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赏与罚
万岁山,寿皇殿。
有叛乱,自然也该有忠心护主的臣子。延光帝对文官的表现并不满意,却记住了最先赶到万岁山护驾的几人。
一直等到捷报传出,才有臣子络绎不绝地赶来。
他们来得虽晚,却个个都涕泪交零,表达了对陛下深切的怛忧,其中不乏有痛哭流涕者。
“臣一觉醒来才知道徐乔功那逆贼反了,恨不能生啖其肉。”
“陛下,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能得见陛下无恙,老臣纵是死了也无憾。”
眼见同僚各展神通,演技都极好,户部尚书姚文华不甘人后,高呼了一声“陛下呐”便直接在御前晕厥过去,一把老骨头扶都扶不起。
……
延光帝看着这番热闹景象,只觉一颗心沉到谷底,又觉得怒火几乎要炸出来。
一群狗东西惺惺作态,恨不能将你们全部抄斩!
纵使早已对满朝文武失望透顶,他也没想到大难之际自己竟是如此孤立无援。
心中冷笑不已,延光帝挥手道:“都下去吧,朕正与钱爱卿等人议事。”
说着,只留下了捷报之前赶到的,将别人都赶了出去。
诸臣自然明白陛下这是在给自己这些人脸色看,纷纷心道:堂堂一国之君,耍这样的孩童脾气,没气度!
怕也没什么好怕的,陛下能如何?
就算想撒火气治罪几个,那还有没来的人呢。
过了一会,等这些老戏骨都退出去,寿皇殿中便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臣子。
白义章、尤开济、钱承运、罗德元……
白义章瞥了罗德元一眼,嫌弃地皱了皱眉。
罗德元一脸肃穆,丝毫不觉得自己一个从七品小官站在这里有什么不妥。
“臣认为叛乱虽平,以防万一,陛下却还不宜现在就动身回宫。”钱承运道。
延光帝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记得钱承运是第二个赶来的,也是最冷静沉着的一个。
疾风知劲草,这算是个忠臣、能臣。
白义章道:“禀陛下,卢次辅已亲至神机营求援,等神机营大军一到,陛下更加安全无虞。”
尤开济不甘示弱道:“左阁老亦是往五军都督府求援。”
延光帝微微有些宽慰。
他自然也明白,急着赶来护驾的未必全是能臣,其中也有罗德元这样的臭石头;没来的也未必就是不忠心,两个阁臣以大局为重,也算没有辜负皇恩。
钱承运却是嗤笑一声。
“两位阁老求援兵求了半个晚上,未必不是在坐壁上观?”
白义章冷哼道:“休得在御前放此莫须有的言语。”
罗德元却是正色道:“员外郎所虑不无道理,若叛乱未定,陛下确实该考虑这点。但如今毫无证据,却不该如此揣度人心。”
说了和没说一样。
钱承运、白义章双双含怒瞪了他一眼,皆有些不悦。
延光帝不置可否,却也在心中隐隐提防起卢、左两人。
有时候,要让人心生隙,本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此时这一句话已说完,钱承运也不再揪着这事不放,却是道:“陛下,臣认为应立刻下旨收回驸马节制上直十二卫的兵权。”
延光帝摇了摇头,道:“王笑初立大功,现在就下这样的旨,难免让功臣心寒。”
话虽如此说,延光帝心中却是对钱承运再次看高一眼。
曾经有人弹劾王笑结交朝臣,这朝臣便指的是钱承运。
但从上次钱承运弹劾‘王笑回家过于勤快’便可看出,彼二人非但没有勾结,反而心中有间隙。更何况当初钱承运罢官落狱便是因为王笑。
结交?
呵,那些蠢材看不出钱承运的心计罢了。与其说结交,不如说想伺机构陷。
钱承运是只精干的老狐狸,看得出现在局势变了,也明白朕需要有人牵制四皇子一系。
帝王之道,在于平衡。
果然,钱承运对此事不依不饶,再次禀道:“臣认为,驸马有功、却也有过。”
“爱卿何出此言?”
“驸马临危受命,却指挥不当,致使虎贲卫伤亡过重,武骧卫主将战死,此其过之一。”
罗德元再次正色道:“一派胡言。王笑其人虽品行不端,今夜却是有功。坦若将士打了胜仗,陛下却责其损兵折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钱承运并不理他,仿佛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道:“锦衣卫、齐王卫率入宫之后,并不正面拦截反军,却绕至北门,致使皇宫被反军洗劫、天子威仪受损。此其过之二。”
罗德元怒道:“若不用此谋,如何快速平定叛乱?到时徒添伤亡,又如何……”
“徒添伤亡?守煌煌宫城,何惧伤亡?”钱承运慨然道:“上直卫损伤惨重,锦衣卫却毫发无损,焉知他是何居心?!”
延光帝微微凝目。
钱承运的话说到了他心坎里了。
王笑和周衍走得太近,不得不防。
“你!”罗德元一指钱承运,怒吼道:“奸佞!将士浴血杀敌在前,你安居于后却包藏祸心、构陷功臣,你又是何居心?!”
钱承运心中暗自好笑。
老夫是何居心?
老夫就要是激你出头啊。
自己人互相攻击,让对手出面替解围,免得陛下猜忌——连这样的手段都看不出来,你也配为官?
他心中暗讽,脸上却是一片深沉,向延光帝执礼道:“陛下,臣认为现在议的是当朝大事,一个低品级的御史在此大放厥词,实为不妥。”
“钱承运!”罗德元气到脸色涨红,指着钱承运骂道:“天下大事,是该以品级而论,还是该以品性而论?我看你才是最没资格议事的那一个!”
“都闭嘴!”延光帝叱骂了一声。
接着,他淡淡道:“罗卿一片公心,直言不讳,有资格为国谏言。”
今夜罗德元是第一个赶来护驾的。
虽然一介书生毫无用处,但维护君上的一腔热血可嘉。
延光帝打算让朝臣都看看,自己是如何待忠臣的。
此时一句评价入耳,罗德元热泪盈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道:“陛下,臣绝无半点私心。所谓‘赏厚而信,罚严而必’,陛下既下旨许诺平叛者封侯封伯,臣请陛下践行诺言。”
寿皇殿中便静下来。
驸马都尉,位在伯上。若要封赏,那便只能封侯了。
楚国开国以来,驸马因受皇帝宠信封侯的不少,如今王笑这样一个功劳,确实够得上封侯了……
但,延光帝不乐意。
他目光再看向冥顽不化的罗德元,脸色便沉下来。
“不可。”钱承运站出来禀道:“今日之叛乱,也许就是因为王笑擅杀勋贵所起,绝无重赏之理。”
延光帝挥了挥手,淡淡道:“容朕想想,都退下吧……钱承运留下。”
第356章 找平衡
对于陛下只留下钱承运这件事,有人嫉妒,有人不忿,却也无可奈何。
等另外几人都退了出去,延光帝站起身踱了几步,压着心中的怒火,咬牙道:“有件事,朕只能与钱卿商议。郑元化掳了皇孙,带着五军营南下了。”
钱承运惊得面色一变:“竟有此事?!”
“噤声!休要走漏了消息。”
“是。”
钱承运尤自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胡子都被吹得有些散乱。
但,事实上这个消息他早前已然知道,传信的纸条还在袖子里。
延光帝皱头深深眉起,丢过一道奏折,叹道:“你看看吧。”
钱承运目光看去,却见这奏折竟是郑元化上的。
内容很奇怪,说来却也简单——陛下,今夜徐乔功谋反,挟持了太子。陛下经此一事,担心社稷不稳,命老臣拥皇孙南行,镇南京之地、安天下之心。老臣领旨谢恩。
“这……他这是在……威胁陛下?”钱承运喃喃道。
“老贼!”延光帝恨声道:“朕迟早将这老贼凌迟处死!”
过了一会,见钱承运苦思不语,他便又问道:“爱卿怎么看?”
“臣……”钱承运低声道:“臣可以说实话吗?”
延光帝一滞,恍然想起了些什么,怅然道:“说吧。”
“如今的情形,对陛下而言可谓危在旦夕。不提唐中元、建奴,只说这京中……京师三营,神枢营叛逆,五军营南逃,神机营今夜按兵不动。”
延光帝颓然长叹,似被抽干了力气般跌在椅子上。
“上直十二卫的战力也可见一斑,东厂甚至都没有出现。今夜发生的这些,满朝文武都看眼里。以后,还有多少人继续忠心于陛下?他们刚才在陛下面前作模做样,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朕知道……大势已去。”
延光帝再也懒得装下去,倚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
这一刻,君王的气势泄尽,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事实上,从得知太子叛乱的那一刻开始,他便知道楚朝社稷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要被扯下来了。
当所有千疮百孔呈现出来,这煌煌大楚不过是一株烂透了的枯树,一碰就碎。
现在……碎了,拦不住了。
自己也不想再演什么明君了。
十七年来家国天下,只落下一身的疲惫和无奈……
钱承运跪了下来,拱手道:“当此危局,臣愿与陛下共存亡。”
“说这些还有何用。你说,朕还能怎么办?”
“郑元化的折奏只能批。”钱承运沉吟着,叹道:“若不依他所言,等他到南京,拥立皇孙、声讨陛下,局势只怕会更糟,这是阳谋。”
“更糟?哈,还能更糟?”延光帝轻笑了一声。
钱承运不敢应,殿中便安静了一会。
延光帝终于开口道:“若受其胁迫,这天下还有多少地方是属于朕的?”
“只要郑元化不明着反了,陛下还可以徐徐图之。”
“周肇那个孽障敢反了朕,朕却还要下旨称其是被挟持?郑元化这些年拿着国库的银子整顿京营,整来整去却成了他的私军,朕还要受他威胁?”
延光帝说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还有卢正初!那些银子都是他过手的,此事他怎么可能不知情?今夜他赶去神机营真的是要勤王?哈哈哈,反了,全都反了!”
“陛下,忍一时,可谋万世。”钱承运道:“臣认为当务之急,应重建一支天子亲军。”
“没有钱粮了啊。”
钱承运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说吧。”延光帝叹道。
“臣在想……京中勋贵还有钱粮,陛下也还有一人可用。”
“爱卿先前还在说王笑有过。”
“正好让他抄了钱粮,数罪并罚。”
“朕也是如此考量。”延光帝喃喃道:“但每次见他行事,朕便担心……此子尾大不掉。说起来很奇怪,但,朕就是无法完全信任他。”
他闭上眼,缓缓叹道:“那孩子……貌似纯良,但朕总觉得,没完全看透他。”
钱承运正色道:“臣愿为陛下盯着他。”
延光帝目光扫了钱承运一眼,心中权衡起来。
对于重用王笑这件事,他一直以来都有些矛盾,既想用王笑来抄家,又担心四皇子势力过大、激起权贵作乱。
结果,正如他所担心的:激得太子叛变,如今四皇子一家独大。
权力的平衡被一理被打破,朝堂便乱了。
但,如果在天平的另一边加上钱承运和何良远呢?
能否恢复平衡?
钱承运有条不紊地说道:“神枢营总兵一职,臣举荐神枢营参将高成益。今夜徐乔功叛乱,高成益虽是其手下参将,却心向陛下,孤身拿下太子,忠心可嘉。”
“此事,待朕见过高成益再行定度。”
“是。”钱承运又道:“神机营按兵不动,此大罪,应罢免神机营总兵施奉国。”
“何人可任?”
“锦衣卫今夜立了功,便该有赏赐。但张永年放任反军肆掠皇宫,不该赏。臣举荐锦衣卫同知杜正和,其人本是神机营出身,可以更快地掌控局面。”
钱承运说着,忽然压低声音道:“陛下派杜正和监视锦衣卫……此事臣能看出来,王笑便也能看出来,再留杜正和在锦衣卫已无用。”
延光帝眉头一皱,微有些不悦。
钱承远一脸坦荡。
“看出来就看出来吧。”延光帝苦笑了一些,沉吟道:“从三品同知迁至正二品总兵?”
“平叛是为不世之功,正该官迁三级。”
延光帝摇头道:“杜正和可为神机营副总兵,暂代总兵之责。”
“陛下明鉴。”钱承运道。
“若如此,锦衣卫如何牵制?”
钱承运道:“自然该由东厂牵制。”
东厂?
钱承运不说,延光帝几乎要忘了这回事。
王芳忠心有余,能力却是太差,将东厂办得一榻糊涂。
逼反了徐乔功,王芳罪不可恕!
但这老货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来见驾?
~~
东缉事厂。
“杀!”
刀狠狠劈下,东厂番子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公房里,王芳躲在桌子底下,只觉胆颤心惊……
他一听说宫中叛变,就已聚集人马打算进宫勤王。
好不容易拢来了两千个番子,阵型却是乱七八糟,乌泱泱一片如菜市场般,王芳只好又是一顿整备。
他没打过仗,但也觉得打仗是件很简单的事。
没想到才将队伍整理完,忽然便是一阵惊天的杀喊声。
“杀王芳!便是那死太监陷害徐总兵!”
