他驱马继续前行,身后又是几声惨叫。
马蹄踏在辽阳城的地面上,蹄铁下是无数人的血泪,王笑心中却只在反复念叨着。
“慈不掌兵……慈不掌兵……”
第526章 还不到
秦成业病了。
楚朝几乎所有人的想像或目光中,秦成业是守国大将、是擎天大柱,那便该英雄盖世、威猛无比。
但所有人也都忘了,这已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
与他同辈的姚文华每天靠在榻上,翻个身都要婢女扶,走两步路都要唠叨一句“累死老夫了”;比他小几岁的蔡通禹早些年便开始退居颐养,每天补药喝着……
唯有秦成业,满身的伤病,在行将就木之年披上重甲,提刀策马,千里奔袭……
在福陵他就已经很疲惫了,等到攻下辽阳城,因淋了两天雨,他终于病倒。
这让所有秦家子弟都吃了一惊。
担忧的同时,他们却也觉得……有些许失落。
——本来还都以为,老爷子会大展神威的。
没想到就只有这样……
屋门被推开,王笑走了进来,在病榻前坐下来。
秦成业缓缓转过头,苦笑了一下:“怀远侯对老夫很失望吧?”
“没有。”王笑摇了摇头,“我们调头攻尼堪的时候,你就已经病了吧?你强撑着,一直到我们打下辽阳,竟还想撑……”
“老了啊。”秦成业叹道:“换年轻时,这点伤寒算什么,一顿酒肉也就过去了。”
“晚辈过来是想告诉秦总戎,你是可以病的。”
秦成业一愣。
王笑又道:“有我在,你暂时还是能病一场的,暂时。”
他端过案上的汤药,给秦成业喂了一口。
“想必这些年你也没少病,只是在秦家的时候能撑就撑。你大概是觉得,辽东总兵、秦家之主是不能病的……但你看你,说话嗓门大,其实是耳朵都快聋了。耳聋了你也不说,害得秦小竺学你一样大嗓门……”
少年絮絮叨叨,秦成业只是摇了摇头,叹道:“这次出征,老子什么都还没做,不甘呐。”
“你在,关宁铁骑的魂就在,这就够了。”王笑道,“何况如果没有秦总戎你,只怕我还没到辽河就要迷路了。以前觉得打仗靠打打杀杀,这次得你教导,我才知道,打仗的第一条关键是……认路。”
“说到打仗,老子再提醒你一句。兵法有正奇之道,正乃用兵常法,奇乃用兵变法。你用兵太多奇法,不走正法,此非长久之计。要知道,奇谋智计有尽时,军阵战力才是王道。”
“晚辈明白,辽阳一役过后,我这些歪主意便也用尽了。到时才是秦总戎你大展拳脚的时候。”王笑又喂了一勺汤药,笑道:“不必气馁,早些好起来才是。”
秦成业觉得那药太苦,皱了皱眉,道:“接下来这一仗……你派耿正白出城,不如派秦山湖去。这次的事既险又难,老四能办得更好。”
他说着,看着窗外叹道:“你保下秦家满门老小,这三万人任你驱使。这既是说好了的,你调兵遣将便不该有太多顾虑,用人唯能才是正理。”
“我是怕你这老头子病死了,我得把秦山湖留着镇场面。”王笑轻笑了一声。
秦成业哼了一声,道:“一点伤寒,老子还病不死。”
他想了想,又问道:“船可到胶东了?”
“算时间快了。”
“若是奴酋不肯回援,只怕他们到了胶东,也难保一世平安啊……”
“放心吧,我既答应过你便会做到。”王笑道:“奴酋也会回援的,我们只管重挫眼前这些建奴。”
“那也未必见得,奴酋这次誓要取京城,陛下撑不住的……”秦成业话到一半,看了王笑一眼,忽然问道:“你还留有后手?”
“有自然是有的。”
秦成业沉吟道:“蓟镇就那些兵马摆在那里,京城空虚,宣大直面唐逆抽调不了……你哪来的后手?”
“生病了就不要想那么多。”王笑拉了拉他的被子,道:“只管等着看,我这次先学关云长,再把奴酋逼回来。”
“你……”
王笑却已起身往外走,嘴里还嘟囔道:“建奴的援兵怎么还不到?想让你多歇两天不成?”
走到门外时,他忽然又停下脚步。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着回去。有件事我打算先告诉你……”
秦成业一愣,心中有些担忧起来,问道:“什么?”
“我看上你家秦小竺了。”
王笑说完,也不等秦成业应,笑了笑,径直推门出去。
屋内,秦成业一拳重重锤在床板上。
“嘭!”
“竖子!”
~~
辽东大雨磅礴。
舒尔哈济已亲临辽阳前线。
这一次,他誓要一举围杀被困在城内的楚军。
大战将临,数万人枕戈待战。
舒尔哈济转头西望,喃喃道:“阿格济、多铎怎么还不到……”
~~
阿格济和多铎正在辽河边搭桥。
……
“桥呢?!”
多铎知道西平堡陷落、平阳桥被炸毁,在宁远时他便派了五千汉旗军先行,搭建供十万大军渡河的浮桥。
但此时他好不容易收拾完锦州的残局,领军赶到辽河边,只见一条大河波浪宽,河上却是一座桥也没有……
等那先行的汉旗军迎上前来,多铎目光看去,只见个个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竟只剩两千余人。
“你们的马呢?!浮桥的木料呢?!”
一名牛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喃喃道:“我们……我们遇袭了……”
“遇袭?还能被谁袭了?”
那牛录脸色愈苦,颤声道:“回禀豫亲王,我等奉命驱赶锦州百姓搭桥,却一个百姓没见到,只在辽河边逮到六千个老汉……
于是,我等便抢了他们带的粮食,驱赶这些老家伙搭桥。没想到,这些老头在粮食里洒了药,等到夜里,趁我等熟睡忽然偷营,他们抢了我们的马、杀了额真大人!我等中了迷药,腿脚发软……”
多铎大怒,一扯缰绳,座下战马一蹄踢翻了那牛录。
“蠢材!你们能让一些老头杀败了?!”
那牛录惨叫一声,一翻身重新跪倒在地。
“豫亲王恕罪……那些老家伙看起来路都走不动的样子,没想到个个身手了得,他们在河里埋了刀枪,忽然就作乱闯营了啊!我等丢了马匹,追也追不上……”
“人呢?!”
“他们过了河,又毁了浮桥,往东去了。”
多铎大怒,提刀便要砍了这牛录。
马车上阿济格却是掀开车帘,问道:“对方领军者是何人,你看清了没有?”
