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宋先生
“诏曰:朕获承天序,钦若前训,用建藩辅,以明亲贤。第四子衍,幼挺岐嶷,早茂珪璋,今封为齐王……”
老太监尖着嗓子将第一封诏书诵完,周衍恭恭敬敬地领了。
接着老太监又摸了第二封诏书开始念起来,无非是一番体恤爱民之词,又言灾情瘟疫严重,差遣齐王主理京畿、山西、河南、山东四省赈灾事宜,抚治流民,与巡抚同权。
一应礼节忙了大半天,老太监走后,周衍在新开的王府中独坐半晌,方才适合了自己的新身份——巡抚北方四省的齐王。
这其实是让人有些茫然的。
他很想回宫与母妃、姐姐商量一下,但第一天便马上回宫,怕是会给人留下儒弱的印象。
周衍便微微摇了摇头,心想:“看来得去见见那个姐夫了。”
他自然知道这一切是王笑在背后布局的,淳宁也提早交待过封了王爵后便依着王笑的谋划行事便可。
但如今淳宁进了十王府,要在没人引见的情况下与王笑会面,让这个十四岁的齐王微有些……发怵。
在他印象中,王笑是个痞坏的人。
朝堂上与老大人们过招、商场上搅出偌大的声势,这些厉害手段之外,王笑也有到处睡人家姑娘、殴打翰林院大学士这样的劣迹。
周衍发怵的不是王笑会对自己如何,而是怕对方把自己带坏了,或是败坏了自己的好名声。
微微犹豫了一会,便有小太监过来禀报道:“宋先生来了。”
周衍惊喜道:“快快有请。”
宋先生名叫宋信,延光八年二甲进士及第,官任翰林院正八品五经博士。
这样的资历,到如今却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宋信算是混得很惨了。
但没人敢小瞧了他,有几桩事可以看出他的不俗。比如,他的弟弟宋礼是左经纶的门客,左经纶能入阁,少不了宋礼的筹谋。
宋信作为教四皇子读书的老师,入仕九年不肯升迁,只守着周衍这个侧妃所出的皇子,每天不是《大学》就是《尚书》。但其人的志向与图谋,绝不会只在书本之间。
此时宋信迈步进了这间新分的齐王府,人未到,声先至:“恭喜殿下封爵。”
“先生。”周衍拱手回了弟子之礼,规规矩矩的样子,道:“先生来的正好,学生正感无从下手。”
宋信抚须微微一笑:“殿下可是要去见驸马王笑?”
周衍点点头,应道:“是。”
凭心而论,周衍自己确实是极信任宋信这位教导了自己九年的老师。但徐贵妃和淳宁公主却觉得宋信依托于左经纶,其人身后势力复杂,可以合作、可以引以为援,却不能置为心腹。
既然母亲和姐姐如此说了,周衍今天本打算避着宋信去见王笑。
但此时面对这个问题,十四岁的少年在自己的老师面前便感到有一点尴尬。
宋信却是大大方方的笑了笑,道:“让殿下出面主持治疫,这是王笑提出的主张。今日本该他来见殿下……”
周衍心中微微一动,有些失望地暗想道:老师这是在挑拨离间?漫漫长路才行了一步,便又要开始内斗了吗?
却听宋信接着道:“可惜,他被人捉了,此时还在大理寺狱。”
周衍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心道老师不是挑拨就好。
他始终是一幅少年老成的正经模样,此时想了想,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道:“他为何就不能好好遵从律法呢?这次又是犯了什么事?”
“据说是杀害瑞王。”
周衍吃了惊,嘴里喃喃了好一会,才道:“那如何是好?”
宋信问道:“殿下是问王笑如何是好,还是问我们如何是好?”
“这有何不同?”周衍发现自己有些慌乱了,便调整情绪,依旧规规矩矩地道:“还请老师教我。”
宋信却是反问道:“陛下让殿下主理治疫,殿下可有头绪?”
周衍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应道:“尚无思路。”
“此次王笑提议让殿下出面,左阁老原本是不同意的。”宋信道:“此事不论成与败,殿下皆无功劳,甚至有过。若事败,朝中百官指责殿下无能;若事成,陛下猜忌殿下招揽民心。皆是吃力不讨好。”
周衍显然是个很好的学生,听得很认真。
宋信接着又道:“但最后,左阁老还是促成了此事,因为这其中有别的机会。”
周衍便沉思起来。
宋信侃侃而谈道:“殿下以亲王之尊,领钦差之职,巡四省之地,正是丰富羽翼之机。老臣建议,先去山东。”
“山东?”周衍不由诧异道:“可四省中,山东是瘟疫最轻之地……”
宋信摇了摇头,道:“与瘟疫无关。”
“那是?”
“京畿是天子脚下,山西有宣大重镇,河南遭唐中元肆掠。此三省,皆不可能成为殿下之势力。”宋信道:“唯有山东不同。山东二十四卫所编制尚全,备倭军战力不凡,登州营、即墨营,此皆我楚军精锐。所谓‘人间白羽兵符峻,海上黄金剑气新’,殿下当亲至山东,收服当地文武,以为王业之根基。”
周衍猛然深吸一口气,轻声喃喃道:“这未免太冒险了,父皇若是知道……”
“殿下!太平盛世夺嫡靠的是天子荣宠。可如今乱象已生,须有果敢英勇之君拨乱反正,万不可再生怯懦之心。”宋信面色一正,道:“殿下拿下山东兵备,我们齐王一系便有了与东宫抗衡的实力。以后天子若想南迁,必从山东过境,到时太子之位陛下必予殿下,也只能予殿下。”
“更甚者。”宋信眼中闪着笃定的光芒,压低声音说道:“殿下可以治疫之名,盘桓山东不归。以如今形势,若奴建再次兵围京城,或唐中元东征。到时殿下竖壁清野,倚长江天险……最不济也可延续国祚。”
周衍不自禁低呼了一声:“老师想让我做赵构?”
赵构即宋高宗,靖康之变时,金兵掳走了其父宋徽宗、其兄宋钦宗,赵构逃到南边建立了南宋,后来又斩杀了岳飞。
此时周衍表情并不是很好,少年立志时,哪有人是想成为被后世谩骂鄙视的卖国贼?
宋信见他面色不好,叹息了一声,劝道:“殿下,此举实为家国大业计,切不可只沽一人之荣辱。”
——唉,年轻人还是脸皮太薄,这种死了父兄自己上位的大好事,千古以来多少皇子盼都盼不来。
良久。
周衍喃喃道:“可是,那瘟疫怎么办?如今我为钦差,却不管百姓死活吗?”
宋信盯着周衍,眼睛带着坚定的目光,道:“涝、旱、蝗、瘟,世上总有灾,也总有人会死。殿下身居庙堂之高,便应着眼于天下大业。它日,宏图大展、励精图治,方才是万民之福。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殿下为鲲鹏,便不该时时低头看地上的蝼蚁……”
第311章 毕业了
大理寺狱
“若非下官,想必驸马此时已在齐王殿下面前邀功了吧?”
温容信竟是亲自给王笑送饭。
王笑枕着头躺在干草上,道:“今天我本来是要去早朝的。”
温容信微愣。
王笑又道:“我得谢谢你,让我不用去早朝,难得睡了个饱觉。”
温容信轻笑道:“瑞王案的卷宗以呈上去了,驸马往后大可以……长眠不起。”
王笑侧头看了温容信一眼,问道:“我若说我早有布置,你关不住我。你信不信?”
“不信。”温容信道:“真当自己神机妙算不成?”
“多亏你们的教导,我已经是一个很成熟的政客了。”王笑道。
他在干草铺子上坐起来,脸上带着一种‘闭关修炼后大功告成’的神情。
“论权术我还比不上郑元化。不过他太忙,顾忌也多,而且我知道他何所求,如今他在我眼里也没什么好怕的了。”王笑说得颇为认真,又道:“我比你还是厉害一丢丢的。”
温容信哂笑一声,显然有些不屑。
王笑道:“你用了两天时间才来捉我,说明你和左经纶达成了共识。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这三个法司衙门你都搞定了,确定将案子做死了才捉我。左经纶前一秒还和我合作共举四皇子为王,下一秒又和你合作将我踢出局,好独自控制四皇子……呵,政客。”
“你竟还能看到这一层。”温容信微微有些诧异。
王笑摇了摇头,道:“庙堂之争不过如此,看明了其中的规律便好,只一个字——利。”
他仰着头想了想,又叹道:“但你知道吗?我在你这大理寺狱中睡了一觉,仿佛从庙堂之争中走出来了。争来争去,什么天下大业,什么江山社稷,你们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利,还真是没什么意思。”
温容信低着想了想,问道:“所以呢?”
“我要从你脸上碾过去。”
“什么?”
王笑脸上浮起一丝似调皮又似乖张的笑容,道:“我与你境界不同了,我要碾压你。”
“就因为在大理寺狱睡了一觉,境界就不同了?”
王笑摇了摇头:“因为愤怒。”
温容信道:“我看不出来你愤怒。”
王笑低下头,样子有些无奈。
“你们这个时代,残酷得让人看不下去,我想做一点改变。这些日子以来,费尽心力,我并没有太大的要求,只是希望目光所及的地方能稍微像话一点。稍微一点就够了,我从未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可你们呢?口口声声家国大业、江山社稷,却从来不肯低头看一眼。”
“我如今是驸马之尊,以前,再以前,也不过是个庶民……我想说,庶民不该被你们这样对待。”王笑说着,轻笑了一声,讥道:“我不过想做一点好事,竟有这么多人出来拦,理由还一套一套。”
过了一会,他又骂了一句:“他娘的。”
温容信摇了摇头,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自己年轻时也曾像这样为世道感到愤怒,但,慢慢的便能接受了。
再慢慢的,便能心安理得的踩别人。
爬得足够高了,能踩着别人了,许多事便能接受了。
愤怒?你又能怎样呢?
下一刻,有官差匆匆跑来禀报道:“大人,有人闹事……”
~~
大理寺,署衙。
“什么闹事?贼杀才,你他娘的少胡说八道,老子是来当证人的。”
温容信赶过来时,听到的便是这样十分无理的骂声。
他眉头一皱,目光看去,便见来的一伙人都是锦衣卫,其中还有一个做派飒爽的少女。
“本官大理寺左少卿温容信,不知几位所为何来?”
“锦衣卫南镇抚使刘一口,来提瑞王案的重要证人。”
温容信面色微凝,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刘一口。
他是有调查过刘一口的,山贼出身,草莽之辈,入锦衣卫不久。
没想到张永年竟是派这样的人过来。
温容信便道:“此案由三法司会审,已然定案,刘镇抚使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刘一口嘴巴一咧,骂道:“娘的,锦衣卫办案,爷爷管你他娘的是三法司还是五法司……”
温容信眉头一皱,大概知道张永年为何要派这样一个人过来了。
——粗鄙。
“老刘,没事,我们注意一下礼仪。”那个飒爽少女如是劝了一句,转向温容信道:“这案子你办错了,把王笑放了。”
“可是秦总兵家的女公子当面?”温容信拱手道。
秦小竺讶道:“你认得老子?”
温容信极有些无奈。
——这都什么人,一个爷爷、一个老子的……
他面上却还颇为温和,笑道:“秦姑娘教陛下骂脏,致满朝文武开口闭口‘娘希匹’,此等壮举,下官司亦是极敬仰的。”
秦小竺斜了他一眼,不爽道:“你他娘的少跟老子扯有的没的,瑞王不是死在王笑手里,我可为证。”
“哦?”
“瑞王死的时候,我与王笑在一起。”秦小竺道。
温容信心中讥嘲一笑,心道:这便是王笑所谓的‘早有布置’?找个女子来顶罪不成?
果然,秦小竺道:“我知道瑞王是谁杀的,凶手是……”
“他知道。”她说着,手一指,指向锦衣卫队伍中押的一个中年男子。
温容信一愣:“秦姑娘请不要信口雌黄。”
“老子信口雌黄?”秦小竺“嘁”了一声,道:“那谁,你自己与这个傻官说吧。”
温容信心中不耐,对秦小竺、刘一口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人感到十分嫌弃。
——当我大理寺是过家家不成?随便找个人都想搪塞?
却听那中年男子支支唔唔道:“小的公孙明,乃是恭王府的帐房。但小的还有另一个身份,是肃王安排在恭王府的眼线。因两位王爷是亲兄弟,都有银钱投在文家,故肃王让小的监视恭王的账目……”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没用的之后,方才道:“因小的是肃王的人,知道他虽是瑞王的儿子,但早有不和,他便买了杀手刺杀瑞王。”
“胡说八道!”温容信叱骂道:“满嘴谎话,岂能有这样荒唐的事!”
他心中却暗想道:王笑又用眼线这一招,还用的更为顺手了?