“神枢营在此,交出王芳,缴械不杀……”
接着也不知从哪冒出许多兵士,冲进东厂对着番子就砍。
王芳眼睛一瞪,觉得极是不可思议。
徐乔功的人马?
他他他都造反了,这个时候竟能还分出一支亲兵来杀自己?
指挥了一会,王芳只觉得自己这些番子都是蠢货,人数占优却还被杀得人仰马翻。
“天杀的东西!”
王芳鬼叫一声,转身就逃。
短短半个多时辰,东厂便在神枢营的攻击下分崩离析……
在桌下躲了好一会,王芳忽然听到外面时不时响起“搜狗太监”的大喝,吓得面如金纸。
忽然,有人推门起来。
“狗太监在这里!”
王芳一颗心骇得飞出来。
心中才喊了一句“咱家完了”,却又忽然冲出一队人马,架着自己便逃。
耳畔叮叮铛铛响着博杀之声,猛然有血溅了王芳一脸,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腥红……吓得他要死要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被带到一处僻静地方,王芳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他惊魂稍定,凝神看去,发现救自己的居然是死对头锦衣卫。
为首的大汉拱了拱手,道:“末将锦衣卫镇抚小柴禾。”
“小……小镇抚。咱家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末将姓柴。”
“哦哦,柴镇抚,却不知你们为何来救咱家?”
“自是驸马吩咐的。”
“王笑?”王芳惊呼一声,喃喃道:“他为何要救咱家?”
“驸马说,王督公是他的好朋友,一定要确保督公无事!”
小柴禾一拱手,一脸义薄云天的样子。
他脑中却是回想起王笑真正说过的话——“你带高成益的人马去把东厂端了。至于王芳,那老太监做事很情绪化,倒可以利用一番……”
第357章 好朋友
小柴禾递了一套麻布衣衫在王芳面前。
王芳一愣:“这是什么?”
“王督公快换上衣服逃命去吧。”
“逃?逃到哪儿去?”王芳惊问道。
“浙江、福建、广东,督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不不不是,去那些地方做什么?咱家一个阉人,离了皇宫就像是鱼儿离了水。”
小柴禾惊讶道:“督公还想回宫?驸马爷说他与督公想交一场,不想看老朋友身首异处,特地嘱咐末将,一定要让督公远走高飞。”
“身首异处?”
王芳惊呼一声,声音尖得吓人。
小柴禾压低声音道:“陛下听闻叛乱时,驸马正在御前。督公知道陛下说了什么吗?”
王芳心一沉,问道:“说了什么?”
小柴禾表情颇为神秘,轻声反问道:“徐乔功是督公你逼反的吧?”
王芳吓得眼睛一瞪,尖叫道:“他他他……明明是何平那个蠢材出的馊主意!咱家一直劝何平不要轻举枉动不要轻举妄动,他偏偏不听,咱家……”
老太监激动得语无伦次,一把拉住小柴禾的手,直嚷道:“小镇抚,你千万要相信咱家,当时咱家就说那是个馊主意!哎哟,不行,咱家在宫里活了一辈子了,绝不能这样逃了。进宫,咱家要进宫对陛下解释清楚。”
“柴,末将姓柴。”小柴禾道:“说不清楚的。何平已死,此事陛下总得找人出来承担罪责,东厂到现在都没去护驾,又是一条大罪。督公若敢回宫,绝无活路。”
“咱家冤枉啊。”王芳闻言大哭起来。
老泪纵横,看起来很是可怜。
这是他的拿手绝活,以往每次犯了错便在延光帝面前如此可怜兮兮地哭上一遭。
但,今夜事情不同,这一招没有用了。
忽然,他灵光一闪,喊道:“驸马!只有驸马能帮咱家了。小镇抚,不对,柴镇抚,带咱家去见见驸马,快。”
小柴禾双手一摊,叹息道:“驸马受伤了,他命令末将来救王督公之时,身上伤口还未止住血,几乎说不出话来。”
“重伤了?驸马待咱家这么好?”王芳双手拍腿,大哭道:“咱家错了啊,千不该万不该疏远了驸马这样的真心朋友。悔不该听了何平那蠢货的意见。”
他赖在地上只是哭,小柴禾一时也没办法。
过了好一会,有锦衣卫番子过来禀报道:“捷报!叛乱已平,徐乔功、周肇皆死。”
王芳更觉悲恸,自语道:“完了,现在想将功抵过也没办法了。”
他伸手摸了摸那套麻布衣服,料子粗劣,手感扎人。
逃难的路程山水迢迢,无比凄苦不说,自己一个未出过京的老太监如何走得那么远?纵使逃了性命,又还能做什么?
一时间王芳心如死灰,大呼了一声“陛下啊,咱家来世再伺候你”便向墙上撞去。
小柴禾一把便将他抱住,劝道:“督公,何至于此啊。”
“禀镇抚,驸马醒了,让属下来问督公情况。”忽然有番子又禀道。
王芳惊喜道:“驸马醒了?快,带咱家去见他。”
“驸马伤重,不便见客。只言若是督公不愿离京,或有一计勉强可保督公平安。”
那番子说着,向小柴禾耳语起来。
王芳瞪着眼,很是期待。
好不容易那番子说完,小柴禾挥退了他,沉吟起来。
“如何?”王芳急道。
“若想要陛下不怪罪,必须先要证明一点:徐乔功早已伺机谋反,而不是被督公逼反的。”
“对对对,”王芳尖叫道:“徐乔功早有不臣之心,正因咱家识破了他的阴谋,他才匆匆起事。”
“证据。”小柴禾迟疑道:“目前的证据不足,若是早已谋反,怎么会只有他与太子两人?”
“那自然是他有别的朝中党羽!”王芳连忙道:“咱家能找到证据……”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心虚起来。
这‘朝中党羽’自然不能是些小鱼小虾,但东厂今夜受此大挫,又敢动哪个大员?
小柴禾却似乎没看出他的为难,继续道:“另一件事,督公今夜没有入宫护驾,打算如何对陛下解释?”
“实话实说如何?就说东厂遭受神枢营突袭?”王芳问道。
“陛下信吗?就算信了,东厂如此不堪一击,依旧难逃惩治。”
王芳一愣,一双眼睛便带着乞求的目光看向小柴禾。
刚才那番子说了‘驸马有一计可保平安’,那这两件事,王笑必然是有主意的。
“柴镇抚,能不能……让锦衣卫能不能分一点功劳给咱家?”
小柴禾面色微异。
王芳别的本事没有,观言察色却是厉害。一眼便看出来,这事王笑已然吩咐过了,但手下人不情愿。
“柴镇抚,咱家绝不会忘了你和驸马的大恩大德。”王芳哀求道:“以后咱家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
小柴禾终究还是微微一叹:“督公言重了,驸马已有安排,证据和功劳都已给督公准备好了……拿来吧。”
便有番子捧了个木盒过来。
王芳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掀起木盒,竟是吓了一跳。
却见盒子里赫然是一颗可怖的头颅。
“这这这是……”
“神枢营参将韩名成。”小柴禾淡淡道:“徐乔功阴谋叛乱已久,却被督公撞破,只好匆匆起事。他难消对督公恨意,又担心督公进宫护驾,派了一支精兵阻截东厂。督公指挥若定,斩敌五百余人,杀叛将韩名成。”
王芳又问道:“那这五百敌军的尸首?”
“驸马已备下神枢营衣甲五百副,督公将东厂番子的尸体换上便可。”小柴禾道:“放心,到时无非是兵部或锦衣卫来查点,出不了差池。”
王芳喜得打了个激灵。
他有些颤抖得伸出手,缓缓盖上那个木盒子。
有些事他心里清楚。
今夜自己收了这个木盒子,便是有一个大把柄捏在了王笑手中。
这便相当于狗被栓上了绳子。
但这根绳也是救命绳,他栓得心甘情愿。
“柴镇抚,东厂损伤巨大,那徐乔功的党羽……咱家一时便不好拿了。”王芳又讪讪道。
小柴禾心中冷笑了一声。
得寸进尺的东西。
“督公放心,等我们拿了证据,督公亲自呈给陛下便是。”
第358章 不聪明
薛伯驹有很多朋友。
虽说大多都是酒肉朋友,但长年相处下来,其中多少还是有三两个能靠得住的。
于是薛伯驹便决定暂时到周巍平那里先躲一躲。
周巍平是东平侯的孙子,酷爱斗蛐蛐。他与薛伯驹年岁相仿,两人很是要好,自封为“促织双霸”。因此小柴禾以前称薛伯驹为‘薛小霸王’。
薛伯驹去找周巍平也是经过思考的——东平侯的幼子周博裕便是死在文家,侯府与王笑结下了血仇,想必也不会出卖自己。
果然,通传之后,周巍平毫不犹豫将他迎到屋里。
一路走来,薛伯驹累得不行,便仰在周巍平床上大喘气。
歇了良久,他才坐起身来,叹道:“累死我了,一辈子的路都跑完了。”
“宫内情况如何?”
“先弄点吃的,快,饿死我了。”
东平侯府的点心确实不错,薛伯驹塞了些东西落肚,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周巍平早已急得不行,再次道:“祖父他们也一直在观望……要是太子能成,你可别望了扶我一把。”
薛伯驹道:“要是能成?那我何必逃出来?”
他说着,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道:“我们是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不该掺合到那些事里去,被人玩死都不知道。”
“瞧你吓得。”周巍平傲然道:“依我看,满朝文武都是些无能之辈。如今风云激变,正是我们大展拳脚之际。”
“免了吧。”薛伯驹道:“这就和斗蛐蛐一样,你看别的虫焉焉的,安知人家不是演给你看的。那些人能坐在那些位置上都是有手段的。你看着他们无能,说不定早把你卖了,你还傻愣愣的给他们数钱。我这次可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你怎么一点心气也没有?到手的大功劳就这样被你弄没了。”
“要心气有何用?能当银子花吗?”薛伯驹一脸无所谓,手一摊又道:“你借我点银子。”
“借银子干嘛?”
“我天一亮就出京,再也不回来了。”
周巍平讶道:“你不等结果?万一太子能成……”
“等结果?我万一走不了呢。要是太子真能成,我再回来就是。到时虽说我逃了,但姑姑肯定能保我。”
正说着话,忽听到前院传来争吵声。
薛伯驹已是惊弓之鸟,吓得手里的糕点都落在地上。
“怕什么,是我祖父一夜没睡,一直在打探消息。走,去看看。”
他们到了前头一看,只见东平侯正和几个儿子商议着什么,一群人说着说着还争吵起来,很热闹的样子。
凑过去听了好一会,薛伯驹大抵明白过来。
——竟是有些锦衣卫在宫外收拢上直卫的溃军,收拢了七百八人,正在两条街以外晃悠。
薛伯驹吓得脸色惨白,连忙将周巍平拉到一旁,连珠炮似的道:“这么看,太子一定是败了,你赶紧带上你全家人逃吧,我也要逃了。”
“逃什么?”
“锦衣卫在你家附近晃啊,避一避也是好的。”
“就一个副千户,收拢了几百人,怕什么?”周巍平嗤笑道,“我们侯府家丁都不止这些人,他敢来?而且今夜有叛乱,谁还顾得上我们?传出去我堂堂侯府被一个副千户吓走,还怎么在京城呆?”
薛伯驹语速飞快道:“总之我劝过你了啊,我可走了。”
“你怎么这么窝囊?!”周巍平一脸恨铁不成钢。
薛伯驹嘟囔道:“窝囊也比死了好……唉,跑了一夜,我好累啊。”
说话间,人已在五步开外。
周巍平极是无语,骂道:“你不跟我回屋了?我拿银子给你。”
“不要了,你也快逃吧……”
好一会儿薛伯驹才跑出东平侯府,倚在一个角落大喘气。
身上的汗淌在受刑未愈的伤口上,疼得他死去活来,脚下也起了水泡,每一步都刺骨的痛。
这些天以来的经历让他恨不得就此蹲在这里大哭起来。
才张大了嘴要哭,他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响!
接着一声声厉喝在东平侯府附近炸开来,竟是四面八方都有人围着。
“东平侯勾结徐乔功叛乱,全都拿下!”
“虎贲卫奉命捉拿叛臣,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东缉事厂彻查徐乔功余孽……”
薛伯驹张大了的嘴一时便忘了合上。
他再也顾不得哭,也顾不得身上的痛,支起身体。
才想要跑,他却忽然被几个番子拦住。
“干什么的?是不是东平侯府的?”
薛伯驹骇然变色,心惊欲死,连忙道:“小的……小的是打更的,路过,正好路过。”
“打更的?你的家伙什呢?”
薛伯驹连忙道:“听到前面有叛乱,小的吓得……吓得丢了。”
“搜他身!”
