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围私兵
永平知府胡英明的眼皮跳得厉害。
面前的姚老大人正目含期待地看着自己,似乎是想开席吃宴了。但怀远侯不知去向,这实在太不让人放心了。
“督师大人,侯爷真没说他去了哪里?”胡英明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姚文华面露不豫,语气淡淡地叱责了一句:“你只须管好的份内之事,怀远侯办事需要你操闲心吗?”
他这一句话其实已带着提点之意了,总而言之便是——关你屁事?放心吧。
可惜胡英明并不擅长京城中这些官员说话弯弯绕绕的方式,被督师大人责备之后愈发忐忑起来。
“下官费心备的酒菜,再不用可就凉了。不如,下官派人给侯爷送去?”
姚文华脸色更沉——菜快凉了?那你还不赶快请老夫吃?
脾气一上来,姚文华语气更硬:“你毋需再试探,怀远侯的行踪老夫并不知晓。你既然不是请老夫的,老夫自回驿馆。”
一句话连督师大人也得罪了,胡英明登时有些手忙脚乱,忙道:“误会,误会!下官早已备好园邸,岂能让老大人屈委驿馆……老大人快请,我们先开席吧,不等侯爷了。”
赔着笑脸请姚文华坐下,胡英明捧着杯子又恭恭敬敬道:“下官先敬一杯浀,为老大人接风洗尘。”
姚文华方才怒意渐歇,举杯正要饮,忽听通传道:“禀几位大人,怀远侯派人调走了两千护卫,往城外卢龙卫去了!”
胡英明一听,手中的杯子便落在地上,似乎一颗心惊得都要跳出来。
一众文官目光看看去,只见他脸上似乎写着:“怎么搞得?东窗事发了?!”
“姚公救我……”胡英明嘴里的话说到一半,卢龙县令谢盛全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
“督师、府尊。”谢盛全轻声道:“是否侯爷遇上了贼寇?因此调人平叛。”
胡英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对对,也许侯爷是遇到贼寇了呢,我们快过去护驾吧!”
他一句话出口,诸人又是一愣。
——这种事,跟上去凑什么热闹?嫌命长还是咋的?
但偏偏有人开口了,一众文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先反对。
万一王笑那小子有个三长两短,现在反对了,这责任到时怎么背得起?
……
姚文官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珍馐,心中暗骂不已。
“天下竟有这样的蠢官,还英明?娘希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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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海是田弘化的家丁队长,本是个铁匠,年轻时与人起了口嘴之争,一怒之下杀了对方一家五口,因此被下了死牢。后来被田弘化赎了出来,十年间慢慢被倚为心腹。
今日过来,田海本是要领人盘点一批粮食要送去长城上的石关子门。没想到有一队骑兵忽然进了卢龙卫。
田海心中便有些不放心,偏偏卫所被封锁了,他探不到里面的消息。
“你们说,将军不会有事吧?”
一众家丁面面相觑,各有各的说法。
田海不敢妄动,却还是吩咐手下人做好整备,先行上马。准备万一田弘化有危险便冲进去策应。
但在他想来,自家将军堂堂守备官,最不济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没想到等了一会之后,忽听卫所中有杀喊声传来。
田海领着人过去一看,却见自己这边十来个家丁正一边跑着一边与官军厮杀。
这一惊非同小可,田海只犹豫了片刻,便拔出鸟铳,点上火绳,瞄着那些追赶的官兵。
他眯着一只眼睛,只觉额头上冷汗冒下来。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根本没做好杀官造反的打算。但将军做的那些事要是败露了,自己这些心腹也免不了一死……
大丈夫落子无悔,干了!
火绳燃得很快。
一瞬之间,田海眼中忽然涌起一丝果绝。
“砰!”
一名官军应声倒地。
“兄弟们,杀敌!救出将军!”田海高声喝道:“都别怕,杀了这些官兵,将军自有门路领着大家伙继续好吃好喝!”
“好!”三百家丁轰然应诺。
他们这些家丁是田弘化不计成本蓄养的,平日好吃好喝的供着,穿楚军衣甲、多拿一份楚军饷银,却只效忠于田弘化。因此哪怕要杀官造反,此时也丝毫不觑。
“杀……”
田海收起鸟统,抽出马背上的狼牙棒,策马便向着那些官兵迎去。
马蹄铁在地上刨出飞溅的泥土,行进速度极快。
三百家丁俱是悍不畏死的凶徒出身,如一支刃狠狠贯进官军的队伍。
“喝!”
田海大喊一声,狼牙棒狠狠砸下,将一名官兵砸得头痛血流。
下一刻,一柄长枪斜斜刺来,直取田海喉头。
“铛!”
兵器相交,田海狞笑一声:“有点力气。”
战场之上,两匹马飞快地相交而过,田海扯着疆绳掉转马头,只见刚才与自己交手的是个黑衣少年。
那少年停下马,手中长枪突刺,再转身时枪尖上已挂了个家丁的尸体,似在挑衅。
耳畔厮杀声不断,两人对视了一眼,眼中俱是杀意。他们也不说话,径直拍马向对方迎去。
“喝!”
田海力气大,秦玄策枪法精湛。狼牙棒重重砸一下,长枪便已接连对田海的面门刺出十余记,皆被田海躲开。
打了三个回合,双方的马匹再次错身。
田海出了一身大汗,只觉打得很是酣畅。
他却并未忘记自己要做的事,不再理会秦玄策,反而向一个从卫所中逃出的家丁喝问道:“将军人呢?”
“呃……”
忽然一只长枪如毒龙般刺来,一枪将那家丁刺死。
“打不过老子,想逃?”
“小兔崽子!”
田海大怒,又招过三个人向秦玄策围上去。
“鸟厮,你有本事和爷爷单打独斗。”
“你娘!”
又战了五个回合,见一时拿不住对方,田海便找了个机会抽身出来。他四下一看,正见遍体鳞伤的田五夫被人追杀着向这边跑来。
田海大喊道:“将军人呢?”
“将军他已经……死了。”田五夫大哭道:“他的东西在我这里。”
田海一愣,眼睛便有些发酸,嘴里喃喃道:“怎么会……”
下一刻,一柄长刀重重斩下来,如白虹贯日,直接将他半条胳膊砍断!
“啊!”
田海一声痛叫,慌乱中也不来不及看是谁偷袭了自己,拍马便向田五夫驰去,用仅剩的一条胳膊将他拉上马背。
“兄弟们撤!”
“快撤!”
才掉转马头,田海忽见远处一条黑线飞快的合拢过来,接着人影渐渐明显,竟是一支有两千多人的队伍正向这边包围。
“拖住!”官军中有人喝道。
“留下他们!”
“杀……”
田海不及包扎,手臂上的伤口不停有血流下来,只觉脑子有些晕沉。
身后的近百余官兵追杀不休,前面的两千人速度亦是极快。
“快撤……”
“大哥,领着他们跑不掉的。”田五夫抹着泪道:“将军已经死了,那些人只认得你。我们去找他们,给将军报仇。”
“好,你来控马,我们落单走那边……”
第415章 青龙河
“禀侯爷,田弘化的三百家丁只逃了田海与田五夫二人,其余人等擒下二百一十七人,击毙八十二人……”
“扣下马匹、兵器,将家丁先行收押。”
“是。”
王笑又安排好治伤与犒赏等一应事项,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一众人忙到此时早已腹中饥饿,羊倌时不时便向马永望屋中剩下的酒菜望上一眼,眼巴巴的样子……偏偏侯爷醉心公务,也没人敢去提醒一下。
王笑正拿着卢龙卫的粮册核点,翻了几页便已火冒三丈,一脚便将吕邦踹翻在地上,叱道:“这便是你所谓的‘良心好痛’?!”
羊倌在一旁看到王笑这么凶,不由打了一个激灵。暗道:侯爷自从得了爵之后,脾气实在是越来越大。
羊倌心中贼胆一怯,手里偷摸来的鸡腿便又被他放了回去。
那边王笑一脚踹翻吕邦,还打算再给吕邦点教训。秦小竺却已过去拉着他问道:“我们先吃点东西呗?吃完了才有力气打人。”
她仗着这里就属自己与王笑最亲近,又笑吟吟地炫耀道:“人家刚才砍了那敌将的手臂,也算立了一点小小的功劳,就没有好吃的?”
王笑想到她战场上雷霆霹雳的一刀,瞬间半点脸色不敢摆,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道:“那先吃饭?”
“嗯嗯。”
吕邦正胆颤心惊地趴着地上,偷眼看去只见侯爷和小姑娘说话时表情极是和蔼,不由暗中庆幸自己又逃过一劫。
王笑却是又在他身上踹了一脚,吩咐道:“带路,去青龙河边,你再去把所有沦为佃农、苦力的军户召集过来……”
~~
青龙河发源于田耳山,沿途百川汇聚,在卢龙县汇流进滦河,最终奔入渤海。
这个季节天气极是寒冷,河面已结了冰。
世间万物皆可卖为银钱,这些冰块若能在地底存到夏天卖给富贵人家,能比粮食还价高。若是运气好,来年也和前几年一样再出几次旱灾,那便更是值钱。
天色渐暗,雪花扬扬散散中,还有不少人正在河边劳做。
他们便是沧为苦力的卢龙卫军户,‘苦力’二字说来简单,其中艰苦却难以一言道尽。
忙了一天,他们才将河面上的冰层砸裂,敲成大块。冰面极滑,而冰下的河水依然在暗流涌动。人稍有不慎便能掉落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寒潮一入体,任你水性再好也休想活命。
凿裂后的冰块沉重非常,往往需三五人才能背动,将一块刺骨寒冷的冰块背着送入冰窖,途中丧命者亦不在少数。
此时太阳已落了山,搬冰的苦力们并没有火把照亮,还得时刻注意着脚下,一旦摔倒,再想起来就难了。
有人一声声喊着号子,努力让冻得铁青的身子再动一动,希望能强撑过今夜。
时不时有人栽倒在地上,偶尔又有“狗娃爹”之类的哭声响起。
更多的人却还是沉默着负重前行,他们见惯了太多死亡,死亡已激不起太多情绪。
忽然,前方有火把的光亮如长龙般蜿蜒而来。
一个一个官兵策马而过,嘴里高喊道:“田弘化、马永望已死,放下你们手里的活,参见怀远侯……”
“怀远侯亲至,重整卢龙卫……”
一声声的大喊声中,沦为苦力的军户们愕然了良久。
他们依然不敢放下背上巨大的冰块,傻愣愣地站了一会之后,背上的寒冷侵袭下来,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被冻住,流得更慢。
“马千户死了?真的吗?”有人不可置信地低声问道。
下一刻,秦玄策驰马奔来,手中长枪枪刺出,猛然贯在送冰队伍最前面的一块巨冰上。
“起!”
一声大喝,巨大的冰块猛然碎开,掉了一地。
冰块下的几个军户身上一轻,他们茫然无措地看着地上的碎冰,忽然便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嘴里喃喃道:“真的吗?”
下一刻,火光更亮,两支长杆被官兵持着缓缓而来。
军户们抬头看去,只见上面赫然是两颗人头!
“是马千户和田将军……天呐!”
“马永望真的死了?!”
一块一块巨大的冰块掉落在地上轰然碎裂
惊喜声、大哭声猛然炸开,千余人或陶嚎大哭或仰天大笑,声震四野。他们捶胸顿足,向天地倾诉着这些年来的苦难与艰辛,又向死去亲人哭诉“为何你们等不到这一天……”
王笑策马而行,他抿着嘴,沉默着一路慢慢向前走去,将一张一张或悲或喜的脸庞看在眼里,将漫地的冰屑看在眼里,也将一具一具躺在道边的尸体看在眼里。
一直走到青龙河畔,他停下马,缓慢而有力地吩咐道:“升篝火,我们……吃饭。”
“升篝火,造饭!”
官兵们将他的命令一层一层传下去,军户们茫然地抬着头,看向河边高坐马上的少年,目光中带着天然的崇拜,也带着深深的震惊。
“那就是侯爷?”
“侯爷来救我们了……”
~~
一团团篝火升了起来。
卢龙卫余下的粮食也被一车一车地拉了过来。
张永年又带人去打了几只野物,架着火上烤着。
附近正在堆肥的、垦田的……做着各种苦活或已做不动活的军户,以及他们的家眷都被带了过来,他们围着熊熊的篝火边,闻着空气中飘散着的米粥与肉的香气,伸长了脖子不停咽着口水。
他们也时不时望向那个年轻的侯爷,等着他开口说些什么。
但王笑始终沉默着,他心中弥漫着的是一种更大的绝望——仅一个卢龙卫便是这样的情况,窥一斑而见全豹,这蓟辽防线乃至天下九边,又已溃烂到何种地步?