“禀英亲王,是……是一个残废……”
阿济格眉头一皱,看了看自己的下身,眼中浮起不悦之色。
却听那牛录接着道:“那人四肢只剩一只手,被绑在一个大汉身上,十分……十分奇怪……”
“知道了。”
一声惨叫,有人将那牛录砍翻在地。
阿济格摸了摸自己的断腿处,冷笑道:“秦山海……你还敢出来?”
“也好,大家都成了残废。但这次,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
马蹄翻飞。
六千骑策马如风。
秦山海被绑在亲兵的背上,这姿势自然极不舒服。
但雨水打在脸上,风迎面而来,他却是像感受到了新生……
“哈哈哈,建奴军中果然多的是马!”
“这还只是劣马,回头我们换真奴的女真良马。”
“哈哈……”
“大将军,我们接下来去哪?”
“童老五、刘栓子、余良……”秦山海一个一个名字喊过去,接着喊道:“先去你们的家乡!”
“好!”队伍轰然应喏。
“哈哈哈,老子终于要回铁岭了!”
“哈哈哈,哥哥们先陪你们回趟铁岭……”
……
董济和策马奔腾,听着这些喊声笑了笑,接着转头避了避打在脸上的雨滴。
下一刻,他忽然愣了一下。
却见队伍中有个身影显得有些娇小……
董济和不由拉了拉缰绳定眼一看。
这一下吃惊不小。
“秦小竺!你怎么会在这里?!”
~~
与此同时,海船上,贺琬一脚将一个水手踹倒在地。
“你他娘的,看丢了一个,又看丢一个?!”
“贺……贺爷,上次那个……秦玄策,不是小的看丢的啊……”
“你还敢顶嘴?”
贺琬转头看向打扮成秦小竺模样的秋田优子,喝道:“人呢?!”
“那滴拉塞叽库哇……”
“耍我是吧?你别给老子胡说八道!老子听得懂你们那鸟国的话!”贺琬用日语大骂道。
“呐呢?!”
秋田优子大惊,白眼一翻,径直晕倒过去……
第527章 攻城战
丢了几千匹马、折损两千余名汉旗军,对阿济格大军的影响并不算大。
但重新伐木、铺建浮桥供七万人渡过辽河,却又花了两天时间。
大雨没有停歇的趋势,辽河的河面变宽了不少,波涛汹涌、水流湍急。
大军渡过河,阿济格掀开车帘回望着河面,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多铎见他举止有异,开口问道:“十二哥,怎么了?”
阿济格沉吟道:“王笑此贼奸诈,这次却不去攻昭陵,反而困守辽阳……我想不通。”
多铎闻言便心道阿济格这是判断错了,难以释怀。
“你高看这条楚狗了,他不过十六岁,能有多大能耐?敢毁皇阿玛和额娘陵寝、断十二哥你这双腿,我必将他碎尸万断……”
行军半日,辽阳城在望,七万大军汇入围城的阵线,愈发将城池围得铁桶一般。
~~
济尔哈朗也是三天前才亲自赶到辽阳。
他压力很大。
到目前为止,福陵被毁、皇子被杀、后妃遭劫、数员大将身死、盛京内外一片残垣、百姓流离所失……
这一切,他这个留守都城的郑亲王都要担下来。
但说来他也很无辜,清军三十万主力伐楚,腹地兵力空虚,要守的地方却多。
对方虽只有三万人,却是快马来去无踪,难以围剿。要打败他们不难,难处在于堵住他们。就好比,楚朝围堵流寇那么多年,还不是未能剿灭。
好在,最终将他们困在了辽阳……
若换作是平常,大清的兵马打楚军可以一敌十,凭手上的将近五万的兵力,济尔哈朗完全有自信闭上眼都能攻下辽阳。
但这次,他绝不敢再让王笑、秦成业逃了。
哪怕以十三万人围两万人,传出去会沦为笑柄,他也要确保万无一失。
这支楚军一个人他都不打算放过,他要把他们每个人的头颅都摆在福陵前,让世人看看,敢触大清逆鳞是什么样的后果。
如今回援兵马已至,正该一举拿下辽阳,已解心头之恨……
阿济格的马车行至中军大营。
车帘掀开,济尔哈朗目光落在阿济格的断腿上,不由一愣。
“英亲王,你这是……”
济尔哈朗因从小与皇太极一起长大,对皇太极的忠心不必多言。
阿济格却是多尔衮的同母兄弟,济尔哈朗对其亦有防备。
但此时看这个战功显赫亲王成了残疾,济尔哈朗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大清又痛失一员猛将。
阿济格能看懂济尔哈朗目光中的惋惜,却是摆了摆手,无所谓地道:“丢了双腿,没多大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敢问郑亲王,王笑、秦成业确在辽阳城中?”
“不错,插翅难逃!”
“好。”阿济格冷冷道:“皇帝八哥口谕,擒下王笑、秦成业,不能让他们死得太痛快,等八哥回来要亲手一片一片剐下他们的肉,生吮他们的骨髓……”
济尔哈朗听着这一句,仿佛又看到了关睢宫那一场大火,仿佛能感受到皇太极咬牙切齿的恨意和怒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
黑云压城城欲摧。
十二万大军集结完毕,攻城车缓缓摆开,天地一片肃杀。
“攻城!”
随着济尔哈朗这句话,战鼓声起。
“咚!咚!咚……”
辽阳城战局陡然一变,攻城之势瞬间激烈起来。
“杀……”
嘶喊声在大雨中响彻山川,十二万人的脚步踏起,大地都在隐隐震动。
黑压压的人群如蚁群一般涌在城下。
攻城锤猛地撞在城门上!
“嘭!”
巨大的城门只是晃了一下,无数粉末从城洞中落下来。
“他们把城门堵死了……”
“再撞!”
“全力攻城,不得怠惰!后退一步者,杀无赦!”
包衣们被驱赶着,抬着云梯向城头架去。
“砰!”
巨石狠狠砸下来,伴随着极短促的惨叫,将城下的包衣砸成烂泥。
血肉溅在幸存者的脸上,战声却丝毫未停歇。
云梯缓缓倒下去,又是一阵惨叫……
“再架!都不许退!”
又是一波包衣冲上来,奋力扶起那云梯,架在辽阳城头。
雨天云梯太滑,有包衣才爬了两步,脚下一滑摔下来,身后无数人便踏在他身上爬去。
一双双鞋踩在他背上,他惨叫着挣扎了几下,渐渐没了声息。
下一刻,云梯被城头的守军推倒,带着挂在上面的一连串包衣,轰然砸落下来!
