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小线索
王笑缓缓掀开白布,卢正初正平静地躺在那里,脸上的皱纹很深,眉头似乎带着忧色。
这是王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卢正初。褪去了高高在上的重臣光芒,对方看起来也只是一个老头子而已。
“卢公身上的致命伤有两处。一是利箭射在心口,看箭头和力度,可以确系是建奴所为。二是子弹打在腹上,卑职判断是叛乱那夜从武镶卫流出的火铳……”耿叔白上前禀报道。
王笑缓缓将白布盖好,闻言皱了皱眉。
耿叔白又道:“护卫死了十二人,重伤四人。建奴细作死了两人……卢公的三个学生,阮康平轻伤,林向阳、丁曲重伤。”
“事发时附近的武侯和锦衣卫都在哪里?”
“因为朝鲜使节之事,都赶到西城大街去了。”
王笑再次皱了皱眉,道:“是预谋的,他们算定了卢公会出门。”
“是,匆忙出门,防备不密。”
“派人到天津,让贺琬回京一趟吧。”王笑揉着头道,“小柴禾来了吗?”
“来了,在外面观察那两个建奴的尸首。”
王笑点点头,道:“先让阮康平来见我。”
……
阮康平中了一箭,眼神中极是悲痛。他不过是个书生,此时脸色苍白看起来很是虚弱。
问了几句话之后,王笑问道:“你的意思是,卢公这次出门是临时起意?”
“是,老师今日本打算在家中安排出行之事,若非驸马与朝鲜使节……有冲突,老师本不会出门。”
说话间,阮康平抬眼瞥了王笑一眼,语气中带着些怨气。
王笑恍若未觉,皱眉道:“从卢府到出事的地方,半刻钟?”
“是。”
“从起意出门到遇刺,只有你们三人和护卫们知道?”
阮康平愕然抬头:“驸马这是何意?”
王笑并不回答,反而道:“带我去看看你们的房间。”
“你什么意思?”
王笑面色一冷,道:“护卫死十二人,你们三个文弱书生却能逃过一劫。有嫌疑,我便要排查。”
阮康平眼睛一瞪,脸色变得铁青,高声道:“我们是老师亲手教导的学生!”
王笑也不再理他,领着锦衣卫便直接去他们的屋里查看。
三人屋中大多只有书和文牍,王笑让耿叔白带人翻找了一遍,自己则是用目光大概扫了一圈……阮康平喜欢摆弄些沙盘、地图;林向阳屋中有剑器,似乎会些拳脚;丁曲爱好听戏。
接着,王笑又去探视了那几个重伤的护卫和林、丁二人。
林向阳断了一臂,丁曲中了四刀。
这般了解过情况之后,王笑又吩咐耿叔白将三人控制起来,嘱咐道:“卢公主理辽东战局,如果家里有建奴细作渗透,后果不可设想,给我盯紧了他们。”
如此交待过,他才去到卢正初遇刺的现场。
小柴禾和崔老三正蹲在地上,很认真地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看。
死的两个建奴细作都是光头,光头上还有戒疤。
“扮得是哪个庙的和尚?”
“禀驸马,卑职认为是游方和尚。”小柴禾摇了摇头道,“看牙口确实是建奴,这等孔武有力的身材,一般和尚没有……更多的线索,卑职还需时间查。”
说罢,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道:“要是我赌坊那些兄弟还在,也许有见过这两人的。”
王笑也蹲下来看了看,小柴禾便抬起尸体的手,道:“驸马你看,建奴射艺娴熟,你看这指上的茧,从小就摸弦的……再看他这个腿,控马的技艺必然高超。还有这眼睛,死了还在泛精光,这目力和狠辣劲,他娘的。”
耿叔白目光扫了扫,道:“这样的人物,锦衣卫目前挑不出几个。”
“‘满万不可敌’这话不是吓唬人的。”小柴禾又低声骂了一句。
王笑问道:“度牒找到了没有?”
小柴禾应道:“搜过了,他身上什么也没带。”
王笑点了点头,绕着尸体看了一会,毫无头绪。
忽然,他盯着他们的鞋底,似有些发现。
小柴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伸手捏起一块小纸片来,道:“这是烧过的,有可能是他踩上的。”
“看纸质,应该不是信纸。”
“不是信纸。”小柴禾想了想道:“似乎是什么票据……”
~~
忙了许久,王笑回家时已是深夜。
他如今对王康的气性已过去,便依旧从王家过。才走到门口,却见王秫的轿子也正好回来。
两边遇到,王秫颇有些惊喜,掀开帘子唤了一句“笑儿”便忙不跌地爬下来。
“你让珰儿去山东了?”王秫神神秘秘道:“你和二叔实话说,这京城是否真的不能再待了?”
王笑也不回答,只是道:“二叔若是想与珰哥儿相聚,过完年可以带婶子一道过去。”
“我想与那傻儿子相聚?巴不得他别在眼前……”王秫话到一半,眼睛一转,喃喃道:“笑儿的意思是说,这京城真待不下去啦?”
王笑没心情绕关子,点了点头。
王秫脸色便有些垮下来,慈蔼又讨好地对王笑絮絮叨叨起来。
“我那几个儿子加起来也比不了你一个指头,二叔老了以后可就指着你了……”
王笑情绪不高,随口敷衍了两句便要走开。
却听王秫在身后自语自语地嘟囔着什么。
“离开京城要带的东西可多……在这地头儿活了一辈子,往后连戏也没得听……”
王笑心念一动,转头问道:“二叔今日去听戏了?”
王秫面色一变,慌忙道:“没……没,我我没敢给京城防疫添乱……”
王笑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一样,伸手道:“二叔把戏票给我看看。”
“我没去……”王秫嘴里喃喃着,却是像孩子般低下头来,摸着袖子掏出一张戏票来,低声道:“这是顺天府允许开张的,看戏都得戴着面罩……”
王笑却是盯着那戏票仔仔细细看了一会,脸色神色愈来愈郑重。
“二叔听的是哪个戏园子的戏?”
“那当然是平乐坊的瑞福班。”王秫眼睛一张,当时便忘记了恐惧,满口夸赞道:“瑞福班的顾回芳唱旦角那真是……无花木却见春色,无波涛可观江河。对了,笑儿也听过他的戏吧?一个男子,一扮上相竟真真是倾国倾城,那嗓音、那身段,绝了!”
王笑微微眯了眯眼,回想着王家村那一出《穆桂英》的戏,嘴里沉吟道:“顾回芳?”
王秫似听顾回芳的名字都有些醉了,抚须笑道:“京城第一名旦。”
“二叔今日看的是他的戏?”
“当然,你二叔哪还肯看别人的戏?”王秫长叹道:“这要是离开京城喽,怎么办哟……”
“从几时唱到几时?”
“午时开场,一直唱到戌时。”
“这中间顾回芳可有离开过?”
“没有。”王秫肯定地说道,“他那嗓子绝了,京中还有谁能唱这么久?”
王笑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
本以为那顾回芳冷静从容,不是一般人。
但时间对不上,看来不是他……
第400章 王昭君
穿过王家回到缨府,王笑入了堂,便见缨儿正在招待秦小竺吃点心。
秦小竺看起来不太开心,正无精打彩地趴在桌上。见王笑进来,她一转头便有些红了眼。
“怎么办……卢大人没了……”
王笑不知如何应她,便在她身边坐下来。
缨儿站起身,看着王笑点点头,低声道:“少爷,你陪陪秦姑娘啊。”
她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转头温柔地对秦小竺安慰了一句,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过了好一会,秦小竺偏过头,问道:“你查出什么了吗?”
“还没有,不好查。”王笑道:“这批人行事干净利落,没留下什么线牵。”
“娘希匹,让老子捉到,把他们大卸八块。”
王笑拍了拍她的头,问道:“卢公一死,对辽东战局影响大吗?”
秦小竺又趴到桌上,泄气道:“肯定啊。这些年若不是他全力支持辽饷,我祖父也压不住那些兵将。今冬建奴入寇,换谁督师都只会更乱……”
“卢公手中,有多少关宁军的情报?”
秦小竺脸色一变,反问道:“你是说卢大人府里有奸细?”
王笑见她表情便明白过来,沉吟道:“不好说,我还只是猜的。”
秦小竺难得有些郑重起来,压着声音道:“祖父猜测今冬建奴又要绕过关宁防线、借道蒙古,从山海关西面入塞劫掠。因此他与卢大人有密信商议。这些信若是落在细作手里,那我祖父肯定是不敢再动的。”
王笑愣了愣,轻声道:“这种事你也敢和我说。”
他心中却有些无语——两百万石的辽饷都给你搞来了,你秦成业又不动……
秦小竺鼓了鼓腮帮子,道:“总之卢大人一死,很难办。京中的建奴细作一旦把消息送出去,别的不说,我祖父担心建奴将计就计,肯定不敢再出关宁防线。”
“若是能捉住这些细作呢?”
秦小竺想了想,愈发泄气起来,道:“那也晚了。其实卢大人死了,就已经晚了。关宁军追不上建奴,不能料敌于先便只能保守防御。偏偏奴酋心思慎密,卢大人没了,便说明建奴看破了祖父的打算。”
王笑沉默了一会,忽然有些恍惚。
卢正初的面目在他脑海中愈发模糊起来,是忠是奸、是智是蠢难辨,但以前,自己还是小看他了。老家伙也不在意被自己小看,默默做着自己的事……
秦小竺埋下头,将脑袋抵在王笑手上,又道:“玄策的婚期提前了。过几天,我们就回关外了。”
“嗯?”
王笑看着她的脑袋,觉得有些不舍。
“我走了以后,你要多去看看淳宁。”
“好。”
“积雪巷的院子给我留着。”
“好。”
“还有,把主谋刺杀卢大人的直娘贼捉住。”
“都还没头绪啊……”王笑说到一半忽然愣了愣。
他想了一会,低声自语道:“唱那么久的戏……是为了什么?”
“什么意思?”
“小竺,跟我去看戏吧。”
秦小竺一愣,这时候哪有心情去看戏啊。
却见王笑颇为认真地问道:“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戏?我买两张票……”
~~
次日,平乐坊。
“王老爷来啦?”
王秫点点头,强颜欢笑道:“老夫又来了。”
“王兄,进去吧。”耿叔白道。
耿叔白今天穿了一身绵缎,依旧掩不住身上的朴实气质,如土财主一般,揽着王秫的肩便进了雅间。
不远处,王笑与秦小竺也进了雅间。小厮打扮的刘一口仔细检查了一番,便退了出去。
王笑转头看了一眼打扮成婢女的崔老三,只觉眼睛疼得厉害,挥手道:“你也出去。”
秦小竺还是第一次看戏,转着头四下看了一会,低声问道:“这比赌场好玩吗?”
“一般吧。”
“今天听什么戏?有没有三英战吕布?”
王笑拿着手中的戏票看了一会,摇头道:“昭君出塞。”
说话间,戏台上一阵鼓乐。
“蟒衣三爪,玉带垂腰。一生富贵乐滔滔。谁似我,一品当朝,一品当朝~”
秦小竺看了一会,转头向王笑道:“唱得也就一般。”
“还没出场呢。”
话音未落,忽听人唱道:“别离泪涟,怎忍舍汉宫的辇?无端反贼弄朝权,汉刘王,特煞柔软……”
王笑与秦小竺对视一眼,只觉得这一声戏腔空灵哀婉,唱得人起鸡皮疙瘩。
秦小竺张了张嘴,无声地“哇”了一声。
再转头看去,戏台上转出一个盛装女子,身段窈窕,行至如回风拂柳,一个动手之后眼神一抛,便已倾国倾城。
秦小竺愣了愣,叹为观止。
但过了一会,她忽然又有些恼怒起来。
——这个男的竟敢比老子还有女人味?!娘希匹!
王笑脸上却是浮起一丝淡漠的笑容,低声道:“好个京城第一顾回芳。”
他说着,向秦小竺问道:“你看得出吗?他可有武艺?”
“咳,刚才没注意……”
~~
“思我君来想我主,想主实指望,凤枕鸾衾同欢会。又谁知,凤只鸾孤,都作了一样肚肠碎~”
戏台上,顾回芳拈着袖子轻轻托着腮,眼睛一转,便是一丛绛雪媚初春。
“好!”
那边婢女打扮的崔老三倚在栏杆上,只觉眼睛都移不开。
“娘的,这王昭君美得……真让人受不住。”
刘一口眼睛四下一转,嘴里轻声骂道:“蠢货,那是男的。”
“半点也看不出来,比女人还美呢。”崔老三咽了咽口水。
刘一口看了他这模样,感觉恶心得很,顾回芳带来的那些美感便也消散而去。
“这戏台上有三人武艺不弱,让番子们小心点。合围起来,平乐坊里的人一个也不许走漏。”
“是。”
“不会错了,动手吧……”
~~
“姣容貌,瘦损腰,手托香腮,泪珠流落。我宁作南朝黄泉客,不作夷邦掌国人~”
顾回芳一句唱罢,又是一片叫好。
“好!”
“唱得好……”
“动手!”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支利箭猛然向顾回芳激射而去。
顾回芳腰肢一转,箭矢钉在戏台上。
他却是不急不徐地又唱道:“又谁知助国无成,碧天连水水连云~”
耿叔白大步踏出,冷笑道:“好定力……拿下!”