这些边境文武中有多少人早已为自己谋划好退路,只等清军入关南下便一改旗帜、继续当他们的人上人,而在这之前,他们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凌虐百姓……
王笑想着这些,感到一股由内而外的怒气压在心头。
慢慢的,他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满朝文武皆可杀!
他今日并未穿蟒衣,但封侯之后那种万人之上的权力感、要振兴天下的重负,双双压着他,在他心中将这种上位者的暴戾之气一点一点积攒起来。
于是,念头通达不过一个月……心魔再起。
人生往往如此,心境没有永恒。
但到了这一刻,王笑已不在乎什么心魔不心魔。他看着长河尽头,决定直面自己的愤怒。
彼时驻马冰河的少年面容依旧,身体中却似乎有一个暴君缓缓抬起头……
第416章 论辽人
终于,大锅里的粥熬好,一碗一碗地被捞了出。军户们也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些人虽已饥肠辘辘,但在官兵的监视下,排队领粥却也井然有序。
张永年打来的肉自然是不够所有人分的,只给自己人吃。
王笑却不去吃饭,他听着那些满足的噜噜声,心中的怒意稍减。
接着,他目光扫了扫,发现有一伙两百多人的军户却是被挤在一边,从头到尾都没能吃上一碗粥。
那些人也不争抢,只缩在一边满含期待地盯着铁锅,目光中似乎还隐隐有些担忧,似乎怕吃不上。
过了一会,其中有几个孩子往铁锅那边走了几步,却被几个军户一瞪,吓得又逃了回去。
王笑便策马过去,向一个军户问道:“你们为何不让他们吃?”
那军户吓了一跳,捧着手里的碗不敢应声。
吕邦便很是狗腿地向他喝骂道:“侯爷问你话呢!”
“他们……他们是辽人啊……”那军户嚅嚅道。
“辽人怎么了?”王笑眉头一皱。
那军户缩着肩膀,不知道怎么回答,眼睛看着王笑,带着仰视与畏惧。
显然,双方的社会地位差距,导致了沟通的心理障碍。
王笑只好转头看了吕邦一眼。
吕邦连忙道:“禀侯爷,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然是先让汉人吃完了,再让辽人吃。这到哪里都是这理。”
“辽人非我族类?”王笑反问道。
吕邦一愣,喃喃道:“这个这个……”
王笑已策马到那两百余个辽人面前,开口问道:“你们为何不去吃?”
那些辽人也是愣了愣,相互看了几眼,低下头不敢应话,其中有个正抱着女娃的大汉便道:“禀侯爷,我们等他们先吃。”
“不必等了。”王笑道:“吃吧。”
那大汉放下手中的孩子,起身抱拳深深行了一礼,道:“谢侯爷恩典。”
王笑只是点了点头,策马到场地正中,等看到那些辽人都舀了粥喝了,这才开口道:“我有很多话想对你们说,但又不知如何开口,那便从‘辽人’这个话题先开始谈吧。”
场上的军户与官兵纷纷抬头向他看来。
尤其是那两百余名辽人,看向他的目光里还带着些忐忑。
“刚才吕千户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很困惑。”王笑道:“隋炀帝伐高句丽时,河北、山河健儿唱着《无向辽东浪死歌》宁死不愿征辽,他们说‘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但,短短数十年后,也正是这些河北、山东的健儿踊跃参军,他们从东海一直杀到天山。为当时的盛世大唐开创了数百年的安稳基业。”
“也正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在一千年前就奠定了我汉家民族的疆域,那时候人们称呼他们为‘边地良家子’。之后,他们的子子孙孙便留在辽东这片土地上。”
王笑手一指场上的两百辽人,高声道:“现在,一千多年过去了,你们就这如此对待这些开疆拓土的热血男儿的子孙后代?”
“因为一道长城相隔、因为他们过着黄土掩面的日子,你们便可以肆无忌惮地称其为‘异族’了?”
“军兴以来,援卒之欺凌诟谇,残辽无宁宇,辽人为一恨;军夫之破产卖儿,贻累车牛,为二恨;至逐娼妓而并,拔二百年难动之室家,为三恨;至收降夷而杂处民庐,令其淫污妻女、侵夺饮食,为四恨!”
“你们如此贱视、轻慢,还要问他们为何守不住辽土?还要问他们为何投奔几乎杀了他们全族的女真人?你们可曾想过,是谁将汉唐时英气凛凛、开疆拓土的健儿逼成了你们避之唯恐不及的汉奸、懦夫?”
“你们轻视他们、贱视他们,凭什么?凭楚人过得优渥、辽人过得寒酸?人穷便要被轻贱——是这个道理不是?”
“都说话,是也不是?!”
鸦雀无声。
辽人的队伍中有人低声呜咽起来。
他们经历过奴尔哈赤的‘灭辽令’,也经历过汉人的倾轧……这一路历程,有苦自知,到了如今大多人早已经麻木。
但今夜,终于有人提起他们的祖辈的荣光,有人站出来为他们问一句——
“凭什么?!”
王笑四下一望,神色愈冷,喝道:“你们过得比他们优渥便能欺辱他们?那么,田弘化、马永望这些比你们有权有势的便也能随意欺辱你们,你们活该受盘剥,是也不是?”
又是一片雅雀无声。
这次王笑却是抬起手中的火铳,向河面无人处开了一枪,喝道:“回答我!”
“砰”
所有人一惊,纷纷低下头,心道:“这个侯爷也太小题大做了。”
连羊倌也有些莫名其妙,愈发觉得上位者喜怒不定,难以捉摸。
事实上,王笑并没有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怒不可遏,但他需要将这样的话传出去。
他需要有两百个辽人听到、四百个辽人听到、八百……需要成千上万的辽人与楚人都听到这样的话。如此一点一点,试着将已经涣散的人心重新收拢回来。
这件事很难。但再难的事,也只有开始做了才可能出现成功的曙光……
四周安静了一会。
那两百多个辽人再也绷不住,纷纷跪在地上嚎陶大哭起来,像要把一世人的悲苦一次哭出来。
先前应话的大汉郑重地在王笑面前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道:“侯爷大恩,我们抵死难偿……但还请侯爷不必再为我们这些贱民为难他们,至少他们待我们比别处的楚人已经好上很多了。”
王笑心中自有主张,并不理会这样的劝解,只是应道:“你起来吧,我自有道理要谈。”
他说罢,再次向场中军户喝问道:“回答我,有权有势者欺凌你们便是理所当然,是也不是?”
“不是……”人群中有人怯怯应了一句。
王笑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削瘦的青年站起身走到自己面前跪了下来。
“小的……方勇勇,拜见侯爷。”
王笑点点头,问道:“为何不是?”
“因为马千户他们……做得不对。”
王笑又问道:“那你们欺凌辽人便是对的?”
方勇勇低声道:“他们守不住辽土,就是懦夫。”
“那若是有朝一日,建奴攻入长城,你又如何做?”
“自然是驱除鞑虏!”
“如果打不过呢?”
方勇勇一愣,神色坚定道:“那小的就战死,绝不像他们。”
“你能战死,”王笑指了指跪在那边的军户,又问道:“那他们都会跟你一起战死吗?”
他轻轻地笑了笑,颇有耐心地问道:“如果所有的楚朝军士都能与你一起死战不退,想必不至于打不过建奴。但你觉得他们愿意吗?说实话。”
方勇勇双止圆睁,有些迷茫。他显然是第一次想这个问题。
过了好一会,他轻声道:“小的觉得,他们应该不会。”
“为什么?”
“因为,大家被马千户欺负成那样,就不想卖命……”
第417章 作符号
方勇勇一句话说出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其实颇有些大逆不道,连忙又找补了一句:“侯爷是好官,小的愿为侯爷卖命。”
他心意颇为真挚,一旁的吕邦却是暗骂了一句:狗腿!侯爷是那么好攀附的吗?
果然,吕邦偷眼看去,只见王笑神色淡淡的。
方勇勇心下愈发胆怯,俯在地上瑟瑟发抖起来。
王笑眼中则是泛起些无奈来。
这种权力的带来的地位的巨大悬殊,既让他感到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却也有一种被与世隔离的孤寂。
侯爵与驸马虽只差了一层,对百姓而言,其中的权势差距却是天壤之别。
驸马虽为皇室姻亲,但许多人便觉得“你无非是长得俊又肯作贱自己”,虽然世上绝大多人几辈子连初选条件都未必够得上,但心理上多少还有些轻视。侯爵却不同,侯爵在百姓眼里与王公无异,皆是天一般的存在。
“我不是官,也不要你们为我卖命。你们也不该指望着我为你们作主。”王笑道:“你们活着,命是自己的,不是马永望或者任何人的。同理,他日异族入关南下,你们也不该是因为听命与谁才去为谁效命。应该是为保护自己、为保护父母妻儿而奋起抗争……”
依王笑如今的地位与手段,确实可以轻易收服这些人。但不够,这样一千多两千多个干瘪瘦弱的汉子聚起来,茫然无措地站在女真人面前,根本毫无战力可言。
王笑当然也想如所谓的英雄式的人物一般,将所有人都收服于麾下,然后战无不克、功无不胜……
但他明白,那种浪漫的、个人铸造历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纵观往后的四百年沧桑,李自成、太平天国救不了这个民族;李鸿章、曾国藩之类的士大夫、战略家也救不了……但,并非没有经验可以借鉴。
三百年后那场抗击日本的战争,便是王笑如今最好的借鉴。
世上最能打的军队是什么样的军队?人民的军队。
当千千万万人都沦落在彷徨麻木之中,心中没有信念,不知为何而战。他不要再这样亲自过去、一个一个地去把他们收在麾下。
这没有效率。
他要试着用震聋发聩地声音唤醒他们。
可惜,彼此间的灵魂隔着四百年的时空,他的思想对这些人而言是极其难懂的。
空气静了静。
这种对牛弹琴的感觉也让人很有些气苦。
跪在那里的军户低着头良久,才有人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侯爷是不是生气了?”
过了一会,有人喊道:“我等知错!我等必忠于侯爷、忠于圣上、忠于大楚社稷……”
“我等知错!愿忠于大楚社稷!”
呼喊声中,王笑摇了摇头,有些气恼,又有些无奈。
……
篝火的光亮与米的香味远远飘开,吸引来了一些饥民。
这些饥民也不敢靠近,远远向这边望着,脸上带着垂涎欲滴的表情。
王笑便吩咐兵士将他们带过来喝粥。
他准备用来‘招揽人心’的话很多,但反而不知如何整理语言,如何让这些人听懂。
“你们说愿为我效死,那只凭我们,打得过女真人吗?”
“你们说愿为我效死,凭得又是什么?因为我是侯爵之尊?那如果我也和马永望一样是要剥掠你们的贪官又如何?
“你们说愿为我效死,但若哪天我战败了,你们是否又会再次像今日这般再跪在新的胜利者面前、高呼忠诚?”
“三百年来,你们永远都这样。在权力之下卑躬屈膝、将血气消磨殆尽。我来了你们就为我效死,女真人来了你们就为女真人效死!到时候甚至调转刀头,跟随他们的铁蹄,扬刀屠戮同胞?”
说到这里,军户们纷纷大呼起来:“我等不敢……”
王笑摇了摇头,心道:不敢?我知道你们会那么做的,我已经看到了。
“不敢?我受够了你们的‘不敢’,我也不稀罕你们麻木不仁地效忠。你们能不能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活?!”
一声大喝,无人敢应。
又是寂静了一会,有人轻声劝道:“侯爷息怒。”
“我息不了这个怒,当此家国危局,我问你们,该由谁来守国?守的又是谁的国?”
众人面面相觑,有零零散散的人低声给出了一个极妥贴的答案。
“我们来守!守陛下的国……”
王笑听到这个回答,有些泄气地吁了一口气。
——好吧,我偏不信这个邪。我慢慢和你们磨。
他这般想着,翻身下了马,撸着袖子,打算好好地和他们说道说道。
~~
这些日子以来,王笑一直在想该从哪里积蓄力量?
他也和秦小竺说过“需要站到一个伟人的肩膀上才行”,到了现在,这个念头与想法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清晰了些。
至少,他已经想好了要站到哪个伟人的肩膀上去。
“我们与建奴这场战争,不仅是一场民族的战争,而是一场革命的民族战争。”
少年开口说了一句,并试着调整好正确的腔调。
“现在,家国需要你们,你们需要知道自己是谁。”
“这个楚国,最多的是什么样的人?是你们,是你们这样一无所有的农民阶级。你们不该为了谁的江山社稷而战,而该为了你们自己的命运而战,因为这是你们的家国!”
