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小礼物
十一月初九。
这天是苏氏祭日,亦是王笑的生辰。
王珠行至黄河渡口,他在荒野中摆了香案,又带着王思思上香。
王思思很是乖巧地磕了头,之后向王珠问道:“爹,祖母是什么样的人?”
“娘亲她……”王珠想了想,问道:“你觉得你爹算盘打得厉害吗?”
“厉害。”王思思点头不已。
“那便是你祖母教的,她还和你大伯一样知书达理。”
王思思便又问道:“那祖母长什么样呢?”
“你三叔长得最像她,行事也最像她。”
王珠说着,想到王笑所行之事有善念,有些喟叹、也有些欣慰。
王思思点了点头,道:“原来祖母也和三叔一样幼稚啊。”
王珠:“……”
~~
这天早晨,王笑跟着王珍去拜祭苏氏。
对这件事,缨儿其实颇有些担心——每年这时候,大少爷对少爷其实都有些冷淡的。以前他们说少爷是痴呆,但他明明也能察觉到兄长的态度,回来后都偷偷哭了几回。
但好在现在少爷的修为已经很高很高了……
缨儿想到这里才放心下来,继续在屋里忙着她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她却又自言自语道:“哎呀,料子不够了。”
于是她便打算出门再去买些,如今王笑在家里安排了几个很是强壮的女护卫,缨儿便带了两个。
她其实不太想带,又怕回来后被少爷唠叨。
买过东西,缨儿便打算请两个女护卫吃山楂糕,此时忽然听到旁边茶馆里有人在议论她家少爷。
“王笑此贼皮囊之下尽是脏肮。如今人人喊打,我根本不稀奇……”
说话的是个穿蓝衣的中年人,正摇头晃脑说得开心。
突然,一个石子重重砸在他头上,登是肿了个大包。
那蓝衣中年转头一看,便见一个少女慌慌张张地拉着两个壮妇跑。
这……
人家有三个人,还有两个壮的——他有些不想追上去。
但这么多人看着,认怂便没了脸面。
那就追几步意思一下?
没想到她们竟是一边跑一边掉东西,布头、线团之类的小东西掉了一地,接着又停下来捡,很是笨拙的样子。
没奈何,蓝衣中年只好上去喝骂道:“你们为何打我?!”
缨儿登时慌了手脚,慌慌张张道:“怎么办怎么办……”
两个女护卫被她拉着跑了半路,表情都有些无语——也不知道缨儿姑娘跑什么跑。
“臭丫头!你……哎哟!”
~~
王笑出了王家,行到文贤街,忽然便愣在那里。
只见缨儿竟是带着两个女护卫在当街打人!
这……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缨儿。
等这边揍完人,缨儿看到王笑满脸笑意的表情,便低下头有些涩然起来。
“少爷啊,我……”
王笑只是盯着她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驸马,是我们自己动手打的,这老小子嘴……”
缨儿连忙道:“是我让她们打人的,都是缨儿的错。”
王笑便拉着缨儿的手笑道:“打了就打了吧,他活该。”
缨儿不想告诉王笑有人在背后骂他,只好道:“我就是……不小心拿石头丢到他。”
“我知道。”
“少爷,你今天能早点回来吗?”
“嗯?”
“就是……能不能早些回来?”
“好。”
王笑点点头。
他其实知道缨儿为什么打人,也知道她在准备什么。这个小丫头每天忙来忙去所做的无非是些很小的事,并没有太多的惊心动魄。
但这是她的勇敢和心意……
~~
下午王笑又去了京郊产业园。
他想巡视北方四省,去之前还没做完的事便是平抑京城粮价、以及答应卢正初的二百万辽饷。两件事他打算在同一拨人身上下手。
计划已然布置好了,需要最后再确认一遍是否有疏忽的地方。
傅青主撑着病体起来,贺琬也行迹隐秘地过来。几人落坐,一直谈到傍晚……
忽然,庄小运跑了过来,脸上很有些兴奋之色:“驸马!”
“怎么了?”
“花枝……花枝来了!”
王笑白眼一翻。
来了就来了,激动什么。
他端详了一眼庄小运的表情,道:“小运啊,我现在有事,稍后再给你们庆贺如何?”
“不是。”庄小运上前细声道:“花枝说有唐姑娘给你的东西,驸马请随我来……”
~~
与此同时,几骑快马飞快驰入京中。
很快,报信的人便已到了内阁。
一听消息,卢正初、左经纶、何良远对视了几眼,面面相觑。
“唐贼精锐出现在真定府?!”何良远大惊失措,叱道:“你确定不是乱民假冒唐贼人马?”
“直隶总督、神武右卫指挥使、真定知府……全都确认是唐贼精锐无疑。”
左经纶手中毛笔掉在案上,惊道:“山西尚无消息传来,人是如何到的真定府?马倒关、紫荆关目前如何?”
“直隶总督林大人认为,人是从京城出来的……”
“荒唐!”何良远大喝道,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们这是想推诿责任不成?!”
卢正初摆了摆手,缓缓道:“你们别急,想来,他们能悄然出现在真定府,人数必然不多。”
接着,他才向那报信的军士问道:“对方有多少人?”
“真定知府称可能有一千人,神武右卫称可能有三千人,林总督称有五六千人……”
左经纶大怒,叱道:“胡闹!”
卢正初摆了摆手,又问道:“这引起人所图为何?又去了哪里?”
“他们劫了常山郡王府、定南国公府、滏阳伯府等大大小小十余家勋贵,掠其粮食钱银分发百姓……然后,然后被林总督击退了!”
内阁三位老臣听了,又是一愣,表情极有些迷茫起来。
~~
“他们只用了不到三百人,杀得真定官军屁滚尿流。然后一击而退,抢了那些钱财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花枝哈哈大笑,因说得高兴,还一连用了好几个成语。
王笑连忙问道:“这么说,芊芊还在京畿?”
“想什么呢?杀人放火已是三天前,如今快马加鞭都不知道到哪了。”花枝道:“你把贺礼收了,我也要回去了。”
“什么贺礼?”
花枝便掷了一块令牌在王笑手里,道:“十几家勋贵家剩下的银钱米粮都在曲阳县窟窿山黑石寨中,你让人取了,山贼都是我们的人,见令牌就知。”
接着又掷了个包袱过来,道:“这里面是京畿各地的情报,以及许多良田产业的地契……你自己看吧。”
王笑愕然不已。
“那女人知道你心中所求,便在回程的路上顺手干了这一票。她听缨儿说过,王家这些年没给你贺过生辰。于是让我告诉你:她来给你贺。”
花枝说着,双手抱拳,很有些江湖豪气地朗笑道:“这次我义军将全数京畿细作撤出,劫富济贫,分发粮米,算是让真定府百姓与你同庆。”
王笑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他其实不在意什么庆贺,也早知道自己被唐芊芊攻略住了,可如今……
情债压身,也不知何以为报了。
花枝一席话说完,翻身上马。
她似乎因为要离开京城,很有些如龙入海、如鸟归林的喜悦,往日的丑丫头便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任侠之气尽显。
“王笑,你这些时日的作为,是个人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声音渐远,身影也消失在天际之间。
庄小运往前追了好几步,呆呆看着,只觉整个人的都痴了。
王笑颇有些鄙夷地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出息。”
但他自己再看着手中的令牌,却也觉得有些痴了……
第385章 锅端走
“左经纶好演技啊。”何良远哂笑道:“今天这个消息,我们内阁三人都知道此事与王笑脱不开干系,全都故作不知。这其中,就数左经纶最是无耻,还‘马倒关、紫荆关丢了没’?呵,演。那些人是从哪到真定的他能不知道吗?”
何正孝道:“那就是说……朝中都不敢惹王笑了?”
“兵权在人家手上,还如何施展?”何良远道:“你以为卢正初去辽东是为了什么?老夫现在才看出来,他这一手高啊。逼虚就实,脱离京城这个死地,去握紧关宁军……以退为进,老狐狸。”
“那我们怎么办?”
“我听说,王笑要出京主持北方四省的防疫,到时我自有布置。”何良远摆摆手,道:“先说眼前,这唐贼人马劫真定一事,你可有想到其中因由?”
何正孝思索着道:“他要粮食?他和崔家联系过之后,崔家的粮价便开始降了。如今京中别的粮商都在坐等崔家的粮食卖光……但若让他从宣府把粮食运回来,今冬的粮价怕是涨不了。”
“这只是一方面。”何良远道:“另一方面,王笑如今所谓的兵权还只是握在手里的牌,他未必真的会打出来。只有粮饷到位了,那些兵权才算真正属于他的。他要的,远不止真定府那几个小门小户的勋贵。天下最肥的一批人,还是在京城。”
“但京中勋贵如今也不敢与他硬碰硬了。”
何良远沉吟道:“他想喝汤,那我们便把锅端走,是谓‘釜底抽薪’。到时候看他从哪里搞粮饷、握兵权……”
~~
贺家家主贺经曜重病之后,贺家的大权便落在长子贺珧身上。
京中称贺珧为‘贺大公子’,但这位‘公子’时年已四十有七,最大的孙子都有八岁了。
到了这个年岁,贺珧成为家主的心也日渐迫切起来。
“这是何公的信报……”
贺珧接过看了,脸色便有些忧虑,思索良久,便招来他的心腹掌事,何成。
何成来了之后,贺珧便道:“形势不太好,我需要船……老九今日去了哪里?”
贺家有兄弟十四人,分掌家中不同事务。如今唯一还不在贺珧掌控的便只有排行第九、掌管家中海贸的贺琬。
如今京城形势诡谲,贺琬这个时候回来,不由得贺珧不重视,每天都要过问几遍他的行迹。
“他去了笑谈产业园。路上很小心、换了三辆马车,但老朽的人还是跟上了。”
贺珧皱眉道:“他去见了王笑?这家贼!但他久不在京城,如何能轻易获得王笑信任?”
何成低声道:“大爷应该还记得七月时收到一家煤铺所谓的‘计划书’?”
“笑谈煤铺?”贺珧摸着唇上的短须,有些气恼道:“老九与王笑不过是合作过这一桩生意,这种生意场上的一点交情能算什么!”
嘴上虽如此说,他其实是在后悔。
当时那份融资计划书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不过一个小小的煤渣生意、一个名叫‘王老虎’的无名小卒,也敢找上门跟堂堂贺家谈生意?
再后来,知道王老虎就是驸马王笑,贺珧又有些庆幸,庆幸没有沾上这个灾星。
没想到如今……
情势变得太快,生意不好做啊。
“大爷可别忘了,九爷与王珍当年是同窗好友。”何成又提醒了一句。
“哈,兄弟都要反目,十几年前的同窗?”贺珧想了一会,忽然道:“你说,老九真有那样的眼光,当时便看明王笑能有今日之势?”
何成道:“当时我见那王笑虽不俗,但依然稚嫩。那时他身为准驸马,却还敢让姘头明目张胆地出来谈生意,绝不算老辣之辈。没想到这样一个浑身破绽的人,愣是那么多人都没搞倒他,显然有些运气……至于九爷,那更只是运气好罢了。”
“运气好?”贺珧怒道:“一个贱婢生的东西,在海上漂了十二年都没死。只花了三万两银子就搭上在京中一手遮天的实权人物,谁给他这样的运气?”
何成有些不知如何答话。
那时陆家反应何等快?毫不犹豫就把铁矿甩给王笑,西安城一破就马上将家业移出京城。如今安居南方,又还和王笑合作着北方的几个矿。
九爷的反应也不慢,自己贴上去投银子。
偏偏自家大爷就是看不上眼。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何用?
“大爷莫非也想投靠王笑?老朽可以去联络……”
贺珧只稍稍想了想,摇头道:“不行!我们贺家代理的是京中勋贵的生意,这是根基。王笑要剐的就是这些人的钱粮,投靠过去只能被他挖骨吸髓。”
“可是,九爷这种时候去见王笑,肯定是为了借他的力量来对付大爷。”
贺珧拍案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为了对付自己的嫡兄,不惜投靠挖我贺家根基的外敌,迟早要毁了这一片家业,简直是鼠目寸光!”
贺珧脾气虽差,但商海沉浮了一辈子也非庸碌之辈。骂归骂,心中火气发过了,便开始布置起来。
“去,把贺丰收找来,再把我那些弟弟们都叫来。”
“是。”
过了一会,贺丰收小心翼翼地过来,行礼道:“见过大少爷。”
贺珧道:“知道为何叫你过来吗?”
“小的不知。”
“你从小便待九弟好,可惜他性子偏激又好赌,非要出海去混。这哪是富家子弟该受的苦?”贺珧笑道:“长兄如父,我该好好替他谋个安生路子。正好,如今我打算将家业移到南边。到时布匹、茶叶的生意想交在九弟手上,你觉得可好?”
贺丰收有些惊讶,低声道:“这样的事,小的哪能插上话。”
贺珧叹道:“我知道九弟以前倚着卢大人。可如今不同了,卢大人已辞了首辅之位,要亲赴辽东。他一把年纪,却还要受这风霜之苦,也不知何年可以回来。少了这层关系,海贸也不好做了。”
贺丰收低着头,心知贺珧这是在告诉自己:贺琬的靠山不在了。
“大少爷是想?”
