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帷幄中
三人在屋内闹了一会之后,王笑问道:“你偷了宣大的布防图?温容信反而要助我们除掉这个幕后黑手?”
唐芊芊道:“他自然是想要杀我,彼时他若无声无息地杀了我,我也无可奈何。偏偏被我知道了消息,那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
“为何?”
“你猜猜?”
王笑沉吟起来:“因为陈圆圆?有她在宫中,郑元化若敢动你,她便向陛下揭发郑元化与义军勾结之事……你藏有郑元化的罪证?”
唐芊芊“嗯”了一声,道:“昨夜,我便让花枝到郑府去警告了那老头。”
她说着,轻笑起来:“那老头位列天下百官之首,如今却被一个字都未识全的乡野丫头用言语吓住,何等有趣?”
她笑容颇有些得意,明媚万分。
王笑又想去亲她,又被她打了一下。
他只好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们要杀你?”
唐芊芊道:“我本来以为他们并不知我回京了。但,他们没派人盯着白记车马行。”
“没派人盯?意思是……”王笑皱眉思忖起来。
“大同的传信必已到京中,就算是猜测我回了西安,他们也应派人盯着白记车马行。可是他们没有,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知道你在哪?”
“不错。”唐芊芊道:“他们知道我在哪,便必定要杀我。我唯一的活路便是派人抢在他们杀我之前,告诉陈圆圆若我死了就揭发郑元化。”
‘唯一的活路’几个字入耳,王笑的神色忽然就黯淡下来。
“怎么了?小傻瓜。”唐芊芊便捏了捏他的下巴。
王笑叹道:“你不该再回京的。”
王笑有些自责。
他一直以为唐芊芊有心机、能算计,很多时候便忽略了她的感受。此时想到她不顾安危回了京城,却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别人成亲,他便有些怪自己。
下一刻,耳边却传来一声极柔媚的话。
“可是,人家想你的蒸汽机了~”
王笑转头看去,却见唐芊芊媚眼如丝,柔情千种。
他不由虎躯一振。
这突然其来的撩拨……
可是,缨儿还在啊。
接着他才发现,缨儿本来给自己捏着肩,不知何时竟已停了下来。转头一看,却见小丫头已经倒在榻上,睡得极香。
“你你……你把缨儿迷晕了?!”王笑惊讶道。
“嗯。”唐芊芊低下头,白嫩脸上已带着些嫣红。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
她今天本就打扮的极好看,此时低眉顺目,双目含情,更是让王笑移不开眼。
“唔~”
良久,王笑方才以邀功的语气道:“我昨天……守身如玉。”
唐芊芊柔情似水,抚着他的脸道:“这么乖?那人家好好奖励你……”
“唔~”
“你好好……”
“你既守身如玉……嗯~人家总得好过那小丫头,不能……嗯~让你吃了亏……”
……
缨儿一觉醒来,揉了揉眼,只见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已经到晚上了?
自己竟是睡着错过了一顿晚饭。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却记不得梦到什么。
转头一看,她却见唐芊芊正躺在旁边,云鬓散乱,面色微红,有些疲惫又极有些缱绻动人的样子。
“纤纤姐,少爷回去了么?”
唐芊芊懒懒应道:“还在府里,在外院办点事情。”
缨儿便道:“那我可以去找少爷么?”
唐芊芊伸手拉住她,轻声道:“别去,一会有坏人要来,等他打跑了坏人,今夜不回公主府。”
缨儿便点点头,很是乖巧地“哦”了一声。
空气中有些奇怪的气息。
缨儿坐在榻上,抬着头嗅了嗅,颇有些茫然。
唐芊芊便探手摸了摸她的可爱的脚丫,问道:“缨儿有没有觉得我抢了你少爷?讨厌我吗?”
缨儿摇了摇头道:“之前,桑落说,等少爷成了婚,我便不能再见他了……所以我一直很怕。”
“但是芊芊姐你来了之后,我便没那么怕了。”缨儿低声道:“芊芊姐你说过会带着我的,你能见到少爷,便也能带我见到少爷。我不过是个丫环,若在别的主子那,敢对少爷起心思,怕是要被打死了。但有你在,我其实是觉得安心呢……”
唐芊芊慵慵懒懒地道:“傻丫头,你才是他的心尖子。以后我若得罪了他,还指着你护着我呢。”
缨儿被她摸得有些羞,缩了缩脚,又问道:“芊芊姐,你们……你们下午……缨儿睡着的时候……”
她一句话终究是问不出来,便打算退缩了。
没想到唐芊芊竟是轻轻“嗯”了一声,道:“傻丫头,落不了你的。”
缨儿一张脸便腾的一下红了起来……
-------------------------------------
暮鼓敲过之后,清水坊便开始宵禁。
王家依旧灯火通明。
公主府的车驾并未离开,据说是附马今日在王家摔了一跤,摔断了腿。
远远传来一声梆子声。
打更人高唱道:“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带着独有蕴味的报更声在坊间回荡开来。
月光下,一列一列整齐的兵士跨进清水坊。
这些人俱是身披轻甲,手执横刀,眼神中带着凛冽的杀意。
这是振威营的精锐。
石良平按着刀,快步而行。
他发现自己没有那么讨厌阮洽了,那个书生嘴巴虽然欠,办事却很牢靠,竟真的弄来了兵部的调令和王笑的罪证。
今夜抄了王家,自己将平步青云。
便如同王笑抄了文家后一样。
六百精锐在月色下无声的奔走,转入清水街……
前面影影绰绰站着二十余个人。
石良平微微眯了眯眼。
怎么回事?王笑有准备?
他瞬间有了决定——杀掉这些人。
“快!”手在空中挥下,振威营精锐提速向前奔去。
“什么人?!”对面喝道。
石良平喝令道:“杀!”
“振威营捉拿反贼细作!反抗者格杀勿论……”
下一刻,突然有篝火在长街当中熊熊燃起。
刺目的火光让石良平微微眯了眯眼。
映着火光,一个穿披战甲的大汉高声喝道:“吾乃五军营左都督赵开成!谁敢再动一下,定斩不饶!”
石良平连忙大喝道:“住手……”
楚朝京师三大营分为: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
五军营又下辖十二团营,分为四武营、四勇营、四威营。振威营不过是四威营中一支,自是决不敢冲撞五军营都督。
此时石良平快步上前,见眼前竟真是赵开成。
他不知对方为何在此,心中不安,却也只能抱拳道:“末将振威营都统石良平,奉命捉拿反贼在京中细作,还请将军让道。”
“你深夜在京城行军,可有军令?”赵开成喝问道。
“有。”石良平连忙将兵部行文递过去。
他有些不安,便却也不怕什么。
自己背靠恭王,又是奉命行事,谁也不得说什么。
赵开成拿着行文扫了一眼,竟是面无表情地向后缓缓退了几步。
石良平瞬间便感到有些不好的预感……
“这调令是假的!你们好大的胆子,伪造文书、趁夜进京,是要造反吗?!”赵开成陡然一指石良平,喝道:“拿下!”
“其余兵士,放下武器、原地抱头!敢擅动者,以谋逆罪论处!都别动!以免到时祸及家小……”
“赵将军。”石良平喊道:“这调令千真万确,怎么可能是……”
“自己看!”
石良平目光看去,却见赵开成手指之处,兵部大印上的‘兵’字赫然少了一点……
他只觉脑中“咣铛”一声,击得他头昏目眩。
他有一身武力,背后有六百精锐,却只觉一瞬间便走到穷途末路。
手臂被人制住,石良平脑海中猛然回想起在王家村的那夜,阮洽对自己说:“石将军你看,这便是多读书的妙用。”
他娘的!但每次都是别的读书人算计老子……
关于女主
关于女主。
从情节走向、人物关系、主角意愿各方面而言,应该都不会出现再多的女主了。
对于王笑而言,他如今也颇有一些焦头烂额之后“我要守身如玉”的感悟。
~~
事实上,仅目前出现的女主也确实有些多了。
我也许可以说她们代表着不同的阶层,天家贵胄、文武官宦、流民反贼、侍婢丫环、弱势庶女之类。或者什么女人是楚朝人口的半数,不写女子的楚朝不完整之类……
借口嘛。
怎么说呢,主角一生中如果没遇到几个女孩子,未免也太假正经了。
说回故事里,我其实是没把控好的。
比如唐芊芊、钱朵朵,这两个在最开始的大纲里,只是浮光掠影,连名字甚至都是随手打的。
但怎么说,比如唐芊芊,她其实是凭自己的生命力在书里活下来的。一直到了好几章之后,占住了女主之一。
之前有看到人说,作者只是跟在角色身后,窥视他们的生活。大抵便是这种感觉。
~~
总之,我真的很尊重和喜爱读者们。各方面的顾虑都不应该出现新的女主。可就是,另一方面,有些伏笔还是要用完的……
因为我不确定之后还会不会出现唐芊芊这样的情况,那对于女主的数量,就不好说死。
那就大概写个小情节来解释吧,当然,这与之后的情节走向一点关系都没有(重点!重点!重点!)
