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摘桃子
“都住手!”
随着这一声大喝,何良远缓缓走进芳园。
他位极人臣,浑身自带着极强的气势,这一入场便让所有人瞩目。
锦衣卫番子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来。
书生们则是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纷纷哭嚎着请何大学士主持公道。
何良远便侧目看了范学齐与庄小运一眼。
范学齐被这样的高官瞥了一眼,只觉心里七上八下。他脚下一软,几乎站都站不住。
庄小运却只是低下头,很平静的样子。
范学齐忍不住又将目光看向花枝,却见她已找了个扎凳坐着,很是悠闲的模样。他不由有些恼自己没胆气,强自镇定心神,故作淡然。
但,还是有些怵何良远。
那边何良远听众书生说了来龙去脉,便点点头走到台阶之上,看着范学齐了摇了摇头,方才转身面向众人。
“事情老夫已然听说了,诸君心怀热忱,愿身体力行出面为百姓做事,不枉你们所读的圣贤书,老夫很是欣慰。”
“这是我辈读书人该做的,但我们不忿无德无才之人弄权。”有书生响应道。
“老夫知道,今日之事是应争执口号而起,这虽是小事,但亦可管中窥豹。那样的大白话听在耳里,百姓会怎么想?”何良远郑重道:“百姓会觉得,我们在敷衍了事,会觉得朝延没有重视起来!”
“何公说的对,正是此理!”
议论声中,何良远抬了抬手,看了庄小运与锦衣卫番子一眼,凛然道:“锦衣卫如此殴打文人,暴虐无忌,何等跋扈?老夫要上书请陛下重惩张永年!至于驸马王笑,其人年轻气盛,不适合主导如此政事。老夫愿舍此垂老之躯,亲自辅佐齐王整治疫情。”
一句话,场中书生皆是动容,纷纷拱手行礼道:“何公一心为国,我等感佩至极,愿随追何公整治疫情,万死不辞!”
“我等愿联名,上书陛下,请陛下让老大人出面主持此事。”
“不错,我们都愿联名,京师士林基本在此,大家齐心协力,则大事可成矣……”
一片激昂的欢呼声响起,仿佛青云之路已在脚下。
忽然有人冷笑道:“之前不出面,现在事情进展顺利了便来抢功,何大人摘得一手好桃子啊。”
他声音并不大,四周的锦衣卫却都哄堂大笑起来。
“哈哈哈,何大人摘得一手好桃子!”
何良远转头看去,只见王笑与王珍施施然然走过来。
他淡淡一笑,负起双手,道:“驸马年轻气盛,说话办事未免有失分寸。”
“哦?”王笑走到何良远面前,问道:“何大人上次比诗词输给我,这次又想与我争功,才华人品都不怎么好嘛。”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何良远不屑与他争论,微微仰起头,叹道:“老夫一心为公,不惧诽谤。”
“啪!”
一声重响。
四下皆静。
所有书生都瞪大了眼愣在当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才,分明看到王笑重重抽了何良远一个耳光!
这,这可是何公啊,文坛巨首的何公……
~~
何良远脸上泛起一个鲜红的掌印,站在那完全没反应过来。
这……怎么回事?
下一刻,王笑又是一巴掌摔上去!
!!
啪。
何良远登时暴怒如雷!
身为内阁重臣,他绝不容许被王笑这样当众摔耳光。
“你……”
王笑冷笑着,轻声道:“你知道的,锦衣卫归我管控,神枢营也落在我手上。”
何良远大怒:“你……”
王笑低压声音,笑道:“东厂王芳,我已经拿下了。”
何良远气息一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王笑又往前一步,声音更低,道:“你知道神机营杜正和是谁的人吗?也是我的人。”
“这不可能……”
“京师还有哪些武备?”王笑问道,似乎才想起来般,道:“对了,还有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巧了,这也是我说的算。”
“你休想诓老夫。”
“嘘,这个秘密我还没告诉别人。”王笑道:“我今天就算杀了你,陛下也拿我没办法。之所以还留着你到现在,无非是我懒得费功夫,怕耽误了事情。”
何良远嚅了嚅嘴,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叛乱发生时,何府被围,确实极险……
王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但,你居然还敢得罪我的朵朵。告诉你,我们结梁子了,今天还是刚开始。”
“王笑,你疯了?!”何良远压着声音,低声怒吼了一句。
他一时间心念急转,却发现自己无可奈何。
今日之所以兴冲冲地来,是千算万算都觉得王笑不可能比自己更有办法说服读书人。
但,京师武备掌握在对方手里了,凭一群文人能怎么办?
——打仗,非老夫所长啊。
现在被摔了这两巴掌,再去和陛下告状,陛下只会认为自己攀诬,更不能相信王芳和杜正和叛了。这两个可都是陛下的人……
关键是,现在怎么下台?
“想下台?”王笑轻笑了一句,转过身朗声道:“上次我与何大人比试诗词,约定谁输了叫对方三声爷爷,何大人输了却不认,因此我打了他两下。”
何良远大怒,有心想骂王笑,却不敢说话。
——狗崽子,当时的赌约明明改成编书了,无耻!
“王笑!你竟敢……”有书生站出来指着王笑喝骂道。
“怎么?何大人都不说话,你打算出头?”左小运按着刀向前一步。
那书生唬了一跳,慌慌张张缩了回去。
看着左小运手中缓缓抽出的刀,何良远目光一凝,心中便起了退意。
这种时候,再多说什么只会更丢人。
他袖子一摔,便打算暂避锋芒。
王笑也不拦他,笑道:“今日芳园雅集,我送何公半阙词吧。”
何良远步履不停,并不理会……
~~
彼时芳园中景致依然,假山水榭,梅枝疏影。
一众书生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而与他们一墙之院的后院里站着许许多多美人,或立或坐,凭添一番春色。
何良远堪堪走下台阶,忽然听身后王笑朗声吟道: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第370章 团团转
王笑半阙词念罢,何良远脚步一顿,接着径直出了芳园,并不回头。
场中的文人墨客表情各异,震惊的也有,害怕的也有,更有甚者嘴巴都忘了闭上。
到此时他们才想起来,王笑还是有许多传世名篇的。
大家以前觉得他可能是他人代笔、欺世盗名,可现在看这半阙《念奴娇》的寓意……昆仑山高大险峻,终年积雪,天地冰寒。夏天冰雪消融,江河纵横流淌,冲袭百姓。这其中功过难评,像是骂何良远这个重臣,又像是王笑在说自己。
总之,王笑首首都是这样的功力,还能当场填词骂人,看来不是旁人代笔了。何况能做出这许多雄浑豪迈诗词的人,谁给他代笔?
至于不念后半阙,大抵上是骂得太难听吧……
一众书生顿时便偃旗息鼓,担心万一王笑要找自己比诗词。
看着他们缄口不言的模样,王笑也觉得理所当然,这词是后世一位毛姓伟人所填,果然没人敢出声。
当今文坛,万马齐喑……独孤求败啊。
他招过庄小运,吩咐道:“带锦衣卫押着这群人上街宣传起来,谁再敢叨叨,一刀砍了。”
王珍在一旁道:“如此简单粗暴,恐他们心里不服气。”
王笑无所谓地应道:“管他们服不服,把事情做了就是。”
他也懒得看那些书生,反倒是瞥了花枝一眼,心想:这丫头声称留在京城有事,分明都是在玩。
那边王珍忽然目光一凝,在人群中见到一人,便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便见王宝一身香山书院的制衫,低着头走上前,唤道:“三哥、大哥。”
王笑听他先唤得自己,便知这小子是个势利眼。再一看,这四弟如今看起来气色好了些,眼神中的嚣张气却已尽数褪去,成了一幅唯唯诺诺的模样。
王笑不由心道:又是一个被社会磨平了棱角的可怜孩子。
王珍板着脸,一幅家长做派,向王宝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王宝松了一口气——本来还以为大哥要考较自己学业呢,吓死了。
他故意瞥了身后一眼,吞吞吐吐地道:“大哥,我也不想来的,是他们逼着我来。”
王珍皱了皱眉,问道:“他们?是谁?”
王宝便转身指了指香山书院队伍中的几个书生。
那几人见他动作,吓得身子一缩,往人群中躲起来。
“他们平常欺负你?”王珍面色不悦道。
王宝飞快地点点头,道:“有一点。”
王笑心中有些好笑,没想到在家里称王称霸的王宝,到了学堂还会被人霸凌。
敢霸凌当朝驸马的兄弟,这几个书生确实……有风骨。
王笑便摆了摆手,用老气横秋的口吻叹道:“孩子间的一点口角,过去了便算了。唔,大哥、四弟,你们说可好?”
王珍只好苦笑一声。
王宝一愣,心道这三哥如今得了势,果然说话都不一样了。
“好。我听三哥的。”
“不错,有肚量。”王笑背过双手,很老派地道:“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往后不必再去书院了,留在家里备婚。”
王宝心中大喜,连忙应道:“谢谢三哥!我以后都听三哥的!”
他自然知道王笑如今风头正劲,急着巴结,弱弱地道:“我以前不懂事,惹恼了三哥,这些日子以来,实在是追悔莫及……”
王笑随意摆了摆手:“过去了便算了,以后你要乖,知道吗?”
“好好好,我一定乖。”
王笑点点头,心道:那你就去把钱怡娶了吧。
~~
与此同时,钱怡在丫环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痛得那丫环泪流都流下来。
“我还不爱嫁,王家那臭老头凭什么敢拒绝我爹?”
“小姐,奴婢只是在堂前听到的……”
钱怡又是重重在她脚上一踩,道:“我自己去问爹。”
她到了前堂,只见钱承运刚送走王康回来,连忙跑上去道:“爹,听说王老头来拒亲了,女儿丢不起这个人。”
钱承运脸一板,叱道:“有你说话的份吗?”
钱怡吓了一跳,喃喃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门亲事能成,你准备嫁便是。”
钱怡愣了愣,忽然眼睛一转,悄声问道:“爹,王老头是不是来作戏的?我们两家想联姻,但怕遭人嫉恨,王家才作出不情不愿的样子?可是这样的话,我们钱家也太吃亏了,女儿的名声都毁了。”
“闭嘴。”钱承运袖子一摔,面色不悦。
他不是真的生气,反而觉得几个儿女中,长子愚钝、钱朵朵胆怯……反倒是钱怡继承了自己的狡猾狠辣。
钱怡一听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转念一想,能和公主成妯娌,倒也不亏。
听说驸马长得风姿俊美,那想必他的兄弟也一定俊俏……
~~
王康出了钱府,上了马车便叹了一口气。
崔氏便连忙问道:“老爷,钱侍郎怎么说?”
“老夫也不敢把话说死,他毕竟是当官的,不好得罪。”王康皱眉道:“没想到这人这么没脸没皮!”
“依妾身说,要不然就让宝儿娶了……”
“蠢妇!笑儿都说了,这姓钱的是他的政敌,是要把女儿安插到我们王家。”王康叱道:“你个妇人头发长见识短,被人耍得团团转都不知道。”
崔氏被骂得不敢出声。
王康抚须沉吟道:“姓钱的这么不要脸,老夫得放出风声,表明王家不愿联姻的态度……”
一路回了王家,崔氏竟见儿子竟然从香山书院回来了,登时喜不自胜。
母子相见,很是抹了一番眼泪。
王宝便道:“娘,孩儿想娶钱怡。”
崔氏一愣,喃喃道:“不行,你爹说了,钱家可是王家的政敌。”
王宝低声道:“娘,我实话和你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崔氏一听便来了精神,忙道:“你快说。”
“三哥其实也是打算让我娶钱怡的,他现在阴险狠了。”王宝四下一看,压低声音道:“但这件事我仔细想过了,百利而无一害。我不管钱侍郎和他是什么关系,傍上这棵大树总是好的。万一老三还记恨我,不愿提携我,那我还可以依着岳丈。”
“哎哟我的宝儿,你这书没白读,真是长进了,长进了!为娘心里太高兴了。”崔氏喜极而泣,过了一会又喃喃道:“可是,你爹不同意啊……”
“娘,你还没看出来吗?”王宝气急道:“那分明是大哥三哥在利用爹,推他出来做姿态给别人看。”
“可是,那最后还是要你爹同意啊。”
“要他同意什么?我们私自下了聘,木以成舟,爹还能怎么样?这事,爹就是拿来摆样子的。”
崔氏眼睛一瞪,惊道:“就不怕你爹打死我们娘俩?”
