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秦山海
蔡通禹目光看去,只见几个家丁抬着一顶步辇向这边行来,一个小姑娘扛着大刀走在前头,那刀上还带着血,颇有些威风的样子。
“秦小竺?”
蔡通禹一愣,心道:“老夫竟把这丫头忘了……”
之所以忘了,大抵是因为秦小竺在京城待了半年,回来没几天又受了伤,天天关在自己屋里养伤,装得好像自己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一样。
蔡通禹也实在是没想到……这几万人血雨腥风的事还能让个十六岁的丫头片子搅和?
更重要的是,依这小丫头的行事风格,听到消息跑出来大吵大闹打一通才是正常,怎么就会第一时间想到找秦山海?又怎么能有那样的魄力直接杀人闯院将秦山海搬出来?
思及至此,蔡通禹的目光一转,落在秦山海的身上……
步辇上身体只剩下一半,双腿和一支胳膊都已经不在了,那一张脸看起来比蔡通禹、秦成业都还要苍老。
蔡通禹几乎认不出这是秦山海。
——那一年,阿姐给秦成业生下第一个孩子,自己当时才十七岁,到现在还记的蔡家在山海关大宴三军的热闹场面。一转眼,竟是都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头和残废了……
~~
如果秦山海没倒下,秦成业也不会在古稀之年依然提刀上马征战不休。
秦山海作为秦、蔡两家联姻的第一个孩子,蔡茂勋和秦成业都是极力栽培。秦山海也未辜负他们,从第一次从戎开始,他便显出大将之质。
哪怕楚朝大军在各任督师手中每每大溃,秦山海的部众却依然在逆境中打出过耀眼的战果,曾斩杀过努尔哈赤的儿子汤古代、代善的儿子岳托……
李建如任辽东时,秦山海甚至还曾将建奴逼得不敢直面其锋,皇太极第一次绕道蓟门入塞,既是战略,其中又何曾不是被逼无奈之下背水一战的选择。
八旗入塞,关内千里江山都成了赤土,当年李建如的是非功过早已难以评述。但那时的秦山海已经在他权责范围内做到了最好……
而这一切荣耀,随着炮火,戛然而止。
这些年来,随着楚与清的此消彼长,关宁铁骑一退再退,所有人心中的惧意一点一点增长,似乎早没有人还记得曾经或死或残的人。
所谓的大将之质,仿佛流星一闪……
~
步辇缓缓向前移。
秦山海的目光在一张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上移过去,他这双眼,曾见过上百万人的死亡。
这一刻,无数记忆呼啸着,纷至沓来!
萨尔浒、抚顺、沈阳、广宁、大凌河……一片片腥红的战场,一支支扬起的手,然后,轰然一声炮响,便是漫长的寂静……
依秦山海的伤,他原本是活不下来的。
若非当时的辽东督师王桦臣身边带着名医张源,秦山海本可以在那时候就死的。
但他还活着……
~
“拦住他!”蔡通禹猛然一颤,终于反应过来。
“快!拦住他……”
队伍前方有兵士执起火铳,对准了秦山海。
“谁敢动大将军?!”
军阵中有老卒们大喝着,重拳将抬铳的家丁打倒在地。
这些人还在行伍,如今基本已成了校将,此时声声大喝,震得麾下士卒不敢妄动。
新老士卒们相互峙起来。
秦山海的步辇行到军阵前,有人让路,有人不让,一个一个老卒便走上前,将拦路着一把推开……
蔡通禹眼睛一缩,喝道:“秦守仁!下令,杀了他!”
秦守仁张了张嘴,有些愕然。
“杀了他,不然你就完了!自古能成大事者,弑父杀兄者少吗?现在你不过要杀一个根本就没养过你的祖父。成者王、败者寇,往后你功成名就,谁还在乎这些?!快下令!杀了他……”
秦守仁身子一颤,他目光望去,隔着军阵,他看到秦山海已看向自己。
祖孙二人对视一眼,秦守仁如坠冰窟……
~~
蔡念真从王笑屋里出来那一天,秦家院里有姑嫂闲话:“怀远侯在爹屋里聊了一夜,也不知聊了什么?”
聊什么呢?
“秦总戎坐镇辽关多年,一朝轻离,恐生变故。”王笑问道:“我们离开之后,锦州可以交给谁?”
彼时两人才商议过要带上哪些人、送走哪些人,这事对秦成业并不容易,老眼便稍稍有些发红。
“子孙不肖啊。”秦成业微有些叹息,“老子家里能镇得住场子的,只剩下……长子秦山海。”
“我能否见他一面?”
“他不见客。”秦成业哼道:“玄坚死了他都没露面,能见你吗?”
“也许他就是能见我呢?”王笑道,“我有个故事想跟他说。”
“小兔崽子当自己是谁。”
王笑也不在意,笑了笑,自说自话起来:“在遥远的西方,曾经有个人名叫霍金,他浑身上下只有三个手指头能动……”
“闭嘴,这故事老子不爱听。”秦成业打断道。
他说着,站起身将床板一掀,露出床下的暗道。
“人多眼杂,你从这里出去,到了后面自有人领你去山海的院子。”
王笑才要爬进去,却听身后秦成业又淡淡说了一句:“就算你能说动他,也还是让守仁先试试吧,那娃儿缺些历练……”
~~
此时战阵上,秦守仁看着秦山海。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自己的祖父了,几乎都忘了祖父的存在。
耳边是蔡通禹不停地在说着什么。
“杀了他,事情便成了。你看这些老卒现在叫得欢,秦山海一死,他们谁都不敢动。从此你麾下将士只会惧你、怕你,你的每一道命令他们都只会服从……”
秦守仁手指颤了颤,他似乎想将手抬起来,一双手却仿佛不是自己的。
蔡通禹愈发有些焦急,又道:“蠢材!杀掉他算什么?冒顿你不知道,吕布你总知道吧?杀董卓、夺貂婵,但谁敢说他不是豪杰?声名孝义不过云烟过眼,正是无毒不丈夫。世人看你,终还是看你有多少功业。今日只要你一声令下,这乱世任由你大展拳脚……”
话术还是那样的话术,但这一次,蔡通禹的语气中少了最打动人的那点东西。
就连他自己,气势也已经虚下来。
秦守仁额上的冷汗不停流淌……
如果此时陷入秦守仁这个境地的是钱承运,他都不用蔡通禹劝,便会毫不犹豫抢过火铳亲手打死秦山海,然后领兵投降。甚至还能在这个瞬间把接下来的出路都想好……比如,往后哪怕是用强也一定要娶了蔡念真,再借此夺取蔡家兵权,拥重兵以提高自己在清廷的地位,从此南下征伐,累积功勋、裂土封王。更有甚者,羽翼丰满之后与清廷分庭抗礼也未可知。
这是许多人都走过的路。眼下的局面,对于这些人而言,根本算不上困境。
但可惜,秦守仁不是这样的人……
~~
隔着军阵,秦山海也看着秦守仁。
许多年未见,他几乎认不得自己的孙子……
那夜里王笑的语话在他脑中回荡。
“秦大将军避世不出,还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怕给守仁添麻烦吧?久病床前无孝子,若要他来服伺汤羹、把屎把尿,你恐他费尽心力,误了往后的前程……”
“但秦总戎这个曾祖已经为你这点血脉做得够多了,现在你这个亲祖父也该出来尽尽责了。”
“秦家诸子婚事,皆是与辽东或京中大族联姻,秦总戎不愿守仁受这种掣肘,守仁不想娶的他都推掉,仅是为他的婚事便得罪过不少人;当时要送子弟入京时,秦总戎本想送去的是守仁,却怕他性子吃不住京城的风波诡谲,为此忧心不已,最后选了玄策……”
“这一次,关宁铁骑出征必是九死一生。我问他想留下谁?他第一个说的就是守仁。一样是亲手带大的孩子,玄书想见他父亲就让他见,玄策性子野管不住便随他去,秦总戎唯不肯让守仁去死。但他又担心守仁太安逸难以在这乱世成器,于是打算让其镇守锦州。这一战并不难,等我们在沈阳搅出声势,建奴自然会退,到时我会安排人来接秦家老小妇孺。只是,万一出了乱子,我需要你站出来收拾场面……”
~~
秦山海没想到,自己真的要‘站’出来。
他本以为王笑多虑了,秦家不需要让一个残废站出来。
步辇不断前行。
他闭上眼,不再看秦守仁,只是摇了摇头。
“下令啊!杀了他……”蔡通禹声嘶力竭。
秦守仁愣愣看着秦山海,又试图张了张嘴。
此时若是何良远陷在他这种境地,毫不犹豫便会反手一刀砍下蔡通禹的人头,跪下来恸哭流涕,大呼自己是被这老贼蒙蔽,必会痛改前非。就冲他战死的父亲,秦家依然会放过他。往后该得到的还是有办法得到。
但秦守仁也不是这样的人……
秦山海已到了他的面前。
只剩下半个身体的老人猛然睁开眼!
~~
王笑的话语还在秦山海脑中回荡。
“秦总戎答应出征,提出哪些条件你知道吗?其中一条,不论以后这天下是楚朝的还是瑞朝的,我必保秦守仁承袭秦家的伯爵之位,我王笑有一日富贵,便保他一日富贵……秦总戎甚至思虑到哪一步呢?他说就算哪天我坐了天下,也得给秦守仁一个丹书铁券、世袭罔替的王。”
“这是你秦家、包括秦总戎他自己在内的三代人用命填出来的功勋。他要交给秦守仁,交给你秦山海的血脉!”
……
——眼前这个,就是我的血脉?!
秦山海睁开眼,看着秦守仁,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三代人前扑后继,三万铁骑冒死闯入重围,换你一个坐享其成?!
他猛然抢过秦守仁手中的长刀,一刀斩下!
三代英魂终作土……
“祖……”
秦守仁开口想唤一声“祖父”,却永远也唤不出来。
血飞溅开来,喷洒在步辇上。
一颗头颅“咚”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
只剩一条手臂的老人已用尽全力,再也握不住那柄长刀。
长刀缓缓倒下去,像是什么东西坍塌了一般。
随着这一声‘当’,四野寂静,当场两万多个士卒鸦雀无声……
良久,
秦山海开口,却只有八个字。
“军法如山,谁还敢犯?!”
第504章 蔡家祯
“蠢材!白痴!”
蔡通禹已避得老远,心里骂个不停。
——秦守仁实在太蠢,隔着那么远、隔着那么多兵,也能让人慢吞吞地走到前面?那么大一个壮汉,也能让一个残废随手抢了自己的刀、一刀把自己砍了?
废物!
自己偏偏找了这么个废物作帮手……
心里虽然骂,蔡通禹动作却极快,一边收扰自己的家丁,一边喊话鼓动起秦守仁的亲卫。
“老夫已让人开了城门!清兵马上便要入城,宁远军马上便要来。你们还要冥顽不灵,随着这些蠢货送死不成?想想将到手的富贵前程……”
“军法如山,谁还敢犯?!”
一声大喝猛然在军阵中响起。
“是大将军!大将军真的回来了……”
一个个老卒涕泪纵横,操起刀大吼道:“来!行大将军的军法了!”
“毛小六,你要杀玄炳将军,是为临阵叛变,军法处置!”
刀光一闪,阵中一颗人头落地。
“军法处置……”
一颗颗头颅掉落在地上……
蔡通禹几乎不可置信。
千言万语才展示出的锦绣富贵,竟是让秦山海八个字打得烟消云散?
十年前他知道秦山海有这样的威望。当现在,已经是楚延光十八年,是清崇德九年了啊……
“清军马上要进城了,宁远军马上也要到了。想活命的趁早投靠老夫,还能得一份建功立业的机会,官升三级、饷银三倍……”
秦山湖并不去看蔡通禹。
他虽只说了八个字,却是他用尽一生挣出来威望,是无数个与士卒生死与共的日夜,是无数场并肩血战的默契……
远远的,有人从四面八方跑过来。
“真是大将军出来了吗?”
“大将军真的肯露面了吗?”
随着类似这样的喊问,一个又一个的老汉往营地奔过来。
他们大多四五十岁,个别最老的已有近七十高龄,其中也有三十岁左右但断了臂膀或残了腿的汉子,身上皆是寻常百姓装扮。
“大将军,你还记得小的吗?老将军放小的卸甲归田了,但小的……小的已经没有家了啊!归田到哪里去呢……”
“大将军,你不该放小的出营啊。若是小的当年还在,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让你……成了这个样子……”
“大将军,小的日日到秦家院子后面,就盼着……能再见你一面啊……”
蔡通禹望着这些或老或残的汉子边跑边嚎,很有些无语。
“疯子!蠢材!一群老废物围着个残废哭嚎。”
这般想着,他心知再难降住更多秦家将士,迅速扯过缰绳,领着家丁向城门飞奔而去!
——老夫还没有输,等清兵和宁远军一进城,老夫要你们都去死!
马蹄飞快。
身后有人清喝道:“老东西,哪里逃?!”
便有兵马向这一股人围追上去……
~~
夏向维一直在皱眉苦思。
——很遗憾,但自己这一层确实是败了。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败了……蔡通禹到底是何时抢了先手?
因为这个失败,秦玄恭、秦玄彪接连身死,锦州伤亡惨重,这让夏向维极懊恼。
如今平了秦守仁的叛变,锦州城却还是难守……
但在夏向维想来,送走秦家老小之前,王笑必不会让锦州失守,毕竟秦小竺还在城里。
那么,第三层在哪里呢……
下一刻,躺在那的伊德勒缓缓睁开眼,伸出一支带着血的手,打断了夏向维的思路。
“伊德勒!你还活着?!”
“夏先生,上苍在保佑我……你说……是不是我洗掉了一点罪孽?”
“……不错。”
“太好了……我要……继续给世间带来……和平……”
夏向维点点头,用手轻轻拍了拍伊德勒的肩。
一句话到嘴边,他忽然一皱眉,于是探手入怀。
——咦,忘带了,那句拗口的话是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算了,随便说一个吧。
“安答。”夏向维一脸温和严肃地说道。
伊德勒眼睛一亮。
“安答?啊,安答!大家……都是安答……”
~~
锦州东城门。
安静了一天的清军突然在夜色中发动了攻势。
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第一道城门被人缓缓打开……
厮杀陡然激烈起来。
火光猛然亮起,顷刻间便带着血色。
阿礼达站在战台上,望着城门处的交战,又时不时将目光转向西边。
“宁远军还未到,现在攻进去太折损兵力了。”
勒克德浑道:“老奴才提前让人开了外城,说明他事情办得不顺利,需要我们攻城配合。”
“蠢材。”阿礼达冷笑了一下,“配合就配合吧,反正死的都是些包衣。但蔡家祯的封赏,爷得给他减掉一些。”
勒克德浑也向西边看了一眼,道:“来得真慢。”
突然,几匹快马于夜色之中飞奔而来。
“报!多罗郡王,郑亲王命你火速领兵回盛京,围剿秦成业部。立刻出发,不得延误……”
阿礼达一愣,道:“怎么回事?”
“请立刻下令回援盛京!”
勒克德浑上前两步,目光在那传令兵脸上棱巡了两眼,又接过他手中的令件细细审查……
阿礼达见他动作,手便握在刀上。
过了一会,勒克德浑点点头,低声道:“是真的。”
“盛京城不可能被三万铁兵撼动,到底怎么回事?!”
“楚骑并未攻盛京,他们在京郊大肆掳掠,烧杀丁口。并不与我们交战,各旗兵马多次围剿,都难以追上。两日前,他们……”
“说!”