这只是一个灵光一闪的小画面,估且一笑:
~~
楚,初平二年。
殿中,内阁首辅傅青主端着身子坐在扎凳上。
“礼部罗德元的折奏?朕看了。诸爱卿公务繁忙之余,却还有心关注朕的私事,让人感动啊。”
傅青主肃容道:“天子无私事。”
王笑:“……”
“陛下,此乃关乎社稷稳定,楚朝国本的大事,臣请陛下慎重考虑。”傅青主侃侃道:“当年简帝无嗣,继位的康帝为其堂弟,后便有了‘大礼仪’之争,引得国本动荡……”
王笑颇有些不耐起来:“你越来越啰嗦了。”
“陛下!当今后宫之中,只有寥寥不过……这个……六人左右,实非家国鼎盛之兆,臣请陛下广选秀女以纳之。”
王笑白眼一翻。你连朕有几个老婆都不确定,竟还敢上奏?
虽不是第一次听这个馊主意,他依然极有些惊讶:“你竟然是说……朕,有些纯情了?”
朕自己都太惊讶了!!
傅青主一抚长须,郑重道:“陛下确实太过纯情了!”
第282章 局与局
时雍坊。
“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远远的报更声传至温府。
温容信头也不抬,道:“算时间,赵开成应该已拿下了石良平。”
因詹事府比大理寺清闲,温容修这些年来时常也替弟弟批阅大理寺的卷宗,两人便合在一个书房办公,此时闻言笑道:“若石良平不肯轻易就范呢?”
“他若有这等魄力,又能让振威营兵卒公然拒捕。那大可去与建奴打上一仗。”温容信讥道,“我也不妨保举他一个蓟镇总兵。”
温容修道:“你如今说话愈发刻薄了。”
“是吗?”温容信随口应了一声,又道:“本来是打算借石良平的刀,杀唐芊芊与王笑。但既然首辅大人改变主意,那便借那对小男女的刀,杀石良平、整顿京营。”
“振威营拿下之后,十二营团我们能掌控九个了吧。”
“不错。”温容信道:“五军营已基本在首辅掌握。接下来,神枢营与神机营再拿下一个就够了……”
温容修道:“你似乎忘了一个人。”
“谁?”
“今日上门的‘蒋干’。”
温容信淡淡摇了摇头:“由王笑去对付吧。我根本就未将阮洽放在眼里过……”
~~
两个月之前,由左经纶主使、宋礼布局、钱承运实施,布了一场通过弹劾附马遴选、进而打击昆党的局。
两个月之后的今天,阮洽也布了一场局。很巧的是,对手也正好是温容信、王笑、唐芊芊……
~~
文贤街。
茶馆二楼。
阮洽正襟危坐,摆弄着面前的茶水。
他动作缓慢而风雅,举手间便显出几份沉着与自信来。
今夜,是必杀之局。
石良平率领振威营六百精锐剿杀王家,他则是领一百八十名恭王府亲兵巡卫四周,以防有漏网之鱼。
此时虽已宵禁,坊与坊之间禁止走动。但还早,王家中依然还是灯火通明。阮洽不急着动手,他要等到石良平先围了王家,待到三更天,那边放出烟火信号了再动手不迟。
一百八十名亲兵藏在楼下的三个店铺中,寂静无声。
王笑定然是没有武力阻挡振威营六百精锐的。
而此时清水坊安安静静,说明振威营的行军甚至都没被王家的家丁发现,一切都很顺利……
月光从窗边透进来,阮洽举杯饮了一口。
“这茶水不好。”他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一人独饮未免无趣,他便让身后的魁梧大汉坐下来共饮。
那大汉是恭王手下死士,姓段,又擅长扭断别人的脖子,便有个浑号叫‘扭断头’,技艺极有几分了得,人却有些呆。
扭断头坐下之后,阮洽给他斟了杯茶,指了指墙上的一首题诗,道:“看到那首诗了吗?仅看此诗,我便知道这店家不是个好东西。”
“为什么?”扭断头问道。
阮洽道:“这字,是模仿当今陛下的御笔,倒也颇得其中精髓,可见这提诗者是个谄媚的,此为人品不行。这样的破茶他也提诗,想必是这店家花钱雇来的。”
扭断头问道:“所以呢?”
“此店主花钱雇人模仿陛下御笔提诗,既有辱斯文、又欺骗主顾。足可见其无赖也。”
扭断头不由心想,那如果真是陛下提的诗呢?
他再一想,不由心道:“自己真傻,陛下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
他于是牛饮了一杯茶,有些崇拜道:“阮先生好厉害。”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阮洽笑了笑,问道:“段壮士是因何投身恭王殿下府中?”
扭断头心想:“那当然是因为给的银子足。”
但与阮先生这样的雅人自然是不能这么说的,他便道:“王爷是个好人。”
阮洽点点头,叹道:“不错,恭王素有贤名。前阵子朝庭募捐军饷,户部侍郎不过捐了五百两,王爷却捐了三千两,更不必说往年开棚济粥、铺桥修路。宗氏贵胄中,如此心怀百姓者,有几人哉?”
扭断头便连连点头,有些与有荣焉之感。
——以往都不知道自己家王爷是这样的大善人!王爷真他娘的谦虚……
“可惜啊,王爷的贤名,终究是导致了政敌反算。”阮洽道:“你可知王笑此子是何等人?”
扭断头摇了摇头:“什么人?”
“此子不通经义,却有狼子野心。背祖忘典,为权势才入赘皇家。却又勾结阉党,串连奸臣,蒙蔽圣上,劝开东厂,劝立锦衣卫,祸乱京师。”
扭断头不由怒目圆睁,骂道:“竟有这样没骨气的小人?”
“京中有一户人家姓文,是世代书商。”阮洽道:“王笑因与文家有私人仇怨,便指使锦衣卫杀文家满门,掳掠其财物,霸占其女子,实属恶贯满盈。”
“这小子竟比我还恶?”
“是啊,值此民不聊生之际,好不容易出一个贤王,却……”阮洽叹道:“王笑勾结朝中奸官、为了邀宠便进谗言让圣上猜忌恭王,想要害王爷。”
“就像戏里,秦桧要害岳爷爷?!”
“不错!”阮洽正色道:“你我受王府奉养,自当鞠躬尽瘁,为王爷肝脑涂地。”
“正是这样!”扭断头不由眉头一拧,拍桌子道:“今夜我们就杀了这个奸贼,替天行道。”
他说着,不由站起身,对阮洽拱手道:“阮先生高义!某家心中敬佩,以后但有驱驰,某家上刀山下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这段词是他往日听评书学来的,此时喊完,他心中对阮洽愈发有些敬佩起来……
阮洽就是闲着无聊练习一下辩才,此时三言两语便收服了一个粗汉。
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如此想着,他看着月色中的京城,开口吟道:“不信请看弈棋者,输赢须待局终头!”
温容信,等着瞧,你以为你一朝登榜便能春风得意?
王笑,等着瞧,你以为你手握厂卫便能大权在握?
“输赢须待局终头?”有人高声反问了一声。
“谁?!”
“先生小心!”扭断头猛然一掌击在桌子上,将阮洽远远推开。
下一刻,一柄银枪钉在阮洽刚才的位置上。
接着,一道身影从窗户中翻了进来。
那人是个少年,翻进来后二话不说便一脚踢来,扭断头拍掌去迎。
“嘭”的一声大响,那少年退了两步,挑起地上的长枪,大喊道:“开团!”