“直说吧,我需要船,愿意拿布匹茶叶生意换九弟手上的船。”
“可是,小的劝不动九少爷。”贺丰收道。
“我知道。”贺珧道:“那就不必劝了。你把他的心腹名单给我,再让人将船都开到天津卫。记得,我要所有的船。”
“这……”贺丰收便打算婉拒。
“你的妻儿老母,我已派人送往了南边。”
贺丰收闻言一颤,抬起头来看去,只见贺珧脸上笑眯眯的。
“放心去做吧。我只要船,九弟是我的手足,我自会好好待他,不需你这老货多操心……”
~~
贺丰收退出去之后,过了一会贺家几个兄弟便纷纷进来。
贺珧经商多年,最擅控制脸色,此时脸上的和蔼笑意已换成一片担忧之色。
他放下茶杯,起身道:“你们还有心思吃喝玩乐,知道贺家到什么关头了吗?!”
“这京城又没什么事……”
“混帐!”贺珧骂道:“大祸临头还毫无察觉,不怕文家旧家重演到我们贺家头上吗?!”
“可是,大哥,我们谁都没得罪啊……”
贺珧骂道:“谁都没得罪?匹夫无罪,怀璧有罪。”
说着,一封信报便被他拍在桌上。
“一群蠢货,自己看吧。”
“这……这会不会是危言耸听?王笑和我们无怨无仇的,如何会动到我们头上?”
“现在还在问?你们接手文家背后那些东主之时就没想过有这一天?”贺珧阴着脸道:“还有,老九今天去找了王笑。”
“老九怎么能这样?!”大堂中马上便炸了锅。
“自家人内斗,怎么能找外人来帮忙?”
贺珧抬了抬手,道:“陆家跑了,郑元化也跑了,现在卢正初也打算跑。我们跟着这些聪明人做总不会错。”
“大哥是说要逃?可是我们的家业都在这京城……”
“家业不重要,根基才重要。”贺珧道:“我要你们去联络所有东主。告诉他们,王笑过几日会出京,想跑路这是最好的机会。我贺家已备了大船,问问他们要不要把几辈子攒下来的家当放到别的篮子里。”
“船?但海贸的事如今在老九手里。”
众人一抬头,便见贺珧脸上一片杀意……
第386章 七巧板
王笑今天本来答应了缨儿要早些回去。
但得了唐芊芊的贺礼,原本商定的计划又可以简化许多。他便与傅青主、贺琬重新布置了一遍。等再回到府中之时已是夜色深沉。
月光下,缨儿正坐回廊处,撅着小嘴,很有些失落的样子。
“少爷回来了……”
王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低落,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缨儿不高兴了?那我送你个礼物啊。”
他说着,便掏出一个东西递在缨儿面前。
“这是什么哦?”
“我让人根据二哥的那支手铳改制的,虽然没什么工艺上的进步,但不会炸膛。”王笑叨叨道:“我让人研究了好久才明白炸膛的原因,一是枪管的耐温性,二是膛线……”
缨儿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低着头看着鞋尖,嘟着嘴道:“少爷明明就不是准备送我的。”
“上次我就说过要给你一把手统,就是你学不会武功那次。”王笑狡辩道:“而且,我家缨儿喜欢当街打人,那多个防身武器我才放心。”
缨儿道:“少爷你胡说,我才不喜欢当街打人……”
下一刻,她却是被‘我家缨儿’四个字羞到,抿着嘴笑了一下。
王笑趁热打铁地哄道:“回头我教你枪法,过几天我们去郊外打猎。”
“真的吗?”缨儿马上便有些惊喜——让少爷教枪法,就可以多些时间呆在一起了。
几句话将这小姑娘哄得开兴起来,王笑便有些得意。
下一刻,缨儿却又低落起来,低声道:“可是,子时都过了,缨儿没能给少年庆贺生辰……”
这可是她准备了许久的大事。
王笑愣了愣,低声安慰道:“天没亮啊,还算是我的生辰。”
“真的吗?”
“真的,缨儿不知道吗?我可是才子。”
“那少爷要看缨儿准备的贺礼吗?”
“不看。”
“少爷!”缨儿气得跺了跺脚。
王笑见她实在可爱,忍不住一把将她抱着……
两人玩闹了一会,进了屋,王笑便知道缨儿这几天在忙些什么。
她竟是布置了一出布袋戏。
烛光下,两人褪了鞋袜,盘着腿在榻上坐着,他们中间立着一块幕布,看起来有些惬意、又有些幼稚。
“我是个笨丫头,不会弄别的,少爷不要嫌弃哦。”
王笑道:“我明明很期待。”
“这个是芊芊姐,这个是少爷,这个是缨儿。”缨儿指了指,笑道:“那要开始了哦,噔噔……”
王笑目光看去,见缨儿做的布偶很是好看,一针一线十分细致。她女红功夫不算好,能做到这种程度显然是费了极大的心思的。
故事却有些平淡,缨儿从小生活在王家,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讲得无非是一男两女简简单单的生活场景,大抵上代表了这小姑娘对未来的美好幻想。
王笑面带笑意地看着看着,发现缨儿对唐芊芊的喜爱比他认识的其它女孩子深得多,于是他忽然又想到周眉,婚后只能独居十王府……他便觉得,她身为公主未必是一种幸运。
一出布袋戏不长,不到半个时辰便演完。
王笑便拉过缨儿的手,轻轻揉着她被线勒出来的地方,问道:“痛不痛?”
“不痛啊。”缨儿喜滋滋道:“少爷觉得我做这个好看吗?”
“好看,但你手指头都刺破了。”
“丫环的手指头刺破了不要紧啊。”缨儿理所当然的样子道。
王笑亲了亲她的手。
缨儿低下头,往他身上靠了靠。
王笑将她拥在怀里,道:“你不是丫环,也别再当自己是丫环。”
他不太会说肉麻的话,却还是低声道:“缨儿是我最亲近的人。”
缨儿便“嗯”了一声,低着头不说话。
两个平日相处时都是说说笑笑,讲些无聊琐碎的东西,此时却是难得安安静静地相拥在那里……
缨儿显然是刚洗过澡,身上带着淡淡的馨香。
王笑低头看去,见她后面软软的碎发贴在白皙的脖颈上,小小的脚趾头都缩起来,很是可爱,又似乎有些紧张。
“怎么不说话?”
缨儿应道:“我要是说话了,少爷就会觉得我傻兮兮的。”
“我哪有。”
“少爷觉得我幼稚。”
王笑便笑起来,道:“你本来就幼稚。”
“缨儿明明比少爷还大半岁呢。”
“你这句话就很幼稚啊。”
缨儿鼓了鼓腮帮子,又将头埋在王笑肩上不说话。
她头上的双丫髻碰在王笑脖子上,有些痒痒的。
两人平时举止本就非常亲昵,上次在王家村相拥而眠之后也经常搂搂抱抱。但王笑确实因为能感受到缨儿的稚嫩感,便始终不忍心太过份。
今天缨儿显然想隐藏自己这种幼稚。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看着王笑,良久才喃喃了一声:“少爷啊……”
她眼睛里似带了雾气。
气氛有些异样。
王笑搂着她的腰,低下头,缓缓亲了上去。
“唔~”
~~
榻上,布偶戏的道具都被推到了角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缨儿有些晕头转向。
她想和王笑的关系再近一步,却不知道如何做。
因此她曾经拐弯抹角地问过唐芊芊,唐芊芊的回答却也简单:“你抱着你家少爷,别说话就行。”
当时缨儿很有些奇怪。
如今她却能感受到唐芊芊话里的意思,不说话,气氛果然有些不同……
但现在被王笑这样久久地亲了,她又有些迷糊起来,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睁开眼,缨儿便觉得王笑的目光有些贪婪,就好像是要……剥了自己。
“少爷……我我有些怕……”
“不怕,就和拼七巧板一样。”
王笑看着缨儿的样子,连呼吸都有些重。
缨儿感受着喷在脖子上的气息,好奇地道:“和七巧板一样好玩吗?”
“比七巧板好玩。”
“真的吗……唔~”
~~
榻上,三个小布偶歪歪扭扭地倒在那里。过了一会,一件小比甲落在上面,将它们盖住。
又过了一会,一块绣着‘莲生贵子’的兜布又飘然落上来……
~~
“少爷,缨儿一直在等这一天呢……”缨儿低声道。
她眼中慢慢笼上一片朦胧。
慢慢的,忽有泪滴如珍珠般从她眼角滑落下来。
“少爷……你骗人……痛……不好玩……”
“唔~”
轻吟声渐起。
芙蓉褥已展,豆蔻水休更……
~~
“我没骗缨儿吧?真的比七巧板好玩吧?”王笑轻声在她耳边问道。
缨儿羞红了脸,闭着眼,紧紧抿着嘴。
又过了好一会。
“少爷~”
“比七巧板好玩吗?”
良久,缨儿才羞达达地“嗯”了一声……
~~
鸳鸯交颈舞,翡翠和欢笼……
第387章 带客户
在楚朝,每年冬天粮价上涨本是所有人习以为常的事。
道路积雪,各地的粮食也难以运输。农户秋收的粮食或卖或吃几乎耗尽,平常人家也没余钱存太多粮食……粮商与富户囤积的粮食便可以拿出来卖得高价。
粮价涨了,赚银子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每年总有些人为了活下去必须卖田地、卖家业,还有些人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将自己和子孙后代一起卖了,世世代代成为佃户,不停辛苦劳作供养别人。
将这些人的土地和劳力挤出来,便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世间有人千万种,但说白了也不过是一阶一阶压榨过去。
但今年的京城粮价,还是有一点点小小的不同。
油坊街,崔家粮铺。
买粮的人排成长队,锦衣卫的番子们按着刀来回巡视,将没带面罩的人赶开,又时不时亮出长刀喝令人们隔开距离。
这阵仗其实有些吓人,但京中百姓也只能心惊胆颤地来这里买粮,原因无它——便宜。
事实上若没有锦衣卫守着,崔家粮铺早要被别的粮商一把火烧了。
远处的茶楼上,王笑正与崔平坐着喝茶。
“驸马,我真的快顶不住了。”崔平胆颤心惊地道:“京城粮业商会一天十几封帖子送来不说,前夜我家里莫名其妙死了两条狗,昨日又有几个下人不知去向……”
“大舅放心,我已交待锦衣卫保护好崔家和粮铺。”王笑不以为意道。
崔平苦着脸道:“这不是把崔家往风口浪尖上推吗?那些粮商哪个背后没有通天的关系。”
“通天的关系?”王笑哂笑道,“要比靠山?大舅你自信点,你的靠山才是这京城最大的那个。何况,我还是你名正言顺的嫡侄。”
这话听在耳里,崔平也不知王笑是在调侃还是在显摆,又犹犹豫豫地道:“可是再这样下去,我们崔家的粮也不多了。”
“不多了再进货便是。”
“这时节上哪去进……”
“放心,我会安排。”王笑面带笑意地安抚道:“进不到粮,我们和别人借些也可以的。”
他说着,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崔平背后的几个下人,悠悠道:“草船借箭的‘借’。”
……
送走崔平,王笑又等了一会,便见康百万登上茶楼。
康百万是卢正初的人,打理昆党在京中的生意,经营的‘康平粮铺’门面虽不大,吞吐量却不小。
“驸马。”
“坐,卢公可答应了我的条件?”
康百万道:“两百万的辽饷要尽快备齐,驸马可能做到?”
“可以。”王笑又问道:“卢公何时动身?”
“十天内。另外,老大人说了如今京城乱不得,希望驸马少用些酷烈手段。”
“此事我自有安排。”王笑表情很是笃定,问道:“我要的山海关总兵一职呢?”
“驸马的人选是?”
“张永年。”
康百万抚须道:“老大人料到了,但此事必须秦老将军同意,要再等等。”
一桩政治交易便在三言两语间落实下来。
王笑又道:“我还要修改楚律,再添一项商业法,此事卢公可有答复?”
康百万有些犹豫起来,问道:“驸马真要听老大人的答复?”
“说吧。”
“老大人说……驸马是在胡闹,这样的时局,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王笑听了反而笑起来,道:“无妨,此事卢公可是当着旁人的面说的?”
康百万愣了愣,道:“是。”
“驸马勿怪,此事卢公尽力了。”康百万解释道:“卢公在内阁中与两位阁老商议过,他们都认为此事不成。官不与民争利,我楚朝开国以来,商税皆是三十税一,什么贵重商品税、海关税闻所未闻,要动的受益者也非等闲,必引得天下动荡,危局雪上加霜。至于什么‘宏观调控’更是无稽之谈,官府如果调控粮价,只会反过来让粮价涨得更高,就好比官盐与私盐……”
王笑洒然一笑,道:“这个一时半会也不好讲明白,总之消息放出去了就好。”
康百万又是有些愣住。
——什么叫消息放出去了就好?这个驸马行事东一榔头西一棍,让人看不懂,怕不是个傻子。
王笑抿了一口茶,看着窗外,低声自语道:“我倒是想和你们打打商战。可惜,我一手握着武力、一手握着楚律,既是裁判又是选手。那想必你们不会想跟我玩了吧?”