“啊……”
“再上!”
巨梁木砸下,又是一地烂泥。
人命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比蝼蚁都还不如。
辽阳城墙下,一具一具肉身堆上来,死者圆睁着眼,伤者抽搐着残肢,连瓢泼的大雨都洗不完城下的血迹。
雨天不能用火炮,攻城战变得更原始,也更惨烈……
上千条包衣的性命几乎在一瞬间便不复存在,甚至带不走一个守军。
但清军将领们并不在意。
让这些包衣冲上去送死的意义,本就只是为了消耗守军的力气、消耗守城的器械。
……
济尔哈朗盯着城头。
王笑盯着城外。
这一刻他们眼里只有对方,哪怕目光所及根本就看不到对方。
他们都没有去看那些小卒。
所谓人上人,便是一人之性命,可以比千万人还重。
战事一起,这些小卒便不再是儿子、丈夫、父亲、兄弟……他们只是数字,会嚎叫的数字。
“押城中的百姓上城头守,不从者杀!”王笑喊道。
“把汉旗军押上去!余等做好布置,不得让一人一骑逃脱!”济尔哈朗喊道。
……
时间便在这样的厮杀中一点点过去。
“嘭!”
攻城锤再次狠狠撞在城门上,城门终于豁开一个大口。
包衣们大喜,有人探头一看,却见城门里全是石料,堵得严严实实。
“抚近门也被封了!”
他话音未了,轰然巨响中,又有石块砸下来……
城墙上的攻势也更加猛烈起来。随着汉军旗押上,终于有云梯架在城头上。
一个一个士卒惨叫着摔下城头……
“全力冲上去!站稳城头!”
“当先攻入城的勇士重重有赏!”
“杀啊……”
~~
“侯爷!东城要加派人手!”林绍元大喊道。
王笑却恍若未闻。
他看着东边好一会,又转头望向西边的太子河。
“耿正白,你怎么还没动作?”王笑低声自语道。
“侯爷!”林绍元又喊了一声。
王笑微微皱了皱眉,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第528章 赌一把
济尔哈朗微微皱了皱眉,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守城楚军的战力超乎了他的意料,有多少年都没见过能这样顽强抵抗的楚军了。
但十二万大军攻城,楚军不可能守得住。总体而言,战事还算是顺利的。
这恰恰是他感到有些奇怪和不安的原因——观王笑这些时日的行事,真的只有这点斤两吗?
阿济格着着城头的战况,也察觉到济尔哈朗的顾虑,道:“王笑用兵喜用奇谋,一时能占些便宜,但用兵正道才是常法。在我八旗军的实力面前,他那点伎俩不管用了。”
“英亲王真这么想?”
阿济格道:“我们打了半辈子的仗,如果现在把我们放在辽阳城内,有活路吗?”
“这是必死之局。”
“不错,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今天也休想逃出我们手心。”
济尔哈朗抬头看了看天色。
“时间差不多了……传令,八旗主力押上,全力攻城!”
战鼓愈发急促。
十万人大吼着,地动山摇。
“杀……”
~~
东城上,越来越多的清兵站上城头。
林绍元再顾不得许多,提起长刀便跃下城楼。如大鸟一般落在清兵当中,手中长刀横扫。
“啊!”
数名清兵惨叫着从城头上落下去,重重摔在人群中,轰然砸倒一片。
城头上,十几把刀同时向林绍元挥落下去。
“叮叮叮……”
林绍元抬刀格下,长刀动若蛟龙,又是一片血雨。
“杀!”
长刀神魔乱舞,有万钧之势,杀得清军惨叫连连。
城墙一片殷红。
城头上却还是有越来越多的清兵爬上来。
城楼上,王笑终于回过神,喝道:“秦山水,退敌!”
“杀!”
随着这一声齐吼,一列楚军冲下城楼,提着长枪捅向清兵。
长枪如林,猛然刺出!
一连串的“噗噗”声中,前头的清兵被捅得如同筛子一般。
“喝!”
关宁军一声大吼,猛然向前推去,带着尸体的长枪阵将数十名清兵狠狠推落城墙。
林绍元三步上前,一脚踹翻云梯。
下一刻,另一架云架再次架上来,又有清兵爬上城头,竟是源源不绝……
东城战况如此,各处城墙也是杀得惨烈。
“有真奴上来了!”
“杀啊……”
~~
图赖主攻北城,不停喝令着兵士上前、再上前。
他脸上一片狰狞,激动到眼眶发红。
福陵被毁,他被人溜了一大圈,追到蒲河又沿着河岸找了整整两天,而楚军竟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回了福陵,接着强攻盛京。
他带兵狂奔回援,却在盛京城下又被炮火轰得七零八落。
他再带兵去追,楚军却又一调头,绕过他的大军拿下辽阳……
这一切,像是把图赖的脸皮剥下来踩在地上。
图赖只觉满腔怒火憋在心头,几乎要将自己烧成灰烬。
他想杀人。
看着那些包衣、汉军旗笨拙的攻势,他恨不得上前将这些废物砍死,自己冲上城头。
终于,济尔哈朗全力攻城的命令下来。
图赖大吼着,押上镶黄旗。
他要亲自率先冲锋。
“都不许退!杀上去!”
图赖一刀将面前一个行动迟缓的汉旗军兵丁砍下,驱着兵卒们上前,便往云梯上踏去。
“谁敢落在爷后面,杀!”
身旁不断有人落下来,图赖凛然不惧。
他是费英东的儿子,继承的是费英东亲冒炮火攻下叶赫城的那份勇武。
大雨中,图赖跃上城头。
今日他要做第一个破城的。
“占住城头!”图赖喝道。
随着这一声怒吼,他手中长刀已砍翻两名楚军。
接着,镶黄旗涌上城头,占住一段城墙。
“杀退他们!”守北城的白老虎大喝道。
“我去!”秦山滴一声大喝,提枪冲上。
暴雨中,长枪星芒梨落,镶黄旗阵列中一切惨叫,楚军又将他们逼回了一点。
图赖大怒,向秦山滴迎上。
“当!”
刀与枪将交,图赖怒吼一声,满腔的怒火喷薄而出。
“来啊!”
“噗”的一声,秦山滴的长枪刺在图赖胸口,在铁甲上一滑,捅进图赖的肩胛。
图赖避也不避,硬接了这一枪。
血在他肩上涌出,他猛然伸手握住秦山滴的枪杆,用力一扯。
长刀狠狠斩下!