极有些兴奋的样子。
与此同时,楼下传来惨叫。
“啊……”
厮杀之声轰然响起。
“锦衣卫拿贼!缴械不杀!违者格杀勿论……”
第283章 贤与庸
秦小竺一身小宫娥打扮,穿着对襟小袄裙、梳着双丫髻,打扮得有些可爱,人却是大马金刀地坐在屋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长街上的厮杀。
锦衣卫战力还可以。
——心中做了如此评价,少女便站起来,负手清喝道:“都听好了!”
声音传开,便有人一边打着架一边勿勿抬头瞥了她一眼。
秦小竺这次难得没有骂粗话,朗声道:“这条街是老子罩着的,那个卤煮店、火烧店都是老子常去的。谁要是敢砸了,我将他卸成八块拿去喂狗!”
话音未了,一次利箭向她面门疾射而来,秦小竺侧身避过,捡起一块瓦片就向对自己射箭的那个王府亲兵掷去。
“娘希匹。”
瓦片势若流星,‘嗖’的一声便贯入那亲兵喉间,溅起一串血花。
混战中的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这小姑娘看起来俊俏白净的,手段居然这么凶?
“包括你们锦衣卫,谁都不许砸店,听清楚没?”
惨叫、厮杀声依旧,没有人回应她,但继续打架时都注意着别让自己撞进街边的小店里。
秦小竺方才满意地点点头,跃下屋顶,一路小跑进王家找淳宁。
“如何了?”
“振威营石良平被五军营都督赵开成拿下了,没人反抗。那边锦衣卫在围剿恭王府的亲卫……局势已定。”秦小竺将事情说了,有些疑惑道:“为什么赵开成能拿下了振威营,却不去拿恭王府亲卫?”
“石良平只是暗中投靠恭王,赵开成拿了无妨。但他若是敢动恭王府的人,那却是撕破脸了,恭王想不与他为敌都不行。”
淳宁解释完,又沉吟道:“赵开成背后是郑党,属于太子一系。今夜他收服振威营,那五军营就几乎已在太子一系的掌握中。”
秦小竺无所谓道:“那有什么?京师三大营都不怎么能打。”
淳宁道:“又岂是真的要用来打仗?拿在手里便是筹码。”
她说着,微微蹙眉。
秦小竺便问道:“你是不是怕王笑不是诚心帮四皇子啊?”
淳宁轻笑道:“你紧张什么?我既选择成亲便是信他,是谓‘用人不疑’,若这点事都要担心,还何必夺嫡?”
“那你在想什么?”
淳宁道:“我在想,这一局他要如何做才能不让郑党占这个大便宜?”
“那你想到了吗?”秦小竺道。
淳宁摇了摇头:“没有。”
秦小竺道:“你都没有想到,王笑肯定也想不到啊。”
淳宁道:“他既然布下这一局,又岂会看不出郑党的目的?既能看出,他又答应过我要帮衍弟,那应有后手。”
“但是,我觉得他没有那么聪明啊。”秦小竺喃喃道,“他其实傻傻的……”
~~
隔着两道小院,唐芊芊与缨儿正坐在一起吃雪梨羮。
“好吃吧?”缨儿一抬头,却见唐芊正举着勺子也不知在想什么,于是问道:“芊芊姐,想什么呢?”
唐芊芊笑了一笑,道:“我忘了一件事。”
缨儿抿着小汤匙,颇有些不解。
但唐芊芊接下来说的话她却也还是听不懂:
“那小姑娘大概以为是笑郎布局的吧?知道太子一系又占了好处她大概会很着急吧?谁让这次我自身难保呢,自然没想到她的立场……”
-------------------------------------
“北落明星动光彩,南征猛将……如云雷!”
秦玄策琅琅吟了一句,手中的枪便猛然从‘扭断头’的喉间贯出去。
血缓缓滴下来……
白老虎放下扭断头的双手,这个恭王府的魁梧死士便缓缓倒在地上。
白老虎转了转头,道:“要不是老子过来帮你制住他,你的小脖子都要给这老小子拧掉了。你还好意思吟诗?装得像自己很厉害一样。”
秦玄策不服道:“要不是我一枪刺死他,你的脖子再粗也要被他拧断了……”
阮洽摔坐在地上,看着地上的尸体,深呼吸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慌,我还没有输。”
楼下的厮杀声渐渐停下来,恭王府的亲卫们已经溃散而逃。
阮洽也想逃,人还没站起来,便被秦玄策一脚绊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有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
阮洽狼狈地趴在地上,抬头一看,便见到王家三兄弟缓缓抬步走上来。
他是认识王珍的,大家都是读书人,以前在文会上也见过几次。阮洽连温容信那样的世家子弟都看不起,王珍这样的商贾之子更是入不了他的眼。
此时被王珍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他便有些羞忿起来,道:“我们不过是在此喝茶,你们凭什么敢擅杀王爷府的亲卫?!”
对于阮洽而言,今夜虽是自己要灭王家,但现在自己都还没动手,论律论理,自己都不输。
“厂卫杀人,需要理由吗?”王珍道。
阮洽心一颤,强压着恐惧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王珍问道:“是你下令围杀王家村的吗?”
“王珍,你不配与我说话。”阮洽转头看向三人中最年少的一人,问道:“你是王笑?”
说着话,他想支着身体站起来。
秦玄策却是一脚踩在他肩上,将他又踩了下去。
阮洽怒极,有心大骂一句‘有辱斯文’。然而他知道自己一旦情绪失控,对方就更没有与自己谈的意愿,于是他硬是将到嘴边的怒骂咽了回去。
有些艰难地浮起一丝笑容,阮洽道:“不要这么浮躁嘛,让我站起来谈,你们也不会损失什么?”
王珍道:“是恭王指使你的吗?还有别的人参与吗?”
“拿四书五经哄骗烟花女子的商贾败类,你考中进士了吗?”阮洽讥笑道。
王珍气极反笑,道:“我至少没因舞弊被剥了功名。”
阮洽道:“当年那些举子只许诺给我五十两银子,我便答应帮他们舞弊。哈,五十两,毁了我一生。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不知道!你出身富户,根本就不知民间疾苦……”
“呵,瞧不起我们商贾的也是你们这些书生,嫉妒商贾有钱的亦是你们。”王珍道:“闲聊完了?最后问你一次,招还是不招?”
阮洽轻轻笑了笑。
他说来说去,为的便是让王笑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不杀自己。因此几句话间便已表现出了自己的才华、镇定、耿直、无奈……
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对王珍道:“你不过是个庸才,我懒得与你多说。”
接着,他目光看向王笑,淡淡道:“到是你,那几首词作得不错。想问什么?”
这句话亦是他的策略,将自己放在一个高点,以俯视的口吻对王笑说话,让他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对待的角色。
自己是世间高才,便当有世间高才的惟渥礼待。
下一刻,王笑两步走在他面前,开口道:
“你他娘的。”
阮洽一愣,接着,一只脚底板狠狠踹在他面门上!
阮洽登时眼前一黑……
第284章 你叔叔
由白老虎押着阮洽,王笑一行人从茶馆二楼下来。
文贤街散落着尸体,张永年正在指挥人救治伤员。
长街尽头,却一排排火把在远处泛着点点光亮。
有人来了?
王笑停住脚步,站在夜风中,向那边看去。
来人越来越近,却见是一队披甲卫士,看衣饰也是恭王府的人,看身形都很是精壮。
秦玄策便在王笑身边低声提醒道:“刚才那个恭王府的死士很能打,要是多几个那样的就很麻烦。”
“你打不过就说打不过,非要说是对方很能打。”王笑道。
过了片刻,那队卫士跑到近处,在王笑一行人面前停了下来,颇有些警惕的样子。
“他们不是来打架的。”秦玄策低声道。
接着,只见那队卫士中间让出一位少年来。
这少年十八岁左右年岁,长得白白净净的,穿了一身粗布襟袍,看着却很有些贵气。
“你是王笑?”
问了一句之后,他见王笑不回答,便又道:“我是恭王第二十七子,周准炽,封镇国将军爵。对了,阮先生是我的西席老师。”
“第二十七子?”王笑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无语,自语了一句:“一个王爷就生这么多,那这楚朝得养多少宗室?”
对面许多卫士便瞥了王笑一眼,不明白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家王爷生几个,关你屁事。
没想到,周准炽竟是回答了一句:“根据七年前编修的《宗藩条例》记载,皇室宗藩有二十八万余人。”
王笑若有所思道:“近三十万人不事生产,却锦衣玉食。你可知道,奉养着你们的,却是在田里一锄头一锄头种地的贫疾百姓……”
他说着,目光看向秦玄策,用眼神询问道:怎么样?能不能团得过?