王宝一拍脑门,泄气道:“娘啊,我这么久不在家都知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个家已经不是爹说了算了……”
第371章 孤独者
顺天府。
衙门外的石狮子下方摆了一块大牌子,上面的内容颇有些奇怪——京师疫情防控中心。
“又上班了。”王笑站在牌子前伸了个懒腰。
他每次看到这几个现代感十足的字,便觉得心中的那点恶趣味得到了满足,稍稍排解了上班的枯燥。
事实上,他最近每天做的最多的,便是坐在这衙门里安排事情。
大方针无非是那几项,具化到人手、分工,以及时常发生的意外情况,便颇为繁琐无聊。
“如今别的方面都已进展顺利,就是……焚烧尸体,百姓始终不愿意。”知府夏炎道:“据说已有人在串联,要强烈反对此事。”
王笑点了点头,道:“这事我会安排。”
说着,他随手拿起齐王的印章,啪啪便是一通盖。
夏炎双手接过,各项事务分派完,又赔笑道:“驸马也累了吧,歇会儿?下官有上好的茶叶。”
“不必了。”
夏炎便又笑道:“下官听说,朝中不少人在为驸马请封候爵,下官这厢便提前恭贺驸马了。”
王笑摆了摆手,心知这对方是想投靠过来。
他其实对夏炎印象不差。
夏炎一听说齐王被罚跪便捉了王珰……听起来蛮让人生气的,但王笑却能看出其中门道。
首先,王珰是王笑的堂兄,却不是关键人物,‘以婢为妻’也不是大罪。人选和罪名都拿捏的恰当好处,夏炎既能和王笑划清界限,又不至于过份得罪他。
其次,夏炎并未让人停止清理沟渠,为的便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总得来说,这是个墙头草,但水平还是在朝常官员的平均线以上。这几天王笑用他用得还蛮顺手的。
世间大多还是这样的官。
王笑不露声色道:“夏大人安安心心做事,不必多想。”
夏炎便知道王珰一事这便过去了,缓缓退了出去。
王笑便提笔写接下来的计划。
不一会儿,周衍走了进来。
“殿下有事找我?”王笑起身行了一礼,有些敷衍。
周衍道:“你怎么知道?”
“夏炎刚走殿下便进来,想必是等了一会了。”
周衍点点头,似乎犹豫着如何开口。
王笑便重新坐下来,继续写他的东西,嘴里漫不经心道:“宋先生来过了?”
周衍讶道:“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王笑道:“我还猜,宋先生说我坏话了。”
“也不算……坏话。”
王笑点了点头,沉吟道:“想必宋先生说,太子叛乱之时,我本有机会扶殿下登基,但我却没有做……”
周衍面色一变,低声道:“这话不可乱说。”
“宋先生敢说,我便也敢说。殿下不妨直言,是或者不是?”
周衍嚅了嚅嘴,终究还是道:“父皇毕竟年轻大了,精神不太好,能让他颐养宫中……也是良策。”
他来之前,想像的对话内容完全不是这样。现在只觉得王笑捏着节奏,自己全然没办法主导谈话。几句话功夫,竟是真心话都说了出来。
“殿下已是储位人选,还担心夜长梦多?”
周衍不应他,脸一板,有些不忿又委屈地道:“你是孤的姐夫,本该向着孤的。”
王笑没有抬头,应道:“不错,那夜我确实可以扶殿下登基,还有八成把握能成。”
周衍一愣,他没想到王笑会这样直接了当地承认下来。
“殿下不是性急之人,宋先生是怎么劝殿下的?”王笑反问道。
周衍便深吸一口气,叹道:“这些年来,父皇做的确实不好,如今江山危极,必须要有锐意进取之君,贤良辅政之臣,大刀阔斧……”
王笑道:“所以,殿下是明君,左经纶、宋信兄弟是名臣。殿上继位了便可缓楚朝危局?”
“孤自然要励精图治……”
“父皇难道不励精图治?”王笑终于搁下笔,站起身,注视着周衍,道:“你们总在说他昏聩平庸,总觉得换个君王这天下便能好。父皇确实未必贤明,但他身处帝位十七年,至少在现在,他还是这天下当皇帝最专业的。很多决定,外行人看起来蠢,却是他身处局中能做出的最优解。而事情结果,是由无数外力共同推动的。这天下,不是换个人上位便能解决的。”
“呵,一个个,要么自命非凡,要么权欲熏力……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的眼睛永远盯在高位之上,为什么永远不肯低下头看一看?!”
王笑说着,忽然有些生气起来,道:“帝王、将相……权力……从我看到朝堂的这一天,每个人都在追逐权力,只追逐权力!劝殿下上位、劝我去谋侯爵。但为什么不肯先想一想,有了权力之后该怎么做?”
周衍一愣。
王笑忽然抬手指着门外,道:“实话与殿下说吧,京中兵马我都已掌握下来,为的是控制交通,为的是接下来的平抑粮价,为的是防备女真人……但,殿下若是想,我现在就可以扶殿下继位。”
“你……你疯了?”
“我说真的。”王笑道:“若者殿下现在便可以视自己是君王。来,励精图治吧,殿下可以直接行使帝王之权。只要吩咐,臣这就办。”
这些大逆不道话听在耳里,惊得周衍一愣一愣的,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退后了一步,喃喃道:“你……”
王笑目光灼灼,又问了一句:“殿下要如何励精图治?”
“自然是均田地,练精兵。”
“均田地,好啊。”王笑道:“现在卞修永领群臣死谏反对,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周衍喃喃道:“这……”
“要不要臣将他们打下去?敢不听话的就杀掉。”王笑道:“但如此一来,天下士林都会声讨殿下。好,我们先不理,均田地由谁来负责?是否左经纶?”
“自然是左公……”
“好,殿下置卢首辅于何地?户部握在他手中,又如何处置?昆党是东林正统,世间读书人反对殿下的声浪又高一层,如何是好?奏成业是卢首辅的政治同盟,辽东战局是否有变数殿下想过没有?”
王笑道:“还有练精兵是吧?粮钱何来?哦,我们来抄勋贵,这活我熟。”
“但殿下别忘了,我们是宫变登基,立足未稳,再敢抄一家,各地藩王反不反?宣大孙白谷、辽东秦成业怎么想?郑元化挟皇孙于南京如何反应?殿下的两个兄长一个封地在山东、一个在江西,到时又会如何反应?唐中元是否会因此更得人心?”
“最坏的打算是,全天下都会反对殿下。一夜之间,众叛亲离。”
“还有,现在摆在父皇桌案上的奏折,殿下打算怎么解决?辽东还缺两百万粮饷;宣府大同则是缺兵丁;有情报传来,女真今冬可能会入寇;北方五省都在发雪灾;居庸关长城破败需要重修;莱州有倭寇登岸……”
“这些,还只是臣一时半会想到的问题。但殿下如果真的做过一件事,便该知道做事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难题。殿下想当储君、想当君王,可有做好如何面对这些问题的准备?”
周衍面色惨白,想开口却不知如何说。
“要取帝位很容易,京城守备真的很空虚,郑元化不管是想扶太子还是皇孙登位,当夜便可以做到,他没做,因为他明白,当此时局守业比创业难。”王笑道:“要撰取权力容易,要使用权力做事却很难。更难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能不能记得,我们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是要个人的一世荣华?还是能记得最开始,只是想为受难的人做些什么?”
王笑说到这里,抚着额头,有些疲惫地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殿下啊,和那些老狐狸斗了这么久,我也很累了。我们的眼睛先不要盯在那个位置上,暂时忘掉什么王侯将相。安安心心地把防疫做好、把粮价平抑……好不好?”
周衍默然良久,终究低声应了一句。
“好。”
他心里却是想道:自己这个姐夫原来爱讲道理,好烦啊。
也不知他攥那么多兵权要干嘛……
第372章 去赴宴
夜色渐临,京城一点点安静下来。
街道干净空旷,有兵丁挨家挨户检查疫情、派发物品,远远的时不时有书生含羞带臊地喊上一句。
王笑一路策马而行,想到今天与周衍的对话,他不由苦笑了一下。周衍是权力的大染缸中长大的孩子,终究要比别人接受更多心性的考验。
王笑也明白讲道理招人烦,却还是愿意在周衍心里埋下一棵种子,至于以后如何,便让他自己去慢慢感悟罢了。
他才回到王家,便见陶文君早已派丫环等在门口。
“三少爷,大少奶奶派奴婢问你,没忘了今天要去文家吃宴吧?”
“我记得。”王笑点点头,“我先给母亲问安吧。”
那丫环不敢露出诧异的表情,心中却偷偷想道:依三少爷如今的地位,还给继母问什么安……
崔氏听王笑要来,大喜过望,很是折腾了一通,领了满院丫环婆子来迎。
“好孩子,你整日在外面忙,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满脸堆笑地说了一句,崔氏下一刻又想到这句话似乎会让王笑以为自己是在抱怨,连忙又道:“瞧瞧,你都瘦了。来人,去拿点好吃的来。”
“母亲不必麻烦,我一会还要去文家吃席。”王笑道:“孩儿想着好久没见到大舅了,想哪天去拜会一下。”
大舅?
崔氏满头雾水,心道你哪来的大舅?
——哦,原来是指我大哥啊。我是你娘,我哥可不就是你舅吗?
她眉梢一挑,惊喜地想道:老三这是要提携我娘家人了?也是,他如今这情况,没人帮衬怎么行。
“你大舅也整日念叨你呢。你是大忙人,哪能让你去拜会?改明儿让他来见你。”
王笑倒也干脆,应道:“好啊。”
——我的大舅崔平可是个大粮商……
话说过了,王笑便起身告辞。
崔氏有些遗憾,却也不敢再留,起身相送到门外,却听王笑一边走一边自得其乐地低声哼哼了一句:“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调子怪怪的,傻里傻气的。
崔氏不由心道:这小子呆病还没好全……
~~
桑落低着头站在廊下,等王珠推门出来,她便上前给他披了件大氅。
整理衣服时她又悄悄抬头看了王珠一眼,见二少爷又清减了些,眼中的锐利退去不少,愈发多了几分萧索与寂寥。
“思思说想在院子里堆个雪人呢。”她低声说着,想让他能笑一下。
王珠只是点点头,自己拉了拉氅子,淡淡道:“你手还没好,去歇着吧。”
“那我给少爷打伞……”
“不必。”
王珠也不多言,走过庭院,上了马车,便见王珍与王笑正在说着什么。
“谁让大舅家的粮定价这么高……二哥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去呢。”王笑转头看了一眼,嫌弃道:“你怎么脸更臭了?”
王珠坐定,懒得搭理他。
王笑便问道:“二哥你是不是觉得,日子更无聊了?”
“不用你管。”
王笑有些慵懒地倚在车厢上,笑道:“你带着这张臭脸去喝人家的满月酒,多煞风景。小娃儿被你吓哭了怎么办?”
王珠皱了皱眉,有被他烦到。
马车缓缓而行,王笑孜孜不倦地找王珠说话:“向思思提亲的人家,二哥怎么解决的?打一顿轰出去?”
王珠终于不耐起来:“你怎么越来越絮叨了?”
王笑掀开车帘四下看了看,又道:“王芳传了个口信给我,兄长们猜猜是什么内容?”
王珍苦笑一声,道:“陛下要对二弟动手了?”
“是啊。”王笑道:“这件事父皇不好声张,所以王芳得到的吩咐是,悄无声息地做掉二哥……啧啧,东厂来暗杀,你怕不怕?”
“无聊。”王珠依旧是万物不萦于心的样子。
“二弟还是出京吧。”王珍笑道。
王珠点点头应道:“确实有些闷了,出京逛逛也好。”
王笑嘿嘿一笑,问道:“二哥想去哪?”
“去哪都一样。”王珠无所谓地道。
“那你干脆去少林寺出家呗。”
王珠斜睨了王笑一眼,忽然问道:“你每天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王笑道:“顶多就是为了心安。”
王珠嗤之以鼻。
他想了想,沉吟道:“你若有王霸之心……按你现在的做法,行不通的。”
“王霸之心?”王笑微有些诧异,反问道:“二哥为何会这么想?”
王珠看向王珠,问道:“大哥怎么想?”
王珠与他有默契,思索片刻,缓缓道:“确实是行不通,京畿已成四战之地。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已失,得人和却无地利,则无霸业之基。”
“不是。”王笑道:“我是问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以如今的时局,京城迟早守不住——这便是我说的‘天时已失’。至于地利……燕山以南、太行山以东、黄河以北这一片都是平原之地,地势开阔,无险可守。在京城图谋,招揽了民心也难御各方强敌。”王珍侃侃而谈道。
王珠点点头,道:“不错,京畿已无法成为徐图发展的根据之地。郑元化布局南方,以长江天险为屏,占江南富饶之地,挟社稷正统之嗣。确实是最稳妥的方法。”
“可惜三弟晚了一步。”王珍叹道。
“是晚了太多太多步。”
王珍又沉吟道:“唐中元占领关陇,有秦岭、太行山脉为屏障,进可东征天下,退可固守一方,他如今大可以从容生息,广积粮,练精兵,霸业可期。”
“他从容不了。他心太急,也根本就不会治理。打天下可以,坐不了天下。”王珠冷笑道。
“但总之,关中之地,三弟也已晚了太多步。”王珍叹道,“再说西蜀……”
“张献忠已去拿了。”
王珍苦笑道:“那这天下适宜发展生息、可作为根基的地方已然被瓜分干净了。”
王笑打断道:“不是,两位兄长啊,我没说我有什么霸业之心,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荆湘呢?”
“不行。在洞庭湖一带落草为寇可以,成大事难。稍崭露头角便会被三方势力夹击。”
王珍在脑中将天下地形又检索了一遍,忽然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官任知府,他在任的地方……”
“我知道大哥说的是谁。”王珠手指在膝上敲了敲,沉吟道:“那地方,勉强可以。”
王珍与王珠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点点头。
“胶东半岛……”王珍叹道:“不是最理想的地方啊。”
“有劣势,也有优势。”王珠道:“山东也是四战之地,又无山川可守。但有海贸补充钱银……骑兵和水军是关键。”
王珍点点头,道:“若有水师之利,还可登陆旅顺口、金州,袭扰建奴……”
“那便去莱州吧。”王珠道:“我明日动身。”
“家里人都带去吧。”王珍道:“我写封书信给吴培,他为人真挚,二弟可以与其深交。”
“不是,大哥二哥,你们理理我啊。”王笑有些气愤,很是正经严肃地道:“我总未想过要成什么霸业,从未”
他忽然有点理解周衍的无奈。
王珍讶道:“什么霸业?我们说什么了?”