秦山滴虎目一瞪,痛叫一声,一条臂膀已被斩落。
“将军!”
“拦住他们!”
“杀!”
数名清军趁机捅上长刀。
“噗噗噗……”
秦山滴身子晃了晃,口中一口鲜血喷出来,头一歪,再没了声音。
“不!”
白老虎目眦尽裂!
他悖然大怒,提刀便向图赖冲去……
“碎杂!老子剁烂了你!”
“占住城头,杀光他们!”
图赖大喝一声,迎着白老虎便奔上去。
“来啊!现在不跑了?爷早想跟你们干一场!”
长刀双交,双方眼中都是巨大的恨意。
白老虎已杀红了眼,手中大刀一下一下重重的砸上去,仿佛要将图赖砸成烂泥……
“去死!”
“去死!”
下一刻,号角声突然远远传来。
“侯爷下令撤城了!”有楚军大喊道。
白老虎恍若未闻,疯狂地挥着大刀。
有兵士冲上来,杀向图赖,接着十数人横腰抱住白老虎,硬是拉着他向后走。
“老子不撤!老子要剁碎这奴贼!”
“白将军,侯爷下令了……”
~~
阿礼达主攻西城。
他早已经火冒三丈。
从在锦州没拦住关宁铁骑开始,这一桩桩一件件事责任都要被记他的头上。
往后将受到何种惩罚不说,今日他要先结束了这一切……
守西城的是秦山湖,因此西城并不好攻。
但在猛烈的攻势下,爬上城头的清兵越来越多。
阿礼达亲自督阵,一鞭一鞭挥在汉旗军士卒身上。
“全力攻城!不得懈怠……”
楚军凭这点兵力显然不可能守住辽阳。
果然,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西城的守军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城头上清军一片欢呼。
阿礼达目光望去,眼中俱是杀意。
辽阳城打下来了!
只等一场巷战,他要把这些人全都赶尽杀绝……
~~
“时辰到了,撤下城头!”王笑喝令道。
“可是,耿正白还没给信号……”秦玄策道,说话间又向东望了一眼,满是焦急。
“撤!”
秦山泊抱拳道:“侯爷,若是耿将军失败了,我们再撤下城头,就再无反击的机会……”
“都住口,别让兵士们听到。”王笑道,“耿正白会成功的,走吧。”
诸将纷纷抱拳,眼神中却都有些不安……
这决定对于王笑而言也并不轻松。
出城的耿正白并没有消息传回来,确实有可能是失败了。
王笑想到秦成业提醒自己的那一句“不如派秦山湖去”,心中忽然有些后悔。
但死守辽阳城,今日就算能守住,明天也必定要破城,这绝非活路。
掀开赌盘的时候就快到了。
没有时间给王笑犹豫。
王笑决定相信耿正白。
他要将这两万余人的性命,甚至楚朝的命运,全都押在赌桌之上……
随着号角声响起,四面城墙上的关宁军如流水一般撤下来,向辽阳城中奔去。密密麻麻的清军爬上城墙,举起他们的屠刀。
辽阳城内剩下的百姓惨叫哀嚎着,一个一个死在刀下。楚军夺城要驱使他们,清军夺回城池还是要杀他们……
人命如草,济尔哈朗下了死令——辽阳城内,一个活口不许留!
……
两万余人从四面八方向城中奔去。
慢慢的,城池中心,一个奇怪的东西显出它的身影……
木板杂乱无章地钉在一起,像无数个澡盆子被连在一起。
关宁军驱使数万百姓,拆了罕王宫、拆了城中所有民房,日夜不停地,建造了一个巨大而丑陋的……船。
第529章 太子河
“秦总戎到了吗?!”
“到了。”
“马匹、干粮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还有没有位置?让那些百姓上来……”
“禀侯爷,这……怕是不行。”
王笑转过头,目光望去,只见远处的地上无数人跪在那里,衣衫褴褛,个个满手都是血痕。
他们用血泪建造了这个巨大的船,帮助楚军守城,然后茫然无措地跟了过来,却依然没有上来的资格。
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又要发生什么。只是麻木地跪在那里,以卑微的姿态向交战双方的兵士表明自己没有任何伤害力。乞望能得到怜悯和放过。
他们只想被放过……
王笑便觉得,喉咙里像是搁着什么东西,刺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开口,哪怕就放一个人上来,其他人一涌而上,一切就都完了……
下一刻,有清军的身影出现在长街。
一个,两三,三个……
“建奴来了!”
“放箭!”
……
“水呢?!怎么还没来?”
终于,楚军中有兵士急切地大喊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不安地躁动着,跪在那的百姓抬起头,显得有些迷茫,又有些惊恐。
“水呢……”
秦山湖大喊道:“兄弟们都别慌,相信耿将军!相信侯爷!”
“相信侯爷!拦住建奴……”
混乱中,王笑没有说话。
他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只能强行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很镇定。
城头上,楚朝的大旗缓缓倒下,一杆又一杆大清龙旗矗立起来。
关宁铁骑似已陷入绝境……
~~
秦成业支着身体站起来,看向王笑。
他没有说话,用眼神问道:“耿正白失败了?”
王笑转过头,躲过秦成业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
秦成业摇了摇头,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他缓步走上前,伸手拿过一个兵卒手中的弓。
“嗖!”
一箭射出,远处一名清军应声倒下。
“儿郎们,你们怕死吗?!”秦成业喊道。
声音沙哑,脸上还带着病容。
“我等不怕死!”
“我们掘了老奴的坟,轰了他娘的盛京,这辈子值了!”
“哈哈哈,老子下辈子还是条好汉……”
随着秦成业一声大喝,楚军中爆发出一声声大喊。
平添一抹悲壮的色彩。
但转机还是没来。
数不清的清军已围了上来……
~~
图赖奔在辽阳城内。
阿礼达奔在辽阳城内。
济尔哈朗登上城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阿济格闭上眼,打算好好休养伤势。
多铎一脚踩在楚朝的旗帜上,眼中俱是冷笑。
终于,这支敢搅得大清腹地不得安生的楚骑就要被全歼了……
~~
有清兵伸手攀上大船的木板,被楚军一刀砍下去。
箭雨落下,楚军们身子晃动着,倒了下去。
又有更多清兵攀上大船。
秦山泊长刀翻飞,将这些清兵又逼退下去。
又是一阵箭雨,接着,更多清兵涌上来……
终于,数杆长刀狠狠贯出,扎在秦山泊身上。
秦山泊手中长刀“咣当”一声落掉下来……
“山泊!”
“五哥!”