秦玄策瞥了周准炽身边的那队精锐卫士一眼,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王笑也不知秦玄策这是几个意思,便又对张永年抛了个眼神,方才将目光落回周准炽身上,叹道:“百姓辛苦劳作却食不裹腹。你们清闲富贵的日子里,却尽是在吃他们的血汗……你爹应该少生点孩子的。”
“我并非鱼肉百姓的劣豪。”周准炽道,“另外,你不应说‘你们’,你既受了这驸马都尉的爵,便也是我等的一员。”
他说着,盯着王笑,很是坦诚地又道:“对了,我比淳宁长一辈,论辈分,你应该唤我一声‘叔叔’。”
王笑斜了他一眼。
“你我都是亲戚,若有什么冲突可以坐下来谈。”周准炽道:“不如把阮生先交还与我,我们交个朋友?”
王笑也不知他是想当叔叔还是想交朋友,淡淡道:“人是锦衣卫拿的,你问我无用。”
“明人不说暗话。”周准炽笑道:“谁不知锦衣卫是你在暗中操控?”
王笑道:“那你不怕我把你一起杀了?”
“就算是锦衣卫,行事也该有名目。”周准炽道:“却不知你们凭什么捉拿阮先生?”
“他事涉及太子案,因此拿他。”王笑讥道:“怎么,锦衣卫办这样的大案也要向你汇报吗?”
“你不必这么嚣张。”周准炽道。
他不愧是阮洽教的,说话都是一个腔调。接着,摇了摇头又道:“我们宗室王公与文家那样的商贾可不同,不是一个厂卫衙门轻易能动的。把人还给我,以前的事一笑泯恩仇如何?打打杀杀的不好。”
“明人不说暗话。”王笑道:“王家村是恭王府派人屠的?”
周准炽沉默了一会,道:“此事,我们可以弥补你,便当是不打不相识。这样吧,京城里诸王公府都凑了些份子钱,一起做些保赚不赔的买卖,往后你也掺一份,如何?”
王笑轻笑一声。
周准炽又道:“你大概还不明白这其中的水深。今夜你很幸运,但保证不了每一夜都这么幸运,以后的日子很长,只要有一个晚上有疏忽,你这一家人的命就要搭进去。有些事你太想当然了,陛下建立锦衣卫其实是一种试探,吓一吓大家、逼大家拿出银子而已,你不会真以为圣心想有大动作吧?这朝局,可经不起动荡。”
“你为了陛下这个一时兴起,去得罪权贵,最后只会成为这场权谋中的牺牲品。”周准炽道:“如今你背后是万丈深渊,前面却可以是富贵坦途。我今日过来,并不仅是为了阮先生一人,实则是想拉你一把。也还这京城安宁,大家平平安安、和气生财,岂不美哉?”
王笑道:“你不道歉吗?”
周准炽愣了愣。
“王家村在那一夜死了两百六十七人。”王笑道:“你要拉拢我,都不先道歉吗?”
周准炽轻叹一声:“你若要道歉,我可以代表父王向你道歉。”
“向我?”王笑摇了摇头,又讥道:“你们两次谋划都要杀掉与我有关的所有人。如今以为道个歉我便能放过你?”
周准炽颇为无语——这小子是在耍我?
“这楚朝如果是太平盛世,你或许还有两分道理。”王笑轻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对周准炽说还是对自己说,“得罪王公权贵确实是很危险,你说万丈深渊也不错。但如今,你们那所谓的‘富贵坦途’,走向的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世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周准炽道:“世人本就有富贵、有贫疾,这是各自的命。我出身贵胄,锦衣玉食就是我的‘本分’,你不能因我不肯拿锄头种地,就说我是万劫不复。”
王笑没有再应他,目光落在他身后。
周准炽转头看了一眼,有些惊讶道:“你胆子比我想像的大。怎么?连我都敢捉?”
说话间,锦衣卫已将这一队王府卫士包围住。
方才两人说话的功夫,张永年便在组织着整顿队列,一做好准备,便二话不说执刀围了上来。他倒是没有忘记将那句惯用的借口先嚷上一遍:“锦衣卫怀疑你们与太子遇刺案有关,跟我们走一趟。”
周准炽淡淡一笑,道:“王笑,你与我说话是在拖延时间以整顿人手,那你安知我不是在拖延时间?”
王笑道:“怎么,你还能调大军来与锦衣卫大战一场不成?”
“不须大军。”周准炽道:“有一人,足矣。”
说话间,有快马疾驰而来,奔至眼前骑士翻身下马,对王笑拱手道:“王公公顷刻便至,让小的先来告诉驸马一声,切不可伤了恭王幼子。”
接着,他向前一步,压低了些声音又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第285章 调心态
过了一会,王芳的轿子在文贤街上落定。
“王公公。”王笑拱手笑道,仿佛彼此间从未有过芥蒂。
王芳脸上却有些尴尬,他也不下轿,坐在那掀着轿帘,指了指街边的一家店,叹喟道:“咱家还记得,当日咱家在那边排队买鲍螺,让人给欺负了。还是驸马你过来替咱家撑腰的。”
王笑道:“即使没有我,公公又岂能真让寻常百姓欺负了?”
“这些年来,陛下也就出宫那一天最开心。”王芳叹道:“半夜三更的,陛下也还未睡,宫门落了钥,还派人放吊篮出宫通知咱家急急赶过来,陛下难啊。”
“是啊。”王笑道:“我也想能为陛下分忧。”
王芳急道:“你这是分忧吗?瞎添乱!知道陛下有多担心吗?”
他说着,拍了拍胸膛缓了缓,方才用细尖的声音轻声道:“恭王之父乃宗人令瑞王,辈份高、声名大,在宗氏中有极高的声誉。有时候他一句话,便能让人找到攻讦陛下的借口,甚至引起天下动荡……”
王笑便宽慰道:“王公公且安心,锦衣卫只是查案查到周准炽头上,就问两句话。”
王芳叹道:“你知道这些日子陛下担着多大的压力吗?昨日你成亲,数十名勋贵到户部去闹俸禄,这次姚文华苦苦相劝也没用,户部因此停摆一天,误了多少大事。他们真是在要俸禄吗?就是在表达对你的不满,就是在向陛下施压!
“还有跑到太后宫中去哭的。”王芳说着,压低声音道:“甚至连当年吴王之事,又有风言风语传出来……陛下急得昨夜一宿都没睡。”
王芳嘴里的话滔滔不绝,说到最后也只有一个意思:“王爵府和文家不一样,绝对不可以动。这是陛下的意思。”
王笑心中叹息一声。
抄文家时他可以让张永年一刀杀了邱鹏程,哪怕邱鹏程当时执掌太平司,他本身还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武官。
但王芳不同。
王芳与邱鹏程是云泥之别。
他是陛下近侍,是从小就伺候陛下的大伴。此时他的话,代表的是圣意。
周准炽说的没错,陛下从来就没有要削宗藩的决心,他成立锦衣卫只是想敲诈些银子。
自己抄文家那晚陛下就已经动摇了,当时若不是有文家的五百万两银子垫着,自己可能都要为文家陪葬……
王笑这般想着,转头看了看张永年。
月光下,张永年按着刀,抿着嘴,脸庞看着愈发有些坚毅。
刀是把好刀。
执刀的手却有太多顾虑!
当你的亡国之君去吧……
王笑忽然有些厌倦这样的勾心斗角、权力之争。
踩完一个对手又有一个对手,这楚朝的朝局便如一滩烂泥,极费力地抬起脚走了一步,却发现四周还是烂泥。
权力的滋味也不过如此。
下一刻,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到阮洽,心中忽然想到,自己会不会也像这个人一样自命不凡?
不对,
自己不是厌倦了权力。
自己是讨厌这种权力受到制衡的感觉!