一幅不知说云的样子。
王珠云淡风清地道:“什么也没说,无非是聊聊我接下来要去哪里罢了。”
王笑:“……”
“你们……”
你们这两个逆子!
王珠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莫名其妙。”
说话间,马车缓缓在白义章的门前停下来。
第373章 满月酒
这场家宴,白义章说是给孙子过满月,王笑来了以后却连他孙子的人影都没看到。
“我还以为能有捉周这样的节目看呢。”王笑颇为失望地抱怨了一句。
王珠无语地转过头。
王珍道:“你又不是来看节目的。”
“那不是顺便吗。”
这般嘀咕了两句,王笑再一看案头上只有几盘糕点,愈发有些郁闷。
连吃的都没有,都贪那么多钱了,小气。
白义章迎了三人进厅入座,笑道:“今日请三位贤侄过来,是首辅大人的吩咐。”
说罢,他端着茶吹着热气,也没有招待的意思。
今夜过来,本就是一场牌桌下的政治会谈,王笑对卢正初会来并不吃惊。
等的这会功夫,他百无聊赖,便想探探白义章的城府。
“舅舅啊,我还没吃饭。”
“案上有糕点。”白义章虚抬了一下手,笑道:“大家都是亲戚,驸马不必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
王笑捏了捏小案上的糕点,硬梆梆的,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你都当户部尚书了还这么俭朴?”
“不俭朴不行啊。”白义章叹道:“老夫攒了一辈子的家当,前阵子被人劫走了。”
说完,还瞥了王笑一眼,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竟有此事?”王笑故作惊讶。心道:这老头居然还敢跟我正面刚?倒也有些胆气……
过了一会儿,卢正初缓缓从后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三人,王笑也都认识。
秦小竺、秦玄策,还有一个则是贺琬。
秦家姐弟在京城里向来肆无忌惮,此时竟都有些温文尔雅的腼腆模样。
王笑敢说他们在亲爹面前都没这么乖。
他再一想也是,这些年的辽饷都是卢正初极力主张才筹措下来,这老头确实算是秦家的靠山。
彼此见过礼,卢正初开山见门道:“听说今天驸马打了何良远一巴掌……”
“老大人明鉴……是两巴掌。”王笑轻声道。
那边秦小竺低下头,抿着嘴轻轻笑了一下。
不知怎么的,王笑这会竟觉得她实在是好看。
卢正初却不会轻易被王笑打乱节奏,还是慢条斯理地道:“何良远肯吃这个哑巴亏,想必你底牌很厚。”
王笑也不否认,缓缓道:“老大人的底牌也很厚。”
“老夫当了一辈子官了,什么底牌,说到底不过是有些门生故旧。”卢正初叹道:“但更重要的是,老夫担着多少责任,便有多少底牌。”
老人家说话慢吞吞的,王笑也很有耐心地听着。
好在卢正初也不多说,径直抛出来意,问道:“如今京城尽在驸马掌控。老夫想问问,你何时开始这个……打团?”
最后两个字入耳,王笑微微一愣,接着笑了起来。
却见那边秦玄策对自己眨了眨眼。
“老大人这是没钱用了才想到我啊。”
卢正初喟然长叹道:“今冬建奴怕是又有入寇,可辽饷还有二百万两的缺口。”
“我记得,文家的银子……”
“若没有文家的银子,差得便是五百万两。”
王笑看了白义章一眼,笑道:“白大人少贪一些,也许这缺口还能更小些。”
白义章哼了一声:“你当时反正派了钱承运到户部盯我,大可问问那笔钱我拿没拿。”
卢正初摆了摆手,道:“驸马若不信我与义章,可让秦家这两个小娃押解银子出关,老夫决不经手。”
王笑并不表态,又问道:“老大人今夜叫我来,应该不仅是为了此事。”
“不错。”卢正初缓缓道:“老夫想重开东江镇。”
王珠在一旁听着,放下茶杯,冷笑道:“都到现在了,再开东江镇有何意义?”
卢正初闻言有些失落,额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一些,叹道:“连你也这么觉得。”
“糜费巨大,而且若是不能占下旅顺口、金州,最后只能是徒然无功。更何况,为时已晚。”王珠道。
贺琬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卢正初却又抬手阻止了他。
两方人都沉默了一会。
王笑对楚朝的旧事不太了解,却大概知道一点东江镇这个地方。
东江镇主要位置在皮岛一带,在朝鲜边上,离辽东不远。屯军岛上既可以召蓦流离失所的辽东百姓,以可以深入女真腹敌,牵制袭扰。
但这地方土壤环境不好,无法耕作,驻军只能依靠朝廷运输物资。
原本的明末历史上,袁崇焕斩毛文龙,个人功过是非不论。不谈对错,只说因果。更深层次的原因之一是:朝廷负担不起这样的支出,极迫切地希望毛文龙占据辽东半岛自给自足,但久久不见成效。
哪怕时移事迁,到了楚朝。地理环境摆在那里,纵使各任总兵使尽浑身解数,东江镇的命运终究难免走入穷途。
过了一会,卢正初开口道:“老夫身后这位贺家九郎,是王家大郎的同窗好友。你们都认的吧?”
王珍起身道:“不错,是晚辈至交。”
说罢与贺琬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王笑心想,这还是我的小股东之一呢。
卢正初虚指了一下,让王珍坐下。又道:“贺九郎早年因家中所迫,流离海上。他处事锐利果敢,老夫很欣赏,更难得的是……飘泊于风涛波浪,尤有守国这志。世间这样的年轻人已不多了。”
贺琬欠了欠身,表示自己当不起这评价。
卢正初又道:“老夫也明白,现在再开东江镇为时以晚。但贺九郎花费数年,联络了一批海商。说海商,其实是海盗,其中有人或许别有目的,却也不少是真心报国。总之他们想以东江镇为据点,以海贸代替耕作养兵……凭鸭绿之险,居隔江之近,牵制建奴,或可以使天下稍安。”
“老夫可以要来朝迁的招抚诏书,但此事还须有精兵、装备、钱粮……”他说着,一双老眼定定看向王笑,问道:“驸马觉得如何?”
王笑还未答,王珠已抢话道:“丙子年,建奴挟朝鲜出兵,抢占东江镇。我楚朝军民死难数万人,其余辽东旧民归于朝鲜。去年,卢大人说服陛下收复东江,结果呢?九艘大船被朝鲜击沉,又是数万军民身死。这一战之后,朝鲜李氏愈发臣服于建奴,也愈发视我大楚为无物。”
卢正初苦笑一声,抚了抚膝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道:“老夫有大罪于社稷啊。”
他叹罢,抬头看向王珠,道:“王二郎这些日子替我们打理昆党账目,该知道这九艘大船上的军官家眷老夫一直在接济,去年他们出海时老夫便答应过他们……”
王珠冷笑道:“那用如何?为一人信誉,损公利私。”
卢正初老目中微微失了些神彩,颌首道:“老夫自知无能,所以今夜请驸马来,便是想让你来主导这件事,是主导。驸马不妨好好考虑。”
王笑便明白这老狐狸的打算。
卢正初今天来就是拉投资的。两笔生意。第一笔,他算定自己大概率会投钱,就直接开口要钱;第二笔,他料想自己不会轻易答应,就开口邀请‘技术入股’。
呸,技术入股了以后还不是要投钱……
王笑站起身来,王珠却是侧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张了张嘴。
王笑看他嘴型说的是“胶东半岛”,瞬间便明白王珠言外之意:占莱州、登州,比占东江镇性价比高。
王笑便又看向王珍。
王珍含笑打量了贺琬一眼,眼中若有深意。
王笑便明白这意思是:我们私下和贺琬谈。
——两个兄长好没品啊,看完了老头的策划案,不投资就算了,还打算自己搞同样的项目……
反正,话不说满,王笑便拱手道:“老大人容我考虑考虑。”
“正是如此。”卢正初似有些疲惫,顿了顿又道:“你马上就十六岁了吧?”
王笑恭声道:“是。”
“你既已加冠成亲,也该有个字了。”卢正初喟然道:“老夫与你有些机缘,这个字由老夫来起,可好?”
王珍起身道:“晚辈代舍弟谢过老大人。”
卢正初沉吟片刻,徐徐说道:“陆放翁有诗云‘浮生故多难,一笑俱置之’,你名王笑,字‘置之’可好?”
王笑对这种事不太有所谓,谢礼道:“谢卢公赐字。”
“望你能如陆放翁一腔报国之志……”他说罢,默然了一会,自顾自地低声吟道:“因公并寄千万意,早为神州清虏尘。”
王笑微微一愣,目光看去,觉得卢正初的形象慢慢清晰了些,又一点点模糊下来。
“老夫累了,你们先走吧。”卢正初挥了挥手……
第374章 忠与奸
出了白府,王笑先是看向贺琬,一幅和气生财的样子,道:“贺总,上个月的分红有收到吧?”
贺琬不知这‘总’是何意,但反正是称呼自己。
他脸上虽有些倦容,但还是爽气地哈哈一笑道:“丰收叔和我提过。我人在海外,没想到还能吃这一份利润,一直想着要上门感谢,又恐驸马贵人事忙。”
王笑颇有礼貌地笑了笑,道:“那改天一起推牌九……”
秦玄策马上眼睛一亮,应道:“好啊。”
“问你了吗?”秦小竺一脚将他踹上马车。
两辆马车,王家兄弟与贺琬共乘,王笑则与秦家姐家共乘。
……
贺琬向王珍笑了笑,道:“东江镇一事我未和王兄说过,一则是我们多年未见,二则是此事没有朝庭支持则难成,这其中涉及的是一个总兵之位,又关系到我楚国与朝鲜的关系……”
王珍温和一笑,道:“我明白,办事不密是大忌,你没和我说是对的。”
贺琬道:“我却没想到令弟短短时间内能成这样的势。哈哈,早知如此,这些年我也不必去海外漂泊,早点巴结驸马才好。”
王珍见他笑容中也带着些疲惫之态,便问道:“贺家如今的情况,你怕是不容易吧?”
他其实了解一些贺琬的情况。
年少时,他们这‘四毒公子’玩得极得好,十七岁那年,有一天便再也未见到贺琬。王珍打听了许久,才知道贺琬是妾室生的,因贺家长房妒忌,找借口打死了他的生母,将他赶上了下南洋的海船。
再往后的十三年间,王珍也听说贺琬成了贺家这一项生意的掌舵人,便也慢慢释然。
都成了三十而立的人,再相见便也没再开口说起这些,本以为打打牌九、说说笑话,事情便那般过去了。
但上次贺琬才回京,立足未稳之际,贺家的家主却忽然又病了……
因此王珍有此一问。
“我在家中管海贸,这些年久不在京,说话不太有份量。”贺琬道:“东江镇一事我操持数年,费资颇大,却屡不顺遂,在族中落了些话柄……好在有卢大人作靠山,他们不敢动我。”
王珍手指在膝上敲了敲,问到事情的关节处:“令尊的病如何了?”
“他什么时候死,还不是掌握在贺老大手里?”贺琬笑道:“老大纵横商场一辈子,不太好对付。”
“两件事,我如今正好都能帮你。”王珍道。
贺琬爽然笑道:“王兄厚谊!我回头许个妹妹给你……”
“别说笑。”王珍无奈摆手。
贺琬便道:“家中琐事我懒得听,先说东江镇一事吧。”
“我上次与你提过,吴培在莱州任知府……”
“老吴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贺琬道:“他最烦盗贼,我联络的那些人都是海盗。”
“他为官之后,你还未见过吧?”王珍道:“人入了官场,总是得做些改变的。”
说着,他与王珠对视一眼,又道:“此事,我二弟可助你一臂之力。”
“好,我便当赌一把。”贺琬哈哈大笑道:“小珠儿,我回头也许个妹妹……”
“闭嘴。”王珠懒得理他。
当初王珍与贺琬最年少轻狂时,王珠不过八九岁,而所谓的‘四毒公子’中他最烦的就是贺琬。
如今王珠长成了一个冷峻青年,其实很难回想到当年被人捏着脸蛋、叫着“小珠儿真可爱”时的情境了……
“我回家交待一下,我们连夜就去莱州?”贺琬又道。
他向来就是这样……雷厉风行。
王珠嘴角一抽,转过脸,冷冷道:“我明天先去,你过阵子再来。”
“为什么?”
王珠高深莫测地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至于为什么?王笑要平抑粮价,贺琬进京那一刻便已然成了他的棋子……
~~
另一辆马车中。
“王置之。”秦小竺又念了一遍。
王笑看了她一眼,眼神与往日有些不同。
“叫我做什么?”
“没事不能叫你啊?”
“哦。”
过了一会。
秦小竺又低声道:“王置之……”
“哎哟,你们两个烦不烦?”秦玄策不耐烦道。
王笑这才转向他,问道:“卢大人为何叫你们两个来?”
秦小竺先偏了偏头,眼睛很认真地看着王笑,道:“卢大人一直以来是秦家在朝中的靠山,这你知道吧?”
“知道。”
秦小竺道:“他说楚朝的首辅不好当,以后,他将秦家付托给你,你就是我们家下一个靠山。”
王笑一愣。
秦玄策白眼一翻,道:“意思是,以后的辽饷我们找你要,明白不?”