“农民阶级应该运动起来、武装起来。至少应该觉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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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还显得很晦涩,王笑自己也还不算想透。
他小时候政治课学得也并不好,如今也还在慢慢地整理着思想,在黑暗中试图寻找一条坎坷而屈折的路。
他不知道现在就谈这些是否太过超前。
但他知道,接下来的两百多年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现在是此后两百多年之中,统治阶级政权最不稳定、封建官僚最腐朽却又脆弱、农民生活最黑暗悲惨的时期……
而与此同时,多数人在官僚豪绅的压迫之下,已经对整个王朝丧失了信任而期待,麻木不仁地等待着拜倒在异族的铁蹄之下。若无引导,大厦将倾。
这是一个渺茫的机会,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不论是成是败,王笑都想试一试,试试看在滂沱大雨中能不能燃起一点点的星星之火……
第418章 怪书生
姚文华很郁闷,永平府的官员们也很郁闷。
他们真的不想去找王笑。
但没办法,谁叫那小子位高权重。于是他们只好磨磨唧唧地备好轿子,拖拖拉拉地一路而来。
等到了青龙河畔一看,众官员便有些发愣。
篝火旁,王笑正毫无形象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周围是一层一层的土瘪。
姚文华更加郁闷——这小子活得好好的,胡英胡这蠢货非要过来,白跑一趟。
王笑在那里侃大山正侃到兴头上,被这些官员过来打扰,便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道:“几位大人没吃饭吧?快去舀几碗粥喝。”
姚文华:“……”
——老夫放着佳肴宴席不吃,跑过来喝你这个破粥?
谁稀罕?
他舀了一碗粥四下一看也没地方坐,只好站着喝。一入口,味道颇为寡淡,愈发有些气恼。
那边王笑却对他们毫不顾忌的样子,正在颇为认真地回答着那些军户们的问题。
“刚说到哪了?哦……什么叫‘阶级’?比如你们是一个阶级。”王笑指了指那些官员,又道:“他们是另一个阶级。你们与他们,在楚朝有不同的地位。”
“显而易见的是,你们是大多数,他们却是少数。但少数人掌握着家国的命运,如今又因为他们的胡做非为,使得大多数人丧失了保卫家国的热情,这显然是不对的,‘你们因为被马千户欺负所以不愿守国’、‘辽人因为被楚人欺负所以投靠女真人’,这些也是不对的……所以,你们要知道,农民阶级才是这个家国的主人……”
那边姚文华四下偷瞄了一眼,随手将自己碗里的粥又倒回了锅里,心中暗骂“这实在是太难喝了”,接着便听到王笑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
他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嚅了嚅嘴。
——这个竖子竟然在这里妖言惑众?怎么办?算了,老夫年纪实在太大了,没几年活头了……
姚文华便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向胡英明吩咐道:“既然怀远侯无事,我们走吧。”
胡英明一双眼睛正贼溜溜地四下瞄,听了姚文华这番话便愣了愣。
他似乎因为看出王笑并非冲着自己这个知府来的便松了口气。于是毕恭毕敬地请姚文华上了轿。
一行官员稀里糊涂地跑过来,又这般稀里糊涂地便跑了回去。
却有下人跑到胡英明的轿子边,低声道:“府尊,公子没跟着回来……”
“闭嘴,没你的事。”胡英明淡淡叱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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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英明的儿子名叫胡敬事,时年十八岁,身上有个秀才功名。
胡敬事好谈时政,也好交朋友,再加上是府尊之子,因而在永平府境内小有些名气,是‘永平四秀’之一。
至于另外‘三秀’则分别叫夏向维、孙知新、阮康平。
阮康平是举人,五年前进京成了卢正初的学生,原本算是这四人中前途最远大的一个。
但如今卢正初身卒,四人的命运便仿佛像是要被重新掷一遍的骰子……
胡敬事今天特地央求了他父亲,本打算带着夏向维、孙知新两人见一见最近风头无两的怀远侯,当面质问焚尸杀人的举措是否有不当之处。
但到了青龙河边,他们听到王笑的一番奇奇怪怪的论述之后,三个年轻人彼此对视了一眼,皆有些震惊。
“为什么说你们才是这个家国的主人?并不仅是因为你们人多,还有一方面,你们是真正创造了的生产力……这个词可能太晦涩。换个词吧,你们实打实地生产出了粮食、衣物等物资,但不事生产的贵族却能剥掠你们的财富,这显然不公平。那怎么样才能公平呢?需要更好的社会体制,确保‘按劳分配’……”
王笑试着用最简单、最浅显的说辞向这个时代的人们解释。
这对双方而言都是一件很难的事。
此时此刻,他就像是一个传道士在向信徒布道。
“按劳分配是能比现在更合理的方式,那更好的方案是什么呢?按需分配,就是……打个比方,等到很久以后,当我们有足够的粮食,每个人能吃多少就拿多少。当然这只是个比方,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这句话显然比他先前的所有理论都更打动人,人群中响起了惊叹与欢呼声,人们相互议论着,带着惊讶而憧憬的语气问道:“侯爷,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很难,但也许有。”王笑的手在空中虚压了一下,道:“我想说的是,社会是在进步的。比如古人没有纸,现在有了。那以前的朝廷只代表世族、文大夫的利益,为何就不能有个朝廷代表你们的利益?”
“我希望你们抗击女真、抗击官僚,但我不希望你们做这些的目的是因为效忠于我。这样的信念不够强大。真正强大的信念是什么?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对你而言重要的人能有更好的生活。而更好的生活,是需要你们自己去争取的,明白吗?”
有人问道:“可是,我们只是什么都不懂的乡下汉啊……”
“现在不懂,不代表以后不懂。”王笑道:“今天你知道了‘人民自己可以创造更好的生活’,明天你就可以懂的更多,也可以将这个道理告诉更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人明白这些,农民阶级的力量就可以越强,这就好比是水滴与大海,也可以叫做群众的力量……”
胡敬事听着这些,不由高声问道:“敢问侯爷,你是想让这些人效仿唐中元叛逆不成?”
王笑转头看了看他,玩笑道:“这位同志提出的问题很好。”
胡敬事一愣。
王笑道:“本质是不同的,唐中元要推翻的是楚朝,为的是让他自己当皇帝。那,除了天子换一个姓,与现在有何不同?他这是用破坏的手段,实现个人的功业富贵。而农民当家作主,是要用武装、建设的手段,建立一个为人民谋福祉的政权。”
夏向维眉头一皱,朗声道:“侯爷怕是在异想天开吧?哪个王朝初立之时不是善待百姓?但时长日久,难保没有如今这些乱象。”
“所以说,要让民众有权力,选举权、监督权等等,方法有很多……”王笑缓缓说着,努力用易懂的语言将这些东西讲出来。
像一个母亲,将难以消化的米粒熬成糊,一点一点去喂她的孩子。
他自己也没有一个很系统的思想体系,也不知哪些是适合这个时代的、哪些是不适合的。大多时候只是想到哪讲到呢,连“民族、民权、民生”、“三权分立”之类的东西都也提了提。
胡敬事、夏向维、孙知新三人却是听得极为认真。相比于那些军户,他们才是真正能明白这些内容背后蕴藏着什么的人。
每每王笑说一句话,他们便要沉思一会,再提出新的问题。
时间便在这样的问答中一点一点过去。
哪怕王笑脸上的神色平静,但他心里其实也很没有底气。他并不知道今夜这场谈话能有多少内容能被人听进去,也不知道它会给楚国带来什么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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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担心自己说的这些东西太过超前,但事实上,此时华夏大陆已经开始落后。
因为同时期的欧洲,已经在一百多年前就完成了思想解放的文艺复兴,正在为思想启蒙运动奠基。
这一天,西方启蒙思想的先驱——格劳秀斯,正从瑞典返回荷兰,他的法学理论已经帮助荷兰、英国成为新兴的海权国家;第一个近代唯物主义者——托马斯·霍布斯,已经完成了《论公民》的创作,正在书写他的巨著《利维坦》;现代自由主义之父——约翰·洛克,正在书桌前继续他的学业,并不知道日后他的理论将激励美国革命与法国大革命。
与此同时,东方的青龙河畔的这一场谈话堪堪发生。这其中有人苦心孤诣、有人狂热、有人百无聊赖、亦有人在心中冷哼上一句:“妖言惑众……”
第419章 东与西
王笑对卢龙卫的军户们说“我不要你们为我卖命”,这句话的实质意思却是“我希望你们更有信仰地卖命”,于是军户们被重新安置回卫所、重新划分屯地、休整了一天之后便开始了恢复性的训练。
他们没想过要去指责王笑‘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抛开他们没有更好的安身立命的去处不提,王笑又不仅仅是什么京城卖酒的商贾家的三儿子,人家可是侯爷。
王笑说了一整夜理论知识,最后他们听进去多少不知道,总之让一切运作起来的还是这‘怀远侯’的身份。
若有人觉得他说的东西是对的,事实上也有一部分因素是因为‘这可是侯爷说的’。
以权贵身份去启蒙民主,这似乎是一场悖论。
但王笑懒得去深思。
至少不去深思的话,一切看起来都在一点点的改善。
接下来这一天他很忙,忙着重新整备卢龙卫,将田弘化余下的两百家丁打散,编入两千官兵,试着将这一点点的力量消化下来。
同时,卢龙卫的军户太过瘦弱,又毫无战力可言。王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留下一千官兵驻扎下来,以旧带新。
这个决定被张永年颇没底气地反对了一下:“侯爷,此去辽镇,护卫也只有两千人,若是分出半数,过了山海关只怕护卫不够。”
王笑摇了摇头:“我知道,但没办法,永平的情况比预想中差太多。往前的抚宁、山海诸多卫所,甚至整个蓟镇防线的情况都不会太好……人手确实不够。”
张永年道:“末将当年在蓟镇时便已察觉到军事糜烂,没想到短短数年间竟分崩离析到这种地步。”
王笑转头看了他一眼,思量着什么。
依他的计划,是打算见过秦成业之后,让张永年当山海关的总兵。
但如今再看蓟镇的情况,这个总兵大概率是有问题的。又要换的话,自己手下可用的大将便完全不够……
先说眼前,卢龙卫又该留下谁来坐镇?
张永年、秦玄策不可能留在这个小小的所卫,羊倌则不能独当一面。如果提拔新的军官,又并不熟悉那一套训练模式。
王笑皱着眉考虑了良久,沉吟着对张永年吩咐道:“派人快马回京,将耿正白调过来,再从产业园调两千护卫。耿当、庄小运如果回京了,让他们速速过来。”
张永年有些犹豫,问道:“那京城只有耿叔白与小柴禾坐镇,若生变故……”
“生不出什么大变故。”
“是。”
两人又就着卢卫龙整备之事商议了一会,秦玄策进来道:“算时间,那两条鱼应该到了。”
王笑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问道:“刘一口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
王笑点点头,道:“那我们便在这里等等那些人。”
他说着,手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小圈。
秦玄策顺着王笑所指的位置一看,轻轻笑了一声:“没意思。”
相比秦玄策漫不经心的态度,张永年则是极慎重,郑重其事地反复思忖了一遍,又抱拳道:“末将先去探查地形。”
“好,小心些,莫要露了痕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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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敬事、夏向维、孙知新三个书生与王笑坐谈了一夜之后也不走,竟就在卫所中住了下来。
王笑忙时他们便自己讨论着,待看到王笑出了公房便一起围上去、抛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秦小竺对他们这样的行径极有些看不顺眼,称三人为‘苍蝇’,几次扬拳要痛揍他们,却又被王笑拦了下来。
“干嘛不让我打他们,一直缠着你讨厌死了。”
王笑只好苦笑道:“难得有人愿意听那些歪理,哪能就赶走?”
秦小竺奇怪道:“我也愿意听你那些歪理,不是,道理啊。”
“但你……”王笑说到这里,硬生生将嘴里那个‘笨’字又咽了回去,笑道:“但你太忙了。”
秦小竺微微皱眉,审视了王笑两眼,方才又问道:“那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几天?我祖父都要等不及见你了。”
王笑便附在她耳边道:“你忘了?我们还有一桩事没做……”
秦小竺眼睛一亮。
下一刻,她觉得耳朵里有些痒,白了王笑一眼,挥了挥小拳头。
——又调戏我?