自己最近太狂妄自大了,差点真的把自己当成这楚朝的救世主,以为陛下只有听自己的才能改变目前的局面,以为锦衣卫无人可挡。
事实上,锦衣卫初立,武力并非所向披靡。它的威势权柄,皆来源于它身后的皇权。
权力与胜势太容易让人冲昏头脑了,今夜自己若敢表露出一丝对陛下的不满,那以后万事皆休……
——王笑想着这些,背上几乎流出冷汗来。
“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内省己身。”他心中提醒自己道:“我一无文功、二无武略,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当然是对陛下忠心耿耿。”
“记住,我是个忠心耿耿的……”
~~
周准炽的目光在四周扫过。
王珍、王珠、张永年、秦玄策……那边是白老虎押着自己的先生阮洽。
其实,周准炽并不在意阮洽如何。
一个出身贫寒、没有功名的书生,往日里敬一敬显得自己‘礼贤下士’也就是了。说来说去,不过是花银子养的一个门客而已。
今夜过来,是来压一压王笑的锐气的。
阮洽不仅没杀掉王笑,还把恭王府暴露了。那为了避免王笑报复,就需要将他那一点棱角狠狠磨平,将他那一点气志狠狠压倒!
以天子来磨,以天子来压!
果然,只见王笑与王芳说完话便往这边走来,脸上带着泄气的表情。
周准炽忍不住笑了笑,等他走到面前,便道:“如何?我说得不错吧。”
王笑微微皱眉,脸上有几分无奈。
周准炽揶揄道:“你还能捉拿我吗?”
王笑摇头。
“把阮先生还给我。”周准炽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又道:“我刚才说的‘和气生财’一事,还作数。”
下一刻,王笑也笑了一笑。
少年的眼睛弯起来,整个人的气势仿佛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所有的敌意如潮水般褪去,他眼中隐隐的悲愤和杀机也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人畜无害般的淳朴模样。
看起来有些清涩。
“刚才你说你辈份比淳宁高一辈,我要叫你‘叔叔’?”王笑道。
周准炽眯了眯眼,道:“不错。”
王笑指了指阮洽,笑道:“叔叔,不如把这个人作为见面礼送给侄女婿吧?”
时年十八岁的周准炽闻言愣了愣。
这脸皮。
王笑又道:“我也是要面子的,阮洽主持屠我王家村,我必杀他。”
周准炽盯着他,心里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貌似纯良的王笑比刚才那个杀意四溢的王笑还要可怕……
两人对视了一会,终究还是周准炽道:“好。阮先生留给你。”
王笑温和地笑了笑,很有礼貌的样子,道:“和气生财。”
……
这一夜,似乎是个三赢的局面。
郑党掌握了振威营、王笑捉到了阮洽、恭王府打消了锦衣卫的狼子野心。
这样的结局,恰恰符合了楚朝百年来权势斗争的规律,多方利弊权衡、彼此牵扯,谁都做不成事情。
如同一盆水泼下,泼得再凶,最后也只能形成淤泥,缓缓流入臭水沟。
但,有人不甘心这个结果。
“恭王?儿子倒是挺多的,再加上瑞王一系,不知道够不够数给我王家村二百六十七人陪葬……”
~~
阮洽被蒙着眼带走。
周准炽与王笑的对话他听到了,知道自己必死,他心中便绝望起来。
回头想来,自幼家贫,刻苦读书,本想改变这一生际遇。
也曾以为“事业功名在读书”,没成想啊,活到最后,命运永远只是操纵在权贵手中……
“驸马,这个人还要审吗?”耳边有人问道。
王笑的声音便应道:“不用了,先别杀,过几天还有用。”
阮洽耳朵一动,心中便涌起无尽的希望。
有用?
自己果然还是有用的!
第286章 寻支持
十月六日。
京城中一家名叫‘金拱门’的店堂内,淳宁飞快地瞥了王笑一眼,见他正认真与人谈话,她便小心翼翼捻起碟子里的一个小鸡块,迅速地吃掉。
一碟五个小鸡块,她心里本已划分好王笑三个、自己两个。此时自己多吃了一个,她便有些小小的惭愧。
但实在是很好吃,以前就从未吃过。
好在刚才听那掌柜的意思,最近研发了些新菜品,稍后会一一端上来让驸马尝尝。
淳宁心中如此想着,竟然隐隐有一点期盼起来。
王笑却并未留意到她的小动静,此时他和傅青主说着话,正蹙眉思量着什么。
因这几天算是王笑的‘婚假’,平日里需要陪着淳宁,又不能带她出京,便只好让傅青主进京来见自己。
傅青主道:“昨日,恭王府遣人来了产业园,送了十车粮食,大张旗鼓,引得十分热闹。”
“恭王府?”
“来人自称恭王第二十七子。”傅青主道:“他让我转告东主,这些粮食是他的诚意。又言,东主若想求名,其实有更好的办法,不必如此费尽周章。又道是他有一法子,能让陛下给东家封侯。”
“周准炽?”王笑轻笑道:“想必他没告诉你是什么法子,只说要我去找他?”
“不错。”
“那十车粮食,是做给别人看的。”王笑摇了摇头,沉吟道:“事情经过到时大概会变成这样:我欺负完文家便想欺负恭王。而恭王顾忌京郊难民,为了大局着想、放下私怨,还送粮到产业园赈济百姓……往后锦衣卫若敢动他,那便是我背信弃义。”
傅青主道:“东家所做这一切,在他们眼里便只是求名。可叹,这些宗亲贵胄眼中永远只有争权夺势,始终不肯放下眼帘,往底下看一看。”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王笑是带着淳宁公主过来的,连忙道:“学生出言无忌,恕罪恕罪。”
淳宁便笑一笑表示无妨,很是大气的模样。
王笑怕怠慢了她,指了指桌上的杯子对她道:“你喝喝看这个。”
“这是什么?”
“牛奶和茶一起打出来的,好喝吧?”
淳宁抿了一口,确实是极好喝的。
王笑又问道:“这个鸡块你不爱吃?怎么还剩了两个。”
淳宁微微低了低眼,一派雍容地应道:“我不可耽于口腹。”
“哦,好吧。”王笑便对候在一旁的掌柜石玉吩咐道:“那别的小食也不要了。”
“东家真的不尝尝?那个麦辣鸡翅,小的已经研究出来了。”
王笑摆了摆手,随口道:“不要了,我娘子食量小。”
淳宁端端正正坐着,脸上从容淡雅,心里却极有些遗憾……
“接着说吧。”那边王笑又对傅青主问道:“防疫的情况如何?”
“我们将进京的难民收容、隔离,焚烧死者的尸体,给康健者防护……如是种种,确实是行之有效,但,太少了。”傅青主道:“我们能控制的人太少,我们的权力太少,粮食也太少……”
他说了一会,叹道:“城外与城内皆有难处,城外尸体大多无主,城中却有太多人不让焚烧尸体。只昨日一天,宣南坊一坊,便死了足足二百余人。”
王笑吓了一跳,讶道:“已经这么严重了?”
他成亲之前不久还和傅青主问过情况,没想到短短几日,又已严重不少。
忽然有挽歌声遥遥传来,颇有些悲切:“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治丧。
王笑转头看向窗外,远处的屋顶覆着积雪映着冬天的日光,今日虽然也很冷,却难得没有飘雪,一派风和日丽的样子。
“比起灾情,为何我觉得……京城过于平静了?”
“平静?”傅青主愣了愣:“东主是说为何没人谈论此事吧?”
王笑点点头。
事实上他自己也有些明白过来,这个时代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报纸……口口相传之间,哪怕城东死了一万个人,城西也还有人不知道,更不要说及时地做好措施了。
傅青主却是道:“朝庭在封锁这个消息。”
“封锁?”
“比如昨日宣南坊的里正就被杀了,五城兵马司包围了整个坊,只许进不许出。”傅青主道:“另外京城其实已经戒严了,没有路引者若敢靠近外城十里,便要受到驱杀。就算是有路引,进京的审查也极严……每年都有瘟疫,许多人习以为常,加上朝庭压着消息,自然便有了这份‘平静’。”
他说着,叹道:“朝庭如此做,便是不想让京城出现恐慌。”
“然后呢?”王笑问道。
“然后?”
“之后呢?朝庭要怎么做?”