王笑却是又侧头看了秦小竺一眼……
秦玄策看在眼里,心里忽然有些警惕起来。
——从叛乱之夜之后,这小崽子看我姐的眼神就有些不对……
~~
白府。
白义章哼道:“王笑这小子不识抬举。”
卢正初闭着眼,缓缓道:“话不能这么说,至少今夜,老夫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白义章微微一愣,问道:“首辅大人此话怎讲?”
“我今年不过六十又二,身体却已不如八旬老翁,老了啊。”卢正初叹道,“如今郑元化走了,我入主内阁,却只感到……无能为力。”
老人声音很轻,似在与白义章说话,却又像自语。
“十二岁便是东林书院文魁,二十一岁便入仕,我当年意气纷发,想着一展心中抱负。到如今,却发现这天下正是在我辈手中颓糜至此。这些年来,老夫就好像一个在陡坡上拦巨石的愚夫,使尽一身解数,也拦不住这巨石滚滚而下。黔驴技穷了啊,只能眼看着社稷江河日下,浑浑而不能止。
那天陛下问我,郑元化的狼子野心我知是不知,我是知道的。当年陛下让我入阁牵制,郑元化问我,山河破败何必再党争不休?他其实看出我的弱点在哪里……他想南迁,我便觉得给社稷留一段香火也好。
在我想来,我辈人能治理好天下则最好。若不成,那便尽力守住疆土不失。若还是不成,便让陛下南迁。倘若这也不成,也只好让他带走储君了……我的顾忌太多,退的太多,失之于过柔。多虑则不勇,非王佐之才。怪不得,这些年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
白义章劝慰道:“老大人切莫如此说,若非你苦力支撑,朝廷撑不到现在。”
卢正初闭着眼歇了一会,恍若睡着了一般,过了一会方才道:“若问老夫最在意什么?老夫其实不在意你贪不贪,不在意百姓死了多少……老夫在意的是,这社稷不能在我辈手中葬送、这疆域不能在我辈手中沦丧。”
“今夜也算是将边事托付给年轻人了。老夫也能放下顾忌,放手施为。秦成业不服朝纲,别人压不住他,老夫已上表请辞首辅之位,亲赴辽边督师……”
第375章 日不落
白府所谓的满月酒没吃到东西,马车行到逸园,几人便一起先填了肚子。
秦玄策最喜逸园的菜肴,吃得津津有味,却又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转头,便见王笑竟是给秦小竺剥了一只虾,接着,秦小竺斯斯文文地拿筷子夹着。
最关键的是,一只虾她居然分了五口才吃完!
好像自己是什么淑女一样……
秦玄策马上察觉到不对劲。这事,和秦小竺当时拎起王笑亲上一嘴,性质可完全不同。
但秦玄策转念一想,这两人都不好惹,管他们做什么,嫌命长?
他便接继续埋头大吃,想着一会找贺琬推两局牌九……
没想到才吃了个半饱,王笑起身拍了拍贺琬的肩,两人便走到旁边对坐而谈。
“先和我说说你联络的那些海商。”
“是。”贺琬躬了躬身子。
之前他初见‘王老虎’时率性洒脱。投个三万两银子,还拿捏着架势、隐隐有居高临下之感。没想到短短数月,眼前的少年便成了炽手可热的人物。
贺琬再想到自己一生在风浪中以命相博、九生一生,却还远远不如人家娶个公主就达到的成就……这世道,博命的不如长得俊的。
他倒也不至于怨天尤人,但多少有些感慨人生气运。
时也,命也。
“我其实早就想和你聊聊。”王笑并没有什么不懂装懂的习惯,颇为坦诚地又道:“你可以说细一些,如今海外的形势,我其实两眼一摸黑。”
稍调整了一下心态,贺琬便缓缓道:“我朝海商基本都是海盗。起因要从开国时说起,太祖皇帝下令‘片板不得下海’,其实禁的是民间出海,不拘官方贸易,因为民间出海税不好收。之后历代下来,海贸便一直掌握在皇亲国戚手中。京城中,贺家、文家,便只是这些勋贵的代理人之一。”
“海贸利润极高,我朝士绅又不必纳税,其进项可见一般。因此鄙人掌了家中海贸之后,遭到一些算计,只好联络别的海商……”贺琬说着,小声提醒了一句:“对了,驸马抄文家只抄到五百多万两,鄙人觉得,文家应该还有别的银库。”
王笑轻轻笑了笑,摆了摆手,道:“此事先不谈,你接着说。”
贺琬便明白王笑不需自己提醒,便接着道:“这种情况下,民间能出海贸易的,其实都是走私。走私要面对官府清剿、以及别国海盗,没有强大的武力支撑是干不下去的,所以说他们是海盗,毫无冤枉。”
“后来朝庭开放海禁,一部分海商的势力便慢慢发展起来。到了延光元年,东南海商郑芝龙受朝庭招抚,得到了官府的支持,这些年便成雄踞海上的霸主。延光十五年,郑芝龙更是被封为安南伯,一门勋望,声焰赫然。所以,别的海商都极是眼热。他们也想要投靠朝廷……”
“有人趟出了成功的路,便有人想跟着走。”王笑有些好笑道:“投靠朝廷,让自己成为海上霸主?”
“不瞒驸马,有些人确实是这样的心思。”贺琬道:“如今与我联络的海商中,有海商齐氏,齐氏主要活动于日本海域,势力不逊于郑氏海商。还有栾氏、刘麻子等人,皆是海上大枭……这些人心思各异,有的是想得一个体面的身份、落叶归根;有的是想扯起朝廷的虎皮,涨自己的威风;但其中还是有怀报国之心的……”
贺琬介绍着各家海盗的情况,王珍亲自泡了茶叶,给堂中几人斟了。
“还有一点,如今的海贸其实不太好做了。早在先帝时,红胡子,也就是荷兰人就占据了台湾。延光六年,他们侵扰广东、福建,我楚朝水师一战而胜,焚其巨舰,打得荷兰人不敢窥我楚朝!但这些番夷狼子野心不死,他们不太敢动郑芝龙的航线,却屡屡抢劫我楚朝别的的海商。因此,若无强大的朝廷为靠山,我们这些人确实斗不过荷兰人。这也是我们联合起来的因由之一。”
贺琬说着,侧过头露出脖子上的伤,笑道:“这伤便是荷兰人的枪支打的,隔得极远。他们打得到我们,我们却打不到他们。相比建奴,我们这些海商其实更怕荷兰人”
“但朝廷眼前的心腹大患不在海上。”王笑道。
贺琬应道:“所以我们愿意助朝廷牵制建奴。反过来,我们楚朝强了,海商们也更有底气。荷兰人之所以强横,便是他们本国不遗余力地支持。”
王笑心道:那你想岔了,等到了清朝都要闭关锁国了。
他对这个时期的世界历史不算熟,听贺琬说了一会,才勉强想起以前课堂上的一些小知识,沉吟道:“荷兰东印度公司?”
贺琬眼睛一亮,道:“驸马竟然知道这个?!”
王笑稍稍有了些自信,眯了眯眼,试着回想那个永远捧着水杯、老态龙钟的历史老师。
脑海中,世界历史课上老师正说到17世纪中叶……同桌忽然拿出小霸主点读机看电影……
“据我所知,荷兰已从西班牙独立出来。如今正是它的黄金年代,被称为‘海上马车夫’,嗯……这是世界上第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接下来,应该会是英荷战争,它的霸主地位会被英国取代……”
想来想去,只记得这些考点。
王笑颇有些失望地叹息了一声,毕竟那是太久远以前的知识。
贺琬一拍大腿,很有些‘人生难得是知己’的兴奋,赞叹不已。
秦小竺难得一幅淑女的模样坐在那里,眼睛亮亮地看了王笑一眼,竟还有些仰慕的样子。
秦玄策则是道:“霸主?我听说那些番夷不过是弹丸之地,地盘还没我家茅房大,也配称霸主?”
“不同的。”王笑叹道:“人家要的不是疆域,是要殖民地……”
他其实有些难以向秦玄解释什么叫‘殖民地’,因为他自己都不太懂。
但秦小竺还在那样看着自己,王笑便随口胡说道:“意思是,它不占地盘、不养人口。压榨殖民地百姓的钱,拿回去自己用。英国殖民地最多的时候,人们称它为‘日不落帝国’……明白吗?”
秦玄策拍案怒道:“这么坏?!比蒙元还坏。”
接着又问道:“何为‘日不落’?”
“就是殖民地大到……太阳都走不完。”
“太阳怎么会走不完?”
王笑颇有些无奈,懒得和他理解日心说之类的问题,便道:“你别打岔,我和贺兄聊正经事。”
于是,在说了一会这样的题外话后,话题便又回到那些繁琐的事务上。
王珍与王珠饶有兴趣地听着,时不时说些几句见解。
秦玄策支着脑袋坐在那里听得昏昏欲睡。
秦小竺颇端庄地坐着,静女其姝的样子……她心里却已经要压不住自己了。
刚才她就差点想要一脚踩在桌子上大骂一声“去他娘的,我们楚朝才会是日不落帝国”之类的狠话。
但……那天哭过之后,再见王笑,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她心里正有些迷茫,忽然听王笑向自己问道:“你是不是困了?先去休息?”
很是包容体贴的语气……
秦小竺微微红了红脸,想学戏台上的女子羞达达地应一句,她偏偏却又不会。
于是她飞快地跑出大堂。
一直跑到一座假山后面,她一脚踹在大石头上,骂道:“娘希匹,老子脸都丢尽了。”
这才觉得心中畅快了些。
~~
秦小竺走后,秦玄策却不走。
他知道在京中这样的闲适日子已不多了,心心念念想推两局牌九。
听着王笑他们商量那些算计人的琐事,秦玄策困得头越埋越低。
忽然,耿当在屋外喊了一句:“俺要见驸马,急事!”
秦玄策猛然醒过来,却见耿当已冲进来,面色慌张地道:“驸马,不好了,傅先生病了……”
王笑手中的茶杯一晃,茶水洒了满襟。有些侥幸地问道:“他得的……不是吧?”
可惜耿当还是道:“应该就是鼠疫。”
秦玄策吃了一惊,喃喃道:“那……那是治不好的啊……”
王笑脸色一变,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
第376章 说不听
积雪已没到膝盖。
宋文华拉着喜儿走在凛洌的风雪之中,忽然,他抬起手指着前面,兴奋地大喊道:“看,京城!”
远处,城墩的轮廓在天际隐隐一线,但宋文华已感受到巨大的雄浑气魄,这一路而来在艰难困厄在这一刻化作无尽的激动,他双手合十,有些语无伦次地道:“老先生你看,小子到京城了,就要到了……”
“宋哥哥,我看不到啊。”喜儿踮了踮脚,有些着急。
宋文华试着抬了一抬她,却再没有力气。
“我们跑起来。”他拉着喜儿跑在雪地里。
两人又跑了小一会,宋文华喘着大气问道:“看到了吗?”
喜儿有些迷茫,伸手指了指一条天边极长的黑线,问道:“这么长都是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城?”
宋文华一时不知如何形容,只好道:“这是全天下,最大最大的城。”
两人有些傻气地相视而笑,眼中尽是喜悦。
又走良久,他们从荒野中拐到官道,便见有役夫在扫着雪,官道上慢慢热闹起来,有络绎不绝的难民艰难跋涉。
忽然,前方传来一片嚎哭之声,接着,剧烈的马蹄声响起。
宋文华忙拉着喜儿退到道旁,将她护在身后。
却见有二十余个衣衫破败的人一边哭嚎着,一边拼命向这边跑来。他们身后却有一队骑兵策马追赶。
那些骑兵身披白袍,脸上捂得严严实实,配着刀背着弓,在喜儿看来极有些吓人。
不一会儿,骑兵们追赶上来,将那些人困困围住,张弓搭箭,防备森严。
人群中哀嚎不断,有人恸哭道:“官爷,小的真的没染上病啊。”
“颈上都起疙瘩了,还敢不认?谁再逃一步,全部射杀!”
“大家伙别回去。”人群中有人喊道:“他们治不好我们的,回去也是等死,我们冲出……”
“咻”的一声,一支利箭激射而出,将喊话的人射径直射杀在地上。
喜儿吓了一跳,捂着眼哭起来,低声对宋文华道:“宋哥哥,军官好坏啊,我们跑吧。”
宋文华却只是愣愣看着那边。
只见那群人已骇得跪在地上,又有人哀哭道:“官爷,求你们了。放小的去见见家人吧,小的只想把怀里这半块饼给我家囡囡……”
为首的骑士高大魁梧,蒙着脸看不出表情,眼中却流露出一种愤怒,叱骂道:“你脑子被狗啃了!世上怎会有你们这么蠢的东西!”
那群人却还是哭嚎。
“小的得过许多病,都是能好的啊,求官爷放了小的。”
“小的明明没染病啊……”
宋文华目光看去,见那群人侧颈处都已生出疙瘩,确实已染了鼠疫。他便松开喜儿,从怀里掏出针炙盒子,往前走去。
却见那些罩着白衣的官兵都有暴跳如雷的样子,为首的那个还重重在自己脑袋上拍了几下,似乎因为和这些人讲不清楚很是生气,弄得他身下的马匹都不停刨蹄子。
“说了多少次了?你们这些蠢货就是不听!为啥就是不明白?这病是会传染的,还见你他娘的囡囡,老子刨了你祖坟!”
为首的骑士骂了一句,依旧狂暴不已,又骂道:“你娘到底是咋生出你这样的蠢材!你是听不懂老子的话?还是压根就是心坏……”
忽然,人群中有人吐出血来,场面登时大乱。
白衣骑兵们骇了一跳,拉着缰强便往后退。
“放箭!”