“他们焚毁了……福陵……”
阿礼达身体一颤。
巨大的怒火猛然从他心窝窜到头皮上。
大刀一斩,战台上的木栏被阿礼达砍断,火屑纷飞。
“秦成业!王笑!爷誓要剁碎了你们全家……”
勒克德浑退了两步,低声喃喃着什么。
福陵,那是他们的曾祖父,大清朝的太祖努尔哈赤的陵寝。
福陵座于盛京城东面三十里,至今还未完全建成,却早已葬着努尔哈赤与后妃叶赫那拉氏、乌拉那拉氏等人,天聪三年,皇太极又将生母从满山迁至福陵……其地对大清朝的意义不言而谕。
这一瞬间,勒克德浑想拉一下阿礼达,伸出手却没拉到。
“阿浑,我们怕是真的完了……”
阿礼达又是一愣。
一开始,他只有被人挖了祖坟的愤怒。此时却明白,这一切罪责最后或许要落在自己身上……
凭什么?!
“要死一起死,郑亲王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听到这句话,勒克德浑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们玩得过郑亲王吗?
“接着说!”他指了指那信使,又问道:“焚毁了福陵……然后呢?”
“然后……他们掘了先汗……不对,是太祖皇爷的……”
“够了!”
勒克德浑只觉脑子又是咣当一声,狞然大喝道:“爷是问你,他们人呢?!”
“不……不知道……郑亲王命多罗郡王火速回师,与各部齐力围堵!”
阿礼达与勒克德浑对视一眼,又看了看锦州城。
“阿浑,走吧。”勒克德浑长叹道:“锦州没意义了,拿下它也救不了我们了。”
阿礼达犹有不甘。
下一刻,却又见数匹快马飞奔而来。
“郑亲王令!各处城关堡垒火速回援盛京!收令即行,不得有误……”
~~
夜风很凉。
阿礼达策马飞奔,他心中怒火烧得整个人都在发烫。
——阴险的贱玩意,打不过爷,尽和爷玩阴的,有本事面对面和爷打一仗啊!
“来和爷打一仗啊!”
……
勒克德浑依旧站在战台上,他要等宁远军来。
先收服了蔡家祯,让其拿下锦州,再安置好步卒,他才能赶去与阿礼达汇合……
这一夜,锦州城内的兵卒战意却突然昂扬起来,死死守住第二道城门,竟是让清军不得寸进。
勒克德浑一直站到天明,却始终没有等来蔡家祯……
“怎么回事?这背主奴才突然成了什么忠臣良将不成?”
勒克德军已经没心思再管这件事,只好摇了摇混沌的脑袋,将梗在喉咙里的两个字吐了出来。
“……收兵。”
~~
这一夜,锦州城内却还有一个小插曲。
夏向维思忖良久,最后低声自语道:“蔡家要如何将利益最大化?”
突然,他一挥拳,像是想通了什么。
“第三层……”
夏向维四下一看,只见蔡通禹的人马已跑了很远,却还是被围了起来,似乎快要全家覆没了。
夏向维颇有些着急,抢过一匹马便飞快向那边地跑去。
——蔡老头,你可别死了……
蔡通禹被拥在仅剩的六十余人之间,正焦头烂额。
此时守卫着他的是秦守仁的心腹人马和蔡家家丁。被围歼到这种程度,他们心知必死,却还带着希望。
因为蔡通禹还在鼓舞着他们。
“宁远军马上就要来了,老夫会重重封赏你们……”
“蔡通禹!”夏向维高喊道。
蔡通禹目光看去,只见那小子策马狂奔,显得很是急切。
——这是……要留老夫一条命?
“告诉你吧。家师都已经料定了,你还不明白吗?你儿子是不会来救你的!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这样……哈哈……”夏向维又喊道。
蔡通禹愣在那里。
“明白了吗?你这个老蠢货!”
“竟然……原来如此!王笑……”
“受死吧!”又是一声清喝炸开。
秦小竺从马上跃进,长刀重重挥下!
一颗头颅掉落在地上。
……
夏向维停下马,长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蔡老头听到没有?居然敢算计我一把,得在他临死前气到他才行。
“第三层,原来是蔡家祯啊……”
第505章 棋盘山
“终于……”
天明时分,看着城外的清军如潮水般退去,董济和舒了一口气。
夏向维对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他目光望去,只见许多人在内城墙上簇拥着秦山海,士气与前几日守城时大不相同。
夏向维便打算向那边走去,却被董济和拍了拍肩拦下。
“不必了。”董济和道。
“这次是学生办砸了,导致秦守仁受人盅惑,学生得给秦家一个交待。”
“守仁他心志不坚,拦了这次也会有下次。山海是明白人,不会怪你。你再去请罪,反倒是给他添堵。”
董济和说罢,摆了摆手,又问道:“我先前听你说‘第三层是蔡家祯’,此言何意呐?”
夏向维拱手道:“家师料定蔡家祯不会来。”
“为何?”
蔡通禹早已卸任颐养,蔡家祯不来自然不会是因为蔡家的权力之争。故而董济和有此一问。
夏向维道:“蔡家祯要降奴早可以降了,为何一直等到现在?无非是为了更大的好处……”
话到一半,董济和洒然一笑,明白过来。
“哈,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要弃锦州。”
“学生苦思良久方才明白,董先生比学生聪明。”
董济和竟也不谦让,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所谓‘第三层’又是何意?”
“那是家师曾与我打的比方……家师答应过秦总戎,秦家妇孺老少不得有失,便多布置了几层。”
董济和微微眯了眯眼。
他下牢之后,秦成业其实找过他一次。彼此一辈子的生死交情,哪怕他差点害死了秦成业,秦成来也只有他可以托付。
——“老子的家小若是有失,你设法报信过来,老子宰了王笑……”
如今王笑既没有食言,董济和便也不再提这一茬,道:“如此说来,那,老夫这里还有半层。”
“哦?”夏向维颇为讶异,“愿闻其详。”
“如果山海都没能镇住局面,老夫便会告知守军,关宁铁骑跑去挖了老奴的坟,建奴不会再招降锦州。若要降,只能满城皆屠,必死无疑。”
夏向维脸色刷得一下变得煞白。
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这一件事没办好,差点要带来多大的祸端。
董济和叹道:“但若用此法,虽能逼迫将士一时奋勇,往后却会让他们与秦家离心离德。轻易不得用,因此只能算‘半层’。”
夏向维却明白过来。
——要去毁福陵这件事,必是秦成业告诉董济和的。那么……
战场险,人心亦险。
王笑与秦成业两人,是一人掏一下,分别把身家性命都掏出来,才一点一点取得对方的信任。
这种信任建立得极难,但稍有差池,便可能要土崩瓦解……
“我真的不能再犯错了。”夏向维后怕不已,暗暗心道。
下一刻,锦州城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我们关宁铁骑已毁了福陵!挖出了老奴……”
整个锦州城似乎都沸腾起来。
董济和一愣,喃喃道:“他们竟是……真做成了?”
~~
城头上,秦山海注目东望。
比起周围人的欣喜若狂,他心中更多的是感慨……
秦山海这辈子与努尔哈赤交手无数次,既有仇恨,却也深知对方是如何英雄了得的人物。
但光阴之残酷便在于此,任你盖世豪杰、威震寰宇,一生彪炳威名,终不过是或落得身负残疾、或死后被挫骨扬灰……
~~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
沈阳城外,棋盘山下。
秦山湖捧着一颗硕大的骷髅头看来看去,不时“嘿嘿”笑上两声。
“四叔又在和努尔哈赤谈恋爱了?”王笑一边忙,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调侃道。
秦山湖也不恼,哈哈大笑,在上面拍了拍,又问道:“这真是老奴?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
秦成业脸色有些疲惫,正盘腿坐在地上,此时便睁开眼,指着头骨上方一处小小的凹陷,淡淡道:“错不了,当年老子一箭射在老奴的头盔上,算是给他留了个记号。”
一句话,众将惊叹不已!
“爹,你竟如此威猛?!”
王笑翻了个白眼——终于知道为什么秦玄策这么爱吹牛了,原来是遗传……
那边秦山渠提着两个头颅下了马,握着上面的辫子把头颅转得呼呼作响,然后“啪”的一声丢在一个人头堆成的小山包上面。
“哈哈。”
王笑摇了摇头,道:“你尊重人家一点啊。”
“敌人有什么好尊重的?”
“死者为大,还是尊重一点吧。”
秦山渠铜眼一瞪,问道:“怎么尊重?”
却见王笑双手捧了一个头,往那颅山上一放。
“像我这样,用两只手。”
“侯爷可真讲究。”秦山渠咕哝了一声。
也就是王笑是个侯爵,不然他其实想说的是:“你可真事儿。”
王笑又从马背袋里掏出一个头颅,捧着堆过去。
尊重归尊重,他还是实话实说道:“这可真丑!”
之前他倒也和清军打过几仗,但一则人家戴着头盔,二则他也没功夫细看。今天搬了好几个脑袋仔细端详,便发现……留这个发饰休想好看起来。
却见那些人……不对,那些脑袋上的辫子,并不是王笑原本想像中的阴阳牛尾辫,而是金钱鼠尾辫。四周头发剃光,只在头顶中间留金钱般大小的一小撮,垂下来形如鼠尾。
“一个个头型也不好,非得这么弄。”王笑撇了撇嘴,心道:“大姨要是看到了,得有多幻灭啊。”
他看着士卒们将头颅小山堆好,便开始不停吩咐起来。
“秦玄策你他娘的,让他们把鸡骨头、牛羊骨头都洒在地上……吃不下?吃不下也得给老子吃!”
“五叔,你带两千人,从左边往前走,走到蒲河边再退回来。退的时候不要转身,我要你们倒退着回来!”
“耿正白,你带两千人走右边。记住,倒退着回来!”
“再走两遍……”
秦玄策打了个饱嗝,忿忿将手里的鸡肉丢在地上:“你……嗝……把山上的人叫下来吃啊,三千人吃三万人的量……嗝……我们怎么吃得下?!”
“吃太饱不好打仗。”
王笑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
他如今终于能看懂一点,于是道:“差不多了。”
秦成业道:“向东往抚顺方向还有三处寨子,向北往铁岭有四处,粮草丁口都多。”
“我们都不去。”王笑道:“秦总戎猜猜我想打哪里。你若猜到,我便得换一个计划。”
秦成业冷哼一声,道:“老子能猜到,建奴未必能猜到。”
“以防万一嘛。”
秦成业也不客气,径直道:“向北,洗劫铁岭,再直扑科尔沁。”
王笑眉毛一挑:“这真是极好的建议。建奴知道我们攻不下沈阳。我们再在沈阳流窜他们心底也不会更急。攻科尔沁则不同,这是关系到他们满蒙一家的国策……”
秦山湖也是点点头,道:“不错,科尔沁没有坚城,我们趁机劫掠他们的牛羊、杀光他们的牧民,建奴不救不行,在大草原上没有五倍之众,他们围不住我们。”
秦成业缓缓道:“四面都有追兵,要想突围必有一战。西北面如今不过八千真奴,我们能杀过去,但动作要快。”
“我们不去科尔沁。”王笑神秘一笑,道:“秦总戎既然没猜到,便依我的计划吧。”
秦成业:“……”
“我们回去。”王笑缓缓道:“再一次血洗福陵。”
“但身后有追兵,虽只有一万建奴,在这附近一旦被缠上,我们休想脱身。”
“所以,建奴也必定也以为我们会迫不及待突围。”王笑指着那人头堆,道:“搭这个,我可不是为了好玩。”
……
诸将议罢,山下的七千兵马也不转身,背对着棋盘山,沿着原路又退了回去。三万兵马汇合,牵着马小心翼翼在山谷中俯下身子。
四野静谧,雪地上,一大排脚印与马蹄印向前延伸到了那座头颅山,然后一分为二……
第506章 再回来
瓜尔佳·图赖领着一万人追至棋盘山。
图赖时年四十六岁,依然还是一幅爆脾气。他原本隶属镶黄旗,后因功抬旗入正黄旗。
图赖的父亲是费英东。费英东是苏完部的首领索尔果之子,追随努尔哈赤戎马倥偬三十余年,冲锋陷阵,屡立战功,是后金开国五大臣之一。
当年费英东领兵攻叶赫城,努尔哈赤见楚军抵抗顽强,连下两道命令撤退,费英东却死战不退,没等努尔哈赤下第三道命令,他已拿下叶赫城。其人之勇可见一斑。
图赖打起仗跟他父亲差不多,大凌河一战时还被皇太极叱责过‘贪功冒进’,没想到他跃马突阵,大破楚军监军道四万人……
他经历大凌河、松山等各场战役,随清军多次入塞伐楚,皆立下大功,封为一等雄勇公。
去年冬天图赖伤了腿,今次入塞便没能参与,没想到在盛京呆着呆着,竟让楚军掘了太祖皇帝的墓……
此时他从棋盘山上看去,只见前方山下似乎堆着一堆东西。
图赖领兵赶上去一看,赫然看到那是一堆血淋淋的头颅,堆得如小山一般高。
污血从上面淌下来,与地上的雪凝结在一起。
皇陵上空的烟雾,一张张惨死旗丁的面容,似都是楚军在狠狠地奚落着自己!
图赖怒辫冲冠!
“爷要剁碎了这些尼堪!你们,分两路追上去!”
他喝罢,抬起一脚忿然踹在颅山之上,圆滚滚的头颅落在脚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目光看去,满地狼藉。
——楚军在这里休整,将带上的人头丢了。为什么要丢了?这些可是他们的战功……
“报!追至河边,失去楚军踪迹……”
“报!前方失去楚军踪迹……”
图赖一愣。
为什么丢掉这些人头?
——因为他们要涉河,载不了太多东西……那是从上游上岸,还是从下游上岸?
“多颇罗,你领五千人往上游追!其他人,跟爷走!”
……
若俯瞰而看,能看到四面八方有数万清军围着棋盘山以北这片地方包夹而来。
而在图赖的大军身后,棋盘山上一个个人和一匹匹马站起身。
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清军的包围圈,跨上战马,抬起刀,向着福陵再次扑了过去!
~~
福陵背倚天柱山,前临浑河,自南而北地势渐高。
是夜,天柱山上,几个夜不收如惊鸟一般从林中掠过。
“报秦帅,报侯爷。探清楚了,福陵留有两千兵马守卫,属正黄旗近卫营,皆配长枪、弓箭,无马匹、火铳。另还有工匠四千余人,正连夜修整安置。四处追兵已往北去,但南面犹有建奴活动行迹,似还在各处墩堡调兵……”
王笑点点头,向一干将领道:“他们不会想到我们还会回来……听好,今夜这一战,难的不是击溃这两千人,而是要快,更要一个活口都不能放走。我们要抢出一天时间。”
“那四千工匠呢?”
“我说了,一个活口都不能放走!”王笑低喝一声,眼神中已有厉色。
“是!”
“白老虎,一旦发动攻势,你领人把天柱山围起来。但凡有人跑下山,立该斩杀。记住,不许开铳!”
“是……”
王笑一道道命令下下去,凝视着夜空,以冰冷的语气又说道:“拿下这些人,我带你们去‘盛京’城逛逛。”
“好,抢了大玉儿!”秦山渠挥了挥拳头,压着声音低呼道。
他心头的兴奋却是压也压不住……
~~
伊尔根觉罗·科尔坤领着两千侍卫守在福陵。
伊尔根觉罗氏多出美女,科尔坤家族中便曾有两名女子为努尔哈赤侧福晋,一名为皇太极庶妃。
科尔坤也由此被抬入正黄旗,任了个甲喇额真。他生得人高马大,难得头型也好,算是极少数能驾驭住金钱鼠尾辫的男子。但就是,不太会打仗。
好在图赖并没有想让他打仗……
今次福陵被焚,盛京满城皆惊。没有人再愿意领驻守福陵的差使。毁都毁了,现在再过去守,既得不得功劳,一个不好还容易被降罪。
于是科尔坤便来了。
这一夜,他既不能睡,也不能吃,时不时还要拜在寝殿洒上两把泪。
“爷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下一刻,厮杀陡然展开!