“锦衣卫拿人!抵抗者格杀勿论!”
“都不许走脱了……”
二楼之上,刘一口已抽出一把短刀,一跃而下,如苍鹰扑兔般径直向顾回芳劈下去!
“泪斑斑,带月披星,这头儿望不见汉长城~”
顾回芳捻着兰花指,恍若未觉,嘴里依旧吟哦不止。
“望不见~汉长城!噫~”
刀落……
~~
眼见戏台上娇弱的王昭君便要成刀下冤魂,王秫骇得面色惨色,慌忙以袖掩面。
接着,便听见一声惨叫……
第401章 很能打
刘一口手中短刀斩下,堪堪砍到顾回芳面前,忽然一支劲箭斜斜射来。
他拿刀一挡,“铛”的一声响,却没想到那箭力道极大,一刀竟未挡掉,箭还是重重刺在他肩上。
刘一口痛吼一声,抬头看去,只见二楼走廊里站着个身壮阔的大汉,睥睨了自己一眼,便往旁边跑去。
他再一转头,只见顾回芳已向后台退去,神色毫不慌乱,步履却是飞快。
“拦住他们!”
耿叔白按着刀守在王笑的雅间门口,目光各处扫着,不停大声施令。
“小心那些杂役!”
楼下的几个杂役本来缩在桌子下瑟瑟发抖,一被喊破,便猛然扑了出来,手中匕首向锦衣卫番子刺去,嘴里还响起两声满语喝骂。
“果然是建奴细作。”耿叔白喝道:“围住他们,不得走脱了一个……”
下一刻,一支利箭带着破空之声射来!
耿叔白提刀一挡,火光飞溅中,竟是硬生生被逼退了两步。
好大的力道!
接着,一个大汉三步冲了上来,手中大刀狠狠劈落,耿叔白一闪身,那大汉脚步一转,已冲进雅间,直取王笑。
这两下兔起鹘落、速度极快,王笑才要去摸手铳,对方刀锋便在面前。
秦小竺飞快地揽过王笑,两人抱着就地一滚,便见方才坐的椅子已被劈成两瓣。
耿叔白惊得面色大变,连忙提刀上去缠斗那大汉。
“贼杀才!”
秦小竺清叱一声,捡起椅子腿便上去相助。
王笑目光看去,见那大汉打斗间头上的假发掉落下来,露出一个光镗镗的光头,浑身上下壮阔结实,看起来很是好斗。
三人打得热闹,王笑怕伤了自己人,掏出手铳却也不急着打,只好默默地观察了一会。
不一会儿,崔老三也领着两个番子围过来。崔老三武艺不怎么样,却爱使阴招。被那光头大汉踹了一脚便顺势赖在地上打滚,手里的刀冷不丁便向那光头大汉下盘来一下。
那光头大汉被他这般划了几下,又见这家伙扮的婢女丑得可恨,心头火起,猛然大喝一声,不管不顾地便重重一脚踩在崔老三身上。
“哎哟!”
这一脚踩得崔老三痛极,手中刀又去砍对方脚背。
那光头大汉更怒,虎目迸光,怒吼一声,惊得崔老三魂魄都被都被吓出天外。
“我命休矣。”
过了一会,崔老三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活着,抬头看去,只见耿叔白一刀惯在那光头腰间,接着秦小竺手中的椅子腿狠狠砸下去!
木屑与血滴溅起,椅子腿断作两截。
秦小竺又径直将手中的残木向前一送,扎在那光头心口。
光头大汉“呃”了两声,缓缓向后倒去,轰然摔在地上。
“娘希匹!”
崔老三一颗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目光看去,见那大汉至死都还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眼中凶气迸露,看起来很是骇人。
“他他……死了没?”
秦小竺也不说话,捡起崔老三的刀便往光头的脖子上斩下去。
“死透了。”
“他怎么还瞪着眼?”
秦小竺撇了撇嘴,道:“那你把他眼珠子挖下来。”
王笑看着这光头的尸体上默然不语,他确实有些惊讶于对方的悍勇。
今天这场围捕,伤亡怕是要比预想中还要严重……
~~
平乐坊已被锦衣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打杀声不停。
顾回芳脚下飞快,嘴里不停用满语吩咐着细作们拦上去,他自己一边走一边摘头饰,速度极快地回了屋里,又从暗格中拿出几份文书收在身上。
接着他卸了妆,马上从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变回样貌清秀的男子。
如此这般,顾回芳才点了个火折丢在床上。掀起床板,钻进床下的秘道。
秘道出口是一个豆腐店,顾回芳若无其事地出了门,还往平乐坊那边看了看,这才不紧不慢地拐过街角,一路绕了几个大圈,进到一户人家,不一会儿,便被领到一个披着貂衣的大汉面前。
那貂衣大汉是京城颇有地位的珍宝大商,此时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野兽般的气息。
他真名古尼音布,是镶蓝旗的牛录额真。
“平乐坊被锦衣卫端了。”顾回芳道。
古尼音布冷着脸不答,缓缓走上前拍了拍顾回芳的肩。
忽然,他一把扼住顾回芳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就你一人逃出来?我的人呢?”
顾回芳喘不上气,涨着脸拍着古尼音布的手,好一会才被丢下来。
“锦……锦衣卫围得紧,若没有他们拼死拦着,连我也逃不出来。”
“哼,锦衣卫?你没带着尾巴吧?”
“没有,我很小心……”
下一刻,有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用满语通传道:“府里被围了”
古尼音布眼中凶气大盛,一巴掌重重摔在顾回芳脸上,骂道:“狗东西,你出卖我们?”
顾回芳半张脸肿了起来,却还是颇为平静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你知道的,我弟弟还在兴京。”
古尼音布眼中阴睛不定,夺人而噬的目光又在他身上扫了两眼,冷冷吩咐道:“先拿下。”
“对方有多少人?”
“两百多个锦衣卫番子。”
“不自量力。”古尼音布冷笑一声,说话间已大步向外走去。
顾回芳挨了一巴掌,嘴角已有血溢出来。他被两个满洲大汉按在地上也不挣扎,只拿一双淡漠的眼睛看着地上的尘埃。
那双眼已不是戏台上传神的眼,眼中毫无光彩只有灰败……
~~
古尼音布领着人向外走去,身后有满人也有汉人。
他心中毫无惧意。
八旗的勇士哪怕只有二十人,也不会将汉人京城那些孱弱的军队放在眼里。
转过庭院,能听见有打斗声传来,古尼音布目光看去,正只见一个少年手中长枪惯出,狠狠刺入己方一人身上。
接着便有几个兵士上去乱刀砍下。
古尼音布看着这一幕,已有怒意。
却见那少年执着长枪,眼神不屑地向这边望来,嘴里还骂了一句。接着,他一脚踩在死去的汉子头上,面上冷笑着,拿小姆指朝这边比划了一下。
“兔崽子。”
古尼音布也不多说,搭弓便是一箭。
那少年有些狼狈地向旁边翻去,箭支唰得一声没入地砖。
“冲散他们,我们出城!”
古尼音布冷笑一声,领着人向前冲去,将对方的几个兵士撵地落慌而逃。
才追到前院,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用满语喝道:“退!”
他确实不惧京城中那些武侯,什么狗屁锦衣卫、巡捕营的战力在他眼里都是有些可笑的。
但下一刻,转头一望,他心中忽然只有一个念头。
这么多?!
只见前面站着的是一排排的楚军精锐,一望之下,竟有几百近千人之多……
神机营?
那边杜正和已大喝道:“放!”
“砰砰砰……”
第402章 顾回芳
“驸马,顾回芳已拿下了,要不要审?”
“伤亡如何?”
“锦衣卫死十七人,伤二十人。神机营死五人,伤六人。歼真奴二十三人,汉奸三十一人,活捉四人……驸马又是大功一件。”崔老三赔笑道。
王笑眉头一蹙,重重在案上一拍,骂道:“你还笑?!打成这样,你还笑得出来?”
崔老三吓了一跳,缩了缩脑袋。
“围二十人,还要调动神机营?锦衣卫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一句话,旁边的耿叔白、刘一口都有些讪讪起来。
秦玄策低声道:“那些家伙是精锐……”
“你闭嘴!”
刘一口便轻轻拉了秦玄策一下,低声道:“驸马,卑职一定会把这个脸面再给你挣回来。”
“挣回来?死掉的人能活过来吗?往日里你们体恤兄弟,一遇战阵就是要他们的命……”
骂了几句之后,王笑揉了揉脑袋,一时也有些无语。
过了一会,他看着刘一口的伤处,叹道:“吃瘪了吧?让你占着个山头就敢小觑天下英雄。先去治伤吧。”
刘一口垂着头走了两步,想了想回头看了王笑一眼。
铁塔般的大汉,看起来却是委屈巴巴的样子。
王笑无奈,只好又道:“去吧,下次长点记性。”
“是。”
王笑挥挥手,又向耿叔白道:“先把死伤者厚葬怃恤,赏赐分放下去。去把丁曲押过来,和顾回芳一起审……”
~~
牢房里很是阴暗。
王笑不急着审顾回芳,而是先审了丁曲。
“丁曲……十一岁中秀才,十四岁乡试第一高中解元。延光十年,带头揭发河间府贪腐一案,被剥去功名,琅珰入狱。延光十二年,卢公为你洗冤……”
王笑将手中的纸放下,摇了摇头道:“你是卢公的学生,却暗通建奴?我确实没想到。”
丁曲摇头道:“我没有。”
王笑盯着他看了两眼,叹道:“当时我第一次去卢公府上,见你们三人青年才俊,国之栋梁。没想到如今会是这样的场面。”
“我没有。”丁曲道:“你没有证据,凭什么陷害我?”
“要证据?”王笑拿起一叠供状摔在他脸上,叱道:“顾回芳已经招了,你叛国求荣、欺师灭祖,罪无可恕!”
“你冤枉我!王笑,你操弄厂卫,陷害无辜,国法不容……”
王笑气极而笑:“跟我成语是吧?嘴硬。”
他四下一看,对着满屋琳琅的刑具挑挑捡捡起来。
崔老三连忙道:“不劳驸马动手,让卑职来,让卑职来。”
“弄细致些。”
“好咧。”崔老三应了一句,手里便叮叮铛铛地摆弄起来,又对手下的番子吩咐道:“你们把他绑到铁床上,老子来刷皮,你去烧沸水……”
丁曲勉力抬头看去,见崔老三手里拿着个铁钉做的刷子,一脸兴致勃勃的模样。他心中大骇,连忙道:“你不能滥用私刑!”
“闭嘴吧你。”崔老三随手拿起一把盐便抹在丁曲伤口上,疼得他嗷嗷大叫。
“等老子把你这层皮刷下来,你他娘的再叫也不迟……”
“我招!我招。”丁曲痛得脸都扭曲起来,讨饶道:“我确实给了顾回芳消息,但我也是被逼的。”
他一句话说完,面色瞬间衰败下来,喃喃道:“我不想害死老师的,可我没有无路可走了啊,上了贼船,下不来啊……”
崔老三怒极,骂道:“老子还没用刑,你招?招你娘。”
“驸马,你听我说。我有一个重要的事告诉你,你摒退左右,我单独告诉你。”
王笑摇了摇头。
丁曲面露哀求,只好低声道:“你听我说,楚朝的气数尽了,真的。老师心里也清楚得很,但他太老了,老到没法再顾忌自己的前程。但我们不同,我们还年轻……”
“你给了顾回芳多少情报?”王笑打断道。
丁曲一愣,喃喃道:“我……我记不清了……”
“朝堂大小事、官员名录、京畿布防、各地人口粮仓……这些年,老师手里过的事太多,我能拿到的,都给了……我真的记不清了。”
“一桩桩说……”
良久。
王笑深深吸了口气,只觉背上凉得只冒冷汗。
丁曲又道:“驸马,你明白的,我做不做这些,楚朝都要完了……但社稷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放了我,我能搭上线的,能让你裂土封王,荣华一生……你听我说,等清军入主中原,一切都还可以重新来过……”
王笑没有再说话,转过身向外面走去。
临走时,他向崔老三问道:“水烧好了?”
“烧好了。”
“刷吧。”
“王笑!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言而无信……”
~~
一路走到外面,王笑吐了一口浊气,才走进另一间刑房。
小柴禾正拿着铁钳将顾回芳的手指铰下来。
王笑目光看去,见顾回芳一脸痛苦,眼睛里却依旧是灰蒙蒙的。
“招了吗?”
小柴禾摇了摇头,道:“这家伙嘴硬得很。”
王笑哂道:“一个汉奸,能怎么嘴硬?”
顾回芳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不屑。
王笑道:“你唱穆桂英,唱的是‘赤心天可鉴,都只为抵御辽虏灭胡酋’;你唱王昭君,唱的是‘宁作南朝黄泉客,不作夷邦掌国人’……但结果,自己做的却是这等勾搭,心里是怎么想的?”
“戏台上只是戏台上。”
“不亏心?”
顾回芳默然了一会,淡淡道:“我没有心。”
王笑问道:“你是汉人?”
顾回芳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们可有把‘辽人’当作汉人?”