薛伯驹浑身上下被摸了个遍,看到自己身上的令牌、信件……一一被人搜出来,他只觉背上全是冷汗。
我命休矣!
却见那番子咬了咬那块令牌,竟然问道:“金的?”
“镀镀镀的……”
那番子翻看了一会,又问道:“老子不识字,上面写的啥?”
薛伯驹一愣,低声道:“这这这是更夫的腰牌,免得犯夜被捉起来。写的……嗯……前哨更夫。”
“娘的,更夫都用金腰牌了?”那番子骂咧咧了一句,将东西收入怀中,又问道:“你真是更夫?”
薛伯驹只好捏着嗓子唱了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像那么一回事,滚吧。”
薛伯驹也不敢跟人家要回自己的东西,又委屈、又庆幸,转身就跑。
他其实觉得有点怪怪的。
自己真的又凭借聪明才智逃过了一劫?
但自己分明没那么聪明啊……
~~
庄小运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那个身影消失在巷子里。
羊倌贼兮兮地笑了笑,道:“又见到那小子了,老子与他还有些缘份。”
“柴镇抚说他接下来应该会去贺家,到时羊大哥还可以再去见见。”
“哈哈。”
过了一会,一个锦衣卫番子上前将怀中的东西递出来。
庄小运拿过信件看了看。
他以前不识字,这些日子以来却很是用功,倒也看得懂手中的信。
皇后叮嘱薛伯驹到了南京照顾好太子……
庄小运便拿过一支火折子,将信点着。
那锦衣卫番子一愣,却见庄小运的目光看着信纸,等它烧了大半,便将火苗捏灭,只留下只言片语以及那枚皇后的私印。
“有劳羊大哥了。”庄小运将信纸交到羊倌手中。
羊倌嘻嘻一笑,道:“老子让虎贲卫的人也立点功劳。”
第359章 不偏私
太阳一点一点升起,照在末路的楚王朝每一寸土地之上。
水泼在临清砖上,将血迹冲淡。
接着,又一盆水泼上去,血迹更淡。
京城经过一夜的喧嚣,仿佛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人们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出去,发现……并没有太多改变。
没有改朝换代。
日子依然要艰难地过下去。
对于延光帝而言,改变却很大。
郑元化带走了许多叛臣,甚至正四品以上的大员便有近十人,加上徐乔功的叛乱……这首先便意味着极繁琐的赏罚事由和人事调整。
等各方面的消息递进宫,延光帝又单独召见了卢正初。
君臣对谈良久,卢正初出来时已是老泪纵横。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但显然是打消了延光帝对他深深的猜忌。
接着,建极殿开大朝会,以安群臣之心。
一道道旨意颁发下来,直看得所有人眼花缭乱。
其中却有几道旨意颇为耐人寻味……
徐乔功‘挟持’太子,意图谋逆,满门抄斩,连株九族。
勉励驸马王笑护驾有功,赏皇田万顷。
加郑元化为太傅,卸任内阁。奉皇后、皇孙南行,坐镇南京。
原兵部尚书齐向新,改任江宁布政使;贬东宫詹事温容修之职,随至南京辅导皇孙;大理寺左少卿温容信,改任江宁按察使……
任卢正初为内阁首辅,左经纶为次辅,加何良远入阁。
加户部尚书姚文华为光禄大夫,升白义章为户部尚书。
擢升钱承远为兵部右侍郎,暂代兵部。
任高成益为神枢营总兵;杜正和为神机营副总兵。
任王芳为司礼监掌印,依旧兼管东厂。
擢升罗德元为户部主事。
……
大部分旨意背后的深意还要揣度,一时不好说。但却有个别人的升迁激起了众臣的强烈不满。
这其中升迁最快的有两个:钱承运、罗德元。
钱承运本就是刑部侍郎,资历才能摆在那里,又是第二个赶去护驾的。从五品一越至三品,算是官复原级,这是他的手段厉害老道,还勉强算是让人服气。
罗八钱又是什么东西?
就因为第一个赶去护驾?
呸,这算什么,不过是年纪没老,腿脚快了些。
一没杀敌,二没立功,凭什么连升三级?
陛下拨擢这个蠢材,分明便是要打群臣的脸!
这事若不顶回去,以后大家伙在朝中当官,还有何底气可言?
群臣激愤,纷纷要反对此事,算作是给陛下的第一个下马威。
没想到,罗八钱却是先让他们大吃一惊。
这个地位卑微的小官竟是朝会上狠狠地批驳了延光帝。
“臣毫无微末之功,陛下却如此重赏于臣,实因一己之好恶。此,偏私也!所谓一心可以兴邦,一心可以丧邦,只在公私之间尔。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请劝陛下: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殿中一静。
群臣愕然。
延光帝大怒。
“罗德元,那你是不愿当这个户部主事了?!”
没想到罗德元竟是应道:“臣,愿意当。”
“……”
“陛下偏私封赏,此为陛下之过,臣现在还是御史,便该直言以谏。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得不领旨,此臣之本分。”
他的意思很简单——你做的不对,我要讲,不过我还是听你的。
但听在别人耳里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不少人心中冷笑。
比如钱承运便瞥了他一眼,心中哼道:“作秀。”
罗德元却还没完没了起来:“今日是臣当御史的最后一日,臣还有几道奏折。”
“臣请陛下尽早册封储君,以正国本……”
“王笑、张永年等人赏赐过薄,臣请陛下恩封平叛有功人等,践守承诺……”
“臣请陛下恩赦徐乔功九族,改为流配辽东充军……”
“臣反对何良远入阁,他身为重臣,叛乱之时龟缩于府中。请陛下重开廷议,商议内阁人选……”
“臣弹劾锦衣卫、东厂趁乱查抄东平侯府……”
延光帝心中只觉五味杂陈。
他确实没想到罗德元能不识趣到如此地步。
若非不愿朝令夕改,他想现在就砍了这个狗东西!
与此同时,朝臣们却意味到更多重要的问题。
罗德元这一连串的奏折背后,是否有人在利用他?
太子之位会是齐王的吗?
王笑在谋求侯爵?
这一刻,许多人都意识到新一轮的更惨烈腥风血雨将要来临。
诸位之争只会愈演愈烈。
而第一个争执点在于:齐王一党的中坚力量王笑,能否借平叛之功封侯?
~~
与此同时,王笑刚刚补完一觉。
他打了个哈欠,搂着唐芊芊道:“凡事看一步想三步。我让钱承运唱反调,便是要逼某些人站出来为我请功,这是第一步。”
唐芊芊微微一笑:“你知道有人能看出这个手段,而你就是要让人以为你想封侯,他们目光便盯在那里,便会去争、去拦。让对手跳出来,这是第二步?”
“不错。”
“接着,你趁机在关键位置安插自己的人,掌控京中所有武备力量,这是第三步。”
王笑想了想,道:“差不多吧。”
唐芊芊道:“说来并不复杂,就不怕别人看出来?”
“他们看不出来啊。”王笑道。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人的心胸有多大,目光才有多远。满朝文武眼中只有权势地位,想要的只有功名富贵。于是,他们便只会认为别人想要的,也是这些。若是他们换作是我,必定舍不掉侯爵之尊……那,休想看出我的计划。”
唐芊芊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光华流转。
王笑又道:“郑元化很厉害,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之势;卢正初也很厉害,这样的局面还能让陛下重新信任他。但我现在并不怕他们,因为他们的眼光并没超脱出权势的范围,那行事便有迹可循。”
唐芊芊倚在他肩头,低声问道:“你呢?你想要什么?”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诶。”
“人家信你便是。”
“一开始我就和你说过的。”
“嗯?”
“我觉得百姓过得苦,想做些什么让他们能过得好些。”
唐芊芊便问道:“到现在也还是为了这些?”
“多少有些改变吧,一开始只觉得鼠疫来了他们很惨,但后来,又觉得他们挨饿也很惨,受冻也很惨,战乱也很惨,于是便想多做些。”王笑微微有些茫然,道:“我控制了京城绝大部分守备力量,便可以多抄些银子,然后依照我的……经验,让那些人过得好些。”
唐芊芊目光柔柔盯在他的脸上。
“你别这样看我。”王笑被她盯得有些涩然,道:“我并不是好心。就是……我能活在这里,又生在富贵之家,有些过于幸运了。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不是我的对手吗?”
“还不是因为有人家一直在帮你。”唐芊芊嗔道。
“这当然也是一个原因。”王笑缓缓道:“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从来都不相信我真的想为百姓办事。从一开始,他们就以为我在谋求什么,以为张永年、傅青主他们跟着我只是为了向上爬……这朝堂上的人在阴暗中活得太久,学得了满身争夺权力的本事,却忘了如何正确地使用权力。所以,我只要有三分的谋略,便可对付他们五分的心计。”
他说到这里,想到这两世为人的迹遇,隐隐感到有些东西压在肩上。
唐芊芊用力抱了抱王笑。她觉得自己一直没看透他,但现在又觉得,不必将他看得太透。
她比他大了三岁,但每每他露出这种沉静的样子,便有一种不同于这个年纪的老成。
唐芊芊便忍不住由衷笑起来,露出些小女孩的姿态来……
感谢~
感谢你们。
发这个单章纯粹就是想感谢一些读者。
因为这周我居然得到一个推荐位了。写网文到现在整整一年,还是第一次得到试水推以外的推荐。
谢谢编辑大大。
也谢谢你们,因为是你们一章一章订阅、一张一张月票、一次一次打赏、一张一张推荐票,才有的这个推荐位。
均订从十几涨到三百,开始有月票,然后终于有一个推荐位。
不论如何,谢谢你们和我并肩战斗。
~~
我纯粹就是想感谢一下,觉得有必要。
其实周五就看到通知了。我本来不想发单章,因为怕有人恭喜我。
怎么说呢,网页端二级页面推荐,一年等到一个,相比每周都有推的作品……我如果还听到恭喜,感觉会有点辛酸吧。
所以,千万别说恭喜。
但,这不是我一个人得来的。
我这几天一直觉得,应该要向给我订阅、投票的你们汇报一下战果,因为这也是你们的付出而来的,谢谢。
~~
嗯,
写网文到现在其实大多数时候感受到的是失望。一年来,每天写四千字就要花六个小时,然后出不了成绩、赔钱推广、不被看好、没时间陪家人朋友导致不被理解、遭到大量的谩骂抨击羞辱……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写,一本书写到十二万字就已经能预测成绩的。
有时候觉得,还在写大概是因为‘沉没成本’‘赌徒心态’吧。
所以,更想要感谢你们。
我说这些不是想卖惨,而是想说明——
【收到的这些支持,对我而言,其实是暗夜里的微光一样珍贵的存在。】
我真的很感谢,真的。
~~
无数读者中,能遇到这本书的人比例本就非常小。遇到之后愿意看一看、不怦击我、决定继续看下去、收藏、订阅、投票、投月票……
这么一长串的链条下来,还能有你们在,甚至还有第一本书的老读者在。
我真的觉得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所以倍感珍贵。
~~
本来想挂名字的。
想一想还是算了,一则已经太矫情了,二则有点像绑架大家。
总之,很多网名我其实很熟悉。
~~
最后,
再次谢谢你们和我并肩战斗。
我以你们为荣。
第360章 女侠士
一番温柔缱绻不提,等唐芊芊出了屋子,便见院中花枝正在教缨儿习武。
缨儿扎了个马步,小拳头抵在腰间,样子颇有些秀气可爱。
花枝摇了摇头,直言不讳道:“笨死了,你不是学武的料子。”
缨儿也不恼,腰盖又弯了弯,问道:“这样可以吗?”
动作倒是蛮好看,但显然是不稳的。
花枝挠了挠头,换了个话题,道:“我要去做酸菜面,你吃不吃?”
“可是……我还没学会武功啊。”
“都学两天了,你马步都扎不会,我们还是去做酸菜面吧。”
缨儿有些失望,低着头嘟囔了一句什么。
她声音极小,唐芊芊却是听清了,上前拉过缨儿的手,笑道:“想学了武功保护你家少爷?”
“嗯,芊芊姐和小竺姑娘都会武功,缨儿也想学。”
唐芊芊笑道:“你家少爷都懒得学,还找借口说这是以后要被淘汰的技术。你不学也可以的。”
缨儿便明白自己是真的没有天赋,顿时有些泄气。
“瞧你。”唐芊芊捏了捍她的脸,道:“你家少爷‘受伤’了,去给他缠些细布,好出门见人。”
“少爷受伤了?!”缨儿吓得花容失色。
一旁的花枝则是又摇了摇头,翻了个白眼:“在屋里玩了新花样了?人还弄伤了?你们节制一点啊。”
“两个笨丫头。”唐芊芊极是无语,羞恼道:“对外便说他受伤了,明白吗?”
花枝无所谓地“哦”了一声。
缨儿却是俏脸一红,羞羞哒哒地进屋里给王笑包扎……
“你吃酸菜面吗?”花枝向唐芊芊问道。
“不吃,我去趟车行,你去找王珍一趟。”
“找王老大干嘛?”