……
福陵内的火光才熄灭不久,已烧成焦炭的梁木又蹭的一下重燃起雄雄大火。
包衣们才擦拭过殿上的血迹,血迹又重新泼洒上来。
正黄旗的侍卫兵们并不太看得起自己的额真大人,也不需他指挥,怒吼着冲上去。
迎着他们的只有关宁铁骑残酷的刀枪。
这一战,并没有悬念……
一个时辰之后,随着一声声悲呼一刀刀的屠戮,福陵渐渐安静下来。
孟朔担心走了活口,带人各处搜寻,只见寝殿内帷幕翻动,他上前一掀,便见一名奴将就地一滚躲得老远。
孟朔目光看去,见对方看起来高大威雄、铠甲锃亮,很是一员猛将。
“来啊!”孟朔吼道。
说着提起大刀。
“啪”的一声,那奴将突然跪倒在地。
“我……我我……降了。”
孟朔一愣,便听得对方是用汉话说的,虽然极是生疏,却显然是练过。
奴将竟也有投降的?
孟朔还是第一次见。
他怕有诈,反而退了一步,招呼人把寝殿围起来。
科尔坤怕极,跪在地上,抬起双手,挪动着膝盖努力追出去。
“我降了……我降了……”
“秦将军,这有个投降的奴将。”
“投降的奴将?”秦山渠虽也有些吃惊,却还是喝道:“侯爷说了,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科尔坤心慌不已,便连忙又道:“我我……我有用!我会说汉话……”
“你他娘的这叫会说?老子自己不会说,要你说?!”
秦山渠骂咧着忽然眼睛一亮,道:“咦,这个脑门子好看,老子亲自来砍。”
“将军不要杀我啊,我我……我的阿姆巴是宫内的福晋……”
“阿姆巴是啥?”
“就是……我阿玛的姐姐。”
“哈,原来是个裙带上位的,建奴不笨啊,把你这样孬种藏得够深,老子还以为全他娘是能打的……”
科尔坤俯在地上,浑身抖的厉害。
终于,有人上前一把提起他的辫子。
“真是叛徒哪里都有,老子最恨你们这种软腿子,呸……”
科尔坤被人啐了一脸,一颗荡来荡去的心却终于放了回去。
——呼,活下来了……
~~
孟朔与秦山渠提着科尔坤找到王笑时,王笑正在命令人把清军侍卫营的盔甲脱下来,接着又选了两千兵士,喝令他们剃掉头发。
“侯爷,我们捉到一个……”
“唔,来的正好,孟朔你再把头剃了。”王笑道。
“我不要!”秦山渠怪叫一声,人已不见了踪影。
“神经病,问你了吗……”
一具具尸体被丢进大火中。
接着,两千具楚军衣甲也相继被丢进去。
两千大汉互相对视着,摸着头上光溜溜的脑袋,皆有些想哭的冲动……
王笑看了跪在面前的科尔坤几眼,又思忖了良久,轻声自语道:“居然捉了个满奸?也许我的计划还可以再改进一下?”
……
夜色中,他望向蓟镇所在的方向。
“烧福陵还只是开始,来,让我看看你们回不回来……”
第507章 太假了
——皇太极居然还没死?!
王笑抚着额头,感到有些头痛。
他在沈阳附近烧杀抢掳时也打探过这方面的情报,但那些旗丁一则什么也不肯说,二则他们也不知道。
直到这一夜细审科尔坤,王笑才确定下来,皇太极还没死。
“宸妃娘娘去后,皇上便开始圣躬违和,时常减食或昏迷,常与诸王言‘山峻则崩,木高则折,年富则衰’,去年八月,他更是重病一场,当时几乎以为他要崩了……”
王笑眼睛一眯,心里暗道了一声‘是了!’,他便问道:“没死?你确定?你后来亲眼见过他?”
“我我……我见过一次,消息我也是后来才听我阿姆巴说的,据说是被张太医救回来了。”科尔坤小心翼翼应道,又补充道:“八月以后,我只见过一次,他不不……不常露面。”
“哪个张太医?”
“张源,张太医……他原本是……来自贵国的督师王桦臣身边的大夫。”
科尔坤答完,见王笑神色不太好,连忙又小心翼翼道:“贵人您放心,我们都觉得他快崩……不对,快死了。”
王笑没办法放心。
“他立储了吗?”
科尔坤答道:“没有……”
还没有?
王笑眉头一皱,沉思起来。
——皇太极没有猝死,那他明知道自己不行了,为何还不立储?或者说,有生之年他还要做些什么?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王笑一个激灵,只觉手脚都有些冰凉。
……是要灭亡楚朝,入主中原。他要攻入楚京,完成这个努尔哈赤没完成的宏图大志。他要成为功业盖世的帝王,打破八旗议政制度的桎梏,从此独断专行。
他要在完成了这些丰功伟绩之后,在京城以实至名归的帝王的身份、一言九鼎地册立储君。谁是清朝的下一任皇帝,将由他一言而决,只他一个人!
对别人而言,这只是一个形式。但对皇太极而言,这是他一生夙愿。
所以,清军这次入塞目的不是要劫掠,而是……
“我原本的判断错了?”
——也就是说,皇太极是不会回来的。哪怕我挖出他生父生母的尸骨挫骨扬灰,他也是不会回来的?
一念至此,王笑整个人都僵住。
太迷信固有的历史知识了……
良久。
王笑深吸一口气,握住拳头。
“不,你会回来的。因为我还能做得更狠,更狠!”
来啊!
~~
晨曦从天柱山后蓬勃而出,饱眠一夜的三万将士睁开眼……
“出发!去他们的盛京城!”
“呼呼,抢了大玉儿……”
~~
树稍上的积雪初融。
严冬在这一天开始褪去。
秦成业看着树梢,低声自语道:“开春了?比往年早了许多……”
王笑抬头看去,心中有些茫然起来。
小冰河就快过去了吗?
那,接下来这个被改变得面目全非的楚延光十八年、清崇德九年,将不再有参照,得全凭自己了……
~~
盛京有八道城门。
瓜尔佳·卓布泰负责守卫南边的德盛门。
卓布泰属镶黄旗,任甲喇额真。他的父亲卫齐是费英东的弟弟,死前任盛京八门总管。换言之,卓布泰是图赖的堂弟。
另外,卓布泰还有一个兄长,名叫‘瓜尔佳·鳌拜’,极得皇上信任……
此时卓布泰伸了个懒腰,便见远远的有二千兵士向城门走来,看衣饰是正黄旗的。
等人到了近处一看,领头的却是科尔坤,手下兵士一个个灰头土脸,脸上全是炭迹。
卓布泰看不上科尔坤——大清向来看中军功,这种混吃等死的东西也配入正黄旗?呸。
但科尔坤背景硬,又是自己堂兄图赖的下属,卓布泰表面上还算是给面子。
“科尔坤,都什么关头了你还敢躲懒?不守好福陵,出了岔子谁都救不了你。”
“你阿浑给了我三千人,我留了一千守着,出不了事。”科尔坤道,“昨夜福陵火又着起来,带人扑了一夜,我的人都成黑炭了,累死我了……”
“呵,瞧你办点事。”卓布泰皱皱眉,又问道:“不从东门入城,绕到南门来做什么?”
“我是来找你的。”科尔坤神色颇有些紧张,低声道:“我收拾太祖爷的棺木,发现了一桩了不得的大事……”
“呵,就你?”卓布泰讥笑一声,目光看去,只见科尔坤身后一名包衣看起来很是凶猛,不由笑道:“你这个奴才不错,送我吧?”
“你别闹,我和你说正经的。”科尔坤舔了一下唇,声音发颤地低声道:“你知道福陵里葬着谁?”
“我还用你说?”卓布泰道:“你别给我找麻烦!要进城就快滚进去……”
科尔坤语速飞快道:“阿巴亥的尸骨有问题。”
卓布泰本不想听——开玩笑,太祖爷墓里的东西你跟我在这里议论。
但提到阿巴亥,卓布泰不由咽了一下口水。
阿巴亥是努尔哈赤的第四任大妃,为其生下三个儿子,即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她给努尔哈赤殉葬时不过三十七岁,其人之美,有‘饶丰姿’之誉。
“你疯了?跑来和爷说这些……”卓布泰道。
嘴上说着不想听,但科尔坤的话还是不停往他耳朵里钻。
“阿巴亥的棺椁里没东西,楚军掀开看了一眼就没动。但我收拾的时候发现,那……那是一具男人的尸骨……”
“怎么可能?!”卓布泰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爷小时候见过的她,她这样……这样……爷一辈子都忘不了,怎么可能?”
“真的。”科尔坤招了招手,便有一个侍卫营旗丁拿了个包袱过来。
卓布泰目光一瞥,只见里面是一块盆骨……
但这种事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于是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你滚开!还有,闭上你的嘴。”
简止离谱!
科尔坤嘟哝道:“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就是,一个男人怎么能生下阿济格、多尔衮……”
“慢着!”卓布泰眼中精光一闪,一把拎起科尔坤的衣领,低声叱道:“谁让你这么做的?!”
科尔坤吓了一跳,脸色瞬间变得青白。
“你你……你说呢?”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科尔坤脸上冷汗不停流下来。
“是图赖让你做的?”卓布泰忽然低声问道,“这种事,他怎么敢交待给你这个蠢材?”
科尔坤心中长舒一口气。
大家都属两黄旗,想拥立豪格,这早是众所皆知的秘密。
“不是……不是你阿浑吩咐的。”科尔坤道。
“那是谁?索尼?图尔格?”
科尔坤缩着脖子道:“你别管是谁。”
卓布泰想了想,又道:“收手吧,没人会信的。”
“信不信不重要,只要风声放出去就够了。阿巴亥嫁给太祖爷本就是联姻,男的女的不重要,多尔衮就不是太祖的儿子……”
“太假了。”
“越离谱,传得越开。到时多尔衮发火也不对,不发火也不对……”
卓布泰眉头一拧,却道:“你别再招惹爷,这事爷不干。”
“没让你干,你把包袱交给图尔格大人就行。”
“那就是索尼指使你的?”
“你别管。”科尔坤低声道。
卓布泰一把抢包袱,骂道:“走吧。”
“你去吧。”科尔坤道:“我……我还要入宫去找我的阿姆巴。”
“找她做什么?”
“你……你想听?”
科尔坤说着,感到身后的孟朔动了动胳膊。
卓布泰听了他的语气,愣了一下,道:“爷不想听。”
他有些躁动起来,喝道:“你们守好城门。”
说罢,卓布泰翻身上马,向图尔格的府邸奔去。
——肃亲王啊,你可得记住今天我为你做的……
科尔坤小心翼翼回过头,看了身后的孟朔一眼。
孟朔点点头,大巴掌摁在科尔坤肩头。
“我的人留在这里,我入宫一趟就回来。”
科尔坤在城门喊了一嗓子,撇下两千人,自己领着六十个包衣向盛京城内走去……
~~
远远的树林里,将近三万人马安安静静。
秦山渠有些懊恼地低声道:“这件事怎么就让孟朔去了呢?回头他抢了老子的大玉儿……”
“闭嘴吧你,你又不剃头……”
第508章 大玉儿
盛京。
此城隋唐时称沈州,元时与辽阳合称‘沈阳路’,始有‘沈阳’之名。天聪八年,皇太极改元‘崇德’称帝登基,尊其为盛京。又以‘奉天承运’之意设奉天府。
盛京皇宫的营造历时二十余年。
先是努尔哈赤在沈阳城中心建大政殿、十王亭,及其居所罕王宫。皇太极继位后又相继建了不少大内宫阙。
如果是王笑来观光,或许会觉得这座皇宫……也就那么回事吧。
但孟朔却是第一次见这样恢宏的宫阙,虽还在宫外,他已经叹为观止。
——今天,自己就要在这样一座宫殿里杀人放火了。
“你这次行动的目的,先是摧毁关雎宫,我要你把奴酋对海兰珠曾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毁掉。然后,沈阳皇宫里,见一个杀一个。不许管对方是不是什么孩子,一句话,黄泉路上无老少!”
“先毁福陵,再杀福临。气死奴酋之前,我们绝不罢休……记住,你只有三个时辰。”
王笑的话语在脑中回荡着,孟朔捏了捏出汗的手,低下头,不敢让守卫看到自己的表情。
他们已经在沈阳城里绕了一圈,熟悉了路线,又买了十五口大箱子。
六十人皆是包衣打扮,其中三十人带着武器藏在大箱子里,剩下的两人抬一个箱子,一路行到皇宫北面的后门被拦了下来。
科尔坤拿出令牌,向守卫道:“我想求见我的阿姆巴。”
那守卫指了指他身后,冷冰冰道:“你可以进去,包衣不行。”
“我有重要的东西要送给阿姆巴……”
“那让我们先查验、通禀……”
说着,便有一队守卫上来,要去掀箱子。
孟朔低着头,手心全是冷汗。
侯爷,快啊……
~~
盛京宫内,崇政殿。
一群留守的清朝文武官员正在议事。
“大军沿着蒲河追了一夜,失去了楚骑的踪迹……”
“八面围剿,还能到哪里去?怕是哪个将军战事不利,逃了秦成业,不敢报上来吧?”
“福陵之事,我等该如何报与皇上?”
“城外的丁口、粮食损失惨重……”
济尔哈朗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听着这些吵闹,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虽是舒尔哈齐的儿子,却是被努尔哈赤抚养长大,自小与皇太极关系就亲近,又累积战功被封为‘和硕郑亲王’。
从共柄国政的八大和硕贝勒之一,到今的四大亲王之一,济尔哈朗在清廷地位不言而谕。
他这一生都位极人臣、文治武功。没想到这次坐镇留守,却让一支楚骑闯进大清腹地,狠狠地摔了一巴掌。
“福陵啊,这事太大了……”
济尔哈朗心中一叹,他此时更忧心的却是——皇上如今身体不好,可别被气死了……
下一刻,殿中陡然一静。
诸臣目光望去,只见一名老臣缓缓步入殿中,衣前绣五爪金龙四团,气派尊崇。
“代善?”
济尔哈朗微微皱眉。
代善被皇太极斥为越分妄行,早已赋闲家中,如今竟还敢出来?
果然,马上有人讥道:“礼亲王可是病好了?”
“这次秦成业领兵破境,全因正红旗不能拦住,礼亲王可是打算替阿礼达给大家一个交代?”
代善笑了笑,应道:“阿礼达已经回师,前因后果,明日就知道。”
济尔哈朗便站起身道:“礼亲王病体未愈,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放心,楚军不过三万人马,我等商议过后,一战可定。”
说罢,济尔哈朗手一摆。
这是要请代善离开崇政殿的意思……
~~
王桦臣站在汉官之中,默默听着这些。
王桦臣今年五十有六,丙辰年的楚朝进士,二甲第十四名,历任刑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宣布政左参议……后因围剿流寇有功,督抚蓟辽兵事,最后兵败投降。
他投降之后,皇太极对他极是恩礼有加,日常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却只让他隶镶黄旗的包衣牛录,除咨询外,未任以官职。
但王桦臣明白,这是皇太极的手段,待之以礼,示之以威,然后再施之以恩……自己的前程富贵,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开始。
此时看着殿上郑亲王请礼亲王出去,王桦臣很好奇:礼亲王会不会出去?
下一刻,有女人的声音响起:“是本宫请礼亲王来的。”
王桦臣悄悄转过眼看去,只见有宫人在殿中挂上一道帘子,接着,帘子后有宫人扶着两个女人落座。
“见过皇后、见过庄妃……”
王桦臣心中暗暗摇了摇头:这一后一妃是一对姑侄,呵,蒙古人和女真人这礼数呐。
那边代善便不紧不慢地落了座。
济尔哈朗拱手道:“禀皇后、庄妃,臣等正在议事。”
眼下之意是——你们女人就别掺合了。
皇后哲哲闻言默然。
庄妃布木布泰却是应道:“家国大事,我们女人自是不便参与。但,若是楚军突破重围,跑到科尔沁草原上烧杀抢掳,敢问郑亲可待得起?”