“放箭!说了也不听,还敢跑出来,都他娘给老子射死喽!”
人群中则是有人喊道:“大家伙和他们拼了!我们反正也是要死的,还怕个卵子球。”
宋文华心中焦急,大喊道:“都别动手!我能治鼠疫,都别动手……”
这样针锋相对的场面,其实没有什么人相信他。
但那个为首的骑士却还是转头看了他一眼,猛然掷出手中的长刀,将冲上来的一人钉死在地上。
“都他娘的停手!大夫来了。”
宋文华松了口气,忙上前道:“我能治他们,我会刺血法。”
“你真能治鼠疫?”那骑士目光灼灼,哼道:“小家伙,你若是想骗顿饭吃,趁早说,这事不是闹着玩的。”
“真的能。”宋文华坚定地点点头。
喜儿也跑上来,怯怯道:“是真的呢,官爷。”
“跟老子走。”
宋文华一愣,看向人群,喃喃道:“可是他们……”
“一群又蠢又坏的东西你管他们干嘛?”那骑士冷哼了一声,吩咐人道:“你,你,带上这两个小的。至于这些人,肯回去的赶回去,还想跑的杀了。”
便有骑兵下马来拉宋文华。
宋文华挣扎着喊道:“你不能这样,要救就都得救,我来京城是要救天下人,不是只为谁一人。”
隔着面罩,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为首的骑士讥笑了一声。
“那你去救,显显身手也好。”
宋文华便牵着喜儿一步一步走进人群。
一道道渴望、热切的目光剐在他身上,让他有些紧张害怕。
“救我。”
“选我。”
“选我……”
宋文华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念了两句老医者告诉自己的医者仁心,才稍稍镇定下来。
他选了一个病得最重的,在喜儿的帮助下便开始施针。
数不清有多少人瞪着眼紧紧盯着他,让他的手都有些抖……
汗水在鼻间凝聚成水滴,过了好一会,宋文华捻下最后一根针,松了口气,向病人问道:“你感觉如何?”
“好……好多了。”
“我再开两幅汤药……”
忽然有人惊叹了一声:“他真的能治!”
“下一个是我。”
“到我了……”
争执声中,所有人都没想到一声变乱突然发生!
瞬间也不知有多少只手拉在宋文华身上。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推搡中手里的银针便掉在地上。
“你们让开,我的针掉了……”
宋文华还没来得及喊完,眼前便只看得到混乱的衣角,耳里隐约听到喜儿喊了一句“宋哥哥……”
“别抢啊。”
“轮到我了,我的病最重。”
“你们把大夫的针弄掉了,走开啊。”
“还不懂吗?官军不会让他救太多个的,要死一起死,谁也别想独活。”
“就是,官军要带走他,不会管我们的。我们抢了这小大夫,杀了官军逃吧。”
“对,抢大夫,杀官军!”
“抢大夫,杀官军……”
宋文华被挤在人群中,不停有人大力拉扯着他的身躯。
忽然一声如雷般的大喝响起:“都不许放箭!给老子下马砍。哪个要是敢伤了大夫,老子做了他全家……”
惨叫声接连响起。
夹杂在惨叫声中,有人忿声嘶喊道:“扯官军的面罩啊。”
“对,扯面罩!”
“要死一起死……”
~~
喊杀声渐渐停下来。
地上的血混着雪,一地的狼藉。
两个抱在一起的白衫兵丁背上血肉模糊。
“老佟、老贾,还搂在一起干嘛?”
有人推了他们一下。
两个兵丁便缓缓分开来,“嘭”的一声倒在地上。
在他们的身子中间的宋文华便显现出来。
有人喊着老佟、老贾的名字,有人喊着:“小大夫在这里……”
少年医者失魂落魄站在血泊中,看着地上的尸体,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
他眼睛忽然有些酸。
好一会,他猛然回过神来,惊呼道:“喜儿!喜儿……”
“别嚎了!”
宋文华转头看去,便见喜儿被那为首的骑士夹在胳肢窝下。
“喜儿,你没事吧?”
“宋哥哥。”喜儿哭道:“我没事……”
宋文华这才见那骑士脸上的面罩已然掉落,露出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第377章 小大夫
白老虎把喜儿往地上一放,喝道:“刚才哪个面罩掉了,站出来!”
脸上没面罩的官兵对视了一眼,纷纷走出来。
白老虎又喝道:“他娘的,老子明明看到有人把罩子又系上去,还不站出来?!”
一众官兵便又低下头。
“老子面罩掉了,愿意第一个去隔离,你们呢?”白老虎怒道:“你们个娘的!对得起老佟和老贾吗?”
便有几个官兵又走了出来。
“老子看到的不止这些……”
“这位将军。”宋文华走上前,低声道:“对不起,我……”
“你什么你,要不是你这身臭酸儒气,老子的人能死吗?!他娘的,现在连老子都要死了。”
白老虎说着,一伸手便想抽宋文华一个耳墩子。
到最后,他却还是收了力,轻轻在宋文华脸上刮了一下。
“以后给老子放机灵点……”
~~
马车缓缓而行。
喜儿透过车窗的缝隙,能看到一路上都是繁忙景象,罩着白衫的人各自劳作、开荒建房,车马往来络绎不绝……总之与她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仿佛是两片天地。
如此看了良久,方才看到一个大牌子,上面的字喜儿却都不认得。
“宋哥哥,那是什么字?”
“笑谈产业园。”
喜儿颇有些不解道:“为什么这牌子是放在这里?不是在入口的地方?”
“这里应该是以前的入口,扩建得太快,牌子还未移出去。”
“为什么不移出去?”
“这种小事,大人物不在意吧。”
喜儿却觉得这是很大的事,就好像……有宅子的人,牌匾都是挂在门外的。
产业园里更加繁华,她很是好奇地盯着车窗外看,马车外的兵丁却是将车帘子拉上,还用强硬的语气道:“你们接触过鼠疫,别再拉开帘子。”
“宋哥哥说我是免疫的。”喜儿小声抗争了一句。
过了一会,马车到了地方,喜儿和宋文华便被分开。
领路的人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说什么都是用木棍指来指去,不让她靠近,显得很是无礼。
接着喜儿便被带到一个极暖和的小房间,
一个婆婆在房外喊道:“你自己洗个澡,洗干净了,脏衣服丢到筐子里。”
喜儿依言做了,却见那个脏衣的筐子又被那婆婆拿铁钩勾了出去。
她贴着窗缝一看,只见那婆婆二话不说,便把自己的衣服丢到大火炉里烧掉。
喜儿急得几乎哭出来:“你怎么烧我衣服?!”
“屋里有干净衣服,洗了澡自己换上……”
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那布料厚实暖和,很是舒服。
接着她戴上面罩,由人领着到了另一间屋子。
这里面却都是些桌椅板凳,空气中隐隐有菜香味,好像是吃饭的地方。
过了一会,宋文华也被领过来。
两人正想坐在一块,领路的人便拿木棍拦了拦,冷冰冰道:“隔远点坐。”
喜儿颇有些失望,好在只一小会,便有人端了两碗白粥上来,又添了两碟小菜。
“我……我们可以摘面罩吃吗?”
“可以。”
他们才吃到一半,忽然有人急急忙忙在门外问道:“大夫来了?俺先带去治傅先生……”
宋文华便马上搁下筷子道:“我是大夫。”
喜儿道:“我也是。”
“好,你们先跟俺走,回来再接着吃。”那人进来便伸手拉宋文华。
喜儿见这个人浓眉大眼,看起来颇为和善,还不像这里别的人那样冷冷冰冰疏远二人,便轻声问道:“刚才那个很凶的白将军去了哪里?”
“白老虎?送去隔离了。”那人边走边说。
“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耿当。”耿当飞快地应了一句,又道:“你们要是假大夫,现在说还来得及,一会可就没机会了。”
喜儿马上便抿紧了嘴,不敢说自己是大夫。
宋文华便道:“我真能治鼠疫。”
“俺信你。”
~~
一路而行,宋文华只见不停有捧着文书的人来回奔走。
又到了一个院子,却见一个戴着面罩的少年正在暴燥地拍着桌子骂人。
“这也问,那也问,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傅先生不在,你们什么也做不来了是吧?”
他语气极有些威严,吓得一群文书脸色发白。
宋文华与喜儿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却听另有一人语气温和地道:“三弟急什么……你们先去忙,把文书放着吧,一会我来处理。”
耿当这才带着人过去,隔着老远喊道:“驸马,又来了两个大夫。”
王笑正要上前,耿当连忙又道:“这两人接触过疫者,驸马别过来。”
喜儿轻声嘟囔道:“都说了我是免疫的。”
她抬眼一看,却见那眉目极好看的叫什么马的少年伸手拉出一屉金子,道:“治好了傅先生,这些都是你们的。”
喜儿从未见过这些金子,登时又是吃惊又是高兴,心想:只要有一块就足够自己和宋哥哥过一辈子了。
宋文华却是道:“我不要钱。”
“治得好,你要什么都好谈。但若是敢白给我希望,你们两个就走到头了。”
语气不算重,但透着生杀予夺之气。
不知怎么的,听了这样一句,宋文华登时面色一白,喜儿更是差点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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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耿当带着人往傅青主屋里去了,王笑便揉了揉脑袋,坐在凳子上发呆。
王珍叹道:“你心绪不对。”
王笑有些怅然道:“千方百计做到这一步,若是傅先生没了。我真的觉得……”
“大哥你知道吗?我今日才知道他平常做了多少。这边的事我交待几句便撂了挑子,是他一直在撑着,并非为了钱财权势名声,就只凭着一腔热忱。我知道好人未必有好报,但若是亲眼看着傅先生这样的人去了,我便不知道自己执守的东西,还有没有意义……”
过了好一会,耿当才领着宋文华、喜儿出来。
王笑看着耿当,却也不开口问。
宋文华道:“我已施了针,再开些汤药,调养两日便好。”
他说完,明显感到整个院子的气氛都松快下来。
但宋文华心中却感到深深的疲惫。
他之所以来,只是想着能多救一人便多救一人。
面前这个少年显然是大人物,而大人物多是一样的。
想到那些争抢着让自己先救的人,想到一路而来的种种,又想到老医者提及反军不愿放其离开的事……宋文华忽然有些认命了。
“不好意思,刚才我不该威胁你的……”
耳边是诚挚的感谢声,宋文华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怕要像老医者般落入大人物的控制。
下一刻,他忽然听到对方问道:“你可愿将这疗法流传于世,以救万千世人?”
宋文华一愣,诧异地抬起头。
“只要你答应,但有所……”
“我我……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宋文华一句话出口,便感到整个人都虚脱下来,强撑到现在的那一股韧劲一松,他再也站不住,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老先生,你看到了吗?我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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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极为香甜,但黑暗中似佛有无数声音不停喊着宋文华醒来。
他强忍着困意,逼自己张开眼。
眼前一个温和的男子,三十岁左右模样,气质与他父亲宋译相仿,正在床前翻着文书。
“你醒了?”王珍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宽慰:“这一路山水迢迢,你是怎么走到京城的?”
只一句话,宋文华瞬间便想起父母,想起在潼关将自己掩在身下的独臂汉子、放自己一马的反军兵士、老医者、阿财、喜儿、老佟、老贾……
“若不是他们护着我,我……”
他才开口说了半句,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如决堤一般嚎陶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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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有许许多多人平安地过完了一生。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背后又有多少人默默做过什么。
曾经有个十二岁的孩子,凭两只脚跋涉过千难万险,穿过大半个楚国,最终救活了数不清的人。
一路上也见过人心险恶,但他并不孤独。
因为有人告诉过他:“世上总有好人与坏人,但想来还是好人多一些……”
第378章 易欺者
“听说卢正初给那小子赐了字,置之。”
“呵。”何良远一笑置之。
他拈起一枚棋子,略带讽意地道:“一天之内便召百余医者学那金针放血法,王置之好大的手笔。”
“一天百人,数日内便可教会上万人。京中已经传疯了,齐王一时风头无两。”何正孝若有所思道:“为了能让齐王上位,他也算是绞尽脑汁。”
“这么说,那鼠疫真能治?”
“自古以后,各行各业皆是秘技自珍。”何正孝道:“也不知王笑如何逼迫了那个小大夫,把这等能换一世名声、富贵的绝技献出来?”
何良远这才落下棋子,沉吟道:“他这一招棋,老夫想不通……恭王府一事,京中贵胄人心惶惶。他若是藏下这个压箱底的后招,轻易便可化为大用。如今秘法传世,这一招厉害的棋便算是废了。最后的功劳名望却还都是齐王的。能坐到这个位置,谁不是如履薄冰、不想拼命多攒些底牌?想不通呐。”
“那小子脑子一向是有些问题的。”何正孝道:“他在国子监那两天,我仔细看过,并非什么天赋超卓之人。”
何良远苦笑一声,又想到那两个耳光,叹道:“他傻不傻的已不重要。眼前这局势,老夫一身本领已使不出来了。”
“何止是大兄不好施展,卢正初不也是怕了王笑?上表辞去首辅一职。”
“朝中怎么说?”