“昨夜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是他安排的,耿家兄弟与五军营照过面,你去打探清楚南下军队的战力……”
花枝手在空中虚斩了下,大咧咧道:“然后我们把皇孙做掉?”
“少说些没用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做。去让王珍将情报抄一份来,我将其与京营整顿的情况对照看看再说。”
“麻烦的女人,就知道使唤我。”
~~
从心斋,后院。
“如今京中武备大抵皆在舍弟掌握,巡捕营马上会开始布控交通。防疫宣传必须加快,以免到时引起百姓太过不满。”王珍说道,他一夜没睡,神情有些疲倦。
他前面对坐的是范学齐。
范学齐打点芳园,人脉广阔,在京中士林小有名气,对传播流言一事也有些经验,确是王珍所识之人办此事的不二人选。
“我已联络好京中各大书院。国子监、闻道书院、香山书院……皆有举子愿意效劳,众志成城。这是我们拟好的文案,王兄先过目。”
王珍接过看了看,摇头道:“不要这样文诌诌的用词。要大白话,越简单越好。”
范学齐苦笑着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但这已经是改过数次之后的了,再白话,那些读书人说耻于念出口。”
王珍摇了摇头,有些讽意,道:“士林风气如此。”
一群酸儒。
他也不多言,提笔便写起来。
“官兵不让大伙儿出门,是为大伙儿着想。人聚在一块,容易染上病。”
“我们要健康,不要温疫……”
范学齐只看了一眼,登时愣在那里。
这……也太白了!
王珍一连写了十几句,搁下笔,满意地点点头:“这些是口号,让书生们上街喊出来便可以。比起官兵,读书人说的话,百姓更愿意听。”
范学齐心中一惊。
自己要带人上街喊这样的白话?
如今的读书人自视甚高,又有几人愿意如此喊?
若真喊了,以后芳园必要被人耻笑。
脑中浮现起那些书生自命清高的姿态,范学齐登时头大不已。
王珍又道:“最关键的是要说服百姓允许我们焚烧尸体,据舍弟所言,染瘟疫而死者身上有一种叫‘病毒’的东西,在这样的天气里能存在几个月之久。”
“如今天寒地冻,百姓无法挖开地面埋葬尸体,往往将尸体存在家中、雪地里,极是危险。何况就算土葬,遭鼠蚁啃咬,依旧会将病毒带给活者。所以,必须焚烧。”
他皱了皱眉,叹道:“自古以来,死者入土为安,此事不易。但我们可以想想……”
“王兄。”范学齐有些犹豫,但还是道:“那些口号,是不是有些过于……”
倡议焚烧尸体,不管成不成,他还是愿意去做的。因为此事得罪的只有无知百姓,与芳园无碍。
但,上街喊那样的白话,真的不妥。
范学齐便犹豫着该怎么对王珍说。
~~
罗德元缓缓步入从心斋。
京城别家书铺的伙计大多没什么好脸色给罗德元,但从心斋的伙计却是不卑不亢,举止有礼地笑唤道:“罗先生来了。”
不称‘大人’,意思是只谈学问,不论官场。
罗德元心中一暖,有知己之感,笑道:“罗某又厚颜而来。”
他心中其实还是藏着些尴尬,这些日子常来这里赊些纸墨,每次都说发了俸禄了给银钱。
偏偏朝廷就是不发。
“罗先生稍待。”那伙计也不等他开口,直接提了一摞素纸出来,放在罗德元面前,道:“罗先生只管拿去写奏书。”
罗德元摆手道:“我今日并非来买纸的……你家老先生在吗?能否一见?”
……
王珍听到通传,领着范学齐到了帘后。
范学齐听到外面的声音耳熟,掀起帘子看了看,向王珍问道:“是罗兄?他唤你老先生?”
王珍苦笑道:“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他看我这书斋名‘从心’,自以为我是老先生。”
范学齐心里骂了一句“呆子”,但他向来温润,这种话却是不会宣之于口。
只见伙计出了堂对罗德元道:“罗先生,我家东主身体有恙、怕见风,不便相见。让小的将这份《管子》十九卷赠与先生。”
罗德元一愣,伸手接过那一摞书,随手翻了翻,却见上面写着不少感悟与注解,字迹挥洒自如,显然是大家之笔。
那伙计道:“我家东主近日重读法家典籍,有些新的感悟,愿与罗先生共勉,也算是祝贺先生的升迁之礼。”
“老先生原来是外儒内法。”罗德元惊喜道,“赠书重谊,罗某铭记。”
下一刻,他才想到这书铺的东主能这么快就知道自己升迁一事,显然不是一般人。
想来对方避而不见,便是不愿让自己在官场上为难……知己啊!
如此想着,他感动不已。
“烦请转告老先生,罗某哪怕转任户部,也必会矢志不渝,不堕俗流。绝不会辜负这些日子以来你们赊纸之恩。”
他说着,思绪翻涌,竟是对伙计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老先生推崇法家,与我不谋而合,所谓‘巧诈不如拙诚,惟诚可得人心’也……”
~~
帘后的范学齐有些惊讶,问道:“他怎么还不走?”
王珍道:“没什么好听的,我们回去谈事吧。”
却见范学齐忽然脸色一变,飞快地放下帘子,深吸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丝帘缝向外看去。
“是她!真的是她!”
轻呼了一声,他脸上竟还有些红。
相识以来,王珍还是第一次见范学齐如此激动,探头看了一眼,便见花枝大大咧咧地走进书铺,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范兄认识花枝?”
“花枝?她名叫花枝?”范学齐喃喃道:“多好听的名字啊……枥马嘶柳阴,美人映花枝。”
王珍一愣。
“花枝拂人来,山鸟向我鸣。”范学齐低吟了一句,又吟道:“好风经柳叶,清风照花枝。”
王珍:“……”
外堂,花枝一见到罗德元便皱起了眉,一张脸上马上像是写了‘晦气’二字。
范学齐吃了一惊,心道:不能让姓罗的呆子惊跑了她!
于是他便要冲出去。
王珍一把拉住他,问道:“范兄怎么了?”
“王兄,你认得花枝姑娘?”
“自然认得,防疫一事,她出力甚多。”
范学齐心中大喜,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
花姑娘原来是个女侠士,果然是古道热肠的奇女子。
她会过来吗?
会看到我吗?
我要让王兄引见吗?
如此想着,他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仪容,很有些忐忑。
第361章 不闹腾
花枝特意绕得离罗德元远远的,以免沾染了傻气。
她步入后院,进了屋子一看,却见王珍正在待客,便又缩了出去。
“进来吧。”王珍道:“这是我的好友范学齐。”
范学齐站起身,低着眉眼,很是有风度地行了一礼。
花枝却是看都没看他,径直问道:“王大哥吃酸菜面吗?”
说着,将手里的食盒提了提。
王珍一愣,点头道:“好吧。”
“这是我自己腌的酸菜,味道不错。”
花枝说着,将碗筷摆出来。
只有一大碗,份量却很足。
王珍便吩咐伙计拿了小碗,盛了一点尝了。
面很坨,酸菜很咸……第一口难吃。
第二口更难吃。
王珍便放下筷子,向花枝问道:“你过来有何事?”
花枝见有外客在,便道:“没什么事,听说昨夜京城外有些动静。”
王珍心中明白过来,点点头,从屉中拿出一叠纸递过去。
花枝接过一看,见上面将耿叔白、耿正白两人尾随五军营所见皆记得清楚,便向王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要这些东西?像提前准备好了一样。”
“碰巧猜到了。”王珍道。
花枝点点头,将情报收好,又问道:“酸菜面好吃吗?这坛酸菜我腌了好久。”
王珍苦笑了一下:“我年过三旬,牙口不济,近日痛得很。你下次不妨做给舍弟和唐姑娘尝尝。”
“好吧。”
“好吃!”范学齐称赞了一句,很是突兀。
二人目光看去,却见这个文雅公子竟已将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花枝心中嫌弃道:“这公子哥真没教养,嘴巴还馋。”
……
花枝走后,范学齐灌了两大杯茶,才觉嘴里没那么咸。
王笑苦笑道:“家父最近在倒腾盐业,买了许多不同产地的盐,分发出去让人品尝评价。这面也许是因此才……稍咸了一点。”
“令尊果然精通商事。”范学齐随口敷衍了一句,有心要打探一下花枝,却不知如何开口。
“范兄,我们刚才说到哪?对了,这些口号有些太白话了。”
范学齐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此事,王兄尽管包在我身上!”
~~
庄小运与崔老三进了从心斋时,正好见到花枝要出去。
彼此打了个招呼,庄小运有些慌张,低声道:“我我……我要马上升千户了。”
花枝不明白傻高个跟自己说这些做什么,随口问道:“那你要请大伙儿吃饭吗?”
庄小运大喜:“好啊。”
那边罗德元已将那伙计聊得昏昏欲睡,他正要走,一转眼正好与崔老三对上。
“咦,这个欠债不还的官在这里……”
-------------------------------------
缨儿用细布将王笑浑身上下缠了好几道。
打量了王笑几笑,她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少爷这样看起来好傻啊。”
王笑偏了偏头,用以往那种痴呆的神情道:“笑儿不傻,缨儿才傻。”
缨儿更是捂着嘴笑个不停。
接着,她却是被王笑轻轻抱了一下。
“你刚才怎么了?”王笑问道:“缨儿很少这样不开心的。”
缨儿一愣,抬起头问道:“少爷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缨儿不开心的时候没平常漂亮啊。”
他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缨儿却是信以为真,很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好吧,你怎么都漂亮。说,怎么了?”
“缨儿太笨了,学不会武功。要是我能学会武功,就可以保护少爷……”
小丫头越说越小声,吁了一口气,很有些泄气的样子。
王笑心中愧疚起来。
“我最近太闹腾了,惹你担心了吧?”他轻轻拍了拍缨儿的头,笑道:“你家少爷马上就要权倾朝野了,不会有事的。还能保护你。”
“那缨儿也是笨。”
缨儿高兴了一些,却还是如此评价了自己一句。
“傻瓜才学武功,以后时代不同了,到时我教你玩枪。”
“那是什么?”
“像这样,你按一下,砰,就能把人干掉。”
“哇。可是,能不能不把人干掉啊?”
“你怎么能这么心慈手软……”
两人说笑了几句,缨儿便完全开心起来。
她从来都是最容易因王笑而高兴的人。
等王笑要出门了,缨儿便站在门口看着,目光落在他身上移不开。
王笑若有所觉,回头见她又乖又不舍的样子,登时心疼不已。
“缨儿啊,如果事情顺利,过段时间我得出京一趟。”
缨儿一愣。
却听王笑道:“到时候带上你,好不好?”
缨儿顿时喜上眉梢,用力点了点头。
“好啊……”
院中雪花缓缓落下来,廊中的少女静静看着她家少爷的背影,眼中满是欢喜。
~~
王笑出门去见的是傅青主。
按道理而言,这种时候他本应该去见见齐王,或者张永年,或者高成益,哪怕是王芳。
但已经落在盘的棋子他并不想再去看……
两人在一处茶楼坐定,王笑看向傅青主,叹道:“多日未见,傅先生苍老了许多。”
傅青主苦笑了一声:“我本以为驸马立了大功,会意气纷发。今日一见,却还是如此忧心忡忡。”
他其实是有些欣慰的。
如果王笑经此一事稍显志得意满之态,那等该做的事该做完,便也可以分道扬镳了。
“京城武备基本已经拿下,此事出力最多的其实是傅先生你。筹备甲胄刀枪,选拨兵丁、安置其家属,这些都是最繁琐之事,辛苦了。”
傅青主摆了摆手:“驸马未忘本心便好。”
王笑会心一笑。
他也不多言,直接开始说事
“接下来我们可以开始布控……”
末了,王笑又道:“所有尸体必须焚烧,如果劝不动百姓,那便强行烧掉,敢闹事的直接押起来。”
傅青主点了点头,明白王笑这是在表明做事须强硬的态度。
“我还要提醒傅先生一句,难民数量与日俱增。产业园当然要救济,但不能白救济。出一份力、领一份钱粮,如此才是源远流长之道,也是我们最早就说好的。”王笑沉吟了一会,板着脸道:“我听说有些难民不愿留在产业园做事,傅先生却拿自己的口粮、薪银接济,这个的口子不能开。”
“不是我心狠。这样一个冬天,地里长不出什么东西,我们粮食本就不多。你布施了一人,便越有人求着你施舍,最后只会更麻烦。”
“老夫如何能不明白。”傅青主叹道,“只是驸马你未见了那些人的惨状……”
“我知道,所以我不去见。”
傅青主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他喃喃道:“粮食,还是要粮食。”
“傅先生答了我先。”
“好吧。”
王笑便道:“东平侯在京郊有良田五万六千顷,粮庄十二座,一会我让庄小运带傅先生去。”
傅青主眼睛一亮,道:“京中这样的权贵还有许多,驸马如今既已掌握京中武备,我们可以……”
王笑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沉吟道:“我今日请先生来便是为了此事,你说我们是竭泽而渔好,还是和他们打一场商战好?”