她声音很是好听,话里的意思却让殿中诸臣尽数默然。
庄妃这意思,怕是要借机以科尔沁的名义干预朝政了。皇上身体不好,又不在盛京,这种时候……
王桦臣心里又暗笑了一声:呵,蒙古女人。
济尔哈朗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代善已抚须道:“庄妃所言不错。这支骑兵必要北向科尔沁。科尔沁部的战士现在正随皇上南征,部中只余老弱,旦有差错,影响极大……如何应对,须请皇后与庄妃一起定夺。”
“我大清开国以来,何曾要让后宫干政?”济尔哈朗拱手道:“请娘娘放心,只需一战,我等必击溃楚军。”
王桦臣心道:你大清开国?你大清开国不过八年,礼数规矩一榻糊涂。
但人家能打,王桦臣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半点不露。
“郑亲王,你怕是连对手是谁都还不清楚吧?”代善冷笑道:“如今楚骑这做派,毁福陵,烧杀抢掳,像是秦成业的行事风格?”
不等济尔哈郎答,代善又叹道:“楚朝派个十六岁的驸马来,没想到啊,打了我们的脸。”
说是‘我们’,指的却是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登时有些为难,一时便落在了下风。
他并不觉得三万楚军有什么难对付的。
难对付的是,庄妃怕是与代善联手了……可九皇子如今还不到七岁啊。
帘后,布木布泰缓缓道:“本宫与皇后确实不该干预国事,但唯恐科尔沁遭受楚人洗劫,须与两位亲王交待几句,可否请诸位大臣先行退下?”
济尔哈朗松了一口气。
——庄妃还是懂事的。
他便挥了挥手,道:“诸君先去忙公务吧……”
~~
那边王桦臣随着汉臣退出崇政殿,却见一名宫人小跑上前,低声道:“王大人请留步,庄妃娘娘派奴才问问王大人……九皇子福临也到了年岁,不知王大人可愿当他的‘大学士’?”
王桦臣一愣,下意识在心中嗤笑了一声:这夷人,连大学士和先生都分不清……
下一刻,他长须陡然一颤。
——庄妃,好厉害的手段。那也就是说,老夫的富贵前途……要开始了。
~~
殿内。
济尔哈朗再次拱手道:“请庄妃娘娘放心,楚骑不过是疥癞之患,不必过于担忧。”
帘幕后,布木布泰似乎拿手抹了抹脸,带着哭腔道:“本宫每每想到这些人挖了阿玛的坟,真的好难过……”
济尔哈朗又是一愣。
——你有什么难过的?要说难过,皇上才……
思及至此,他突然明白过来,庄妃要说的是:皇上要是被气死了,你想立谁啊?
果然,代善叹了一口气,道:“郑亲王啊,我们得为大清想,豪格那个蠢……”
下一刻,
“轰!”
一声巨响,大地剧烈地震动起来。
案上的茶杯掉落“当”的一声砸在碎片。
殿中帘幕晃动,布木布泰头上金玉饰品琅珰作响……
济尔哈朗茫然四顾,喃喃道:“怎么回事?地龙翻身了?”
“轰!”
又是一声炮响,似乎整个盛京都在晃动……
济尔哈朗与代善冲出崇政殿。
抬头望去,只见远远的,一抬炮弹轰然飞过天际,砸在皇宫前方。
“轰!”
巨大的金顶团龙柱缓缓倒下来,重重砸在地上,腾起漫天烟雾……
“啊!大清门塌了!”
“敌袭!”
“……”
整个盛京城在一瞬间,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哪里来的炮?哪里来的炮?”济尔哈朗喃喃道。
代善的一张脸也变得惨白,却是缓缓抬起手,喃喃道:“南面那里是……郑亲王府……吗?”
济尔哈朗再次一愣,抬头看去,只见又一枚炮弹轰然砸在自己家里!
“……”
“轰!”
火光冲天……
~~
皇宫北门外。
孟朔低着头,背上冷汗直流。
守卫皇宫的护卫已走上前,伸手要去掀箱子……
“轰!”
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那护卫转过头。
科尔坤也是呆立在那里,孟朔连忙在他腰间一捅。
接着,远远的有人喊道:“大清门塌了……”
科尔坤才反应过来,嘶喊道:“快!快调人去守大清门!”
不需他多言,那边已有一列列护卫飞快调头,向南面奔去……
科尔坤眯着眼看着他们跑远,才又结结巴巴地道:“快,放我入宫。”
“不行!”那护卫道:“来人!查他们的箱子……”
一队守卫走上前,一把掀开大木箱。
“砰!砰!砰……”
木箱中一个个包衣持着火铳站起身。
血溅了科尔坤一脸。
“抢门!快!杀进去……”
“杀!”
“砰!砰……”
第509章 秦山河
“夺下德盛门后如何占城?还请侯爷示下。”林绍元问道,他一手提刀,一手扯着缰绳,目光紧紧注视着城门处。
“我们不占城。”王笑眺望着城头,缓缓道:“我们炮轰盛京。”
“我们哪有炮啊?”秦山渠问道。
王笑抬手,指向城头。
“看,天佑助威大将军炮,南城上摆了六门。”
“哈哈哈哈,拿他们的炮,轰他们的城。”
秦山渠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
“动了!出发!”
两千正黄旗衣甲打扮的兵士悍然夺门,随着一声大喝,林绍元当前飞马而出!
两万八千余骑兵冲至城门,手起刀落,一片血流如注……
进展快到让守城兵士尚没来得及反应,德盛门便已失守。
“林绍元!抢下城头!”
林绍元二话不说,跃下战马,领人沿城内石梯向城头冲去。
“杀!”
“是楚军!快,击鼓……”
“杀……”
地上,守军的尸体躺在那里,脖颈上的脉搏还在跳动,犹有血流涌动。
王笑驻马于血泊之上,发号施令不停。
“秦山湖,带五千兵马,沿城墙走,攻南城天佑门。占下城头,以他们的火炮轰城。动作快!”
“耿正白,你领兵五千,直穿朝阳大街,以最快速度扑北城福胜门!沿途注意旗令,我等为你炮火掩护。此时北面守军必是最少,你下占城头火炮,静待建奴回援兵马,狠狠地轰他们!等听到我们这边火炮停下,立即出城,于东南朝阳山汇合。”
“是!”
“秦玄明,领一千人,抢下那座炮库!切记,不得放铳,留心火苗……”
“是!”
“秦玄策,领五十人,抢下那处最高的望楼。一里发现南面有建奴动向,立刻报来!”
秦玄策白眼一翻——人家都是上千人,我五十?
此时不是多说的时候,他抱拳领令,喝道:“随我来!”
“白老虎,你领兵五千,助秦山湖攻天佑门,接着立即沿正阳大街,直扑他们的皇宫,助孟朔抢占宫门!毁关雎宫,片瓦不留!再杀入崇政殿,此时建奴百官正是早朝时,见一个杀一个!记住,只有三个时辰。”
“是!”
白老虎抱拳大吼,声若惊雷。
“我也去。”秦玄书大喝一声,纵马向前。
秦玄书一张脸已涨得通红。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秦山河此时应该就在崇政殿……
“回来!”王笑断喝道,“听令行事,否则军法处置!”
秦玄书手握着缰绳,眼巴巴地望着王笑,眼眶都有些发红。
“老子也想去,抢了大玉儿!”秦山渠喊道。
“闭嘴!别添乱!”
白老虎已点好人马出发,他不好女色,但听了秦山渠的喊话,还是边跑边喊道:“哈哈哈!老子去抢了大玉儿!”
“抢大玉儿喽……”
五千骑兵肆意欢呼,一片昂扬。
那边秦玄书犹豫片刻,终是不愿回来,拍马便想去追白老虎。
“秦玄书违抗军令,拿下!”
秦山水拍马过去,一把提起秦玄书的衣领便将他丢了回来。
王笑上前,手中马鞭径直狠狠抽在秦玄书背上!
“稍有不慎,三万将士的性命便在此葬送,没人有功夫顾忌你哪点小小的恩恩怨怨!”
一句话骂完,王笑没时间再看秦玄书,大喝道:“众将皆记,勿与建奴鏖战,只全力破坏盛京!”
“是!”
接着,王笑转向秦成业道:“如何守住城头,请秦总戎马调度、指挥。”
秦成业明白‘冲皇宫、抢北门’这两桩事是最危险的,王笑安排给了他自己的人,算是对秦家够意思。
但秦家子弟却也不能落于人后。
“秦山泊,五千兵马,助耿将军拿下福胜门,然后你直取北面地载门!”
“是!”
“秦山渠、秦山水,各领三千兵马,拦截城内建奴兵马。封锁道路,阻碍建奴传信,如遇斥候,立斩!”
“是!”
“秦山水,你带剩下的人守卫南城,三个时辰内不得让建奴靠近。”
“是!”
“都注意旗令!若有建奴堵截,是战是退看城头指令!老子亲自为你们操炮掩护……”
城头上有守军的尸体掉落下来。
抬头看去,林绍元已将守军杀得七零八落。
秦成业大步走上城头,随手掷出手中长刀,将一名牛录径直钉城垛上。
他也不再看周围的战斗,手抚着一门助威大将军炮,眯着眼望向城中布局。
“调转炮头,先轰奴酋的皇宫!”
……
“嘭!”
“东面朝阳大街从此往南三里,轰那拨兵马……”
“旗令,通知耿将军后撤……老子这一炮先炸开他前面的建奴……”
王笑站在那看着秦成业临阵指挥,他出些歪主意可以,但战场上的这些指挥的细节却完全是门外汉,因此学得颇为认真。
可惜,兵马太少。虽是出其不意攻入盛京,却连八道城门尚不能全部拿下,更何谈占城?但也无妨,来一趟就很值了。
攻城虽难,但攻得再惨,城破了也就结束了。攻心虽易,恐怕皇太极的心怕是比盛京城还坚硬……
炮火轰鸣中,盛京城陷入巨大的慌乱……
~~
皇城内,王桦臣已走出内门。
忽然,一声炮响,大地似都在震动。
王桦臣抬着头,望着天边飞来的炮弹,只觉腿肚子一软,差点摔坐在地上。
“轰!”
武将们大喝着,飞快地转过头,向东面十王亭跑去。
王桦臣这一众文臣却是很混乱,撒丫子便向西跑,才出皇宫到了都察院公房,忽然一枚炮弹轰然砸在前面的郑亲王府……
一群官员怪叫着,蜂涌躲进六部班房。
王桦臣心道:这躲进去也不安全啊。
但他下意识还是跟着人群,打算一起躲进兵部。
下一刻,兵部大门嘭的一声被人关上!
“你们不是我们兵部的,去自己的衙门啊……”
王桦臣心中暗骂不已:小气,最好轰死你们这些蛮夷。
但跑到最后,一群没处任职的降臣们竟是没一个地方可躲。他们眼见那炮火其实并不密集,这里轰一下那里轰一下的。接着又隐隐听到皇城后面有铳声响起,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皇宫也不安全,干脆回家算了。”有人提议道。
“是啊,死也死在自己家……”
今日自然不用再上朝了,一群降臣便向皇城西边蜂涌而出。
王桦臣正在队伍中等着出皇城,抬头一看,只见秦山河正在站在皇城墙上伫目南望。
王桦臣心念一动,便抬脚上了墙头。
“秦将军。”
秦山河回过头,瞥了王桦臣一眼,也不应。
王桦臣心道:神气什么?论资历,我比你还早降了一点……
他面上却是笑道:“我与秦将军皆得陛下厚待,理应多来往才是。”
“都是降臣,少打交道为好。”秦山河道。
一句话正如王桦臣所料,他抚了抚长须,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陛下身体不好……老夫这里有门路,你要不要一起?
见秦山河不应,王桦臣笑了笑又道:“令尊实在是,竟敢掘了先帝陵寝,这让秦将军往后可怎么立足于……”
秦山河忽然脸色一凝,转头望向南面。
王桦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过了一会,只见正阳大街上,五千余骑兵长枪如林猛扑过来。那黑甲红襟……分明是关宁铁骑装束!
~~
白老虎纵马狂奔,忽见面前一群建奴官员打扮的人从皇城推推搡搡着跑出来。
双方甫一对眼,接有些发愣。
“咦,老子还没到崇政殿就遇上了?杀!”
“啊,这这这……”
“杀!”
马蹄如雷,骑马悍然冲上去,毫不犹豫地便提起长枪向这一群官员捅上去……
鲜血绽开。
一场单方面的杀戮陡然在皇城边展开来。
“关门!放箭!”城楼上有八旗将军喝道。
飞箭如雨。
“我们是清廷的官啊!放我们进去……”
有人悲嚎着奔向皇城门,却被箭矢射中,抽搐几下栽倒在地。
更有人在骑兵的刀枪之下跪下来,悲呼不已。
“我是楚人!是楚人啊……别杀我……”
“我我我也是楚人,大家都是同胞……”
“卖国叛徒,死吧!”
白老虎杀到过瘾,哈哈大笑,手中长刀翻动,拨开射来的箭矢。
屠戮这些手无寸铁的官员未必花去他们太多时间,五千骑肆意大笑着,纵马继续奔驰而去。
“抢大玉儿去喽……”
~~
皇城墙上。
王桦臣背上一片冰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好险!就差一点,差一点老夫就出去了……
秦山河却似被定住了一般。
“是关宁铁骑!真是关宁铁骑……”
那里面,还有许多人是自己认识的、曾几何时一起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同袍……
如今再见,恍如经年隔世……
他忽然红了眼眶,死死盯着那队人马,找寻着是否有秦家子弟。
但马蹄翻飞,五千人顷刻已消失在正阳大街……
如此同时。
皇成东面的朝阳大街,秦山泊纵马而过,他抬起头望向皇城,心中若有所感。
“秦山河,你在里面吗?今日若让我撞见,我必亲手杀你……”
第510章 关睢宫
“夺门!”
孟朔飞快从箱中捡起火铳,“砰”的将眼前守卫的脑袋崩得稀烂,抢过长刀便冲进皇宫。
鲜血飞溅,六十兵士趁乱牢牢把住皇门。
孟朔听着远处的火炮轰鸣,心头一片激荡。
“快啊,侯爷,快派人来……”
他只觉想杀进皇宫的冲动都梗到喉咙里,极想吼些什么。
一转头,却见科尔坤站在自己身旁瑟瑟发抖。
孟朔一愣,一把拎起科尔坤的衣领。
“蠢货!你还站在这干什么?!”
“我我我……”
“要想活命,去找代善,按侯爷吩咐的做。”
科尔坤脸色煞白,喃喃道:“我我……我自己去?”
“难道要老子陪你去吗?!”
孟朔说着,一脚狠狠踹在科尔坤腚上。
科尔坤一跤滚在地上,也不等站起来,四肢并用爬了几步,一溜烟便向礼亲王府跑去……
孟朔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转头望向长街,极是焦急。
只过了一会,马蹄声如雷响起,五千骑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冲入宫门。
“姜六,你带一千人,死守住宫门!不得有失!”白老虎喝道。
“是!”
孟朔一愣,忙喊道:“白将军,我……”
“哈哈哈。孟朔,来!老子知道你等不及了。”白老虎马速不减,边跑边大笑道。
孟朔心头大喜,抢过一匹马便随他向宫内奔去。
只见前头白老虎放声大吼:“兄弟们,抢了大玉儿!”
孟朔喉咙里似都要烧起来,嘶声道:“抢了大玉儿……”
~~
皇太极将海兰珠所住宫殿命名‘关睢宫’,取自《诗经》诗句:“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海兰珠身前,皇太极封其为‘宸妃’,为四妃为首。她死后,又追谥号‘敏惠恭和元妃’,‘元’这一字大概代表着‘元配’之意……
但这一切对于王笑而言,心里想的却是——唔,你的爱情故事太让我感动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于是,关睢宫上,一团烟火猛然腾起……
“让你他娘的敢入塞!”