王笑微微一愣,问道:“有什么区别?”
“若无区别,为何辽人是‘辽人’,汉人是‘汉人’?”
王笑颇有些一头雾水。
小柴禾便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王笑才稍稍有些明白过来,向顾回芳道:“和我说说你的事?”
顾回芳微微有些愕然。
王笑道:“你今天肯定要死的,但不妨说说你的事,便当是……在戏台上说戏。”
顾回芳默然良久。
当王笑以为他不打算开口的时候,他才缓缓道:“世代以来,辽人过得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五十年前,辽东大将以鞑靼入侵为由,手握军权建立门阀。但辽人的日子反而更加艰难起来,汉人视辽人为蛮夷,横加盘剥……”
“等到努尔哈赤时,女真人更是大肆杀戮辽民,所有男子似乎被屠戮殆尽,妇人孩童被掳为奴隶。知道什么叫‘屠戮殆尽’吗?除了能逃走的人,剩下的全都死绝了……就是那时候,我爹被杀了,我娘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们逃到山海关内。”
顾回芳苦笑起来:“当时我仰望着长城才明白,辽土荒凉苦寒、汉人视我们为蛮夷、女真人视我们为猪狗……如是种种,皆在一个‘辽’字,我们不是汉人,也不是女真人。”
“当时我娘在瑞福班给人浣衣,我晚上偷偷学着唱戏,那时候真好啊。但可惜,瑞福班收容辽民被发现了……你们汉人不许我们在关内生活,说是要让我们辽人守辽土,其实无非也是要欺凌我们。哈哈,女真人杀戮辽民我们还能逃。你们汉人欺凌我们,却是逃都逃不掉!”
“我父兄死于女真人之手,我娘与妹妹死与汉人之手。到最后,我弟弟落在女真人手中为质。你说我是汉奸?那你们又可有视我们为汉人?又可有想过给我一条出路?!”
小柴禾骂道:“没骨气的东西!既死了家人,不思报仇,却给建奴卖命……”
“报仇?哈哈哈……天下倾覆,人如蝼蚁。二十万辽民都死绝了,你却要我一人去报仇?你们骂我们守不住辽土、骂我们不能报仇,又是如何待我们的?!可笑。”
顾回芳笑得眼睛都流出来,看向王笑冷笑道:“你若要我说如今谁更好些?还真是女真人更好些。至少我弟弟在那边还吃得上饱饭,至少他们还肯让我……”
“唱戏?”王笑问道:“你喜欢唱戏?”
顾回芳愣了愣,脸上狂妄的笑容渐渐褪去,良久才应道:“喜欢。”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王笑道:“然后,再最后唱一场吧。”
小柴禾愣了愣,觉得这个交易实在有些离谱。
却听顾回芳张了张嘴,低声道:“好……”
~~
次日。
“老爷你怎么哭了?”周氏向王秫问道。
王秫转过头,喃喃道:“老夫以后再也不听戏了。”
“嗯?”
“既已听过绝唱,又还再听什么……”
第403章 臭棋篓
“往日里想要这首辅之权,如今真摆在面前了,老夫才发现无力处置这么多公务。”
左经纶从案牒中抬起头,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病了一场,如今还未痊愈,却也没有太多时间再给他养病。案头的公文已堆得老高,严严实实地将宋礼的视线隔住。
“眼下最难办的还是辽事。”宋礼道:“我也是这两天看卢正初的公文才知道,秦成业上表想要封侯,其人想当关外王的野心昭张……胃口未免也太大!”
“讨价还价罢了。”左经纶叹道:“他不想受制于人,仗着手里有兵权便向朝廷提条件。思来想去,确实只有卢昆山能压他一压……陛下不放心秦成业,秦成业也不信任朝廷。当此时节,需有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前往督师,安抚关宁军。偏偏如今卢昆山卒了,陛下愁啊。”
“陛下莫非打算让老大人去?”
“若没有明心与秦玄策这桩婚事,陛下或许还能让老夫去。”左经纶叹道:“没想到弄巧成拙。两家已有联姻,老夫是去不成了。”
宋礼沉吟道:“关外是一片烂摊子。若实无办法,只能寄希望于蓟镇。”
“关宁防线暂时还能算是固若金汤。蓟镇才是实打实的烂摊子,长城防线漏洞百出,建奴借道蒙受古轻易便能破口入寇。先帝在位时,郑元化便提出扶持蒙古林丹可汗,以牵制女真。当时满朝反对,如今再看,文武百官竟无一人有郑元化之远见。”
左经纶说到这里,叹息一声道:“蓟镇已无兵可挡,今冬建奴要入寇,我们能依靠者只有秦成业。可惜他不敢动……万一战败,关宁失守,则社稷亡矣。”
“若无人督师,秦成业必守关宁防线不出。但,如今已禁不起建奴再次入塞掳掠。”
左经纶:“难处在于,陛下若不给秦家封爵,担心秦成业会叛降建奴。但一旦封爵,从此尾大不掉,辽事愈艰。”
宋礼眉头一蹙。他向来不喜秦成业,但如今两家联姻,抱怨的话也不必再言。他沉思了一会,问道:“何良远呢?”
“他肯定不愿意去,也不能去。”左经纶哂道:“那竖儒去了,万一激得关宁军叛降,大事休矣。今日御前觐见,他必定会推却此事。”
“陛下召见了何良远?”
“不错。”
宋礼眉头一动,想了一会,忽然缓缓道:“若让学生猜,何良远或许会推荐一人。”
“你是说……王笑?”
“老大人也考虑过?”
左经纶沉吟道:“王笑与秦家交好,又是当朝附马,论爵位、论手段,勉勉强强能算是一个人选。但难也难在他这驸马的身份,不可参政。另外,其人太年轻,镇不住秦成业。”
又思忖了片刻,左经纶道:“但何良远确实会推荐他去,借此喘口气……你觉得王笑肯去吗?”
宋礼想了良久,沉吟道:“王笑的计划是奉齐王巡北方四省,我判断他的最后的落脚处会是山东……这比去辽边要稳妥得多。”
“是稳当得太多。”
宋礼道:“所以,若我是王笑,决不会去。此去辽边,到目前为止他辛苦构建的‘势’便消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他的实力必要大打折扣。高位之争,失之一毫谬之千里,去辽边是取败之道。”
“老夫也是如此认为。”左经纶道:“但,我们都不是王笑。”
“对他而言,这也是一招显而易见的臭棋。”
“至今为止,他下的臭棋还不够多吗?简直是臭棋篓子。他走的每一步,在我看来都很愚蠢。”左经纶闭上眼,倚在椅背上,叹道:“这些年来,我们自认每一步都走对了……但有时候未必做对了,事情便能好。”
忽然,有下人通禀了一声,接着恭恭敬敬地将一摞公文放在左经纶案头。
左经纶执起最上面的公文一看,竟是愣在那里。
“老大人,怎么?”
“自己看吧……老夫还是没想到啊。”
宋礼接过看了一眼,眼睛一眯,喃喃道:“王笑……果然是个蠢蛋?”
~~
乾清宫。
“父皇。”
延光帝目光若在王笑脸上。
那少年还是一脸纯良恭谨的模样。
如今看来,他的演技竟是比许多老臣还要精湛。
但对于王笑而言,他形象就只适合这种戏路,倒算不上难演。
此时也不是正经早朝,延光帝便也随意了些,倚着御塌,有些懒洋洋的样子。他如今愈发有些打不起精神。
“你愿意去辽边?”
“儿臣愿意。”
延光帝有些意外,目光便稍稍温和了一些,道:“到了之后有几件事,一是替朕传旨封秦成业为宁远伯;二是押付辽饷,安抚关宁军;三是查清楚秦成业是否有投降建奴之心;四是,今冬绝不能再让建奴入塞……”
等延光帝吩咐完,王笑行礼道:“父皇交待的这几桩差使都不好办,儿臣能办多少,就尽力办多少,死而后已。”
延光帝微微有些不悦,又打量了他一眼。
他只当自己没听到这句讨价还价的话,又道:“你是驸马,依祖制不得参朝。但如今临危受命,朕给你封个侯……”
王笑一愣,心说:我替你平叛不封、赈灾不封,如今要让我办事了倒是封得挺痛快呀?
“儿臣不敢,儿臣受之有愧。”
“你要代朕传旨恩赏秦成业,没有一个身份不行。”延光帝也懒得与他虚话,淡淡道:“便封你为怀远侯……”
“儿臣谢恩。”
事情谈完,一老一少对望了小会功夫,再没什么话说。
往日延光帝倒还觉得与王笑聊天蛮有趣,如今恼他拉拢王芳、高成益、杜正和这些人,心中只剩提防,再看这小子便觉得分外碍眼。
却听王笑道:“父皇近日看着憔悴了些,还请保重龙体。”
“知道了。这次的差事好好办,勿让朕失望。”
“是。”
话到最后,延光帝看到王笑目光确实带着些关切,终究还是舒缓了些,又道:“你此次肯接这个差事,朕心甚慰。你若真是个忠心的,往后有些事少掺合些。”
王笑心知他说的是储位之位与京中兵权之事,便打算再表一表忠心。
但话到嘴边,他忽然又想招揽杜正和的计划。想了想之后,他终究还是说道:“儿臣对父皇的忠心天地可鉴。儿臣若有别的心思,早劝齐王殿下到江南去了……”
延光帝眉头一皱,忽然想到杜正和也说过这句话。
——看来,杜正和不可再信了。
他有些烦燥起来,挥了挥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王笑缓缓退出大殿。
从殿外远远看去,龙椅上的人显得有些孤独。
王笑心中一叹。
他其实很想安慰延光帝几句,但最后反复掂量,还是选择了去引发猜忌。
“父皇啊,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你生来注定是孤独的……”
第404章 怀远侯
卢正初卒后三日,延光帝追封其为太保,赠谥号‘文肃’,哀荣备至。
这是文人一生追求的最高成就,卢正初做到了,左经纶心中是羡是妒、是喜是悲一时却也有些难言,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感怀这件事。
他不得不把目光落在新晋的怀远侯王笑身上。
听闻王笑封侯的消息后,左经纶又与宋礼商议了一天,还是决定得见王笑一面。
“辽事重大,这其中关节若不交待清楚,老夫不放心……”
话音未落,便有通传道:“老爷,怀远侯来访。”
“怀远侯?说曹操,曹操到。”
屋中两人对视一眼,宋礼道:“他应该是为了安排京中之事。”
左经纶笑道:“老夫与何良远,他得拉一个打一个,不然等他再回来,这京城只怕已变天了。”
“何良远想的却是他回不来。”宋礼道:“一期一会,局势瞬息万变,看来我们与王笑的关系又有变化了。”
“至少他这招臭棋不是全无好处。”
左经纶说着,支起身来,道:“既然成了侯爷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得亲自去迎一迎了……”
~~
王笑与秦玄策正在前厅说话。
秦玄策如今还未入门,不对,还未成婚,却已俨然是半个左家的人。坐在主位上,颇为大方地让人给王笑安排了茶点,算是自己领来的客人自己接待。
等左经纶进了前厅,无非便是一番“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之类的寒喧。
王笑含笑道:“我与玄策交情甚笃。他婚事再即,我总该来送点贺礼。”
说话间他便让人递了个锦盒过来,道:“听说左姑娘有些心疾,正好我前几日识得一位湖广来的神医,正擅长这类病症。托他开了方子,又配了些药丸……”
秦玄策颇为无语。
——这分明是自己向宋文华求来的方子和药,偏让王笑拿来做顺水人情。
这种事无非是个上门的理由,左经纶接了药让人送去后院,便邀王笑到书房谈话。
彼此坐定,左经纶先开口道:“没想到一转眼,你已贵为侯爵。”
王笑轻轻一笑,玩笑道:“晚辈还记得第一次来左府时,老大人你打了我一棍。现在想起来,脑袋还疼。”
左经纶白眼只翻了一半,已经迅速地朗笑起来:“哈哈,老骥伏枥,老夫还有两下子吧?难为侯爷还记得,今日莫非是想找回场子不成?”
“晚辈不敢。”王笑道:“今日来,是想与老大人……互帮互助。”
左经纶抚须,含笑不语。
既然是王笑先找上门来的,他便打算拿捏一会,多沾些好处。
王笑却不吃这套,径直开口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摆出我能给的条件和诉求。老大人只看成与不成?”
左经纶感受到他的锐气,神情微敛。
王笑道:“先说我能给的条件。其一,我可以让神枢营、神机营为老大人之后盾,清仗土地、均平粮田。以京畿为试点,日后推行天下;”
左经纶缓缓放下抚须的手,神色郑重起来。
这是他的政治主张,王笑一开口竟摆出这样的条件……好狠的崽子。
‘谁先找上门’这种细枝末节便没什么好再拿捏了。
王笑又道:“其二,我会让齐王回京,另派他人巡视北方疫情。殿下这些时日落了不少功课,就让宋信先生继续援课吧;”
左经纶与宋礼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些震惊。
谁能影响齐王——这是以后极重要的一个筹码。
之所以教何良远以水师击杀王笑,为的便是这件事。
没想到如今王笑竟轻易让了出来……
“其三,我会保举老大人为首辅,同时推荐左都御史卞修远入阁……”
左经纶讶然道:“卞修远?他是你的人?!”