秦小竺“嘿嘿”一声,大大咧咧道:“我觉得不荒唐啊,仔细一想,还很有道理呢。对了,我们还有证据哦。”
接着,拿出一把匕首。
那公孙明连忙道:“这这是小的从肃王那里偷的凶……凶器。”
语气忐忑,明显是在说谎。
秦小竺却又道:“你们连凶器都没有就定案了?太祖曾曰……这个……大理寺当推情定法、务必明允,刑必当罪,不负所望。你们如今就是如此办案的?”
温容信负手不语。
刘一口叹息了一声,自语道:“锦衣卫本领了命令要查嘉宁伯府,现在又他娘的要查肃王府。嘉宁伯、肃王,也不知背后站着谁?唉,当个官累死爷爷了……”
温容信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中愤怒至极。
两个粗鄙的人带了一个蠢材,用了一套拙劣的说辞,竟真的逼得自己没办法。
因为这个公孙明真的是肃王的人。肃王是太子一党,是出了银子让首辅带着他一起南迁的;同时嘉宁伯更是太子的亲舅舅。
王笑这次的意思是:你说瑞王是我杀的?我却说瑞王是谁杀的就是谁杀的。你不与我妥协,回头我便指认是太子做的。
温容信沉吟良久,终于道:“好吧,是本官捉错人了。这便放了驸马……只是这个公孙明是重要人证,得留在大理寺。”
秦小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一言为定,快放人……”
~~
半个时辰后,温容信看着公孙明的尸体,对下属吩咐道:“把案子做死,别让人还能在上面做文章。”
“是。”
温容信转身出去,心中却是忽然又想到王笑那一句“我境界与你不同了”。
什么意思呢?
第312章 裱糊匠
从大理寺狱里接出了王笑,秦小竺显得十分高兴,嘴里连着说了几遍:“怎么样?我把你救出来的哦。”
一幅求表扬的姿态。
王笑也只好颇为无奈地谢过这位救命恩人,接着对刘一口点点头,问道:“四皇子的王爵和任命下来了?”
“禀驸马,下来了。”
刘一口外表粗豪,对王笑却也有些恭敬。实在是因为王珍曾自诩是‘三兄弟中最无能的一个’,他便有些看不透这个驸马。
“让弟兄们准备一下。”
王笑如此吩咐完,看着锦衣卫离开,便见秦小竺眼睛亮亮地盯着自己。
“干嘛?”
秦小竺道:“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哪有。”王笑随口应道,又道:“我先回王家换件衣服再去见四皇子。”
“上马。”秦小竺说着,翻身上马,便伸手拉他。
两人都亲过好几次嘴了,倒也不介意共乘一匹马,王笑便由着她手一牵,坐在她身后。
秦小竺马术高超,随意在马肚子上一踢,便缓缓向前。
王笑吸了吸鼻子,闻到她今日居然有些好闻,不由问道:“你刚洗的澡?”
“嗯,香吧?”秦小竺颇有些喜意,又道:“烧点水累死老子了。”
下一刻,王笑却是伸手环抱住她的腰。
“干嘛?你又调戏老子?”
“你的马跑这么快,我差点摔下去了。”王笑理所当然道。
“我要向淳宁告你状。”秦小竺心里觉得王笑就是在调戏自己,稍稍撇了撇嘴,轻骂道:“你在牢里呆得脏死了,我刚先的澡你又抱我。”
“不脏啊,大理寺狱挺干净的。”
“老子说的重点是这个吗?”
“哦。”
秦小竺又问道:“为什么几句话就能让温容信放了你?”
“他怕我。”王笑道。
“你少吹牛,他为何怕你?”
王笑道:“我吓唬了他一下,他便以为我很厉害,于是我的所有手段在他眼里就好像别有深意一般。他自己会揣测、脑补,接着便更容易投鼠忌器。”
“嘁,人家是高官,哪是那么容易被你唬住。”秦小竺显然不信。
“因为我看清了这些楚朝的高官。”王笑叹了一口气道。
他目光落在秦小竺的脖颈上。
少女的头发束起,白净的脖颈上只散落着一点细发,有些可爱秀气的样子。
让人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王笑想了想,才再开口道:“这些高官重臣看起来很厉害,其实不过是亡国之臣,我不该将眼界限在他们的身上。”
“吹牛。”秦小竺没有听懂。
王笑也不管她懂不懂,轻声自语道:“什么郑元化、卢正初,他们就好像……顶多就像两百多年以后的李鸿章。”
“两百多年以后?李什么章?”秦小竺愈发感到莫名其妙。
“一生风雨裱糊匠。”王笑淡淡笑了笑,道:“这些高官自诩为江山社稷劳禄,却皆是无用功。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始终还是一间破屋。他们满嘴的无奈与尽力,以顾忌为名、以大局为重,却根本救不了天下人。”
秦小竺想了想,嘻笑了一声,道:“裱糊匠三字,形容我楚朝重臣确实妥贴。”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王笑道:“我虽不才,但比他们多看了几百年。既能看明白了他们,目光便落得比他们远。”
秦小竺撇了撇嘴,她觉得王笑的脑子实在是有些问题。怪不得以前人家说他是痴呆儿。
什么两百多年后啊,什么李鸿章,根本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看你是疯了。”
“他们顾忌太多,不敢放手一博。心中装着自己,装着前程,顾忌着家族,顾忌着利益,因此救不了乱世。这世间,纵横家、战略家太多了,缺的,是要有人不顾性命、奋力图存。”
秦小竺微微一愣,心想道,关外秦家其实也是如此?
风雪中,马蹄哒哒,她忽然听到身后的少年又叨叨了一句:“唯有铁血强权才能救亡图强……我需要一口棺材……”
~~
缨府,库房。
“芊芊姐,这是什么哦?”缨儿问道。
唐芊芊正在收拾库房里留下的一箱子书,道:“这宅子的旧主人是珍大哥的朋友?”
“是大少爷的同窗好友,吴培吴大人。”缨儿应道:“他以前住在这的时候经常给家里吃的,他送来的东西都特别好吃呢。”
唐芊芊看着手中的书,道:“这人原先在工部,如今到山东莱州任知府?”
缨儿点点头,探头看了一眼唐芊芊手里的书,道:“这箱子书是吴大人留下的哦?我们要不要让大少爷运还给他?”
“不是什么重要典籍。”唐芊芊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些各地的风土人情、一些菜谱、一些话本故事。但可以看出,这位吴大人是刻意谋划的莱州知府一职,他事先了解过山东,尤其是胶东半岛。”
“为什么哦?”
“也许是因为莱州的海鲜好吃吧。”唐芊芊手指在书本上划过:“你看这里,这人还做了记笔‘棱子蟹,肉肥膏满,大者斤余重,春吃团脐,伏吃长脐……’又有‘大竹蛏,皮薄肉嫩,味鲜美’……”
缨儿“哇”了一声,又问道:“芊芊姐只看这些书,就能确定吴大人是为了到吃东西才调去莱州的?”
唐芊芊笑道:“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依我看来,莱州为山东粮仓,兵备完善,处北直隶与南直隶之间,同时胶东半岛三面环海,与辽东隔海相望又是通天津的要道、拱卫京师的海防门户。这位吴大人目光独炬,前程远大。”
她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是想道:“等义军拿了天下,到时可以给这人封个大官。”
缨儿却听不懂这些,道:“可是,我觉得吴大人就是为了吃东西才去的,他以前是‘吃喝嫖赌’里面的‘吃公子’哦,他有这么胖……”
说着,缨儿两手打开,比划道:“特别的胖。”
两人聊着这些闲事,便听到屋外有人唤了一句:“有人在吗?”
“是秦姑娘回来了。”缨儿便匆匆跑去开门,急问道:“秦姑娘,救出少爷了吗?”
“我出手,当然了。”秦小竺在缨儿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又道:“别探头看了,你少爷忙着呢,他没过来。”
“哦。”缨儿嘴巴一扁,颇有些失望。
秦小竺目光则是看向唐芊芊。
对方捧着书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好看,又文雅又清丽。秦小等便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摆不出这样赏心悦目的姿态。
“辛苦秦姑娘了。”唐芊芊笑道。
秦小竺鼓了鼓腮帮子,没好气道:“我没你聪明,也只能替你干些跑腿的活。”
两个女子曾经也相处得很好过,但那天秦小等闯进屋里见了那个场景之后,便觉得心里有些隔阂。
“我就是来给你们报个信了。”秦小竺挥了挥手,道:“我走啦。”
唐芊芊却是招了招手,笑道:“过来,我有话问你。”
“干嘛?”秦小竺便听话乖乖走过去。
却听唐芊芊附耳轻声道:“竺妹妹,我看出来了,你应该是……喜欢女人吧?”
“你你你胡说什么?”秦小竺吓了一跳,脸一红,登时夺门而逃。
他娘的,王笑和唐芊芊这一对男女竟然都敢来调戏自己……
第313章 小辩才
齐王府。
“确定他出狱了?”周衍问道。
“是的。”
“再去探。”
等侍卫退出去,周衍便坐下来思考一会面对王笑要如何说。
他确实没想到王笑能轻易从大理寺狱脱身,如今已答应了让宋信筹划巡抚山东一事,现在他便有些不知如何应对王笑的质问。
想必王笑一会必然是要来质问自己的。
手中的一卷《资治通鉴》也无心细看,周衍心神不属地等了良久,却依然没等到王笑。
他只好又招手唤过侍从问。
“驸马先回了趟王家,之后又去了闻道书院。”
周衍微讶道:“他去见他大哥?王珍今天还有心思去教书?”
“是。”
“这是笃定温容信关不住人。”周衍沉吟道。
他觉得如此无视律法有些不好,但王笑年长一点又是自己的姐夫,他便不好说什么,只好再耐心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却还是不见王笑来,他只好再探问。
“驸马又去了象园。”
周衍又觉得勋戚勾结锦衣卫有些不好,但人家是自己一伙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再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
“驸马又去了京郊……”
好吧,他大概是不来齐王府了——周衍便蹙眉沉思起来。
难道王笑的意思和左经纶一样,都是打算让自己去山东?
十四岁的齐王心中权衡着,感到有些迷茫。
他翻开手中的书本看了一会,想在这本通史巨著中看到一些政治智慧,却始终不得其解。
日色渐暮,周衍叹了一口气,确定王笑是不会来了。
忽然。
“殿下,不好了!门外好多兵围了王府。”
周衍倏然起身,问道:“谁的人?”
总不会是太子的人吧?
接着又有侍卫禀报道:“是驸马求见殿下……”
~~
周衍第一眼见到王笑,对他的印象比想像中要好一些。
这个在京中闹了许多动静的驸马并没有想像中的戾气、轻浮气。看起来是个形象佳、性格温和的翩翩公子,举止也很有礼貌。
“见过殿下。”
“驸马为何带人围我府邸?”
“殿下,勿急。”王笑目光沉静,笑容颇为温和,带着提醒的意味。
周衍微微一愣,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急燥了。
往后与朝多诸臣打交道,如此一句话便露怯,便显得气度不足、城府不深。
于是他敛了敛神情,气定神闲地笑道:“姐夫也不必称殿下,我们私下论序,作平常称呼便是。今日衍弟得封王爵,还得谢过姐夫才是。”
“那我就冒昧了。”王笑道:“时间紧,我有话直说。既然已奉了陛下旨令,我们便既刻开始治疫赈灾一事。我有一套方法,先在京中试行,有成效后便推广各地。今日迟也些,但无妨,先勒令顺天府、五城兵马司清理沟渠、清扫街道,灭鼠灭虫;再以巡捕营、三大营严控京城人口流动……”
“今日?”周衍微讶。
“不错,事态紧急,已等了太久。”王笑道:“别的各项方法我回头和殿下细说。”
“可是……”
“可是有人劝殿下不必治疫?”王笑声音一滞,目光微凝,缓缓问道:“他们劝殿下借此发展自己的势力便可?”
简陋的大厅中,两人沉默下来。
周衍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咽了一下口水。
“去河南?还是山东?还是南直隶?”王笑缓缓问道。
周衍神情微异,叹道:“此事……大局为重。”
“看来是山东了。”
过了一会,王笑叹道:“其实,我也觉得他们说的对。”
“嗯?”周衍一愣,又有些惊喜。
“但时机不对。”王笑道:“京师风雨飘摇,许多人早有退守之心。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因此今日来之前便特地去问了我大哥一番,站在左经纶的角度分析了一遍,推算他们给殿下出的主意。”
周衍伸手虚扶了一下,让王笑坐下来。
王笑道:“想来,他们是让殿下以巡抚灾情之名,渡黄河至山东或河南不归。等异日若京城有变,则凭济南或开封为据点。北倚黄河为障,便可从容应对建奴,西则出兵占潼关,与唐中元隔秦岭而治……若操作得当,可守北宋八成疆域。若局势不利,则南渡长江,守半壁江山。”
周衍四下一看,点头道:“不错,此为老成谋国之言。我楚国京师置于北方,离边关太近,处建奴铁蹄之下,又受流寇侵扰,只看这近十年来不停召兵勤王,徒费粮草人力。须臾便有不稳,举国震荡,如此情形,稍有不慎便全盘皆输。唯有南迁……”
“殿下若真是如此想,大可以上书让陛下迁都,又何必独自南逃?”王笑道。
周衍一愣,脸色瞬间便涨红起来,隐隐有怒气。
王笑却是反问道:“殿下可想过,陛下为何不南迁?真只是怕青史唾骂?”