康百万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心道这是小子脑子不正常,大白天和鬼说话。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别的事,康百万起身离开茶楼。
接着,崔家粮铺对面的康平粮铺有伙计摆出个大牌子出来。
“一斗五钱……”有人情不自禁地低呼了一声:“这比崔家粮铺的价格还低?”
很快,购粮的百姓纷涌而至,锦衣卫加派人手来维护秩序。
混乱中,康平粮铺的伙计喊道:“大伙不要急,我们康平粮铺的家底大伙都知道。这后面的仓库昨日刚运了……”
喊到这里,另一个伙计忽然道:“还不快闭嘴?不趁着如今多卖点,回头还要降……”
“都闭嘴!”掌柜喝骂道。
听了这些话,一个布衣男子便从队伍中退出来,脚步飞快地穿过长街,进到贺家。
贺家大堂里,贺珧恭恭敬敬地站着,是在陪客。
座中人个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却是各个勋贵府中的实权人物。
此时已有另一名探子正在回报消息:“我们在崔家的眼线听了王笑与崔平的谈话,已将对话默下来。”
说着,一封信报便在众人手中传阅起来。
“草船借箭?!”堂中时不时响起惊呼。
接着,那布衣男子便将在康平粮铺听到的消息说了。
堂中又是一阵接头交耳。
贺珧朗声道:“诸位贵人,王贼已然穷图匕现。仅今日,我们便又探听到他这些打算,那他背后又还藏有多少后招?”
“王笑意图让朝廷调控粮价,阁老们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康平粮铺昨日又进了粮,整整三大仓。这足以熬到他修改完什么狗屁商业律法,到时他可就要向我们名正言顺的‘草船借箭’了,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所谓居安思危,如今却是危机迫在眉睫。文家、恭王府、宪国公府、东平侯府,还有真定大大小小的勋贵,种种前车之鉴,我们再不早做打算,抄家灭族的屠刀就要落下来了!”
他说到这里,面带激忿,拱手高喊道:“鄙人恳请诸位贵人别再坐以待毙!我们……快逃吧!”
“郑公如今奉皇孙镇守南京,那里才是乐土……”
是夜,贺珧滔滔不绝,誓要说服京中勋贵,以将贺家的根基一起带走。
而同时,康百万布置人手守好三个大仓库,以免让人发现——那一个个麻袋里,只有沙土……
第388章 南海子
楚延光十七年,京中大疫,齐王临危受命主理防疫,卓有成效。
时年十一月十六日,齐王开始巡视京畿、山西、河南、山东四省,以将防疫之法推而广之。
是日,车驾出京,伴驾护卫络绎不绝。
……
“确定王笑走了?”
“确定。”
“他此时出京,必是去真定运粮了,我们动作要快。”
京中各个角落里时不时响起类似这样的对话。
一道道命令吩咐下去,一个个身影跑动起来。一扇扇封沉的门被打开,散发出米粮的香味、珠宝的光芒……
与此同时,
南海子,庑殿行宫,二十四园。
“哈,就好像自习课班主任一走,大家马上就快活起来了嘛。”王笑对京城的情况如此评价道。
南海子是皇家狩猎郊游之所,以王笑和皇家的关系,随便拿了个信印便悄悄进了南苑,在行宫里找了个僻静的房间住下来。
耿当、庄小运、白老虎这些时常跟在身边晃悠的人他都没带,此时过来汇报的是向来行事低调的耿叔白。
耿叔白听不太懂王笑在说什么,但也不问,只等吩咐。
“我们等着吧。”王笑轻笑道:“草船借箭嘛,等人家把箭都安好了,我们再来开船不迟。”
“是。”
“保护好贺琬。”
“是……”
等锦衣卫都走了,缨儿便从后面转出来,挤在王笑身上问道:“少爷,什么是自习课?什么是班主任啊?”
“比如在学堂读书,先生不在了,书生们便欢快起来。”王笑叹了口气道:“没想到我这么遭人讨厌。”
“少爷确实就是讨厌。”
缨儿很是认同地应了一声,眼睛笑得弯弯的,带着调皮的笑意。
她如今和王笑关系不同了,便敢偶尔这般打趣一下他。
王笑便道:“我哪里讨厌了?”
他被缨儿挤得有些那个,便打算重重地调戏她一下。
“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才叫讨厌……”
缨儿本来挂在他身上,贴得要多紧有多紧,恨不得黏在一起。此时却是逃开来求饶。
“少爷,大白天的呢。”
“又不是没在白天玩过。”
缨儿很有些退缩,红着脸道:“但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不太习惯。”
“在行宫里玩多威风。”
“真的不要嘛……我怕。”缨儿低声哀求道:“等晚上好不好?”
王笑见她眼睛里确实有些不安,只好答应下来。
两人搂搂抱抱了一会,王笑一边处理着事情。见天色一直都没暗下来,他颇有些着恼,道:“正好我教缨儿打枪啊。”
“少爷~说好晚上的啊。”
“我是说,真的教你打枪。”王笑道:“打正经的枪。”
“哦。”
缨儿对手铳不太敢兴趣,但想着学这东西能保护少爷,便也用心听王笑讲解。
她不敢打小动物,王笑便在湖边立了个靶子让她打。
练好了一会,两人又在湖边的草地上追逐打闹起来,然后相拥着看落日。
南海子是京城十景之一,方圆一百六十里,风景秀丽,诗云‘落雁远惊云外浦,飞鹰欲下水边台’,如今虽是冬季,亦可见碧水长天,野趣横生。
缨儿倚在王笑怀里,极有些喜悦,仰着头道:“少爷,这里真的好好哦!特别好!我们能在这里玩几天?”
“三天。”
才三天,缨儿稍稍有一点点小失望。
王笑却是看着落日,忽然又想到这片地方会在两百多年后被八国联军劫掠烧杀,之后又遭日本狂轰滥炸……
但此时,远处有麋鹿正悠然地雪地里走动,无忧无虑的样子。
王笑默默想了一会,似乎坚定了某中决心。
他低下头抚着缨儿皎洁的脸庞,笑道:“以后我也许可以常带缨儿来玩。”
“真的吗?”缨儿喜滋滋地问道。
“我尽力啊。”
缨儿并不明白这样的事为什么要‘尽力’才能做到——今天少爷带自己进来明明就很简单。
但她想到自己能和少爷在这里腻三天,还是很开心……
~~
接下来的这三天,许多人却都非常忙。
数不清的马车不停从京城、郊外农庄,以及各种隐秘角落里出来,向天津卫飞驰而去……
~~
十一月十七日,夜。
贺琬穿过重重院门,走到一间屋子间。
“九少爷,老爷就在里面。”
贺琬点点头,走了进去。
屋中,贺经曜正躺在榻上,面色发白,一双老眼如死水一般。
“你不该回来的。”贺经曜苍老的声音响起。
贺琬冷笑道:“没想到,你养了一辈子鹰,临了还能被鹰啄了眼。”
贺经曜想抬手,却抬不出来,只好缓缓道:“贺家的家业,我打算……传你在手上。”
“我凭什么要替你接手这个家业?那些年我在海上受难时你又管过我没有?”
贺经曜似乎极是痛苦,抽着气,颤着声缓缓道:“我儿子很多,我自己都数不清……但全都是庸才,老大算是其中最能干的一个,但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你不错,可惜当年没有心气……”
“所以,你故意激大房来打死我娘?”贺琬问道,“就为了你这个家业传承,把我们都当鹰一样熬,我娘亲的命、我的命,在你眼里都不值钱,你只想看一看这个儿子能不能比得上贺珧。就只是为了看一看……呵。”
“当年我还因为自己的父亲能多问我几句话高兴不已,却不知你心里想着什么。深宅大院里的这父子、夫妻……可笑。”
贺经曜嚅着嘴道:“我没后悔过,这也造就了如今的你。”
“够了。”
“随你吧。”贺经曜叹道:“是老大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愿意让他让你来的?”
这句话有些拗口,但贺琬听懂了。
“你说过,老大是个庸才。”
贺经曜眼中终于有了一些喜色,喃喃道:“答应我……守住贺家。”
贺琬静静看着榻上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转瞬而逝,他淡淡道:“你想错了,我要的不是贺家。”
“你……”
过了一会,贺琬低下头,轻声道:“你知道的,我少年时擅赌。那一年我被你们逼得出海,船翻了,我被人捡到一艘大船上,但货都没了。你当年说过,那笔生意要是没了,你就要我的命。知道我是怎么拿到本钱,最后才把这笔生意的银子赚回来的吗?”
“我在大船上快要饿死的时候,看到有人在赌。那些人在吕宋、暹罗等地方赚银子,他们五年才能回家一趟,拿这些银子来建房、生子……一辈子,只有那几天能回家。但回程时,他们往往忍不住便开始赌。后来,我赢了他们的钱。等船靠岸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妻子便在岸上等着,但他们已经输了银子,回不去了。”
“他们的父母妻子就一直苦等,直到船开走,但他们始终不敢下来……我就一直在远处看着,你知道我多想把银子还给他们吗?但我不能,因为我有你这样的父亲,有贺珧那样的兄长!”
“三十七两六钱,当时他们加起来一共只有那么点银子。我们贺家呢?数不清的家产!可为什么这么多的财产,都不能允我娘亲一条命?!都不能让我堂堂正正地活?!”
“从那时候起,我的心里就插着一根刺,我得把这根刺拨掉。”
贺琬说着,猛然拿起案上的药碗掷在地上。
“我要的不是你的狗屁贺家!我要让那些人再也不需要在海上飘泊、一辈子只能在家中待寥寥数天,我要让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也能安居乐业。这是我心上的刺,是我欠他们的,也是你们欠我的……”
药碗摔在地上。
汤药飞贱开来,滋滋地冒着小气泡。
贺琬默然了一会,低声道:“看,老大要毒死你。”
他再一回头,只见贺经曜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已毫无生机……
第389章 小仓鼠
贺琬看着贺经曜尸体,说不出父亲死在眼前是什么感受。
下一刻,屋门被人踹开。
贺琬转头看去,只见院子里以贺珧为首,密密麻麻站了许多人,贺家的兄弟子侄也有、掌柜们也在,还有不少平日有生意合作的京中勋贵。
这些勋贵长年靠贺家赚银子,更信任的人还是贺经曜,以及管着海贸这桩大买卖的贺琬。现在要将家业运到南边,若贺经曜与贺琬一直不出面,他们心中多少会有些顾虑,因此今天又上门来见。
贺琬这些年虽不在京城,但海运利益重大,他又倚着卢正初这棵大树,在这个行当中其实很有些声望和口碑。但随着贺珧一句“孽畜,你安敢弑父?!”倾刻间,这口碑便化为了乌有。
此时众目睽睽,所有人赫然见到这一幅亲子弑父的场面,惊呆了一会之后,贺家人便嚎啕大哭起来。
“爹啊!”
“九弟,你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
“老爷呐,九少爷你……”
十三年来在海上九生一生,贺琬一次次将满船的货物换成白花花的银子带回来,才以庶子的身份赢得这个行业中人的信任。如今他做出这样天理不容之事,这份信任不在了,他便算是毁了。
贺珧指着贺琬又是恨恨骂了几句,面露悲痛,心中却隐隐有些得意起来。
这次这时间火候拿捏得刚刚好,贺家的家主之位到手了!
他并不怕有谁看出是自己在陷害贺琬——大家都是在名利场中混的,今日诸多王公贵胄哪怕看出来什么,也只会信服自己的手段,然后更放心地将生意继续交给贺家。
“拿下这个孽畜!”
话间未了,屋内的贺琬竟是一言不发地是掀开窗子就往外翻。
贺珧本以为他会解释两句,没想到如此干脆果断,便大喝道:“捉住他!”
众人绕过堂屋,却见贺琬已穿过一道院门,从另一边有几个水手打扮的大汉冲出来接应他。
“这孽畜有准备,他是蓄意杀了爹的!”
贺珧反应极快,一见到贺琬有人接应便大喝起来。
“都上去,别让他跑了!”
~~
薛伯驹正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嘉宁伯府与贺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因此薛伯驹与贺珧的第五子贺存濮有些交情。
对于这份交情,薛伯驹原本没有太大的信心,所以他那天先去东平候府投靠周巍平,可惜没在周巍平那里借到银子,他只好转来投奔贺存濮。
贺家能与京城贵胄合作多年,其实是极讲信用和人情的。贺存濮不仅借银子给薛伯驹,还将他收留下来。
薛伯驹本来混在一边听大家讨论南逃之事,发生了这事,他便跟过来看热闹。
看了一会之后,只见贺琬的几个心腹居然武艺高强,硬是护着贺琬翻过墙逃了出去。
贺珧气得跳脚,吩咐人去追。
月光下,院墙上有个汉子回过头,往薛伯驹这边看了一眼。虽隔得老远,但两撇贱贱的山羊胡隐隐约约,连身影都显得市侩精明。
薛伯驹登时面色一白,低呼了一声。
贺存濮问道:“你怎么了?”