“商战?”傅青主对这个概念颇感兴趣,道:“愿闻其详。”
“我如今也只是有些头绪,还请傅先生帮忙再理理。”王笑边思考边说道:“抄家很简单,却也容易激起变乱。最重要的是除了京城,别处还有许多有钱有势的权贵。而我说的商战,当然不是光明正大的与他们在生意场上放对。我们如今有兵,自然要威逼、压榨他们。但,如何才能将他们一点一点榨干净?”
第362章 守本心
王笑与傅青主密谋了一会,忽然向窗外看去,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两人所在的这个茶楼位于城门附近。因一场叛乱,京师城门封闭,街上其实颇为冷清。但此时王笑目光落处,却有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正策马而行。
“驸马认得那人?”傅青主问道。
王笑点了点头:“生意上的合伙人,贺家的老九。”
听说贺琬出海了一趟,没想到这么便快回来。此时隔得虽远,王笑却也感到他身上带着疲惫之态。
傅青主道:“贺家之事我也听说了些,前阵子贺老爷子病了,如今生意都掌握在长房手里。”
说到这里,王笑便若有所思起来,又唤过一个护卫去打探。
过了一会,那护卫回复道:“禀驸马,城门封闭,贺琬进京时持的是卢次辅的信令。”
“现在是首辅了。”王笑纠正了一句。
接着他与傅青主很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
谈了许久,傅青主才乘马车出城,往产业园行去。
一路上景象凄凉,他叹息一声,放下车帘不忍再看。
过了晋元桥,马车忽然停了一停。
傅青主掀开车帘看去,却见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卖柴的孩子。
那孩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神情也有些悲苦态,身后放着两大捆木柴在卖。
他寻了个避风的地方点了一团篝火招揽生意,因此有不少衣着单薄的难民聚在他附近取暖。大多数却也只是蹭个暖和,不见有买柴的意思。
其中还有不少人咳嗽着,虽说冬天染伤寒的人多,却也不好分辩是否有染了鼠疫者。
这些人将路挡了一半,此时见有马车路过,便缩着身子让开。
傅青主却是不走,戴上口罩,又让人唤过那个孩子。
他来往京城,其实是见过这孩子几次的。
两人隔着距离说话,傅青主问道:“上次派发的口罩为何不戴?”
那孩子有些惊慌,喃喃道:“我……我换了两个铜板。”
傅青主皱起眉,派发出去的这些口罩成本便远远不止两个铜板,呕心沥血筹银钱、弄来材料,却总是这样……
他于是不悦道:“老夫上次便与你说了,你在此做生意,引的难民聚集,这些人中若有一个是带鼠疫的又如何是好?禁止聚集的话说了数次,你为何总是不听?”
那孩子低下头,缩着手,涩然道:“我想卖了这些柴禾换钱。”
傅青主见他身上划了不少口子,也知道天寒地冻的捡些柴不容易,叹息了一声,道:“这天气里柴都是湿的,谁与你买?又能换多少钱?”
“可我不会做别的。”那孩子低着头,几乎要哭出来。
傅青主心中不忍,温言问道:“我让人来过几次,收容难民到产业园做工,那里有些你能做的轻活,有吃有住,你怎么没去?”
“我……”那孩子头埋地更低:“我娘亲身体不好,干不了活。可是只有能干活才能分屋子在产业园住,我们这样的得要排队。我自己去赚的虽然比卖柴多,但门头沟太远了,不能每天赶回来照顾娘亲。老先生,我不是懒,真的,我我我天不亮就起来捡柴……”
他说着渐渐着急起来,眼中便落下泪来。
傅青主叹了一声,探手入怀想摸些银子,又想到自己答应王笑的那些话。
这世上要救济的人太多太多,一个一个施舍如何救的过来?以工代赈的道理,傅青主不是不明白,但既然看到了……
那孩子却是已跪在地上,道:“我知道老先生是什么人,那些难民们回来劝大家伙都过去,说老先生救活了无数人,让大家有吃有穿,领着他们防瘟疫,然后救更多的人。我也知道我给老先生添麻烦了……”
他说着,忽然大哭起来,呜咽道:“我知道我做的不对,可我……可我没有办法啊。这些柴禾要是能换来三五个铜板,我和娘亲才有吃的。老先生,我知道我错了,可是不卖柴会娘亲会饿啊……”
他渐渐无语伦次起来。
傅青主问道:“你们分不了屋子,你怨我们吗?”
那孩子摇了摇头,哭道:“不怨。能干活的人能产更多的粮食衣服,才会越来越好。他们说再过几天,像我这样一人能干活的,也能分屋子了。”
“这道理,你竟能明白?”
“我也还没想明白。”那孩子哭道:“老先生你明明是在为了我们这样的人好,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却还在给你添麻烦,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是这样的人。灾难来了,有人顶在前面护别人,可这个别人还在添乱。我……可是,我怕娘亲饿死了……”
傅青主心中大恸。
他嚅了嚅嘴,低声念叨了一句:“难为你了孩子,小小年纪,经历困厄,尤不怨天由人。”
守着马车的护卫们手中执着刀,很是紧张地防备着有人靠近傅青主。
王笑曾再三叮嘱过他们:若有未经隔离的人靠近傅先生,一人杖五十棍;若让傅先生出一点岔子,全部砍了。
此时傅青主看着自己与那孩子之间相隔着的护卫与刀锋,忽然感到有些悲哀。
最后,他终究还是开口道:“你带上娘亲,随我去产业园吧。老夫的屋子让给你们住……”
他知道这事会传到王笑耳里。
自己才与他做了约定,一转头又出尔反尔。
或许王笑通晓许多鬼神莫测之事,或许做出的决策是经过冷静的思考。
但,
自己或许可以向他证明:总有许多活生生的人,值得打破规矩去救一救。
因为相比冷静的决策,活着的生命才能演绎出更多的可能……
~~
而傅青主离开之后,王笑在茶楼上又独坐了一会。
守在旁边的耿当用很是认真的目光四下扫来扫去。
“你别这样,这次我不会走丢了。”
耿当道:“俺以后会保护好驸马的。”
“坐,喝杯茶我们就走。”王笑道,他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其实我知道傅先生会怎么做,但,反正硬话我说过了。”
少年说着,有些苦恼地在心中感慨了一句:“进一步则迷失本心,退一步则太过软弱。当上位者好难啊……”
第363章 会反对
唐芊芊步入白记车马行。
唐伯望与白万里已等了一会,与他们对坐的却还有一个中年男子,是义军暗探的另一名首领,名作谭发。
谭发武艺不俗,原本是义军斥候,其人面色阴狠、心气颇高。是来接替唐芊芊的,他半月前入京,五日前才露面。
“唐首领。”白万里与唐伯望起身唤道。
唐芊芊点点头,随意在位置上坐下来。
谭发脸色一沉,哼道:“现在才来,好大的架子。”
唐芊芊冷笑道:“我几时来,还轮不到你管。”
“狗皇帝为什么还活着?”谭发道。
“想知道?你自己进宫问。”
谭发道:“事做成了再来摆架子,巴姑可还没回来。”
唐芊芊便看向白万里。
“确实还没回来。”白万里应道:“派去的人说,巴姑进了宫就没再出来过,想必是失手了。”
“陈圆圆有消息传出来吗?”
“没有。”
唐芊芊秀眉一蹙。
谭发冷哼道:“还有什么好讲的?皇帝既然活着,巴姑分明是失手了。依我说,陈圆圆必然是叛了。”
唐伯望抚须道:“还无确信,不好先怀疑自己人。”
谭发微仰着头,拿鼻孔看着唐伯望。
唐芊芊淡淡道:“此事不急,先放放。皇孙南下的路线派人回去报信了没?”
“派了。”白万里道:“一共三拨……”
谭平道:“别想避重就轻,你和陈圆圆交情好,想替她蒙混过去就直说。”
唐芊芊不耐烦地哂笑一声,懒得理他。
“怎么?因你们都是孟九的弟子,就想互相包庇?”谭平站起身,指着唐芊芊问道:“我就问你,是否觉得陈圆圆叛了?”
唐芊芊笑了笑,道:“不觉得。”
“白万里,你也听到了?”
白万里便也站起身,喃喃道:“唐首领,陈首领确实……”
“我说了,此事先放放。”唐芊芊应道,身上带着说一不二的气势。
白万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丢在桌上,然后与谭平都往后退了一步。
唐芊芊拆开那封信一看,却是陈圆圆娟秀的笔迹。
——可怜安稳地,舍此欲何归?
只有这一句诗,意思却已然明了。
“胆子大了,敢私拆给我的消息。”
唐芊芊说完再一抬头,便见白万里与谭平已退出屋子,屋外站着不少持刀的汉子。
她轻轻一笑,问道:“两位这是何意?”
谭发道:“唐芊芊,你别装了。你在这京城过得不错啊,现在想包庇陈圆圆,还不是因为你跟她一样?这些日子以来,你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你那情郎?”
“白万里,你也这么觉得?”唐芊芊问道。
白万里道:“唐首领,你不会看不出来陈圆圆叛了。”
谭发喝道:“还与她多说什么?杀!”
白万里拨出刀来。
唐芊芊依然坐在那里,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笑问了一句:“姓谭的,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谭发冷笑道:“跟阎王爷说……”
忽然,“嗤”的一声响。
谭发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着白万里。
白万里中的刀已斜斜刺在他的心口。
接着,几把刀从他背后猛然插上来。
“你们……”
谭发身子抖了抖,心中依旧想不明白。
这怎么会?
明明和白万里讲好了啊。
“你们杀了我……也没用……”
谭发缓缓倒在地上,眼神已然带着不甘。
……
唐芊芊缓缓将手里的信纸折好。
她忽然想起那个冬天,自己跟着师父出了苏州,走着走着摔倒在地上,一个女孩向自己伸出手。
时隔多年她已记不得那天她的样子,只记得脸上亲切的笑容,眼中似带着星光。
“我拉你起来啊,我叫陈圆圆,你呢?”
可怜安稳地,舍此欲何归?
也罢,你一生飘零,本也就想求个安稳。
唐芊芊摇了摇头,将手中的信纸放在烛花上点燃。
过了好一会,白万里汇报道:“唐首领,谭发的亲信都杀了,但点尸体的时候发现……”
“说。”
“三十四个……少了一个。”
唐芊芊皱眉,沉吟起来。
唐伯望叹道:“还是小看了谭发,只怕他已派人将陈圆圆反叛之事传回西安,要借此攻讦孟先生、李先生。”
“师父岂是那些人能轻易对付的。”
唐伯望道:“你这些日子做的事,也会成为孟先生的把柄。”
他说着,拍了拍膝盖,又叹息道:“我这一把老骨头懒散了,在京里呆久了也不想动,但没办法……好在总会再回来的,也不知到时还能不能找傅青主喝酒。”
唐芊芊默然一会,看着窗外的月光叹息了一声。
“知道了,是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她挥了挥手,淡淡道:“去准备准备吧。”
她心里忽然有些遗憾起来。
——原本想再多留几天的,因为六天后,便是王笑的生辰了……
~~
“再过六天便是娘亲的祭日,供品都准备好了?”
“准备了。”陶文君应道。
她替王珍解了外套,又道:“也不知你早出晚归的忙什么,门房说你有个姓贺的朋友来找过你。”
“贺琬?”王珍讶道:“他回来了?”
“你自去问。”陶文君又道:“你回头记得去劝劝二弟,他在他媳妇坟上坐了一天一夜了,爹也不着急。”
王珍摇了摇头,叹道:“随他吧,他差不多该放下了。”
“崔……母亲这两天老念叨着笑儿,说是想让三弟去给她请个安。”陶文君微有些讽意,“三弟如今出息了。”
王珍微微皱眉,不耐烦道:“才回来便这一桩一桩事。”
他素来温和,少有这样的发作。
陶文君却知道这火气不是冲自己——王珍往日虽然待崔氏恭谨,但每临近生母的祭日,便听不得别人谈起继母。
纵使如他这样的性子,也见不得父亲在母亲死后便马上续弦吧。
过了一会,王珍火气消了,便问道:“珰哥儿赎回来了?”
叛乱发生前,周衍在御前罚跪的消息一经传出,王珰便因‘娶婢为妻’的罪名直接在顺天府被关押起来。因此王珍有此一问。
“顺天府没敢收银子,直接就放人了。珰哥儿跨了火盆,说再也不去随侍齐王了,差点挨二叔一顿打。”陶文君道:“那府尹大人在西府坐了一天,说了一箩筐赔罪的好话。”
王珍挂起一丝嘲讽道:“珰哥儿确实犯了楚律,夏炎没捉错,他若是不放人,我反倒服气。”
陶文君低着头笑了笑,又道:“我表舅派人说他孙儿过两日满月,开了个家宴,让你们兄弟几个都去一趟。”
王珍道:“半个月了吧?”