傅青主摇了摇头,道:“什么也不做,往年遇到瘟疫也是如此。”
“你说过,今年这场瘟疫不同。”
“但朝庭并不会如此觉得。”傅青主深深叹道:“对朝庭而言,只是死得人多些或少些。”
王笑皱了皱眉。
傅青主见他表情,便道:“当前情势,如措薪于火、危机四伏,我们个人之力能做的已做了,接下来需要的朝庭力量介入,必须有人出面代表官府主持治疫。”
王笑道:“傅先生的意思是……”
“我想让东家以驸马的身份上奏,自请为钦差,将防疫之法推行京畿乃至天下。”
王笑与淳宁对视了一眼,问道:“可行吗?驸马不得干政,此为祖训。”
“难。”傅青主道:“但,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说着,脸上的表情便复杂起来,愧疚、怜悯、崇敬、坦荡……不一而足。
“东家也知道吗?若依我所言,以后你或许会因此事遭人猜忌。但生黎倒悬,我恳求东家勉力一试,往后或有不虞,傅某愿陪东家一起死!”
王笑抬了抬手,轻笑道:“我不是怕这个,只是觉得陛下同意的可能性不大……此事,或许我可以去寻求左经纶的支持?”
傅青主摇了摇头,道:“户部与兵部都不是左经纶的权力范围,他支持并无太大用处。另外,他在锦衣卫之事声望大跌,如今又上书清丈土地,正是寡助之时。若他支持,怕还会起到反作用。”
“你是说,有人会为了反对他而反对?”
“左经纶目前确实是这个处境。”傅青主道:“赈灾是户部的职权,户部在昆党手中。昆党与浙党如今正是针锋相对。”
王笑便问道:“需要卢正初的支持?”
傅青主摇了摇头:“我当时便是被郑、卢二人下狱的……”
两人便沉默下来。
这样一件大事,在朝中找不到一个高位者支持,让人颇有些难以相信。
王笑皱着眉,思忖了一会,看着店外的长街上一幅国泰民安的样子,随口问道:“内城中染鼠疫的是不是少一些?”
“这是自然,内城沟渠干净、虫鼠少,居住者官宦富人为多,身体康健。难民一般到不了这里,便少有人染病。”
王笑点点头,若有所思起来……
第287章 有辩才
两日后,恭王府。
“这两天王笑在做什么?”恭王问道。
周准炽恭身回话道:“不过是陪着淳宁吃吃喝喝,倒是又回了王家两趟。”
恭王看着自己的儿子,脸色难以捉摸。
周准炽不知自己的父王在想什么,颇有些忐忑起来。
恭王此时想的却是——本王这个儿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这几天与周准炽打交道打得多了,倒也还记得这儿子排行二十七,却想不起他的名字。
“他回王家做什么?”恭王问道。
周准炽便有些为难,道:“王家里的眼线都被清理了,还未探得消息。”
“那就想办法探。”恭王道:“王笑此子狡猾,你要小心。此事交与你,别让本王失望。”
“准炽明白了,一定尽心办好。”
恭王心道:“哦,原来他名叫准炽啊。”
周准炽又道:“因阮洽接连失手了两次,我们暂时不好马上再动王笑了,不然让人看着,便显得恭王府无法无天。因此孩儿假意与他修好,回头再找良机,一击必中。”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父王放心,如今有陛下压着他,他翻不起半点风浪来。”
“本王没什么不放心的,你看着办吧。”恭王淡淡应了一句,他并不想表现出对王笑的重视。
看着站在面前一表人材的周准炽,恭王其实有些欣慰。
这个儿子不错,不像他几个哥哥,吃得和蠢猪一样。
于是恭王便道:“你娘亲还好吧?你眼睛像她,鼻子像本王。”
周准炽一愣,应道:“她还好,只是时常思念父王。”
恭王点点头,挥手道:“知道了,去吧……”
周准炽出了厅堂,在心中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自己的娘亲还好吧?
她都死了许多年了,父王果然是半点不记得,呵。
这种感觉,也不知是悲是讥……
周准炽一路缓缓而行,还未到自己院子便见心腹曾铁拴正等在院外,有些火急火燎的样子。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周准炽叱道。
接着,曾铁栓一句话却是让他愣了愣。
“阮洽回来了。”
“什么?”周准炽讶道:“怎么回来的?”
曾铁栓道:“发现他时就是倒在府门外,一身是伤,大夫正在医治。”
“带我去看看……”
~~
屋子里,阮洽倚在榻上,身上缠了好几道细布,精神却还不错。
“你怎么回来的?”周准炽开门见山道。
阮洽连忙道:“小王爷,我是逃回来的,还探听到了极重要的情报。”
阮洽确实是教过周准炽的功课,往日里也自恃师长、端几分架子。但经历过三天前那夜,他也明白自己只是一枚棋子,如今绝不敢在周准炽面前拿大。
但即使是棋子,他也要做一枚重要的棋子。
果然,周准炽一听,挥挥手便将那大夫赶了出去。
“什么重要情报?”
阮洽开门见山,道:“王笑招降了孤山寨,打算今夜扮成贼人杀进王府。”
周准炽眉头一皱,本能的有些不太相信。
他狐疑地看了阮洽一眼,怀疑这个书生是不是被王笑收买了、回来行反间之计。
阮洽一见周准炽这样的目光便明白他在想什么,忙道:“小王爷务必信我,我说的句句属实。”
“你如何听到的消息?”
“我被王笑拿了之后,先是在王家关了一天。接着便被蒙上眼带到了京中一处园子。他们派人来折磨我、逼问王府之事,我苦苦支撑,一句话也没告诉他们!这两天夜里,拷打我的人歇了之后,只有一个小厮守着门,我便与他闲聊……”阮洽道:“小王爷也知道的,我有辩才。昨夜,终于凭三寸不烂之舌哄得那小厮将我放了。”
周准炽瞥了阮洽一眼,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辩才?
“后来呢?”
“接着,我小心翼翼地逃出房间,但那园子守卫森严,却不好出来。我便藏在暗处观察。过了一会,便见有人进了园子,一路到主屋里。我于是摸了过去,便听到他们的谈话。那屋中是王珠,来找他的却是孤山寨的一个小头目,名叫崔老三。他们聊的内容便是‘孤山寨接了这桩买卖’、‘明夜就进京宰这条大鱼’这些。”
周准炽点点头,问道:“你又是如何出来的?”
阮洽道:“崔老三走了之后,王珠问手下人‘园子里的眼线清干净了没?’那手下人答‘有好几个,一会找板车运’,我便跟着他过去,藏在尸体下面,由板车运了出来。天亮开城门后,被运到城北的乱葬岗。”
周准炽信了八成,不由冷哼道:“若是真的,那王笑竟想的和我一样,都是‘缓兵之计’。”
他沉吟了一会,又问道:“你确定他们是今夜动手?倒是可以利用……”
下一刻,他见阮洽的神色有些异样,便问道:“先生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阮洽皱眉不语。
周准炽便吩咐曾铁栓:“去派人查一查孤山寨崔老三何许人也?以前和王珠打过交道没?阮先生说的园子应是逸园,也去查……”
阮洽忽然闷哼了一声。
周准炽笑道:“先生辛苦了,那就好好歇……”
“噗!”
异变突生!
周准炽惊愕在那里。
粘稠的血液溅在他脸上,极有些让人恶心。
“呕!”阮洽扼紧了自己的脖子抽动着,从榻上滚到地上。
“小王爷……”
周准炽猛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吓得连手指都在抖。
瘟疫!
阮洽是沾了瘟疫回来的?
王笑,你不是人……
“离我远点!”周准炽怪叫一声。
他猛然跳开,在门上“嘭”的撞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狠狠地擦着自己脸上的血,几乎要把皮都磨下来。
“大夫呢?!”
周准炽声嘶力竭地喝骂了一句,沿着道路便向大夫走的方向一路追过去。
“大夫呢?快给我把大夫找回来……”
~~
是夜。
“你们凭什么这样?”
“凭什么?这坊中全是皇亲国戚!你们是想把瘟疫传染给他们不成?!”
“我们恭王府也是皇亲……”
“你是一家皇亲,老子背后却是十几家!别废话,利落点进去!”
恭王府外,一队一队人守备森严。这些人脸上戴着厚厚的白色面罩,只露出两个眼睛。在火把光下如同白无常一般。
这些人每五人一组,三人执刀,两人拿麻袋。每有人想逃出王府,便如猎物般被他们罩进麻袋。
“送去隔离!”
王府中的人也不知这个名叫‘隔犁’的地方在哪里,但那些‘白无常’嘴里的话却极有些辩才,让人一听就忍不住信服:
“要想活命的就他娘的老实点!你们染上瘟疫了,只有老子们才能治你们!”