“救走你九叔的人里面,有个人我好面熟!”薛伯驹喃喃道:“他是王笑的人。”
一句话出口,周围人面色一变。
“贺九郎和王贼有勾结?!”有人惊呼道。
“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贺珧连忙道:“诸公请不要慌。实不相瞒,那孽畜投靠了王贼、王贼要谋大家的家产,这些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加快我们转移财产的进度。”
“但贺琬叛了,人又没捉住。那些船还能能安全吗?”
贺珧拱手道:“诸公勿虑,我们贺家的船员向来是只听家主的,他们的身契、家眷皆在我贺家,绝不会被弑父的孽畜左右。我掌握得住,诸公大可放心。”
“不错,贺琬今夜事败,必会把这消息报给王笑。我们得尽快走,不然王贼杀个回马枪,那可就完了。”
“正是如此。”贺珧拱手道:“齐王车驾我派人盯着,王笑、张永年等人现在还在保定,我们一定要尽快。”
“贺老板,老夫决定了,不仅要运走家产,老夫也要去南京!还是郑元化让人信得过……”
“对,老夫也要走!”
贺珧这下就很为难了,只带上这些贵胄倒是无妨,但他们的家眷可不是小数目。
他只好苦劝起来:“诸公请听我说,把钱粮送走,王贼再对诸公下手就没用了,没人会做赔本的买卖,诸公在京城肯定就安全了。反之,现在走了,那置陛下于何地?以后京城若是太平,各位的爵位可就……”
……
薛伯驹听着这七嘴八舌的议论,忽然感到这场面似曾相识。
他越想越不对劲,心中那股子恐惧又蔓延上来,忍不住问道:“但如果,王笑就是想把大家的钱粮聚集起来,一下全拿走,那怎么办?”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会,有人怒道:“如今是这样,大家伙和他拼了!”
“对,大家把家丁们都召集起来,大不了鱼死网破。”
“拼?这是京城,你有几个家丁?锦衣卫、神枢营……听说神机营和东厂也在那小子手上。”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这么多家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
说来说去一团乱,贺珧再次高声道:“诸公请听我一言。打,我们肯定是打不过那奸贼的。逃,至少还有一线生机。王笑不过是个小商贾家的稚儿,哪有那么多算计?薛小伯爷过虑了,哈哈,过虑了。”
“薛家不过是个暴发户,你小子现在屁都没了,掺什么话?”有人便训了薛伯驹一句。
薛伯驹大恼,却也不敢应话。
“一群胆小鬼,王笑还在保定,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就是,他都不在京城,怕什么?”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困境之中,一群人互相安慰着,也自我安慰着。
想像着那些钱粮运到了江南,便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提心吊胆的心得到了平静……
薛伯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贺存濮却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再说也没用了,如今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不成?就算王笑是那个打算,这也是阳谋。”
薛伯驹喃喃道:“他算定了这些有钱有势的人不敢和他拼命。”
想了一会,他压低声音对贺存濮道:“我们别和你家的船一起走,我们自己去南京吧?”
贺存濮摇了摇头,叹道:“到南京那么远,走陆路又累又危险,我们怎么去得了?还是坐船吧,万一真被捉了,那也是命……”
~~
是夜,有两个各自推着粪车的大汉在一条胡同里相遇。
“怪不得驸马不直接抄家,这些家伙太他娘的能藏东西了。”
“就让这些小仓鼠们慢慢把藏货挖出来吧……”
第390章 狗不理
十一月十九日。
天津,塘沽码头。
海面上,一艘又一艘巨大的商船帆樯如云,连成广袤一片,‘贺’字大布在海风中烈烈作响。
远处的海浪声不停响着,汉子们齐声大喊着号子,将最后一车货推上了甲板。
三天时间,贺家与其背后的贵胄们日夜不休,动用数不清的人力,将无数粮钱珠宝运上这些船。展示出了极强的魄力与组织能力。近百名劳力在这一过程中被活活累死,但,他们还是将这件事办成了。
这几乎是一个壮举,一个靠木轮与双腿造就的运输业的伟大奇迹。
一连串的号声响起,一艘艘大货船缓缓在海面行起来。
贺存濮长舒一口气,对一旁的薛伯驹道:“太好了,平平安安!是你多虑了吧?”
海浪声太大,他是喊出来的,声音里带着欢喜。
薛伯驹有些迷茫地四下看了看,一面是万里无边的海天一色,另一面是风平浪静的塘沽码头,很安全的样子。
王笑的人竟然没来?
薛伯驹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还好没听我的走陆路,不然有罪受。”
他眯着眼睛喊了一声,肥嘟嘟的脸蛋太软,被海风吹得陷了进去。
“走,上船吧。”贺存濮道:“我们坐那艘船,舒服又平稳。”
“好。”
贺存濮拍了拍薛伯驹的肩,又道:“我家中许多妇孺亲眷都没带,我爹说了,我和你的交情更重要。”
薛伯驹知他何意,笑道:“到了南京,我一定和皇后姑姑保举你们。”
两人说着话,缓缓登上了船。
这是艘载客的船,比那些货船小,却也比一般的船只大。上下有四层,布置很是奢华。
贺珧正在安排人手,见了薛伯驹便笑着打招呼道:“小伯爷。”
薛伯驹笑了笑。
以前他可以不把贺珧一介商贾放在眼里,如今寄人篱下却也不敢拿大。
薛伯驹也知道,这船虽大贺家人口却更多,此次贺家只把最重要的人先带着南下,能带上自己,哪怕是心存利用,那也是恩情。
随着一声号子,船缓缓开动……
薛伯驹在客舱中歇了一好会,觉得有些晕,便又到甲板透气。
眺目望去,已看不到陆地,四下只有海水,夕阳映着无际的海面,让人觉得天地阔大,自身孤独。
下一刻,薛伯驹便不再感到孤独。
有人从桅杆上滑下来,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薛伯驹大惊失措,目光看去,只见两撇山羊胡分外灵动!
“是你?季大壮?!”
“老子不叫季大壮,老子叫羊倌。”
“杨广?!你……”
下一刻,羊倌在他颈上一敲,将这小胖子敲晕运去。接着,两个手指放在嘴上,吹了一个悠长的口哨。
“哔哔哔~”
甲板之下,最底层的舱中,一群壮汉正在奋力踩着木轮。
听到哨声,衣衫破烂、满脸尘土的耿正白停下脚,抬起手大喝道:“动手!”
随着一阵铁器叮铛声,一列列大汉便向上面走去……
~~
“唔,开始行动了。”
王笑说着,将手里的包子塞进嘴里。
缨儿才吃了一小半,不由讶道:“少爷怎么吃这么快?”
“不好吃。”王笑道:“等今办完事,我要在天津开家包子店,就叫‘狗不理’。”
“好难听的名字啊。”缨儿想了想,又说道:“啃的鸡,狗不理,少爷起的名字都特别特别难听。”
“但我卖的东西都好吃啊。”王笑说着,已将身上的杂役衣服褪了下来,露出里面鲜亮的蟒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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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风帆被降了下来,船的行进速度也一点点慢下来。
贺珧睡了一觉,很香。
平常事情多,他难得能这样好好睡一觉。梦里,他又见到了被自己送给何平的泰山姑子慧仪,隐约觉得有些遗憾。
但好在,到了南京,要什么样的佳人都可以再找……
有人拍了拍他的脸,很用力,打得他有些痛。
贺珧睁开眼,神色瞬间变得惨白。
“贺琬?!你你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梦……这是我的梦!”
贺琬看着他,眼中只有讥讽,手中的短刀在昏暗的船舱中泛着幽光。
外面有杀喊声传来,还响起“砰”的一声。
接着门外有人说道:“驸马,是不是最好还是不开铳?万一把船打坏了就不好了。”
有个年轻的声音便“哦”了一声,接着颇具威严地道:“船没那么容易坏,我震摄一下这些人,你不懂。”
“驸马英明!”
贺珧死死盯着那扇门,等着王笑推门进来。
良久,没有人进来,门外的人似乎走了。
贺珧愣了愣,惊讶道:“王笑呢?!他怎么不进来见我?”
贺琬冷笑道:“驸马是何等人物,岂会见你这个废物?”
“我……我是贺家的家主!我主理京中几乎所有贵人的生意。”
贺琬拿短刀拍了拍他的脸。
“醒醒吧,废物。”
“你要杀我?!”贺珧往后缩了缩,心神俱裂,喃喃道:“你不能杀我……只有我能帮你洗脱弑父的名声。只有我能控制那些货船,那上面的钱……”
“怪不得老爷子说你是庸才。”贺琬嗤笑道。
贺珧道:“你杀了爹,没人还会听你的!”
“你小看了老头子。我七月回京时,他便知道你心怀不轨,早将家业传给我了。”贺琬摇了摇头,讥讽道:“你要想和他斗,就不该药病他,应该直接杀了。”
“你胡说!”
贺琬从怀中掏了一封信,随手丢在贺珧脸上。
贺珧颤抖着手打开一看,却见那上面分明是贺经曜的手笔——“不孝长子珧加害于我,将家业传给九子琬……”
“这不可能!他当时明明已经重病了,我亲自下的药。”贺珧喃喃道:“不可能的,而且你那时若得了书信,为何还要出京?”
“我要的不是贺家,东江镇更重……算了,夏虫不可语冰。”
贺珧缩在一团,大喊道:“王笑!我告诉你,我比文博简的生意做得还大。你过来,我们做笔交易。”
“驸马,我能控制那些货船……”
甲板上,王笑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感觉有被吵到。
——文博简?好遥远的往事啊……
“驸马,我们做笔交易。我能给你的比贺琬多。”
“驸马爷,你理理我吧,我求你了……”
贺琬眼里只有冷漠,扬起手中的长刀。
“九弟,你不能杀我,我是你大哥啊。”
“是你说的,我是弑父的孽畜,再杀个大哥又何妨。”
话音未了,长刀斩下。
一声惨叫猛然响起。
“别急,还有一刀。我等了十三年了,这一刀,还我娘的命……”
第391章 小财产
贺丰收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血泊,走到王笑面前。
王笑正领着几个人在甲板上看远处的大货船,正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那几人中一个名叫苏明轩的青年贺丰收倒是认得,知道对方是王笑的表兄,这些时日来以布衣之身领着一众兵卒差役打理京中防疫之事,展现出不俗的才干。
见贺丰收走来,王笑回过头,目光中微微带着些审视。
贺丰收并非第一次王笑,但如今站在这个蟒服少年面前,他忽然觉得对方身上的气势已压得自己有些透不过气来。
周围时不时响起“噗通”一声,显然是锦衣卫在处理尸体。
“你的家眷,锦衣卫已经救出来了。”王笑随口道。
贺丰收连忙道:“谢驸马,那些货船皆已收到我的信号,只听附马安排。”
“送两百万两的银饷到锦州码头……”
王笑说到这里却又看了苏明轩一眼,抬了抬手,示意贺丰收稍等。
苏明轩低声道:“京城留些粮食度过这个荒年便可,剩下的我认为还是送到莱州,你两位兄长也是这个意思。”
王笑苦笑起来:“大哥一定要让表兄过来,就是为了这事?”
“运到莱州避开朝廷那些耳目,毕竟更好调度。”苏明轩轻声道:“当时你从文家抄来的银两上缴户部实属无奈,朝庭用得也并不妥当,如今情况却已不同。”
王笑想到两个兄长谈的王霸基业就有些头痛。
事实上,他心中算过,如果自己处在延光帝的位置上,是做不到更好的。甚至换位思考,延光帝对自己的权力制衡、拿文家的银子练私兵种种举动……换作自己也会这般做。只不过这楚朝的局面是个大泥潭,每一步都把人往深渊里拖。
他便有些郑重地对苏明轩道:“表兄也不该觉得我们用便能妥当,这次的银粮不是小数,必须极谨慎。”
要想事情能做好,该敲打的还是要敲打,不管对方是谁。
这一点王笑还是和延光帝学来的,用得却还不算顺手。
苏明轩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叹道:“是啊,京中勋贵多少年攒下来的家当……我粗略估计那些船上有四千万两之数,要用好也是件极棘手之事。”
王笑点了点头——苏明轩知道棘手就好,就怕他想当然认为自己做就能比朝廷做得好。
“既如此,那就请表兄带这些货船到莱州,与我二哥一起抚民安治,大体上可按京郊产业园的模式走。此事我与二哥谈过,之后我与傅先生也会过去一趟……”
他絮絮叨叨了一会,苏明轩一一点头应下。
王笑便向贺丰收吩咐起来,依方才所议的让他算算安排几艘货船北归……
也为难这贺丰收这老头子,撅着腚趴在甲板上就拿算盘噼里啪啦算起来。
过了一会,身上沾着血的贺琬走了出来,行礼道:“驸马,处理好了。”
王笑随口道:“贺总你的财产也算算,到了莱州自己安置起来。”
贺琬摇头道:“不必了,不义之财抄了就抄了。只要能给海商一个出路,要多少银子我们都赚得回来。”
“你这眼光……说好也是极好,但……”
“闻愿其详。”
“如今的确是你们这些海上资本家大放异彩的时代。比起接下来的大海贸,贺家这点家业不过是九牛一毛。你有这个眼光和自信,我很欣赏。”
贺琬眼睛一亮,稍稍有些兴奋起来,道:“驸马也这么觉得?!我并非有眼光,但我能感觉到海贸的利润与吞吐还可以更高、更高。只要我们能有朝廷支持,我们这些海商甚至能够让楚朝这片土地上的人安居乐业……”
“我知道,你别激动。也别用你那种新兴资产阶级的侵略性目光看着我……我话还没说完。”王笑摇了摇头,叹道:“可惜,接下来会是大不列颠来主宰海上资本,你虽然生逢其时,但……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贺琬向前一步,急道:“为何是大不列颠?为何就不能是我们?”