王笑微微一笑,道:“说不上我的人,但我可以影响他在老大人与何良远之间的选择。”
话说到这里,左经纶自己王笑给的条件容不得自己拒绝。至少,何良远给不起这样的条件。
“你要什么?”
王笑道:“齐王回京,防疫的差事却还要办……”
“你想让谁办?”
“钱承运。”
左经纶微微皱眉,也不绕弯子,问道:“那你们快到手的兵部可就没了?”
“老大人可自取之。”
左经纶摇摇头道:“有舍才有得,老夫不打算让自己的人染指兵部。要均田,老夫要的是户部。”
王笑有些调侃地笑了笑,道:“明白,白义章是我舅舅,他会全力配合老大人。”
左经纶:“……”
王笑来之前已做好腹稿,态度又爽快,三言两语间便和左经纶把合作的大框架定下来。
两人还待再聊细节,却听有人通传道:“老爷,有客来。”
语气有些神秘。
王笑听了便微微笑了笑。
左经纶敏锐地感觉到王笑神态间的微微嘲讽,便向那下人道:“没看老夫在待客吗,来的是谁?”
那下人有些诧异,却还是回答道:“是孙小姐与她的公公婆婆来府,何大人说要见见老爷。”
“让他等着。”左经纶吩咐了一句,转头对王笑道:“是明静的公爹,何良远的长子何伯雍。”
——看,大家都想和老夫合作,老夫让他等着,够有诚意吧……
~~
后院。
宋兰儿将药盒放在左明心桌上。
“给,你家秦玄策求来的药,却让王笑做了个顺水人情。”
左明心量着嫁衣,漫不经心道:“驸马寻个由头来见祖父罢了。”
宋兰儿道:“还驸马?他如今可封侯了,年纪轻轻就侯爷诶。”
“一分功业便是一分凶险。”左明心应道:“若你问我想不想让玄策建功立业,我还真只盼他一世安好。”
宋兰儿讶异道:“那你还偏偏寻了一个军镇门阀子弟?”
“遇到了有甚办法?”左明心笑道。
“呸,瞧你这话说的。如今你们都嫁了,无趣。”宋兰儿趴在桌子上想了想,忽然问道:“你说……要是王笑没有尚配公主,是他好些还是秦玄策好些?”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人生在世彼此相看,不过是眼缘二字。”
“我却觉得王笑更好些。相貌不谈,心性也更沉稳。”
左明心微微有些不服,侧过头道:“若要我说,玄策并不比怀远侯差多少。”
“嗯?”
“玄策出身名门,却还能习文练武、勤学不缀。他虽染了些辽镇劣迹,却犹能保一份真性情,守己不夺心志、交友不问门第。世人皆有好处有坏处,他最难得处在于:他将坏处彰于明面,不拘他人评议。”
宋兰儿便问道:“那王笑呢?”
“怀远侯其人貌似恭谨。但能居高位者,心中算计非平常人可度。”左明心微微蹙眉。
“你就是说王笑心眼坏呗……”
宋兰儿说着,一转头,忽见左明静已走了进来。
“你们两个,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好。”左明静轻轻笑了笑,对着左明心的嫁衣看了看,问道:“合身吗?”
“嗯,姐姐今日竟难得回来……”
三人说了一会话,关于王笑的话题便岔了过去。
但左明静想了一会,终究还是忍不住玩笑般地低声道:“有人肯出面做事,受国之垢。你们偏还要背后诋毁,不像话。”
第405章 重用你
左明静说完,看着宋兰儿,心中轻叹了一声。
哪怕宋礼作为谋士,言谈间多涉国事。但对于宋兰儿而言,楚朝社稷的纷争她其实还是不太了解。她不过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子,浑然不觉若有朝一日江山倾塌对所有人的命运代表着什么,也浑然不知有许许多多的人为此付诸了一生的努力。
但下一刻,左明静又想到,或许那些人为江山社稷所做的一切,本就是为了让平平常常的人平平常常地生活下去……如果连宋兰儿这样的女儿家也要开始心忧天下,那或许说明这楚朝真的已经大乱了。
思及至此,左明静忽然发现:自己没理由替王笑那样辩白一句。
果然,宋兰儿贼兮兮地笑道:“明静姐你好奇怪啊,怎么?评点他一句都不行?哪家女儿背后私语时不谈及少年郎?”
左明静便刮了刮她的脸,道:“依我看,只有你整天琢磨这些。”
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过,左明静这才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
左明心一直看着她,此时便问道:“姐姐在何家过得可还顺心?”
“挺好的……”
宋兰儿道:“好什么好?何家也就表面上是书香门第。对了,有件事是关于明静姐的公婆的,你们听说了吗?”
她说着,眼神都亮了些,压低声音道:“前几天何伯雍去了暗门子,被齐碧珠逮到了,在人家院子里大闹了一出……”
左明静拉了她一把,轻声道:“你不好背后议论我公婆的。”
“怕什么。”宋兰儿转头看了看左明心,道:“明心你感兴趣吧?何伯雍夫妇闹这种事不是一两回了,本来这事何家能压下来的,但这次被人传出来了。知道是谁传的吗?”
左明心似乎猜到了,但她不想当着姐姐的面讨论这种是非,便闭口不言。
“锦衣卫有人盯着何家呢,王笑这是铁了心要搞臭何家。”宋兰儿兴灾乐祸道,“看他们敢欺负朵朵和……咳。”
“你少嚼舌根子。”左明心道:“今天怀远侯与何大人都在家中作客,让哪边听见了都不好。”
“知道啦。没想到何伯雍看着不声不响的,暗地里原来这德行。”
左明静似乎不想听这些,起身道:“我先去给祖父请安吧。”
“姐姐晚些再过去吧,祖父还在见客。”
左明静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待不得太久,且到祖父院中等一会吧。”
~~
左府书房中,王笑与左经纶又大致将枝节敲定,便起身告辞。
“临行事多,我就不叨扰老大人了。”王笑道:“之后若有问题,老大人可与我长兄王珍商定。”
“好,王大郎风雅之名老夫亦有所耳闻,正好多亲近。”左经纶也不吝赞美两句,说着起身相送,又道:“过两日我孙女婚嫁,还请侯爷赏驾光临。”
“那是自然……”
王笑出了门,转头时忽然愣了一愣。
只见回廊处站着一名仕女,一袭襦裙如莲,神态娴静,恍若画中仙子。
彼此对视了一眼,王笑轻轻点了点头。
左明静亦是点了点头,接着转身隐到后面避客。
一直等到王笑走开了,她方才出来,到左经纶前面问了安。
左经纶看着这个孙女,心里有些唏嘘,却还是习惯地呵责了一句:“外客还未走,你便跑过来,不知礼数……”
~~
那边王笑出了院子,忽见一个三缕长须的中年男子正站月亮门那里张望。
王笑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便看到左明静娉娉婷婷的身影走进书房。
再一转头,王笑又发现,这个中年男子看左明静的眼神……跟自己看她的眼神一样!
嗯哼?
……
何伯雍微微眯了一下眼,回想着左明静那道身影,心中浮起渴望来。
他自幼在何良远严苛的训导下长大,性子懦弱。与齐氏成婚后曾有一段时间贪于欢事,经常服用丹药,导致长子何康明一出生便是病秧子。从此之后,齐氏便也开始对他摆起脸色。
一边是严父,一边是悍妻,何伯雍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暗无天日,愈发懦弱寡言。但慢慢的,他心中的渴望也在积蓄。
左明静很美,年轻、温婉。这些时日以来,何伯雍只敢将心中的念头捂着,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
但如今形势不同了,何、左两家的同盟关系将要发生变化……
何伯雍忽然想到,也许可以开始计划计划,将自己那些丹药拿出来用用。只要小心一些,该不会出太大的岔子。反正名声也已经坏了……
这般想着,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前面站着一个蟒袍少年。那少年姿仪俊美,正用打量的目光观察着自己。
只看衣着气度,何伯雍便意识到这人是王笑,于是行礼道:“可是怀远侯当面?下官礼部主事何伯雍。”
王笑背着手点了点头,应道:“原来是何大人。”
彼此又不熟,何伯雍也没什么话说,略略寒喧过了便打算告退。却听王笑忽然道:“何大人才华卓越、出类拔萃,该得到重用才是。”
何伯雍一愣,心中惊疑起来——这小子什么意思?拉拢自己?
他目光看去,只见王笑的表情淡淡的,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
~~
等见过左经纶,何伯雍领着齐氏与左明静出来。路上齐氏要去广化寺还愿,何伯雍难得遇到这样的机会,到何府时便趁着左明静要下轿,走到她轿子前问道:“出门一趟,你可累了?”
说着,探手想要扶她。
左明静抬头见了他的目光,往后一躲,摇头道:“孩儿不累,想必是爹累了,可先回去歇息。”
她并非第一次见何伯雍这样的目光,心中本有些提防,如今见他伸了手,于是微微蹙眉。
何伯雍正待开口,忽有下人勿忙上前道:“大爷回来了,前厅有锦衣卫的番子已经候了一会了。”
何伯雍神色一变,诧异道:“锦衣卫?来找我的?爹怎么能让人进府?”
“对方说……有莫大的功劳要送与大爷。”
何伯雍更是惊讶,心中又想到王笑那句话。
王笑还真的要重用自己?
这是拉拢分化之计啊。
脚步勿勿地赶到前厅,便见那坐着个山羊胡子的军汉,望之有奸滑之相。
“何大人来了,随卑职走一趟吧。”
何伯雍一愣,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羊倌笑道:“侯爷领了圣旨要往辽边办事,没有能员辅佐怎么行?陛下金口玉言,六品以下官员随侯爷调派。侯爷看中了何大人。”
“这……去辽边?!”何伯雍喃喃道:“这不合章程……”
“令尊举荐侯爷去辽边,侯爷投桃报李,点了你。这正是赏心乐事的佳话!一应文书已经办好了,走吧。”
“走?现在?”何伯雍实在是太惊讶,愕然道:“这也太快了……”
“这一去关山万里,凶险非凡,不做好准备怎么行?”羊倌道:“侯爷规定了,行随人员要提前军训。来择日不如趁日,卑职带何大人去校场。”
“怎么能这样……这这这……”
羊倌一把拎起何伯雍,大笑道:“哈哈哈,何大人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第406章 临行前
接下来的几天王笑很是忙碌,安排了诸多事情,又抽空去了秦玄策的婚礼。最后在出发前才空出半日功夫,他便带着秦小等去见淳宁……
封嬷嬷死后,淳宁的管家婆便换成了宫中一位姓鲁的嬷嬷。
鲁嬷嬷有了前车之鉴,自是不敢与淳宁公主为难。
但这桩差使在她眼里实在不算好。
作为公主的管家婆,主要的收入来源本该是驸马求见公主时的贿赂。偏偏王笑这阵子并不怎么来看淳宁。
经常来的是一个名叫秦小竺的,那丫头片子要银子没有,拳头却很厉害。
除了没贿赂收,鲁嬷嬷在管家婆之中也时常受到奚落。
这日几个管家婆正聚在一起推牌九,便又有婆子炫耀道:“我家公主那驸马啊,这个月来了三次,这不,昨儿个又塞了三两银子……”
“说起来,淳宁公主和她的驸马新婚燕尔,怎么总不见他来?”
鲁嬷嬷便应道:“驸马?我家公主那位如今可封侯了。陛下登基以来,这可是第一个封侯的驸马。”
“神气什么?你是公主的婆子,驸马得势与你有屁关系。”
“就是,说起这怀远侯啊,仗着势力在外面养了不少女人。啧啧,外面的女人风情万种,何苦来这十王府找那些个木疙瘩?我看鲁幺妹这辈子也别想从他身上捞银子喽。”
“嘻,怕是鲁幺妹这辈子也见不到那位侯爷。还神气?”
鲁嬷嬷丢了老脸,手里的牌一推,嚷道:“不玩了!一群碎嘴妈子,整天叨叨的,烦是不烦?”
“哟?你怕是没钱陪我们耍吧?输了就想赖账?”
说话间,有个小宫娥跑进来,脸上还带着些羞红,满眼放光的样子,道:“鲁嬷嬷,有人找。”
“又是那姓秦的丫头片子?”
“不是,是怀远侯!他他他……来见公主了。”
鲁嬷嬷又惊又喜又有些怯场,忙将袖子放下来整理,打算出门去迎,却见甘棠又走了进来。
甘棠微微昂着头,睥睨了屋中几个嬷嬷一眼,将一个小包袱递在鲁嬷嬷手里,道:“我已经让怀远侯去见公主了,嬷嬷就不必迎了。他听说你伺候得不错,这是赏你的。”
小丫头说完,又是扫了屋中几人一眼,微不可觉地哼了一声,迈着扬眉吐气的步子便悠悠然走了出去。
鲁嬷嬷愣了愣,打开那包袱一看,登时被惊呆在那里。
她紧紧攥着那两锭金灿灿地黄金,转过身,颤着声嚷道:“就你们那些个小器驸马也敢说出来现眼?知道怀远侯有多疼我家公主吗?!知道吗?”