“五将军……”
王笑愣愣看着这一幕,喉头一甜,一口血猛然喷出来。
耿正白!你人呢?!
耳畔不停地有话语在回响。
“侯爷,让我去吧……”
“让我去,老耿不行……”
“末将绝不辜负侯爷信任……”
“正乃用兵常法,奇乃用兵变法……”
“派耿正白去,不如派秦山湖……”
“用人唯能才是正理……”
王笑眼睁睁地看着死后仍伫立在那里的秦山泊,看着四周愈发激烈的博杀,一个个楚军倒下去……
千算万算,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
“哈哈哈……”
图赖与阿礼达分别转过长街。
“那是什么?!”
“是……船?”
城头上,济尔哈朗忽听人禀报道:“楚军在城内建造了大船……”
阿济格猛然睁眼。
多铎冷笑道:“那有何用?他们已经……”
下一刻,天地一片轰鸣!
惊涛拍浪之声将辽阳城内的杀喊尽数盖下。
这一瞬间,没有雨声,没有厮杀声。
天地间,只有洪水在咆哮!
“那……那是什么?”多铎转过头,喃喃道。
天边,一道巨浪遮拦住延绵无尽的山峦,与天一色。
浩浩荡荡,涛声如雷!
仿佛一条怒龙吼叫着,向辽阳城狠狠扑下来!
“天啊……”
“洪水!是洪水……”
“快跑!上城头!快……”
“轰!”
怒龙拍在清军的大营,将其拍得粉碎……
一瞬间,密密麻麻地营帐在浪滔中消失地无影无踪。
接着,奔腾的洪水狠狠向辽阳城东数万清军盖下来!
“啊……”
来不及惨叫,无数清军一瞬间消失在河水当中……
仿佛怒龙一口将遍地的蝼蚁吞噬干净。
十二万大军有多强——足以血洗一座又一座城池。
但在天地之力面前,他们也不过是蝼蚁……
“快!快……”
济尔哈朗大叫着,却不知该让将士们快干点什么。
任他是位极人臣的和硕亲王,忠冠当时、功昭大清,但在这毁天灭地的洪水面前,竟是半分主意也使不出。
洪水面前,每个人都渺小得可怜……
“轰!”
大水狠狠拍在辽阳城头!
……
良久,数不清的尸体从河面上浮起,无数活着的人大喊着,在水里挣扎着……
人生际遇之奇妙,再次显现出来。
在战场上,身穿单衣的包衣,手无寸铁的百姓永远是先死的,披甲的旗丁将士高高在上。
但在这一刻,包衣和百姓浮了起来,寻找着木板。而高高在上的旗丁们被荣耀的铁甲拖入水底,任淤泥灌进他们的口鼻,剧烈地挣扎过后,一点点窒息过去,伴随着巨大的痛苦死去,……
~~
图赖狂奔着,扬起手中的大刀。
“杀了他们……”
他嘴里话音未落,洪水猛然盖下来,将他这支人马狠狠拍下去。
图赖还想挣扎,下一刻,他被水浪推着重重砸在一堆石头上。
“嘭”的一声,一身铁甲被撞到凹陷。
浪涛拍下,浪中的无数柄长刀卷下来,几个头颅浮了起来……
洪水依旧向前奔流,冰冷无情。
~~
“来了!”
“来了,耿将军成了!”
“侯爷!侯爷你快看……”
惊呼声猛然爆发开来。
辽阳城内,百姓们亦是瞬间发了狂。
“他们决了堤……这是要毁了我们呐……”
“快上船……冲上去……”
眼看着百姓和清军混在一起向这边冲来,秦山湖喝道:“放箭!”
箭雨袭落,又是一片悲呼。
下一刻,大水猛然盖下!
百姓们哭嚎着散开来,各自去寻找散落的木材,或将屋顶攀爬……
“快!舀水!”
“舀水!把船上的清兵杀下去……”
洪水轰然拍在大船上,溅起无数残木。
大船晃了晃,却又向下沉去。
“船破了洞,快!快找木料来补……”
第530章 耿正白
“舀水!快……”
“找木料把船补上……”
大雨还在倾盆而下。
洪水一泄而下,沿太子河道奔腾,袭卷两岸无数民房与百姓。最后与辽河汇流,注入渤海辽东湾。
千里皆成一片泽国。
辽阳城中,巨大的木板船摇摇晃晃,在一片汪洋中浮起来。
近两万兵卒全力舀着浸在船上的水,却止不住又有水从破口中喷涌而来。
被栓着的马匹疯狂地挣扎着,激起猛烈的摇动……
王笑早已浑身湿透,他深吸两口气,四下看了看,大喝道:“把干粮都丢了!”
“快,把干粮丢了……”
依如今这样的水势,至少要在水面上漂上两三天,没有干粮自然会很麻烦,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
兵卒们将一袋袋干粮丢下船,船身下沉的速度便慢了一些。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远处一幢大木屋的屋顶正嵌在西城墙边上。
“划过去,把那屋顶拆下来!”
“侯爷,水势太大,划不过去……”
此时楚军大多都在奋力舀水,仅能抽出百余兵士划船,大船悠悠晃晃,在逆流中只能保持不被冲走,极难靠近那屋顶。
江水已淹没到王笑的大腿,他眉头一皱,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别处并没有足够的木料。
“用绳索把它拉过来。”
“我来!”
秦山湖拿起一起长索,系了一把长刀上去,甩开大傍子奋力一丢。
一声噗通响,那长刀飞得极远,却终究在雨水中掉落下来,离那片大屋顶尚有两尺……
“太远了。”
白老虎皱了皱眉,暗道秦山湖臂力厉害,换自己还扔不了那么远。
船还在下沉,水快淹到了大家腰间。
王笑一时也没了别的主意。
忽然,只见那大屋顶上有个身影跃入水中。
顷刻之后,那人从水里冒出头,手上已举着秦山湖掷出的长刀。他奋力游了几下,勉力将绳牵绕在那屋顶上……
“快拉!”
王笑目光望去,只见那大屋顶越来越近,一个少年坐在上面,竟是两日前自己在街上遇见那个。
想到当时自己铁石心肠,看也未多看对方一眼,今日这近两万人的性命却全由对方所救。王笑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他涉着水走到船沿,打算亲自接过那少年。
他周围的护卫围过来,颇有些警惕。
王笑一只手伸在空中。
那少年看着王笑伸出的手,目光带着畏惧,也有想要活下去的希翼。
“来。”王笑道。
那少年唯唯喏喏着,缓缓伸出手。
王笑看着对方,开口想说些什么。
纵使重来一次,他还是不会因为怜悯就放过这个少年,但此时,王笑却依然想道个歉。
下一刻,那少年脸色一变,腹间透出一段刀尖。
“呃……”
却是一个清兵从水中浮起,一刀捅死了他,便要接着要去砍绳索。
“保护侯爷!”