白老虎恶狠狠骂了一声,脑海中又想起那一年京城效外四野荒芒,尸横遍地的场面。
记忆中,李建如跪地痛哭,恸嚎自己无能……菜市口,上万百姓扑上去,将他的尸骨咬得血肉无存……
眼前的火光似与战火重叠在一起,远处士卒和侍卫们厮杀在一起,呼喝声与往年一个个战场别无二致。
白老虎瞬间被烟熏红了眼……
明明烧了奴酋的宫殿该是大快人心的事,这个一向草莽的汉子却忽然感到一种,乱世轰塌下来的无奈和残酷。
烧一个死去女子的故居算什么好汉?
算什么好汉呢?但战乱就是这样对错不分……
——那就只能狠狠的杀过去!
“杀啊……”
白老虎嘶吼一声,大喝道:“孟朔!你领一千人重回清宁宫,找到奴酋的大老婆杀了,再摧毁这后面的宫殿,把奴酋的儿子老婆杀个干净!其他人,跟老子去前面!”
“是!”
火与血铺开,留下满地尸体。
只有神经大条的兵士们还在兴奋地高喊着:“抢了大玉儿……”
~~
崇政殿。
几声炮响过后,布木布泰稳了稳头上的珠饰,在哲哲手上轻轻拍了拍。
“皇后勿惊,楚军不过是抢了南城的几门火炮,打不到宫里的。”
一句话说完,济尔哈朗与代善已经重新返回殿中。
“皇后、庄妃。楚军偷袭了南门,我等这便调军击溃他们……”济尔哈朗道。
“城马兵马可够?”
不够当然是不够的,二十五万主力南征,五万多兵马还在蒲河打转,城中只剩三万守军却要守那么多地方。
济尔哈朗只好道:“三个时辰内,我等必击溃楚军。”
帘幕后,布木布泰已颇为平静,笑应道:“皇后与本宫不懂兵事,两位亲王自行定夺便是。”
“那……”
代善还待再言,布木布泰又道:“事急,往后再说吧。”
济尔哈朗与代善只好应下,迈开老腿飞快向十王亭赶去。
殿中再次安静下来,一群宫人护卫低着头,显然还有些心慌。
哲哲有些不安地问道:“要不……去清宁宫避一避?”
“清宁宫居北,万一楚军占了北城,又拿炮来轰如何?还是崇政殿最安全。”布木布泰说着,转头吩咐道:“去,把福临带过来。”
“是。”
布木布泰解下手上的指甲套把玩着。
这指甲套却是满人的习俗,满族女儿未出嫁前在娘家是地位高,俗称“姑奶奶”,家里的兄弟让着宠着,这样养出来的女儿有性子,敢说话,敢骑马,敢扬鞭。她们自不必干什么活,交际时戴着这指甲套,堪堪兰花指,既显出“十指不染阳春水”,又显出淑女风范。
此时布木布泰掂了掂手里的指甲套,冷笑道:“这楚人,被流寇那一套搅怕了,竟拿这一套来对付我们。流寇掘了他们楚朝的龙脉,他却跑来掘我大清的龙脉。可惜,晚了……”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过宫城。
接着,大殿之后有人嘶吼道:“敌人进宫了……”
“皇城破了!敌人进宫了……”
布木布泰一惊,手中的指甲套断作两截。
“福临!”
她倏然站起身,也不再理会吓瘫在那里的皇后哲哲,蹬掉脚下的花盆底鞋,只穿着袜子便飞快向宫后跑去。
“去十王亭,让郑亲王速拨一支人马过来!”
“封锁所有宫门,没有本宫命令,谁也不得出入!”
“来人!调宫中所有侍卫……”
布木布泰虽焦急,却极为冷静,并不径直扑永福宫,而是登上一面宫墙,目光望去,只见关睢宫上火光冲天。
这让她发愣了一刹那。
——呵,海兰珠,你该……
接着,她微微眯了眯眼,望见关睢宫那边一列列骑兵已开始要向前殿扑来。
“把里面的侍卫都撤回来,据着宫墙守……”
“去,告诉六部那些官员,大清朝还没到他们坐享其成的时候,本宫不管他们是何官职,都拿起武器堵上去……”
“其余人等,随本宫来!”
布木布泰说罢,一路收拢侍卫,绕过西宫,向永福殿飞快走去。
她知道楚军并没有太多时间肆掠宫城,死些宫人妃子不要紧,她只要把自己的儿子接回来就够了……
远处炮火还在轰鸣,清宁宫上又是一道火光腾起。
前宫与前宫之间有巨大的杀喊声传来,楚军似在疯狂地攻打着一道道宫门……
时不时隐隐还能听到人喊着:“抢了大玉儿……”
布木布泰没心思管大玉儿是谁,只套了罗袜的脚迈得飞快。
穿过迪光殿,向东一拐,永福宫的金黄屋檐终于在望。
突然,前方有杀喊声和哭声传来。
“福临……”
布木布泰跑得愈快,指着前方的宫门喝道:“快!打开!”
宫门缓缓打开,布木布泰目光望去,登时骇了一跳。
只见几百楚骑正在追杀一群护卫,领头那汉子一脸都是刀疤,望之极是骇人。
而那一群护卫护着的那个满面流泪的孩子,正是福临……
“拦住他们!”
布木布泰嘶吼一声,仿佛一只草原上的母狼炸开了浑身毛发……
~~
孟朔盯着前方护卫阵那个七岁的孩子。
那一身明黄的衣服告诉他——这也可能是下一任的奴酋。
“杀了他们!”
火铳猛然吐出火舌,血光在护卫身上绽开。
无数的箭矢也迎着这数百人射过去。
孟朔提着刀,当先冲了上去。
时刻此刻,他已经顾不了要杀的人是几岁。
他知道,这是滔天的功劳。
斩下奴酋之子,自己将比林绍元还要功高。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说‘辽人不能守土’……
“当年纨儿被杀时,也就这般年岁……”
“努尔哈赤,你屠戮辽东……我挖你坟墓还不够,我要杀你子子孙孙!”
“爹、娘、贞娘,你们睁开眼看看,我替你们报仇……”
箭雨射来,孟朔挥刀挡下,也有箭矢激射而过,一名名骑士便栽倒下去。
火铳吐出烟火,一名名护卫倒下去。
孟朔奔自福临身前,提刀!
事非对错恩仇,不过一刀而已……
~~
没有人再敢向孟朔放箭。
他离福临已经太近了……
一众侍卫飞快向福临奔去,眼看着那名大汉提刀砍下。
“不!”
布木布泰大吼一声,抢过一张弓……
她是科尔沁贝勒之女,蒙古女儿自小弓马娴熟,但她已有十年未再拉过弓。
此时控弦待放,她不由身子一抖。
下一刻,布木布泰闭眼,松开手……
~~
孟朔一刀斩下。
一支利箭贴着福临的脸‘咻’得一声飞过,钉在孟朔腹间,推着他狠狠摔在地上!
侍卫们扑了上去,举刀砍向孟朔……
辽东流民无数,这么多年来,如林绍元那样能成就功业的,却也只出了寥寥几个……
~~
“福临……”
“额娘!他们杀了六阿哥……呜呜……他们杀了高塞……”
布木布泰跌坐在地上。
恐惧从她心底蔓延上来,让她浑身都在颤抖……
她本以为这大清朝如日中天,一切都在自己掌控,直到今日,有人在她心中划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
“轰!”
沈阳城内,依旧炮火轰鸣。
“传令秦山渠、秦山水,避开沈阳大街那支兵马,转北两里再向东……”
“烧他们的粮仓!把他们劫掠而来的粮草全数付之一炬,看其如何再吸引人口归附……”
城头上大旗划动。
半个时辰后,一团团黑烟在盛京城中腾起……
而城内城外,无数八旗兵将心中涌起巨大的愤怒。
“孬种!来和爷正面干一仗啊!”
“来干一仗啊……”
北面,图赖正策马狂奔,身后一万八旗骑马蹄翻飞。
盛京城一点一点在眼前展开它的轮廓。
“来干一仗!爷要踏碎了你们……”
下一刻。
“轰!”
炮火击在八旗骑兵阵中,一片人仰马翻……
第511章 叶布舒
白老虎领着兵马要去前殿,却见后宫和前殿间的宫门被侍卫关了起来。
他心中明白,建奴这是宁肯放任自己在后宫杀人放火,也要保前殿不失。
但杀些嫔妃宫娥太监的没多大意思,白老虎一挥刀,狠狠喝道:“杀过去!”
凤凰楼上腾起大火,楚军抬着大梁木轰然撞在宫中上。
宫墙那边有箭雨袭来,楚军迎着箭雨攻门,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去,战事陡然惨烈起来。
白老虎看了看天色,心中有些焦灼……
突然,宫墙那边压力一松,似乎有大批侍卫向西面涌去。
白老虎虽不知他们被布木布泰带去永福宫,却也猜得出来是因为孟朔找到了什么重要人物,不由一挥拳,低喝道:“干得漂亮!”
他看准时机,奔上火焰中的凤凰楼,纵身一跃跳上宫墙,手中大刀翻飞。
下一刻,他背上中了一刀,摔下墙头,落在敌阵之间。
白老虎大吼一声,奋起长刀,狠狠劈下,将几名守门侍卫杀倒。
“快!破门!”
“嘭!”
轰然一声巨响,关宁铁骑撞开宫门,鱼贯而出。
白老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翻身上马,盯着崇政殿奔去。
这座清王朝如今至高的权力殿堂依旧静静矗立在那里,与白老虎这个三教九流之辈之间只隔着寥寥数百侍卫。
“杀……”
关宁铁骑诸将士眼中尽是炽烈的光……
~~
叶布舒与硕塞领兵飞快地绕过右翎门,绕过崇政殿,便看到了杀红了眼的关宁铁骑。
爱新觉罗·叶布舒是皇太极第四子,时年十八岁,他是庶妃所出,不受重视,也一直没立过什么功劳,只被封了一个镇国将军。
爱新觉罗·硕塞则是皇太极第五子,时年十六岁。他的身世比叶布舒还不如,他才出生不久生母就被皇太极赐给大臣为妻……
但相比叶布舒这个只会弓马的莽夫,硕塞却算是文武双全,他如皇太极一般通晓汉学,还能诗擅画,犹其擅长山水。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从军入关、南征北战,最后成了议政王,死后又改封和硕庄亲王,庄亲王一系成为八大铁帽子亲王中与皇帝血统最近的一支,门第在清朝显赫二百余年。
但在这一天,硕塞还只是一个沉浸在苦闷中的不得志皇子,而等待着他的命运,已经又是一片未知……
总而言之,这老四和老五住得最近,因此今日最快领兵来救。
叶布舒一向没有出头的机会,此时满脑子都是要立功。
硕塞心中思量的却是别的事情——听说庄妃打算让自己娶议政大臣费扬古的女儿,这自然是极好的婚事。但,庄妃作得了这个主吗?除非……老九能上位。
思量至此,硕塞喊道:“四哥,我们领兵去崇政殿保护皇后和庄妃。”
叶布舒边跑边哼了一声,喝道:“怕了?那爷自己去拿那楚将的人头!”
硕塞停下脚步,看着叶布舒的背景冷笑了一下。
“蠢材……”
他也不再理会叶布舒,带兵到崇政殿一看,却不见了庄妃,只有皇后哲哲缩在那里发抖。
硕塞一想便反应过来,忙喝道:“崇政殿已不安全,请皇后额娘随儿臣避退。”
哲哲抬头一看,不由喃喃道:“好孩子……”
硕塞让宫人扶起哲哲,侧耳听了片刻,忽然又喊道:“快!都随我去后面救老九,科尔沁和满洲的血脉不容有失!”
哲哲姑侄三人远嫁至此,本就是为了生一个科尔沁和建州的孩子,此时哲哲听了这一句话,心中不由对硕塞又是赞赏不已……
那边叶布舒已奔至崇政殿后面,还在心中暗骂了一句:“硕塞这个蠢材,一辈子出不了头。”
大清以军功立足,今次难得有机会立功,他心中一片激荡。
“杀光这些尼堪!”
“杀……”
宫阙之间广褒的场地上,白老虎纵马飞奔,叶布舒大步迎上!
双方兵士皆是悍卒,全是凛然无惧。
白老虎眯了眯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他娘的是一个建奴的皇子!老子去年还在巡捕营坐牢,今年就要斩一个奴酋的儿子了!哈哈哈哈……
~~
“哈哈哈……”
德盛门上,秦成业放肆的大笑声震破天际。
王笑望着陷在烟雾中的盛京城,表情有些淡漠。
“传令!撤军!”
所有人一愣,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笑再次大喝道:“传令!撤军!”
他眼神极有些专注,似乎陷在一种奇怪的状态里。
仿佛回到了很早很早以前,坐在网吧里,手一划鼠标,一波团战过后大喊“33333”
“传令撤军!谁敢不从,立斩不饶!”
王笑又喝一声。
——都他娘的拉回来,谁都不许给老子秀操作!
两种状态已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叠加在一起,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一帮悍卒眼中显得像是一个胸有成竹的至高指挥官……
秦成业最先反应过来,挥了挥手:“传令各处,撤军!”
旗令挥动……
“撤军……”
秦玄策如箭一般便从瞭台上跑下来。
“不是,这……怎么就撤了?!建奴北面的援军被轰乱了,南面还没看到人影……”秦玄策抱怨道:“还有,我都还没上阵呢!”
他这边话音未了,那边秦山湖已纵马奔来。
“侯爷!末将还有余力,将士都还没与建奴交锋,我等还能再战……”
“都闭嘴!”
王笑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一旦交锋就晚了!被缠上还走得掉吗?再有贪战恋战者,休怪军法无情!”
秦山湖不舍地回望了城内一眼,还待再说。
秦成业已大喝道:“秦山湖!火炮掩护城内兵马回来!”
“是!”
王笑这才大松一口气,又道:“秦玄策,领人去把秦山渠带回来!”
秦玄策身子一挺,问道:“七叔要是不肯回来怎么办?他还想抢大玉儿呢……”
“抢你娘的大玉儿!再敢磨蹭,揍他,押回来!”
“是!”
秦玄策一挥拳,翻身上马便狂奔而去。
——我要去揍七叔了……
~~
盛京皇宫中。
“铛!”
两柄长刀重重击在一起,溅起一团星火。
白老虎与叶布舒双双杀红了眼。
“啊!”
叶布舒大吼一声,再次提刀砍下……
他虽是皇子,却也是自幼习武,又是年轻力壮。这一刀虎虎生威,逼得白老虎竟是不敢硬接,只好闪身避开。
“轰!”
战至正酣,一枚炮弹再次砸在大清门上。
白老虎侧目听去,只见远远的一声又一声军号响起。
他看了看天色,不由暗骂一声。
“干!”
眼看就要到手的大功没了……
长刀一拖,白老虎一扯缰绳,拨马便走。
他娘的,下次再来!
“侯爷有令,撤回去。前阵变后阵……”
叶布舒眼见对方要走,有心去拦,再也不顾什么阵线不阵线,扑上前一刀砍翻一名楚骑,抢过战马便追……
那边白老虎正发号施令不停。
叶布舒瞅准空档,又是一刀挥下!
“死吧……”
“死吧!”
白老虎余光中精光一闪,一柄长刀如毒蛇般倏然闪出,狠狠挑进叶布舒腰间……
这是他蓄力的一击,刀锋破甲,径直将叶布舒高高挑起。
接着,白老虎左手抢过叶布舒手中大刀,一刀挥下!
一颗戴着金盔的人头便落了下来,被一手大手拎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将军威武!”
“威武!”
“兄弟们,我们斩了奴酋的儿子,够本了……撤!”
白老虎长笑不止,两千关宁铁骑如流水一般向皇宫北门奔去……
奔至后宫,白老虎收拢人马,四下一看,不由喝问道:“孟朔人呢?!”
“禀白将军,孟尉让我们纵火烧清宁宫,自己领了三百人追两个奴酋之子去了。”
“速让他回来!时辰到了……”
趁这会功夫,白老虎又亲自领人去烧衍庆宫,正撞见一群护卫正护着一妃嫔打扮的女子奔走甚急。
他目光看去,只见那女子身段婀娜,一时却看不清容貌。
“大玉儿?抢了!”