何正孝兴灾乐祸道:“还能怎么说?畏难怯险、不堪大用,沦为天下笑柄,老东西这辈子的名声算是去了大半。”
何良远忽然脸色一沉,面露不悦之色。
何正孝一惊,这才意识到这句话戳到了大兄的痛处。
“大兄,我是说卢……”
何良远摆了摆手,缓缓道:“听说最近九门已少有人运送棺木出城了。”
“是啊。”何正孝叹道:“疫情最重之时,城门日出万棺,可这些日子却少了。看来齐王这防疫的差事就快办成了,往后便是更难办了。”
“老夫得到消息,王笑一直在暗中命人焚烧百姓尸体,营造京中疫情缓解的假象。”何良远眼睛眯了眯,道:“既然疗法有了,那些王公侯伯也不必再因恭王府的惨事投鼠忌器,也该出来闹一闹了。”
何正孝低声问道:“我们如何做?”
“我们不必做什么。”何良远道:“听说京城粮商崔平昨夜去了王家。你去放出风声,王笑接下来要打粮价了。剩下的,自然有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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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朝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旱灾、蝗灾、雪灾、瘟疫、叛乱、粮荒……如是种种对于庙堂上的高位者而言,其实更直观的印象是,这些是一桩桩差事。
差事办不好便没有功劳,办成了便有功劳。办差是过程,而领功是结果。
过程很难,但若只想求结果,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比如可以投靠有功劳的人,比如也可以抹杀别人的功劳……
因此朝堂最关注的事无非就是那些,王笑是否能封侯?齐王是否能成为储君?内阁将如何分划势力……
但对于生活在底层的草芥之民而言,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巨大的重压。
好比路上有一块石头,人看到了只要踢上一脚,对于蝼蚁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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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七,大雪。
东垛桥二巷。
丰小六担着两筐纸钱出门摆摊。才走到桥头,便被巡捕营兵丁赶了回来。
他回到家,见他娘马氏还在撕黄纸,便劝道:“娘,你身体不舒服就别撕了,官府不让出门卖,再撕也换不来钱。”
马氏手中动作不停,咳了咳道:“我听人家说瘟疫就快过去了,过些天便可以再卖了。”
丰小六有些泄气道:“还以为死的人多,这纸钱生意能红火。没想到还没卖几天……以后办丧的人少了,这压的黄纸可怎么办?”
“不卖就不卖。”马氏脸色不太好,却还是笑着宽慰道:“我们逃荒到这里,捡了这屋子住,还得了接济,已经是大福分了,该知足了。”
丰小六有些得意起来,道:“什么福分?是我脑子活。”
他们母子俩是最早逃荒的难民,到京城后丰小六到处晃荡,发现这间小屋子没人住,便打听了一番。得知原本的户主被前头如意醋坊的杜家兄弟打死了,户主家的内弟杀了杜家兄弟被捉了,剩一个小女娃让人接走,这宅子便空了下来。
丰小六便带着他的老娘偷偷住了进来。
后来户主的内弟倒是回来过一趟。见丰小六孝顺,不但没要回屋子,还接济了他一点银子,丰小六便置办起了一点小本生意。
此时丰小六眼球一转,往门缝外看去,低声道:“娘,其实我摸清楚了,巡捕营下午换防的时候有半刻没人在街上守,我可以到金鱼池那边卖纸……前天过去,我便卖了两大筐。”
马氏又咳了咳,劝道:“你别去了,人家读书人都说了,这种时节别在外面晃。人呐,要惜福。”
“粮价、药价都涨了,再不换些钱回来,过几天吃什么。”丰小六道:“你还在病着,我今天捉两幅药回来。”
马氏摸了摸脖颈,有些难受地低声道:“儿啊,你说我这疙瘩,是不是染了鼠疫?”
“哪能啊,娘你都没出过门。”丰小六盯着门缝,随口应道。
……
黄昏时,一缕清烟在东垛桥二巷轻轻飘荡着。
巡捕营的巡卒王明明听得哭声,眉头一皱,一脚踹开门,便见丰小六正抱着他娘的尸首一边大哭一边烧纸。
王明明吓得后退一步,紧了紧脸上的面罩。
“快,让运尸队过来!”
不多时,便有一队全幅罩衣的人冲进来,二话不说抢马氏的尸首塞进麻袋里装走。
“你们干什么?!别碰我娘!”
丰小六被水火棍架在墙上,大喊不停。
脖子上的水火棍架得他使不出力来,眼看着装着马氏的麻袋被带出门,丰小六气极之便被要去啐旁边的人。
王明明大喝道:“把他也带走!”
又一个麻袋罩下来,丰小六眼前一花,便看不到外面。
板车走了一阵,忽听王明明又是一声惊呼。
“你们都不要命了,让开!”
接着,四下都是震天的呐喊声。
“死者入土,方得心安。焚我亲眷者,不共戴天!”
有人大哭道:“官府为了掩饰惨状,抢夺我们父母骨血,堆积如猪狗敝物,更以烈火焚之。我们若是这都能忍,还有何颜面活于世上?!”
“不错,为了当官的几个人的功绩,难道就能要让我们的家人亲属死后化为齑粉,魂无所归,当孤魂野鬼吗?”
“大家闹起来,我们要上达天命,让天子重惩奸贼……”
丰小六侧耳听去,只觉心中被点燃了一般,激愤难平。
又听得几声惨呼,有人解开他的麻袋。
眼前是一幅乱象,一众百姓拥了上来,对着巡捕营和巡尸队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丰小六看着在地上如烂泥一般的差官,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出来。
“我娘呢?”
他目光扫去,却见两个穿白罩衣的人速度极快地拉着一辆板车消失在城门外。
“娘!”
便有人双目通红地喊道:“你别怕,我们去京郊焚尸场抢回你娘。”
丰小六大哭起来,喊道:“他们都是骗人的,我娘哪里都没去过还是染了病,都是骗人的……”
“不错,官府就是为了自己的政绩。”
“齐王主理防疫,可惜用了王笑这样的奸贼……”
丰小六把在金鱼池卖黄纸的那一幕从脑中彻底驱赶出去,心中那无法忍受的巨大愧疚终于化成了熊熊怒火。
他再也不想冷静下来思考任何事情,只想用尽全力去喊、去咆哮。
于是他跟随在人群中,不停挥动着拳头。
“死者入土,方得心安。焚我亲眷,不共戴天!”
第379章 丹霞岭
卢正初在学生林向阳的搀扶下登上层楼。
夜风寒彻。
“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卢正初低声念叨了一句,看向远处的火光明灭,眼中泛起一丝悲悯。
“老师的辞呈陛下还未批,再摊上这事,那些人又要在背后诋毁了。”林向阳道。
“陛下不批,是有他的考量。老夫若走了,这首辅只能落在左经纶身上,他是齐王一系,陛下绝不敢让他主理内阁。”卢正初扶着栏杆,缓缓道:“可是没办法,留给辽东备战的时间不多了……好在这京中诸事,王笑做得比老夫好。”
林向阳看向远处,隐隐还能听到那边有人在喊着:“焚我亲眷,不共戴天……”
他不由道:“这场民乱又不知要死多少人?这也能叫做的好?”
卢正初默然一会,叹息了一声。
“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林向阳脸上显然有些不忿。
卢正初道:“从齐王奉旨为钦差到现在,王笑只用了一月便稳定京城疫情,你可看出什么了?”
林向阳道:“他那些方法本就不难……”
“病好治,难治的是人心。王笑所擅长的其实是压服人心。应对这场瘟疫,他的一应对策其实很简单,难处在于各方势力的权衡。你以为是他没把握好才导致了这场变乱,殊不知他的目光已在更远处……”
林向阳思索片刻,问道:“莫非他要反手对付勋贵和何良远?”
“那些人已不值得他动手。”卢正初道:“呵,原来所有人都忘了这瘟疫并不止京城有,以为天子脚下控制住了就四海升平。王笑以如此手段迅速扑灭京城疫症,为的是给天下一个照猫画虎的参照……这一点,何良远看不出来,其人境界已逊之远矣。老夫则是看得出来,却做不到。”
他说着,有些失望的看林向阳,叹道:“你呢?你是怎么回事?随老夫这些年,最后还是被权势迷了眼不成?”
林向阳低下头,执礼道:“学生知错。”
卢正初摆了摆手,道:“不怪你。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也就是这些日子……与年轻人对奕,老夫也长进不少啊。”
过了一会,林向阳又问道:“那些变乱百姓其实也可怜,王笑要如何做?”
卢正初笑了笑,苍老的脸上既有悲悯,也有冷酷,亦有高位者的威势。
他有些答非所问地自语道:“也不知一介商贾如何生出这样三个儿子?王大郎外柔内刚,王二郎外冷内热,王三郎或许是……外圣内王。”
“谈圣贤简单,行王道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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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衍今天本来颇为高兴。
连大夫都有了,京中疫情平定指日可待,齐王名望已有日中天之势……
王珰还约他过阵子去听戏。
等京中民乱的消息传来,周衍便再也笑不出来。
王珰便是吓得六神无主,在屋里窜来窜去,恨不能找地方躲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我是不是又要被捉起来了?”王珰急道:“殿下,我护着你去避一避吧?”
周衍倒也有些担当,强行平定心神,道:“怎么能躲?我去和他们解释清楚,如何?”
“解释?”王珰惊道:“怎么能解释得清楚?殿下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我也不活了。”
“但……”
下一刻,王笑走了进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半点喜怒。
“笑哥儿,你说过让殿下准备请功的。”王珰忙上前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王笑不急不徐道:“堂兄,你沉稳点。”
语气平淡,还带着笑意,但就是有批评人的感觉。
王珰很有些委屈,心想:你自己平常也不怎么沉稳啊。而且人家都不想掺合这些事了,是你非要人家来的……
王笑已转向周衍道:“已走了九十九步,只差这最后一步了,殿下请随我来吧。”
周衍见他神色平静,一颗心便定下来,点点头道:“听姐夫安排就是。”
见了周衍这服帖劲,王珰不由心道:怪不得宝哥儿巴结得紧,笑哥儿如今这火候可不得了……
但王珰自己却有些不求上进,趁安排齐王车驾的功夫便拉着王笑道:“我听说珠二哥去山东了,我也想去。”
王笑一愣,问道:“跟在齐王身边不好吗?”
“好是好,我就是觉得自己不是成材的料。”王珰低声道:“我就想和碧儿和和美美过日子。”
——你做的这些事,对我来说太凶险了。
王笑便笑道:“二叔可交待了,得给你个好前程。”
王珰又哀求道:“笑哥儿,你别嫌我麻烦啊。我其实就想安安稳稳的,偏我爹要我上进,我上次被顺天府捉了,差点吓死……反正我不想呆这京城了,好不好?求你啦。”
“好吧。”王笑松口道:“过些日子我想逛逛北方四省,你随我一道走。”
“谢谢笑哥儿!”王珰大喜。
但下一刻,他不知为何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跟着笑哥儿一起逛北方四省?
“那个……我能不能自己去?”
王笑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起来:“你还说你不麻烦?”
那边齐王车驾已然准备好。
周衍向来走路都是一丝不苟,如今却偶尔也不那么循规蹈矩,回头向王珰道:“你还不跟过来。”
他身后的小太监有些讶异,但当着王笑却也不敢指责殿下无礼。
王珰肩膀一垮,极不情愿地跟了过去……
一路明火执仗,人马缓缓出城。
虽说王笑一派指挥若定的模样,王珰依然有些不安。
走了好一会,队伍便慢下来。
王珰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护卫们拿着刀枪将百姓隔绝在道路两旁……
~~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鹰老四,你目力好,看清了吗?”
“那辆是齐王的车驾没错吧?”
“对。里头有几人?”
“两人。”鹰老四淡淡道:“都说那奸贼长得极俊,老子觉得有些夸大其词了。”
“反正比你长得俊。”
“他护卫多,踩了点子也就是了,走吧。”
两个身影这般嘀咕着,便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
京西。
秀峰,此处原为辽代七十二营寨之一,其山雄奇险峻、峰峰相连,山上有秀峰寺,山下有大觉寺。
大觉寺以西,有一处山坳名为丹霞岭。
这些日子以来,每到深夜,丹霞岭便有冲天火光而起。附近百姓不知是什么,只道是天火降世。
这一夜,发生在这里的罪恶一幕终于还是被人揭开了……
身罩白衣的人拉着板车上了一处小断崖,掀起板车便将几个麻袋丢在山坳之中。
而在下面,麻袋已堆积成了一个小小的山包。
小山包再往下,便是一片黑乎乎焦炭。
这样的天气,远处还飘荡着点点鬼火,在雪夜中显得格外湛人。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火把的光照下,能看到有的麻袋上还泛着隐隐的血迹。
“天理不容啊……”
“娘啊……”
“爹……”
有人大哭起来。
有人愤怒地怒吼道:“他们怎么能这样?!”
所有的悲哭与怒吼最终化成一声声齐心协力的高呼。
“焚我亲眷,不共戴天!”
丰小六站在人群中,振臂高喊着。
他知道再也找不回他的娘亲,他只能通过这样嘶心裂肺的吼叫向自己证明,娘亲是被官府害死的……
终于,两千余名兵士护卫着齐王车驾过来。
人群中有些慌乱。
便有人大喊道:“怕什么?他们还敢在天子脚下屠杀百姓不成?”
“不错,焚我亲眷,不共戴天!”
“我们要见齐王……”
第380章 燃光焰
王辇缓缓行上山峰。
丰小六抬头看去,远远地便看到那华贵的马辆上下来两个人,也是白衣罩身,脸上罩得严严实实。
另有一人下了马,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这些人。
“我是王笑,焚烧尸体便是我的主意。至于为什么?原因我也解释过。是不信,还是另有目的?你们心知肚明。”
夜风将王笑的喊声吹进山谷之中,远远的有回声荡开来。
“心知肚明明明……”
丰小六登时愤怒不已。
什么‘尸体也会传播瘟疫’的鬼话他是不会信的,也根本不愿意相信。
“你胡说!不然为何我娘亲死了,我却没事?”