周衍道:“父皇……”
——父皇就是脸皮薄。
王笑道:“殿下的谋士既然出谋划策,可有说过如何收服山东文武?如何收服南方臣民?南方士绅盘根错结,真何打压拉拢?如今的灾情疫情并不止京城有,河南也是十室九室,开封城被淹至今尚有无数难民无地可去,他们有说过如何安置?殿下独自逃离京畿,初时可以抚治为名,时长日久之后又有何名义?”
“殿下又可曾想过,郑党为了让太子南迁,筹谋良久。今次为何不借着巡抚之名南下,而将这个机会推给你?”
周衍喃喃了好一会,竟是答不出来。
“因为郑党求的是一个名义。”王笑道:“若天子下诏让太子南迁,是为守国,是为正统。像这般私自逃离、暗中经营,是为不臣之心。今殿下若听谋士所言南去,彼时天子、太子还在坐镇京师,为国守着门户,愿以身死社稷。那殿下算什么?北方臣民如何看待殿下?天下臣民又如何看待殿下?”
“他们可不会觉得殿下是大局为重、未雨绸缪。他们只会想,唐中元尚未东征,建奴尚未南下,你这个皇子便不得诏令私自逃了,是为怯懦。到时候谁敢把身家性命寄托于一个怯懦之主。到时候殿下只会成为一个靶子,一个踮脚石。”
“殿下可别小看了这北方民心、天下民心。当年李督师斩东江镇总兵,今日我们不说因由。只说此举使得辽民失心,而辽民失心又致辽东局势愈劣,终致覆水难收。如今时机未到,殿下若再使北方臣民失心,则休想提什么缓缓经营、它年收复失地。”
“谋士者,可为殿下谋一时之利,却不能为殿下谋万里江山。唯心中有万民,方可得万民归心,唯心中有家国,方可得家国庇佑……还请殿下三思独断。”
周衍便呆在那里。
他觉得宋信说的也对,又觉得王笑说的也对。一时竟有些不知听谁的才好。
往日只觉心中志向远大,但如今成为齐王不到一日,他便已感觉到左右为难,上位了才知上位者的难处……
第314章 亲王卫
“可是,我已答应宋先生,若是出尔反尔,恐为人耻笑。”周衍依然有些犹豫,一本正经地低声道:“为王者须果敢绝断,岂好反复?”
王笑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是觉得有些好笑。
少年心性,在乎别人的看法,不想出尔反尔。
幼稚。
目光落在周衍那张俊秀的脸上,王笑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小舅子长得和自己老婆还是很像的。
姐弟俩都一幅老成持重、四平八稳的样子,但其实心里都很孩子气嘛。
但王笑转念一些,周衍小小年纪面对的便是官场上的深沉政客,一举一动便系朝堂大事,一念之间关乎数万人的安危,能如此审视自身言行,相对而言倒也能算是难得。
反观自己十四的时候,似乎还翘课去网吧打游戏来着……
多好玩啊。
他摇了摇头,驱散心中莫名其妙的想法,道:“关键是看殿下是否有决心,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大可放手去做。殿下还年轻,不必谨小甚微、万事求全,太苛责自己了。凡事不愧于心,无愧万民便是。”
周衍本觉得心念动摇有些丢脸,听到这句话便有些释然。自己年纪尚小,刚学着出来做事,似乎主意不定也正常。
他想了想,便坦然问道:“但赈灾治疫一事,向来是吃力不讨好。这其中诸多关节皆要得罪人。且,事败有过,而事成无功。”
“功不在朝堂,而在生灵。”王笑道:“总之,有过我担,有功归殿下便是。”
周衍脸微微一红,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我皆身份特殊,行事分寸难以把握,又有诸多掣肘,想要成事只怕难如登天。”
王笑点了点头,似颇为认同,他却是话题一转,问道:“宋先生建议殿下去山东,可曾提过沿途谁来护卫一事?”
周衍摇了摇头。
王笑道:“我已为殿下备好齐王护卫一千五百人,请随我出府一观。”
周衍吃了一惊:“这!我封王不到一日,岂可这么快便有亲王卫率?到时引得父皇猜忌如何是好?”
王笑脸上浮起些淡淡的冷酷之意,道:“国事危如累卵、迫在眉睫,若还要再顾忌朝中倾轧、行事束手束脚,我们与那些裱糊匠们又有何不同?”
“但依规矩,亲王分府之后……”
“依什么矩。”王笑道:“我只有半月筹备,因此仅得一千五百人。但我听说藩王护卫的建制,至多有两万人。殿下放心,到时父皇绝不猜忌……”
周衍骇然失色,瞪大眼睛看向王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自己这个姐夫,出得什么馊主意?胆子真的是太大了。
自己真的有可能会被他带坏。
带坏不要紧,可千万别被他带到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这楚朝没有外戚乱政的先例,他倒也不担心王笑图谋不轨,但就算拥立自己,这也太大胆了。
如此想着,周衍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王笑见周衍退却,一伸手便捞起他的手腕,将他往门外拖去。
周衍挣扎着道:“我从小到大都是规规矩矩的,你切不可乱来。”
“你从小到大规规矩矩有何用?这王位还是我使手段给你讨来的。”
“兵事绝不是闹着玩的……”
王笑道:“怕什么!父皇用你,便是看中你年轻有锐气。切不可磨平自己的棱角。”
周衍被王笑拖着,实在是一脸的无可奈何、不知所措。
——棱角你个头,明明是三位阁臣都拟了票,父皇不得已才批的红,到你嘴里就是看中我的锐气了?
唉,这个姐夫也是个满嘴骗人的。
御赐的这个齐王府实在有点小,不一会儿就到了门外。
路上倒也有护卫,见驸马和齐王手牵着手,纷纷心想这俩感情真好。
出府一看,周衍又是吓了一跳。
“这,你给我找的齐王卫率,怎么连件盔甲都没有……”
~~
王笑手底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堪用之人都归到了锦衣卫,张永年这个指挥使以下,耿叔白为同知,耿正白为佥事,刘一口、小柴禾为镇抚使,耿当、庄小运为千户。
他便让秦玄策、白老虎、羊倌三人脱离出来,往京郊挑选难民,费心训练了半个月,勉强搭起了一千五百人的队列。
王笑对练兵并不了解,反正是写了一些军训条例交由秦玄策。随他在校场摸索。
此时他站在齐王府的阶上,目光看去,依然能看出这一千余人皆是新兵。
这些人都是各地逃难而来,今天也是第一回进内城,一个个浑身上下都带着土冒的气质,黑乎乎的脸上都泛着腼腆的傻笑。
看起来打架还是不怎么能打架。但秦玄策依王笑的法子训练了半个月,他们军姿却是站得还不错。
王笑心中摇了摇头。
暂时先将就用吧。
兵还不是什么好兵,他却也不能让周衍白白羞辱了自己。
“怎么会没有盔甲?我可是开铁矿、开纺织厂的人。”
周衍愕然道:“你还有铁矿?私开铁矿可是大罪。”
“谁说私开了?我和陆家合作,有正经文书的。”王笑道:“扯远了,盔甲武器都是有的,只等名号建制。”
说完,他目光灼灼看向周衍。
——齐王殿下给个番号呗。
“不是这般乱来的。”周衍压低声音道。
他不想落了王笑面子,便将他拉到一边,轻声道:“诸王护卫都是由亲王护卫指挥使司管,兵籍属兵部,你这些人怕都不是军户吧?以民户为兵、蓄养私兵可是大罪。”
王笑“哦”了一声,道:“殿下把你的信印给我一下。”
“你要干嘛?”周衍极有些警惕起来。
王笑也不多言,转头喊了一句:“羊倌。”
只见一个山羊胡的汉子飞快跑过来,绕着两人一圈才拱手道:“驸马。”
王笑道:“你先见过齐王啊。”
“小王爷。”羊倌便行了一个不三不四的礼。
周衍心想:王爷就王爷,为什么还要‘小’王爷?
却见羊倌嘻嘻一笑,手里便呈上了一块小小的印章。
周衍眼一瞪,往怀里一摸果然摸了个空。
他不由打量了羊倌一眼。
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贼,原来长这样。
“你们……”
王笑接过,随手便从怀里掏了一叠文书,啪啪啪盖起来。
“你动作快些,就因你被大理寺拿了,这已耽误了大半天,一会人家都下衙了。”秦玄策见他动作慢条斯理的,便跑过来帮忙。
周衍目瞪口呆……
第315章 你的兵
王笑将一堆文书盖完,递给羊倌道:“兵部、亲王护卫指挥司、五军都督府……该办的手续都办了,一应印章按好,文书、调令归档,不要遗漏。”
“驸马爷放心。小的办事,比娘们的腚儿都漂亮。”羊倌嘿嘿一笑,接过王笑手里的文书,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王笑把印信往周衍怀里一放,嘀咕道:“殿下放心,这些事我不懂。我大哥却知道的清楚,文书皆是他替我们办的,保证滴水不漏。”
周衍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小脸一板,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话。
今日之事,超出了认知的范围了。
他本来是温文尔雅的皇子贵胄,被王笑拉出来后便开始显得有些傻气。
“你也太乱来了!”
王笑不以为意道:“殿下你看,我们楚朝机构冗杂腐化,办事效率又低。我若不如此,殿下何年方才有亲卫?”
“这些是我的亲卫吗?!你……”
那边只听秦玄策大喝一句:“大家伙如今都是齐王亲卫了,以后当兵吃饷,齐王管饭,一顿也饿不着你们!”
“好!为齐王殿下效死!”
“为齐王殿下效死……”
整齐划一的大喝如雷。
王笑便道:“殿下你看,怎么就不是你的亲卫?”
周衍:“……”
那秦玄策又喝道:“披甲!”
十几辆马车便马上被掀开来,只见一叠叠红罩衣棉甲,竟还有一排排的横刀。
一千多名汉子便在长街之上换起衣服来。
场面属实有一些壮观。
“史大壮,你他娘的脱衣服干嘛?罩上去穿不知道吗?”
“高老六,你他娘的先把鞋脱了再穿裤子不行吗?”
“马材,老子干散了你,你这脚的气味……还不快把鞋穿上!”
“老子日你们……”
白老虎扯着大嗓门来回骂个不停,吼声响彻了整条街。
周衍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跳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姐夫绝对不是一路人。
他目光在长街上扫过,忽然又是吓了一跳。
“那那那里,怎么有口棺材?!”
周衍手一指,只觉头皮发麻。
这个王笑,又又杀了谁?
姐姐怎么就招了这样的驸马。
自己一开始就反对这门亲事的!
王笑却是淡淡笑了笑,道:“那是我的棺材。”
“你的棺材?!”
“殿下主理赈灾治疫一事,我便要尽心辅佐,接下来不管去哪个衙门办事、去哪个州府巡视,我便抬着这口棺材去。谁若想阻挠、推诿,便让他先杀了我。”
王笑声音平静,却目光定定的,显然不是开玩笑。
周衍微微一愣。
他忽然意识到:王笑是认真的。
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显得有些荒诞,所有人都以为它只是王笑的借口和手段,包括王笑自己行事看起来也是有些轻佻。
但现在,周衍忽然有些发现,他好像真的是为了救百姓?
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少年,居然是个一心为民的清官?
看起来实在不像啊……
那边王笑又招了招手,唤了两个人过来。
周衍目光看去,见那两人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咧着嘴笑着,竟是一个门牙也没有;另一个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倒是很让人有好感。
王笑介绍道:“这是我堂兄王珰,不学无术,便给殿下做亲兵好了。这是我表兄苏明轩,可为殿下护卫军中参谋。”
周衍低声提醒道:“我朝没有参谋一职。”
“殿下明白是什么意思便好。”王笑道:“总之都是殿下说的算。”
周衍心里便翻了个白眼。
——哪里看起来像是我说的算?
那边两人便行礼道:“见过殿下。”
周衍颇有礼貌地道了免礼。
他目光看去,觉得王珰很有些轻浮气,显然是个花花大少。
苏明轩倒是很不错,老成持……
“殿下吃不吃核桃仁?”苏明轩突然笑着问道。
周衍摆手道:“不必不……”
话音未了,他嘴里竟被塞了一个核桃仁!
这么大胆?
居然敢直接给皇子喂东西吃?!