这大抵算是两人间偶尔有的小小暧昧。
正聊得高兴,忽听有人问道:“侯爷,学生还有些问题想请教。”
秦小竺转头一看,只见又是那三个讨厌鬼呆里呆气地拱着手站在那里。
“扫兴。”她嘟囔了一句,也懒得再听那些无聊的事情,转头就走。
三个书生便立马围在王笑身边。
胡敬事道:“侯爷,关于你说的‘开启民智’之事,学生还有些困惑。”
夏向维道:“学生想知道,所谓‘人权’与圣人所言之‘仁政’之区别。”
孙知新问道:“不错,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这与侯爷所言的民权,区别又在何处?”
“这就是你们的局限性所在,不能彻底地看清封建主义的弊端……”
王笑极有耐心地说着。他其实想过,也许这三个书生就只是来收集自己的黑材料。
也许他们将自己这些话都记录下来,然后往延光帝案头一摆,然后……又能怎样?
他其实已经不怕这些。
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的底气来源于何处?
既来源于手底下那些忠诚勇敢的人,也来源于他在后世便看到过这片土地上是有仁人志士的。
王笑愿意花上很多的时间,试着让这些人早一些觉醒。
哪怕到最后失败了,也没关系……
比如,如果皇帝要杀自己,大不了去投奔唐芊芊嘛——王笑如是想到。
不知何时起,她其实已成为他的底气与靠山。
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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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西安城。
据百二河山之险,可以耸诸侯之望,举天下形胜所在,莫如关中。西安城便座落在山川固险的关中。
古城雄浑,气势万千。
一队骑士风尘仆仆地驰入明德门,每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百胜之师的气质。
入城之后他们方才放慢马速,在青石板大街上缓缓而行。
为首的女子一身男装,黑纱覆面,举止间杀伐果断不让须眉。
她打量着这座古城,目光有些疏离、亦有些赞叹。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入城不得纵马!”忽然有一队巡卒执着腰刀拦过来,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便有一名骑士上前,随手便丢出一令牌:“张开你的狗眼看清楚。”
为首的巡卒看了一眼,脸色大变,行礼道:“卑职惊忧上差,还请恕罪。”
“哟,如今这礼数还一套一套的。”骑士中有人笑了笑,带着些感慨道:“不一样了啊。”
那些巡卒愕然了一下,微微有些讪然。
“带我们去见孟军师。”骑士中一个老者说道。
“可是孟尚书?尚书大人他似乎……”那巡卒喃喃道:“似乎被关起来了。”
骑士们默然了一会,一股杀气慢慢弥漫开来。
为首的女子却只是随手又丢出一枚令牌,道:“带我去见大元帅。”
“这位将军是说要求见……陛下?可是,卑职权职有限,只能带各位去见京师守备袁将军。”
骑士中有人问道:“哪个袁将军?”
“这个……袁子实袁将军。”
“哪来的小猫小狗,老子没听过!”
“这……”
巡卒们不由心道:外面回来的就是横,横什么横?土鳖。
又是一阵沉默。
为首的女子微微仰起头,黑纱后的明眸在古城间扫视了一眼,冷笑了一声:“陛下?都还未得天下……”
第420章 农民军
大瑞兴禾元年,西安。
一间有些阴暗的屋子里摆放着许多书籍,桌上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微的光亮。
孟九执着笔正俯案写着文书。他眼睛不太好,头埋得很低,看起来有些孤独。
门被人推开,外面是漫天的风雪,孟九抬起头眯了眯眼,似乎不太适应屋外的亮光。
唐芊芊走进屋子,随手搬了条椅子,在他书桌对面坐下。
“你回来了。”孟九脸上泛起一个寡淡的笑容。
他面白无须,一笑起来更显得苍老。
唐芊芊道:“义父不该囚禁你。”
孟九抬手轻轻摆了摆,道:“我还担心你会闹一场。没闹起来,说明你还有些进益。”
“草台班子唱大戏,拿下小小的地盘便沐猴而冠、苛待功臣,我确实看不顺眼。”
孟九道:“你到北京城呆了那么久,该明白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是我让陛下囚禁我、也是我让陛下先登基的。”
“我知道。”唐芊芊道:“但义父不该顺理成章地就接了。”
“都是没有办法的选择。我也没办法,你义父也没办法。”孟九缓缓道:“前些日子,瘟疫闹得厉害,我杀了很多人,这件事必须有个交待。吴阎王不能动,那便只能处置我。不然这义军的‘义’便丢了。”
唐芊芊想了想,低声道:“不公。”
孟九笑了笑:“公?因我一道命令而死的人也觉得不公,又如何?世道便是如此,从不管公不公平,只论强弱。被囚禁一段时间,对我没有太大的影响,倒是正好避一避。”
“你们不杀楚朝皇帝,刘循想借此攻讦我,偏我向陛下自请惩处,表面上看我是被囚禁了,威望大减。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唐芊芊道:“但大学士一职,还是被刘循抢了,他一步先,未必就不能步步先。”
“这些都不重要。”孟九道:“你也休想避重就轻。陈圆圆是不打算回来了?”
唐芊芊抿了抿嘴,不答。
“她打小我就看出来,成不了大器。”
“是我下令让她不必下手。”
孟九讥笑一声,道:“你还是不会撒谎。”
“你不就是想留着那个皇帝吗?你想看他丢掉江山,让他感受亡国之君的痛苦,让他知道当年就不该与吴王争位,不是吗?”
孟九略略扬起个苦笑,重新提起笔。
唐芊芊又道:“你早就知道圆圆的性子,你若真想要让她杀皇帝,我让她进宫时你便可以传信反对。”
“话别说透,说透就没意思了。”孟九埋下头继续写字,“比如,我关了一个很重要的大夫,最后却被李柏帛放了……彼此心照不宣便是。”
“李先生向来是心软的。”
“心软也不能成事。”
唐芊芊又问道:“听说老大续弦娶了刘循的女儿?这俩如今算是联盟了?义兄若真中意唐苙,便不该再加封老三为征东大将军,大业未定便玩这一手,遗祸无穷……”
“这件事你别管。”孟九冷冰冰地应了一句。
“我不想管的事多了,能不管得了吗?”
孟九再抬起头,神色已有些不悦,道:“我让你去北京城,是让你学这些手段。不是让你回来对陛下指手划脚,不准他用这些手段。”
他说着,从屉里翻出一叠密信丢在案上。
“自己看。”
唐芊芊一封一封扫过去,却见上面都是一些自己从小到大熟悉的将领们的所做所为……
纵使知道人这种东西最是易变,她却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孟九道:“我说过,陛下没有选择,人心散了,他只能登基称帝才能镇住这些人,也才有更多有识之人来投奔我们。同理,册立了唐苙,便得给唐节封一个实权将军。”
“义父这样做,是逼着他们不想争也得争。”唐芊芊摇了摇头,道:“立储之事,最忌举棋不定。”
“不争?”孟九轻笑道:“一月之前,唐节遭人刺杀,光要害处便中了三刀,如果不是他底子好,当时便扛不过去。”
唐芊芊想了想,道:“不是老大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绝对不是他做的。”孟九道:“但旁人怎么想?兄弟俩自己又怎么想?这十多年能并肩作战的感情难得,但要毁掉它就太简单了。”
唐芊芊问道:“是刘循下得手的?”
“姓刘的已经占了天大的功劳,对他而言,过犹不及。此事倒更像是某些没分到大功劳的人做的。这里的大部分人以前都是当匪的,当年为了一口酒肉就能杀人,什么恶事没做过?如今要争的可是子孙万代的富贵,哪个没点心思?”
“陛下分封两个儿子,不是最好的方法,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然照那些人抢山头的做法,天下未定,儿子便得先死一个。”
唐芊芊摇了摇头:“如此下去,迟早也得死一个。”
“至少双方的人还都有盼头,不至于兔急跳墙。”
孟九有些轻蔑地摇了摇头,道:“真说起来,都不过是一群作奸犯科的泥腿子。自古以来真正靠着泥腿子成事的可有过?陈胜、张角、王薄、方腊……我算来算去也只有汉高祖勉强算小半个、楚太祖勉强算大半个。我们义军打下西安城之后,似乎大势已定,但暗地里人心已经散了。陛下有宏图大志,但他的难处有几人知?”
他这番听起来是在为唐中元分辩,其实想提醒唐芊芊。
没想到的是,唐芊芊只是点了点头,道:“农民阶级的局限性。”
孟九微微有些讶然,问道:“怎么说?”
唐芊芊捋了捋头发,低声道:“我也只是听一个人提过一嘴,具体的也没想明白。”
“是吗?怎么提的?”
“他说……狭隘的、闭塞的农耕环境中,农民是分散的、个体的进行耕作,这造成了他们的目光短浅、安于现状。没有确实可行的‘纲领’,没有长期的坚强的领导核心……”
孟九微微有些惊愕,思忖了良久。
“但任何阶级都是有局限性的,那人说我们义军还算是……积极的。只是需要更先进的阶级来领导……”
孟九便问道:“何谓更先进的阶级?”
“说是现在还不成熟。”唐芊芊皱了皱眉,也显得有些困惑。
孟九冷哼了一声:“说了好像没说一样。”
他提着笔,动作却是又停了停,沉吟道:“我以雷霆手段控制了陕西的瘟疫,没想到京城竟也没慢多少……那人只怕不简单吧?”
唐芊芊一愣。
她没想到自己特地隐下这方面的消息,孟九却还是知道了。
师徒二人便沉默了一会。
最后,孟九若有深意地瞥了唐芊芊一眼,摇了摇头道:“你瞒我也无用,我总有和他交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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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军诸人在凶险与富贵中感受着内心扎挣的时候,所谓‘更先进的阶级’在这片天地间显得毫不起眼。
事实上,此时世上所有人并不在乎自己是什么阶级不阶级的。
天地苍茫,每个人只是在各自挣命。
海浪汹涌,贺琬在大雨中一刀劈下帆绳,向海商们大喝道:“贺某奔走数年,一事无成,如今家族倾塌、卢公已逝……但,贺某已寻得一条出路,明日我便为大家引荐怀远侯,从此前程功业自取。往后我们必要让万国再不敢轻辱,我们必要让这波涛大海成为楚国海商之天下,漂洋走货,横行无忌……”
与此同时,青龙河上雪花纷飞,远处的卫所里有间屋子灯火如豆,三个年轻的书生围坐在桌前轻声探讨着,过了一会,有人忽然说道:“我决意不再去考科举了,一帮文人互相显摆、选出其中八股作得最好的,于此乱世有何增益?相比之下,若能启蒙万万世人之思想,方可解生黎倒悬之苦、方可显男儿志向。世有伟业,我愿倾毕生之力……”
第421章 想不通
京城。
象园,锦衣卫衙门。
崔老三抱着一叠秘信进了小柴禾的公房,将手里的大鸡腿放在案头上:“镇抚大人,这是孝敬你的。我还带了浀……”
小柴禾在他头上一拍,骂道:“蠢材,你弄脏老子的公文的了。”
“柴爷啊,你不斗蛐蛐,改看公文。卑职还真不习惯。”崔老三讨好道。
小柴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接过那些秘信看了看,道:“那些人没惹事吧?”
“一个个都在打听他们的钱粮到哪了,我们做了假消息,说船只到了苏州,由他们去猜,嘿嘿。”
“给老子小心盯紧了,侯爷不在,只要不出岔子你便是大功一件。”
“明白。”崔老三贱模贱样地笑了笑,又道:“柴爷,我今天到是听说了一件小趣事……”
“有屁快放。”
“疤老大死啦。”
小柴爷下意识地问道:“疤老大?”
崔老三讶道:“柴爷你不记得疤老大了?那个东城的黑市头子,柴爷上次还在笑谈煤铺前和他干过一架,打得他屁滚尿流……”
小柴爷自然不会不记得,但他如今打交道的都是达官贵人,对以前黑市上厮混的日子便有些模糊起来。
那些人和事,回想起来都觉得遥远。兄弟们死了,疤老大也死了,那些曾经和自己当街群殴的人怕是会越来越少……
“我们兴旺赌坊被烧以后,生意被疤老大抢了大半,那小子这段时间倒是红红火火,没想到一下就让人给灭门啦,哈哈哈。”崔老三极是高兴,又问道:“柴爷你怎么不笑?”
“谁杀的?”
“不知道。”
小柴禾眉头一拧,道:“锦衣卫监管京城,出了这样的命案你不知道?”