~~
王笑并不知道随手赏出去两锭金子之后,自己便成了这楚朝最疼公主的驸马。
今天之所以这么大方,无非是因为甘棠对他十分不满,见他来了还拿小鼻孔朝着他哼了几声,撅着嘴、皱着眉,反正就是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金子这种东西,王笑如今多得很,随手拿来打发了甘棠,他便跟着秦小竺一路七拐八拐地穿过院子。
淳宁正在堂中练字。
她依然一身宫装,又用布带绑着袖子以免沾到墨迹,这样的打扮让她典雅中带着些灵动。
此时一笔字写完,她听到有人来,一转头见到秦小竺身旁的王笑,脸上便扬起一个清浅的笑容来。
“你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语气像是久别的朋友,却不显生疏。
王笑道:“明日便要出发去辽边,算是来与你道别。”
淳宁点了点头,笑容里便有了些歉意。
“与我成婚以来,连累你诸事奔波,算起来是我欠你的。辽事凶险,你要小心些。”
她说着,眼神颇为认真。
“哪有什么欠不欠的。”王笑递了一个纸袋出来,笑道:“给你带了些好吃的,核桃仁、牛肉干之类的。”
淳宁微微一愣,低声嘟囔了一句:“原来你分明是知道我肯吃……”
——那之前就是在逗孤了?
王笑目光落在她练字的纸上,却见她临摹的是唐代颜真卿的祭侄稿。
祭侄稿被誉为“天下行书第二”,不同于王羲之《兰亭集序》的风雅,是颇为悲愤的书稿。因安史之乱时,颜真卿的兄长与侄子为国而死,他才泣写了这篇祭文。
淳宁不过是个年方豆蔻的女子,练字时选这样的字帖来临摹,大抵也可以看出她的心境。
她生在皇家,终究是没办法无忧无虑地活。
王笑思及至此,不由心中一叹,有些感怀亦有些怜惜。
“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他低声念了一句,便向淳宁道:“有些事,你不必看得太重。”
淳宁笑了笑,道:“不过是随手选了个帖子练字。你今日过来应该不仅仅是为了看我,可有什么要交待的?”
王笑点头道:“我走后,这边如果有变故,还需你出手。”
他说罢,向秦小竺看了一眼。
秦小竺会意,脚尖一踩,便如燕一般掠上屋顶,开始望风……
四周红墙金瓦,万籁无声。
院中的一对小夫妻低声私语着,秦小竺偶尔能听到一些话语。
“齐王回京之后,有些事你可以让他学着自己判断。总之有你在,宋信翻不出花来……”
“若需要银子,你去封信到王家……”
秦小竺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羡慕。
她说不出是羡慕王笑还是羡慕淳宁,但此时三个人呆在一块,她更多的是感到安宁。
过了好一会,王笑最后又郑重交待道:“万一京城有危险,我大哥会带着你和父皇到天津,乘船南下山东……”
“我若是回不来,你们应该可攻下琉球,或者去海外也可以……”
淳宁摇了摇头应道:“你回得来,我知道。”
王笑便笑了笑。
他招手将秦小竺喊下来,让她与淳宁站在一起。
两个小姑娘于是有些迷茫起来。
王笑看着她们,有些为难地样子,沉吟着说道:“明天就走了,有句话思来想去,还是和你们直说吧。”
淳宁和秦小竺对视了一眼,忽然都有些紧张。
王笑背过手,觉得自己像个教导主任。
但他的气场却渐渐弱了下来。
“怎么说呢,其实我知道你们……嗯,总之,女孩子之间互相喜欢,也是很正常的事。那个什么,我也不太介意你们这个……你们明白吧?”
“嗯……真的是很正常的事,你们见的世面小,我见过很多的。咳……你们自己好好聊一聊吧。谈清楚,不要被世俗桎梏了。”
故作深沉地将这话说完,反倒是王笑自己先无地自容起来。
他也不去看她们的表情,飞快地转身就走,努力摆出一幅道貌岸然的背影。
直到出了十王府,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太尴尬了!我想什么呢……”
搞得自己比她们都尴尬!但,真好奇她们的反应啊……
可惜已经跑出来了,王笑也没办法再回去偷看那两个小姑娘接下来如何处理,他只好摇了摇头,骑上马离开……
~~
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就要离开京城了。
马上的少年回头看着这座巨大的座池,心中涌起千头万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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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有人在卢正初的牌位前上了香,接着便坐在棺木旁边碎碎念起来。
“老家伙,你死掉了,那剩下的事情只好我王置之替你做了,还真是麻烦啊。我都还没出发,就遇到各方面的问题,朝廷、辽镇、蒙古、辽民、朝鲜、银粮、战力……鬼知道到了那边还有什么棘手的事?
我第一次看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肯定算不上什么好官。但你做的事情是真难做啊,越做越难那种。也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到那么老的?换作我,这楚朝要是扶不起来,便一棍子拍碎了重塑好了,但重塑要面对的也还是这些问题。
所以说啊,玩政治我是个外行,以前在键盘上救国容易,到了这里才知道,外行就是外行。偏偏你这个内行隔屁了……总之,我勉强算是你领进门的。如果万一你穿越重生了,记得来照顾照顾我。
你这一生所为要是让我下定论,我肯定还是会说你搞得一团糟。留下的这是什么狗屁烂摊子?但话说回来,你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还是有点成绩的。虽然这个时代不一样,我看得不是太清楚、不是很确定。但我判断——
你们这些人,应该是有把这楚朝的国运多延续了一到两年。对吧?”
卢正初的棺木无言。
王笑四下看了看,轻轻在上面拍了拍,用有些调侃的笑容低声道:“所以啊,老家伙,你如果到了下面,帮我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该死了?这可是我唯一的杀手锏了……”
第407章 气昏头
楚延光十七年,上命原户部尚书、光禄大夫姚文华兼兵部尚书,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莱等处军务。
因姚文华年迈,又命怀远侯王笑‘辅’之。同时,平调张永年为宁远卫指挥使,随行护送。锦衣卫则由耿叔白接任。
十二月二日,车马出京,旌旗招展……
王笑领了督抚辽边的差使,这是‘实’,但表面上他是驸马,不得参朝,因此需要一个官员领着虚衔陪他走一趟。
这个官员位置要够高、能力要够平庸、性子要够和善。但这样的大员派出去,难免又是一系列的职位调动……延光帝考虑了几天,终于在最后关头点了马上要告老荣休的姚文华。
姚文华从未想到自己年过八旬还要受这种奔波劳碌之苦。此时听着远处的送行鼓,脑中回想着陛下的勉励,只觉悲从中来——
“徐功乔叛乱时,姚卿恸哭不已,乃至晕厥,可见赤胆忠心!户部交给白义章之后,姚卿也歇了些时日,此次陪王笑经略辽边,正可一酬壮志。”
一酬壮志?这一把老骨头怕是回不来了。陛下你好狠的心……
透过车窗看去,车辚辚,马萧萧。前头的王笑策马而行,少年背脊如长枪一把笔挺锐利。看着就让人讨厌。
“你小子要是真有抱负,当什么驸马啊?平白连累老夫。”
心里骂了一句,姚文华回看了一眼繁华安逸的京城,登时便红了眼。于是嚅了嚅嘴,与想像中那美好闲适的养老生活告了别……
~~
等这些人马出了京,京城中许多人便长长地舒了口气。
“王笑走了?”
“走了。”
刚入内阁的卞修永抚须而笑,道:“没想到,老夫成了这一局的大赢家。王珍找来时老夫马上投靠齐王,这是何等的果决?”
“族兄深谋远虑。”卞康平便奉上一记马屁。
卞修永笑道:“何良远不智,非要去招惹王笑,如今连长子都被带去辽边……老夫且坐看这位内阁次辅败亡,美哉!”
卞康平脸上的笑容忽然有些勉强起来。
“怎么?”卞修永登时眉头一皱,问道:“你又做什么蠢事了?”
卞康平支支吾吾道:“前阵子,我我……我气不过王家抢我五城兵马司的兵权,我……”
“你干什么了?”
“我当时气昏了头,就……雇了人去杀王笑……”
“胡闹!”卞修永脸色一变,叱道:“那家伙是那么好杀的?一旦败露,万事皆休!你怎么能这么蠢?!”
“族兄放心。”卞康平连忙道:“我做的隐秘,王笑决计查不到我头上。”
“你当了这么久的官,还只有这点水准?你自己想死,别连累到老夫头上!”
卞康平擦了擦汗,道:“应该不会有事,那些人打算在王笑巡视京畿的时候动手,如今他不去了,想来不会出岔子……”
“还没动手?”卞修永大松了一口气,冷着脸道:“快去把手脚处理干净了,手下人哪个沾了这件事,一个都不要留。”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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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行至真定的齐王周衍领了圣旨,摆驾回京。
十里长亭。
傅青主、白老虎、宋文华等人替齐王送行,之后傅青主将往顺德府,一边防疫,一边等钱承运。
周衍如今很是孺慕傅青主,叹道:“去本想与傅先生一路同行、赈济四方百姓。没想到才相处这点时日我便要回京……”
这其中因由,傅青主昨夜其实与周衍细细解释过——关宁军是楚朝北方最强的战力,王笑去了关宁军中,如果齐王还滞留在外,陛下绝不能放心。
但周衍依然觉得有些不甘,又道:“我如今诚心想为百姓办些事,却还脱不开这些权衡算计,是我无能啊。”
傅青主劝慰道:“殿下只要有这份济世之心,在京城也是一样的。”
“那万事拜托傅先生了。”
“老夫必不负殿下重托……”
道过别,周衍上了马车,启程北归。庄小运与耿当策马在一旁护卫,王珰在车中陪坐。
王珰脸色极是失望,嘟囔道:“笑哥儿说好了他过几天带着我的家眷过来,顺道送我去莱州。说话不算话……”
“哪有什么事都能按计划来的,出了变故也是无可奈何。”周衍道:“卢公身故,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那笑哥儿可以早放我去啊。”王珰道:“害我现在还得回京接我娘子。”
周衍道:“他那不是担心你吗,而且京城未必不安稳。”
“担心?现在我回了京,我爹要是不让我走怎么办?不行,我得想个法子。”
周衍道:“如今这兵荒马乱的,我劝你还是别自己走。”
“乱?我一路而来也没见有什么乱的……”
行了大半天之后,王珰道:“殿下,能不能停停?我想出恭。”
此时已是傍晚,周衍抛开车帘看了看,见外面草木荒凉,便道:“荒郊野岭的,你别去太远。”
王珰应了,下了马车就往旁边的树林里钻。耿当便派人一个番子跟着保护。
王珰被那番子看着,一时有些出不来,道:“大哥你转过去。”
他自己则又提着裤子往旁边走了几步,在一棵树后面蹲下来……
过了良久。
耿当皱了皱眉,对庄小运道:“你带人保护好殿下,俺去看看。”
他拨出刀,在树林走了一会,便见那番子正摸着脑袋四下找寻。
“怎么?珰公子丢了?”
“这……卑职有罪!”
耿当看着树下的那一坨,挠了挠头,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俺又把要保护的人弄丢了?这事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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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冠子山。
此山为承德名山,山体庞大、险峻突兀,有“鸡冠挂月三千丈”之誉。相传北宋名将穆桂英曾率兵与辽军在此大战。
鸡冠子山上也曾出过一些厉害的山贼。比如成吉思汗南征时,还曾让部将攻占承德,擒拿巨寇杨昭奴。
数百年后,古寨犹存,英雄无觅。
如今这寨子名叫‘威风寨’。寨名土气,几位当家的诨名更土气。
大当家名叫铁大才,道上人称‘铁豹子’;二当家‘莽牛’牛胜;三当家‘夺命蜘蛛’诸葛横;四当家‘千眼飞鹰’殷逵……
聚义厅中,牌匾是用楷体书着的‘学富五车’四字。
有人踏进来,丢下一个麻袋。
又从麻袋里捞出一个秀气的少年,解了他身上的绳牵和嘴里的布条。
那少年脸色慌张,先是急急忙忙提了裤子,将腰带绑好,又将手里的草纸丢在一旁。接着环目看了看堂中众人,吓得打了个嗝。
“敢问几位……英雄,能否让我……先洗个手?”
铁豹子皱了皱眉,问道:“这小子就是王笑?”
牛老二应道:“俺只管捉人,是诸葛老三和鹰老四认的人。”
鹰老四便道:“大哥,我的眼力你是知道的,绝不会认错。”
铁豹子便点头道:“诸葛老三,主顾要的是活的还是死的?”
“死的……”
第408章 威风寨
“几位英雄饶命!”王珰急忙喊道:“我不是王笑啊!我我……我真不是王笑……”
“你不是王笑?难道老子是吗?!”鹰老四叱骂道,“那天夜里老子认得清清楚楚,你就坐在齐王旁边。”
“我……”王珰白眼一翻,道:“我坐在齐王旁边,这并不能说明我是王笑啊。”
“那夜就一个轿子,能跟着坐的不是王笑还能是谁?”
王珰极是惊讶:“你竟是这么认为的?”
鹰老四大怒:“你是在嘲笑老子?”