四周不停有人喊叫着,将他的声音盖住,也将声势又推得更浩大了一层。
“分明就是这奸贼为了自己的功绩,不让我们的亲人入土为安!”
“王笑无耻之尤,让齐王殿下出来解释。”
“王笑伤化虐民、恶孽涛天,让齐王来对我们承诺不用此贼……”
山峰之上,周衍被这阵势惊到,问道:“我去和他们解释?”
王笑摆了摆手,笑道:“这些人成语能用得这么好,没什么好说的了。”
周衍便明白这此中有人煽风点火。
王笑抬首望着月亮,低身自语了一句:“此处风景秀丽,朝晚还能听到大觉寺的禅音,有什么不好的?若是我死了,如此化为粉末、归于自然,也挺知足。”
周衍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碎碎念。
但看着王笑眼中的神情愈发坚定起来,周衍又有些恍悟——他这话,是在告诉他自己没做错。
所以,王笑也有怀疑自己的时候吗……
山上喊声愈大,一浪接一浪。
王笑也懒得再喊,招呼过一个大嗓门的亲卫吩附了几句。
那亲卫清了清嗓,便开口喊起来。
王珰正在那看风景,被他这一嗓震得一腚坐在地上。
“你们既然想埋葬亲人,上去领啊。”
下面丰小六一听便想往上冲,却被好几人一把拉住。
“你不要命啦,那麻袋里全是染了瘟疫死的……”
丰小六一愣,脚下的力却还是缓缓散了,喃喃道:“他们骗我的。”
“对,官府是骗我们的!领了尸体他们不会让我们走的。”
“休想再骗我们!”
……
周衍实在有些无奈了,叹道:“为什么怎么说他们都不听?”
“正常。”王笑道:“世上的事,若能都靠嘴说通,还要刀枪做什么?”
周衍还没反应过来,王笑却已递了一支火把给他。
“殿下,拿着。”王笑指着山坳中的尸山,道:“京城的防疫便只剩这一项了……掷了这只火把,我为殿下请功。”
周衍缓缓伸手接过火把,走了两步,看着那尸山忽然有些恍惚。
“齐王殿下!死者为大,殿下万万不可。”
“殿下,快住手!”
“求殿下不要烧我爹娘……”
山崖下的哭声愈发凄厉起来。
王笑低声劝道:“此举,不是做给他们看的,是要做给天下人看。今日殿下顶住压力亲自焚尸,天下人方能知这是对的。”
周衍点了点头,嘴唇有些发白。
这一刻,十四岁的少年一向笔直的背却有些塌下来。
他能感觉到山崖下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天下间无数双眼睛也在看着自己。
“殿下,生黎何辜?求殿下睁眼看看你的子民吧。”
“若烧百姓父母骨血,其魂魄何归?世间人心何归?”
“我们都是你的子民呐,殿下……”
“求殿下把我娘还给我……”
哀嚎声中,忽然有人高声唱起歌来,听起来极是悲伤。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
周衍身子一颤。
这是屈原的赋。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正义。
幼时读史,他分明是下定决心不能做楚怀王那样的昏君。
此时此刻,有人唱着屈子之赋,求他怜悯百姓……
手中的火把如何再掷?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歌声中,周衍闭上眼,有泪水从他眼角滑落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人至此地步?
他忽然只想逃开,再不要当什么皇子、帝王,只想当一个正正常常的人。
王笑却又劝道:“殿下,你是皇子,只能担起世间重担。”
忽然,崖下有人悲呼道:“我叫赵狗儿,从正沟村难逃来的,全家只剩我一个了。我愿意撞死在这里,只求殿下不要烧我的爹娘妻儿……”
接着,崖下便是一阵惊呼。
“殿下,求你看看你的子民……”
周衍目光看去,见那人竟真是撞死了,还有人趴在地上捶打着地面,个个都是痛不欲生的样子……
周衍不禁往后缩了两步。
“他们……他们真的是百姓。”
王笑道:“当然真的有百姓。”
下一刻,有人振臂高呼道:“死人了啊!我们冲上去!”
“对,冲上去……”
王笑微不可觉地轻叹一声,转过身,挥了挥手。
那大嗓门兵士便喊道:“既然你们不领尸体,就别在这里闹事!我数到十,不想死的自己站到一边接受隔离,之后会有大夫给你们冶病。一……”
“二……”
周衍面色一白,惊道:“你要杀他们?!他们当中大多都是百姓……”
王笑道:“今日殿下让了一步,别处所有人便会知道裹挟百姓这一招有用。若不尽快压下,往后只会死更多人。”
周衍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一颗心如坠寒窑。
“乱世用重典。”王笑走上前,道:“请殿下抛开善恶是非,只作为一个防疫钦差,教天下人如何做。”
说着,他握住周衍手中的火把。
“神明共鉴,这恶业若有报应,我愿一人承担。”
“八……”
有马蹄声响起,只见远处一列列火把从山谷中转了出来。
“九……”
周衍猛然松开手,向崖下大喊道:“住手!”
“十。”
王笑低着眼,抛下手中的火把。
“放箭!”
“住手,别杀他们……”
火把落在麻袋上,浇了煤油的尸山轰然扬起冲天光焰。
山坳中一片大亮。
火光映着前面的一群人惊骇的脸,在他们身后,箭矢如雨般落下来……
~~
惨叫声中,丰小六呆呆站在那里。
人影绰绰,无处可躲,他也并不想躲。
混乱中,他看到一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躲在一处草丛里,缓缓向站到另一边接受隔离的人群中爬去。
“你带我们来的,还想走?!”
丰小六跳起来便向他扑去。
他一把拎住那读书人的领子,看着对方那张惊骇异常的脸,他自己却大哭起来。
“你也想骗我,连你也想骗我……”
“兄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一起逃过去吧?”
下一刻,丰小六一把抱住他,向熊熊大火中扑去。
“兄台!你你你听我说,我们只要逃过去,官兵不会……啊!”
眼前是一片白炽的光亮。
丰小六忽然想到娘亲说的那一句“惜福”和自己那一句“脑子活”。
他忽然心中大恸,喃喃道:“娘,我那天不该去的……”
~~
山崖上。
一轮明月映着远处的山尖白雪。
周衍闭上眼,喃喃道:“魂兮……归来……”
王笑凝着山崖下面。
在那里,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是极深的黑暗。
仿佛在凝视着深渊。
王笑忽然心中一颤……
第381章 辱门庭
一场民乱平复下来,王笑回去时已是后半夜。
见了他的神情,缨儿便有些忧心忡忡。王笑只好熄了烛火,道自己睡一觉就好。
一夜无眠,他在窗前坐到天光大亮,起身推门出去。
缨儿听了动静便马上从隔壁屋里跑出来。
她漂亮的眼睛里依旧带着担忧,但还是先将自己的屋门关上。
“少爷今天有高兴些吗?”
王笑道:“有啊,就是没睡够,得去宫里一趟。”
缨儿笑着点了点头,拦住自己的屋门,很有些警惕地道:“少爷不能到我屋里看哦。”
她表情颇为认真,看着极是可爱。但这样的举动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银。
王笑问道:“你屋里有什么?”
缨儿更加警觉起来,退了一步抵在屋门上。
“现在还不能看哦。”
王笑只好“哦”了一声,伸手拨弄了一下她头上的双丫髻。
“那我去王家那边吃饭了。”
缨儿察觉出他今天眼神里有点落寞,等他走了两步,便又唤了一句“少爷”。
“嗯?”
“少爷要不要……抱一下缨儿?”
小丫头说着,低下头,抿了抿嘴。
王笑脸上牵起一丝笑容,道:“过两天吧,今天我身上脏。”
缨儿微微一愣,心想,少爷身上的蟒袍明明才洗过。
但想到屋里的东西还没做完,她便跑回屋里继续钻研。
……
出了暗道,王笑一路走到王家前厅。
今天在这里吃早饭的只有秦玄策一人。
王笑这才想起来,王珠已去了山东,王珍还在京郊产业园。
“小竺呢?”
“你又问她。”秦玄策瞥了他一眼,道:“去十王府了。”
“哦,你今天做什么?”王笑随口问道,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你还知道关心我?”秦玄策又翻了一个白眼,“我过几天都要成亲了,你贺礼备好……”
说到一半,他自己先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喜滋滋的样子。
王笑见他碗里的粥还剩半碗,便问道:“怎么不吃了?”
“没胃口。”
“嗯?”
秦玄策皱了皱眉,并不回答。
“说吧。”
“你让我说的。”
“嗯。”
秦玄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起来,道:“你家门前被人泼了粪。”
王笑一时很是无语。
秦玄策便绘声绘色地详细说明起来。
“东府和西府都泼了,想必是趁着昨天夜里。啧啧,那石狮子给浇得……也不知他们哪来的这么多粪。我今早进门时真是……估计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闭嘴吧你。”
过了一会,秦玄策见王笑表情并不好看,便低声劝慰道:“昨夜才死那些人,你没必要放心上,九边哪年杀良冒功没杀掉成倍的百姓,我见得多了……”
“我知道,也不必你劝我。但我若真能做了这件事之后还能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又算什么?算了,这种事多说无益。”
秦玄策有心再叨叨一句“也是,第一次难免这样,习惯便好”,话到嘴边却是又收了回去。
接着,王康踱步进来。
王老爷子面色不太好,频频盯着王笑,欲言又止。
“爹想说什么就说吧。”王笑放下筷子。
“这可是你让老夫说的。”
王康又踱了两步,背着手叹道:“你让老夫说你们几个什么好?一天到晚在外面惹事生非!那逆子还敢偷了老夫几个孙辈跑到山东去……”
絮絮叨叨说了一会,王康见王笑还挺乖的,没想在家里摆什么驸马都尉的威风,他便渐渐放开来说。
“还有你,门口的那些脏东西又是你招来的吧?”
王笑点点头。
“何谓辱没门庭?这便辱没门庭!粪都浇门上了。”王康胆气愈壮,道:“祖辈世代为商,一直谨小慎微,洒了多少银子铺桥修路才得了一点点良善名声。家业传到你爹我手上,我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混了个官阶。没想到啊,一夜之间名声便臭了,跟门口那脏东西一样臭不可闻!”
“你还在老子家里修了个暗道,弄得乌烟瘴气……”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让你少回来、少回来!你就是不听……”
王笑语气平静道:“知道了,孩儿以后少回来便是。”
“真的?”
王康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一时很有些惊喜。
“真的。”
王笑点点头,起身出了大堂。
王康微微一愣,向秦玄策问道:“你觉得他生气了吗?”
秦玄策不回答。
王康看着王笑的背影,心道:“往日里嘻嘻哈哈的,越长大越小气,逆子。”
那边王笑才打算出门,却见陶氏匆匆追了过来。
“三弟慢走。”
“大嫂有何吩咐?”
“你今日可有去京郊?”
见王笑点头,陶氏便递了个食盒过来,笑道:“那就烦三弟给你大哥带上。”
接着,她微微迟疑地低声道:“明日便是娘亲的祭日,你大哥那人性子古怪,这时节总摆些臭脸……三弟多担待些。”
王笑便明白食盒只是由头,最后这句话才是她真想交待的。
至于为何只对自己说,其实也好理解……
他便笑了笑道:“我明白。”
~~
府门外,杂役们正捂着口鼻、忙忙碌碌地清理着。
一片狼藉,臭气熏天。
王笑也不在意,还驻足看了一会,才领着庄小运和一群护卫往皇宫策马行去。
一路上人不算多,却纷纷侧目向他瞥来,流露出憎恶嫌恨的眼神。
时不时有人眼睛盯着他,啐一口痰在地上,嘴里低声咒念些什么。
庄小运极有些生气起来,扯着缰绳便想过去喊骂。
王笑淡淡道:“算了。”
“驸马……”
“这样至少说明他们心中还有忠奸之辨。如果所有人都麻木不仁,反而是更坏的事。不是吗?”
庄小运不解这句话的意思,只好默默跟着。
接着有人便朝着路上的狗丢石子,嘴里指桑骂槐地道:“死狗,你还敢到街上来。”
此举引得不少人压着声音笑起来。
见王笑还是没追究,便又有人胆子更大了些,时不时便能听到“屠戮百姓”之类的窃窃私语声响起。
慢慢的,有人壮着胆子喊道:“看,那就是为了功绩,焚尸杀人的王笑。”
一句话喊完,那人飞快地缩进巷子,过了一会又探出头来,对着王笑一行人的背影得意地大笑起来。
“屠戮百姓的恶贼,别人怕他,我不怕他!”
“狗东西,吠两声啊……”
第382章 权力潭
一路到了宫门外,王笑便请求觐见。
过了一会,小黄门小跑回来,赔笑道:“驸马来得不巧,陛下龙体欠安,还是请回吧……”
这是王笑意料之中的事——王芳得了命令暗杀王珠,人却大摇大摆地出了京,延光帝心中愤怒可想而知,不会见自己。
他便对着乾清宫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再起身时,便见钱承运向这边走来。两人对视一眼,会心地点了点头。
“想必钱大人今天又弹劾我了?”