“你看我们这楚朝现状,现实吗?”
“你我所为,不正是为了焕焕大楚重归强盛吗?”
“你我只是合作了一场。”王笑道:“你说的话,代表得了卢公吗?或者代表得了你自己吗?”
贺琬道:“卢公也是这……”
下一刻,他意识到王笑又是在诈自己。
贺琬便冷静下来。
眼前这个少年居然轻易便能看透自己的志向。两相对比之下,老大贺珧的眼界简直就是个孩子。还记得之前王笑谈煤业生意时还有些青涩,如今竟随口就要操纵别人,阴险。
贺琬于是拱手道:“这些年我奔走东江镇一事,卢公始终全力支持,我绝不能负他。”
王笑爽然一笑,摆手道:“我绝无让你辜负卢公之意。”
他并不急着马上就要让贺琬全心臣服,知道了一个人心中所求,往后因势利导其实很容易。
彼此谈了一会,贺琬最后肯只拿了贺家一小部分财产回去。王笑也懒得管他,贺琬对赚钱的过程显然比钱本身更感兴趣,这种人也许有一时困厄,但总之穷不了。
拿人手短,王笑只好道:“你去莱州吧。你的理想我知道,但不必急着占东江镇这个岛那个岛的。我送你四个字‘以利导民’。简单举个例子,让民众生产东西,再让民众运到海外卖,有利可图了自然有更多人做,海上武举力量也慢慢会更强。利益的力量比你重建东江镇这个名份厉害……”
絮絮叨叨一大堆,贺琬依然有些顾虑,问道:“可是朝廷禁海,我们没有名份终归是小打小闹。郑芝龙便是招安后迅速强大起来。”
“你不必担心这点。”王笑道:“我是父皇的女婿,代表的是父皇的意思。”
贺琬一听,便知道这场交易自己不亏。
“齐王过些日子会去莱州,我也会去一趟。朝堂上的事你不必再担心,安安心心做事。剩下的,到时再谈吧……”
王笑伸了个懒腰,才看到晕在地上的薛伯驹,便走过去踢了踢,道:“把这小子也带过去。”
薛伯驹其实早已醒了,悄眯着眼看了一下,知道情况不对便一直躺在甲板上装晕。
“起来吧。”王笑道:“再不起来,你这细皮嫩肉的,丢到海里喂鱼可鲜得很。”
薛伯驹不敢再装,忙慌慌爬了起来讨饶。
王笑懒得听他有的没的,问道:“嘉宁伯是我派人杀的,想报仇吗?”
薛伯驹倒吸一口凉气,转着眼珠想了良久,才低声道:“想。但我知道我报不了仇,我我……我真的就想好好活着。我就是个窝囊废,求驸马爷放了我。求你了。”
“你倒是有佛性。”王笑道:“我放你去南京吧。”
薛伯驹一愣,既惊喜又害怕,喃喃道:“驸马想让我办什么?”
“不用你办什么,要用你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找你。只看你那时候敢不敢答应。”
薛伯驹心知这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连忙道:“我一定乖乖听驸马的吩咐。”
同时他心中却是盘算起来:南京可千万不能去,最好半路跑掉找个地方躲起来,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接着耳边便听王笑道:“别打小主意……”
下一刻,“砰”的一声巨响炸开,不远处的海面轰然炸起一道水柱,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
“敌袭!”
“保护驸马……”
第392章 板屋船
王笑傍晚开始动手拿船,此时已到了夜里。
船只四周一片漆黑,唯有月光映着附近海面波光粼粼。
返航了半个时辰之后,远远便望见一艘海船迎着这边开过来。当时离开出塘沽码头不过半日,遇到船只本是极正常的事情,因此众人都未太在意。
没想到对面那艘海船观望了一会之后,竟是直接开炮轰了过来。
浪涛引得船身剧烈地晃动着,锦衣卫们乱成一团,连忙一股脑地冲过来护在王笑身边。
“啊!”
薛伯驹被掀翻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在地上爬来爬去。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王笑看着远处的隐隐光亮,思索起来。耳边薛伯驹的鬼叫吵得他实在有些烦。
“让他闭嘴。”
羊倌便上前一把将薛伯驹捞住。
“别打晕我,我们的船……要翻了要翻……”
“轰!”
又是一发炮弹砸在不远处,海水如倾盆大雨一般泼落下来。
羊佗脚下一晃,薛伯驹更是大叫起来。
“啊呸,好咸……”
羊倌在他头上一敲,将他敲晕过去。
贺丰收本来极专注地趴在地上算帐,此时帐薄也湿烂了,算盘珠子也乱了。辛辛苦苦算了好半天的结果没了,让他极为懊恼。结果一抬头才知是有人开炮。
那边船舱里被押着的贺家人也是一阵哇哇大叫,显得场面愈发混乱。
“保护驸马……”
“熄面火把!”贺琬最快反应过来,一把抢过一只火把丢到海里大喊道:“把所有火都灭了!”
王笑表现地颇为淡定,骂道:“都围着我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听贺琬的把火光灭了。”
船上的光亮一点点熄下来,一颗实弹几乎贴着船舷又砸下来。
巨浪几乎让人以为船要被掀翻,晃晃荡荡,一时也不知有多少人摔在地上,整个甲板上响起无数“哎哟”的声音。
王笑也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镇住身子站在那里。
没办法,他不能倒。他只能平静地站在那里,才能安所有人的心。
贺琬已摆弄着甲板上一个笨重的望远镜看起来。
王笑本以为那玩样是个小炮,此时才知道只是望远镜,略微有些失望。
他目光看去,只见贺琬在晃来晃去的甲板上立得极四平八稳。
“如何?”
贺琬抬起头道:“板屋船,对面是朝鲜人的船。”
王笑道:“你认为我们怎么应对?”
贺琬毫不犹豫地道:“他们有炮,但我们船大,冲过去,撞他们。”
耿叔白连忙向王笑拱手道:“驸马,这太危险了。我们拉开距离它未必打得到,但冲过去万一伤了你……”
“必须尽快做决定。”贺琬语速飞快,“要是跑的话,现在是逆风。若是被它缠上,再有别的船只围上来便麻烦了。”
纵使耿叔白一向平稳,额上已有汗水出来,应道:“驸马还在船上,这太危险了……”
“撞!”
不等两个继续陈述,王笑以飞快地下了命令。
他从未打过海战,只知道:哪怕是错的决定也比犹豫不决好。
在海上,贺琬是最专业的,那他便相信贺琬。
“耿叔白,让所有人听贺琬指挥。”
耿叔白也不多说,大喝道:“是!”
他如今已是锦衣卫四品佥事,要在危难关头将前程性命交在一个商贾手中其实并非能轻易下的决定,何况两人意见还相左。
但,现在是海上。
而且王笑和贺琬都很镇定。
这种镇定让耿叔白迅速将脑中的顾虑抛掉,马上执行起来。
贺琬张开手,闭上眼,感受着风向。
“挂帆……侧满帆……转左舵……定把。”
“阵列,备钩拒,所有人拔刀……”
一道一道命令被下达下去,大船迎着对面的朝鲜船行去,速度一点一点加快过来。
贺琬转头对王笑道:“驸马请到舱中歇息。”
一边说,他一边拿了一把刀,用布条将手与刀柄绑在一起。
王笑摇了摇头,道:“锦衣卫不熟练接舷战,我在这里他们士气能高些。”
船上有三十个贺琬的心腹水手、五十个锦衣卫,此时锦衣卫番子站在那显得有些笨拙和紧张。
他们不熟悉在这种晃晃悠悠的情况下作战,不熟悉接舷战两船间的距离……不熟悉便心虚胆怯。
对这样的战力,王笑并不放心,他却半点也没显出来,只是很镇定的鼓舞了几句……
月光下,对面那艘板屋船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
王笑对这件事也慢慢清晰起来。
对方未非是无缘无故开炮,对方显然是明白一旦贺家的船只返航,那就是被自己拿了。
它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在京城对付不了自己,到海上寻找机会,倒也不失为一着好棋。
背后是谁呢?
王笑便想到国子监里的那个朝鲜留学生,想到国子监祭酒何正孝……
但,何良远没这样的水平。
准确把握自己的计划,找到最一击致命的机会,何良远在这方面还差了火候。
王笑皱了皱眉,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左明静给自己的那半阙词。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以左明静的立场而言,写东西来安慰自己其实有些奇怪。同时,以她的立场而言,想提醒一句也很为难……
那么,是左经纶指点了何良远。
政治场上,须臾间便是敌友易位,倒也有趣。
王笑想到这里便由衷地笑了笑。
他笑的原因在于,他是真心不再感到生气、愤怒,而是能平淡的、冷静地剖析这件事之后的对策。
他甚至考虑要留着这两个老头,拉拢一个、打压一个,以保持局面的平衡,以保持京城暂时的安定,以等更好的时机。
要做上位者,偶尔该把‘情绪’从身体中割离下来……
~~
两艘船越来越近。
大船的速度越来越快。
王笑忽然涌起一股碾压过去的兴奋。
他想把眼前的船撞碎,然后带着胜利者的威势站到左经纶与左良远面前,把他们的阴谋诡计踩扁。让他们看看彼此是否还在一个层面。
他已经能慢慢感受到打仗这件事带来的原始的……兴奋。
“轰!”
一发炮弹狠狠撞在船尾,木屑纷飞。
“被打中了!”
“船会不会要沉了……”
船身狠狠晃动了一下,锦衣卫再次惊慌地大叫起来。
“砰!”
王笑拿在手铳冲着远处开了一枪,大喝道:“慌什么!船还没沉!”
“这是他们能打的最后一炮,没击沉我们的船,接下来便是他们的死期!”王笑喊道:“我们来撞碎他们!”
“距离已经拉近,他们再也打不到我们了……撞碎他们!”贺琬喊道:“正满帆,全速前进!”
耿叔白长刀在手,眼中的顾虑被跃跃欲试取代,大喝道:“杀敌!”
“杀敌!”
“杀敌!”
所有人声厮力竭地喊起来,释放着心中的恐惧和迷茫,一点一点变得狂热起来。
海风吹动风帆烈烈作响。
月光下,大船拖着破碎的尾巴,带着巨大的厮喊声与杀气狠狠地向板屋船撞上去!
!!
“嘭!”
第393章 接舷战
一望无际的海面,一轮凸月,两艘船。
远远看去,海天之间再无它物。
轰然巨响!
巨大的力量将板屋船瞬间撞裂开来,惊呼声与木料碎裂的响声不绝于耳。
众人脚下剧烈地晃动着,全凭互相拉扶才强撑着没有摔倒。
“开火!”
贺琬右手绑着刀,左手执着火铳,喊话间便已开了一发。
“砰砰……”几个水手马上开火。
点点火光微闪,月光下能看到有烟气冒起,对面响起了几声凄历的惨叫。
王笑这只船已熄了火光,对面的船上却是火把通亮,于是这一瞬间便有‘敌在明、我在暗’的小小优势。
贺琬毫不犹豫地大喝道:“放钩拒!”
水手们本能反应地向前冲去,将手中的钩拒挥出,钩着对面的板屋船将两艘船紧紧连在一起。
“杀!”
贺琬一马当先跃上板屋船,耿叔白马上不甘示弱地一跃而上。
王笑端着自己的手铳,还没来得及瞄准,便见己方的水手已如猿猴般扑上对面的船只,接着锦衣卫番子如鸭子上架般摇摇摆摆地跟着。
瞄得时间太久,已错过开火的机会。王笑只好故作淡定的放下手铳,脸上一派肃然,仿佛自己打死了好几个人一般。
他这样岸然而立的气场给了周围留守的锦衣卫巨大的信心,纷纷呐喊起来,士气登峰至极。
又是“轰”的一声,一颗炮弹落在远处的海面上。
“他们慌了!”王笑大喝道。
板屋船上确实一片混乱。
火把只来得及被熄灭一部分,幽暗的火光映着两拨人的脸,皆是匆忙和杀意的表情,眼神勾出残忍的意味。
贺琬脚步飞快,手上长刀迅速劈落,鲜血溅开。
“杀!”