“十六天。”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颇有些默契——白义章那孙子早都满月了。
“他刚升了户部尚书。”王珍点点头,道:“你替我们准备三份贺礼,不必太贵重,显得有心意便是。”
陶文君点了点头。
她要说的事却还没完,又很有些神秘地道:“夫君猜猜今日有几家人上门向四弟、五妹、六妹提亲?”
王珍又是眉头一皱,道:“玉儿、环儿年岁还小,不议。”
“小?还有向虎头、妞妞、思思提亲的。”
王珍眼神中闪过不悦之色,道:“把名单给二弟吧,让他有点事做。”
陶文君脸上便浮起一丝兴灾乐祸的笑意,问道:“向四弟提亲的呢?”
王珍沉吟道:“都有哪几家?”
“母亲以前的意思是让王宝娶崔家的女儿,如今却有些挑花了眼。爹最瞩意的便是京城大户陆家,母亲则瞩意兵部侍郎钱家……”
“钱家?”王珍讶道:“钱承运?”
“对,原本想许给珰哥儿的那个女儿,叫钱怡的。”陶文君道:“听说钱承运如今当了侍郎,二婶哭晕过去两回,抱怨珰哥儿娶了个丫环。”
王珍思索了一会才明白过来钱承运的意思,低声骂了一句“老狐狸”,道:“钱家不行,让爹去反对。”
“可是,爹也没有很反对。”
“他会反对的……”
第364章 小别离
“将我们在京畿的人手全都调拨出来,走之时我要再办一件事。”唐芊芊沉吟道。
唐伯望有些顾虑,抚须问道:“开春后便要东征,将人都调走了,到时怕是缺少内应。”
“留下些关键位置便是。”唐芊芊轻蔑一笑,悠悠道:“只要看得清时局,这楚朝文武要哪个作内应不简单?”
她又将诸多事情细心吩附了……
等万事安排妥当,她便乘着轿子回去。
府门上的牌匾是奇奇怪怪的‘缨府’二字,庭中一草一木并不名贵,却都是用心栽的。每个角落都让她感到熟稔。
主屋里点着烛火,在冬日里看着很是温馨。
唐芊芊有些眷恋地四下看了一眼,推门进去。
屋中,花枝与刀子正在下棋,唐芊芊瞥了一眼棋盘,只见这两个丫头都是棋艺拙劣。
王笑正在桌前拿炭笔写写画画,桌上摆着一堆奇奇怪怪的零件。缨儿支着头,张着双大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眼里还带着笑意。
虽说交往了蛮长时间,王笑抬头看向唐芊芊时还是眼睛亮了亮,惊艳于她的风姿。
“看着人家做什么?”唐芊芊不由嗔了一句。
王笑拉过她的柔荑,轻声道:“你太好看啊。”
那边花枝不满道:“当着别人的面呢,要卿卿我我,你们找没人的地方说去。”
“死丫头,你就学这种成语快。”
花枝下棋本就快要输了,便起身道:“缨儿、刀子,我们去弄东西吃。”
王笑心里惦记着和唐芊芊、缨儿一起玩耍的事,偏偏总遇到这样的种情况、不得机会,倒也无可奈何。
唐芊芊看了看桌上的零件、以及王笑画的图纸,微讶道:“你在研究鸟铳?”
“嗯,你了解这些吗?”王笑手一拉,让唐芊芊坐在自己身上,搂着她说道:“这个比武功厉害。”
“这东西威力看着吓人,却不甚好用。”
“若用火绳引燃,自然不太好用。”王笑从桌上零零散散的零件中拿起一块,道:“我本也不太懂这些,拆了一把燧发枪看了好久,大抵把原理弄明白了。”
“你看,鸟统发射的原理是点燃火药,爆炸会推动子弹激射。而‘燧发’便是把这根火绳改为燧石,改变的是点火的方式。但装填方式还是太麻烦。又要装子弹、又要装火药。”
“如果,我们配好定量的火药直接放在子弹里,装填便会快很多……”王笑在纸上用炭笔圈了一下,道:“像这样……打完一发,直接装子弹。”
唐芊芊道:“那确实厉害很多。”
“然后,如果再加一个弹夹,一颗子弹打完,弹簧再推一颗子弹上来,又能方便很多……如果再试出火药的剂量,再有好的材料,也许能避免炸膛、提高射程……”
他喋喋不休说了一会,难得的是唐芊芊竟也大多都能听得懂。
唐芊芊有些惊讶,问道:“你看这些零件,便能想到这些?”
她又细细端详了桌上的散开的鸟铳部件,自忖如果是自己看,也能看懂它的原理。但绝对想不到如此改良之法。
若是以前,她大概会心中不服气。但如今以两人的关系……唐芊芊便在王笑脸上亲了一下,柔声道:“笑郎好厉害啊。”
王笑却是叹了一口气,道:“原理简单,要生产出来却很难。没有适合的材料,也没有制作这些精密零件的仪器……这并非只要炼铁和火药的技术,而是整个工业基础。没有工业基础,琢磨出原理也没用。而要有这些条件,至少要有数年到十数年之功。”
“我找人制作蒸器机便是如此,一群匠人折腾了两月还搞不出来。”说着,王笑有些泄气地呼了口气,又道:“反正有了原理,我又愿意在这上面花钱,想必进程总比原本来得快吧。”
——可惜以前没有遇到一个漂亮的数理化老师。
唐芊芊却是看着图纸,很有些认真的样子。但其实提到‘蒸机器’三字之后,她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
王笑目光看去,只见咫尺之间,她耳边的碎发衬着脸上的肤若凝脂,皎白中带着那一点微红……
“讨厌,你别顶我。”唐芊芊稍稍挪动身子,目光依然落在图纸上。
这么一挪,王笑却顶得更厉害。
唐芊芊捋了捋头发,佯恼道:“你不让我看,那将这图纸送人家如何?”
王笑知道她拿去做什么用,笑道:“这张画得不好,我回头想明白了再画张完整的给你。”
唐芊芊微微失神,低声道:“我等不到那时候了……义军中有些变故,我得回去了。”
她身后的王笑便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唐芊芊柔声道:“明年我就回来了,如果事情顺利,以后人家都守着你,好不好?”
王笑有些失落地应道:“好。”
唐芊芊转头看去,见他一幅又委屈又听话的样子,反倒觉得有些好笑,便伸手抚着他的脸,温柔的笑了笑,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王笑于是又交待了她许多事。
絮絮叨叨良久,唐芊芊都一一答应下来,然后将那张制枪的图纸折好收起来。
王笑道:“我把鸟铳组装好,你带在身边防身。”
唐芊芊笑道:“以我的功夫哪用得着?”
“不要拉倒。”
“要,好吧?”唐芊芊说完,忽然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两支,人家都要。”
王笑下意识道:“我只拆了一支……”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有些那个起来。
唐芊芊环着他的脖子,柔声道:“笑郎啊,人家明天就走了……”
“唔~”
……
帷幔晃着晃着,一双皂靴掉在地上,接着,一双精致的白色绣鞋落在上面,鞋面上绣的牡丹仿佛都带着些羞意……
~~
一宵苦短。
“等会儿天就……要亮了。”
“那你晚些走。”
“傻瓜,你再来……人家敲晕你了。”
“你敢?”
王笑登时眼前一黑!
~~
他再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少爷,你醒了哦?”
缨儿坐在床前,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一般。
王笑揉了揉头坐起来,问道:“谁欺负缨儿了?”
“没有,”缨儿摇了摇头,“就是芊芊姐走了,我好舍不得啊。”
王笑叹了一声,道:“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站起身,擦了擦缨儿的脸,又轻轻捏了一下。
“缨儿乖,笑一下。”
“哦。”
两人玩闹了一会,缨儿给王笑穿上衣服,嘴里却还是念叨着芊芊姐如何如何,末了还总结道:“少爷知道吗?我和芊芊姐是最好的朋友呢。”
王笑心中叹道:“缨儿啊,你想有朋友还不简单?我还有好几个女孩子等着和你交朋友呢……”
第365章 看得深
左明静今天难得开心了一点点,因为钱朵朵特地登门来找她叙话。
两人聊了一会近况,左明静也不愿多说在何家过得如何,只捡些两人儿时的趣事说。
相比之下,钱朵朵却是开朗了许多,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会,又让丫环捧了一个盒子过来。
“明静姐你来看。”钱朵朵很有些雀跃的样子。
左明静目光看去,只见她拿了本书出来,封面上写着“石头记”三字。
翻了翻,却见只有前面十几页有字,大约有四个章回。
“这是你写的?”左明静一看字迹便知。
钱朵朵点点头,有些期待地道:“明静姐你看看如何?”
左明静其实对钱朵朵有多少笔墨颇为了解。
官场上只知钱承运是奸滑之徒,却少有人记得他当年是以榜眼名次入仕的,更难得的是他中榜后依旧读书不缀。钱家藏书之多,不亚于京中任何一家书院,钱朵朵自幼观书,这方面其实不逊于平常举子。
可惜养在闺中,胸中没什么的丘壑。
左明静一开始还以为这《石头记》与钱朵朵以往写的女儿家的文字差不多,但只看开头,她便惊在那里。
十几页翻完,左明静良久无言。
“如何?”
“这……是你写的?”左明静又问了一遍。
“明静姐能保密吗?”钱朵朵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左明静点点头:“我一定不与旁人说。”
钱朵朵便颇有些神秘道:“写虽是我写的,故事却是他告诉我的,言是一位曹雪芹先生托梦给他……”
左明静自然明白她话里的‘他’是谁,便也不多问。
她拉着钱朵朵在榻上坐下,道:“你且告诉我,后面如何了?”
“明静姐你先说这《石头记》如何?”
左明静微微一滞,有些踌躇起来,低声道:“这不是我能妄加评断的……悲戚欢愉之中写的却是我们这楚朝世态……”
钱朵朵偏了偏头,有些茫然起来。
在她眼里,这写的分明便是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啊。
左明静缓缓道:“只说你如今写好的前四回,看似小儿女之笔墨,却道尽世间沧桑。薛霸王打死了人,苦主踏破衙门,为官者却列出“护官符”徇私舞弊。这世上的权贵之家,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如土金如铁……虽是匆匆一笔,描绘的官场形态却与我祖父所言无异。”
“第一眼看是闺房艳冶……但这其中人情事故,非经历沉浮之人能写就的。”左明静叹道:“王公子告诉了你一个好故事,只看开篇的诗句,我便知道绝非凡响。但,你要写好怕是要花费无数心力。”
钱朵朵点点头,又问道:“那明静姐觉得它能流传千古吗?”
“若写得好,应该能。”
“但我写得不好,对不对?”
钱朵朵少有这样说话直接的时候,左明静便微微有些讶然,温婉一笑,安慰道:“你慢慢写,总能写好的。”
“明静姐,我们一起写,如何?”
“嗯?”
“你的境遇,我都听说了。”钱朵朵低声道:“我思来想去,只想出这一个办法。世人说你克夫,我们便写一本流传流千古的话本打他们的脸。”
左明静想说些什么,钱朵朵却是难得有些坚决起来。
“笑郎说过,若今朝有人看到这本书,见到是一个庶女完成的,便能让天下人对庶女刮目相看。哪怕他们不愿承认也无妨,至少让别的庶女们都知道——自己也是能做成一些事情的。若后世有人看到这本书,便能让后人知道,庶女也不是只会守在闺中哭。”
“这事对于明静姐也是如此,我不想别人谈起明静姐只会说什么克夫,我想让世人明白你的才情人品。因为……”
钱朵朵说着,站起身来,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力,缓缓道:“女子一生的定论,不该只是她丈夫如何,而应是,她自己做了什么。”
她声音很轻,却仿佛一声惊雷在左明静耳边炸开。
左明静猛然抬头,惊愕当场。
……
良久,她只是看着钱朵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钱朵朵吗?
那个柔柔弱弱的闺中少女,如今竟能有这样大胆新奇的想法?
她声音虽然还是很小声,语气也还是轻轻柔柔,但她竟能变得如此坚韧……
“明静姐,和我一起写。”钱朵朵又说了一遍,眼中有些明亮的光。
左明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有些想哭。
这些日子以来,困于牢笼,流言诋毁,尔虞我诈……终究,还是看到了关切与希望。
“可是,这故事是王公子给你的。”左明静犹豫道。
钱朵朵道:“我求笑郎帮你出出主意,他便让我写这个故事,虽未明言,我却知道笑郎也是这个意思。”
左明静忽然有些失神。
记忆中,未嫁之前,那人送自己的那首词在脑中浮现出来。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彼人多情善悟,知世间惆怅。
……
钱朵朵拉了拉左明静的衣袖,撒娇道:“好不好?明静姐。”
“那……你先将后面的故事说与我听听吧。”
~~
乾清宫。
何良远并不敢在御赐的小扎凳上坐下。
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直接将心里藏着的那点事说了出来:
“陛下,前夜叛乱之时,老臣本已带了家丁要来护驾。但却被巡捕营的人给拦下了!他们将老臣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美其名曰保护老臣。其实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王笑在给老臣上眼药,无耻、卑鄙!