他有些想发火,今天已经好几次他都想发火了,但又不想和王笑撕破脸。
撕破脸对自己就太不利了。
算了,忍一时之气……
咦,这个核桃仁怎么这么好吃。
也太好吃了吧!
好像是盐焗的。
嘴里还有些余味,十分香。可惜苏明轩也不喂了,退侍在一般,很文雅的样子。
周衍便有些遗憾。
耳边忽然听王笑道:“殿下和淳宁还蛮像的。”
“嗯?”
周衍目光看去,却见王笑脸上浮着一丝笑意,既有包容,也颇为和煦。
“也没有很像。”周衍便撇了撇嘴。
自己以后是要做经天纬地的大丈夫的……
那边兵士们换好盔甲,个个都焕然一新的样子。
他们也不乱跑,依然有序地列队站好,动作虽有些笨拙,却井井有条。
白老虎大声骂了一句:“一个个憋着笑干啥?穿件新衣服高兴个屁……老子数到十,想笑的敞开了笑。”
“俺穿这个好威风喽。”
“放屁,你穿着像个驴粪蛋子。”
“哈哈哈。”
有兵士这般笑骂了两句之后,便爆发出一阵阵大笑声。
那边王笑也笑了笑,对周衍道:“你看他们现在如此鲜活,但他们本来可能就会饿死、冻死、病死在城外。如今城外那些难民亦是如此,今日殿下保护了他们,异日他们也会保护殿下。”
周衍站在阶上,目光看着这些人,若有所思。
“三……二……一。”白老虎十声数完。
大笑声戛然而止。
周衍忽然有些失落,他竟然有些希望他们再笑一会。
“农民失了土地便成了难民,朝庭又不给他们土地,又不许他们当兵,谁愿意饿死不成?便只有从贼了。卫所的军户不想打仗,朝庭又逼着他们打仗,打又打不过,贼势便愈大。”王笑絮絮叨叨道:“殿下你看他们,当兵有饷吃,我们也需要兵。多好。”
“岂是你想的如此简单?”周衍皱眉道:“我楚朝并非没有蓦兵,只是蓦兵耗费大,国库日绌,只能频繁加税,致使国事愈颓。”
王笑又是“哦”了一声,道:“殿下放心,我们有银子,很多银子。”
“出发!”秦玄策喝令了一声。
“走吧。”王笑又伸手去搀周衍。
周衍躲了一下没躲开,极无奈地道:“去哪?”
“等到了地方,殿下就知道。”
周衍此时便知道,王笑今日不是来劝自己的,分明就是来绑架自己的。
他捉了捉头发,极有些崩溃,心中想道:这姐夫太不像话,得要去问问姐姐才行。
王笑看着周衍的样子,亦是心道:这小子太不听话,得要去见见淳宁才行……
第316章 顺天府
顺天府衙门。
公房中温暖如春,府尹夏炎与府丞邹学义正对坐喝茶。
天色一天比一天黑得早,窗外的小雪下个不停。
两人也是忙里偷闲。
偌大的京城,司法民情各种事情其实也多。但在京城为官,顺天府的官其实很是难当,多做多错,干脆还是少做为好。此时各级官员便都竖着耳朵,等梆声一响,便可散衙还家。
别的州府,府尹与府丞作为一二把手一般都有矛盾,但夏炎与邹学义却是颇为交好,只因为邹学义没想过要当府尹、夏炎也盼着早些调走,两人便没有利益冲突。
夏炎举着茶杯叹道:“上个月暴民反对禁酒令,老夫本来还盼着借这个乱子能被贬到外地为官,可惜。”
“府尊若能放外,大抵上便是都转运使,或者通政使了,这可都是肥缺。”邹学义笑道。
夏炎听了这两个官职,便目露向往。
“肥不肥不要紧,老夫是真想去别处挺直腰板。”他摇了摇头,叹道:“京中权贵高官多,顺天府各处受气,没一件事做得了主,你我活得便好像是……一条狗啊。”
仿佛为了印证夏炎所言,下一刻便有衙役冲进来,喊道:“府尊,齐……齐王殿下和驸马来了!”
夏炎目光一凝。
却听外面突然响起两声打梆声——散衙的时间到了。
夏炎与邹学义领着官吏一路出了府衙,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口大棺材。
两人都吓了一跳,只当是发生了什么大案。
齐王与驸马一起来,这案子得有多大?
两人对望一眼,极有默契的决定:这案子顺天府办不了!
“见过殿下、驸马。”
一众官吏行过礼,看着对方带来的那些盔甲锃亮的军队,两人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王笑脸色颇为温和,笑吟吟道:“大家还没用饭吧?我订了饭菜,一会酒楼便送来了。”
夏炎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面上却是笑道:“驸马太费心了。此时既已散衙,让大家回家吃饭便是。”
王笑道:“散什么衙,都留下来加班吧。”
夏炎虽未听过这个词,却也大概理解是何意,脸色便极有些为难起来。
他目光瞥了那口棺材一眼,压住心中好奇,告诉自己千万别打听棺材里是谁。
为官顺天府,关键是少招事。
“别瞅了,棺材是空的。”王笑道:“顺天府衙房以及所有官吏,现在都被齐王殿下征用了,接下来这里便是‘京城防疫指挥中心’,领命吧。”
夏炎面色一变,心道:这还不如棺材里躺着个苦主让老夫断案呢!
一旦顺天府成了什么狗屁中心,自己身上便要打下齐王一党的烙印。顺天府的官本就难当,再牵扯到储位之争,那就更没活路了。
今天应该早点散衙的!
“殿下、驸马。”夏炎只好拱手赔笑道:“下官若能效犬马之劳,自是不胜荣幸。只是……顺天府实在不适合,一则府衙事务繁重,大家都抽不开身。二则,府中官吏皆是无能之辈,不堪大用。”
“对对,不堪大用。”邹学义亦是恭声道。
那边周衍便瞥了王笑一眼,似在说:看吧,我就说没那么简单。
“事务繁重?我看你们很清闲嘛,早早就等着下班。”王笑道:“齐王殿下不是来征询夏大人的意见,是来下命令的。”
周衍与夏炎皆感到十分无奈。
夏炎微微沉吟了一会,脸上已换上郑重的表情,侃侃道:“驸马,此举不妥。顺天府掌管京师民治,天子脚下,万事皆重章法。陛下点臣为京师百姓父母官,便是看中臣不偏不倚,是为直臣。但齐王殿下若入驻府衙,此……大忌。”
虽只有‘大忌’二字,但他知道王笑听得明白。
不偏不倚指的是储位之争,大忌则是指亲王控制京师,有谋逆之嫌。这既是顺天府的大忌,也是齐王与王笑的大忌。
果然,一句话,周衍便有些犹豫起来。
真要为了不关己身之事,引得父皇猜忌不成?
以前读史,看那些一心为民、奋不顾身的人物也觉心向往之,但如今事情落在自己头上,才知道其中不易。今日真占了顺天府,有几人知道自己是为了防疫?旁人怕是只会说自己借机揽权,甚至企图控制京城。
控制京城这个罪名,自己这个皇子担不起。
己身的前程、旁人的性命,这二者摆在一起,要如何选?
下一刻,王笑却是在他肩头一拍,道:“我们都已经私建卫率了,殿下还怕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
周衍脸一垮,愈发无语。
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姐夫?
~~
秦玄策高高扬起手,喝令道:“进驻顺天府。”
“是!”
白老虎亦是高声道:“请官老爷们入衙办公务。”
“是!”
白老虎若不喊这一句,这支难民组成的队伍大概是不敢去碰顺天府的官吏们的。但有这这一句话却大有不同,请官爷们办公务而已。
这些兵打仗应该还不行,但押一些文官书吏却是没太大问题的,便纷纷上前,一个一个轻手轻脚,或拉着顺天府官吏的袖子,或推着他们的背,将他们往府衙里带去。
那些官吏目光看去,只见这些大头兵长得凶神恶煞,披甲带刀很是威武,但表情却都透着腼腆与尊敬,一时也很有些愕然。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这些盼着散衙的官吏便被押了回去。
王笑摇了摇头自嘲道:“强制人家加班,我可真缺德。”
周衍心想:你缺的何止是德。
~~
大堂外挂着“化被群黎”的牌匾,意为恩德感化黎民百姓,堂内则是挂着“明镜高悬”,后面的屏风上雕着仙鹤图,很有些威严气象。
周衍被王笑推着在主官的位置上坐了,连忙道:“这不适合。”
王笑随口道:“殿下不必客气。”
周衍心里不由又是一叹。
这不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好吧,自己堂堂皇子亲王怎么能坐区区三品官的位置?
但这个姐夫乱来的地方实在太多,让人已经无力指摘了。
那边夏炎被带到堂上站着,心中也极为不满。
怪不得国将不国啊,怎么能任由两个毛头小子如此胡闹?!
目光又在秦小竺和王珰身上一扫,他心中又骂道:是‘四个’毛头小子。
“啪!”突然一声大响。
王笑站在周衍旁边,拿着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如今这京城,粪溲遍布,污秽不甚。沟渠滓垢,臭恶熏蒸。鼠虫蝇蚋横行,散为疫疠。虐痢瘟疫,相仍不绝。致京师内外之民,僵仆相继……”
周衍听他侃侃而谈,词藻与先前不同,心中颇为诧异。转头一看,却见王笑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正读得认真,想来是王珍写给他的。
第317章 请加班
“今上体恤百姓,命齐王主持赈灾防疫事由,第一桩便是要清理沟渠、灭鼠灭虫。”王笑道:“夏大人请出具一道文书……”
“不妥。”夏炎摇了摇头,郑重道:“清理京师街道之责虽在顺天府,其权却在工部。下官不好署理这份文书。”
周衍微微蹙眉,道:“各州府街道皆由府衙管理,老大人休要推诿。”
“殿下。下官说了,职责虽为在顺天府,但京师辇毂之地、天子脚下,却该由工部都水司管理,太祖皇帝编的《诸司职掌》便提过。”夏炎道:“其中曰‘京城每年开浚沟渠以通水道,以清积秽,支都水司库银’,此非顺天府之权……”
周衍一时语塞。
王笑却是笑了笑,赞道:“夏大人真乃博闻强记。”
夏炎听他语气不善,忙道:“下官只是依律行事。”
“我们楚朝的官若都能像夏大人一样熟读条例,这天下……”
王笑说着,忽然随手拿起一根火签用力掷在他脸上。
夏炎惊呼了一声,脸上被打了一下极有些痛。
耳边却听王笑骂道:“这天下怕是早要亡了!一点事都不办,理由借口却背得滚瓜烂熟!天子脚下,臭气熏天,你不清理他不清理,这点小事都不做,还做你他娘的官!”
接着,又一支火签“啪”的重重摔在夏炎脸上。
“驸马!”
泥人也有三分火,虽说是在顺天府做惯了笑脸人,但此时夏炎也终于生气起来。怒道:“士可杀不可辱!下官寒窗苦读二十载、入仕途又三十载,一直以来矜矜业业,自问毫无错处。反观驸马你,在京城纵兵、劫持官吏,侮辱朝庭大员。你是要做什么?!”
“老夫堂堂文官,岂可受勋戚如此羞辱?!”
邹学义亦是站出来道:“不错。今日之事是非曲折,下官亲眼见证。驸马若再不约束行止,下官便要上书状告驸马!”
周衍微微有些惊,脸绷得紧紧的。
夏炎这老头平时看起来笑吟吟的没什么官气,实因为他处的位置强横不起来。但他一旦发怒还是让人心悸。此时言下之意却是要发动文官们攻讦王笑了。
这下好了,自己果然要被连累了。
王笑却是讥讽地笑了笑。
“这便是楚朝官场?清理沟渠,灭鼠灭虫,多小的一件事?你连太祖的条例都搬出来?腐朽糜烂至此,你对得起太祖皇帝吗?!”
周衍心中猛然一颤。
他忽然觉得王笑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今日是有备而来,王笑本该有更好的方法压服夏炎,但这一番争论……他是想让自己看看楚朝的官?也看看楚朝是为何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
只是一桩清渠灭鼠的小事便如此举步维艰,那要想中兴家国又需要多大的决心?
王笑看着周衍沉思的样子,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便对秦玄策比划了一个手势。
秦玄策会意,与白老虎双双上前,一人按着邹学义,一个按着夏炎,狞笑道:“文书写不写?”
夏炎昂然不惧,掷地有声道:“老夫说过,士可杀不可辱……”
王笑道:“有一个府尹,一个府丞,留一个就够了。父皇给齐王赐了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
周衍顿时眼皮一跳。
什么尚方宝剑?
哪来的什么宝剑……
王笑你这实在太过了!
白老虎嘿嘿一笑,道:“老子来,老子还没杀过三品官。”
说着,拿起刀便往夏炎的脖子掂量了一下。
冰凉的刀锋在皮肤上一碰,夏炎登时一个激灵,慌道:“下官知错了,下官写!”