耿叔白目光看去,见贺琬武艺并不高,但胜在能在海上步履沉稳,还出手狠辣。
对面的朝鲜人嘴里哒咕哒咕、哪哟哪哟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不愿落后于人,如猛虎博兔般扑上去,将一蹲巨大的臼炮前的两个炮手斩于刀下。
血溅在脸上,空气中弥漫着腥味和硝烟气,耿叔白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
他是门头沟铁驼村人,平平凡凡的身世,乡下人一个。
铁驼村的人都有些傻气,比如耿当他爹当年从军,遇到建奴,别人都跑了,耿当他爹愣是没跑。
以前别人嘲笑耿当他爹的时候,耿叔白也不说话,默不作声地拉着犁。后来,他进了巡捕营,得了张永年的重用。他把铁驼村很多人带进巡捕营,这才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耿当他爹不是傻瓜,是豪杰。”
这是耿叔白这个乡下汉子的稳重之处,他禁得住沉默。
追随王笑的人当中,论时机、论官职、论能力,他是排得上前几号的,但他依然默不作声。
今夜,耿叔白却有些不安,因为这次只有他来保护王笑,又是在极不适应的海上。
同时,贺琬毕竟是卢正初的人,这个撞船的计划让耿叔白觉得:贺琬没有将王笑的安全优先考虑。
只从门头沟的变化,耿叔白便看得出,王笑是能实现自己心中抱负的大人物……但也正是如此,王笑说了,他就听。
此时血雾洒下,入了战场,他便将心中这些顾虑暂时抛开,全心对敌。
佥事大人带头冲锋,锦衣卫番子又是士气一振,如狼似虎地向前扑去。
“杀……”
战况占了上风,耿叔白放缓脚步,观察着朝鲜人,对方大概有一百二十余人,人数虽优于自己,船破后却有些措手不及。
这场仗应该是有胜机,但还须防着意外……
余光中,只见贺琬也已收刀,组织着水手专门针对顽悍的朝鲜人剿杀,嘴里还喊道“潭镪突哏哈达”之类的乱七八糟的话。
此时,贺琬这个富家子才终于让耿叔白这个乡下汉子心生出些许羡慕起来。
——他娘的,还会讲朝鲜话,有两把刷子……
“嘭!”
一声大响炸开。
耿叔白狼狈地在地上一滚,身后的甲板上木屑纷飞,破开一个巨大的洞。
他抬头一看,只见板屋船上方,两个朝鲜人正操作着一门轻炮。
耿叔白二话不说,将手中长刀掷出去,其中一人“啊”的一声便栽了下来。
同时“砰”的一声响,贺琬左手火铳开火,将另一人打开。
“这船要沉了。”贺琬回头一看,大喝道:“撤!”
“撤!”
“撤,船要沉了……”
这边诸人且战且退,忽然,耿叔白皱头一皱,指着一个方向喝道:“他们在干什么?!”
贺琬转头看去,只见两个朝鲜人手里拿着火把,极灵活地从船身被惯穿的破洞窜去……
“弹药库……他们要炸船!”
贺琬面色一变,手中加快速度装子弹。
此时两艘船被紧紧钩在一起,一旦炸了,就是所有人玉石俱焚。
贺琬装着子弹,额上的冷汗涔涔的流出来。
耿叔白亦是猛然色变,一颗心瞬间狂跳不已。
那两个朝鲜人已经高高举起手中的火把……
“来不及了!”
~~
缨儿有些担心王笑,又不想给他添乱,便带着她的两个女护卫到屋外的走廊,猫在舱壁下隔着窗缝往外看了看。
这边看不到王笑,只能看到一些打打杀杀的场面,让缨儿微微有些失望。
视线中,只见贺琬用火铳将板屋船上方一个敌人干掉。
“原来少爷没骗我,手铳这么厉害。”
缨儿低声念叨了一句,拿出自己的心爱的小手铳看了看,上了膛对着外面瞄了一会。
“砰。”她轻声念了一声,终究是不敢开火。
虽然说,打掉一个敌人,少爷就更安全一分。但缨儿觉得自己肯定打不准。
下一刻,耿叔白与贺琬都大叫起来,很慌的样子。
这种慌张让缨儿有些吓到,她觉得自己不该跑出来添乱,于是打算回舱里呆着。
突然,一个海浪打来,船又晃了一下。
“砰!”
缨儿一跤跌在地上,吓得俏脸苍白,她飞快地向窗外探了一眼,见视线内那几个己方的人都还活着,方才松了一口大气。
“还好还好,没打到人。”
小丫头拍了拍心口,忙不跌捡起地上的手铳,如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快地窜回船舱里……
~~
“砰!”
王笑眯着一只眼,他的手很稳,果断地扣下扳机。
这个时代的手铳实在难用,但好在他练得颇为勤奋。
这一发,很有手感……
他神色依然平静,但这一瞬间心中却有些绝望起来。
那两个人,自己只能打死一个,接下来是生是死,便只能看贺琬装填的速度了。
突然,惊呼声炸开来。
“驸马威武!”
“威武!一箭双雕,真神技也!”
王笑一愣,目光望去,果然见那两个执着火把的朝鲜人齐齐倒了下去。
这……
贺丰收瞪大了老眼,连胡子也有些颤抖,喃喃道:“这可真是……世间竟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枪法?!”
却见四周留守的锦衣卫已纷纷跪倒下来,高喊起来:“驸马武功盖世,亲斩徐乔功,今日又一铳射双人,我等拜服。”
王笑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很有些迷茫起来。
——那两人都没站一起,根据物理学知识,怎么都不可能一铳就都打死啊……
~~
是夜,京城各个勋贵府收到从天津传回的消息——银粮都已安全运出海了。
“太好了!”
“这下老夫可算能松了一口气!”
数不清有多少人击掌相庆,沉浸在轻松喜悦的氛围中。
这一晚大家都做了一个好梦。
梦中,自己的银粮乘着大船、破开风浪,直抵江南。
“江南好啊,绮韵水乡,良田好景美娇娥……”
第394章 杜正和
一行车马行在道路上,不时有斥侯策马四下巡视。
马车中,响起清悦的声音。
“嘿,竹板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说。说一说狗不理包子……”
缨儿喜滋滋地打了一下手里的快板,向王笑问道:“少爷,缨儿学得像吗?”
“一点也不像。”王笑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太可爱了,没有那种感觉。”
“哪种感觉哦?”
“就是……”王笑也不知如何形容,便道:“德云社的感觉。看,像我这样……”
王笑便给她表演了一小段。
缨儿很是开心,又问道:“少爷,天津也好好,我们为什么不能多玩两天?”
“南海子也好、天津也好,缨儿觉得哪里不好?”
缨儿便抱着王笑的手臂笑道:“跟着少爷哪里都好。”
她抬着脸,笑靥如花,俏丽中带些许娇艳。
两人抱了一会,车外便有人低声道:“驸马,快到官道了。”
“唔。”王笑只好出来换乘马匹,作出一幅风尘仆仆的样子,又对所有人道:“记着,我们是从保定赶回来的。”
“是!”
“这驸近的眼线清理干净了?”
耿叔白抱拳道:“驸马放心。”
一行人并不从东面进京,反而绕到京城西面。
等走上官道,便见路上有探子鬼鬼祟祟地看了几眼,接着迅速地跑掉。
王笑便轻笑着摇了摇头。
“看来许多人可以放下心来了……”
就让那些贵族们高高兴兴地过下去吧。
王笑并不担心左经纶、何良远将自己劫了船只的事透露出去。那样的话,京城勋贵一闹起来,自己武力镇压,两个老东西也没好下场。
台面下有一种斗法,台面上有另一种斗法。
此时既然已经露过面了,王笑便吩咐道:“走,去神机营,给杜正和送粮。”
队伍转向,后面则是跟着一辆辆满载的车马……
~~
王笑曾经问过奏玄策:“杜正和是谁的人?”
早在那时,他心里便已有了一个答案。
~~
神机营。
杜正和本来在操练士卒,听说王笑来,颇有些惊讶。
他想了想,还是亲自去将人迎进堂。
“杜将军别来无恙?”王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杜正和有些拘谨,问道:“驸马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我是来给你神机营送粮饷的。”
杜正和讶然,转念一想却是皱了皱眉,拱手问道:“驸马这是做什么?”
语气中有些疏远和质问。
王笑随意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笑道:“京城中所有人,都以为杜将军你是我的人。说来好笑,我每次也差点真以为杜将军是我的人。”
杜正和敦厚的圆脸上终于显出些无奈与恼怒来,道:“驸马还请注意自己的身份,结交武将,有违……”
王笑摆了摆手,道:“直说吧,你能当上这神机营副总兵,这是我意料之中。后来,我告诉何良远:我已掌控神机营。”
杜正和面色一变。
王笑又道:“何良远相信这一点。所以我摔了他两巴掌,他屁都不敢放一个。这就好比打牌,只要对手以为我有厉害的牌面,我是否真的有这张牌就已经不重要了。”
“荒唐。”杜正和道:“这简止……胡闹。”
“说谎其实也很简单,说的人要首先相信。你看,我第一眼见你就把你当做自己人。”王笑露出诚恳的表情,道:“我知道,你有志向……”
“驸马高估末将了。”杜正和神色一正,抱拳道:“我会和陛下解释清楚。”
“解释不清楚了。”王笑摆了摆手,叹道:“我最近行事有些嚣张,但所有人都忍着我。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掌控了京师全部武力,这些人中也包括了父皇。”
“你这是在逼我?!”
“我是在开导你。”王笑道:“你是父皇的心腹,你了解他的性子。既已生疑,便不会再信你。我今日送粮过来,不管你收或不收,这件事早已成了定局。”
杜正和沉着脸问道:“若我不投靠你,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又不是要造反。”王笑道:“暂时而言,神机营只要不出乱子便好。你投靠不投靠必不是最重要的。我今日来与你说这些,只是想坦诚相待。但反过来想想,你打如何是好?”
杜正和一愣,心中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退,王笑说的不错,依陛下的性子已经再难相信自己……不对,还有一条路可走。
杀了王笑。
他才抬眼,却见耿叔白的目光已如电般射过来。
王笑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当然,你杀了我确实可以自证清白。但你在锦衣卫呆过,了解他们,你不好下手。再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凭我现在掌握的势力,我一旦死了,京城便乱了。”
杜正和再次皱眉,道:“你如此逼我,得不到我的投诚。”
王笑眼神诚恳,道:“我并非要得到你的投诚。我说过,只是想对你坦诚相待。反正朝堂所有人都认定你已经投靠了我。今日这些话,说与不说其实都一样。”
“另外,我希望神机营不仅仅是一张不能打出来的牌。”王笑又道:“哪怕你不是我的人,我也希望哪天建奴入寇时,神机营能站出来守护这片山河。”
杜正和深深看着王笑,想要看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但眼前的少年却如一潭深渊,让人看不出端倪。
“为何大家都认为你投靠了我?”王笑道:“因为,他们都看得出来,你有匡扶社稷之志。你看,连他们心底都认为我们是一路人。”
杜正和神色又一次变得严肃起来:“我誓死效忠陛下。”
王笑站起身道:“巧了,我也是对父皇忠心耿耿。”
杜正和听着他这样的语气,稍稍有些恼起来。
王笑却是伸手拍了拍杜正和的肩,道:“我若有异心,效仿郑元化,早早到江南图谋发展岂非更好?”
杜正和微微一愣。
“放轻松些。”王笑淡淡笑了笑:“只要心中执正道,明白怎么做是对的就放手去做便是。不必整日用那些君臣礼法、条条框框来约束自己。”
“你不是谁的人,你大可只忠于自己的抱负。”
一句话说完,王笑便转身向外走去,还颇为潇洒地抬起手挥了一挥。
杜正和木然而立,感到一种被逼上梁山的无奈,以及一些释然。
……
“变成了虚伪的领导啊。”踏出神机营的少年如此自语了一句:“这该死的心灵鸡汤……”
第395章 思密达
延光十六年,在当时的次辅卢正初极力主张之下,楚朝谋图重建东江镇,结果九艘大船在皮岛海域被朝鲜海军击毁。是年十二月,朝鲜遣使臣金荩昊到楚朝质问,此后金荩昊便没再离开。
此时,金荩昊正与楚朝鸿胪寺右少卿任书良对坐而谈。
任书良带着些惶恐,道:“金大人你何必去招惹王笑呢?那人不好惹的。”
金荩昊浮起笑意,不屑道:“怕什么?”
任书良压低声音道:“金大人你这不是被何阁老当枪使吗?”