“不敢不敢,我是说,笑哥儿喜欢骑马,不喜欢跟齐王坐……”
“大哥,这小子诡计多端,别信他的。我们把他做了,和主顾换了钱了事。”
“你们要钱?我……我有钱啊。”王珰连忙道:“英雄们,我给你们钱……别摸啊,我身上没带,你们可以拿我去和齐王换银子。”
铁豹子怒道:“混帐!老子能坏了江湖道义吗?说杀你就得杀你。”
“英雄,别杀我!我真不是王笑,不信你找你主顾来认认啊,我真不是。”王珰急得大哭起来,“你们倒是去打听打听啊,王笑还在京城里过得好好的呢……”
想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呜呜……他过得好好的,偏让我出来受罪!我就想平平安安的啊,呜呜……”
诸葛老三见他这模样,有些犹豫起来,道:“大哥,认错了也有可能,不如我们再打听打听?”
“有道理。牛老二,把这小子给老子捆喽,再派人快马加鞭送封口信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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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夜里。
京城,卞府。
卞康平问道:“事情处理干净了吗?”
他的心腹卞七便有些为难起来,答道:“这件事,小的找了城东的疤老大联络。疤老大联络了京城的一个杀手组织‘十三行’,结果,十三行不愿动手,又将这事包给了得胜镖局……”
卞康平皱了皱眉。
“……再后来,小的也不知道……是谁来动的手。”卞七回完话,人已跪在地上。
卞康平怒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个个都想昧老子的银子!”
咒骂了一句,他平息了怒气,踱步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又问道:“他们都知道是谁出的钱吗?”
卞七道:“绝计不会知道,小的是扮成文家的人找的疤老大。”
“去,把疤老大做了。还有,把老子的五千两订金拿回来。”
“是。”
卞七走后,卞康平坐在那里思考着,既担心自己的银子,又觉得松了一口气。
一群蠢材!
也好在是一群蠢材,也没有动手。现在只等卞七回来,把他也杀了,这事就了结了……
卞康平等了良久,卞七才神色慌张地跑回来。
“老爷。”
“办完了?”
卞七脸色有些奇怪,低声道:“疤老大临死前说……他说,已经捉住王笑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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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风寨。
“什么?!”
铁豹子大惊道:“找不到主顾了?怎么会找不到了?”
“难道……那五百两银子的订金,他们说不要就不要了?”诸葛老三惊讶道。
“那可是五百两啊!”鹰老四惊讶道。
王珰惊讶道:“五百两?你们为了这点钱就敢杀王笑?”
“这点钱?”鹰老四大怒,盯着王珰骂道:“你是在嘲笑老子?”
“不敢不敢,我只是觉得……各位英雄这桩买卖亏了。”
牛老二转头看了王珰一眼,道:“亏?俺一麻袋就兜了你,很轻松啊。”
“别说这些没用的!”铁豹子道:“现在怎么办?”
鹰老四道:“要不,我们拿这小子换银子?”
“换多少银子?”
“五百两?”
“等等,他是王笑吗?”
“老子觉得是。”
“老子觉得不是……”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王珰忍不住道:“各位英雄,我们要不先听听信使把话说完?”
四个当家的一愣,这才转向那个小喽啰。
那小喽啰便禀报道:“听说,王笑一直在京城,已经封了什么侯,出发去关外了。”
“胡说!明明一直有消息说王笑在保定府……”铁豹子恼羞成怒。
诸葛老三想了想道:“想必王笑确实在京城,大人物都是那样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嘛,所以主顾才不再和我们联络了。”
“那这小子换不了五百两喽?”
王珰连忙道:“可以的可以的,一千两我都能换来!”
“真的?”
诸葛老三却又道:“大哥,不可啊。”
“如何不可?”
“大哥你想,齐王兵马众多,我们派人勒索,他们就会知道人是在我们寨子里,到时候攻打寨子……这是取祸之道啊。”
“有道理。”铁豹子道,“还是我顾全我们威风寨为重。”
王珰急了,连忙道:“有什么道理?你们可以想想办法不暴露你们威风寨啊。”
诸葛老三起身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
诸葛老三向铁豹子拱手道:“大哥,他已经知道我们这里是威风寨了!”
王珰:“……”
“这小子留着也没用,徒费口粮,杀了吧。”
“辛苦逮来的富贵人,就这么杀了?”
听着这些傻头傻脑的议论,王珰极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喊道:“我发誓,你们拿我换了钱,我绝不让人对付你们寨子。”
“闭嘴。老子是那么好骗吗?!”鹰老四扬起茶杯就要砸他。
“慢着……你这个茶杯!”王珰眯了眯眼,惊问道:“这莫非是……建窑釉兔毫盏?”
鹰老四愣了愣,看了看手里丑不拉几的茶杯,整个脸都皱了起来,问道:“什么又?什么长?”
“宋代的兔毫盏啊,我的天。”王珰道:“你看这釉面多好,盏身看上去像不像兔毛?”
“还真他娘的像。”
“别信他的。”诸葛老三道:“这小子诡计多端,一定是在骗我们。”
王珰眯着眼,四下看了看,好一会才喃喃道:“我的天,暴殄天物啊……”
“你们堂上这匾‘学富五车’,这字方劲古拙,该不会是宋代书法名家张即之的手笔吧?”
“天!唐三彩……好臭!谁在这个陶壶里撒的尿?这这这可是唐代的三彩罐啊!”
四个当家的又是一愣,诸葛老三一拍大腿,喃喃道:“这几件,确实是同一批劫的……”
铁豹子猛然起身,冲王珰喝道:“你是说,老子的夜壶很值钱?!”
“当然值钱!比王笑值钱多了!”王珰说完,一转头目光又落在一张桌子下面,惊道:“这……你们竟拿原本《永类钤方》垫桌脚?”
王珰身子被捆着,却像兔子一般在厅里跳来跳去,嘴里惊叹也有、痛惜也有。
下一刻,铁豹子上前,大手在他肩上一拍。
“哈哈哈,好小子,老子很赏识你!往后就留在我们鸡冠子山吧……”
第409章 在路上
“殿下圣命在身,若不早日归京,只恐陛下猜忌,卑职请殿下尽快启程。”庄小运说罢,抱拳深深鞠了一躬。
周衍皱眉道:“王珰还没找到。”
他身后的小太监便劝道:“殿下勿虑,王公子自己跑了也有可能。”
周衍摇了摇头:“小运,你了解王珰,觉得他会自己走吗?”
庄小运:“这……”
“他是我的朋友。”周衍有些难过道,“若我连朋友也能弃之不顾,我还能保护谁?”
“殿下,傅先生的口信回来了。”耿当跑过来道:“傅先生让殿下先回京,珰公子的下落俺们来找。”
“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两人劝了良久,周衍终于不情不愿地答应启程回京。
耿当便对庄小运道:“你回京吧,俺留下。”
庄小运微微默然。
因王笑传来的书信是让他们护送齐王回京后便马上赶赴关外,这几天来两人早期待不已。
但庄小运还是道:“我留下吧,你不是早盼着随侯爷去关外杀奴吗?”
“人是俺弄丢的,俺得找回来。”
“不是你的责任,我们护卫的是齐王。”庄小运摇了摇头,道:“谁能想到连五少爷也有人偷。”
耿当还待再言,庄小运又道:“我更了解五少爷,你别忘了我在西府当过护院。”
“可是……”
“去吧,你爹是死在建奴手里的。”庄小运拍了拍耿当的肩。
……
等齐王车驾启程,庄小运便领了十五人留了下来。
庄小运清楚王珰的为人,不可能是自己走掉的。那么,没有人来勒索,说明王珰极可能已经死了。
侯爷的堂兄没了,这个过失,他不想让耿当来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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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老二觉得自己一麻袋兜了‘王笑’是件很轻松的一件事,只可惜差了一点点儿运气。
但事实上,若没有这个意外,他也许一辈子都够不到王笑。
——因为,怀远侯如今是不会去荒郊野岭出恭的。
前往辽镇的车马护卫缓缓而行,队伍中还带着几辆特殊的马车,名曰‘净车’,供大人物解手,有专门的仆役清理。
这是光禄大夫、兵部尚书、蓟辽督师姚文华老大人的智慧与生活阅历的体现,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不是周衍那等小儿出行时能比的……
十二月五日。
王笑好整以暇地从熏香袅袅的净车中走下来,从仆役手中接过布擦了手,又回到自己的马车,继续看翻书稿,时不时拿炭笔在上面写写划划。
过了一会,秦小竺策马过来,掀开他的车帘问道:“来骑马呀?”
王笑摇了摇头,笑道:“时间紧,我还是尽快了解些情况为好。”
秦小竺四下看了看,便一翻身跳进他的马车。
这两天她干这事也不是一两回了,如今已很是自然而然。
孤男寡女坐在车上,秦小竺支着头看着王笑翻书,过了一会她便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带姚老头?若没这个拖油瓶,现在都出了山海关了。”
“不急。你祖父只要知道我会去,他便心里有数。”王笑也不抬头地道:“而且带着姚大人确实很不错。”
秦小竺只好“哦”了一声。
前几天王笑拆穿了她与淳宁那点事,又讲了那样的话,她其实想问王笑一些问题。但终究是问不出口……于是这几天她便娴静了些。
“秦玄策老没出息了。”秦小竺又告状道:“他这两天一直搭耸着脑袋,一路上舍不得他的小媳妇呢。”
“新婚燕尔便要分别,他自然不高兴。”
秦小竺皱了皱眉,不爽道:“他如今怕死,成不了气候了。呸,秦家竟生出这样的儿郎。”
王笑这才抬起头,问道:“你和玄策吵架了?”
秦小竺一转头,撇了撇嘴。
“他舍了新婚的娘子回辽镇,这对他已经是难过之事。我们总不好还要逼着他高高兴兴的。”王笑道:“明心叮嘱玄策好好活下来,这也是情理之中。你不能因为他是秦家的儿郎就让他不能怕死。他向来让着你,这次你也让让他吧?”
“我又没有怎么说他。”秦小竺道:“我就觉得他闷闷不乐的,看起来没出息。”
“什么算出息?不知自己为何而战,那是工具。知道自己守护什么,不想死却还站出来,才算勇士。”
秦小竺抬头看了王笑一眼,就觉得他如今说话和以前不同了,多了几分耐心和教导——比如教导自己和淳宁。
她想到这里,便又低下头,显得有些乖。
王笑微微笑了笑,继续看手里的资料。
秦小竺安安静静地坐了会,又拿了个苹果在袖子上擦了擦递给他,问道:“你在看什么啊?”
“我在想,为何到了‘楚朝’,满清还是成势了?”王笑抬了抬手中的资料,道:“这是当年郑元化著的《北事方略》,详叙了我楚朝对关外的政策利弊。”
秦小竺有些茫然,问道:“什么叫‘为何到了楚朝’?”
她颇有些好奇,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我会不会影响你啊?”
“无妨,谈一谈也好,就当是梳理一下思路。”王笑道:“我临时抱佛脚,说的未必对……这件事,也许还得从唐代说起。以唐代藩镇之祸为鉴,从宋代开始,中原王朝便更注意加强中央集权,军事上强干弱枝。等到了楚朝,空前加强的中央集权就使文官集团的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地步。”
“楚朝中期,与瓦剌一战后,武将地位更是一路下滑。这不可避免会导致了朝廷和辽镇、辽人的隔阂日益加深。辽民生活困顿,逃跑的军户增多,辽事糜烂,所以这里面说‘朝廷相逼辽人从贼也’。”
秦小竺不解道:“为什么?”
王笑道:“因为楚朝为了防备先前的蒙古、后来的女真,辽东并没有设立州县,只有卫所。辽民不能读书,不事科举。刚才说了文官权重,可没有文官为辽东的利益说话。那么,辽镇武将就只能依驸于文官,便如你祖父与卢正初。但这种政治结构一开始就是畸形的……”
王笑说到这里,后面的“拥兵自重、养虏自保、剥掠辽民”之类的话便咽了回去。
秦小竺点了点头,又问道:“然后呢?”
“当年太祖皇帝驱逐蒙元,将蒙古赶回草原之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蒙人弯弓之士不下百万,瓦剌、鞑靼成了楚朝至始至终的梦魇。两代帝王将女真人安置在高句丽故地,又建三大军镇互为犄角,确实是当时最稳当的方案。但,保不了百年。”
“在这种情况下,楚朝历任辽将都是扶持女真、对抗蒙古。而控制女真的办法便是分化瓦解,尽量阻止他们统一。”
“以前但凡有部落想要统一女真诸部,被征伐的部落便会向楚朝求援。但楚人贱视女真,称其为‘东夷’,任意欺凌,百般盘剥。慢慢的,女真也有统一之心。那么,当复仇的怨恨积蓄,反抗来临,一个腐朽没落的朝廷、一个晚期的官僚社会,阻止不了他们崛起。”
王笑说着,低声自语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时间长河的浪花会变,却难因人的意志而改变河道。”
秦小竺偏了偏头,有些不解,道:“那就……杀他娘的呗。”
第410章 永平府
王笑拍了拍手中的稿子,笑道:“郑元化这份北略,谈的便是他所见的女真人崛起背后之因果,我如今才大概明白这件事的根由,并不仅是谁更打的问题。没有好的制度,没有深入了解。凭一腔孤勇,治不了辽事。”
“袁崇焕也好,李建如也罢,这些人的出现,有偶然,却也有必然。”
“李督师是被冤杀的。”秦小竺斩钉截铁道,想了想又问道:“袁崇焕又是谁?”