“哎哟,我的柴爷,满京城要跟侯爷作对的勋贵监视着,哪有功夫管这样的小鱼小虾?”崔老三抱怨道:“如今这人手都不够。刚从产业园招的番子,侯爷一出京又划拉了大半……卑职跟你说这个小消息就供你一乐。”
小柴禾摆了摆手,叱道:“老子没空听你扯这些琐事。”
崔老子低下头,颇有些自讨没趣。
小柴禾又吩咐道:“等耿当与庄小运回来,你随他们一起去辽东。”
“我也去?”崔老三大喜,又问道:“那柴爷你这边忙得开不……”
话音未了,风尘仆仆的耿当忽然撞门进来:“镇抚大人,珰公子丢了!”
小柴禾一拍桌子便站起来:“怎么回事?遇袭了?齐王没事吧?”
“齐王没事。”耿当道:“没有遇袭,就是俺把珰公子弄丢了……”
待听耿当说完,小柴禾的脸色就变得奇怪起来:“你是说,王珰就那样被人偷走了?”
“是。”
小柴禾眉头一皱,道:“随我去见耿指挥使吧。”
~~
耿叔白正在对耿正白交待出京事项,等听了耿当的禀报,脸色一沉,一脚便踹在耿当腰间,将他踹飞在地上。
“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你还有脸回来?!”
叱骂了一声,耿叔白上前两步,又要再打。
小柴禾连忙上前拦住。
耿当办砸了事,耿叔白作为族叔必须教训,面上才能过去。因此,第一脚小柴禾也不去拦。
但再让耿叔白出手又显得他苛待族中子侄,以后回了家乡难免遭人背后议论。
小柴禾便连忙道:“此事是卑职的过失。卑职监控京城,有人在背后对侯爷家人下手,卑职却不知对方是谁,请大人重责。”
耿当连忙嚷道:“人是俺弄丢的,不关柴大人的事。”
见这小子到如今还是俺来俺去的,耿叔白怒气更甚。
耿正白见了,连忙对耿当叱道:“闭嘴!弄丢了人?这次丢的是侯兄的堂兄,下次要是侯爷的爹也给你弄丢了……”
“都闭嘴!”耿叔白狠狠瞪了两人一脸,懒得再骂这两个乡下汉子。
“柴镇抚,你觉得是谁干的?”
小柴禾拱手道:“与我们作对的官员、勋贵,卑职都盯得死死的,应该不会是他们。这几天京城也未见有规模的高手出入。那想必是……与侯爷有合作的那几家。”
“你怀疑左经纶、卞修永、白义章这些人?”耿叔白摇了摇头,沉吟道:“不像他们的手段……劫走一个王珰,目的又是什么?”
耿正白道:“会不会是钱承运?因为忌恨王珰拒绝了他的提亲。”
“应该不会,那丑闺女都许给了王宝,侯爷的嫡亲弟弟岂非胜过堂兄。”
“那,东厂王芳?”
“理由呢?”
“老太监心思奇怪。”耿正白说着,自己都摇头。
小柴禾便问道:“或者是……顺天府夏炎?”
耿叔白目露沉思之色:“继续说。”
“夏炎曾经捉过王珰,会不会是他见侯爷如今势大,担心这个过节捋不平,所以干脆把人劫走?”
小柴禾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耿叔白心中实在是很难相信——难道真的有这种可能?
他最烦的就是这样,猜不出对手的目的、想不通对手为何要对己方一个不起眼的人动手……毫无头绪。
最后,耿叔白郑重地对小柴禾吩咐道:“给你五天时间,查清此事。”
“是。”
“幕后之人心思深沉,能够避开我们的眼线,摸到我们最疏于防范的地方,你要小心。”
“是。”
小柴禾走到门,忽然又回头问道:“大人,是否还有一种可能……对方劫走毫无作用的王珰,莫非是为了吸引我们锦衣卫的注意?”
耿叔白深以为然。
“召集各千户,让所有人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谁敢出半点纰漏,严惩不怠!”
……
让京城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头头们,这一晚上挠破头也没想明白这件事。
他们更不知道,事实比他们的所有设想都更加让人不可思议。
有时候,聪明和愚钝并不是办成事情的关键。
~~
小柴禾冥思苦想之时,卞修永正在对卞康平大发雷霆。
“蠢材!你怎么敢惹下这样的祸事?”
“我我我……”卞康平欲哭无泪。
“王笑是什么人?连太子都敢对付!你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老夫官位太高?”
“那不是因为……当时王笑还没对太子下手吗。”卞康平喃喃道:“我已经处理干净了,应该查不到我们头上的……”
“就怕万一。”卞修永踱了两步,沉吟道:“不行,你处理得还不够干净。”
他想了想,猛然下了决心,道:“老夫写封信,你连夜派人送给直隶总督林子捷,让他带兵剿了鸡冠子山。”
卞康平吓了一跳,喃喃道:“剿了?那王珰那小子怎么办?”
“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这……那过节可就真的大了?”
“要做事就得做绝。”
第422章 战国策
要重整卢龙卫,王笑的时间便不充裕,于是他主要捉的便是几个大原则。比如,让军户吃得饱饭、严明军纪、推持日常的训练……
那夜他理论知识说一千道一万,也只能在他们心里埋个小小的种子,看以后能不能生根发芽。让他们吃饱饭的效果反而更实际,也更直观。
这个时代的这些人,一有饭吃态度便马上不同。短短三天时间,一日三餐、管饱有肉,哪怕操练得辛苦,军户们也乐呵呵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好在王笑手中有粮,数量还不少……
永平知府胡英明则是每天都会过来问个安,殷勤得好似是王笑的子孙辈一般。
在王笑看来,这个傻头傻脑的知府显然是有些问题的。永平府的军纪败坏,若说胡英明毫不知情他肯定是不信,只是没功夫整治这些文官。
没想到,自己不去找这老小子,他反倒老想往自己的枪口上撞,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同时胡英明这人还很没眼力见,甚至口无遮拦地问道:“侯爷,您哪来的这么多粮食?”
当时王笑便瞥了胡英明一眼,目光颇有些不悦——我能告诉你我的粮食是抢来的吗?
见过那么多官,如此自找没趣的,这还是第一个。
“没事别瞎打听。”
“下官这不是想效仿侯爷为百姓与军户谋福吗。”胡英明赔笑道:“传闻陛下曾御笔亲赐王家‘仗义疏财’四字,想必是侯爷自掏腰包……下官对侯爷的敬意实如泰山之高!”
王笑白眼一翻——也不知爹怎么夸耀的,连永平府都知道王家有这幅字……
他实在懒得搭理这话。
此时他们正站在青龙河畔,看着军户们跑步。
“身体素质还是差了一些。”王笑心中如此评价了一句。
过了一会,却见那个辽人大汉最先折返回来,连气也不带喘的,显然肺活量颇好。
那群辽人都木讷少言,唯有这个大汉懂礼数,王笑对他颇有印象,便招他上前来,问道:“那夜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大汉受宠若惊,连忙应道:“小的孟朔。海州人士,少时学过枪棒,后来全家老少被建奴所杀,小的辗转四方,如今仅有一个六岁的孤女……”
很有些激动的样子。
对于孟朔而言,王笑这几天说的那些什么民主民权之类的东西,他听不懂、也不感兴趣。
但他极倾慕王笑的风采——这位侯爷年轻、位高权重、爱民如子。不仅给自己这些辽人入了军籍、划了屯地,还分发军饷让全家人每天都能吃饱……
吃不饱的人只想吃饱。反而是胡敬事、夏向维、孙知新那样不愁吃穿又有闲的书生才喜欢琢磨王笑说的那些思想,才有追求所谓远大志向的热情。
而孟朔最远大的志向便是:追随明主、闯下一番天地。他虽是辽民,却有着‘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的士人思想。
之所以要追随明主而不是自己闯。因为若无人赏识,凭他的出身,一辈子也就是贱民。
比如,秦成业手下的猛将林绍元便是辽东难民出身,后来运气好成了秦成业的家丁,作战悍不畏死,终有今时之成就。
总而言之,在孟朔眼里,王笑就是那个自己梦寐以求的明主。
偏偏那夜王笑只问了方勇勇的名字,却没问他的。孟朔为此遗憾了三天,夜深人静时每每冥思苦想自己还有哪里不足。
此时王笑一问,他便将自己的全部底细一股脑地抖出来。
王笑能感觉到他的热情,却是稍稍退了一步,问道:“你读过书。”
“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孟朔报了一堆王笑都没读过的书名,最后抱拳道:“其中最爱读《战国策》。”
“嗯……允文允武,不错。你出身辽东,可会女真语?”
“会一些,小的还懂一点蒙古语。”
一边的秦玄策便略略皱眉,上前了两步,挡在王笑身边。
孟朔一愣,稍稍思索便明白过来——这是担心自己是建奴细作。
王笑却是摆了摆手,温和地笑了笑,又上前拍了拍孟朔的肩,道:“很好,你莫要因为自己是辽人而自弃,我说过,我们楚朝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
孟朔抬起头,眼睛便有些发酸。
——如此雄阔雄襟,果然是明主!
他大手一抱拳,便打算在王笑前面单膝跪下来。
只差这一哆嗦,也许自己便能成为侯爷的家丁……
“敌袭!”
突然,有人扯着嗓子高呼了一声。
“敌袭!是建奴来了!是建奴……”
恐惧迅速漫延开来。
卢龙卫的副千户吕邦惊呼了一声,膝盖一软便摔在地上,用双手在地上爬起来,一边爬一边高呼道:“快跑啊!”
爬了一会他才想起来,连忙改口喊道:“快带侯爷跑啊……”
胡英明吓得面色发白,扭着脖子四下寻望,嘴里喊道:“敬事人呢?我儿在哪?”
说罢,他在下人腚上踹了一脚,骂道:“愣着做什么?快找到敬事,带着他跑啊……”
话音未了,突然传来一声惨呼。
胡英明转头一看,一双眼便瞪得圆滚滚。
却见王笑一脸威严,手中提着一柄长剑,剑锋上还在滴血。
地上,本在拼命逃跑的吕邦已然瘫软在那里,身下一片血泊……
“再有扰敌军心者,立斩不饶!”王笑大喝道:“列阵,迎敌!”
“列阵!敢后退一步者,立斩不饶!”
一道一道命令传下去,三千人的卢龙卫开始列阵;两千护卫军则已全幅武装,跨上战马鱼贯而出……
孟朔这一次没能跪成,心中很是遗憾,但他如今入了军籍便打算恪守命令,于是利落地一转身便要向自己的队伍跑去。
“你暂代副千户一职。”王笑说着,俯身从吕邦腰间解了一块牌子,随手便丢过去。
孟朔下意识伸手接过,有些不可置信地愣了愣,抱拳便要跪下:“谢侯……”
“速去列阵!”
“是!”
一声大喝,这个大汉人已在十步之外。
王笑再一转头,只见天地之间已出现一条长长的黑线。
接着,马蹄声如雷,气势极盛……
第423章 硬碰硬
“长城上没有狼烟升起,他们是怎么入塞的?”胡英明喃喃了一声。
秦玄策翻身上马,冷笑道:“也许这伙人一直都在长城以内呢。”
“这……怎么可能?!”
王笑与秦玄策却不理会他,策马便往军阵前驰去。
广袤的大地上,两千护卫骑军已列好阵。在他们身后,三千军户还在慌慌忙忙地列阵。
远外,清军的行进速度极快,这会功夫便已将距离拉近了一半。
风雪中,能看到一个一个矫健的黑影。
虽只是黑线,腾腾的杀气却已弥漫开来……
张永年眯了眯眼,握着刀柄的手微微战栗了一下。
有几年没与建奴打过仗了,此时他有些紧张、亦有些亢奋。
屏神、静气……他闭上眼,听着马蹄重重踏在地面的声音,让自己的心跳跟随着这个声音。
“咚!咚!咚……”
有鼓声响起。
“端火铳!”张永年大喝道。
清军的骑兵更近,张永年已经能看到他们在张弓搭箭,他却还是镇定地坐在马上,用目光数着对方的人数。
“一千人,真奴应该不到五百。”
双方更近。
张永年缓缓抬起手中的长刀。
“点火绳!瞄准……”
~~
田海策马跑在队伍的最后。
迎面而来的冷风如刀一般在刮着他的脸,他心里却满是振奋。
——也不知田五夫何时变得那么聪明?竟能说动了库勒察将军出兵为田将军报仇。今日必要手刃王笑!
他转头想看一看田五夫,却发现对方竟是已经跑散了,不知道落到了哪。
此时没有时间细寻,田海也不在意,稍稍放慢马速,夹紧了马肚子,用仅有的一只手将刀拔出来咬在嘴里,接着拉起缰绳、策马冲刺。
断了一只手确实不方便,但没关系,今日这一战必能踏平王笑的人。毕竟,楚军的战力自己还是了解的。
如此想着,田海眼中战意昂扬……
~~
“砰、砰、砰……”
火绳燃到尽头,一排排火铳的枪口亮了亮。
对面的清军中有十几个骑士落下马来。
张永年高昂着的长刀猛然斩下,大喝道:“冲锋!”