他语气中颇有些亲昵与讨好。
这让金荩昊心里很是满足——历来的朝鲜使者有几人能得到大楚从五品官员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
“你们何阁老是聪明人啊。”金荩昊转着手里的茶杯,摇头道:“你们这京城里,能看清天下大势的,不出这个数。”
他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个‘十’。
“这话从何说起?”任书良茫然道。
金荩昊叹了一口气,侃侃而谈道:“楚开国时,太祖皇帝将朝鲜列为‘不征之国’,我国亦仰慕楚朝风范,君臣两国相安至今,可谓美谈也。”
任书良颇受不了一个番夷在自己面前卖关子,也不知他岔这么远做什么。心道:那是美谈吗?还不是因为你们弹丸小国,征来实在无用。
他嘴上却也只好附和着。
金荩昊又道:“五十多年前,丰臣秀吉派兵入侵,我朝鲜仅一个月便三都守失、八道瓦解。若非楚军入援,当时便已亡国。”
任书良心道:所以说你弹丸小国无用,当年连我楚朝四万大军的粮草都筹措不出来,还要楚朝出。
“两国邦交,以和为贵嘛。”
两人对视了一眼,脸上浮起亲善的笑容,心中却都各自暗暗鄙夷着对方。
却听金荩昊话锋一转,又道:“但如今形势变了,大清崛起了,其势不可挡矣。”
“建奴只不过……”
任书良话未说完,金荩昊已打断道:“建奴?呵,你是没见过八旗的锐利之势啊。崇德元年那一仗,触目惊心、触目惊心!”
任书良愣了愣,想让金荩昊不要使用建奴的年号,便小声地提醒道:“是延光十年。”
金荩昊浑然不理,只是摆了摆手。
任书良便也没了底气,不敢再提。
“清军七千可抵倭寇十万人!”金荩昊深吸了两口气,看着任书良郑重道:“此话绝非虚言,大清这位崇德皇帝雄才大略,文治武功极其不凡,内修政事、外勤讨伐,励精图治、用兵如神,确实是旷世帝王之姿。”
任书良脸色大变,四下看了看,有些心虚地低声道:“你休要在这里说这些。”
“掩耳盗铃。”金荩昊指了指他,嗤笑一声,道:“我国主早已对崇德皇帝三跪九叩,接受了大清的册封、用大清的年号,遣我来是为了质问贵国为何无端侵占皮岛。我还怕说这些?”
任书良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金荩昊又道:“崇德皇帝继承的是清太祖‘入主中原’的遗志,往后的成就绝不输于完颜阿骨打。换言之,以后大清的疆域必大大超过当年的金国……可惜,许多人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朝鲜有人这般,楚朝上下更是掩耳盗铃。”
“这些人看不清,但我看清了,国主也看清了。国主当初支援东江镇可谓不余遗力,如今想到降清一事,都还要为之太息、潸然泪下。甚至每年正月他还在宫中设牌位,西向中原哭拜……你知道他有多么孺慕楚朝风尚吗?但,有何用呢?还不是得降于大清?”
任书良长叹一声,不知如何言语。
“说实话,我本来也仰慕汉家衣冠。朝鲜谁人不是如此?”金荩昊叹息道:“但形势比人强啊,清军七千可抵倭寇十万人啊,大势面前谁都挡不住的。”
“事到如今,多说这些也无益。我不妨告诉你,我呆在这京城的目的,表面上,我是为了质问皮岛一事而来,实则……”
任书良忽然有些不想听了。
这个金荩昊忽然说建奴之势,绝不是无的放矢。
官到从五品,这点警觉任书良还是有的,慌张起身道:“我还有事……”
“实则我是清廷的眼睛。”金荩昊饮了一口茶,嘴里的话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又道:“我奉龙骨大之命,来看看这楚朝有哪些官员心慕大清。”
任书良面色大惊,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知道朝鲜人说的‘龙骨大’指的是英俄尔岱,正白旗人,长年出使朝鲜为‘监市官’,擅长理财与外交。
“我我我……什么都没听到。”任书良喃喃道。
“瞧你,怕什么?”金荩昊道:“我并非军中细作,并不会让任大人做什么。”
任书良稍稍舒了一口气。
“但任大人想在我这里留下个什么印象呢?”金荩昊又得意地笑起来,问道:“往后改朝换代了,你是想继续荣华富贵地活下去,还是想……以身殉难?”
任书良的胡子轻轻抖着,不敢走、却也不敢坐下来。
“坐吧。”金荩昊道:“刚才你问我,为何要去招惹王笑?”
任书良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刚才说过,五十多年前日本入侵我朝鲜,此事有极深远的影响。”金荩昊道:“朝鲜亡国又复国;日本丰臣势力被削弱,德川家康趁机建立幕府;楚朝国力受损,辽镇兵额削减;清太祖得此机会,扩展势力……但你知道那一仗,为何楚朝明明大捷,最后却还是议和了吗?”
“太仓赤字、粮草不济、战事僵局……”
“还有一点,瘟疫。”金荩昊道:“当时楚朝和朝鲜都是瘟疫严重。”
任书良点了点头:“也算是原因之一。”
金荩昊叹道:“可惜当年没有王笑这样的人在,更可惜如今有这样的人在。晚矣……”
他又倒了一杯茶,道:“这只是我杀王笑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在于,何阁老。他是个聪明人,看得清大势。所以,我希望他能掌握更多的权力,走上更高的位置。他有请托,我便愿意出手。反正这只是一桩小事,杀个人而已。”
任书良瞪着眼,喃喃道:“何阁老……他他他投靠建……过去了?”
金荩昊不答,只是看着任书良的眼睛,道:“聪明人有聪明人的选择,任大人呢?打算如何选择?不为自己考量,也要为家人子嗣想一想。”
任书良身子一抖,极是为难起来。
他脑中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何良远如果真的投靠过去了,金荩昊一定不会告诉自己。
那他们只是在合作?
可何良远地位超然,能够只保持合作关系,自己却没有那样的实力……该如何选择?
下一刻,忽然有人撞进门来,神色慌张地对金荩昊用朝鲜语汇报了一通。
“……思密达!”
第396章 你无赖
金荩昊猛然面色,站起身来怒叱道:“馁哆安兑!”
“……思密达!”
任书良反正也听不懂,便有心离开。
金荩昊却已转过身对他道:“王笑竟然击毁了我的炮船!”
“这……不会吧?”
“此事必须给我一个交待!”金荩昊怒道,“必须!”
任书良极有些无语。
——都叫你别去招惹王笑了,还要我给你交待?交待个屁。
可眼下,这个烫手的山芋硬生生被塞过来了,怎么办?
如今这个时局,楚朝入侵皮岛在前,击毁使者船只在后。一个处理不好,罪责却他娘的全要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这事情搞得……
下一刻,有吏员飞快地跑过来道:“金使者,何公已经听说了朝鲜海船被毁一事,愿为你主持公道。王笑如今正在西城大街,可一同前往质问……”
~~
西城大街。
王笑策马缓缓而行,忽见许多人拦在路上。
为首的是何良远,队伍中却有几个自己认得的人,国子监祭酒何正孝、国子监留学生金在奎,以及几个御史和鸿胪寺、礼部的官员。
何良远旁边站着的却是个朝鲜官员服饰的中年人,很嚣张的样子。周围护卫也蛮多的,朝鲜人也有、楚军也有。
他也不下马,笑问道:“何大人这是在迎我?”
“驸马从何处归来?”何正孝先站出来问道。
“自然是从保定回来。”王笑叹道:“都说了不要聚集,你们怎么就不听呢?”
何正孝正色道:“保定?老夫看未必吧。敢问驸马,是否是你击沉了朝鲜船只?”
王笑其实有些诧异——追责我?不怕把我逼急了?
他略一思忖,却也明白过来。
何良远这是没能杀掉自己,打算让自己当众对藩夷服个软,打压一下自己的声势。
老东西,不过是打了你两巴掌……小气。
“我没有啊。”王笑很是诧异道:“发生了什么?朝鲜船只被击毁了?”
众人见他貌似纯良、一脸无辜的样子,登时有些诧异。
这演技……
“王笑,你休要狡辩!”金荩昊站出来叱道:“敢做不敢当,无赖嘴脸!不怕沦为天下笑柄吗?!”
王笑依然一脸惊讶的样子,道:“我没有不敢当啊。朝鲜船只被击毁了,我也觉得大快人心呢。”
反正我就不丢脸。
“你!”金荩昊大怒,骂道:“你这是想代表楚朝宣战吗?别忘了朝鲜的宗主国是……”
“不好意思,我代表不了楚朝。”王笑轻笑起来:“你是朝鲜人啊?去年你们击毁我朝九艘大船又如何说?”
“那是你们入侵皮岛在先!”
“皮岛?”王笑讶道:“那是我们楚朝的啊,”
“满口胡言!”金荩昊叱道:“世人谁不知皮岛乃我朝鲜之土?”
“若是如此,你国当年为何不说,反而还屡屡支援东江镇?”王笑陡然拔高声音,喝道:“怎么?叛了宗主国,还有理了是吧?”
“那是……”金荩昊怒急之下,一时汉话便有些不利索。
四周有人轻笑起来。
过了一会,金荩昊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高喊道:“这便是楚国的驸马的德行?这便是泱泱大国的风度?”
他往前几步,喊道:“朝鲜世代尊崇楚朝,历代国主皆受楚朝册封,笃信儒家学术,严守华夷之辨……但反观你们,尽到一个宗主国应尽的责任了吗?!”
“丙丁虏乱,清军长驱南下,直破汉城,虏我世子,杀我百姓,五十万朝鲜百姓沦为奴隶,至今如猪狗般受驱使……这时候,你们这个宗主国在哪里?”
金荩昊说到这里,声泪俱下。
他身后的金在奎听了,猛然跪在地上悲嚎起来。
金荩昊又朗声道:“战后,连日本都提议派遣援兵,你们楚廷又如何表态?知道我国主是如何答复日本吗?依旧使用你们楚朝的延光年号,依旧尊称楚朝为宗主!使者穿汉服、执楚礼!这一片赤诚天日可鉴。六年之后,你们是怎么做的?九艘战船,再侵皮岛!”
“这件事,我国主如何回应的?遣我来楚朝问询。”金荩昊手一指王笑,喝道:“你王笑又是如何做的?毁我船只,杀我国人!”
街上的楚人听了这一席话,纷纷低下了头。
连锦衣卫与官员们也有些羞愧起来。
武备不强、受辱于人的无奈往日不觉,此时却一点一点浮上来。
祖辈留下的是万邦来朝的赫赫江山,是风华绝世的华夏上国。却在自己这辈人手中,沧落到如今的地步。往昔的泱泱大国,终于连一个属藩都保护不了了,沦落到被藩夷指着鼻子痛斥的地步……
王笑策马看着金荩昊,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好一个背主家奴。”王笑大喝道,“我为驸马,成婚时须背《太祖训诫》,知道太祖皇帝当年是如何对我说的吗?”
“‘四方诸夷,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两百七十七年的包容庇佑,换来的就是你们这样忘恩负义的对待?!”
“我大楚两次援朝抗倭,致使辽镇精锐受损,十去其六,错失进剿建奴之机,只能坐视努尔哈赤坐大。之后的五十年来,你朝鲜如何做的?首鼠两端,见异思迁!努尔哈赤一朝兴起,你们便开始搪塞敷衍,奉行中立……”
金荩昊忙喊道:“那是光海君在位时做的,我国主正是不满他此举,才废黜其王位……”
“那又如何?”王笑大喝道:“你们如今所为与他何异?出师皮岛,杀我东江将领,虏我辽东难民。最先破坏两邦和穆的人,到底是谁?!”
“当年清军挟迫,我国主被逼无奈……”
“闭嘴!”王笑叱道:“百姓沧为奴隶、王妃世子被虏,却还俯首称臣?受奇耻大辱却只会屈膝谄媚。永远只等着我楚朝的保护,自己却毫无骨气!你们之不幸,皆因你们之不争!竟还有脸来质问我?!”
“斗米恩、升米仇的奸滑之徒,畏威而不怀德的叛主家奴,也敢拦我的路?”王笑冷笑道:“你那破船不是我击毁的。但就当是我做的也无所谓,你又待如何?”
金荩昊大怒,指着王笑喝道:“你……”
他气得怒火攻心,汉语便不太好用,嘴里一通叽哩咕噜之后,转向何良远道:“何公,你看你们这个驸马!此事必须有个交待。”
“你们楚人可想好了,我朝鲜如今虽降于大清,但……”
“砰!”
一声铳响。
何良远还没来得及开口,金荩昊的头颅便在他眼前爆开,血溅了他一脸……
!!
长街之上,所有人目瞪口呆。
王笑放下手中的火铳,皱眉道:“依楚律,敢尊称奴寇的伪国号,斩立决。”
他说完,转头向耿叔白低声问道:“有这条吧?”
耿叔白还没回过神来,许久才喃喃道:“应该……有吧。”
第397章 士可杀
一连写了许多封信,卢正初搁下笔,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
“老师可要去歇息?”侍立在一旁的阮康平问道。
“后日就要去辽东了,临行前要交待的事情太多,回头在马车上再歇吧。”卢正初道:“去把义章唤来。”
阮康平先行了一礼,想了想还是说道:“白大人去通州巡视粮仓了,三日后方回。”
他有些犹豫,小声地提醒道:“此事,前日与老师说过的。”
“是吗?”卢正初木然了一会,缓缓道:“老夫忘了……近来多忘事喽。他巡视通仓是假,避开王笑与贵胄的粮银之争才是真,越来越滑头!”