钱承运拱了拱手,阴阳怪气地道:“下官禀公行事而已。驸马昨夜调动官兵,可有我兵部调令?若没有,可犯了大罪。”
王笑道:“彼时事急,我现在便是来补办的。”
“这不合规矩……”
如此相互对呛了几句,王笑大大方方地进了兵部钱承运的公房。
分别落座之后,钱承运笑道:“京城防疫大局已定,但驸马看起来似乎不甚开心?”
“长路漫漫,不过才走了一步,没什么好开心的。”王笑问道:“父皇如何反应?”
“陛下已反应过来了。”钱承运不紧不慢道:“好在,下官还深得陛下信任。”
“你不错。”王笑便表扬了他一句,又问道:“朝中别的事呢?”
“卢正初今日又上表请辞,陛下答应了。”
“答应了?”
“据北方线报传来,建奴下月便要出兵入寇……”
两人低声谈了好一会,王笑道:“你再和卢正初接触一趟,今年的辽饷我给他,但我要一个山海关总兵的位置……”
又过了一会,钱承运最后又提醒道:“等齐王的储君之位定下来,我们和左经纶的同盟便走到头了。驸马要早做准备。”
“我明白。”
王笑站起身来正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有没有人在你家门外泼过粪?”
钱承远一愣,抚须道:“粪没有,十二年前倒是有人往下官府中掷过几次腌臜物……那年,下官初到刑部,办了桩案子遭人误解,从此名声就臭了。好在,后来下官也未辜负这名声。”
“掷腌臜物,你怎么防的?”
“有人敢这么做,无非是觉得没人找得到他。把人找来杀了,也就清净了。”
王笑自嘲一笑,自语道:“一点小事而已。”
“怕的是一而再,再而三。”钱承运叹道:“这便是在楚朝想当好人的难处,为官者要守本心,一月一年容易。但长年累月,必有让人气馁之时。”
他捻着胡子,轻哂道:“驸马慢慢便会知道,这天下百姓的嘴脸其实……讨厌得很。贪婪自私、愚昧奸滑,听风便是雨,稍有人煽动便一拥而上。驸马为了守这群人呕心沥血……这其中酸苦,下官也不便多说。”
王笑一愣。
他愣的不是钱承运这句话。而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感到一丝……快意。
那些人可不就是讨厌吗?
但他分明也清楚,这话是在以偏概全。
但此时……就是快意。
王笑忽然摇了摇头,往后退了退。
一直以来,他都有自信能用好钱承运这个奸佞。懂用人,便能让奸臣也办好事。
没想到如今钱承运一句话,反而像是拖着他往权力的深渊里又迈了一步……
王笑没有再说话,在各种鄙视、愤怒、谄媚的目光中走出了兵部,领着庄小运一路出城。
忽然,有烂菜叶飞了过来。被庄小运拿刀鞘拍下。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路旁一个佝偻的老妇担着一筐子烂菜,正极是憎恶地盯着自己。
“奸贼!就因为你,我的菜都烂了。天杀的哟!反正也活不成了……有本事来杀了我这老婆子啊。”
庄小运怒道:“赈济粮你没领吗?!否则哪来的力气丢东西?”
“那是……那是齐王殿下发的粮!”
便有人应和道:“对,听说这奸贼昨夜还逼迫了殿下……”
庄小运气得要拔刀,但他再看那老妇惨兮兮的模样又有些犹豫,于是转头看了王笑一眼。
王笑淡淡道:“你还能真杀了她不成?”
庄小运一愣。
“走吧。”
如此再往前行进,便有越来越多人掷东西过来,逐渐成了人人喊打的架势。
这般到了京郊产业园,见庄小运一脸郁闷,王笑便又笑道:“无妨,已经影响不了大局了。”
“我们要是不焚尸,早就是大功一件,为的还不是他们?可是他们……”
“没什么可是的,你堵得上人的嘴,还能堵得上人的心?”王笑丢下一句,直接便进了公房。
庄小运看着王笑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今天的言行举止愈发有些像王珠,一幅冷落寡欢的样子。
~~
傅青主还未痊愈,不方便出面理事。产业园大部分事情暂时由王珍接手,但涉及到大的决策或一些新的技术便只能王笑自己处理。
这其中,那些小发明创造无非是些繁琐枯燥的东西,王笑也只知道大概原理,他懂多少就说多少,剩下的也只能由任那些匠人自己摸索。
这类科技创新大多时候便是在试错,有时忙了一天下来,既可以说是大有进展,也可以说是毫无寸进。
但今日过来,气氛便有些不同。
个个做事轻手轻脚,说话小心翼翼。
王笑能感觉到产业园里所有人对他恭恭敬敬,却隐隐透着些害怕。
仿佛怕他一言不合便要砍人脑袋。
等夜幕降临,漫长无聊的工作时间勉强算是结束,王笑便到王珍公房问道:“大哥一道回京吗?”
因明日是亡母苏氏的祭辰,王笑便知道王珍今夜肯定是要回王家的。
王珍抬起头看了王笑一眼,微不可觉地想了一下,接着浮起笑意道:“三弟先回吧,我再处理一些事。”
“好啊,我让庄小运一会护送大哥。”
看着王笑的身影退了出去,王珍叹了一口气,抱着自己的头,趴在桌上。
他今天确实不愿与王笑同路。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每年快到这个日子,他真的……不太想看到自己这个胞弟。
犹记那一年的十一月初九,产婆那句“保大的还是小的”之后,便是母亲痛苦的叫喊声——“保我的孩子。”
时隔经年,三十岁的王珍忽然又像孩子般哭了出来。
良久,他在屋中独自呓语道:“娘,好在笑儿如今是最像你的那个呢……”
~~
是夜,积雪巷西六十六号。
王笑发现秦家姐弟都不在,便有些失望起来。
秦玄策埋了几坛酒在地底下,王笑挖了一坛出来,自己斟了一碗,又递给耿当。
耿当咽了咽口水,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俺不喝,俺要保护好驸马。”
“我这次不会走丢的。”
“那俺也要尽忠职守。”
“你他娘的。”
未必说得上是物事人非,但最后,也只好重新将秦玄策的酒给他埋了回去。
……
接着,王笑又走到东七号院子前,看着门前的大铜锁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很丑的荷包,又从荷包里摸出钥匙。
屋中一切如旧。
他也不点烛火,独自在屋里坐了一会。
“芊芊啊,以前人家骂我奸佞,我不在意,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奸佞。但现在我不确定了……”
“我倒盼着哪天你们义军真能平定四海,给我口软饭吃……”
“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当痴呆的时候,那时候,只有你知道这个秘密……”
月移影动。
王笑忽然看到窗台前放着一封信。
拆开来一看,信上不方便多说,只有两行字。
王笑却是呆了一下,终于由衷笑了起来。
透过纸上娟秀的小字,他仿佛看到唐芊芊笑语焉然的模样。
“我料到你会过来一趟,如今便算我猜对了。”
第383章 论修为
因与王康有些置气,王笑当夜回去时便未再从王家穿过,而是堂而皇之地走的大门。反正以他如今的权势和臭名声,也不怕谁再指指点点。
想到王康,他忽然笑了笑,觉得今世还能像个孩子一样和父亲闹点小别扭,却也蛮有趣的。
院中的秋千随夜风轻轻摆着,王笑正走着忽然听有人唤道:“笑郎……”
他转头看去,却见钱朵朵在围墙上露出半张脸来。
两个院子的墙其实并不是共墙,中间还隔着两步宽的草木,平时王笑能用梯子架过去,钱朵朵却过不来。
王笑搭了梯子爬上墙头,见她脸上冻得红红的,不由心疼道:“你等了多久?”
“也没有很久……”
“你这身子骨要是冻病了怎么办?要见面也不懂派个人来唤我,在这里傻站……”
见王笑语气越重,钱朵朵连忙低声道:“我知道的,我披了两件氅子,还带了火炉,你看。”
因爬梯不便,她拿布带将那火炉挂在身上,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
“我不会冻病的。”钱朵朵又道:“我不想给笑郎添麻烦,就是,想着要是正好能看你一眼就好。”
少女眼中柔情似水。
“你先下去,我爬过来。”
王笑便坐在院墙上拉梯子。
“笑郎不用过来。”钱朵朵连忙道:“我就说两句话就行,等你得空了再来看我,好不好?”
“好。”王笑温言问道:“怎么了?有没有人又欺负你?”
“没有没有。”钱朵朵轻声道:“今天的事……我爹派人跟我说过,明静姐也过来与说我了,她还写了封纸条给你。”
王笑微微一愣,接过那封纸,也不看,先收了起来,道:“你不要担心,没有什么事。”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我的,最是奸滑。”
钱朵朵道:“我爹派来的那丫环说‘既然好人难当,不如让驸马只博自己的前程富贵,哪管他人死活,成了手握重权了王公侯爵,再纳几房侧室谁还管的了?’我知道我爹就是想让我向你吹这样的……这样的枕边风……”
说到后来,枕边风三个字几乎低不可闻。
钱朵朵脸上一红,又低声道:“但这不是我想对笑郎说的。我想说,不管你做什么,总之我知道你是对的。”
王笑心中一暖,正要开口。
钱朵朵却是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连忙一鼓作气道:“不论是当朝驸马还是王公侯爵,我都不觉得重要。哪怕你是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难民,哪怕是被万人唾骂遗臭万年。我心许你,便是天不老、情难绝,不问其它。”
王笑凝视着钱朵朵,既感动,也惊讶于她的勇敢。
这个他曾以为最娇弱的女子如今会默默等在寒冬里,只为跟他说几句话……夫复何言?
“哪怕天下人辱你谤你,我也知你是对的。我是弱质女流,家中庶出,可是……”钱朵朵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道:“笑郎你说,要是我能把《石头记》写出来,是不是别人便能听我分辩?我就为你正名……”
王笑看着眼前的人,只觉连吹到身上的风都带着暖意。
钱朵朵的想法其实是有些傻的,但想保护他的一片情意他却能感受到……
两人聊了好一会之后,在王笑的宽慰下,钱朵朵慢慢放下心来。这才下了梯子依依不舍地回了屋里。
王笑看着在小径上三步一回头地俏丽身影,那种冷落寡欢的感觉终于散去。
他下了梯子,心中明快不少。
甚至还想着要不要再去气一气王康。
接着,他想起左明静那封信,打开来看了看。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
等王笑洗过澡坐在榻上,又和缨儿拼了一会七巧板。
两人说着生活中细碎的小事,缨儿时不时认真地盯着他,观察他的情绪,最后嘟囔道:“少爷如今没有以前开心了。”
“胡说,我现在挺开心的。”
“但是现在少爷心里藏着事啊。”缨儿不满道:“眼神都变得像二少爷了。”
“那我以前是个痴呆啊。”
“少爷你又说胡话了,以前也不是痴呆,那叫……嗯,通透。”
王笑讶道:“缨儿还会这个词……”
下一刻,他却是停在那里思索起来。
“少爷在想什么?”
王笑忽然若有所悟地笑了起来,似乎想到有趣的事。
“这件事,我还真是做错了。”王笑低声自语道,“钱承运精明,话不说透,只言天下百姓惹人生厌,想让我也心安理得地成为他那样的人。可惜,我想通了……”
缨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便支着头默默听着。
“我一直在想,这楚朝为何走到如今的地步?人数万倍于敌为何还会打不过清军?各方面的原因我都找过,却还是忽略了这一点,这楚朝两万万人已经麻木不仁。
朝廷厌恶百姓,百姓亦厌恶朝廷,彼此还都有充分的理由。官府要是想做一件事,不论是好是坏都会让百姓抵触生恶。而百姓但有请求,也会让官府憎恶生嫌。两边都全没有了信任感,越做越乱。
昨夜我焚尸杀人,纵使有千般理由。却还是让百姓对朝廷的失望更多了一层,也让想做事的人对百姓的轻视更深了一层。就算事情做对了,这份憎恶也更重了。要想打破这局面,再多的权谋算计已是无用,只能践行正道。”
王笑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又笑道:“要让我说,入朝为官有几重境界。初时,许多人便像罗德元那样的方正,却失之迂腐。往后,许多人便像钱承运那边奸诈诡谲……再往后,或许可以返璞归真,执守方正之心。其实,方正也好、奸滑也罢,只要心念豁达,万物都可以作武器。这大概就像所谓的‘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缨儿支着头,鼓着腮帮子道:“可是我听不懂少爷在说什么。”
“总之,我的修为又高了一层。”王笑开玩笑道。
“什么是‘修为’哦?”
“修为就是修行得来的造诣。打坐理佛是修行,习文练武是修行……争权夺势也是修行。”
缨儿便好奇道:“那少爷的修为很高很高了吗?”
“现在应该很高了。”
“有多高哦?”
“应该能排进我们楚朝前一百了吧。”王笑颇有些谦虚。
缨儿“哇”了一声,问道:“少爷为什么能有这么高的修为?”
王笑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自己却是愣了一下。
为什么?
因为过早的知道了以后可能会发生什么。
若非如此,只今日所遇便能让人心灰意冷。
但既没了退路,千难万险,一切就只能硬扛下去……
~~
缨儿很是欣喜的是,她家少爷的眼神似乎又变回了以往的‘通透’。
但对于王笑而言,若非经历这样的万夫啐骂逼着他直面心中迷茫,他很难说自己与卢正初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现在一朝想通,他收到的是一份自信与笃定。
这份自信,让他有勇气能站在历史巨大的车轮面前,试着去改变一整个时代的命运。
这份笃定,让他能如微光般去试图慢慢影响一颗颗麻木不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