“接下来要写的文书可不止这一封,夏大人可想好了?”王笑道,“若是过几天还要反悔,不如现在就别挡邹大人的前程。”
邹学义听王笑点到自己,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来。
夏炎又气又怕,更多的还是怕,颤声道:“下官写,要什么文书下官都写……”
“很好。”
“第一件事,以齐王殿下与顺天府之名,传谕五城兵马司,即刻起清理京师沟渠,清扫街道,灭鼠治虫。外面有一批口罩和衣服,让所有劳力都穿戴上,若擅自褪下则重罚……”
“第二件事,即日起京城交通管制,勒令京师百姓不得聚集,不得赌博,无事不可出坊……”
夏炎道:“可是,顺天府无权……下官愿意写,只是顺天府无权戒严京师。”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以齐王殿下名义更是不妥。”
王笑点头道:“此事我会知会巡捕营、京卫指挥使司,你只管写你的文书。还有,注意你的措辞,万不可再言‘戒严’,以免引起恐慌,只说‘交通管制’。”
“是。”
“第三件事,我会让京郊产业园的人进城,依照京郊的做法在京城内建立检疫、隔离、诊病、庇寒处,顺天府派人配合,并以官府之名告示百姓。”
“第四件事,收集病死者尸体……”
“第五件事……”
王笑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夏炎便提笔开始写文书,分别向五城兵马司、巡捕营、京卫指挥使司等各个衙门送了出去。
“下官还是得提醒驸马一句,许多事,各方未必愿意配合。”待写好了文书,夏炎方才低声道。
“我知道。”王笑道:“这几天诸位便不要回家了,还请大家把京城的所有街道、暗渠的地图找出来;把京城的户籍也都找出,做好各坊的人数登记;做好这几天死与瘟疫者的记录,以了解各项举措的项目,随时调整……”
堂下的一众官吏一听,便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不回家怎么行?自古以来便没有这样对待官吏的。”终于有人壮着胆嚷嚷道。
“驸马是想做什么?挟持我等不成?”
王笑便向兵士吩咐道:“抬进来吧。”
便见有兵士抬了一口笨重的箱子进来。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箱子被掀开,顿时便是一阵惊叹,竟是满满一箱的银子。
几个治中、通判、推官的官员对这些银子还有些无动于衷,诸多文吏却都有些惊喜起来。
王笑对他们的表情感到颇为欣慰。
一边是兵士,一边是银子,勉强算是一手大棒一手萝卜了。
“接下来防疫有功者,重赏。”王笑道:“你们看,我给你们订的便当也到了,还请诸位尽心加班……”
第318章 卞康平
五城兵马司。
卞康平刚由副都指挥使升任都指挥使。
他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卞修永的族弟,托着族兄的关系到京城混了几十年,一路混到三品武官,靠得便是活络的头脑和打点各方人脉的能力。
卞修永是御史之首、清流里的高官,自是不能伸手捞钱的。
于是,为家族谋福的重任便落到了卞康平头上,吃空饷、收孝敬、压榨商铺……如是种种,每日里也颇为辛苦。
偶尔还有一些风险。比如,他前阵子为了替京城煤业出头,在五丰街笑谈煤铺前便遭到了暴民的一顿毒打,歇养了一个月才好……
此时本已过了散衙时间,没想到却还有人来找,卞康平也只好再辛辛苦苦,亲自接待,安排对方在公房里坐了。
来人他以前也打过交道,是清水坊王家的嫡长子王珍,有个举人功名在身上,往日里也曾为了京城的铺面作坊孝敬过他不少银子。
可惜,禁酒令后便少了这一笔进项。
“王公子是来谈买卖的?”
双方坐定,卞康平便开口问道,眼中带着些精光。
王家不酿酒了,但别的生意总还得做,卞康平已打听清楚,王老爷子如今在暗地里倒腾盐,王老二似在布局茶业生意。
想必王老大今日少不得一份孝敬。
果然,王珍道:“确实也算是一桩买卖。”
“哦?”卞康平眉毛一挑,笑道:“王公子是知道卞某的,向来是童叟无欺。只要银钱到位,这京中铺面想要哪家都行。”
王珍温文尔雅地笑了笑,道:“大人请容在下卖个关子,是什么生意一会便知。”
卞康平心里微微有些不耐,他家中新纳了两房小妾,正是玩得美的时候。
但想来王珍如此作态,应该是一笔大买卖,他也只好耐着性子朗笑道:“也好,王公子且尝尝卞某这新茶,蒙顶山的石花。”
王珍饮了一口,拈杯赞道:“味甘而清,色黄而碧。酌杯中,香云幂覆,久凝不散。好茶。”
“王公子果然是风雅人。”
“蒙顶石花,天下第一。”王珍道:“这茶不便宜吧?”
卞康平微微一笑,道:“京城商户孝敬的罢了。听说王二公子最近也是做茶叶生意,不知打算何时开张?卞某到时也该去送个彩头。”
“二弟也不过是瞎折腾,让手下人有个活计。”王珍笑道:“今日在下来见大人,并非为了这种小生意。”
“哦?”卞康平又是眉毛一挑,愈发有些好奇起来。
茶叶还是小生意?那要谈的到底是多大的生意?
又耐着性子谈笑风生了好一会,却听门外通传道:“大人,顺天府有文书过来。”
“这么晚了还有文书?”卞康平道:“明日再说,没见本官在招待贵客吗?”
“可是,是齐王殿下的谕令……”
“齐王?”卞康平面色一凝,沉吟起来。
王珍笑道:“大人还是先接了文书吧。”
卞康平接过那两道文书一看,登时面色不豫起来。
——当我五城兵马司是什么杂役不成?!
“去,回复殿下与府尊,京中治安不靖,盗贼渐多,五城兵马司兵力尚不足以巡候警戒,不堪奉令。请殿下与府尊令调他人。”
如此对通传卒吩咐完,卞康平方才转身对王珍道:“齐王也就是四皇子,新近得了个赈灾治疫的差事。其人年轻不通俗务,不知深浅,竟支使起我来。却不知事情不是这样办的。”
“哦?”王珍笑问道:“那事情该如何办?”
“如何办?”卞康平笑道:“此事就本不该办,也办不了。京师本就缺粮,救那许多人活命做什么?再说这清理沟渠,以当前之形势,连陛下都有南迁之意,谁还理会这京师脏不脏?”
他说着,脸上嘲讽之意愈重,又道:“卞某与王公子说笑两句罢了。不理这些公务,我们来谈那桩大生意。”
王珍微微一笑,道:“在下此来,也与这文书有关。”
“哦?”
“在下是来劝卞大人领命办事的。换言之,我是齐王殿下的说客。”
卞康平倏然面色一冷,叱道:“王珍,你是在逗本官?!”
“在下是在为卞大人的前程考虑。”
“你是昏了头,本官绝不住这种吃力不讨好之事。”卞康平冷声道:“天色已晚,本官散衙还家了,你走吧。”
说罢,他一拂袖,向门外走去。
开玩笑,老子这个肥的流油的官做得好好的,沾这种刚封的王爷做什么?
回头人家一箭就把自己这个出头的肥鸟给射下来怎么办?
语气再硬也得给你顶回去!
“卞大人不听听在下的劝告之词?”王珍笑道。
“劝你个头,你怎么劝本官也不会听的!”
卞康平断然应道,拉开门往外走去。
公房外,竟然站着一个女孩子。
卞康平眼睛一亮。
只见这少女一身利落的箭袖服,头发束起,眼睛弯弯的带着些狡黠,又水灵又机灵的模样。
只一眼,卞康平又是面色一变。
“你你……你是如何进来的?”他喃喃道:“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呢?”
秦小竺晃了晃自己的小拳头。
“你见过我?”她笑道:“见过我的拳头吧?”
卞康平顿时大骇。
“是你!五丰街……笑谈煤铺?!”
突然,一阵风掠过。
微凉的空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
一拳重重轰下来!
!!
“王大哥要劝你,你不听,非要让老子揍你一顿……”
~~
是夜,散在各坊的五城兵马司中的吏员、军官皆被召集起来。
清水坊的邓景荣也收到传唤。
他是老胥吏了,还曾经因在茶楼与张恒攀谈而被唤进皇宫问事,回来待遇便颇有些不同。
一路匆匆地赶到兵马司衙门,便见灯火通明、晃如白昼,校场里人声鼎沸,极是热闹嘈杂。
校场边上还站着些奇怪的人。
那些人站得整整齐齐,浑身白衣,戴着面罩,有数十人之多,守着几辆马车,也不知是什么人。
“吏员站左边,各级武候站右边……”
安排了好一会,一众吏员、军官才歪歪扭扭地站定。
“哟,进过皇宫的老邓头来了。”
“来来,让老邓头站前面。”
邓景荣不停在吏员中问着:“啥事将全城人都召回来?”
“该不会是要发俸银吧?”
“美得你。”
邓景荣抬眼看去,却见点将台上自家将军卞大人鼻青脸肿,看起来极是狼狈。
——看来是卞大人让人欺负了,要召集大家去找回场子?那召集巡卒便是,把自己这些吏员找来做什么?
下一刻,他却见卞大人旁边站着两人,自己居然都认得的。
咦,这不是自己清水坊王大公子吗?
咦,那不是文贤街一霸秦大姑娘吗?
接着,便听那秦霸王骂了一句:“娘希皮,你五城兵马司的兵就是这个窝囊样?连街上的混混都打不过吧?”
卞大人便尴尬赔笑道:“下官这也是刚升都指挥使不久,前任指挥使疏于训练了……这个,太疏于训练了……”
“闭嘴,宣布吧。”
“是是……所有人听令!”
“齐王诏令曰:朝廷施仁,养民为首。今遍京城内外,灾疫盛行,盖有市井粪秽气触人、鼠虫遍地之故……令五城兵马司疏通沟渠、清扫路面。”
卞康平小心翼翼地瞥了秦小竺一眼,又喊道:“大家伙听明白没有?圣上让齐王主持防疫大局。今日齐王与顺天府颁了文告,命我五城兵马司出力。大家伙务必尽心,若有怠慢,军法处置。接下来具体如何做,让这位王先生与大伙细说。”
王珍却并不急着宣令,而是让人将那几个马辆卸了。
却见马车中都是一包包的面罩与衣服。
待最后一辆马车上的箱子打开,竟是满满一箱的碎银。
邓景荣看着这一幕,想起自己对王家的了解,也想起那夜在皇宫里见到王笑被天子审问的那一幕。
王家这些年可一直在走上坡路啊,从商贾一跃为勋戚,如今更是攀上了什么齐王。
他心中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小小胥吏一飞冲天的机会,也许就在眼前了……
第319章 高成益
逸园。
神枢营参将高成益手中的酒杯轻轻转动着,嘴里赞道:“京中美酒越来越少了,也就是在王公子这里能喝到好酒了。”
王珠笑道:“高将军要酒喝还不简单?我已安排了两辆马车的酒送至将军府上。”
高成益摇了摇头,叹道:“如今京城多事,我还是安份些为好。”
这句话却还有另一层意思——今夜,不管你找我办什么事,我都不太想答应。
“京城多事?”王珠道:“莫非是……郑党整备京营,动到高将军头上了?”
高成益有些讶然,压低声音问道:“王公子竟也知道京营整备之事?”
“我虽是商贾,却与锦衣卫张永年有些来往。”王珠道:“听说,陛下对京营整备之事有所疑虑。”
一句话说到高成益心坎上,他目光一凝,问道:“是吗?”
王珠淡淡一笑,道:“我不过是商贾,只是听张永年与舍弟谈话时提过两句,具体也不甚知之。”
高成益略有些失望。
若是平时,他可能会想见王笑一面,此时却是不妥。
王笑和齐王走太近了。
武将涉及储位之争没有好下场,陛下鼎盛之年,现在下场太早了。王家不智,悔收王珠那么多银子。
高成益便道:“提到张永年……他今日来找过我,带走了我几名亲卫,说是了解些情况。”
“哦?”王珠讶道:“将军是否需要鄙人帮忙转圜?”
高成益摆了摆手,道:“无妨,似乎是与京营整备之事有关。”
“果然如此。”
高成益深深看了王珠一眼,又道:“京营该是陛下的京营,却有些人借整备之名拉拢京营为己用,此事……我也觉得十分不妥。”
两人碰了一杯,皆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京师三营中,神机营属于陛下铁杆,郑党的目标便是五军营与神枢营。如今拿下了五军营,又便瞄上了神枢营。
高成益却不甘屈居人下。
若在头上添一个首辅、再添一个太子,岂有地位可言?