一众骑兵轰然应诺,二话不说围杀上去,手起刀落杀光那群护卫,白老虎策马过去提起那女子丢在马上,又是仰天大笑。
“哈哈哈,带回去给秦老七看看……”
还未笑罢,那边数十名衣甲狼狈的兵士奔回来报道:“报……孟尉杀了奴酋一子,再领人杀另一个时被大批护卫拦截……”
白老虎粗眉一狞,破口大骂道:“侯爷再三嘱咐,不得贪功冒进,他怎么回事?!”
骂归骂,他却也知道若非孟朔吸引了大批建奴侍卫,自己未必能突入前殿。
“来生再做一条好汉吧……”
白老虎低语一声,向西望了一眼,自领着人马向冲出皇宫北门。
此处却也正在激战,守门的一千人仅余半数。白老虎暗道一声“好险”,忙领兵杀出去。
才出宫门,又见八千建奴策马追来。
“快,走福胜门出城!”
……
马蹄在朝阳大街疾驰,双方兵马距离愈拉愈近……
第512章 速度撤
福胜门处,耿正白正领着兵马出城。
他驻马回望,眉头深深皱起。
远处的军号愈急,城北图赖已重要整备好兵马将要扑过来。
在巡捕营时,耿正白与白老虎虽一个是兵一个是匪,彼此却也老相识了,他知道白老虎看似粗豪却有分寸,没想到如今却来得如此晚。
他咬了咬牙,心道:“白老虎,你再不来……”
下一刻,马蹄声陡然响起……
“老耿,老子抢了大玉儿了!哈哈哈……”
“别嚎了!快!”
三千余铁骑如流水般涌过德胜门。
“追上去!”
八千建奴骑兵紧紧跟上。
突然。
“轰!”
一声巨响,德胜门的城楼轰然坍塌下来。
灰土飞扬,无数八旗骑兵猛然撞在砸下来的石头之上,又是一阵人仰刀翻……
“哈哈,追你爹呢……”
~~
“报!四阿哥战死了……”
“报!楚人抢走了淑妃娘娘……”
布木布泰一愣。
淑妃?
——那些人嘴里的‘大玉儿’指的是巴特玛璪?那徐娘半老的女人也值得他们大费周章来抢?
布木布泰颇有些惊讶,一时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无语。
她此时没心情理会巴特玛璪,抬手摸了摸福临剃得光溜的脑门,心中依然后怕不已。
手有些抖……
“额娘,高塞死了……呜呜……”
“死了就死了。”布木布泰叱骂了一声,有些不耐起来。
过了一会,殿外忽有啼哭声响起。
接着,一名盛装女子哭着扑进殿中。
“庄妃……呜……你要给我作主啊……”
布木布泰转头看去,只见来的却是六阿哥高塞的母亲纳喇氏,身后还跟着自己的心腹苏茉儿。
‘纳喇’是满族八大姓氏之一,氏族甚繁,后来也作‘纳兰’或‘那拉’,分为五个较大的支系:叶赫那拉、乌拉那拉、哈达那拉、辉发那拉和……其它那拉。
高塞这位母亲虽颇有姿色,但地位不高,不过只是庶妃。
此时见她嚎得厉害,布木布泰便挥了挥手,将殿内的宫人挥退,只留下苏茉儿。
“……九阿哥打小就和高塞要好,我待他也视如己出,今日他们两人本在一起玩……”
纳喇氏话到这里,布木布泰伸出手捂住福临的耳朵。
果然,只听纳喇氏哭道:“我分明见得……那几个侍卫是故意带着高塞去引开追兵的……我只问庄妃……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布木布泰和颜悦色道:“你误会了,此事本宫必会查清楚,给你一个交待。”
“查清楚?还是说……就你科尔沁的儿子金贵,我纳喇部的儿子就不值钱?你……”
“住嘴!越说越不像话!”
纳喇氏脖子一缩,眼中泪水愈盛。
布木布泰叹道:“此事你真误会了,且安心回去,如今这时候敢添乱,皇上回来怕得处置你。”
纳喇氏还待再言,布木布泰又温言安慰道:“放心,皇上素来喜高塞聪明,此事必有结果……”
又过了一会,纳喇氏再是不甘,也只好噙着泪缓缓退出去……
布木布泰一双手依旧捂在福临耳朵上。
“苏茉儿。”
“奴婢在。”
“纳喇氏被楚军污了身子,羞愧自尽了,此事你看着处理,要护好她的清誉……”
“是,奴婢明白……”
~~
城头上,王笑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最怕关宁铁骑杀红了眼不肯撤。
此时看起来虽然占尽上风,其实只是打了一个时间差。再慢片刻,等对方调度好兵马,再想有序撤离便不可能,甚至还要被回援的建奴缠住,三万人马尽数葬送在这里……
远远听到城北的动静,王笑才算放心下来。
“秦玄书,你来轰最后一炮。”他指了指前方的炮仓,道:“等你七叔他们回来,你来轰了那里。”
秦玄书正低着头生闷气,闻言不由一喜,大喝道:“是!”
“笑个屁,你的处置照样逃不掉。”
“是!”
~~
沈阳大街上,卓布泰纵马狂奔。
他知道自己完了。
——居然能被科尔坤那个蠢材骗了,丢了德盛门,酿成这样的大祸。如今只有立下功劳,换得不死,再指望阿浑回来或许能救自己……
好在图尔格迅速请示了济尔哈朗,调了五千兵马给卓布泰,算是给了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卓布泰死死盯着前方的三千楚骑,誓要追上他们。
拐至朝阳大街,前方又有三千楚骑汇入,六千人挤在一起,行进速度便慢了许多。
“咬住他们!”卓布泰嘶吼道,眼中一片杀意。
只要咬住他们,今日这些楚军谁都别想离开……
马蹄狂奔不止,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放箭!”
箭雨袭下,楚骑中有许多人惨叫着栽下马来。
卓布泰眼神愈发狠厉。
前方的楚军大部已跑出德盛门,但八旗骑兵也已经追上去,死死咬住他们的尾巴。
“追上了!都别想走……”
下一刻,轰然一声巨响,城头竟还有人在放炮。
“别怕!我们攻回城头,抢回大炮……”
话音未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在身后炸开来,残肢击在卓布泰背上,将他打落在马下……
大地都在剧烈的颤抖。
盛京城上一团巨大的火焰爆开,半片城池缓缓坍塌下去……
“不!”
卓布泰悲呼一声,有马蹄重重踏在他脑袋上!
“啪……”
~~
“轰~”
皇宫中,布木布泰手一颤,指甲在福临脸上划过一道血口。
“额娘……呜呜……”
下一刻,一片琉璃瓦砸落下来,砰的一声在地上摔成碎片。
母子二人跌坐在地上,看着不断晃动的案头,心骇不已……
~~
十王亭。
“务必留住他们!再传令……”
济尔哈朗话音未了,案上的茶杯已倒落下去。
“轰~”
良久,济尔哈朗身子一颤,转头看向代善。
“留不住了……”代善叹道,“这必是他们炸了火药库……盛京这个局面,谁有战心再尽力追?”
“留不住?总不能真要让主力回来……那我们坐镇盛京又算什么?”
代善抚了抚自己的胡子,喃喃道:“留守坐镇的是郑亲王你,不是‘我们’。”
济尔哈朗:“……”
~~
盛京城西,阿礼达狂奔不止。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击溃楚军,弥补之前没能围住关宁铁骑的疏忽。
“还来得及……”
视线中,盛京城在眼前缓缓显出它的轮廓。
“加快行军!”
“轰~”
一声巨响,远处的城池摇摇晃晃,半片城缓缓倒下去……
阿礼达勒住缰绳,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来晚了?怎么会这样……”
~~
大地都在颤抖。
城南城北两支铁骑如游龙奔走,在朝阳山上汇合,留下身后一片狼藉。
两万余人放声欢呼,在被大军合围之前向东奔去……
荒愿之上,数十骑探子远远缀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分出几骑,疾驰回十王亭。
“报郑亲王,楚军似向兴京城去了……”
“兴京?!”
济尔哈朗手中的笔掉在桌上,污了未写就的信纸……
第513章 放空城
锦州城。
小凌河入海的海岸上,数不清的船只停泊着,岸上排着队的百姓与士卒密密麻麻。
“再说一次,只许人上船,让他们把那样破烂家当都放下!”
贺琬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他看着大船又向下沉了一点,皱了皱眉,向手下问道:“秦家的家眷都上船没有?”
“秦大将军的意思是……让百姓们先上,秦家人最后再上船。”
“毛病。”贺琬低声骂道。
他心里明白,秦山海是怕自己接了秦家老小妇孺和兵士便走,不顾锦州这些庶民。
“呵,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侯爷可是说过,一个丁口都不许留给建奴……”
过了良久,好不容易见秦家人终于上了船,贺琬微微松了一口气。
~~
秦小竺一上船,眼睛便四下一瞧,喊道:“栾志勇呢?让他来见我!”
栾志勇便跑到这艘船来,便见秦小竺指了指身后的田中优子。
“这个秋田特产,王笑没碰过,还你。”
栾志勇一愣,讪讪道:“这事弄得……可是侯爷不喜欢?”
秦小竺自然不会说‘侯爷很喜欢,但我不喜欢’,板着脸道:“啰嗦什么?让你带回去就带回去。”
栾志勇瞥了秦小竺一眼,心中仿佛明白过来。
他应了一声,便向田中优子叽哩咕噜喝骂了一通。
田中优子大惊失措,忙不跌便跪在地上,向秦小竺哭求道:“主……主人……”
她汉话还不利索,情急之下便又对栾志勇叽里咕噜了一通。
“哄都尼?”栾志勇眉毛一挑,又打量了田中优子与秦小竺一眼,目光有些奇怪起来。
“海。”田中优子轻声应了一句,又低下头。
栾志勇点点头,便向秦小竺赔笑道:“哈哈,哪有送出去还要收回来的道理,既然女公子喜欢,送给女公子也是一样的,还请笑纳。”
“我笑纳个屁……”
秦小竺话到一半,便见贺琬上了甲板,向这边走来。
贺琬前几天没看住秦玄策,很有些挫败感。此时再看秦小竺,他脸色便有些不好。
等问明清况,他便向秦小竺道:“秦姑娘要把田中姑娘还回去,莫不是也想跑?侯爷交待了要把你安全送到莱州,还请秦姑娘别给鄙人添乱。”
秦小竺撇了撇嘴,道:“谁想跑了?我能跑哪去?不就是个姑娘吗,我笑纳了,行了吧?”
她低声又骂了一句,拉过田中优子便回船舱。
贺琬犹不放心,向手下水手再次交待道:“都看好了,这次要再走了人,拿你们是问!”
“是!”
~~
撤城已进行了三天,董济和也三天没合过眼,此时颇显困顿。
他却还有许多琐事要处理。
忙了一会,那边贺琬已安置妥当,便过来向董济和道:“董先生,马上要开船了,敢问秦大将军为何还不来?”
董济和目光向西望了一眼,赔笑了一下道:“还请贺老板稍待。”
不多时,几辆马车飞奔而来。
贺琬目光看去,却见护卫们从马车上扶下几名妇人小孩。
“这是……”
董济和抚须叹道:“秦蔡两家三代联姻,如今一朝反目,也该把人都接回来。”
贺琬微微愕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再接回来的道理?何况秦家也没把姓蔡的媳妇都打发了……
但他看着那些妇人手上牵着的孩子便明白过来——蔡家祯这是在留后路,算是给蔡家留点血脉。
那边董济和目光一扫,皱了皱眉,向护卫问道:“八丫头呢?蔡家祯不放人?”
“报董先生,蔡总兵迎了蔡家小姐回去,并未为难我们,允我们把姑姑们带回来,蔡家有不愿放人的,他还劝他们……但就是,八小姐正临盆待产,她不肯回来。”
董济和再叹了一声,自语道:“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蔡悟真其人重情,总不至于苛待了她。”
他摇了摇头,向贺琬道:“贺老板可以开船了。”
贺琬一愣。
“秦大将军还没来……”
“他不走。”董济和拱手道:“董某也不走。秦家老少,便托付给贺老板了。”
贺琬眯了眯眼,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侯爷让自己把粮草运来,却又把人运走。为什么?
~~
锦州城头。
秦山海倚着城垛坐着,残破的身躯似要被风吹倒。
夏向维站在他身边,长叹道:“学生还想再劝劝大将军,现在走还来得及。”
见秦山海不应,他又道:“大将军你此时才告知学生要去支援,在学生看来,这简止是天方夜谭。不说如今连步卒都登了船,锦州城就剩秦将军你一人。便说此役奔袭千里,折转腾挪,再让他们回来也无太大用处,不如保存实力,以待来时。”
“有了马便有骑兵。”秦山海淡淡道。
夏向维一愣,摇了摇头道:“这数万将士老师之所以不带,便是因他们不会骑术,就算有马有何用?三万关宁铁骑尽出,哪还能有骑兵?大将军久不出户,怕是有些……了,就听学生一句劝,乘船去胶东吧。”
秦山海用仅有的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断腿处,道:“怀远侯给我说过一个故事……”
夏向维心道:“他又说故事了?”
“他说,夷国有个叫霍金的人,全身只有三个指头能动。却就凭这三个指头,发明了一种叫电灯的东西,这个电灯实在是……”
夏向维一愣。
——老师跟我说的明明是,电灯是一个叫爱迪生的人发明的啊……难道他叫霍金·爱迪生?多奇怪的名字啊。
秦山海缓缓道:“我是个粗人,做不出这样的东西。想来想去,我会做的事也唯有打仗而已。如今河山破碎,能凭一己所长擎天柱地,挽家国于危难,何其幸甚?生而为人,几人能实现这样的抱负?”
夏向维苦笑起来:“话虽如此,但大将军该知道这仗不是想打便能去打的,难道你还能变出一支骑兵?”
话音未了,本已空无一人的锦州城内,忽然有整齐的脚步声响起,由远而近,愈发响亮。
夏向维转头看去,不由呆住。
只见一支队伍从校场奔至锦州城下。这支人马竟有六千之众,甲胄鲜明,气势震天。
“报大将军!我等整列完毕,待大将军示下!”
一句话大喊完,锦州城再次安静下来,仿佛一座空城。
六千人静得落针可闻。
夏向维眯着眼望去,却见这些人大多都是五十余岁的老汉,一个个留着花白的胡子……
第一眼见这支人马他被他们的气势所摄,此时却只觉得暮气深沉。
“秦大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夏向维已经生气起来。
秦山海并不能站起身,只是抬起他唯一的手,大喝道:“这孩子说你们不是骑兵!告诉他,你们是不是骑兵?!”
“末将七岁控缰,十三岁从戎,曾随大将军日奔八百里,从广宁至沈阳,复战开原,谁敢说末将不是骑兵?!”
“末将八岁上马,曾随大将军奇袭萨哈连部,一日连下九寨,谁敢说末将不是骑兵?!”
“……”
一声声大喝在军阵中响起。
秦山海再抬了抬手,又喝道:“但他嫌你们老了!”
六千人沉默了片刻。
老了……确实是老了啊……
“我等不老!我等还能扬刀!”
“我等还能扬刀……”
声浪猛然掀起,夏向维惊得退了两步。
却听城楼下老卒的喊着喊着,突然有人喊道:“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乡!”
“不错,死也要在死在家乡!”
“我等不要南逃,唯愿效死向辽东!”
“……”
秦山海蓦然红了眼眶。
他转不了身,也没办法支起身子看看城垛后面那些老卒,只好继续以一个废人的姿态大喊。
“我秦山海无能,未能收复你们的家乡。但有生之年,我愿带你们再回去看一看,我们去抚顺、沈阳、辽阳、盖州……握紧你们的刀,我们回去!”
“愿随大将军死战!”