王笑摆摆手:“是我听过的一个故事,勉强算是与李建如差不多的人吧。但其人境遇……怕是不好避免。”
“为什么?”
王笑道:“中原王朝据长城而守,草原民族铁骑纵横。大势已变之后,凭一道关锦宁防线能僵持二十年,我不得不说楚朝这些名臣良将非无能之人。但,守能守几时?山海关是入塞最便捷的路,却不是唯一的路。万里长城,处处皆是口子。”
“女真先攻漠南、收服蒙古,借道入塞、直逼京师,这是神来之笔,却也是势在必行。这件事,输在满朝文武在二十年前就不重视这个问题,输在他们对蒙古、女真的局势判断失策,更输在腐朽与没落。百年的因,一时的果,最后只能让李建如来背。呵,京师百姓万万人一拥而上,生啖其肉……”
“世人爱谈英雄,爱谈明君、贤臣。却不知女真的问题在几百年前就开始了,在他们一句一字‘东夷’的骂声里,更在他们懵懵懂懂的权力观念中;也还不知女真的问题只有他们自己能解决,须由他们保持理智,不乱怪罪、又不逆来受顺……何其难也。”
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郑元化厉害啊,二十年前便提出那样的分析。可惜,就算是我当年也不会支持他扶持林丹可汗,那家伙翻脸不认人。”
王笑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忽然沉吟道:“现在回头看,好像郑元化这个提议是对的,但当时做了,好像又未必真的会好……该死。”
“小竺,你知道吗?你我所处的时代,是注定困厄的时代,人类历史发展至此,须经历巨大阵痛,然后破茁成蝶,突飞猛进。但这也是强权与铁蹄最后的鼎盛之时,要扛过去才行。”
秦小竺愣了愣,并没有听清王笑在说什么。
她被他很认真的唤了一声名字,便有些走神起来,于是只好抿了抿嘴,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做?”
“我还在想,总之先治标,再治本吧。”王笑喃喃道:“我需要站到一个伟人的肩膀上才行……”
话说到这里,张永年已策马到车边,道:“侯爷,前面是卢龙县。”
“秦皇岛嘛。”王笑心中自语了一句。
他便翻出地图,标记了一下。
永平府,卢龙县。
永平府是边关重镇,作为京师的东大门,有‘京东第一大府’之称。是地处于辽东镇与蓟镇之间、东拒女真的军事要冲。
王笑手里的炭笔划完,便道:“让何伯雍来见我。”
过了一会,何伯雍过来,王笑便问道:“何大人对永平府了解多少?”
何伯雍很是书呆气地拱了拱手,答道:“永平府,元时永平路,太祖二年改府,直隶京师。领州一、县五。辖卢龙、抚宁、昌黎、迁安、乐亭五县和滦州,东西广三百里、南北袤二百五十里。”
王笑点点头,他虽看何伯雍不顺眼,却不得不说这老小子背书的能力不错。
何伯雍见他点头,心中以为是否要提携自己,便又卖弄道:“侯爷可知伯夷与叔齐之故事?”
王笑皱眉。
何伯雍已侃侃而谈道:“此处,商朝时是孤竹国,伯夷、叔齐是孤竹君之子。周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所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王笑淡淡问道:“若是商周旧事重演,何大人可愿饿死?”
何伯雍心肝一颤,喃喃道:“这……自然是……愿意……”
“我不要听你讲故事。”王笑道:“说永平府军事。”
“是,太祖十四年春正月辛亥,发燕山等卫屯兵一万五千一百人,修永平、界岭等三十二关。归蓟镇管辖,属长城九镇第二。地处蓟辽之间,极为关键,所谓‘九塞所急惟蓟与辽,而卢龙介二镇之间、相为轻重。谋蓟者不忧夷而忧虏,谋辽者不忧虏而忧夷,卢龙兼之,比非一面之利害也……’”
王笑对着地图看了看,脑袋偏来偏去,接着长长地“嗯”了一声。道:“总之这地方,往北出长城关隘是颜朵三卫,要拒‘北虏’;往东出山海关是辽镇,要拒‘东夷’,是这意思吧?”
“是。”
“此处如今的兵事如何?”
“这个……我们再往东,就是抚宁卫、山海卫。”何伯雍抹了抹额头,“别的,下官就不知了。”
王笑瞥了他一眼,对何伯雍的能力便有了大概的了解。
老小子也就是课文背得不错。
“去,告诉姚大人,我们在卢龙县歇两天……”
~~
姚文华很累。
他年纪大了,这样车马劳顿了三天,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气闷,胸悸。
听说王笑要在卢龙县歇两天,他不由长舒一口气。
才伸了个懒腰,却见王笑已笑眯眯地踱步到自己的车马前。
“姚大人,晚辈可是特地为了你才歇的,对你好吧?”
姚文华和王笑原本就没什么冲突,这些天相处得勉强还算不错,便抚须道:“老夫这一路承蒙侯爷关照了。”
“前面就到卢龙县,能歇一歇了。姚大人能不能借我个东西?”
姚文华立马就听出来王笑的意思——你要是不借,我可就不让你歇了啊。
这个威胁乍听之下有些可笑。但人家的势力摆在那里,那就一点都不可笑了。
姚文华老眼一眯,不知为何忽然想到‘曹操向你借一物’的故事,登时脖子一凉。
“怀远侯要……借什么?”
“姚大人把你的圣旨和信印借晚辈赏玩一下呗?”
姚文华又惊又怒,更多的却还是松了一口气,于是摸了摸脖子。
“荒唐!此等要物,老夫如何能借你?”他忿忿道,“老夫要去净手,侯爷请自便吧。”
说罢,姚文化拿手一指座位下面,颤颤巍巍地便由下人抚着下了马车。
王笑撇了撇嘴,随手掀起他的座位,抱了个木盒子便走……
一行人进了卢龙县,永平府尹胡英明、卢龙县令谢盛全已迎着人来迎。
衣冠禽兽,隆重异常。
姚文华喜欢这种场面,在众星捧月之中应付自如——接下来终于能吃顿好宴席,再睡个好觉……
“督师大人,请问,怀远侯在哪里,下官能否一见?”
几句奉迎吹捧之后,胡英明带着讨好的笑容问道。
姚文华转头一看,这才惊讶地发现王笑领着他那一帮人竟已不知去了何处。
胡英明见了姚文华这迷茫的眼神,心中便猛然一惊。
“不……不会吧?”
——他不会像戏台上那样,微服私访去了吧?这……这可真是个挨千刀的东西……
第411章 卢龙卫
“我们是去微服私访吗?”秦小竺问道。
看王笑换了一身与自己同款的便服,她想到在京中那些打打闹闹的岁月,顿时觉有些开心。
王笑却是摇了摇头,道:“访也没什么好私访的,天下吏治已然崩坏,各地糜烂程度大同小异,现今已不是解决一州一府几个贪腐官吏的问题了……”
“说人话。”秦小竺拿手指轻轻捅了王笑一下。
“好吧,我对永平府尹胡英明不感兴趣。”
“但我们拿着蓟辽督师的印信,惩治几个坏官为民伸冤,又能逞逞威风,多好啊。”
王笑摇了摇头道:“惩治了坏官,换别人上去也是一样,无非是对已经崩盘的吏治修修补补……”
他说到这里,忽然发现:这些日子以来的所做所为与卢正初、左经纶的目的其实是相反的。
卢、左这样的文人要维护是的楚朝社稷。反观自己,京郊产业园也好、防疫也罢,只是希望多保全一些‘人’,而不是社稷。
所以自己才敢无所顾忌地抄家、才敢逼反太子与徐乔功。因为自己知道唐芊芊所在的农民起义军终有一日能攻破京师、终结楚朝的统治。那么,活下来的人越多,在清军入关时便有越大的力量来应付。
心中想着这些,王笑说道:“总之,我们没时间理会这些,我打算重整这里的卫所。”
秦小竺眼睛一亮,应道:“好啊,这也有趣。这种事老子……人家在行。”
王笑又转头看了秦玄策一眼。
秦玄策往日最喜这样的事,此时却并不雀跃,有些神游天外的样子。
王笑却不批评秦玄策,反倒向何伯雍道:“刚才你说往东有抚宁卫、山海卫,可知还有别的卫所?”
何伯雍有些怵,喃喃道:“这个……太祖年间,永平府只设立了这两个卫所……下官……”
王笑道:“太宗年间,又在永平府设立了东胜、开平、兴州三卫,你可知?”
“这个……下官不知。”
“高宗年间,又设立抚宁、卢龙二卫,你可知?”
何伯雍嚅嚅道:“这些……在《太祖实录》中并无记载……”
王笑语气冷冽下来,道:“我既点你来辽边,你为何不翻《永平府志》《三屯营记》?是想随意应付我不成?”
何伯雍心中暗骂不已:我还不是被你小子撂到军营里折磨了一番吗?还翻书,翻你祖宗……
他极是委屈,偏偏不敢顶嘴,只好唯唯喏喏地应道:“是下官疏忽。”
“记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王笑瞥了他一眼,正色道:“你既应了这差,便给我细心办。战阵之上,信息稍有差池,便误万千将士性命。下次再有这等疏忽,军法处置!”
他板着脸,这几句训话语气又重,吓得周围人噤若寒蝉。
何伯雍往日里虽然畏畏缩缩,此时丢了这样的大脸,心中不免有怨气泛上来,不由偷偷抬头瞥了王笑一眼,心道:“竖子,你分明就是看我不顺眼,借机剥我颜面……”
他这一瞥速度极快,却被王笑尽收眼底。
本来王笑看出何伯雍对左明静的目光带有窥视,有心给这老小子一个教训,但这是私怨,又没有证据,将这老小子提溜开也就是了。
先前让何伯雍背书虽不甚让人满意,王笑却也还打算敲打、督促。若真要他丢脸,在当时时便可以提出来,不必等到现在只剩下自己的心腹时再提。
但此时看何伯雍的反应,王笑便对其人有一个大概的定论了。
而楚朝大部分文官的德性也可以管中窥豹。不知兵事却骄傲自负,长期用这样的文官督军。想要打胜战,难。
王笑不由摇了摇头——老小子,你的机会不多了。若于公事无用,便只剩私怨了。
他也懒得再多言,领着人去往县城外的卢龙卫营地……
卢龙县是‘屯戍山海、镇奴边关’之地,楚高宗年间在此建了卢龙卫,直隶于后军督都府,有军屯一千顷,军户六千所。
到了营地外,抬头便可望见远处锦延壮阔的燕山,山脊上的长城锯齿般的城垛如一条蜿蜒的长龙。
另一边,青龙河横亘在广柔的土地之上。
山河无言,经历风雨。
王笑策马看着这样雄豪壮阔的一幕,不由自语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怪不得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
张永年挥了挥手,自有兵士持令牌纵马上前高喊道:“怀远侯驾到!”
王笑不等通传,在马肚子上一踢,径直策马入营。
接下来,眼前的场景却让他神色瞬间铁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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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龙卫的千户叫马永望,此时正与燕河路参将田弘化在喝酒。
因卢龙卫属蓟镇东协燕河路管辖,田弘化也算是马永望的上峰之一。但依规据,田弘化应该守着长城上的城堡,无令不得擅离。
可长城上呆着,哪有县城边的卫所里舒服?
酒到微醺,田弘化的大手抚着身边的美妓,朗笑道:“老马啊,老子告诉你,路子已经找好了,你跟着我,只管这一辈子快快活活过。”
“真的?!”马永望大喜,端着碗便要敬田弘化。
“老子的能耐你还不知道?”田弘化大笑道:“当年清军从喜峰口入塞时,老子还只是喜峰路下面李家口提调官。结果呢?骆将军被砍了头,老子却调到燕河路做参将……这件事,你自己品,哈哈哈。”
马永望双目一滞,思忖了一会之后突然惊叹不已,又是一通马屁。
田弘化却只是搂着怀里的美妓逗弄,头也不抬。
马永望会意,轻手轻脚地摸出一叠银票,塞进那美妓的衣领里。
田弘化嘿嘿一笑,埋下头进去,便将那银票咬在嘴里……
“田将军,这日头马上要落了……”
一句话未说完,忽然便听外面一阵高喊声响起。
“怀远侯驾到……”
田弘化嘴里的银票便又掉落了进去。
片刻之后,他眼中猛然迸出凶光,骂道:“他怎么来了?胡英明没接到人?不是让你给胡英明银子了吗?!”
马永望一脸茫然,喃喃道:“这这这……是说好了让胡大人给那小子灌迷魂汤啊。”
“老子不能在这里!”田弘化倏然起身,低声叱道:“你记着,老子此时正在桃林口关巡视防务……”
说罢,他捡起银票往怀里一塞,又顺手在那美妓身上一摸,大步跨出门去。
出才门,却见校场那边马嘶人叫,王笑一行人进了卫所。
“娘的,小崽子来得倒快。”田弘化咒骂了一句,转身往后面的兵舍走去……
第412章 藏东西
屋中,马永望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下转乱。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向那美妓骂道:“你倒是快躲起来啊。”
那美妓一慌,往桌子下面钻去。
“哎哟!露出来了,快,躲到榻子下面……”
马永望还在跺脚,忽听外面有喊话声,再也顾不得收拾桌上的酒,匆匆忙忙便往外跑去。
却见不远外一个面相油滑的军官领着人,正大步走了过来,一路上四下打量。
“几位上差……”
为首那军官两撇山羊胡十分醒目,正是羊倌。
“你可是这卫所的千户?”