秦玄策手中长枪掷出,“噗”的一声将那清兵钉入水中。
王笑两步跑到船沿,一手拉住那少年的手,却见对方已缓缓向水下沉去。
“撑住,另一只手给我!”
“我是……楚人……我不是奴才……”那少年并不伸手,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探出头来。
“官爷……建奴入寇的时候……我把弟弟妹妹藏在米缸里……大名府蒲城县……我弟弟妹妹在米缸里……找……”
王笑眼睛倏然发红。
“你上来,我带你回家。”
那少年并未再回应他,那只手也逐渐冰冷。
“你上来啊!我带你回家找你弟弟妹妹……”
“侯爷,他死了,快退些吧,边上危险。”白老虎道,提着刀提防着水面。
“快!来钉船了!”兵士们喊道。
秦玄策拉着王笑便往船里退。
王笑被他一拉,手一滑,那少年的身影浸入洪水,消失不见。
“大名府,蒲城县。”王笑低声念了一句。
秦玄策深深叹了口气:“你知道的,米缸这种地方藏人……”
“我知道。”
王笑深吸一口气,将心中复杂的情绪压下去,吩咐道:“钉好船,向南划,去龙鼎山与耿正白汇合。”
“是……”
~~
如果随着太子河往上游看去,辽阳城东面便是广袤的辽东山区。
战国时,燕太子丹逃亡于此,故此河名太子河,发源于红石砾子山,自东向西汇入渤海。
因南北冷暖气团在此交绥,常发生暴雨,加之地形较陡,山洪发作时常来势汹涌……
一直到后世,太子河上游相继修建了葠窝水库、观音山水库用于防洪、供水,太子河的洪涝灾害才减少下来。而仅在葠窝水库建成前的百年间,特大洪水便发生过八次,灾害程度和次数为辽河流域之冠。
如今清王朝盘踞辽东,虽没能力修筑大规模的水库,但兴修水利以安民生还是能做到的。
清朝便在太子河上游修筑了大堤,防不了七八月间的大暴雨,一场春汛还是防得了的……除非,有人将堤坝掘开。
决堤淹敌,自古皆要背负骂名。
秦朝大将王贲掘黄河水淹大梁城,致使魏国军民死伤数十万,为‘暴秦’之名添了一笔;
宋时奸臣杜充开决黄河大堤,企图阻挡金兵。致使百姓被淹死数十万,因流离失所和瘟疫而造成的死亡更是数倍,北宋时最为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
及至楚朝,唐中元手下大将吴开茂掘开黄河大堤,水淹开封城,又是数十万百姓身死,近千万人无家可归,沦为难民。吴开茂从此落得个‘吴阎王’的称号……
王笑不惧骂名。
一场春汛下来,既不能依原计划火烧辽阳,他便打算将火换成水。
正所谓,水火交融嘛。
出城加筑堤坝、再决堤放水,愿意接这差事的很多,王笑觉得耿正白行事稳当,于是就点了他。
耿正白在拿下辽阳的当夜便出了城,领着两千人往东七十里,加筑提坝。
因担心走露了风声,他们也不敢带劳力,全凭这两千将士亲手劳作。
开头几天都很顺利,他们带足了干粮,躲在山间筑堤,偶尔遇到建奴斥候便杀了。
但今日,辽阳战事一起,济尔哈朗扩大了斥候的探查范围。愈来愈多的斥候失踪,终于引来一支一千人的镶白旗兵马。
当时耿正白正领着一千人泡在水里准备决提,既未披甲也没带兵器,一阵箭雨下来,河面上一片血染,近千名兵士浮尸水上。
岸上留守的一千兵卒数日泡在水里,缺眠受冻,战力本就是最低时,在清军的突杀下登时死伤惨重……
“决堤!快!”
回应耿正白的,只有一声声惨叫。
眼看着兵士们一个一个倒下去,他想起自己掷地有声那一句“末将绝不辜负侯爷信任”,想到要是清军攻下京城、铁驼村一片鸡犬不留,几乎要晕过去。
“不!”
耿正白知道,两万同袍还在苦苦等自己……
“回山洞里取炸药!”
“是,绝不辜负侯爷信任!”
“快!弟兄们都在等我们!”
大雨滂沱,耿正白领着兵卒奔回山洞,拿油布包着炸药向堤坝上抬。
楚军兵士向他们护过来,近千人在清军的砍杀下一个一个倒下去。
外围提刀护卫的楚军死完,里层的楚军便以身体护住更里层的同袍……
这一战至此,已成了清军单方面的屠杀。
耿正白拼的便是在建奴杀光自己这些人之前炸开堤坝。
好不容易跋涉到堤上,两千楚军已只剩寥寥五十人。
箭雨还在袭落。
没有人逃。
既因为他们知道跑不掉,也因为他们是精挑细选的敢死之士。
此刻在同袍的激励下,他们愿以自己的死,换更多更多建奴的命,也换同袍的生……
“今日之奋不顾身,不是为自己,是为后来者!”
这些日子以来,王笑叨叨过的那些话、那些他们原本听不懂的话,这一刻却有人喊了出来。
一个一个楚兵倒下去,耿正白的手微微发抖。
他头上,有人拿衣服挡着雨,但潮湿的环境中,火折子始终点不起来……
“耿将军,快!”
“耿将军……”
耿正白只觉得这一声声‘将军’如此遥远。
他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将军,他以前不过是个村夫,后来得张都司赏识,成了巡捕营的把总。
再后来……领着耿当第一次去王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当时王家那个痴呆少爷说了一句“笑儿还知道下一句是‘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尽其道而死者,正白也。
下一刻,火折子忽然点亮……
“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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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说到‘庞令明抬榇决战、关云长水淹七军’,这回说‘关云长刮骨疗毒、吕子明白衣渡江’。却说曹仁见关公落马……”
京城,茶馆中,说书先生字正腔圆地说着。
二楼雅间,王珍转过头,见进门的是小柴禾。
“来了?”
小柴禾在桌边坐下,先是四下一瞥,方才问道:“大爷今日怎有闲情听书?”
“有个故人喜欢听书。”
小柴禾方才想起以前常跟在王珍身边那个叫米曲的小厮……
王珍放下手中的笔,郑重问道:“信送出柴荆关了?”