他今日来见王珠,便是想借王家这个勋戚的嘴,让陛下知道‘京营该是陛下的京营’。
至于王珠的目的?在高成益想来,拉拢自己入齐王一系罢了。
为时过早。
果然,王珠道:“如今齐王殿下出来办差,若无京营支持,恐是难以成事……”
高成益打断道:“我虽是武夫,却也知道这朝堂之上未必是事成了才好。有时候,事败了反而获利更多。比如,圣眷就比功劳重要。”
“高将军此言真知灼见也。”
“你我是朋友。”高成益爽朗大笑道:“我对陛下尽忠,对你尽义。高某这一世人,就得便是忠义两全。”
——我对陛下尽忠,以后太子上位,我不是你们齐王一系;我对你尽义,万一齐王上位,那我可还是你王珠的朋友。
高成益这话的意思王珠听得懂,无非是不想这么快站队,但愿意与自己交好。
算盘打得不错,不想下注,又想两边通吃。
王珠抿了一口酒,心道:世上哪有如此好事?想有回报,先卖命吧。
“将军!”
门外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进。”
门被推开,高成益转头看去,见是自己的亲卫长高正业。
高正业是他远房族侄,从小惹事斗殴、不务正业,因此长辈给他改名叫高正业。如今被高成益带在身边经历了几年,算是颇为得用。
他今天本是被锦衣卫带去问话,此时急匆匆地跑过来,却是满脸的血迹,还带着些慌张。
高成益猛然站起,喝道:“怎么了?张永年敢动老子的人?!”
“不是。”高成业咽了咽口水,瞥了王珠一眼,低声道:“我闯了祸。”
高成益眉头一皱,喝问道:“怎么回事?”
高正业却是又瞥了王珠一眼。
王珠颇为识趣,站起来笑道:“高将军且自便,鄙人回避一下。”
高成益却是道:“不必。我与王兄弟是朋友,没什么好见外的。”
他话是如此说,神色却很是不豫。
今天锦衣卫来带人,王珠宴请自己,高成业闯祸……如此种种显然不是巧合。
想必是齐王一系为了拉拢自己下了套子。
王珠竟敢跟自己耍这样的心眼,迟早收拾了这小子!
“说吧。”
高正业便支支唔唔道:“我……我杀了人。”
高成益心中冷哼:果然如此。
王家为了拉拢神机营,设计让自己的亲卫长杀人闯祸,然后出面解围。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手段,水浒中宋江逼卢俊义上梁山的方法照摆过来罢了,上不得台面。
这般想着,高成益淡淡看了王珠一眼,又向高正业问道:“杀了谁?”
想来,死的这人自然要有些身份,自己大概是摆不平的。但其身份又不能太高,免得齐王和王笑摆不平。
这样的人可不多。
高正业却是又看了王珠一眼,道:“将军还是附耳过来吧……”
高成益心中不耐,还是招手让高正业走近了说。
却听高正业低着声音在耳边道:“是嘉宁伯薛高贤。”
“谁?”
高成益以为自己听错了。
“嘉宁伯。”
“你怎么会……”
“我们去过象园之后,锦衣卫只问了几句话,便带我们去喝花酒,才到储芳阁……”
高成益不由低语道:“请你们几个大头兵去储芳阁?那地方的花销可是不菲。”
“哪有去成。”高正业懊恼道:“才到地方,白花花的姑娘们还在招手,那边也不知怎么就起了冲突。我们想着锦衣卫那些番子们大方仗义,便上去帮着吵了两嘴,想拨刀吓唬一下对方,他娘的,刀才出鞘,对方就一个不稳摔了过来……”
“这就死了?”
“死了。”高正业低声道:“谁能想到死的是正是嘉宁伯,他娘的,一个伯爷怎么这么不小心。锦衣卫的番子让我来找将军……”
高成益心中大怒。
找老子?
你杀了人,别人让你回来找老子你就回来找老子?
脑子呢?!
他深吸两口气,压住心中的怒气,来回踱了几步。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薛高贤是太子的嫡亲舅舅,高正业一进逸园,此事便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而且这件事,自己搞不定。
解铃还须系铃人。
王珠这个铃,系的位置实在是太高了。
他转过头,目光看去,却见王珠正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王八糕子小猢狲……”
第320章 卖自己
在心里将王珠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高成益依然有些失神。
同时他也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要慌,为将者最重要的就是冷静,也许是王珠诈自己的呢?没准是拿个假冒的嘉宁伯来骗自己的把柄……水浒中便有这样的计谋。
思来想去,高成益便向高正业再确认了一遍:“死的真是嘉宁伯?”
“千真万确,绝对是嘉宁伯。”高正业低声道:“错不了。”
一瞬间,高成益满脸的络缌胡子每一根都写着拒绝。
他娘的,这可是一个伯爷!
伯爷是什么?
自己家世也算不凡,经历了大小数十仗、手底下的人命上千条,又打点出去无数银子,才做到正三品武官、京营参将。自己如果想封伯,只怕还要再填进去数万人命,再加上天大的气运。
高家世代武官,不可能让子弟去选驸马。家中女子长得又都丑,也不可能出个皇后……
这样一个一世难以企及的伯爷,就让自己的族侄一刀捅死了?
真是王珠为了拉拢自己布的局?
这个局他兜得住?
“王兄弟,哥哥这边出了些麻烦……”心中疑惑万千,高成益还是开口道:“为了不牵连你,哥哥还是尽快离开逸园为好。”
王珠心中略有些冷笑。
——不牵连我?那你开口就成我哥哥了?
这般想着,他却是面露沉思。
高成益瞬间便有些紧张。
面对建奴大军他都未有过如此紧张。
建奴嘛,打仗的时候躲远些,时机不对跑就是了。但今日王珠若不解这个铃,自己的身家性命就真完了。
好在片刻之后王珠便道:“我与高将军情同手兄,绝无袖手旁观之理。将军遇到什么事但说无妨。”
要的就是这一句‘情同手兄’,高成益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将事情说了……
“嘉宁伯?”王珠微微色变,沉吟道:“此事属实棘手。”
棘手?
这天大的事到你这就是棘手而已?果然是你设的套,狗杀才!
高成益心中愈发生气,面上却流露出爽豪仗义的表情来:“王兄弟有办法?”
王珠道:“嘉宁伯是皇后的亲弟弟,太子的亲舅舅……”
说到这里,他脸上竟是露出冷笑来。
高成益便感到气息一凝,一时竟察觉到有些莫名的危险感。
下一刻,王珠却是笑了笑,仿佛刚才的冷笑没出现过一般。又道:“我与他也打过交道,当初舍弟能选上驸马,还是托了他的关系。”
高成益没心思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无非是在吊自己。于是他咬了咬牙便下了决定,低声道:“太子德行世人有目共睹,圣上早有废立之心。高某虽一介武夫,却也知道齐王殿下贤德聪慧,实乃储君不二人选。”
王珠微微讶然,侧目看了高成益一眼,有些刮目相看之意。
难怪能做到京营参将,识实务,也够果断。
“高将军杀伐绝断,小弟佩服。”
话既然说开了,也没什么好扭扭捏捏。高成益便当自己是青楼里被梳拢过的名妓,干脆有话直说:“事已至此,既无退路。高某想见齐王殿下一面,烦请引见。”
王珠淡淡一笑,摆了摆手道:“高将军与殿下皆身份特殊,不便相见。”
对于高成益而言,自己是这样的大将,又这么早便投靠齐王,那便该有应得的待遇,以后的从龙之功、加官进爵先不提,至少也要让齐王先礼贤下士才行。
就好比水浒中卢俊义被逼上梁山,好歹也是二首领。
“高某愿为齐王效犬马之劳,但若不相见,恐不放心。”
“高将军放心,万事有我与舍弟出面联络也是一样的。”王珠道:“舍弟与淳宁公主永结秦晋,百年之好,可以代表齐王的意思。”
高成益沉默一会,忽然话题一转道:“王兄弟可知,神枢营以前叫三千营,开国时便是以三千蒙古骑兵为骨干,乃三大营中骑兵最多,战力最高的一支。”
——我得要卖个好价钱。
“确实如此。”王珠点头道:“将军果绝骁勇、高瞻远瞩,今虽只是参将,异日必为总督。神枢营近年来在徐总督手中军备废驰,屡战屡败,急需高将军这样的猛将整顿。”
——你只是一个参将,神枢营也不能打。卖不了好价钱。
两人对视一眼,一时便有些僵住。
讨价还价这种事,王珠久经商场,经验丰富。
高成益统管一军,老于阵仗,也绝非沉不住气的人。
今日他若对王珠服了软,以后在齐王麾下,他便要矮王家兄弟一等。
手下人杀一个嘉宁伯,卖给齐王以求自保可以,卖给一介商贾怎么行?
这般想着,他便马大金马地坐下来,拿起一个烤着腿扑哧扑哧地啃起来。
王珠也是一幅云淡风清的样子,斟了一杯酒,放在鼻子下闻着。
良久。
有亲兵急报道:“将军,不好了!门外来了好多锦衣卫,让我们交出杀嘉宁伯的凶手……”
~~
顺天府。
王笑絮絮不休地安排了许久之后,看着官吏们开始忙碌加班,他方才点了点头,露出资本家的微笑。
接着又对周衍道:“还请殿下在府衙坐镇,请夏大人安排屋舍给殿下休憩。另外,待各位大人将京师街道沟渠的图纸找出来,请殿下安排亲卫军分散清理街渠。”
周衍道:“今夜便开始?”
“今夜便开始。”王笑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夜里,我们上头那些老头都歇了,可以少些麻烦。”
周衍终于翻出了人生中第一个白眼:“休要对老大人们与父皇如此称呼。”
王笑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殿下在此,文事可吩咐我表兄明轩,武事可吩咐白老虎。”
一旁的王珰便道:“还有我呢。”
“哦,你照顾好殿下。”王笑随口道。
周衍便问道:“你要去哪?”
“殿下不便知道。”王笑摇了摇头,又道:“今日殿下或许对我有所不满。待顺天府整理出京中户籍、统计出死亡人数,或许能明白……楚朝重症需猛药。”
周衍目光微滞。
同时他心中也有些许错愕——自己对王笑确实有不满,但这种事哪有说出来的?为人处事该有修饰,这般直接说出来,那……我再对你不满,便显得我小气了。
那边王笑已招呼着秦玄策出了顺天府。
夜风吹来,两人吸了吸鼻子,任由漫天的小雪洒在脸上。
秦玄策咧了咧嘴,笑道:“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
“你不也一样?”
“我不一样,我家底厚,捅了天大的娄子有我祖父顶着。”
王笑朗声一笑。
秦玄策又道:“你捅了娄子,我替你兜着。”
“若真有娄子,你兜不住。”王笑道:“不过想来应该无妨。从我们劫出傅青主到现在,筹备良久,我已经过于小心了。”
“那天太有趣了。”秦玄策哈哈一笑,道:“我其实觉得这京城也蛮好玩的。”
“二世祖,就知道玩。”
“我们现在去哪?”
“杀人放火抢黄金。”王笑手在空中一挥,握住两片雪花,又道:“叫上秦小竺,让她开心一下……”
第321章 谁的人
对于张永年而言,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职位比巡捕营都司要难上百倍。
文官与勋贵瞧不起武人,巡捕营在那些人眼里不算什么,或者说,只能算是‘下人’,就好比是京城的护院家丁,平日里与下三滥的盗贼打交道,文官勋贵们不高兴了便骂上两句。
锦衣卫则不同,锦衣卫更像是文官与勋贵的敌人。
当敌人,比当下人难。
当下人只要懂得弯腰,当敌人却要日夜防着暗箭。
这些日子,张永年头发都白了不少。
但弯腰改变不了世道,拔刀才行……
是夜,张永年按着刀站在逸园门外。
身形魁梧挺拔。
他身旁站着的人是杜正和,锦衣卫同知。
杜和正三十一岁,原是神机营副将。他虽是武将,看起来却颇为文雅,脸圆圆的很有些温和,手里提的却不是刀,而是一把鸟铳。
他被调入锦衣卫任同知,是王笑与左经纶的利益交换,也算是浙党对张永年的一个牵制。
同知作为在锦衣卫内仅次指挥使的二把手,左经纶能调他来,显然其人有些能耐。
但这些日子以来,杜和都是不温不火,对万事都毫无插手之意,逢人也都笑眯眯的,似乎很是友善。
“大人不进去?”杜正和问道。
张永年道:“再等等。”
“再等只怕嘉宁伯府的人要入宫告状了。”杜正和笑道:“或者凶手跑了又如何是好?”
“跑不了。”
“大人莫非是在等驸马?”
张永年侧目瞥了杜正和一眼,颇有威慑之意。
杜正和笑了笑,道:“下官直说吧,左阁老与驸马皆瞩意齐王,该一条心。今夜能拢络住高成益是好事,但手法太大胆了。嘉宁伯身份不同,如此行事过于激进,左阁老不放心,恐误了齐王。”
张永年道:“放心便是。”
“还有一个问题不知大人想过没有?”杜正和又道:“驸马今夜若至,锦衣卫、神枢营、再加上齐王亲卫,引起陛下猜忌如何是好?”