“是,卑职马永望。”
羊倌叱问道:“侯爷到了你为何不去迎?又为何不着军服?!”
马永望喃喃道:“卑职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利……”
羊倌忽然吸了吸鼻子。
马永望这才闻到自己身上的酒味,登时心惊不已。
羊倌却是眯了眯眼,一幅很陶醉的样子,笑嘻嘻地问道:“你可有酒?”
马永望一愣,见前眼人一脸馋相,登时心中一宽,赔笑道:“上差是想?”
羊倌两个手指摸了摸,贼笑道:“你说呢?”
“侯爷还在前面大营里等,我们是不是先……”
“怕什么?”羊倌笑道:“我说你正在公务便是。”
马永望大松一口气,连忙领着羊倌进屋,亲自倒了一碗酒,又悄摸摸地塞了个银锭过去。
羊倌来者不拒,仰头痛饮,收下了银子,却又忽然抬起头吸了吸鼻子。
“好香的脂粉味!啧啧。”
“这……”马永望有些犹豫,问道:“我们是不是先去见过侯爷?”
“急什么?”羊倌嘻嘻一笑,道:“老子快得很。”
“啊这……”
“把人弄出来。”羊倌脸色一沉,手在案上一拍,板着脸道:“瞧不起我是吧?”
马永望悄悄打量了羊倌几眼,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把那美妓从榻下面唤了出来。
“那,上差慢用,卑职去换身衣服好见侯爷。”
马永望说话间,羊倌的手已拍在他的肩上。
“人证物证都有了。既然马千户你这么能耐,且在这里等着吧,侯爷亲自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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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兵册、粮册拿来。”
“把武库、粮库都打开。”
“让所有军户出来点卯。”
“马永望人呢?”
一道道命令下发出去之后,王笑策马围着卢龙卫的校场跑了一圈,面色愈发铁青。
积雪未扫,雪下枯草没膝,箭靶上的稻草已然剥落,兵器架锈迹斑驳……一切迹象看来,数年内都未有过训练。
等兵舍里的军户被带过来,王笑目光看去,却见只有两百余老弱病残,个个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一支支细如柴禾的胳膊在破破烂烂的衣袖里晃啊晃,看得人眼晕。
“军屯六千户,所余不到三百人?!吃空饷没有限度了是吧?!”
数下来,精壮之士不到二十人……
队伍中,田弘化低着头,尽力让强壮的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
过了一会,张永年策马到他面前,问道:“你喝酒了?”
田弘化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见对方身上杀气凛然,显然是历经仗阵的狠角色。他一时有些为难,便低着头不应。
张永年叱道:“回话!”
“喝了一点点。”
“叫什么名字?”
田弘化眉头一皱,心中思忖起来:若让对方知道自己这个长城守备擅离职守、到这里喝酒,这件事可大可小,主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吃不吃好处?
但麻烦的是,自己身上那件东西如果被搜出来可就万事皆休了。
那边张永年见他不答,已是目露凶光,双手按在刀上。
田弘化沉吟着,打算开口……
下一刻,秦玄策策马过来,附耳对张永年道:“这卫所旁边还驻扎着家丁三百人,个个精锐。说是没得到主将吩咐,不肯进来……另外,他们手里有火铳。”
“是千户马永望的家丁?”
秦玄策目光在田弘化身上淡淡扫了一眼,摇了摇头。
一个千户,很难养得起三百配备火铳的精锐家丁。
张永年会意,转身回到王笑跟前,低语了几句……
田弘化悄悄抬起头四了一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暗暗估算了一下双方的实力——王笑只带了八十余人,而此时队伍中有自己的护卫十六人、卫所外还有家丁三百。万一王笑一定要追究自己……只要能脱身,真干起来自己并不觑。
想到这里,田弘化只觉自己手心里尽是冷汗。
既紧张,隐隐还有些兴奋。
又等了一会,只见一个番子跑过来向王笑禀报了几句。
王笑便点点头,下令道:“将这些军户带上,随我一起去看看马千户……”
~~
田弘化走在队伍中,刻意落在自己那十六名护卫当中。
“这个你先收着……”
他轻声吩咐了一句,悄悄将怀里的一包东西递在一个心腹手里,又道:“等会儿见机行事。”
等到了马永望的堂前,只见酒水、美妓都还没收拾好,银子、账册还被人翻了出来。
田弘化暗骂了一声“蠢材”,目光便死死地盯着王笑的反应。
却听王笑道:“我说呢,马千户不来迎我,原来是金屋藏娇啊。”
“侯爷饶命!”马永望俯地恸哭道:“卑职一时糊涂啊!”
王笑掏出一把手铳,不慌不张地上了膛,指在马永望头上,冷笑道:“让我数数,你犯了几桩罪了。吃空饷、占军屯……”
田弘化与心腹对望一眼,缓缓迈脚向后撤去。
却听王笑道:“还有银子吗?”
马永望面色惨白,身子抖得和筛子一般,大哭求饶道:“侯爷饶命,卑职还有……”
“砰!”
马永望吓得瘫在地上,只觉裤裆湿了一片。
“动手!”
“杀……”
等马永望回过神来,却发现那边怀远侯的人已围着十几名大汉厮杀了起来。
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还活着,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被围的是田弘化,瞬间脸色更加惨白……
~~
王笑抬枪的那一瞬间,田弘化确实没想到他是要杀自己。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完全是凭多年行伍经验往人群中躲了一下。
子弹击在田弘化的一个护卫身上,血花飞溅。
“呼……”田弘化长舒一口气。
忽然,一柄长刀从天而降,斜斜劈来。
刀光斩下,一个头颅飞起!
!!
王笑与秦小竺、秦玄策这一个配合其实全凭默契。
王家是酒商,禁酒令到现在,京畿各地大多数的好酒还都是王家卖出去的。秦玄策一闻便知道是哪个与马永望喝得酒。
那百家丁是谁的便也可以大致确定了。
秦玄策一个眼神给出、王笑开枪、秦小竺暴起出刀……白驹过隙的刹那,擒贼先擒王。
“吾奉旨督师,整备蓟辽兵事!今日彻查卢龙卫积弊,反抗者杀无赦!”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卷明黄的圣旨被高高扬起。
一个一个军户跪了下去。
马永望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怎么办?”
“侯爷!卑职……”
“罪无可恕,杀了!”
张永年一把捉起马永望的头发,手中刀径直便朝着脖子一抹!
“呃……”
第413章 不知道
这天傍晚,卢龙卫那些瘦得干瘪的军户们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得也许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近三百年,他们从睁开眼便习惯了作牛作马供当权者吃香喝辣,偶尔也会希望出现一个包青天般的人物,来改一改这饱受盘剥的宿命。
但眼前的少年显然不是包青天,他一手拿着圣旨,一手提着头颅,未经审问便不由分说地杀了马千户……这显然不讲王法嘛。
或者也可以说,他手里的圣旨就是王法本身。
但他们现在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开始改变。
……
此时场上,田弘化剩下的十五名家丁护卫们手中并无武器,看着主将的尸体发愣了一会之后,愤起反抗者有之、茫然无措者也有。
当几个心怀忠义、愿为田弘化报仇的家丁被格杀之后,剩下的十人终于抱着头跪了下来。
“押下去审。”王笑吩咐了一句,又向张永年道:“控制卫所各个出入口,防止那三百家丁有异动。”
“是。”
“羊倌,你回县城一趟,从护卫队再调两千人过来,隐秘靠近,围住他们。”
王笑本不想将事情闹大,因此带的人手并不多,但卢龙卫的情况确实比他想像中要差……非常多。
来之前预想的底线已经很低了,但他还是没能想到一个边镇卫所竟毫无一战之力,精锐全是私蓄的家丁。军户不敢妄动手持圣令的侯爵,家丁却是私人武装,主将死后那三百人会如何反应?暂时还说不准。
“是。”羊倌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几句,掠过院墙便不见了人影。
王笑心中对外面的三百家丁有忧虑,脸上却丝毫不显,又吩咐道:“将卫所里的武官都带过来。”
不一会儿,卢龙卫中两名副千户便被押了过来。
其中一人名叫冷德真,另一人名叫吕邦。二人见地上的尸体心骇不已,腿肚子不停打颤。
“卑职见过侯爷。”
“认得那人吗?”王笑指了指田弘化的脑袋。
冷德真脸色一变,低下头不敢应声。
吕邦却是颤了颤嘴唇,应道:“这似乎是燕河路参将田将军。”
“哦?他不在长城上守着,为何在这里?”
吕邦有些犹豫,悄悄侧头看了冷德真一眼。
冷德真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说。吕邦便道:“这……卑职不……”
“砰!”
忽然一声枪响,吕邦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脸上被淋了一片温热。
黏糊糊的。
他一转头,便见冷德真脑袋上一片血肉糊涂……
“呕……”
吕邦一个翻身摔坐在地上,又磨着腚、飞快地往后挪了好远一段距离,方才深吸了几口气。只觉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怕什么?你一个武官,没上过战场?”王笑脸上浮起一丝笑容,也不知是在讥讽还是在发怒。
“卑卑卑……卑职……”
“别‘卑’了。问你的话还答是不答?”王笑问道,将手中的火铳递给边上的护卫装弹。
吕邦被吓出窍的神魂此时才勉强归位,连忙道:“卑职说!卑职说!”
他已吓得忘了王笑先前问了什么,好一会才回想起来,连忙道:“田将……田弘化很少到长城上守备,大部分时候都呆在县城里,时不时过来喝酒,因为他与马永望狼狈为奸……”
“外面的家丁是他的人?”
“是,由首的叫田海,手底下功夫了得。每次田弘化过来,都要让田海领人在粮场里盘点一批粮食运走。”
“运去哪?”
“这个……卑职不知。”吕邦几乎要哭出来,极是真诚地道:“是真的真的不知。”
“卢龙卫为何只有这么点人?”
“禀侯爷,卑职要检举马永望与田弘化!卑职早就看不惯他们贪赃枉法了!”吕邦脸上惊恐之色还未退去,忽然扯着嗓子掷地有声地道。
“他们不仅吃空额、还侵占屯田。所获之利他们两人分了之后,又将军户充作自家佃户。现在那些佃户们如今都在给他们堆肥,还有些人正在青龙河上凿冰,给他们填冰窖以备夏天贩卖和享用……总之,所有军户也成了他们的私产,可恶啊!可恶!”
吕邦说着,指了指旁边的两百人,道:“剩下的这些老弱病残他们不要,便留在兵舍里自生自灭,能活下来的还都是有家人孩子的。卑职对他们不满已久……”
王笑随意地在屋中装银子的箱子上踢了一脚,冷笑道:“千顷军屯变作自家田地,倒是个会来钱的小能手。还有哪些人参与?你分了多少?”
吕邦有些犹豫,见王笑又接过火铳正好整以暇地瞄着自己,只好道:“卢龙县上下文武都有一份孝敬,还有,马永望还私下和卑职抱怨过,田弘化另外还多拿走了四成的利,说是要打点上面,不知是自己吞了还是给了谁。”
他说着,偷偷瞥了王笑一眼,这才又嚅嚅道:“至于卑职,每月能分得十两银子。侯爷,卑职是逼不得己才拿的啊,卑职拿了那银子,良心好痛……好痛!”
“是吗?银子你花了吗?没花就交出来吧。”
“这……”
吕邦骇然色变,被王笑那阴晴不定的眼神盯着,他一时便慌了神,脑中只有无数个‘怎么办?’
王笑正待说话,秦小竺却已走了过来,悄声道:“你来,给你看个东西。”
……
田弘化的家丁此时分别被押在后面的屋子里审,王笑进去时便见其中一人正遍体鳞伤地倒在地上哼哼唧唧,显然被打得不轻。
秦玄策一手拿着小皮鞭,另一只手握着一个玉牌,正皱着眉看着。见王笑进来,他便将那玉牌递了过来。
王笑扫了一眼,却见上面刻着一幅尖顶盔甲,另一面上鬼画符般刻着几个字却是看不懂。
“这是什么?”
“八旗令牌。”
王笑执着玉牌,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来这卢龙卫、这长城防线,甚至整个蓟镇,问题比想像中大得多……
秦玄策扫了地下那家丁一眼,冷着脸道:“这小子是个卖国贼。”
“小的冤枉啊!”那家丁嚎道:“这是田将军给我藏的……”
秦玄策又是一鞭子下去,打得他皮开肉绽。
“田将军?卖国贼的家奴也敢叫冤?”
他下手极狠辣,几鞭子下去,将那家丁打得嚎陶不已。
王笑这才拉了拉秦玄策,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的……田五夫……”
“五夫啊,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小的什么都不知道……田将军只是让我保管这个东西。”
田五夫还在疼得吸气,嘴里嘶嘶不停,他偷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少年脸上笑容很是温和。
但不知为何,隐隐有些渗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