若有人想跑,他们便围上去毫不犹豫地劈死,也是利落地装进麻袋。
“死的放那边,一起运去烧了……”
~~
与此同时。
王家,佛堂。
“你信佛?”
“也不是,就是这次的手段有伤天和。”
“哦,那我陪你打坐。”
“我字丑,你帮我写一封折子吧。便言,城中瘟疫严重,连恭王府都感染了,朝庭必须予以重视……”
第288章 论心态
佛堂上香火袅袅。
“你怎么知道恭王能死呢?”
“阮洽自视甚高,为了证明自己,回了恭王府必立刻就见周准炽。”王笑叹道:“你见过周准炽吗?他那个人,一看就是……心态有些问题。”
淳宁跪坐在一旁,偏了偏头。
王笑道:“他显然很享受自己的富贵出身,开口便对我报了自己的封爵,说明是在意这些的,可他平日却故意穿着粗布衣服,若不是有别的因由,那便是想彰显不凡了。这年头,宗室们吃喝玩乐,少有像他这样读书上进的。”
“彰显不凡、读书上进,说明他心怀僭越?”
“不错。”王笑道:“说来有些可笑可悲。但这种宗藩制度下,求上进者必有僭越之心。另外,你我是公主驸马,他却只是一个王府庶子。依规据,我们是不会唤庶子‘叔叔’的。但他还是对我提了,说明他从心底便未将自己当成庶子。他想要的是世子之位,他想要赢过前面的二十六个哥哥。”
“别人也不是傻子,自能看出来他的野心,那恭王府的氛围便不会是兄友弟恭了。”王笑又道:“周准炽染上了瘟疫,这场瘟疫又是药石无医,你猜他会做什么?于他而言,平日哥哥们都在享福,他却在读书。读书那么辛苦,到头来刚刚展露头角便要身死,他必极不甘心,必要让他的哥哥们一起死。”
淳宁微微有些讶然。
王笑又道:“恭王也跑不掉的。周准炽想要成为下一任世袭罔替的亲王,必会崇拜、畏惧他的父王。恭王有三十多个儿子,往常自然不会对他上心……如今周准炽人之将死,他最想做的,大概便是与自己的父亲好好聊一聊。聊聊这些年的畏惧与痛苦,也聊聊权势财富之下血缘亲情的缺失。”
淳宁道:“真的会这样?”
“人性大抵如此。”王笑叹道:“他的原生家庭注定他大概率会是这样的心态。以他的心志,若好好引导若许能成国之栋梁,但富贵在天……生死也由命。”
淳宁问道:“但恭王可以逃。”
“他逃不掉,我布了局。”王笑摇了摇头,道:“我对付不了恭王。那便只能请别人来对付他。恭王府左邻肃王府,右邻康王府,对门是吉王府……呵,南薰坊、王府井,那里既是达官贵人的居所、又靠近皇宫,不容有失,如何能让有可能染了瘟疫的人到处乱晃?阮洽一进恭王府,我便已安排人在各个王府传出风声,渲染恭王府的疫情,制造南薰坊的恐慌。”
他说着,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感叹,嗤笑道:“往日里看他们表面上纵情声色、背地里哄抬粮价。我本来还以为他们是真不知道这场鼠疫有多严重。原来……”
“原来大家都心知肚明。前几天宣南坊死了那么多人,他们已经了解得非常详细了。”王笑眼中泛起一丝讥讽:“知道吗?肃王府里竟还有自制口罩,他学着京郊产业园做的。因他嫌我们的口罩粗糙、带着气闷,便用绢丝来制……戴起来又柔软舒适,又美观大方。他实在是个天才,不应该叫‘肃王’,应该叫‘发明王’才对。可惜,那绢丝口罩的效果还不得而知。”
“但总之,他们心底都明白这场鼠疫的可怕,也好在他们都明白。一听到风声便连忙派兵把恭王府围起来,同时派人到产业园请我们的人去控制局势。你看,一到关键时刻,他们还是很睿智的。知道处理这种事,还是我们产业园的人专业。呵,‘送死的事随便从京郊拉一些人来干就好啦,我们自然还是要躲在后面享福的’,大概便是如此想的。”
王笑学着那些人的姿态,用手虚抚了一下自己并不存在的长须,最后说这句话的样子便有些傻。
淳宁听着这些,想到王笑刚才说的‘人性大抵如此’,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想着今天发生在恭王府的事,心中不忍,便合掌低声念了几句佛经。
王笑听着她念的佛经,面容便渐渐平和了些。
过了一会,淳宁问道:“王家村的仇,算是报了?”
她一句话问完,心里其实是有些担忧的。
权柄、财富以及仇恨,都是最能遮人眼的东西,她有些担心王笑如周准炽一般‘心态出现问题’。
果然,王笑摇了摇头。
“恭王要偿还的,并不仅是王家村一夜的血债。”
王笑却是抬头看了一眼佛堂上小小的佛像,道:“恶业由恶业报,却也要由善业偿。”
淳宁似有些不解。
“钟鼎之家、锦衣玉衣。这本没有错,但万事有度。”王笑道:“恭王的富贵过度、百姓的贫苦过度。这远远超过了该有的度,那便要偿还。”
他想了想,又道:“今天这一场疫症杀不死恭王府所有人。活下来的人,我会将他们隔离起来,他们的生死便掌握在我手中。同时恭王府的财富、罪证便也掌握在我手中。这些东西,来时是恶业,去时却可成为善业。”
淳宁摇了摇头:“你不好再沾这些事的。你才与恭王为敌,他府中便遭此大难。你做得再隐匿,父皇也必会猜忌你,对你绝不是好事。”
王笑道:“陛下……父皇怕的是我这个驸马都尉与锦衣卫勾结太甚。这个‘度’在哪里呢?锦衣卫听我的命令查抄商贾无妨,但敢听我的命令杀皇亲便是大隐患。所以今日之事,我不敢用锦衣卫。”
“但我也不想陷在朝局磨人的算计中,被慢慢地消耗下去,我今次若不杀恭王,往后便会成为下一个恭王。今日之事,谁都没有证据、也没有人能指证鼠疫是我放进恭王府的。另外,父皇就算猜忌也只能猜忌我一人。比起事情的结果而言,搭上我一人的性命荣辱,也不算亏。”
“没有证据。但所有人都会怀疑你。”淳宁道:“搜恭王的罪证、谋恭王的财富,这些事你不应再沾。”
“我不行,别人却可以。”王笑道:“墙倒众人推,穷困的朝庭需要钱、有钱的贵胄高官也想要钱。这京城本就是一个丛林,鹰鹫虎豹应有尽有,恭王便好比一只巨象,我割伤了他的脚,让他摔在地上,自会有别的猛兽循着血腥味扑上去分食。对于他们而言,此时争抢利益比找到割大象的人重要。”
“这一招,我是和郑元化学的。”王笑又道:“不得不说,首辅就是比别人高级。每次布局都是引得别人斗来斗去,自己却隐在后面占好处……可惜我没学好,我太急了一些。今日这一局,我若等到几个月之后再动手,便能减少许多猜忌。可惜,我等得起,京中百姓却等不起。”
淳宁默然了一会,对自己这个夫君愈发有些看不透起来。
她身为帝女,天生便高人一等,因此与王笑谈论政事时,私心里便将他视为肱股心腹、雄略辅才。但今夜这一番对谈,她却有些觉得……压不住他。
今夜,这些阴谋之后的私语,他本是不该对任何人明言的。
淳宁分不清这是试探还是信任,便愈发不知如何开口。
下一刻,王笑揉了揉跪坐得有些发酸的膝盖,道:“有件事需要我们商量一下。四皇子今年十四岁吧?我想替他请封王爵,由他出面来主理治疫之事。”
“请封王爵、主理治疫?”淳宁微讶,沉吟道:“沾上太多的民望怕是不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父皇正是鼎盛之年,如今让衍弟做这样的出头鸟,于未来而言恐不是良策。”
王笑揉着自己的腿,蛮不在乎地道:“若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又何必夺嫡?”
第289章 罚俸禄
恭王府爆发鼠疫一事,在朝中引起了波涛汹涌。
恭王府那是什么地方?皇城边上!他家后院与光禄寺之间就隔了一条河。
这样一个地方发生了瘟疫,有可能引发极可怕的后果……
如果此事是有心人推波助澜,那这个人就太无法无天了!