他把玩着手中的鸟铳,叹道:“下官知道张大人的难处。锦衣卫抄文家,为朝庭争取了五百万两银子,可是恭王府一案,又将锦衣卫放在炭火上烤。这也让大人你寒了心,生怕没有驸马为你撑着,锦衣卫熬不过这朝堂争斗。”
张永年默然。
杜正和确实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陛下虽也有均平天下之意,但……总之若没有王笑,自己扛不住。
杜正和又道:“事情可以反过来看。大人之所以有难处,恰恰是因为与驸马走得太近。下官打个比方。锦衣卫、神枢营、齐王亲卫,也包括我们浙党,这些力量若聚在一处,强则强矣,却太引人注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如散开为妙。”
“比如大人与驸马故作不和,比如我与大人故作不和……如此,示人以弱,才是中庸之道。慢中求稳,方能长久。大家都有一腔热血,但有些事若操之过急,只怕反而生变。下官所言,句句肺腑,还请大人明鉴。”
张永年的脸色一寒,眼中又是坚毅之色。
“你是在挑拨我与驸马?”
“绝无此意。”
“慢中求稳?”张永年自语道:“再慢,就烂透了。”
杜正和微微一愕,张永年却已转身向街那边看去。
过了一会,几个身影在风雪中显出身形来。
张永年便不再理会杜正和,径直向那边迎过去。
“驸马。”
“张兄久等,我来迟了。”王笑说着,无意间看了秦小竺一眼。
秦小竺反而颇有些开心——为了叫上自己,都来迟了,哈哈,自己果然很重要!
这边见了礼,王笑的目光便落在杜正和身上,笑道:“我与杜同知还是第一次见吧,唔,你喜欢玩枪?回头一定要多多交流。”
杜正和拱手道:“下官仰慕驸马已久,今日一见,方知驸马风采夺目。只是……下官方才还在和张指挥使言,驸马今夜不该来。”
他怕王笑听不懂,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恐引人猜忌。”
王笑点点头道:“杜同知此为金玉良言。但就算我不来,有心人难道就猜不出我与此事牵扯?”
“话虽如此……”
王笑忽然道:“杜同知可知我为何能得父皇信任?”
“这……”
杜正和不由很是无语——陛下哪里就信任你了?
却见王笑朝着皇宫方向一拱手,郑重道:“就是因为,我以赤诚之心待父皇!”
“我抄文家、建齐王亲卫、今夜来拉拢高成益……如此种种,就是为了辅佐齐王,希望齐王为储君。”王笑侃侃道:“此心,我从未想过遮掩,也从未想过欺瞒陛下!陛下乃旷古明君,通达洞悉,绝不是我等微末之智可以欺瞒的。”
杜正和又是一愣,满肚子的话竟是不知从何说起。
这话,要让人怎么反驳?
他心中也对王笑看轻几分,其人如此自大狂妄,又爱做官面文章,非立世之道。
“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杜同知明白了吗?”王笑又道。
杜正和稍一思量,忽然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
王笑的话听起来像是傻乎乎的场面话,却是一语道尽了当前朝堂之局势——郑党欲让太子南迁,此举……引起了陛下的强烈不满!
需要有人来牵制郑党与太子了。
“明白了?”王笑轻笑了一声。
下一刻,他却是叹息自语道:“都这种时候了,满朝都还只想着内斗……而今夜所遇之官员,都要用刀逼着,才肯出面为百姓办一点点小事。那就……扬刀吧。”
说完,王笑径直向逸园中走去。
杜正和脸上惊愕的表情良久才平静下来。
——王笑为什么要与自己说这些?
没有理由啊。
接着,他目光转向张永年,却见张永年眼中那份淡漠尽数退去,只剩下一片激昂振奋。
杜正和恍然明白过来:王笑这些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是说给张永年听的。
因为张永年才是那把锋利的刀。
他再想起自己方才说的那句“大家都有一腔热血”,忽然觉得有些嘲讽……
过了一会,身着鱼龙服的锦衣卫都进了逸园。
唯有杜正和独立于长街之上。
他忽然低头对着自己的鸟铳问道:“雀儿啊,这么久都没轰上一铳,你是不是都快憋坏了?”
……
与此同时,王笑走在逸园中,侧头对秦小竺姐弟道:“怎么样?我现如今的政治智慧如何了?”
笑容里颇有些得意的样子。
秦玄策道:“我没看出你有什么智慧。”
王笑神秘一笑,道:“你真以为杜正和是左经纶的人?”
“当时就是左经纶安排他到锦衣卫去的,还是我给你们传话的……”秦玄策愣了愣,道:“不是左经纶的人?那还能是谁的人?”
“你想不出来?”王笑叹道:“怪不得你看不出我的智慧……”
第322章 阅读题
高成益听到锦衣卫来拿人,终于有些坐不住。他放下手里那根还没啃完的大羊腿站起来,看着王珠便要开口。
下一刻,他却还是稳住心神,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急。
临阵最重要的便是沉住气。比如和建奴打仗,溃逃也要有技巧,不能随着己方大军一起逃,建奴马快定能追得上。要等看清了形势,领自己的一小股人往旁边跑。
现在谈叛也是如此,不能慌,一慌就落了价。
锦衣卫与王珠是一伙的,贼喊捉贼而已,怕个球。
如此想着,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羊腿,正准备接着啃,便见王笑领着人往这边走来。
两人在王家村见过一次,那时王笑没心思与高成益见礼,但今夜自然是不同。
高成益便抱拳行礼道:“末将见过驸马。”
他与张永年是同级武将,却也还是问礼道:“张指挥使也来了。”
这般行礼过,他对自己很满意——果然是气度沉稳,有大将之风。
王笑脸上带着笑,却不是那种礼貌的笑,反而更像是与身边那个小姑娘正聊得开心。
与王珠先对视了一眼,王笑才开口道:“先办公务吧,拿人。”
张永年一挥手,突然便有一队番子如狼似虎地冲上去按住高正业等人。
“报!刺杀嘉宁伯的凶徒皆已拿下!”
高成益眼皮一跳,着实有些吃惊——锦衣卫这些番子兔起鹘落的几下,身手矫健、动作利落,竟比自己的亲卫家丁还要悍勇。
高正业被两个番子按住,挣扎了两下,竟是一丝也挣脱不得,不由一脸慌张地看向高成益:“叔……”
“驸马,此事恐怕有误会。”高成益连忙对王笑道:“末将这几个亲兵素来守纪,不会是什么凶徒。”
“此乃锦衣卫之事,我不过是个无职驸马,不便插手。”王笑摆摆了手,很是谦虚的样子,又道:“高将军与家兄交好,我便冒昧提醒你一句,刺杀嘉宁伯非同小可,回头太子怪罪下来,高将军要做好心理准备才是。”
高成益面色微沉:“末将今夜在此与令兄宴饮,着实对此事不知情……”
——要怪罪我,你二哥以及王家也要受牵连。
王笑亦是面色一正,道:“正因高将军与家兄的关系,我今夜才亲自过来缉拿凶徒,以示清白。”
——我才不受牵连,我要把你推在前面顶锅。
“驸马所言甚是,但末将也不能让麾下血勇的男儿蒙受不白之冤。”高成益道:“神枢营值守京师多年,不可轻辱。”
——你就不怕逼急了我,我带着神枢营投靠太子?
“高将军此言谬矣。神枢营是陛下的神枢营,不是哪个人自己的。”王笑道:“嘉宁伯是太子亲舅舅,此案朝庭必要重查。”
——少拿神枢营捆绑自己,你得罪太子和郑党,他们不会接纳你的。
王笑说完,目光盯着高成益,仿佛在说:“大胡子,你已经无路可走,从了我吧。”
高成益嚅了嚅嘴,竟发现自己无可奈何。
这世道,武将还要被勋戚欺负,怪不得天下崩坏至此!
接着便听张永年喝道:“带走!”
“慢着。”高成益终于开口道:“是末将驭下不严,恳请驸马看在末将与令兄的交情上,替末将想想办法……”
王笑微微一笑,心中大定。
京师三大营,终于插了一脚进去了。
这个高成益不好对付啊。这世道,武将不思愤勇杀敌,学着玩朝堂争斗的心眼,怪不得天下崩坏至此!
……
一个魁梧大汉活到四十岁,对毛头小子服了软,说出来有些丢人。
但看在人家是天子之婿的份上,高成益便也没太多的心理负担。只当自己是青楼里出倌的姑娘便是。
这般想着,他很是恭敬地向王笑行了一礼。
王笑脸上笑呵呵地,却是问了一句:“高将军可有字号?”
“字号?”高成益一愣,喃喃道:“末将一介武夫,并无字号。”
“哦。”王笑微微有些失望,但还是煞有其事地拱拱手,肃容道:“高将军深明大义、体恤兵士。今日得高将军信赖,实在是如虎添翼!往后,我愿与高将军一起共匡社稷!”
高成益又是一愣。
什么跟什么嘛。
嘉宁伯一事,你给个说法先啊。
“驸马提携之恩,末将铭记于心。”心里虽然莫名其妙,高成益还是很有礼貌的应了一句。
接着,他却听王笑在耳边低声道:“听说高将军爱看《水浒传》,真是文武双全的将才。但那可是朝庭禁掉的书,你往后行事还须小心些。”
高成益登时心中一颤。
他他他……他怎么知道自己爱看水浒?
王笑一句悄悄话说完,朗声笑道:“哈哈,张大人快把高将军的人放了。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接下来,办正事吧。”
正事?
高成益又是一阵莫名其妙。
那边张永年目光一扫,锦衣卫番子便登时围成一个圈。
张永年面色如铁,郑重道:“锦衣卫奉陛下密旨,调查嘉宁伯薛高贤,今查明薛高贤与神枢营将领暗中勾结,图谋不轨!高参将,烦请你协同锦衣卫办案。”
高成益面色一变,一瞬间满脸的络腮胡子都写满了问号。
薛高贤图谋不轨?
一个废物,也敢不轨?
那老子的人杀了薛高贤,还能是立功了不成?
等等……
“与神枢营将领暗中勾结?”高成益不由问道:“是哪个将领?”
该不是我吧?
张永年淡淡扫了他一眼,道:“还不知是谁,所以请高参将协同调查。”
高成益若有所误,却还是有些迷茫。
王笑温和一笑,道:“高将军勿惊,仔细想想……你觉得是谁?”
我觉得是谁?
高成益心道:老子今天就是出来喝酒的,能知道个屁!
神枢营一群废物,再勾结薛高贤那个废物?
等等!
不会吧?自己才刚投靠过来,便有这么大的奖赏?!
高成益张了张嘴,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末将……末将以为,”说话间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道:“有没有可能是……徐总兵?”
“哦?”
王笑的目光中竟带着些鼓励之色。
——这是一道阅读理解题哦。
这一瞬间,他在高成益眼中不再是一个少年。
而是一个真正的权贵,一个翻手为云的上位者。
“徐总兵……他总督神枢营以来,连年败仗,却依然屹立不倒,末将觉得十分奇怪……”
王笑眉头一皱。
高成益心中一紧。
却听王笑沉吟道:“徐乔功手握重兵,若是他与薛高贤勾结,则京师危矣。该如何拿下他呢?另外,神枢营为京师最重要的守备力量之一,若拿下徐乔功,该由谁来执掌才好呢?”
他说着,来回踱了几步,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莫须有的问题给烦恼到了。
四周安静下来。
突然有“咕噜”一声响起,似乎有人重重咽了咽水……
第323章 薛伯驹
是夜。
“柴爷、三哥。”
有人在黑暗的巷子里恭恭敬敬地唤了两声。
“说了多少次了,以后要叫镇抚使大人。”崔老三压着声音叱了一句。
“是。镇抚大人、崔千户。”
月色中,小柴禾现出侧影,身上的气场比往常多了几分威严。
“嘉宁伯府什么动静?”
那探子便回复道:“有几个娘们哭哭啼啼地坐轿子进宫了,薛伯驹还在伯府,护卫家丁比往常多了三倍。刘大当家,不对,刘镇抚正带人围着,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来……”
薛伯驹是薛高贤的长子,小柴禾曾经还与他斗过蛐蛐。
当然,他一个市井混混出身的,在当时能输银子给伯府大公子已是极荣幸之事,一般的小钱薛伯驹还看不上。
“风水轮流转,竟还有让老子整治薛小霸王的一天。”小柴禾不由轻笑了一声。
崔老三便奉承道:“镇抚大人前程无量,岂是他一个二世祖能比的?”
小柴禾又向那探子问道:“东厂和太平司什么反应?”
“正在集结人手,嘉宁伯的尸体也被东厂的人带走了……”
“京营呢?”