延光帝微微有些讶然。
目光看去,只见何良远一幅委屈巴巴的样子,似乎不能来护驾很是遗憾。
老东西如今已经是阁臣了,难得还能这样直来直去的说话。
“巡捕营维护京中治安,守护股肱重臣也是份内之职,何爱卿不必介怀。坐吧。”延光帝道:“你的忠心,朕明白。”
何良远方才在小扎凳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延光帝道:“今日召爱卿来无甚大事。你马上要入内阁,要为国勉力任事。”
何良远拱手应诺。
今日只是温勉,谈话便轻松了些,君臣便说起京城中的一些趣事。
比如,何良远便谈道:“听说,钱侍郎有意将嫡女许配给王家。”
延光帝微微蹙眉,知他剑指何处,道:“钱承运你还不了解吗?他还指认过王笑……那个,总之朕信得过钱爱卿。”
“可是,老臣听说钱承运与驸马走得很近。”
延光帝道:“若真走得近,他如何敢光明正大地与王家议亲?你且看着,看王家敢不敢应这门亲事。”
何良远一愣,见陛下虽是在笑,眼中却已带了几分轻视之意,似乎对自己的谋略能力有所质疑。
——钱承运果然滑头。
何良远不敢再捉着此事不放,便又道:“老臣还听闻,高成益亦与驸马走得很近。”
“何爱卿哪里听了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延光帝淡淡道:“高成益,朕信得过。”
何良远有备而来,拱手道:“陛下,臣拿到证据,高成益曾带兵往京郊王家村解过围,还多次出入王家别院。”
“何爱卿在翰林院呆久了,对这些消息或许有失判断。”延光帝神色变得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忽然有些后悔点何良远入阁。
——这老东西水平太次了!
何良远心中一凉,隐隐感到有些不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王笑身为驸马,结交文武大臣,有违祖训!”
“朕是在包庇他吗?”延光帝皱眉道:“你先将事情看清楚再谈!”
何良远连忙起身,跪倒在地,慌张道:“老臣……愚钝。”
“钱承运与王笑走得近?高成益也是?看你说的什么蠢话。朕告诉你,之所以重用他们,便是朕信任他们。”
“陛下。”何良远劝道:“神枢营事关重大,不可不慎。”
“知道高成益对朕说了什么吗?”延光帝起身走到何良远面前,压低声音缓缓道:“他告诉朕,王笑的兄长王珠……竟敢虐杀太子。”
何良远猛然瞪大了眼!
王笑,你真能舍得出去……为了让陛下信任高成益,竟然连自己都卖!
狗崽子!
何良远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
神枢营,竟是这样不到一个回合便丢了。
……
延光帝轻轻拍了拍何良远的肩。
“何爱卿,莫要让朕失望。内阁做事与翰林院不同,不是做文章那样简单,你要好好学着。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明白吗?”
何良远心中叹息了一声——陛下啊,那你也再往下看一层啊!
但这话又不能说,说了就是自己在抬杠、是在骂陛下蠢。
他如哑巴吃了黄莲般有苦说不出,只好喃喃道:“老臣,领圣恩……”
第366章 石头记
一场御前奏对,何良远并未达到预期的目的,回府后便呆在书房踱步苦思。
不多时,齐氏过来请安。
“公爹,康明的灵位前还需要有人陪着……儿媳今日有些不爽利,公爹可否吩咐大郎去陪陪康明?”
“伯雍还有公事,让明静去便是。”
齐氏有些为难道:“明静还在待客。”
何良远一听便知齐氏打的什么主意。
儿媳妇看孙媳妇不顺眼,这种内宅琐事他其实懒得管。但,左明静毕竟是左经纶的孙女,试探一下左经纶的态度也好。
“待客?来的是谁?”
“钱承运家的一个庶女。”齐氏道:“两人呆在屋里聊了一天了,也不知哪来的许多话。”
听到‘钱承运’的名字,何良远若有所思起来。
“既是有客,你也去接待一下,免得旁人说我何家怠慢。”
齐氏得了吩咐,心中便有了些底气。
她一路到了左明静院子里,推门进去,便见两个丫头片子正坐在榻边聊得热闹。
“母亲。”
“何夫人。”
齐氏点了点头,目光看去,只见左明静眼眶微红,似乎哭过。
她心里立即不高兴起来——何康明过世这么久,也不见左明静如何哭过。如今朋友来了,反倒开始诉委屈,还委屈到哭了出来!像是受了何家多大苛待。
“都聊了一天了,明静你也是失礼,也不招待钱姑娘用饭。”齐氏道:“还要老身亲自备些糕点过来。”
钱朵朵目光看去,见齐氏说话时皮笑肉不笑的,不由心想:明静姐招了个好凶的婆婆。
“不敢劳烦夫人,小女这便告辞了。”钱朵朵低声道。
她行了个万福,再抬头却是吓了一跳。
只见齐氏问都不问,就已拿起桌上的书翻看起来。
“何夫人,这这这……”
钱朵朵登时便有些慌,可也不敢去抢。
左明静道:“母亲,这是朵朵的东西,不好随意翻看的。”
齐氏不应,目光落在字里行间,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忽然一蹙眉,吩咐丫环道:“去,唤老爷和大郎过来。”
左明静又道:“不过是孩儿的闺中好友过来,何必劳烦祖父与公爹。”
齐氏冷笑道:“哪怕是钱家小姐,也不好将这样的东西带到我们何家吧?何家是怎样的门第?书香世家!你们竟敢在此写些婬邪的东西?我问你,康明才走了多久?。”
左明静面色不变,行了个万福,道:“母亲此言差矣,这不过是寻常话本,绝非是母亲口中所说的……之作。”
钱朵朵低着头,一幅怯怯的模样。
她心中却想道:“前四回一点都不那个啊,反倒是笑郎说的后面几回,实在是让人不知如何下笔。”
齐氏眉毛一拧,很是严厉道:“这种妹妹长、妹妹短的书岂是你一个守寡之人该看的?”
一声喝骂,声音忽然提高起来。
钱朵朵吓了一跳,很有些胆颤心惊,连忙低声道:“何夫人息怒,将书还我罢,我再也不带来……”
说话间,何良远与长子何伯雍已到了门外。
左明静行了个万福,恭恭敬敬地唤道:“祖父,公爹。”
何伯雍向来在父亲与妻子之间受夹板气,四十多岁了还越活越窝囊。如今儿子又死了,整个人更没什么精神气,无精打彩地应了一声,便低着头不言语。
何良远则是点点头,板着脸道:“何事争吵?”
齐氏便将手里的书递过去,带着哭腔嚷道:“康明走了才多久?她便在屋里著些闺阁闲情之书。她是次辅的孙女,打不得骂不得,但这样的儿媳妇,我真是伺候不起了……”
何良远不悦道:“当着外人的面,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齐氏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委屈道:“儿媳知错,我就是想到康明的死,心里难受。”
“妇道人家,休得再多言。”
何良远呵斥了一句,这事便算揭了过去。
但周围的丫环、婆子却已听在耳里,纷纷心道:“本以为大少奶奶只是克夫,原来还是这样的人品。”
她们再看向左明静的目光,愈发鄙夷起来。
钱朵朵看在眼里,心中又是歉疚,又为左明静感到有些绝望。
她心疼地看了左明静一眼,低下头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边何良远伸手接过书,却是递给何伯雍,让他先看。
何伯雍默默看了看。
“大郎你说,这书里写的是不是男女之情?”齐氏问道。
左明静依然是娴静模样,平静道:“不过写是寻常之事,哪来的男女之情?”
何伯雍又不言语。
“哥哥妹妹都出来了,还敢狡辩。”齐氏急道:“大郎,你倒是说句话啊。”
“这个,”何伯雍闷声闷气道:“接下来这宝玉与黛玉,依我观书的经验……不对!此事,我也不知。”
——我没有什么观书经验,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何良远皱眉叱道:“唯唯诺诺,像什么样子?”
他拿过何伯雍手中的书看起来,只看到第三回宝黛初见的情景便大摇其头。
“纨绔子弟见了表妹便摔玉,还口呼‘神仙般的妹妹’?简直是……闺阁冶艳之书,腐化人心之言。”
如此嫌恶地评说了一句,何良远抬头打量了钱朵朵一眼。
“钱德修的风评,老夫也有所耳闻。果然,其女肖父。”何良远一派清高模样,正色道:“你一个小女子,不守女诫,还写这样不堪的书让新丧夫的妇人看?实在有失体统。老夫劝你这女娃一句:人活于世,不论男女,皆应光正磊落。”
钱朵朵面色一白,将头埋得更低,手指捏着发白,只觉得眼眶酸酸的。
左明静上前一步,挡在钱朵朵身前,缓慢而有温婉地说道:“祖父,您不好如此评述晚辈的。”
“也是。”何良远一脸庄重严肃的神情,叹道:“但老夫曾为翰林大学士,执文坛牛耳十数载。绝不能容许这样的轻佻之作面世,否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左明静忽然想到王笑曾用来嘲讽何良远的那一句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钱朵朵则是声音很轻地应了一句:“哪里就轻佻了?”
她是庶女,此时面对曾经的翰林院首、如今的内阁重臣,能这样顶撞一句,其实已用了莫大的勇气。
但何良远没听清,也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希望你们能明白老夫此举……是为公心。”何良远淡淡道。
接着,他猛然将手中的撕开,一页一页撕成碎片。
左明静面色一变,看着地上的一片片碎纸,只感到巨大的绝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
何良远撕了书,也不多言,转身而去,从头到尾都是那一幅道貌岸然的表情。
他不必再与小女娃争执什么。
今日随手一为,齐氏自然会把事情传出去,接下来打击的便是钱承运、左经纶的名望。
钱承运名声早就臭了,左经纶的孙女与他的女儿一起写婬书……那,这位内阁次辅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
左明静轻轻拉起钱朵朵的手,低声道:“朵朵,对不起。”
钱朵朵摇了摇头。
“明静姐,我没哭呢。”
左明静一愣,却听钱朵朵又道:“笑郎说了,若有人欺负我,我就该一把掌扇回去。我……虽然不能扇过去,但我没哭呢。”
她虽如些说着,但还是再也忍不住,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左明静轻轻擦着她的眼泪轻声劝慰着。
钱朵朵又道:“没事的,反正我写得不好,本也要是重新写过的。”
看着她脸上又委屈又坚定的表情,左明静忽然有些茫然起来。
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能让钱朵朵发生这样大的改变……
第367章 结梁子
钱朵朵回府时路过隔壁,看到那块‘缨府’的牌匾。
她不由心想:“也不知这是谁家,连个姓也没有。”
此时,缨府中王笑也刚刚回来。
他今天无非又是安排了一堆算计人的事,又安排了一堆救济人的事……过得很无趣。
从王家的暗道钻过来,王笑一起身,居然见到了花枝。
“花枝?!你怎么在?芊芊回来了?”
花枝正拿了个鸡爪在啃,闻言摇了摇头:“没,那女人走了。”
“那你不走?”王笑道:“你不跟去保护芊芊?”
花枝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道:“我有事,过几天再走。”
“哦。”王笑颇有些失望,又问道:“缨儿呢?”
“在洗澡。”
王笑点点头便往屋里走,却被花枝拦住。
“你干嘛?”王笑奇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去偷看。”
王笑颇为无语:“我哪有想偷看?”
他本来确实没想到,现在被花枝一说,反而有些按耐不住……
想看。
“我猜的。”花枝道。
王笑更加无语,道:“去帮我找张梯子来。”
花枝也懒得问他要梯子干嘛,瞥了他一眼,反问道:“我是你丫环吗?”
好在府里还有刀子,将梯子找了出来,往院墙上一架,王笑二话不说便往上爬。
刀子吃了惊,道:“少爷,那里是隔壁人家。”
“那是我朋友,我去窜个门。”
上了墙头,王笑又将梯子提到墙头,往对院一架,便往下爬去。
忽然,他一低头,便见到一只大狗正死死盯着自己,嘴里哈喇子留了一地……
~~
钱朵朵说不哭,可回来以后还是伏在桌上大哭了一场。
想到王笑给自己说故事时的情形,又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辛劳,她心中愈发有些难受。
“小姐,驸马来了。”
忽然,她的丫环钊儿在门外通传了一句。
钱朵朵连忙擦了泪,心中又是慌又是喜,便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钊儿却已推门进来,见自家小姐还红着眼,又是心疼又是气愤道:“现在好了,让驸马狠狠地教训那个臭老头一顿。”
“你少胡说。”
说话间王笑已然走进来。
钱朵朵目光看去,却见他走路一脚深一脚浅,竟是少了一支靴子。
“笑郎,你你……你的鞋呢?”