……
夏向维又退了两步,耳边的阵阵呼喊逼得他似乎说不出话来。
“秦大将军,你疯了?!你们没有马啊……”
秦山海似有哽咽,却似乎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开口,只有一句硬得像铁一样的话。
“建奴军中,多的是马……”
~~
很多很多年以前,一个曾经十八岁的少年心中有一个执念。
——我秦山海的名字,也是山海关的名字。那我,便该是这天下的门户……
第514章 第三层
山海关。
蔡家祯策马入了关城。
他身后,三万铁骑入城,下马,在关城之中齐齐排好,沉默无言。
蔡家祯登上城头,在月色中望着蓟镇方向。
他脸容冷峻,让人望之生畏。
但平静之下,他心里早已千头万绪……
自楚朝经营辽事起,关宁铁骑十万人到现在只剩六万。毕竟人死了好补充,战马和盔甲却不好补……
而这六万铁骑秦家三万、蔡家三万,皇太极早有收服之意。
这些年蔡家祯担负着多少压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京中的陛下、一任一任的蓟辽督师、秦成业、皇太极……在这些人当中转圜了一辈子,蔡家祯知道,是时候有个了断了。
秦成业一句商量没有,领着人跑去送死,将蔡家置于何地?
三十万清军从蓟门入塞,势如破竹,横桓在京城与山海关之间,将蔡家逼进了绝境。
连锦城也撤城了,呵,宁远与山海关已成孤城……
“这是你们所有人逼着我投降!”
蔡家祯知道已经无路可走了,只能降清。
但他想到阿礼达的来信,不由又冷笑起来。
“呵,招降我?你也配?!”
我蔡家祯要降,也不会听从一个荫功封爵的蠢材的调度,让麾下将士血战锦州……那能得到什么?
要降,当然是带着完好无损的三万铁骑、带着山海关与宁远城,直接降皇太极。
就你阿礼达,也配来信招降我?
蠢材!
“只可惜爹老谋深算了一辈子,临了却老糊涂了。竟想着帮那样的蠢材去拿锦州城,白白送了一条性命。”
蔡家祯摇了摇头,伸手解下头上的白布,收进怀里。
——爹,恕孩儿不孝,不能再为你戴孝了,孩儿会守护好蔡家……
他向西望去,不由皱了皱眉,暗道皇太极为何还不来?
城关上有脚步声响起,却是蔡悟真走了上来。
蔡悟真是蔡家祯独子,时年二十三岁,娶的是秦山海的女儿,秦家的八丫头。
在蔡家祯眼里,这个儿子文武双全,就是性子软弱了一些。
果不其然,蔡悟真第一句话就让人皱眉。
“父亲,我们真要降建奴?”
“混帐!你还不快改口?!”蔡家祯骂道,“大丈夫落子无悔,你给我掰正你的态度。”
“可一旦投降,这千古骂名……”
“千古骂名?眼下还顾的了这些?你不愿降是吧?好,你领着兵马去独挡大清三十万大军。但你可记住,万一你这三万人战败了,我们全家性命也得赔进去,包括秦小箩肚子里的孩子。”
这‘万一’二字颇有些讽刺,蔡悟真想到临盆的妻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蔡家祯长叹一声:“你当为父想降吗?事到如今,为之奈何?我是蔡家之主,岂能不尽力保全亲族?你听那些假清高之辈嘴上叫得欢,如果易地而处,有几人在我这个处境下能不降的?”
“我们现在降了,楚朝万万百姓唾骂不假,但你看着,等我们杀进关内,他们一样会匍匐在你脚边,要多贱有多贱。人心如此,若为了所谓‘气节’赔上全家性命,才是真的傻子。明白吗?”
“孩儿……”
“想不明白便慢慢想,往后说话做事多顾顾你未出世的孩子……你妹妹在锦州受了惊吓,你去陪陪她吧。”
蔡家祯话音刚落,只听前方马蹄如雷。
他挥退儿子,极目望了好一会,望见一面大清龙旗在夜风中飘荡,方才挥手大喝。
“开城关!”
……
山海关城门大开。
一列列八旗骑兵策马而入,威风凛凛,尽显凶悍之气……
蔡家祯亲自在队伍前等着。
良久,先头的八旗兵入关城站定,一杆大旗缓缓行至。
蔡家祯目光看去,只见一人跨着高头大马、身披黑金铠甲在扈从的扈拥之下策马到自己面前。
那一身甲通体铁黑,漆了四爪金龙,镶金头盔上两束羽毛冲天,上面又嵌了两只四爪金龙,极是华贵威武。
马上大将驻马而立,一双凛然的眼便盯在蔡家祯脸上,一身傲视群雄之气。
蔡家祯不敢抬头,缓缓跪了下来。
“罪臣蔡家祯,恭迎和硕睿亲王!”
他身后,一个个士卒便也跪倒在地……
多尔衮并不立刻开口说话,而是注视了蔡家祯一会。
就这一会儿功夫,蔡家祯便感到有巨大的压力盖下来……
“蔡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下一刻,多尔衮下马扶起蔡家祯,朗笑道:“往后你我同朝为官,还要互相抚持。”
“是,是……”
蔡家祯偷目望去,不由轻声问道:“敢问睿亲王,陛下……”
“皇帝八哥军务繁忙。”多尔衮道,“蔡将军莫不是认为本王来受降……不够格?”
最后三个字入耳,蔡家祯大惊,忙道:“睿亲王误会了!末将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多尔衮脸上的笑容隐隐泛着冷意,又道:“放心,皇帝八哥许你的条件都作数,往后你依旧自领一军。”
“末将……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盼着能为大清效犬马之力。”
“本王明白,接旨吧。”
蔡家祯才站起来一会,听了这话又连忙再跪下去。
待听得多尔衮嘴里一干无关痛痒的话之后,宣读了对自己的任命。
“平西大将军……”
‘平西’二字入耳,蔡家祯脑中便‘当’的一声。
——这是……以后打算让蔡家去对付唐中元?!
——皇太极,老子去你娘的!
本想着清军在蓟镇攻势顺利,京城一片空虚。长驱直入必可一战攻下楚京,王侯大功不在话下。如今却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谢陛下隆恩!”
蔡家祯高呼一声,捧过那圣旨,抬起头又是一脸诚惶诚恐。
多尔衮再次抚起他,笑道:“我大清攻略蓟镇,进展顺利。如今又得蔡大将军,可谓如虎添翼,取楚京如探囊取物,但你可知皇帝八哥为何还不下令围京,只在蓟镇作掳掠之态?”
蔡家祯心道这番夷成语用得倒是不错,嘴上应道:“末将愚钝……”
“唐中元东征了。”多尔衮目光在他脸上一扫,道:“只等他与宣大开战。到时本王去取楚京。还请蔡将军西进,不论赢的是唐中元还是孙白谷,你都须为大清平定西南,攻克西安,可能做到?”
“万死不辞!”
——去你娘的,你取京城?我取西安?谈条件的时候怎么不说?
蔡家祯侧目西望,思忖着还是该想办法亲自见皇太极一面。
下一刻,又是马蹄如雷声响起。
蔡家祯心头一喜——是不是皇太极来了?
却听得一声大喝杀气震天。
“速开城关!放我等过关!”
只见又是一员乌金恺甲的大将奔至多尔衮面前,也不下马,喊道:“十四哥,开关门!皇帝八哥有令,让我领兵回援盛京!”
蔡家祯一听这称呼便明白过来,忙又跪下呼道:“末将见过豫亲王。”
多铎看了他一眼,只是冷冷哼道:“正好拿了山海关,我从此路回师,五日内必取秦成业、王笑狗头!”
那边关门已大开,多铎不再多言,手一挥,领着三万骑兵如风一般便向东奔去。
一列一列骑兵如流水,好一会才过了山海关。
蔡家祯抹了抹额上的汗,喃喃道:“豫亲王这是做什么……”
多尔衮眉头一皱,神色陡然冰冷下来。
“做什么?秦成业敢掘我阿玛和额娘的墓!你说这是在做什么?!”
一声咆哮如雷,蔡家祯登时惊得面色一片惨白……
——我是摔还是不摔?
一刹那的思忖后,他径直一跤跌在地上,喃喃道:“秦成业老匹夫!他怎么敢……怎么敢……”
多尔衮冷冷盯着蔡家祯,这一跤是真摔还是假摔他其实看得分明。
……
但下一刻,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丢掉山海关……莫不就是为了方便我大清主力回援?”
第515章 熬大鹰
燕山山脉西起大同境内,东至山海关。横亘在楚与清两国之间成为巨大的屏障。唯有滦河与潮河经过处切断山脉,形成峡口,即喜峰口、古北口等。
这次清军跋山涉水从古北口入塞,三十万大军长途行进月余才到蓟镇。然而,紧接着福陵被毁的消息就传来……
回援?皇太极与诸将商议多次,众人皆表示不想回——要是哪个倒霉蛋接了这差事,没等翻山越岭赶回盛京,楚军那三万人早都被济尔哈朗吃干抹净了,这不是瞎折腾吗?
直到今夜,山海关终于被拿下来了,从辽西走廊直奔盛京,千里平原尽是坦途。
因此,对蔡家祯投降一事皇太极很重视,曾多次交待要善待蔡家祯。
但这一刻,多尔衮突然有种……把别人的臭鞋捧起来闻的感觉。
费尽心机逼降的蔡家祯、拿下的山海关,像一桌期待已久的饭菜,才吃下去便发现是馊的……
多尔衮摇了摇头,打算把这种奇怪的想法从脑中挥出去。
但他多年戎马,其实颇依仗自己莫名的直觉,因此看蔡家祯愈发不顺眼起来。
他也不再扶起蔡家祯,反而厉声喝骂道:“他怎么敢?我阿玛额娘的尸骨已经被掘了!”
蔡家祯心道,这关我什么事……
但冷汗已不停从额上流下来。
下一刻,只听多尔衮冷笑道:“本王听说,蔡家与秦家世代联姻?”
“睿亲王……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蔡将军已将家眷带来山海关了?带出来让本王见见。”
蔡家祯眼中闪过骇然之色,喃喃道:“不是……不是……陛下呢?!我要见陛下!”
多尔衮神情一片冷意,挥了挥手吩咐道:“还不快去请。”
自有一队清队领命下去。
蔡家祯不敢去拦,站起身哀求道:“睿亲王,求你让末将见陛下一面……”
皇太极素有仁名,蔡家祯与其书信互通,常能感受到字里行间一片厚爱之情。更何况今早收到的最后一封劝降信分明还有‘勿虑’二字。
蔡家祯之所以决定降,冲的便是这位清崇德皇帝一辈子攒下来的‘善待降臣’的名声。
但现在……
他嚅了嚅嘴还想说些什么,忽然间却捕捉到多尔衮眼中倏然闪过的一丝得意。他不由一惊,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多尔衮手在蔡家祯肩上一拍,道:“蔡将军放心,皇帝八哥嘱咐我一定要厚待你……”
话音未了,那边蔡家的一群老小妇孺已被带了出来。
多尔衮眯眼看去,喝道:“哪几个是姓秦的?站出来!”
蔡家祯瞳孔一缩,明白了多尔衮要做什么。
怎么会这样?
你今日如此欺凌我,看往后有谁还肯降……
不对,多尔衮有极好的借口——秦成业掘了福陵。
蔡家祯思及至此,脸上一片灰败,手脚具是冰凉。
那边秦小箩已扶着大肚子站了出来,蔡悟真张开双手拦在她面前,小夫妻俩面对着多尔衮,愤怒地嘶喊着什么……
蔡家祯脑中却只有一团乱麻。
接着,耳畔又是一声咆哮。
“蔡家祯!你好大的胆子!秦家人呢?三代联姻,你家中只有一个姓秦的?”
“罪臣……罪臣……”
多尔衮要的却不是他的解释,手一指秦小箩,道:“杀了她。”
“睿亲王,这这……她肚子里是我蔡家的骨肉啊……她嫁到我蔡家起就不再是秦家人了……陛下能明白的,求你让我见见陛下……让罪臣见见陛下吧……”
多尔衮凑近他的脸,缓缓道:“你降了大清,便该明白规矩。第一条,我大清朝可不是皇帝八哥一个人说的算。”
蔡家祯一愣,眼中俱是骇然。
“第二条,你给我想清楚……以后谁才是你的主子。”
多尔衮这两句话声音很低,但压得蔡家祯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多尔衮表面上是要为福陵之事向秦家报复,实则却是要向自己立威。
“想见皇帝八哥是吧?杀了她!”多尔衮缓缓说了第三句。
这句话的意思却不是‘杀了她就让你见皇帝’,而是‘你想见皇帝,所以我让你杀了她’……
蔡家祯脑中恍当一下。
——这清朝,怕是很快就不是宣扬对降臣仁义的崇德皇帝作主了……
他转过头看去,只见蔡悟真一张脸已然愤怒到扭曲。
这一刻,自己的儿子,堂堂宁远总兵的儿子,看起来与那些流落而来的辽民别无二致。
他愤怒着、吼叫着,想要保护自己的妻儿。这怒火在强权面前,显得如此可怜又可笑……
蔡家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走到这一步。
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本就是为了保护住自己的儿子。本以为降了,一切困厄便解决了。
结果,自己要当着儿子的面,杀掉他的妻子和她肚子里的骨肉?
蔡家祯转了转头,看了看城门大开的山海关,看了看四下持刀而立的清军,看了看茫然的关宁铁骑……
底牌已经被抽走,再没有回头路了。
楚朝的将领不好当,清朝的将领也不好当……
呵……
~~
“谁敢动我娘子?!”
“我不降了!爹,我们不降了,我们杀出去……”
“将士们,随我杀出去,我们不降了……”
蔡悟真不停嘶喊着,声音已然沙哑。
终于,关宁军中有三十余人跑出来,护在秦小箩身边……
城头上,清军已张开了弓。
多尔衮冷眼看着这一切,并不下令剿杀。
那对小夫妻的撕心裂肺在他眼里,像一场闹剧,他打算静静看蔡家祯如何选择。
没有选择。
蔡家祯也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现在再反,就算三万关宁铁骑能突围,西面是三十万清军,东面是多铎,又能去哪里?
何况城关上清军箭雨一落,蔡家所有人首当其冲……
他转过身,向秦小箩走去。
“保护八小姐!”三十余个关宁军喊道。
有人拦在蔡家祯面前。
“总戎,你……”
蔡家祯一刀斩下。
那兵卒的血扬扬洒洒,溅了他一脸。
蔡家祯再扬刀,他身后的亲卫同时扑了上来……
山海关中,数万人静静看着数十人的混战,像是看一场戏。
“铛!”
长刀相交。
蔡家祯目光对上蔡悟真那双发红的眼。
“爹,孩儿求你了!求你……”
红着眼眶的青年字字泣血。
蔡家祯无言……
渐渐地,周围秦小箩的护卫死绝,兵卒们围成一团,看着父子俩的打斗……
又是“当”的一声,蔡悟真的刀被击落。
蔡家祯重重一脚将儿子踢翻再地。
一拳,两拳……他重重挥着拳头,想把蔡悟真打晕过去。
但倒在地上的儿子嘴里依然有撕心裂肺的哭咽声传来。
“爹,孩儿求你……”
“求你……”
“噗!”