“没有动静。”
“再去探,东厂有动静再来报我。”
“是。”
那探子离开后,崔老三支着耳朵又听了一会,等远远传来了一声梆声,他便问道:“大人,宵禁了,要不要动手?”
“不急。”小柴禾道:“驸马要亲自来……”
~~
夜色渐暗。
嘉宁伯府。
薛伯驹正坐在大厅里与宋易之说话,神态很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其实很早就在嘉宁伯府出现了迹象,前阵子嘉宁伯从王笑的婚宴上回来时便嘟囔过一句:“来我家坐坐?你还敢带着锦衣卫来抄嘉宁伯府不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时薛伯驹心里就隐隐有一丝担忧。
他与文弘达有些交情,对文弘瑜的手段也了解。
——文弘瑜那样厉害的人都被锦衣卫杀了,惶论自己这样的庸才。
最近一段时间,薛伯驹还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
那种连出恭似乎都有人在窥视的感觉颇为可怕,但偏偏就是找不出身后的尾巴。府里的下人,街上的行人,青楼的姑娘……似乎都藏着别人的眼线。
“小伯爷勿虑,府中已加强了戒备。等到东厂王督公的人到了,更可高枕无忧,明日皇后娘娘定会为伯爷讨回公道。”宋易之道。
宋易之是嘉宁伯的门客,有个秀才功名。
薛伯驹道:“勿虑?要是死的人换作是你爹,你虑不虑?”
宋易之抹了一把泪水,哭道:“伯爷……伯爷去了,学生心里亦是悲痛万分,但小伯爷你这种时候不能慌,你是皇后娘娘的亲外甥,还有大好的前程。”
“你不懂。我们家太有钱了,我愁啊。”薛伯驹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说我爹带了那么多护卫出门,怎么就被人一刀捅死了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别和我吊书袋,听着烦。”薛伯驹道:“我觉得,这是一场阴谋……”
宋易之讶道:“小伯爷是说?”
“我觉得府里有内奸,泄露了我爹的行踪,之前我爹被弹劾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
“那小伯爷觉得,是谁阴谋杀害了伯爷?”
“王笑。”薛伯驹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
宋易之吃了一惊,露出一脸骇然:“他怎么敢这么做?”
“别忘了文家之事。”
“小伯爷莫不是觉得……王笑今夜会来抄伯府?”
“到底你是谋士还是我是谋士?!”薛伯驹倏然站起,不悦道:“我要是愿意动脑子,花银子养你有何用?”
宋易之登时一脸尴尬,羞愧地低下头。
薛伯驹看了他一会,脸上渐渐露出狐疑的表情。
“来人!”
一声大喝之后,薛伯驹一指宋易之,道:“将他拿下!”
“小伯爷,这是做什么?”宋易之惊诧万分。
薛伯驹道:“你太奇怪了,你一个秀才,怎么会比我还笨?”
“那是因为小伯爷你实在太聪慧过人了。”
“放屁!我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都能想到的东西,你想不到?”薛伯驹道:“总之你有问题,先押起来再说。”
下一刻,府外突然响起了厮杀声。
“王笑来了!”薛伯驹面色一变。
他二话不说,脚步飞快地便向后门跑去。
跑到一半,他忽然又是一声怪叫,向身后的家丁喊道:“我的蛐蛐!快,你们去把我的金翅大将军带上!还有你们几个,去通知我的弟弟们跑。”
将旁边的人支走,他眼珠子一转,拿地上的泥土抹脏自己的脸,又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包了块石头丢进湖里。
接着,他跑进下人的屋里找了一套破旧的衣帽换上,方才低着头往书房跑去。
薛家这些年欺男霸女的罪证不少,得找出来销毁了才行。
逃过今夜这一劫,还得保住了姑姑那个皇后,往后还能有富贵日子……
薛伯驹一路上小心翼翼摸到书房,竟听到里面有动静!
这一下吃惊不小,他隔着门缝往里一瞧,却见一个留着山羊胡子、贼头贼脑的精瘦汉子嘴里叼着一块肉干,正在屋里晃荡。
薛伯驹才看了一眼,那汉子却瞬间不见了身影。
下一刻便屋门打开,他便被人一把丢进屋里。
“嘿,进来吧小子。”
薛伯驹被摔得头晕脑胀,耳边便听到一声:“谁叫你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事,死路一条了。”
不该瞧见的事?
——我都不知道你在我家书房干嘛。
薛伯驹心中大骇,连忙道:“英雄,别杀我!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对你有用,你要银子吗?我知道这府里的银子藏在哪?”
“哦?”
“我还可以给你当牛做马,我会得手艺可多了,可以给你捏肩捶背,可以逗你乐,我还会唱曲、行酒令……”
“是吗?”
“是是,小的现在给您唱一曲?”薛伯驹也不等对方答应,开嗓便唱起来:“吃娘打子吃娘羞,索性教郎夜夜偷,姐道郎呀,我听你若学古人传得个风流话~”
“你小子有点意思。”
那贼汉子嘻嘻笑了一句,突然手在薛伯驹后颈一砍,登时将他敲晕过去……
第324章 坏你事
仿佛文家的旧事重演,是夜嘉宁伯府灯火通明、一阵喧嚣。
这一次锦衣卫显然更有经验,对反抗者格杀勿论,将家仆杂役驱赶到一起,将重要人物看押起来……场面控制地井井有条,进展虽慢,却是乱中有序。
前院。
“东西放好了?”
羊倌嘿嘿一笑:“放好了。我办事,驸马只管放心。”
“你没偷人家东西吧……唔,背上这人又是谁?”王笑问道。
好嘛,不让你们掳掠女子,居然开始掳掠男子。
“这小子运气不好,撞见我了。”羊倌将肩上的人丢在地上,笑道:“他曲唱得不错,带回去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王笑颇为无语。
一个男的唱曲,又能有什么好听的?
小柴禾凑上前一看,却是皱了皱眉道:“这是……薛伯驹。”
羊倌眉毛一挑:“嘻嘻,我又立了一功?”
王笑懒得理他,看着地上的人沉吟道:“这人是薛伯驹?”
“是。”小柴禾点点头,道:“我和他斗过蛐蛐,不会看错。”
见王笑神色认真,一群人便围上来。
神枢营参将、锦衣卫指使挥、镇抚使……一个个都是魁梧凶猛,强壮如牛,如此围成一圈,一张张丑恶的脸上目光炯炯。
若是薛伯驹醒着,大概也要吓死。
却见王笑皱眉思虑,也不知在想什么。
于是大家纷纷献策。
“驸马,要不要把这小子做了?”刘一口手在空中一斩。
“下官可以严刑拷打,让他欲生欲死。”
王笑摇了摇头,沉吟道:“这小子还有用。”
他招过几个人低声吩咐起来。
“这样……明白了吗?”
“嘻,明白了。”
接着,羊倌、高正业与几个神枢营的亲兵便带着薛伯驹离开。
高成益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竟有些期待起来。
他看了王笑一眼,只觉得这个小子真是一肚子坏水。
还以为今夜是要对付嘉宁伯,没想到王笑的目光已看得更远……
~~
王笑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低声自语道:“时间差不多了,王芳该来了。”
“你还学会看时辰了?”秦玄策问道。
“不会啊。”
秦玄策撇了撇嘴:“你可真装。”
过了一会,果然见东厂的番子们列阵过来,将锦衣卫围得水泄不通。
接着,王芳的轿子缓缓下落。
“住手!”
双方对峙了一会,锦衣卫番子也不敢再动嘉宁伯府,终于停下手来。
王芳身边的太监便站出来喊话道:“厂督请驸马爷与张指挥使过来相见。”
秦玄策不由骂了一句:“打架不怎么会打,架子倒是大的很。”
王笑与张永年便穿过一排排执刀的东厂番子,走到王芳的轿子前。
却见周围护卫们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对二人防备甚严。
此时若是王芳一声令下,东厂倒是可以拿下二人。
王笑却也不惧,颇为礼貌的行了礼。
王芳却只是哼了一声,不满之意十分明显。
“督公这是……莫非还怕我们对您动手不成?”王笑似开玩笑般地说了一句。
一句话,周围的东厂番子更加防范起来。
王笑便笑道:“别紧张,我与督公是何等交情。”
王芳又是娘里娘气地“哼”了一声,极是不悦的样子,嗔怪道:“驸马今夜又是做什么?!往常闹也就算了。嘉宁伯是什么人!你们也敢动……”
王笑道:“督公言重了。我今夜只是过来当证人的,不过是配合张指挥使行事。”
“你少糊弄咱家!”王芳气急道:“你真是反了天了。还不快让你们的人住手、各自散去。自缚于咱家前面,明早向陛下请罪!”
张永年抱拳道:“下官奉了陛下圣谕,调查嘉宁伯薛高贤。”
王芳一滞。
他自然能看出来延光帝对嘉宁伯不满。
但想来,依着陛下的性子,要的必定只是嘉宁伯的罪证,而不是这样堂而皇之的抄家。
这个张永年真是个木榆脑袋,陛下亲自吩咐他做事,便是要让他离王笑远点,以后只听陛下差遣。没想到,他如今竟还和敢王笑纠缠不清。
自毁前程的蠢材一个!
“你还不知罪?!陛下让你调查,让你这样动刀杀人了吗?你眼里还有法度吗?”
“下官正是为了维护法度。”张永年道:“还请督公摒退左右,下官有要事相告。”
王芳面色一变:“你要干嘛?咱家不!”
“督公。下官真有要事。”
“咱家绝不!”王芳手一指:“张永年,你给咱家站远一点。”
马上便有东厂番子执手将张永年逼退两步。
张永年面露焦急,低声道:“锦衣卫已查得嘉宁伯的不法罪证,事关重大,宫门又已落钥,来不及入宫禀报陛下,因此自作主张……下官知罪,但此事非同小可,请督公明鉴。”
王芳脸上阴晴起来,他瞥了王笑一眼,却见这小子好整以暇,似乎很是镇定。
“你休想蒙蔽咱家。总之,你今夜休想对付嘉宁伯府,那是皇后的娘家!”
“督公……”
王芳叱道:“让你的人都退了。还有,把杀害嘉宁伯的凶手交给东厂。”
张永年急道:“嘉宁伯真有大罪证……”
“闭嘴!”王芳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厂卫!厂卫是什么,陛下的鹰犬!你见过哪家的狗敢咬主人的亲戚?”
张永年面色一变,竟是被王芳斥责得哑口无言。
王笑便笑着打圆场道:“督公勿恼。不如这样,今夜让锦衣卫暂时退去,明早我与张大人自去面圣请罪。只是……”
“只是什么?连嘉宁伯这样的勋戚你们都敢……都死了。还不快把凶手交出来。”
王笑道:“凶手已经逃了,我们怀疑凶手藏在伯府之中,才过来搜查的。这样吧,让锦衣卫到嘉宁伯书房中搜一搜,别的事物皆听督公安排。如何?”
王芳微微眯着眼看着王笑,心中思忖起来。
什么‘凶手藏在嘉宁伯府里’他是不信的。
但……此事有蹊跷。
王笑行事虽大胆,但素来留一手。今夜嘉宁伯身死是大事,他必然藏着说法。
张永年所言嘉宁伯有大罪证,莫非是真的?
但,咱家偏不让你们如意!
老太监心里这般打定主意,便道:“锦衣卫退下去。至于嘉宁伯府,咱然让东厂围起来,不论有何事,明日禀明陛下再说!”
“督公。”张永年急道:“下官只想……”
“闭嘴。”
王芳打量着张永年的神色,心中愈发确定起来:锦衣卫这是摸到了大功劳了。
咱家得搅了他们的事。
人是锦衣卫杀的,功劳是自己的,岂不美哉?
“马上让锦衣卫退走。”王芳语气愈发坚决起来:“否则,咱家便要将你张指挥使拿下!”
张永年还有不甘,正色道:“大家都是为陛下做事,我锦衣卫也未必怕了你东……”
王笑一扯他手臂,摇了摇头。
“我们听督公吩咐便是。”
“可是……”
“说来说去,都是为陛下办事。”
王笑劝住张永年,便对王芳拱手道:“那谨听督公安排便是。”
……
秦小竺在嘉宁伯府打趴了几个厉害家丁,又装了满满一袋珠宝,正觉高兴便听到锦衣卫撤退的命令。
她跑到了王笑跟前,鼻子一皱,便道:“说好了杀人放火抢黄金,现在你连个东厂番子都怕,有什么意思?”
王笑便附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所以今日不过是前菜,过两天才是大餐。”
“真的?”
“骗你我是小狗。”
“哈,那好吧。”秦小竺心中大乐。
王笑便伸手替她拿包袱,道:“你辛苦了,还拿这么多。”
“你别动,又不是给你的。”
秦玄策便赔笑道:“姐,我想买个宅子。”
“你也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