“杀!”
两千护卫骑军迎着一千清军,策马冲刺上去。
对付已经跑动起来的骑兵,这确实不是最正确的应对。
若时间充裕,能布好拒马、壕沟,让步卒以长枪迎战,再让骑军侧应冲锋,这一战张永年能好打很多。
但现在事起仓促,卢龙卫步卒也没有战力。
那便只好让骑兵迎战。
若两倍于敌却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这支护卫军怕是再难成长。
眼下这个冲锋的距离是张永年算过的,正好可让己方的马匹提到足够的速度、拥有足够的冲力。
另外,对方的马匹虽已经跑起来,却也已力竭。
那就,硬碰硬吧。
“杀啊……”
~~
“放箭!”
库勒察用满语大喝了一声。
箭雨如蝗、激射而出,马上的战士却还依然保持着飞快的马速。
库勒察在满语里意为‘面目黝黑’,库勒察人如其名,生得一张大黑脸,雄壮有力,很是威武。
他是正蓝旗的牛录额真,两年前入塞后便一直留在楚境。
领着五百人在楚境而没有透出半点风声,一方面自然是有人帮忙打掩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库勒察颇为谨慎。
今日库勒察本不想出战,他并不在乎田弘化死不死,那样的合作者在楚朝将领中并不难找。但田五夫的一番话却说动了他……
秦成业的三子秦山河战败投降以来,这些年大清国给秦成业的劝降书已经递了数十封,如今终于有了些许成效,据信报传来,宁远的粮草几已耗尽,连秦家的家丁都不能吃饱饭了。
章京大人已下了死令,不能让粮饷入辽。甚至不惜楚朝京城的细作暴露,也要刺杀卢正初……得手之后,秦成业的投降似乎已指日可待。
但这时候,库勒察得到田五夫的消息:楚朝的怀远侯王笑带了粮饷,同时还有给秦成业封伯的诏令。
库勒察迅速下了决定,截杀王笑,抢下这批粮食。
他手上虽只有五百八旗兵、五百汉八旗兵,但两千楚军加上三千乌合之众,他完全不放在眼里。
……
一轮箭雨射出,楚军中顿时有数十人摔下马来,冲刺的速度便缓了一缓,队伍便有些散落起来。
“放箭!”
八旗兵控弦极快,顷刻又是一轮箭雨。
~~
空中“嗖嗖”声不绝于耳,接着便是叮叮当当声和惨呼声响起。
张永年沉着脸,面如铁铸。他挥刀拨开箭矢,大喝道:“加快马速,冲过去!”
“杀!”
战马身上巨大的肌肉摆动着,蹄铁重重踏在地上,溅起无数的雪与泥土。
双方越来越近,彼此都没有退避的意思。
护卫军拿出黑布,罩在马的眼睛上。
他们自己却不能闭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撞过来。
渐渐的,双方的兵卒能看到对方脸上狰狞的表情,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冷酷的杀意。
刀锋高高扬起……
“嘭!”
一声声巨响!
一声声嚎叫……
两方人马轰然撞在一起!
人仰马翻。
巨大的冲击力将前排的骑士撞下马来,接着,重重的马身猛然摔下来。
兵卒惨叫,悲马长嘶。
“杀!”
刀锋落下,血花飞溅。
滚烫的热血泼在雪地之中,消融了积雪,化成满地的淤泥。
失去了残肢的人与马在淤泥中翻滚嚎叫着,瞬间便形成惨烈的地狱景象……
~~
王笑远远看着这一幕,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在他身后,卢龙卫的军户很堪堪列好阵,还在整理着队形。
一派的乱忙与慌张。
他们依然还是瘦弱不堪的样子,手中提着兵器,满脸的恐惧。
过了一会,王笑提着缰绳策马在队伍中缓缓而行。
“你们给我记住你们今天的样子。”他开口喊道。
“你们记住自己今天是如何懦弱、如何慌张,像一群待宰的雏鸡在等着建奴的马蹄踏过来,他们会杀掉你们的至亲,然后像猪狗一样奴役你们!”
“但我希望有一天,你们成长为真正的战士之后还能记得今日,并且永远不再低头!”王笑说到这里,掷地有声地大喝道:“因为今日这一战,我们必胜!”
“必胜!”
只有寥寥几个人跟着高喊了起来。
王笑转头看去,见到了孟朔一脸坚定地挥着拳,方勇勇一张脸已涨得通红。
他居然还看到了胡敬事、夏向维、孙知新这三个书生。
只有这六人高喊着“必胜”,一幅信心满满的样子。
看起来像傻子一样……
王笑冷着脸,也不理他们,再次高喝道:“你们再看看在前面厮杀的同袍,给我记住这一幕!”
“他们皆有马匹,本可以逃。但为了给你们争取时间列阵,他们抛掉自己的性命,用身体挡住建奴……然后呢?就为了让你们这样慢腾腾地阵列?!”
“一群废物!”
说到这里,王笑已满面怒容。
他拔出火铳,抵住最后一个入队的兵卒的额头,怒叱道:“我几乎恨不得毙了你们!”
那兵卒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被他这么一骂,登时整个身子如筛子般抖动起来。
没有人敢应话。
王笑本期待有人会应一句“我们不是废物”之类的。
但没有……
第424章 有胆色
“我不需要你们这样的孬兵作战。”王笑道:“你们今天只有一个任务,守住卫所,守住你们自己的家人老小。”
卢龙卫所有人愣了一下,既有庆幸,却又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浮上来。
羊倌策马上前,大喝道:“向左转、齐步走!”
“侯爷,我们要杀建奴!”
终于,排在前面的方勇勇大喊了一句。
胡敬事也跟着喊道:“不错,吾辈虽是书生,亦……”
“都闭嘴,违抗军令立斩不饶!”
……
羊倌领着卢龙卫的军户进卫所守备。
空阔的土地上便只剩下一百余名骑士围在王笑身边。
秦玄策握着长枪,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希望他们不辜负你一番苦心吧。”
“我没什么苦心。”王笑摇了摇头,“实在就是嫌他们没有战力。”
秦小竺望着远处的厮杀,眼眸中有些亮光。
铁马冰河的场面是她从小熟悉的,战场上的景象让她有些昂扬,恨不能冲上去狠狠地杀几个人。
但秦小竺只是抿了抿嘴,又转头看了看王笑,在心里下了决心——今天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好他才行……
~~
惨叫声、马嘶声……
鲜血糊了张永年一脸。
惯性推着他往前、再往前,马蹄不停,掠过一个个建奴,他一刀一刀砍下,不知疲倦。
“啊!”
张永年一刀砍在一个摔下马的建奴颈上,那大汉嚎叫一声,眼中却毫无恐惧,只有无尽燃烧的战意,接着他竟是反手便紧紧捉住张永年的刀。
张永年大力一拨,刀拖着那大汉百八十斤重的身体划了一步,他却是死死不放手。
下一刻,有人一刀劈在张永年肩上。
张永年大怒,另一只手猛然拨下插在自己大腿上的箭支,反手将旁边的敌人刺死。
战场之上,他本不该去看对方。但这一刻或许是有些恍神,看着对方的脸张永年愣了愣,下意识地骂道:“他娘的,又是个从奴的汉贼……”
就这电闪火石的一刹,一柄长刀向他脖子上斩下来。
“将军!”
一名亲兵策马上前,一刀捅向那个敌军。
张永年回过神,猛然施力拨出自己的长刀,向着那个死不放手的建奴重重斩下。
一刀斩落,盔甲碎裂开来,长刀沿着对方光亮亮的脑门狠狠劈了下去!
“小丙,好样的。”张永年这才得空向自己的亲兵喊了一声。
他余光一瞥,却见小丙已然倒在地上……
“小丙!小丙!”
没有时间悲戚,他只能继续往前、往前……
~~
双方的骑兵都不断向前冲着。
像两个筛子撞在一起,又不停向前从对方身上筛过去。
田海落在清军队伍的最后一排。
他虽只有一只手,但他本就武艺不凡,自认绝不输给一个健全的战士。
终于,他看到楚军穿过战阵,向自己迎来。
田海用力夹住马,放开缰手,单手提起刀。
“喝!”
一声大喝,他手中长刀斩下,将最先靠近的一名楚兵斩下。
那楚兵早已浑身伤痕,战至力竭,摔在地上瞬间便被踩踏身亡。
田海眼中凶光更甚,再一转头,便见到了张永年。
他认得对方身上的盔甲。
“来啊……”
~~
双方骑兵皆穿过战阵。
对于张永年而言,这一仗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自己这一支人马,经历住了所谓‘满万不可敌’的建奴的考验。
哪怕己方两倍于敌,哪怕对方只有五百真奴。但经过血的洗礼,他相信这支护卫军将迅速的成长起来……
下一刻,一柄长刀向张永年劈过来。
张永年举刀一挡,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独臂大汉满脸杀气地向自己又挥了一刀。
——田海?你已经没用了。
心念只转了这么一下,张永年提刀,斜斩!
血沿着刀锋激出一道血涟,又缓缓滴落。
独臂的大汉从马上栽了下去,落在地上。
接着,数不清的马蹄踏上去,将他曾经强壮的身体踏成泥,踏进雪地里……
这一刀,是张永年目睹了许许多多的同胞死亡之后的悲愤一击,亦是他对从奴汉贼的巨大愤怒……
眼前是一片空旷,提着刀的将军张永年纵马跑了一段距离,勒住缰绳、调转马头。
战场上,一地尸体与血水,一片狼藉。
两千护卫军仅余不到一千五百人。
张永年目光望去,却见建奴没有回头,依然纵马狂奔,再次提起速度向前驰去。
“追!”
~~
“勇士们,随我杀!”
库勒察用满语下令道。
刚才那次对冲,清军这边丢下了近三百具尸体。这个损失,比库勒察预想的要大一些,但并非不能接受的。
他的目标是怀远侯和粮饷。
只要杀了怀远侯,再对冲一次,身后的那支楚军骑兵便能溃散。
八旗的战力无人能挡!
耳畔的风烈烈作响,骑兵的速度越来越快,战士们兴奋地高呼着,不停向前冲去。
库勒察能看到前面有一杠‘王’字大旗,旗下的士兵只远远一看便知道是乌合之众。
果然,刚才这边还在厮杀,那群三千人左右的乌合之众已然逃了。
这样的场面库勒察并非第一次见。事实上,能在八旗勇士面前列阵,这三千人在库勒察眼里已强过不少楚军。
当然,只是他的一种嘲讽。
满州勇士也是可以很风趣的……
此时库勒察目光再望去,只见王字大旗下只站在一百骑兵,站在那一动也不动,似乎在观察着这边,也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要宁死不退……
又跑了一会,库勒察能看到一个少年穿着蟒袍,很威风的样子。
那便是楚朝的怀远侯?倒有几分胆色,难怪卢正初死后楚人会派他来——库勒察心中冷笑道。
下一刻,只见那杆大旗缓缓倒下,那百余骑兵竟是一转头就跑……
库勒察一愣。
他身后,张永年的人马还在奋力追赶。他身前,那一百人绕过卫所,向南狂奔。
库勒察有些犹豫起来,心中盘算是否有埋伏,或者是否王笑的金蝉脱壳之计?
依他与楚军作战的经验来说,其实见过不少这样落荒而逃的楚将。此时更担心的便是走的是不是真的王笑。
但今日突袭迅速,绝没有走露半点风声,何况已派探子打探过,确系王笑穿着蟒袍在青龙河边。
想必是王笑跑了无疑。
但库勒察颇为谨慎,放慢马速,用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在那一百人当中梭巡了一会。
直到看到那边一个肥胖的身影慢慢落在后面,库勒察才终于不再犹豫,大手一挥,喝道:“追!”
第425章 蠢知府
王笑原本自认为骑术不差,而且他往日训练时和庄小运赛马还是赢面居多。但这次在清军的追逐下纵马狂奔,他才知道自己这个新手和在马背上长大的人是没法比的。
“敢情庄小运是让我的,回头要他好看。”心中如此想着,王笑侧过头一看,只见后面的清军已将距离拉上了一截……
秦玄策照顾着他的速度并未跑出最快的马速,此时便有些好整以暇的样子,一脸嫌弃地道:“你把身子再放低些啊,不然再这么颠得把你的腚颠出血来信不信?”