“我办事,大爷只管放心。”
“此事重大,不可不谨慎。”王珍缓缓道,“能不能逼走皇太极,便在此一举了……”
第531章 清大臣
遵化城。
遵化之名始于后唐,意为‘遵从孔孟之道,教化黎民百姓’。
此处头枕燕山、身偎滦水,北倚长城、西眺京师、南临津唐、东通辽沈,为战略要地。
城外军帐连绵,一杆杆大清龙旗矗立。
城内,范文程与佟盛年正站在城关上谈话。
范文程时年四十九岁,他自称是宋代名臣范仲淹之后人,其人祖籍沈阳,曾祖父曾任楚朝兵部尚书,其祖父官任楚朝沈阳卫指挥同知。说是‘累世深受楚朝恩泽’倒不为过。
范文程少时便显聪慧,十八岁在沈阳县学考中了秀才,努尔哈赤打下抚顺后,他与其兄长便去求见,投降后金,得到了努尔哈赤的赏识。
当时努尔哈赤便告知诸贝勒:“此名臣后也,善遇之。”
范文程也不负信任,在后金任事忠诚练达,不避艰辛。
自皇太极建文馆起,他便慢慢成为深受皇太极倚重的重臣,为皇太极问鼎中原的野心出力定策,筦理机要、辛勤经营。
如今官任大清内院大学士,为汉臣之首……
~
佟盛年时年四十岁,如今世职固山额真,授大清兵部右参政,他隶属汉军镶黄旗,与范文程一样,算是皇太极的嫡系。
佟盛年的父亲叫佟养真。佟养真有个堂弟叫佟养性。佟养性和范文程一样,都是在努尔哈赤拿下抚顺后领族人投奔。
但不一样的是,佟家祖上就是女真人,为‘佟佳’氏的一支。其祖在楚开国之初便投靠楚朝,改姓‘佟’,从事马市贸易,富甲一方。
佟氏家族几辈子人上下疏通,手眼通天,慢慢成为了辽东大族,雄踞开原、抚顺一带。与辽东蔡家、秦家、祖家等大族相比也不遑多让。
但哪怕在楚朝大发横财,佟家依然想叛楚降金,佟养性与努尔哈赤暗通书信,没想到被楚朝查获,锒铛入狱。
佟养性极有几分手段,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蒙蔽楚朝官员,称愿意为楚朝刺探后金情报,于是辽东巡抚一封奏报称“遣羁酋佟养性为间谍”,从此佟家如鱼入海、如鸟归林,一飞冲天。
佟养性深得努尔哈赤青睐,娶了努尔哈赤三子阿拜的女儿,成了后金额驸。又为皇太极组建‘乌真哈超’炮兵营,为汉军都统,总管汉人军民诸政。佟家在大清甚至有‘佟半朝’之称……
如今佟养性已死,佟家下一代最出色的子弟便是佟盛年。
佟盛年是女真人,通晓汉学,家族势力又庞大。正常来说,他前程不会差。
但如今,又到了风云变换的时候。
他打算从范文程这里再打听些消息……
(注:佟盛年即佟图赖,为了区分前面死掉的那个图赖,就用了他的本名。历史上,他的女儿入宫作了顺治的妃子,是康熙的生母,成了皇太后。他的两个孙女又嫁给了康熙,一个皇后一个贵妃。)
~~
此时从城关往下看去,遵化城内并不见百姓,只有一队队清军巡弋,空气中带着血和烧焦的气味。
“章京大人此行,劝降了五座城池,还有楚参将、游击无算,实乃成果斐然。”佟盛年道,“难怪陛下赞誉大人‘范公一策,可敌百万雄兵’。”
“今日回来,老夫并未见到陛下。”范文程抚着长须,眼神中带着忧虑,“被睿亲王挡了。”
提到多尔衮,佟盛年眯了眯眼。
他知道,多尔衮与范文程关系并不算好。
几年前,皇太极把多尔衮和豪格一起打压了一次,给他们议罪的就是范文程。多尔衮去议政衙门解释时,皇太极又命范文程将其逐赶出去。
再后来,多铎便把范文程的老婆霸占了整整三个月。
多铎这么做,一是为胞兄多尔衮出气;二是因为皇太极让他们的生母阿巴亥殉葬,他便要时不时恶心一下皇太极。
另外,多铎的做法,也符合大清的规据。
多铎是正白旗旗主,而范文程就算是一品大员,也依然是正白旗的旗籍。在大清,旗主夺取旗人的妻子,很合理。
哪怕事后皇太极大怒,罚了多铎一万两银子,夺了他十五个牛录。但,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想到这里,佟盛年转头悄悄瞥了范文程一眼。心道这位大学士受了这样的羞辱还能为大清鞠躬尽瘁,实在是‘忠心耿耿’。
他嘴上却是道:“睿亲王这三兄弟,未免太霸道了些。”
——要是多尔衮继位,你可不好过,接下来打算怎么押宝?
范文程依然在抚着长须,眼中透着些思量。
“老夫在路上便听说……陛下屠了永平府?”
“不止永平府。”佟盛年道:“盛京消息传回来后,又下旨屠了五座县城。”
范文程脸色一变,喃喃道:“陛下要入主中原,必须恩养于民。如今人心未及安辑,引起中原百姓仇视,如何是好?!”
佟盛年笑了笑。
“章京大人平日说说也就是了,与我还说这些?民心之道,恩威并施。楚军掘我朝太祖陵寝、焚盛京宫阙。若不施雷霆手段,这天下万民还当我大清是好欺负的。至于仇视?他们还不够仇视吗?又能如何?那些掳回去的包衣,还不是俯首贴耳?”
见范文程面露不豫,佟盛年指了指西边楚京的方向,道:“当年蒙元攻金国中都,屠戮了整整月余,将整座城毁于一旦;攻西夏,屠尽肃州,全城仅一百人幸存;攻兴庆,屠尽了整个党项族;攻四川,屠得蜀地人口百不存一,是‘百’不存一,仅成都一地‘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灭宋之后,杭州、常州、平江……多少城池被夷为平地,屠得天地变色;再灭绝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的汉人,又是何等程度的屠戮?”
“这些,影响蒙元定鼎天下了吗?我大清如今不过屠了几座小城,章京大人真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楚朝有反抗我大家的实力吗?”