王笑摆了摆手,脸色不善道:“何良远敢欺负你?”
钱朵朵一惊,慌道:“没……”
“钊儿已经和我说过了,那老头跟我梁子结大了。”
一句话平平淡淡,语气间却是不容置喙的威势。
钱朵朵少有见他如此凶的样子,一时又是担心又是感动,捏着手指低着头,一颗心似痴了一般,再无半点难过……
钊儿很是识趣,默默退了出去,还不忘将屋门带上。
王笑一把将钱朵朵揽在怀里,轻声道:“居然有人敢凶我的小花朵,我虐死他。”
“笑郎啊~”
钱朵朵声音都有些颤起来。
“小花朵别难过啊。人活着谁没有丢脸的事?比如刚才,我的靴子就让你家的狗给叼走了。”
钱朵朵终于“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她埋在王笑怀里,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也慢慢又有了胆气。
“明静姐她好可怜啊……”
接着,她便叽叽喳喳地将在何府的所见所闻都一股脑地说出来。
王笑不由道:“何良远这么讨厌?”
“嗯,特别特别讨厌呢!”
“那书哪里就婬书了?”王笑说着,心道:我大哥看得那本玉莆团,说的邪乎,也就那么回事。
“就是呢。”钱朵朵低声道:“后面的第五回我都没写出来。”
王笑奇道:“为什么?你不敢?”
钱朵朵俏脸一红。
耳边却听王笑道:“我们多熟悉几次你便敢了。”
钱朵朵登时便有些慌,下一刻人却被王笑抱起来。
“怎么一点也没重?”
“明明有重一点……”
钱朵朵被王笑放在榻上,有些紧张地捏着他的身后的衣衫……
王笑却是很温柔地又替她揩了揩脸上的泪痕,心疼道:“以后,我再也不让人欺负我的小花朵了。”
两人深深对视一眼,钱朵朵只觉如坠云端……
“嗯~”
~~
-------------------------------------
京城其实在发生着一些变化。
浚疏沟渠、清理街道的进展顺利,城外填埋了好几个巨大的垃圾场,余下的垃圾整整焚烧了三天,火光彻底通明。
而整个京城如焕然一新之后,京中百姓才意识到自己原本生活的地方有多脏。
与此同时,城门的出入盘查愈来愈严,进城的人都需要在小屋子里关上三天,确认没有染病才被放出来。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的兵丁套上白衣,脸上戴着面罩,四处巡视,收容难民、驱散聚在一起的百姓、分发口罩、甚至还派发粮食……
这些兵丁焕发着与往常不同的精神气,其背后的原因则是极严格的赏罚制度。
邓景荣得了王珍看中,专门负责统计巡卒的功过。出力大的不吝重赏;如有办事怠惰的,则直接由锦衣卫杖罚。
但王珍还嫌这样的赏罚力度不够,今天特地让崔老三又找来了一个‘兼职’。
‘兼职’这词邓景荣是第一次听,不知何意。
但听了崔老三的介绍,他多少还是明白过来。
来人居然还是个户部的主事,对于邓景荣而言,这可是不得了的大官。
这位主事大人白天还有公务在身,只能下衙之后过来帮忙做事,所以叫作兼职。
之所以需要他,便是因为他行事铁面无私,今日一来便让邓景荣大开眼界。
比如,今天有一个巡卒占着是卞康明的亲信,在收容难民时霸走了一个相貌不错的少女,那位罗大人便引经据典,楚律如何、军法如何说了一大堆,最后认为应该问斩。
崔老三也不多说,上去就是一刀,人头滚滚落地。
邓景荣当场便被吓到了!
没想到罗大人胆气十足,竟敢反过头问崔老三怎么能擅头私刑,被崔老三一句“齐王乃钦差,命我等便宜行事”给顶了回去……
这样严控京城,虽然降低很多了染瘟疫而死的人数,但百姓出门不便,也有不少抱怨。
邓景荣对此颇为忧虑,便现次提醒王珍道:“大公子,百姓对这样的严控有些抵触,那些大头兵说的道理他们也不听,小的实不知如何是好……”
王珍便苦笑道:“我知道,也做了安排,没想到临时出了岔子。好在,明日便有分晓。”
~~
是夜,有书生愤然将手里的纸条掷在地上。
“这样有容斯文的白话也敢让我们念,到底是谁写的破口号?”
“呵,胸无点墨,也敢出来现眼。”
“还能是谁,有些人考不上功名,凭着些裙带关系上了位,便借机弄权,弄得京中乌烟瘴气。”
“不错,我听说,徐乔功便是王家兄弟逼反的。”
“只看这些白话,便知他们毫无才学,绝不是能成事之人。”
“可是,范兄已经拜托我们了,说到底也是为了百姓……”
“为了百姓也不能把坏事办成好事!如此严控京城有何用?安知不是他们借机想捧齐王上位?”
“那我们怎么办?”
“明日,我们到芳园大闹一场。让王家兄弟大大的丢脸,将他们的野心昭于世人!”
类似的对话在京城各大书院响起……
第368章 读书人
芳园。
从清晨开始,便不断有书生进来,最终形成了一派极热闹的景象。
京城士林齐聚,而他们来的目的其实有些奇怪——抵触过于白话的防疫口号。
这理由在旁人耳里极有些可笑,但事实上,这件事确确实实触及了文人墨客的地位。
清高的读书人喊着井市间的俚语,那还如何体现其与普通百姓的不同?
但更重要的是:太子已死,四皇子将成为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如今他主导防疫,现在投靠过去正是当时。可惜四皇子一系中最举足轻重的人物——王笑,太轻慢读书人了。
王笑想让读书人在防疫之事上出力,这很好,非常好,大家也都愿意。谁都不是傻子,谁都知道他前程似锦。
但是,王笑派了什么人来主持宣传?
王珍、范学齐。
这两人算什么东西?
商贾家的子弟,连进士都考不上的举人!
呸。
这事说白了其实也很简单——
好嘛你王笑,我这样优秀的读书人,你不尊重我、捧着我、哄着我去支持你,反而不正眼看我,找个阿猫阿狗来使派我,还让我上街喊些丢人的话……
没门!我们偏要大闹一场,让你知道读书人不是那么好轻视的。芳园是范学齐的,那我们便到芳园来给你施压。
“瘟疫肆虐,民不聊生。王笑这个黄口小儿高窃居高位,胡乱指挥怎么行?让他来见我们!”
“不错,只看这所谓的宣传口号,什么东西?范学齐只会趋炎附势,我们绝不依!”
“若受此大辱,显得我们怕了锦衣卫似的。那读书人的风骨又在哪里?”
……
叫嚷声阵阵,整个芳园人声鼎沸,阵势浩大。
天气虽冷,范学齐也急得冒头大汗,连连拱手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听什么听?!王笑无才无德,靠攀着女子的裙带染指国事。又亲近齐王,得以主导如此大事。却让你一个软蛋来支使我们,你算什么东西?!”
范学齐目光看去,却见说话的是一个名叫袁翰修的才子,不由有些发愣。
袁翰修本是个穷秀才,以前常来芳园。范学齐见他有才华,平时还赠了不少银钱。
袁翰修能中举,说来还是范学齐介绍了许多有名望的才子与其相识,让他增长名气……
范学齐没想到往日千般礼待,最后只落得一声‘软蛋’的痛骂。
接着他目光扫去,发现人群中有不少受了范家恩惠的士人,他不可置信地嚅了嚅嘴,心中涌起巨大的失落。
往日诗会雅集,诗词歌赋、高情逸态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却只因让他们喊几句白话便反目成仇?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荒唐的事?
范家为了开设芳园,耗费无数。想借此摆脱商贾市侩的名声,结交风雅之士以养望。结果呢?结交的便是这样一群人?
自己从小到大没给过人脸色,彬彬有礼、处世周全,在他们眼里原来只是一个软蛋?
原来这十数年,自己所做的一切全无意义……
可笑!
一时间,范学齐眼中所有的神彩褪尽,目光所见,看到的场景都便成毫无颜色的黑白。
平生所读之书、所持之礼,所执之道,突然间全都崩塌下来。
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讥笑道:“读书人可真贱。”
是个女子的声音。
范学齐一愣,以为她是在骂自己,心中愈发苍凉。
那女子却又道:“明明一个个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还偏装出正派的样子,恶心。”
有个男子应道:“就是。”
女子道:“知道他们为什么来闹吗?就是想让王笑看高他们一眼呗。”
“那为什么他们还要骂驸马?”
“因为王笑不理他们啊,他们只就能骂。骂得越厉害,越显得他能耐,他以为这样别人就会服气他。你说读书人贱不贱?”
“怎么会这样想?多奇怪啊。”那男子有些不解。
女子大咧咧道:“因为他们只读了两本书,道理还没想透,就开始以为自己有才华。然后世人不捧着,便觉得世人欠他们的。所以我从来不爱读书……”
范学齐心中一颤,只觉心劫顿开。
他转头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花枝,登时呆在那里。
原来是她……也不愧是她!
这是何等通透的女子,全然不同于世间任何一人。
呆立良久,范学齐拱了拱手,喃喃道:“花枝姑娘。”
庄小运连忙挡在花枝面前,低声问道:“你认得他?”
“不算很认得。”
“认得的,认得的。”范学齐忙道:“在王兄的书斋我们见过,花枝姑娘的厨艺真是……极好的。”
花枝不由心想:果然是个谗鬼。
此时范学齐才正眼看到庄小运。
他一眼便看出对方也对花枝有意思!
再一看,人家穿着飞鱼服,看品级竟还是千户……范学齐心中便有些忧虑起来。
与此同时,庄小运也在看着范学齐,见其衣着富贵、一表人材,心中也是极为担忧……
“这个,王珍兄怎么没来?”
“急什么,大鱼还没上钩。”花枝撇了撇嘴,便与庄小运上前几步。
庄小运大喝道:“你们刚才谁说的不怕锦衣卫?”
叫嚷声登时停下来,一众读书人面面相觑。
“让你们为百姓宣传防疫,还敢七七八八的。来人!围起来打!”
四周便立刻有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拿着大棒子冲出来……
范学齐惊得面色一变。
下一刻,却见花枝如箭一般窜出,拎起最前面的袁翰修便是重重一拳头!
!!
范学齐看着袁翰修鼻血长流、嚎啕大哭的样子,竟是愕然在那里。
这未免也……
太解气了吧!
~~
芳园之外。
王珍与王笑正坐在马车上。
“以前士林风气也并非如此。”王珍叹道:“这些年党争愈烈,官场上勾心斗角,读书人便也开始相互争风,愈发只重名气,而不务实。”
“还有,民智未开,对读书人推崇太过了。”王笑道:“就是惯的。”
“他们嫌我写的口号太白话。”王珍浮起自嘲的笑意,侃侃道:“仓颉造字以来,著书立传本是为了给后世之人流传经验道理。龟甲、竹帛、棉、纸……先人记述不易,很难记录更多的字,便只好简化语句,便成了如今这样的文言,艰涩难懂。读书人清贵,也因为读书难。”
王笑点点头道:“是太太太难了。”
王珍道:“这本是无奈之事,没想到却成了如今读书人自命清高、自我标榜的手段。世态炎凉,思之可叹。为兄想到先贤传世的一片苦心,唏嘘不已。”
王笑便笑了笑,道:“那以后大哥改一改这规矩好了,简化字句,降低读书门槛。”
王珍苦笑道:“此事并非说的那么简单。朝廷要愚民,非人力所能改变。”
“我知道不简单。”王笑亦有些无奈地道:“这事虽然难。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大哥可以问问贺琬,问他现如今的欧洲正在发生什么。我听说那个地方在闹民主变革,要改制度……我们的制度不行了便也要想办法改善,否则落后便要挨打。至于纸啊、笔啊这些反而是小问题,工业发展能慢慢解决。”
王珍有些茫然,皱眉沉思起来。
这样长远的事,王笑其实并不想一次性说太多,一则不是当务之急,二则怕王珍消化不了。此时本也就是聊到了,并便先提及一下。想必依王珍的性子自会先去了解。
但只是提一句也很麻烦。
王珍问道:“三弟果然有济世之心?”
王笑只好道:“我不过是个痴呆,哪有什么济世之心。”
王珍微微一笑,似有些不信。
王笑有些无奈起来,心道:这时代人的思想就是麻烦,什么问题都要归结到大丈夫该如何如何,永远将希望寄托在明君贤相身上。诸不知一个时代的问题,其实早已存在这时代每个人的所思所想之中,非潜移默化难以改变。
“济世的命题太大。”王笑苦笑道:“能做多少就尽力做吧。”
王珍点点头。
“何良远来了。”
王笑目光看去,低着头笑了一笑,笑容中隐隐有些残酷。
“老家伙看重名声,那就先打掉他的名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