“你还有心情管我的腚?如今这形势,可比预想中差得多。”王笑皱了皱眉,喊道:“他们都打了一战了,不累吗?怎么还能追这么快?”
迎着风这样说话,灌了一嘴的风,王笑整个脸皮都鼓了起来,颇有些狼狈。另一边的秦小竺本就时不时在看着他,目光中显出些温柔的笑意来,显得觉得可爱。
“建奴最擅骑射。”秦玄策喊道:“今日这支奴兵战力不俗,刚才那次冲锋他们看似损失了两百多人,实则大部分伤亡却都是双方骑兵对撞时造成的,接刃之后我们的伤亡便数倍于敌了……”
王笑没功夫听他说了什么,他试着又提了提马速,耳边风声烈烈,他便有些控不住跨下的马。
秦小竺便一甩马鞭,勾着他缰绳,喊道:“你俯下去。”
王笑依言俯下去,一把抱住马脖子,任秦小竺牵着自己的马、控制方向。
一百余骑速度陡然一提,飞速地向南驰去。
……
“侯爷,等等下官啊!”
胡英明很是笨拙地操控着自己的马匹,但始终追不上队伍。终于,一人一马落下单来。
他肥胖的身子在马上扭了扭,放慢马速,缓缓停了下来。
下一刻,他身上那种笨拙的感觉忽然间便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
他望着远处卢龙卫的方向长叹了一口气。下了马,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
过了一会,清军的人马追了上来,从胡英明身旁飞快地掠过。
库勒察挥了挥手,便有个汉人将领领着亲兵从队伍中脱离出来到胡英明的面前。
“汪将军。”胡英明拱了拱手。
汪时康一身清军盔甲,背后托着一条长长的辫子。他也不下马,径直向胡英明问道:“走的可是王笑?”
“是。”胡英明应道。
“可有埋伏?”
“应该没有。”
“王笑此去辽东的计划,章京大人已知道了。不用你查了,继续隐藏身份。”
“喳。”
汪时康扯过缰绳便走。
胡英明转过头,只见远处护卫军的骑兵正向这边而来,他略一思忖,从怀中掏一柄匕首。
咬了咬牙,胡英明一把将匕首刺入自己的肩头,用力往下一拉!
接着,他肥胖的身躯在地上打着滚,嚎叫起来……
~~
卢龙卫所。
“我爹呢?”胡敬事向胡家的随从问道。
那随从愣了愣,应道:“老爷应该一直在侯爷身边……”
“建奴去追侯爷了!”在墙头瞭望的兵卒大喊了一句。
胡敬事眉头一皱,低声念叨了一声:“爹……”
——没想到自己这个爹,往日里缩头缩脑的,竟也有一腔热血!
似被父亲的英勇感动,胡敬事眼中忽然有些湿润。
“不行。上阵父子兵……”
他自语了一声,转身便向马厩跑去。
跑了几步,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胡敬事还以为是自己的随从,回头一看,却见是夏向维、孙知新两人。
“你们跟来做什么?”胡敬事边跑边问道。
“我们和你一起去。”
胡敬事道:“我去找我爹,你们去做什么?”
“自然是去杀奴。”夏向维毫不犹豫道:“建奴不惜调兵入关劫杀,侯爷此次辽东之行必有重任。此家国大事,我虽一介书生,亦不愿袖手旁观。”
他说着,一边跑一边扬了扬手中的两把刀,丢了一把给胡敬事。
“不错。”孙知新也捡了把刀握在手上,他脚下不停,脸上却显出一个决然的表情来,笑道:“男人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你们!”胡敬事气道:“你们手无缚鸡之力,何必跟去送死?留着有用之身,他日方能济世救民。”
夏向维微有些喘着气,道:“你没听侯爷说吗,他看不上卢龙卫的懦弱。这些家乡父老不成器,丢了脸。但我要告诉天下,这里的人……依然有燕赵之士慷慨悲歌的侠气。”
“看你,还侠气?先别喘。”孙知新笑了笑,道:“但你说得不错,哪怕是死了,我也要以一身热血,激一激他们的胆气……”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马厩。目光看去,只见剩下的都只是瘦马。
他们也不挑剔,跨上马便走。
“走那边的小门……”
小门处却是孟朔正领着辽人们在守着,三个纵马而来便让人拦住。
“停下!侯爷有令,命我等守好卫所。三位这是要去哪里?”
胡敬事忙道:“我们并非你的兵卒,你凭什么拦我?”
孟朔并不理会。
夏向维喊道:“你自己看眼前的情况。建奴突袭,我们楚军五倍于敌,却不堪一战,连怀远侯都落了难,你却还带着一群孬兵在此坐壁上观?你愿做懦夫,我不愿!让开!”
孟朔被一个文弱书生这样一说,忽然有些羞恼,喝道:“军令如山!”
“我看你就是舍不得你的官阶和性命。”孙知新冷笑道:“怪不得每逢大战都能让建奴一以敌十、以一敌百。五倍于敌却龟缩于此,楚朝兵将贪生怕死的德行我今日算是见识了。”
“别说了。”夏向维道:“若真让他们上了战场,只怕一触即溃,连累那些护卫军……”
孟朔面色涨得通红,拨出刀怒道:“退回去!”
“不退!”胡敬事策马上前一步,凛然无惧道:“今日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出去。”
孟朔抬着刀,看着三人坚毅的脸,微微有些犹豫起来。
下一刻,忽听墙头上一声大喊:“侯爷要被追上了!”
孟朔一惊,几步跃上墙头,只见远处的山脚下,一个大黑点与一个小黑点几乎已融合在一起……
第426章 兜圈子
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一般响着。
汪时康控着马,心思却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
刚才和张永年那一仗,这边死了将近三百个人,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他的汉军人马。
要说不爽,汪时康当然很不爽——“库勒察这个蛮夷,惯会拿老子当奴才使,惯会让老子的人充炮灰。”
汪时康本是楚朝千户,战败投降之后虽得了军职,但手下的兵卒旗籍还是满洲旗分之下。尤其是在库勒察手下做事,更是一直被对方视为包衣奴才。
两年前清朝这边汉八旗建制。汪时康便动了心思,一心想入汉八旗。再晚,等秦成业一旦投降,满人便更加不重视自己了。
自己又不是什么火器营。
偏偏今天手下的五百精锐一下子就没了将近一半。
这种伤亡要是搁以前,汪时康早领着人逃了……不对,要搁以前,哪个傻子会以一千人对仗两千人?
可惜这种只有千人的小战役,主将的控制力极强。在库勒察眼皮子底下,莫了死了近半人,就是手下人全拼光了,汪时康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在他看来,库勒察就是故意损耗自己的实力,想永远把自己的人当成包衣和炮灰用。
这般想着,汪时康便起了保存实力的心思。
但此时身后张永年的人马还在追赶,与其落在后面,不如抢到前面,拿下诛杀王笑的大功!
跑了一会,前面便出现一座山,远处隐隐还听到海浪的声音。
汪时康策便策马到库勒察身旁,喊道:“那座是碣石山。”
库勒察眯了眯眼,问道:“你问过那只肥猪了?有没有埋伏?”
“没有。”汪时康道:“末将提议分开追,将军追着王笑,末将绕道南面劫住他。”
库勒察径直下令道:“你从北面追,我从南面绕。”
“喳!”
汪时康领了命令,心中冷笑起来。
——蛮子,跟老子玩心眼,你还嫩。
看着四百多个八旗兵随着库勒察往南边转去,汪时康便喝道:“兄弟们,全力追!不要爱惜马力,我们割下王笑的脑袋呈给章京大人……”
他手下的兵卒立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抢下这个功劳,摆脱库勒察,从此在大清朝出人头地。
“驾!”
一声声大喝声中,汪时康这支人马速度更快起来。
转过碣石山,却见道道上不见了人影。
汪时康眉头一皱。
忽然……
“砰!”
“砰……”
一排统响,十几个骑兵惨叫着落下马来。
汪时康大惊,直道中了埋伏。
但他转头看去,只见王笑那边依然只有那一百余骑。正策马立在山坡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娘的,这么点人也敢停下来,看不起我们。”汪时康大喝道:“杀!”
“杀……”
山坡上,一百护卫军提起长刀,纵马而下,迎着两百多伪满骑兵便毫不犹豫地冲过去。
地势带来的优势在这个瞬间弥补了人数的不足。
从山坡往下冲的巨大惯性推动着护卫军狠狠撞破伪满骑兵的防线。
人仰马翻。
鲜血飞溅。
汪时康惊呼道:“拦住他们!”
“他们要调头和那两千人汇合,快拦住他们!”
……
王笑俯下身子,紧紧抱着马脖子。
他四周都有人护卫着,身旁是秦小竺。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进入到战场中心,血腥味和厮杀声让他的脑袋有些炸。
更多的却是兴奋和紧张。
他稍稍抬起头,瞥了一下战场,揣着火铳打算寻找一个适合的目标打一打。
秦小竺却是一把又将他的头按了下去。
“小心点。”她语速很快。
王笑便只能看到马脖子,以及下面的蹄铁翻着地上的血和泥土。
接着,马速一点点慢了下来,前面传来了惨叫声。
忽然,王笑感到脖子上浇了一片温热,按在他头上的手一松。
他心头一惊,抬起头来。
“小竺!”
一声嘶吼,极是担忧。
王笑一转头,却见秦小竺正一刀劈下,将一名敌军劈死。
而他们身前的护卫已经少了五个。
王笑转头看了看,想弄清楚死掉的是谁。
下一刻,一支利箭向他激射而来。
“铛。”
秦小竺一刀挡下。
同时间,又有两骑向这边冲杀过来。
秦小竺手中长刀翻飞,倾刻又杀一人。
另一个敌骑手中的刀却已劈到了王笑面前。
秦小竺面不改色,一把将王笑提到自己马上。手中长刀一转,硬生生将那敌人的手掌剁下。
“啊……”
惨叫声中,另一边又有一个敌人的长刀砍了过来,直指王笑。
秦小竺手中刀势已用老,竟是毫不犹豫便拿胳膊去挡。
她眉头也不皱一下,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
“砰!”
一声枪响,那持刀的敌人脑中溅出一滩血花……
前面一空。
从冲下山坡到现在,其实只过了短短一瞬间。
护卫军余下四十余名骑兵突破防线,策马往张永年的方向逃去……
“拦住他们!”汪时康大喝道,眼中闪过了丝狠厉。
王笑一触而逃的这一次冲锋竟给他这边带来了七十多人的伤亡,这让他颇有些意外。
但他估算着距离,还是有信心截杀掉王笑。
自己这边跨下的都是女真良驹,比楚朝战马快上不少。
“放箭……”
下一刻,那四十余个护卫军却是突然转向,绕过碣石山南面,向东逃去。
汪时康大怒,一扯缰绳,一马当先地追了上去。
“追!”
马蹄翻飞,绕着碣石山跑了小半圈,道路愈窄,汪时康愈发恼怒——差点就到手的功劳就这样飞了。
“王笑,你有种就与我一战!绕来绕去地兜圈子算什么英雄好……”
风雪中,忽然有人高声吟了一句诗。
“万里寒光生积雪!”
一字一字,缓慢而有力。
汪时康一惊,抬头看去,只见空中寒光一闪,似乎有人从山边的树冠中飞了出来。
汪时康一提缰绳,骏马扬起前蹄,长嘶了一声。
下一刻,一柄长枪已狠狠惯进他的胸口!
“呃……”
与此同时,诗的第二句堪堪念完。
“三边曙色动危旌!”
秦玄策一诗唱罢,身子落在汪时康的马鞍上,左手提起他的刀,手起刀落,一颗头颅高高飞起。
“哈哈!”
长枪一挑,枪尖挑着汪时永的头颅,秦玄策纵马狂奔起来。
“将军!”
伪满骑兵目瞪口呆了一会,纷纷执弓向秦玄策射箭。
箭雨中,那一人一马已跑得老远……
第427章 观沧海
库勒察领着四百多八旗骑兵沿着南边、绕过碣石山,抬眼看去,只见前面是宽阔的洋河,却是半个人影都无。
“怎么会?”
再一想,显然王笑是在山北被汪时康劫住了。
库勒察转念又一想,便明白是那个姓汪的狗东西在和自己耍心眼,抢了功劳。
“往这边追!”库勒察大喊一声,便带着人从碣石山由东向北包夹过去。
女真马跑得飞快,转过碣石山沿北面的道路往西边才跑没多久,队伍后的兵卒忽然听到有马蹄声,他转头一看,却见四十余骑兵正沿着自己刚才走过的路向东而逃。
“将军,在后面,在后面!”