阮康平脸色愈发为难起来,低声道:“此计,是老师指点白大人的。”
卢正初一愣,失笑起来,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笑了好一会,他才用苍老的手拍了拍膝盖,喟叹道:“赶不及再提点白义章了,你回头见了他,千万嘱咐他别再贪了。朝中无人护着他,为了一点银子抄家灭族,不值得。”
阮康平拱手应下,心中却想到白义章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这楚朝没有多少光景,早日留些银钱傍身。”
“老夫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卢正初道:“你告诉他,王笑虽喊他一声‘舅舅’,但其实没什么亲戚,哪天追究起来,那小子可是六亲不认的。”
“是。”阮康平不明所以,拱手应下。
“信写到哪里了?”卢正初将手中的昆党名录放远了些,眯着眼看着,嘴里喃喃道:“昆党?江山社稷就是败在我们这些人手里啊……”
下一刻,林向阳匆忙跑来,语速飞快道:“老师,朝鲜使者在西城大街拦了王笑。据说是王笑击毁了朝鲜使船……”
他虽急切,却也有条不紊地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
卢正初闭上眼想了想,道:“何良远空有宰相之志,却无宰相城府。”
说罢,他摇了摇头,又骂道:“拿邦交大事来为自己出气,搞七捻三的寿头。”
最后这声叱骂却是昆山话,阮康平与林向阳对视一眼,知道老大人这是气狠了。
卢正初撑着椅靠站起身来,嘴里喃喃道:“老夫亲自去一趟吧,如今武力夺皮岛不成,朝鲜的态度便至关重要……莱州虽好,离辽东还是远了,我这老头子也不懂王笑是怎么想的。对了,回头让贺琬再来一趟……”
~~
“砰!”
一声枪响。
~~
西城大街。
在各种“思密达”的呼声中,朝鲜人纷纷冲向王笑,却又被锦衣卫持刀逼了回去。
何良远只觉脸上黏糊糊的一片,极有些恶心。
他是簪缨世族,书香门第出身,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惊得愣在那里,良久才缓缓转头看向王笑。
何良远本以为自己随手施为,必然让王笑下不来台。承认击毁朝鲜战船也不对,否认也不对;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没想到这小子看似鲁莽的一铳,竟然恰恰破了这个两难的境地。
“驸马!你疯了吗……”
何良远话到一半,只见王笑已经又装了弹,抬起手铳对向自己。
像是在回答:不错,我就是疯了。
“何大人身居内阁,那么多公务操心不过来,竟还亲自来陪一个敌国使者?”
“朝鲜国地位毕竟不同,你这般……”
王笑没在听,眼睛眯了眯,似乎在瞄准。
何良远知道他真的可能敢打死自己,嘴里的话终于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士可杀,不可辱。我伴齐王车驾至保定,听说京城瘟疫反复,马不停蹄赶了回来。”王笑道:“可这蕃夷竟然公然污陷我,还当街指责我的德行……我是那样的人吗?!这也就罢了,他竟敢羞辱我大楚?!欺我华夏无人乎?!”
锦衣卫番子们轰然叫好道:“欺我华夏无人乎?!”
何良远心中已将王笑骂了个遍——这竖子的辩才实在是一般,只是会耍赖罢了。若不是手里拿着个火铳、身边又跟着锦衣卫,老夫大可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可现在命都被捏在人家手上,无谓之争也没什么意思。何良远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闭着嘴不说话。
王笑又问道:“今日这个蕃夷出言不逊,我一时激愤才走了火。这是我与他的私人过节,无涉国事,何大人想替哪边出头?”
何良远:“……”
私人过节?你自己挟着楚朝的威风把漂亮话说完了,现在就开始‘无涉国事’了?太无耻!
出头?人家金使者都死透了,你反倒成了冤主?老夫还要替你出头?
心中暗骂不已,何良远却知道王笑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让自己做个选择:是继续作对呢?还是服个软?
再作对下去要送命。可是,服软的话,已耗尽的名声就要臭了。
……
一老一少对视着,用眼神交锋了两个回合。
王笑眼中毫无恐惧,只有坚定。
他虽不介意再杀一个何良远,但若是那样,朝中刚平复下来的局势必定再次被打乱,出巡四省的计划也会受到干拢。
反之,留着何良远这样一个见识过自己手段、看得清局面的人在内阁,京城便能安稳得等到自己回京。
是杀是留,只在老东西的一念之间了……
想到这里,王笑余光一瞥,忽然有些走神。
金在奎正站在那里碎碎叨叨着什么,嘴里说的话王笑别的听不懂,但‘嗳哉惜’还是能听得懂的。
被打死的原来是金在奎的叔叔?
“这……我实在是太博学了!”王笑由衷表扬了自己一句。
王笑又留意了一下,发现金在奎表情里除了伤心,竟还带着些释然。
他便低声对耿叔白道:“看见那个朝鲜书生没?把人弄来。”
“哪个?”
“看起来很土冒的那个……”
“老夫当然是站在楚人这一边!”何良远思来想去,还是服了软。摆出肃然神色朗声喊道。
王笑正和耿叔白低声说话,没太听清,抬起头问道:“何大人说什么?”
何良远一张老脸登时被恼得通红。
他身后的官员们默默低下头,暗道何公这下是脸面扫地了、还有王笑也实在太盛气凛人。
何良远咬着牙将这口气咽下去,再次开口道:“老夫当然是站在楚人……”
“驸马!”
长街另一边,一骑绝尘而来,马上的锦衣卫连缰绳都来不及拉,翻身下马摔在王笑面前,单膝跪地道:“报!卢公……遇刺身亡了……”
“什么?”
“卢太保刚刚在府门外,遭建奴细作刺杀,已经……卒了……”
~~
良久之后。
何良远四下环顾,长街上只剩下随从与朝鲜人。
他忽然有些后悔——刚才那句话,自己要是再晚些说该有多好。
再晚些就不必开口,也不用那么丢脸……
第398章 卢昆山
左府。
为了操办左明心与秦玄策的婚事,左府这些日子极有些忙碌。
但对于后院这些事,左经纶是不太管的。
他正与宋礼坐在书房,派人时刻打探西城大街的动静……
“王笑这一招剑走偏锋,我确实没想到。”宋礼沉吟道:“但他破了何良远的局,我不意外。”
“老夫则是想到了,但老夫没魄力干出这样的事。”左经纶道:“至于何良远……郑元化太强势,导致何良远在翰林院被压了太久,眼界已跟不上了。一朝执政,漏洞百出。悔与他家联姻。”
“他是放不下身上那股酸儒气。”宋礼道:“如今被王笑剥了颜面,许是能有长进。”
“几十年都没长进,临入土了再长还有何用?”左经纶摇了摇头,哂道:“我们教他调津镇水师围剿王笑,他呢?顾及名望、畏首畏尾,找朝鲜的蠢材办这事。”
宋礼笑了笑。
——调津镇水师也未必杀得掉王笑,自己这边出这个主意,无非是想着让他们两虎相争。何良远看出来了,不愿落下把柄,又想躲在暗处。
一叶落知天下秋,只看这一件事,便知道整个楚朝官员的行事风格。相互算计、顾虑太多,结果一事无成。
想到这里,宋礼不由摇了摇头,叹息道:“陛下擅权术、擅平衡,此治世的帝王之道,但难掌乱世。”
以前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此时两人对视一眼,都感受到了延光帝的权威日衰。
左经纶叹道:“乱世已临,须有霸道之主……你观齐王如何?”
“年岁还小,看不分明。”宋礼道:“但谈到殿下,便绕不开王笑。”
“沾指兵权,亲近齐王,邀功逐利,王笑此子心怀叵测,不可不防啊。”
“今日他杀害朝鲜使节,陛下不处置他?”
“论理而言,必须处置。”左经纶捻着胡须,喟然道:“但如何处置?为了给朝鲜小国一个交待,处置刚立了功劳却无封赏的驸马。不正是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叛乱吗?不可取。王笑杀金荩昊之前那席话,是说给陛下听的,更是说给天下人听的。”
说到这里,两人又有些无奈起来。
默然一会,宋礼叹道:“老大人马上就要出任首辅,齐王离诸位也只有一步。本该放手施为,力挽狂澜……若没有王笑,该有多好。”
“首辅?陛下的意思是,让老夫暂代首辅,空着位置等卢昆山回来。”
“岂有此理?”宋礼道:“视国事如儿戏。”
“陛下如今有些消沉了,可不就是儿戏?”
下一刻,通传撞进门来。
“老爷……卢正初遇刺身亡了!”
“什么?!”
“卢正初被建奴细作刺杀了……”
左经纶一愣,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咣当一声碎了一地。
宋礼不由心想:这下首辅的位置稳了!
良久。
“卢昆山!”
忽然,左经纶一脚狠狠踹在案上,杯盘碎了一地。
“卢昆山……老东西!你安敢如此……你凭什么……”
宋礼愣了愣,目光看去,只见左经纶双目通红,似悲似愤,竟是丝毫不见喜色。
“老大人。”宋礼低声道:“卢昆山死了是好事。”
左经纶恍若未闻,自言自语道:“你凭什么?凭什么能让建奴细作来杀你?我们些老头子这一生的功过尚无定论,你怎么敢先逃了?”
“哈哈哈,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你卢昆山,分明是知道这大楚的江山社稷岌岌可危,迫不及待便要给自己盖棺定论!”
“往后青史昭昭,你是名臣良相,殉国忠烈。我却是丧国蠢才,万世讥嘲。凭什么……”
左经纶说到这里,老眼中两行老泪不停长流,沾着他花白的胡须,看起来很是狼狈可怜。
“寒窗苦读,文章取功名,宦海沉浮,转瞬已是迟暮,一生付尽。我们心里都知道,这大楚的江山社稷守不住,守不住!这些年你我各展胸中所学,各尽毕生之力……如今你圆满了,你卢正初的名字与我左经纶的名字就此分道扬镳。从此漫漫长路,千古庸臣的罪名,我担。”
宋礼连忙劝道:“老大人,无需……”
左经纶如失了神一般,仰着头轻笑起来:“哈哈,六十年韶华耗尽,这一生是非功过谁予评说?”
他踉跄着脚步,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去。
宋礼站起身,看着左经纶的背影,默然了许久许久。
原来,老大人也知道楚朝的社稷守不住。
这些年来两人对坐而谈,谈的永远是如何力挽狂澜于既倒。算计这人算计那人,好像踩着他们上位了便能救楚朝一般。
其实宋礼知道,怎么做都一样了。
就像临死垂危之人,吃什么药都救不活的。
所做的这一切,不过只是在骗自己而已,不过只是习惯了这样一直忙下去而已……
~~
乾清宫。
延光帝坐在那里,听着杜正和低声禀报。
“王笑说,他若有异心,早就效仿郑元化到江南图谋了。”杜正和低声道。
“是吗?”延光帝抬了抬眼帘,问道:“他给你的粮饷,你收了吗?”
杜正和深吸一口气,有些绝望起来。
确实是再难获得陛下的全心信任了。
“末将收了。”
“很好。”延光帝轻轻拍了拍桌案,兴味索然地道:“下去吧。”
看着杜正和一步一步小心地退了出去,龙椅上的皇帝揉了揉脑袋。
有些事,只有身处其位的人才能真正看明白。
事情发展到如今,王笑有没有异心、杜正和值不值得信任……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王笑的做法早已让朝堂对皇帝失去了敬畏。
无关信任、无关忠诚。朝堂上数万官员,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对皇帝造成不可挽回的既定影响,非人力所能控制。
这种如临深渊的境地,也只有延光帝一人能体察到。
齐王哪怕没有异心,王笑也必须推他上位;王笑哪怕没有异心,旁人也要推他;杜正和哪怕只忠于皇帝,神机营的兵士却知道谁更强势……
世人惯会见风使舵。如今风向变了,人力去推船怎么推得动?
延光帝闭上眼,仿佛看到周衍披着龙袍对自己恸哭道:“父皇,朕不想这样的,是你逼朕的!”
罢了,反正这一辈子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延光帝懒得再想,他此时不愿再批折子,便打算去找陈圆圆一起吃些甜食。
鸿胪寺卿汪侑忽然求见。
延光帝本不想见,却还是习惯性地道了一声:“允。”
“陛下,大事不好了!驸马王笑杀了朝鲜使节。”
提到朝鲜,延光帝就烦。
——朝鲜国主李倧那个老货,整天就会哭哭啼啼。一边降了建奴,一边又派个和尚暗中向自己解释,同时又派个使节来质问……谁都不敢得罪的窝囊废,过得还比朕好。现在又他娘的来给朕找麻烦了。
一听禀报,延光帝便明白其中因由,也想清楚其中利弊。
但他并不能跟人分析,便淡淡道:“杀了就杀了吧。”
“陛下,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王笑此举……”
“朕怎么做还要向你解释吗?!”延光帝拿起一本奏折摔在案上,道:“去,写封檄文给李倧,让他把东江诸岛交出来。不会写就去问卢爱卿,别再来烦朕。”
忽然,一个小黄门闯起来,因跑得太急还一跤摔在殿上。
“陛下,大事不好了!卢大人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