范文程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但陛下一世的英名可就毁了。”
佟盛年道:“若是陛下受此等大辱还没有反应,那才叫一世英名毁了。我们不屠,那些自以为铁骨铮铮的楚人依旧不肯降。我们屠了,那些愿意活下去的人依旧愿意降。甚至他们还有更好的借口,‘我是为了保全百姓才降的’,这多好。”
范文程再次苦笑了一下。
事实上,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这大清朝随着皇太极这一病,已经开始偏离了自己的规划……
这是权力丧失的征兆。
第532章 东与西
佟盛年只当范文程还没想通,道:“放心吧,天下人迟早会把这一切归咎到引起大清怒火的王笑头上。这是人性……”
“我家中与倭人做生意,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那边有个村子,人人过的贫困。每年冬天,为了节省粮食,村里人便会把家中老人背上山,让他们在雪地里死掉。这样做,他们心中自然也难受,于是当地便有一个传说,道是山上有雪山神,被背上山的老人死后能得到雪山神的庇护,而没上山的老人将成为孤魂野鬼。要尽孝,就得把老去的父母送到雪地里。”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人性便是如此。人啊,是会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找借口的。只要我大清足够强,这天下万民会为自己的投降找无数个借口,跪倒在我们的马蹄下面。这六座城池、数十万人的死,也会被栽给‘楚朝无道’。”
佟盛年说完笑了笑,又道:“当年,我叔父、章京大人你,投效先帝,不也是如此吗?我叔父说是为了家族,你说为了心中志向。其实,大家都是想活得更好,不是吗?”
范文程也不生气,反而会心一笑。
——那就一起更好得活吧。
“老夫想问你的是,派豪格去屠城,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多尔衮的意思?”
“豪格肯听多尔衮的吗?”
范文程微微一叹。
佟盛年道:“陛下的心思看不明白啊。”
“豪格难当大任,陛下派他去屠城,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被排除了。”
“那……多尔衮?”
“看不清,但陛下暂时是不会立储的,依八旗的形势,旗主荣,则满旗皆荣,徜若皇储确立,必将马上打破各旗之间的利益平衡。”范文程道,“一旦八旗的平衡瓦解,怕将使大清两代人之心血付之东流,这绝不是老夫危言耸听。”
“不立旗主……那陛下其余诸子如何?”
“八皇子若没夭折,或许不必如此苦恼。但眼下,陛下是何心思,怕得要等攻下楚京才能看出来……”
“攻破楚京,快了。”
“确实快了。”
这件事并没有太多悬念,两人也并不深入交谈。
三十万大军入寇,回援了十万。但包括蔡家祯在内的楚军投降过来,清军的战力不减反增。
确实没有悬念。
只听远远的有战鼓响起,数不清的清兵开拨,向燕山南麓行去。
那里是渔阳故地,清兵将在那里与蓟镇兵马进行最后的决战。
打败张永年这最后一道防线,他们面前便是再无阻碍的楚京。
渔阳鼙鼓动地来……
~
“报……”
忽然快马东来。
“义州急报!王笑部放水淹了太子河,大水淹没辽阳、辽中、广宁、营口一带,冲垮民舍、人口无数,回援大军损伤惨重……”
范文程身子一晃,一脸不可思议。
“快!我要去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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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王笑水淹辽阳,那边唐芊芊策马进了太原……
太原城。
李白诗中所写言“天王三京,北都其一”指的便是太原,“太原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
太原西边是黄河,东面是太行山,北接雁门关,南则虎视关中。正是山河表里、城塞之府,退能闭关自守,进则能四面出击。
“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为河东之根本,诚古今必争之地也。”
攻太原,唐中元的瑞朝大军仅仅用了两天时间。
楚朝山西巡抚伊光耀想要据城防守,但巡抚标营参将李忠直接就献了城门……
此时大原城头上烽火还未扑灭,山河表里,显出一抹兵荒马乱的荒凉。
瑞朝征东大将军唐节并未让大军全数进城,只安排将士占据了城头,自领了三千亲卫进城。
城中百姓夹道欢迎,一派喜庆景象。
唐节有英武之姿,驻马看向这一张张喜极而泣的面容,微微有些失神。
这一路而来,这样神情的百姓他见了很多。
就在几年前,他每破一城,城中百姓看他的目光都还带着惊恐与仇恨。
换作那时候,他会抢光这些百姓的钱粮、掳了他们家室、裹胁他们对抗官军……
短短几年间,一切翻天覆地。
“我乃大瑞天子第三子、东征大将军。”唐节开口喊道,“我进城,你们的苦日子便结束了!”
“见过殿下……”
“瑞朝万岁!”
“自古以来,帝王之废兴,皆兆于民心……楚朝昏馈,其官饕餮放横,伤化虐民,天下每有吁嗟之怨,苍生不堪其命。如今天降圣主,体仁好生,义旗一举,海内归心。我父皇渡河南而削平豫楚,入关西而席卷三秦,定鼎西安,安官抚民、设将防边、大业已定,先秦故地如今已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父皇怜你等晋燕百姓久困汤火,不忍坐视。特遣我领大军为前锋,父皇提兵百万大军于后,此为解生黎之厄,所过处必将秋毫无犯,不伤百姓一人……”
唐节一边说,自有兵卒大喊着,将他的话传遍太原。
一时间,整个太原城一片欢腾。
唐芊芊驻马在他身后,也是一身甲胄,看起来像个极秀气的将军。
这样的说辞就是她给老唐三写的,但这一路而来听的多了,她自己也听腻了。
下一刻,唐节抬了抬手,又高声道:“如今东虏再次入寇蓟镇,肆虐无忌。暗楚无精兵良将可守,使百姓沦于东虏铁蹄之下……苍生何辜?我欲率精兵劲旅,拒贼寇、剿东虏、镇辽藩!还天下太平!”
话到这里,唐节头微微仰了一仰,泛起一丝昂扬的战意。
“男儿誓言如铁,望你等转告前方诸城百姓与旧朝文武,开城放关、引我东去,我必为你等打下一个太平盛世!”
太原城再次沸腾起来。
无数百姓跪倒在地,望向唐节的目光恍如望向天神。
“大瑞万岁!陛下万岁!三殿下千岁……”
“我愿随三殿下拒贼寇、剿东虏……”
呼喊声中,唐节策马行过长街。
太原府衙前,山西巡抚伊光耀正被五花大绑得捆在那里。
“杀了这狗官!”有百姓喝道。
“杀了他……”
唐节面色森然,握起了腰间的佩刀。
“三哥且慢。”唐芊芊忽然道。
“这狗官不杀,留着何用?”
唐芊芊正待开口,忽然愣了一下,只见远处有一辆板车被人推着行街角。
那板车上堆了几坛酒,挂着一面巾幡,上面分明写着“王家酒行”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