清军们用满语大叫着,纷纷掉转马头。
那边王笑的人则是下了马,小心地踩着冰面过了河。
这样转向费了好一会功夫,库勒察赶到河边一看,却见王笑的人又已翻身上马渐渐跑远。
库勒察大怒,但这样的地形却让他有些犹豫。
只过了一会,他便见一百五十多名伪满骑兵追了过来,哭哭啼啼地汇报汪时康已经死了。
库勒察对汪时康战死这件事虽生气,却也不甚在意,随手点了一个副将接替,便问道:“有没有埋伏人马?”
“没有……但他们很能兜圈子。”
库勒察皱了皱眉,转头向后看去,只见碣石山那边毫无动静,张永年还未追上来。
“下马,过河!”
~~
东汉末年,曹操北上征伐乌桓,大胜之后回师经过碣石山,写下了《观沧海》的名篇。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而在碣石山以东,便是洋河,从西北向东南一路流入渤海。
洋河以东偏北方向,便是北戴河。
此时,两河之间的这片土地上,有骑士们正在策马而行。
似乎马力不济,王笑这些人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接着,停在北戴河边。
“都叫你别跑去出风头了,这一箭万一要了你的命怎么办?”王笑抱怨道。
秦玄策背上的箭还没来得及拔,脸上已没了刚才吟诗杀人时的兴奋,颇有些后怕的样子。
“知道了。”他嘟囔了一句,心里又想到临行前左明心的嘱咐。
汪时康的头颅晃啊晃,在马肚子上轻轻拍着。纵马的少年却已经嫌弃它不值。
“就为了一个汉奸的头,亏你想得出来。”王笑很是嫌弃的样子,道:“他本来也是要死的。”
“絮絮叨叨,我都说我知道了。”秦玄策说着,脸色忽然一变,换上一幅讨好的表情又道:“回头别告诉明心啊。”
“我这么絮叨,能不告诉她吗?”
“侯爷!我错了,侯爷你冷峻果绝,一点也不絮叨,我求你了。”
“别闹!人追上来了,王笑你快脱衣服。”
“唉,看来我的绝技是脱衣服啊……”
~~
清军马速极快,终于在王笑一行人渡过北戴河之前追了上来。
库勒察目光看去,望见那四十余人本已下了准备过河,此时被自己追上便慌慌张张地重新爬上马背,一哄而散。
有人向西边逃,有人纵马往冰面上逃摔了下来,甚至还有人往东向海边逃。
库勒察眯了眯眼,只见一袭蟒袍的那个身影正策马向西边逃窜。
嘴里的“追”字只吐了一半,库勒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再次眯着他鹰一般的眼,认真观察起来。
往海边逃窜的十余人中,有一个身影似乎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中衣,而且所有护卫都紧紧拥在他身边。
库勒察再次望了望西边,那个穿蟒袍的人周围根本没人在意他。
“呵,跟我玩?”库勒察冷笑一声,喝令道:“都跟我追!”
七百骑兵掉转马头,往海边追了上去……
王笑似乎已到了绝境。
他身上的蟒袍已经脱了,穿着中衣狼狈不堪地驾着马匹、慌不择路地逃窜。
前面是一片沙地,马蹄陷在沙土中,跑得愈发困难……
库勒察眼中浮现出一丝得意。
追了半天,终于将这只老鼠堵住了。
“看你还能往哪逃?”库勒察冷笑着,挥了挥手……
“轰!”
“轰!”
两发炮弹突然在清军中炸开!
“轰……”
库勒察耳边一阵蜂鸣,眼前一片悱红,身下的战马疯狂地抬起身子将他重重摔下马来。
“啊……”
惨叫声如人间炼狱。
一阵耳鸣目炫之好,库勒察好一会儿从地上支起身。
突然,碗口大的马蹄重重踩在他大腿上!
“啊!”
库勒察身子一颤,目光看去,隐隐见另一匹受惊的战马又向自己踏下来。
他慌张一躲,身子在地上一滚。
再抬头,只见所有的马都惊了,将马上的战士们掀下马来,或带着人四处狂奔。还有血肉模糊的战士倒在地上翻滚哀嚎不止……
“冷静!”库勒察大喊着,却无济于事。
他转过头,想看一眼王笑在哪。
这一转头,他又是一愣。
只见十数艘海船从海边的联峰山后面转出来。每艘船上都有黑黝黝的炮口。
接着,海船缓缓向这边行来,甲板上人影绰绰。
这一刻,库勒察忽然涌起一个念头——王笑原来是用海船运粮饷。
“不行,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章京大人。”
库勒察勉力支撑着身体站起来。
“撤!”
“快撤……”
没有人能听到他命令,只有嗡嗡声。
库勒察眯着眼,目光看去,见一名伪满的骑兵终于控制住了身下马匹,便向他招了招手。
“将军。”那骑士好不容易才让马匹过来。
库勒察猛然一把将他扯下马,蒲扇大的双手一扭,便将他的脖子扭断。
库勒察翻身上马,转头一看,只见海岸边已有船靠岸,一个一个水手拿着兵器跃了下来。
“能上马的战士们,跟我走……”
~~
张永年并没有一直追着清军。
他追了一会之后,便绕道从洋河上游渡河。
接着,两千护卫军排开阵列,堵住马耳,等待着。
一直等到轰鸣声响起。
张永年抬起头,看向前方。
过了一会,有马蹄声响起……
~~
库勒察策马狂奔了一会,忽然看到前方列阵等待的骑兵。
他心中有些绝望。
但战意却也高昂起来。
先大汗……不对,太祖皇帝以十三幅铠甲起兵,创下了八旗战无不胜的神话。今日自己哪怕只剩残卒,也要让对面窝囊的楚人知道何谓勇士。
库勒察远远盯着张永年,心道:“来啊,与我一战!”
他高抬着手,喊道:“放箭!”
手重重挥下……
下一刻,道旁的树丛中忽然站起一个个面容黝黑的汉子,手中端着火铳。
“砰、砰、砰……”
血雾弥漫,库勒察身体一颤,低下一直高昂的头看了看胸前,满眼都是不甘。
……
到此时,张永年才下令道:“一个都不许放走!”
“杀……”
~~
洋河与北戴河上雪花纷飞。
海面浩瀚,洪波涌起。
库勒察的尸体静静躺在雪地中,而他的勇士们已经无路可逃……
第428章 会外语
十几名骑兵飞快跑过。
他们跨下都是瘦马,手里各式各样的兵器都有,其中还有三个骑术很逊的书生。
孟朔自己都不太明白为何脑子一热便点了几个辽人、带着这三个书生出来。
他这几天观察王笑的训练方式,明白怀远侯对士卒最看重的一条原则就是——服从命令。这四个字每天都要强调许多遍。
但也许是怕怀远侯被建奴杀了,也许是被书生那些话激的。孟朔最终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多想。回头被责罚也好,丢了副千户的职位也罢,就算死了,也要还怀远侯给饭吃的恩情。
他唯一后悔的是不该把书生们带上。
跑了一阵,他们便看到在地上滚来滚去哀嚎着的胡英明。
胡敬事慌忙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抱住他:“爹,你怎么了?”
“敬事,你怎么来了?!”
胡英明正嚎得认真,转头一见是自己的儿子,脸色便猛然大变,喊道:“你快回去……”
孟朔翻身下马,在胡英明的伤口上看了看,道:“府尊大人伤得不重。”
他拿出金创药给胡英明敷了,系上伤口,便算简单处理过。
孟朔便问道:“敢问府尊大人,怀远侯如今情况如何?”
“侯爷的马跑得太快,本官跟不上。后来建奴追上来,砍伤了我,幸亏我身手敏捷,躲得了一条性命。再后来,张将军也追了过去……”
说了和没说一样,孟朔便拱拱手道:“那便让令公子送大人回卫所……三位,胡大人就拜托你们了。”
说罢,他迅速上马,喊道:“兄弟们,我们去帮侯爷!”
十余辽人高呼一声,拍马便走。
夏向维、孙知新还没来得及爬上马,转头看去,只见他们倾刻间已跑得老远。
追肯定是追不上了,两人对望一眼,一时有些茫然。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孟朔心中正暗自庆幸道:“终于把这三个废物弄回去了。有知府大人在,必定能劝住他们。”
那边夏向维向胡敬事道:“胡兄,你带令尊回卫所,我与孙兄继续前行。”
“可是……孟千户已经带人走掉了。”
“无妨,一开始我们便打算自己去。”
孙知新道:“不错,孟兄只带了廖廖数人,我们二人追上去,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
胡敬事也想去,但转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父亲,心中便颇有些为难。
他很想开口问一句“爹,你自己能回去吗”,又觉得这样太不像话。
接着,胡英明哼唧了两声,准备开口说话。
夏、孙二人以为他要阻拦自己,连忙上了马,拱拱手便打算走。
却听胡英明道:“老夫与你们一同去。”
三个年轻人一愣。
却见胡英明支着身子站了起来,一脸正气凛然地道:“侯爷持圣命而来,在我永平府境内遇袭。当着这么多兵士的面,若是让建奴得了手,老夫还有何颜面为一府之父母官?”
夏向维愕然道:“那府尊大人不回去调兵?”
“来不及了。”胡英胡摆了摆手,正色道:“老夫愿以一身力气,保护侯爷!”
“这……”
一身力气?
夏向维与孙知新对视一眼,皆有些无语。
胡敬事便有些讪然地向两人摆了个无奈的表情。
他们这才想起来,胡敬事曾私下说过自己的父亲这这一年来脑子越来越有些不清楚,变得越来越糊涂。
但夏向维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他在心中暗忖道:“胡大人怕是在装糊涂……难道他是想在侯爷面前混个功劳?但他何以肯定侯爷能平安呢?”
……
四人走了好一会,便到了碣石山,只见山脚下躺着些尸体。
再往前行了一会,忽然,有三个骑兵从山道上转了出来,七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双方都吃了一惊!
这三个骑兵是汪时康手下的伪满兵。汪时康死时,趁乱逃走的兵士大概有十几人,这三人却不愿跟着那十几骑一起走,担心目标太大。
他们在山间中躲了一会,并且对以后的日子作了一个商议。
“我们为什么要当逃兵啊?”二顺问道。
铁柱道:“汪将军都死了!不跑?库勒察迟早要让我们送死。刚才那一仗,死的不都是我们这边的兄弟?”
阿常道:“就是,老子懒得再给人当奴才。”
“但汪将军说过,这天下迟早是清人的啊。”
“你等得到那天吗?”铁柱揩了一把鼻涕抹在石头上,道:“就算等清人拿了天下,到时候你在哪?”
阿常道:“就是,每次打仗都他娘的……八旗勇士珍贵?那就让老子冲前面?”
二顺便愣头愣脑地点点头,问道:“那我们去哪?”
“我们去下面的尸体上摸点银子,扮成楚人,到南边过快活日子去。”
“什么叫扮成楚人,我们本来就是楚人!”
“对头,总之有了银子不比打仗快活?”
“下面有人吗?”
“没人了。”
“走……”
结果,三人刚从山坳间转出来,竟就与人打了个照面。
再一看这四人,一人官员、三个书生,铁柱便喊道:“杀了他们!我们换他们的衣服。”
说话间,他手中的长刀便已到了胡英明面前。
胡英明大骇,向后一仰,径直摔下马来,身上的伤口绽开,疼得他嗷嗷直叫。
“铛”一声向,却是夏向维提着刀与铁柱拼了一刀。
夏向维气力小,这一下震得他虎口发麻,马上便有些慌乱。
那边孙知新与阿常也是拼了一刀,手中的刀便飞了出去。
孙知新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再抬头眼中已是一片震惊。
阿常也是吃了一惊——对手这么弱?
接着他一刀挥下,便将孙知新劈下马来。
“知新!”胡敬事转头大喊一声,二顺却已挥刀向他劈过来。
胡敬事手忙脚乱地躲了一下,登时又摔下马。
二顺嘿嘿一笑,催马便向胡敬事踩踏上去。
夏向维转头看去,目眦尽裂。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满语。
二顺手上动作一停,看向胡英明,瞬间便被吓住。
夏向维亦是转头看着胡英明,只见这位平日里有些糊涂的知府大人此时眼中带着担忧与关切,但脸上却是一幅威严之态。
……
“二顺,别信他的!”铁柱大喊一声。
二顺有些怵,喃喃道:“可是……”
下一刻,一支长矛激射而来,径直从铁柱背后狠狠贯入。
“柱哥!”二顺与阿常惊呼一声,转头便见十骑楚军从另一边奔了过来,为首的大汉浑身浴血,极凶猛的样子。
“快走!”
阿常惊呼一声,领着二顺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