终于,蔡家祯转过头,看向秦小箩……
他知道,自己这一刀下去,关宁军都在看着。他们会亲眼看到自己的大帅受人挟制杀了临盆的儿媳妇。
这一刀,斩的也是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多尔衮就是要自己颜面扫地。
这一刀,自己的独子也就成了废人,自己也再回不了头……
这世道压下来,强权之下,每个人都是刍狗……
~~
一刀挥落。
在这一刻,六万关宁铁骑随着秦、蔡两家的选择,彻底背道而驰……
~~
多尔衮对蔡家祯很满意。
他不在乎对方恨不恨自己,他擅长养猎狗、擅长熬鹰。
“哈哈,今日蔡将军少了个儿媳妇,不要紧,回头让皇帝八哥再许个格格给令公子。”
“犬子一时糊涂,大逆不道……还请睿亲王恕罪……”
蔡家祯丢下刀,缓缓跪倒在地。像是把脸放在多尔衮脚下任其踩踏。
多尔衮再次朗笑起来,摆了摆手,才打算宽慰两句,忽然,几骑飞马从山海关东面奔来。
“报睿亲王!楚骑偷袭了盛京……”
多尔衮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们炮轰了皇宫,大清门塌了……四阿哥、六阿哥死了……还抢走了淑妃娘娘……郑亲王没能拦住,推测他们往兴京去了……”
良久的静谧,蔡家祯头埋得更低。
终于,多尔衮缓缓开口。
“把消息报给皇帝八哥吧……传令多铎,让他在宁远等着……”
第516章 第四层
锦州城外以北。
刘一口与夏向维领了一千多护卫军牵着马在山道上缓缓而行。
他们要去喀喇沁,把这伊德勒这个成吉思汗的子孙再带回草原……
“秦大将军不愿坐船去胶东,你让他跟我们走啊。”刘一口不停抱怨道,“怎么就让他领兵去沈阳了?他连腿都没有……”
夏向维无奈道:“我本也是这么想的,才没让他第一时间上船。但董先生支持他,我有什么办法?”
刘一口摇了摇头,觉得夏向维笨死了。
这山道并不好走,一行人带着干粮物资,翻了大半日才上到第一个山头。
顾念伊德勒伤还未愈,夏向维怕把他累死了,便主张歇一下。
他自己则是爬到山顶,极目向宁远城方向望去。
“哈哈!建奴回援了!”
刘一口听了,飞快奔上山头,顺着夏向维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密密麻麻的人马从宁远向东而行,旌旗招展,络绎不绝。
“这得多少人啊?”
“还不知道。”夏向维目光望去,看不到清军队伍的尽头,只好摇了摇头。
刘一口嘟囔道:“这么多人,侯爷能跑得掉吗?”
这个问题夏向维依然回答不出来……
两人傻愣愣地在山顶看了小半个时辰,见建奴兵马还是不见尽头。刘一口便道:“走吧,还要赶路。”
“走吧。”
两人招呼起士卒,继续向喀喇沁行进。
忽然,只听远远有轰隆声响起。
“打雷了?”刘一口嘟囔道。
夏向维抬起头,看了看晴朗的天色。
“没打雷啊……”
闷头又走了两步,他忽然喃喃道:“第四层?”
“什么?”
夏向维二话不说,倏然转过身重新向山顶爬去。
“夏先生……”
等夏向维奔上山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他支着膝盖极目望去,忽然疯了一般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是老师的第四层!”
~~
阿济格策马而行,脸色一片阴沉。
阿济格身长丈余,腰腹甚大。他是努尔哈赤第十二子,与多尔衮、多铎同母所生。其人一生戎马,破朝鲜、攻蒙古、伐楚军,被封为和硕英亲王。
他在大清的地位之高,一件小事便可以说明。
努尔哈赤在世时,皇太极的第二任继妃乌拉那拉氏曾因为见阿济格时不肯下轿,努尔哈赤下令让皇太极休离。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阿济格入关征伐,所向披靡,手中人命无算,比如大同之屠,大同全城上下官吏兵民被杀绝,只余牢中五个犯人……
今次伐楚,才至蓟门,福陵被掘的消息便传来,勒克德浑也传信多尔衮,建议其先赶回盛京。
但在多尔衮三兄弟看来,这是个馊主意。
屁股决定脑袋,勒克德浑只能看到盛京那点纷争。多尔衮三兄弟却知道,攻克楚京才是最大的功劳。
以赫赫战功威镇四方才是真实力,岂非比回盛京弄权来得可靠?
于是,一番运作,他们让多铎领兵回援。
结果多铎才出山海关,盛京被围的消息又传回来。
所有人都明白,以王笑目前展示出的手腕,指望不了济尔哈朗剿灭这支楚骑,哪怕加上多铎的三万人马,也难以迅速扑灭他们。
兴京是努尔哈赤龙兴之地,乱不得。
要想尽快解决这三万楚骑,须有五倍兵力围之。
大家还是不想回去。
没办法,为了让多尔衮能抢下攻克楚京的功劳,阿济格只好领命回师。
此时他刚与多铎汇合,十万大军徐徐出了宁远城。
东面是一座小山,名叫‘龙回头’,山那边就是广阔湛蓝的海面……
另外,与盛京被偷袭一同传来的还有一个奇怪的消息——盛京有人传言,阿巴亥生的三个儿子不是努尔哈赤亲生的,因为阿巴亥是个男人,和宫人生了三个儿子……
这显然,离谱到没边。
自己的额娘是男人还是女人,阿济格自然很清楚。
这消息是谁故意放出来的,他也清楚。
一群宵小,让人恼火!
……
阿济格抛开脑中的杂事,暗道还是要尽快击破那那三万楚骑,也许还能赶回来参与攻楚京的战事……
下一刻,一声巨响!
一颗炮弹落在阿济格后方……
“轰!”
随着无数血肉纷飞,那杆大清龙旗缓缓倒下来……
“吁律律……”
惨叫陡然响起,惊马四下狂奔,踏着遍地的残肢……
“哪里来的炮?!”
阿济格心下大惊,抬头看去,只见又一枚炮弹向自己所在的方位砸来。
他迅速提刀,将身后的士卒劈开,飞快纵马而逃……
“轰!”
气浪袭来,阿济格背上一阵巨痛,远远摔飞,接着眼前一黑……
“十二哥!”
多铎大喊一声,顾目四看,不明白到底哪来的炮。
他第一时间以为是宁远复叛了,转头看去,却见不知何时,东边的海面上已停泊了三艘大船……
“快!传令宁远城!用城头大炮轰他们的船!快……”
“轰!”
又是一声炮响……
~~
“再近!”
“再近!”
“开炮!”
王珠站在船头,脸上一片狠色。
杀掉周肇以后,他其实是感到有些无聊的。
但这些无聊在这一刻已然散去,巨大的杀意重新在他眼中泛起。
人活于世,总该做些什么的。
楚朝的太子都杀了,世上再值得他费尽心思去杀的人便不算多……但也不少。
建奴这些所谓的亲王都能算上。
虽不知道皇太极在不在队伍中,但这不影响王珠的杀心。
“开炮!”
“轰……”
脚下的大船不停在晃动,王珠抬着望远镜看了一会,顺着大旗寻找着阿济格那一身鲜亮的甲胄……
船是从齐家、刘麻子、栾志勇等海盗的船队中挑出的三艘带着巨炮的大船。
这些海盗在卢龙卫见过王笑之后便扬帆去了莱州。王珠费了无数功夫,方才布置好今日的突袭。
为了万无一失,他便亲自来,与齐坚成、刘麻子各自领一艘炮船……
对于齐坚成、刘麻子而言,他们也知道今日这一战代表着什么。
正应了贺琬那一句“功业富贵自取!”
……
“左边,轰那杆旗……”
齐坚成不停地发号施令,让炮手调整炮头。
他是海盗出身,自认为够狠,但今日才知道王家二爷更狠,驱船径直停在宁远城的火炮范围内开炮,简止是不要命的架势。
“轰!”
宁城城上的火炮终于转过来,一发炮弹轰然砸在海面上,水柱冲天……
“轰!”
海船上的炮火又一次击在清军阵线中,血肉翻飞……
这一战没有更多的花样,只是双方的炮火对轰。
不管你是武功盖世还是智计超卓,能不能活下来也只看天意,只看炮弹落不落在你头上……
“轰!”
齐坚成目光看去,面色一变。
只见一颗炮弹从宁远城头飞出,重重砸在王珠那艘船的尾部。
大船轰然炸开,一半船身支离破碎,剩下的一半向下缓缓沉去……
“快!快发旗令,让二爷向我们靠拢……”
“轰!”
却见那艘船上又轰了一炮,接着,又是一炮轰出。
半沉的大船竟是丝毫不被影响,一边一下沉一边发炮……
“快!开过来啊!”齐坚成大急。
“王珠,你他娘的……”
又是几声炮响,王珠所在的炮船终于完全沉下海面,落下前又是一颗炮弹发出。
因炮口太高,高高扬起,落在岸边,击得碎石纷飞。
齐坚成知道王珠是个狠人,却也没想过这么狠。
他咬了咬牙,喝道:“我们过去!”
过去把侯爷这个该死的二哥捞起来,不然自己就白来了……
~~
多铎眼见宁远城的炮火击毁了一艘炮船,接着另一艘炮船缓缓向海面撤去。
他大松一口气,终于敢跑出来喝道:“英亲王呢?!快,找找我十二哥在哪……”
“轰!”
又是一颗炮弹猛然砸在清军之中。
多铎被气浪炸翻在地上,脸上碎肉一片,疼得他睁不开眼。
“啊!”
“你他娘的……”
第517章 阿济格
宁远城之所以选在这个位置筑城,便是因为这里是辽西走廊这条傍海大道最逼仄之处。
首山、夹山、龙岗等小山挤压着行军道路,偏偏在这个地方还有一道海湾,名曰龙湾。
十万大军形成一条首不见尾的长蛇,绕龙湾而行,突然间便被轰然炸断。
多铎举目看去,只见龙湾之上,那艘炮船停泊在那里,像是在打捞着落水者……时不时还向自己的帅旗方位轰上一炮。
这让他气得肺都要炸出来——这种时候,爷这边死了多少个贝勒、贝子,你居然还有心情捞人?捞你娘!
“给爷狠狠地轰它!”
其实咆哮也没用,他既不在宁远城头,十万大军也没办法涉水去打到那艘船。
但随着这一声大喝,宁远城上一颗火炮落在那艘船的后舷……
多铎想大笑,脸上却是一阵生疼。
“找到英亲王了!”有兵卒喊道。
多铎大喜,随着那方向拨马奔去,只见阿济格倒在山脚下人事不醒,但看样子还活着。
“十二哥!”
“轰!”
一颗炮弹突然砸在山体上,巨石猛然飞落,砸在阿济格身上……
“啊!”
多铎目眦尽裂。
~~
大船摇摇晃晃。
“报!船舱进水了……”
齐坚成头上一片冷汗。
下一刻,只听水手喝道:“找到王二爷了!”
齐坚成才松一口大气,轰的一声响,船的右舵又中了一炮……
“快!快撤!调头……”
“不许撤!”
却见一道湿漉漉的人影倏然奔到甲板上,手一抬便大喝道:“给我轰那座山!”
“轰!”
齐坚成连忙上前,一把扯住王珠。
“二爷,别打了,可以撤了!”
王珠趴在望远镜前,脸色乌青,嘴唇泛着白,却是喝道:“奴将就在那里,至少是个亲王,给我轰!”
船显然要沉了,齐坚成心中大急,咬了咬牙,一记手刀就劈在王珠脑后。
“疯子,你不要命我还要命。亲王?亲王能有我值钱吗?”
“快!转向行船,通知刘麻子来接……”
~~
“啊!”
巨大的痛楚袭来,阿济格猛然惊醒。
脑袋上的血管跳个不停,恨不得再晕过去。
他目光看去,只见自己的两条腿已被砸成烂泥,身子压在巨石下,腹上血流不止……
“十二哥!十二哥……”
眼前出现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多……多铎?”
“军医!快!快来人……”
“多铎……你听我说……不要报给皇帝八哥……不能报给八哥……”
“来人!搬啊!狗奴才快搬……”
多铎奋力去捂阿济格肥大的腹部,那里被弹片划开,似乎连肠子都要流出来。
“先听我说……不能报给八哥……”阿济格表情扭曲,却咬牙道,“王笑……王笑在给我们传话……”
“你别说话了……”
“王笑!”
接着,巨痛袭来,阿济格再次疼晕过去。
等他在睁开眼,只见自己置身一辆马车上,一个大夫正跪在面前拿针线缝自己的肚子。
而自己的身子下面,本该有两条腿的地方已然一片空荡荡。
“多……多铎……”
“十二哥,我在。”
“别报给八哥,”阿济格有气无力道,“福陵一事他已经气病了……现在又死了两个儿子,连关睢宫都被人烧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劝住他亲自回援……”
“但你现在这样……”
阿济格轻轻摇了一下头,他疼得不停吸气,却还是道:“王笑在给我们传话,今天这场炮,他是在告诉八哥他不好对付,是在逼我们主力回援……王笑也是想告诉我,只凭我们回去,灭不掉他……”
多铎大恨,咬牙道:“爷要把他碎尸万段!”
“你听我说……这次入关,济尔哈朗、范文程他们都反对……我也不支持……因为等唐中元打下楚京,才是我们最好的时机……但八哥时间不多了,他一定要来……这也不是不可以,趁在他还在位,我们入主中原也好……免得迟则生变。”
阿济格这么重的伤,显然是不适合说这么多话的。但他还是强撑着开口,一边说,一边不停有冷汗流下来,吸气不止。
“但既然来了,就不能无功而返。八哥的身子撑不到明年……今年、明年若不能入关,等唐中元站稳脚跟,时机就错过了……你看现在这些八旗子弟,有多少人已经开始耽于享乐……所以,不能让八哥回去,明白吗?我大清两代经营才有了这个机会,不能因为八哥一怒,就葬送了……”
多铎道:“没有他,我们兄弟三人照样拿天下。”
阿济格痛叫一声。
“他……他这个皇帝当得还算可以,就是性子像个妇人,这次他被王笑看得太透了,一桩一件都插在他心口上……我们必须回去除掉王笑,不能再让更多主力回援……八哥就算要死,也得死在楚京……你给我记住,凡事先考虑大清的基业,再考虑我们同母兄弟的前程。”
“我明白,十二哥你别说了。”
“不……你不明白。”阿济格低下头,颤声道:“我再也上不了马了……你回援盛京以后,打算怎么做?”
“直扑兴京,剁碎王笑。”
“他不会去兴京……今日我见了王笑的手段,猜他去兴京只是个幌子。”阿济格道:“我大清有三座陵寝。一是盛京城的福陵,葬着父汗。二是兴京赫图阿拉城的孝陵,葬着我们爱新罗觉的六代先祖……”
他眼皮跳得厉害,使劲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又道:“王笑会去的,必是我大清的第三座陵寝,盛京城的昭陵……”
昭陵是皇太极为自己准备的陵寝,如今还在建。
多铎闻言便道:“昭陵?八哥都还没住进去……”
“那里已经埋着海兰珠……”
话到这里,阿济格冷笑了一下。
他犹记得,海兰珠丧期时,自己不过照旧行了几场酒宴便让皇太极怒不可遏,下令幽禁自己……
但这大清,终究不是皇太极一人的。阿济格还是继续道:“一旦再让王笑掘了昭陵,八哥怕是要被活活气死……你听着,派五万人守住海岸,严防王笑乘船离开……然后你到昭陵等着他。记住,你只有这一次守株待兔的机会,必须一举全歼这三万人。”
“好!”
“这次要是再让他跑了,我们就只能跟在他后面追,或以十倍之师包围……那你就是我大清的罪人。”
“我必杀他。”多铎郑重抱拳,接着又道:“你伤重,不宜再多说,歇下吧。”
阿济格虚弱地道:“还有最后两件事……我们到哪了?”
“快到锦州了。”
“探马回来了吗?”
“还没有。”
阿济格点点头,低头看着那大夫给自己缝肚子。
最后一针完成,那大夫剪掉线头。
“缝好了吗?”
“禀英亲王,缝好了。英亲王这样的重伤还面不改色,这份悍勇,老夫平生仅见。”
“手艺不错,但我们兄弟说话,忘了避开你了。”
话音方了,多铎一刀砍下。
接着,他一抬脚,将那大夫的尸体踢出马车……
阿济格凝重地抚了抚自己的断腿处,疲倦地倚着车厢,看了一眼夜色中锦州城的轮廓。
“这场炮火下来,士气萎靡了……第二件事,传令下去,拿了锦州城,屠城一夜不封刀。”
~~
“报英亲王、豫亲王,锦州城内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