自古文官相斗,讲究刑不上士大夫。若是像这样一言不合就放个带疫症的到政敌家里去,岂不是乱了套?这样的人下场只有一个——满朝文武勋贵阉党一起将他狠狠踩死。
如今虽没有证据,但从动机而言,这个人很可能是王笑。
偏偏没有证据。
另外,依王笑的政治经验而言,不像这么冲动的人。他和恭王又没什么深仇大恨,王家村不过是死了些村民而已。
总之恭王府染疫的原因,各种说法倒是很多。什么恭王二十七子前几日去过京郊送粮、恭王十八子强抢了一个难民女子……
但朝中不少官员也注意到,陛下对王笑的态度起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之前也常有人弹劾王笑,那些折子有的驳回,有的留中。
可恭王死后两天,弹劾王笑的折子就没有再被驳回过,甚至有一封痛斥‘王笑回家过于勤快’的折子还被陛下准了,罚了这个驸马都尉五年的俸禄。
王笑自然不缺这一点俸银,但这件事背后代表的却是……圣眷不在。
试想,王笑与淳宁公主成亲不到八天,公主都还没回门,他就被削了俸禄。
细品之下,陛下心中对这小子的恶感已昭然若揭了。
虽说圣心难测,但朝中百官却还是大概能猜到陛下的想法
——朕让你别动恭王,结果没过三天恭王就死了!还敢用这样的手段?那是不是朕万一得罪了你,你也要弄死朕?!若不是淳宁新嫁,你死八百回都够了……
与此同时,锦衣卫的处境也变得尴尬起来。户部本定好要发下的一笔封赏,临时又不发了,理由是要用来赈灾。
这笔银两并不多,朝中也没有别的款项被调拨走……总之,只拿八百两去‘赈灾’,其实是有些可笑的。
但张永年笑不出来。
一把刀再锋利,主人不用了,不过是块废铁而已。
所有人都在等着,等这把刀生锈、腐烂。
至于王笑?
等有证据浮现出来,这个驸马都尉便必死无疑;就算没有一直证据,那他也休想再沾染半点权力……
~~
暗流涌动之下,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一件极小的事——罗德元出狱了。
“今查明,御史罗德元与太子遇刺案无关,兹……”那锦衣卫说到这里,便忘了后面的词,干脆便骂道:“滚出去!”
“吱呀”一声,沉重的牢门被打开,罗德元踏步而出,临走前还怼了那锦衣卫一句:“有辱斯文。”
外面还在下着下雪,但雪花中那一缕薄阳美得让人心悸。
罗德元嗅着冰凉的微风,感受着这自由的……
突然,他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穿上这身皮就是威风,哈哈,看这个官靴踩在地上,滋滋响。”
罗德元转头一看,便见一个锦衣卫小校领着两人大摇大摆在雪地里走来走去,似乎在感受官靴的……脚感。
他懒得搭理这样的浅薄之人,摇了摇头便打算离开象园。
“兀那犯官,你过来!”那小校喊了一句。
罗德元不知他在叫自己,便继续挺着身子走着。
那小校竟是追了上来,跑到罗德元面前一看,大笑道:“嘿,还真是你!”
罗德元隐约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便迟疑道:“你是……”
“嘿,你休要假装不认得我。崔老三,城西柴爷手下的。如今可是锦衣卫百户了,哈哈。”
罗德元一愣,猛然便想起对方是谁。
“我如今是六品的武官,你是七品的文官,我比你还高一品。”崔老三眉开眼笑道。
罗德元正要开口说一句“文贵武贱,岂是这样算的。”
话还未出口,耳边便听到崔老三又说了一句:“想起来吗?我还放了五两银子给你……”
罗德元脑中“轰”的一声,便有些发懵。
来要银子的?!怎么办?
“我……我一时还未凑够银两,可否宽限两日?”罗德元喃喃道。
崔老三愣了愣,瞥了这个傻官一眼。
——如今借条都被烧了,这傻官竟还愿意还银子?有趣,真是有趣!
“宽限两日?”崔老三问道。
“不错。”罗德元连忙点头。
崔老三心中贼笑不已,又道:“好吧,利钱可别少了。算上利钱一共是……六两八钱。”
“六两八钱?!”罗德元吓了一跳:“这没多久的功夫,如何有这么高的利?当时不是说好三分利吗?依太祖定下的法规,民间利贷可不得超过三分。”
崔老三极有经验,侃侃道:“当然是三分的利,但当时商定的花红分配又有两分,生出的利息再计入本钱,再加上前几日找你找不到,误了一次车马费用……来,我算给你听……”
他说着,捡了个树枝便在雪地上比划起来。
罗德元一向是自诩君子、不计较钱帛俗事,此时听着这些数字顿觉头大不已,又见崔老三两个手下凶神恶煞,算来算去,最好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他颇有些茫然地一路回了都察院,向经历大人汇报了自己已无罪出狱,又重新录了官身。
经历大人也懒得细问,瞥了他一眼,叱道:“你看你这官袍成何体统?!得重新订做一套了,交二两银子来。”
罗德元才想起自己入狱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与左经纶割袍断义。
“经历大人,下官能不能过两日再交这银子?”
经历大人整张脸便臭了下来,极有些不屑地挥了挥手:“本官公事繁重,你却一天天的添麻烦……”
罗德元心中便极有些悲凉。
他忽然觉得,锦衣卫诏狱听起来可怕,但在里面的时候也未有如此发愁过。
正山穷水尽之时,他耳边忽然听到同僚的谈话——本月初,朝庭竟然发了俸禄?!
罗德元耳朵一竖,连忙问道:“那我的俸禄呢?”
“我们哪里知道?你自己去户部问啊……”
~~
户部。
“下官月初时正好在锦衣卫诏狱,因此未领到俸禄,能否……”
“不能!”那户部主事臭脸一板,冷冰冰道:“你自己犯了事没领到俸禄,如何还有脸跑到这里来闹?”
“下官并非犯事,那是诏狱。下官是因反对厂卫、维护法度才入的狱,如今已洗刷冤屈。”罗德元连忙道。
“哦?那依你这么说还是我的错喽?”那户部主事白眼一翻,道:“是我没考虑周到?没想到你们这些犯官们可能是清白的。我应该给你们留一份俸禄,是吧?”
罗德元连忙道:“不不不,大人秉公办事。只是我如今出狱了,能否补领?”
“不能。”
“这……为何不能?”
那户部主事面露嫌恶之态,道:“流程便是如此。你问那许多做甚?一个犯官,哼。”
“可是,我的俸禄……”
“你犯了事在牢里坐着,也想领俸禄?官是这么好当的?”
罗德元倒是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于是道:“如此也是,那上月的不必领。下官司前几个月的可领否?”
“不可以。”
“这又是为何?”
“没有为何。”那户部主事不耐烦道。
“但这是下官应得的俸禄!”罗德元也渐渐火起来。
你好歹给个理由啊……
第290章 讨俸禄
争吵了好一会之后,忽然有一个声音叱道:“怎么回事?”
这声音中带着极大的威严,一听便是位高权重之人。
公房中许多人转头看去,便见钱承运站在门外,扳着脸,有些不悦这色。
“员外郎大人。”户部中的官吏纷纷行礼。
钱承运虽只是从五品员外郎,但架不住他是当过侍郎,身上官气重,又得陛下亲睐。
值得一提的是:上书弹劾王笑‘回家过勤、建议罚俸’的便是他。
这一纸奏书,站在户外员外郎的立场上而言,为国库省了银子;站在钱承运私人的角度上而言,王笑将他从牢里拉出来,如今他却弹劾对方,可谓‘公私分明’!
据说,陛下不仅批准了钱承运的奏折,还赞了他一句“能干直臣”,这显然是要平步青云了。
“钱承运?你这个奸佞,怎么……”罗德元眉头一皱。
“大胆!这是我户部的员外郎大人,你一个七品御史,如何敢直呼其名?!”
罗德元面露不忿。
钱承运却表现得极有风度,摆了摆手,道:“怎么回事?”
“禀大人,这个小官之前在坐牢,如今却跑来闹着要领俸禄。”
“别人都发过了?”钱承运问道。
“发了,若要给他单独支领,还需向上面再呈报一次。”
罗德元愣了愣——原来自己问了半天,对方又不说的原因却是这个。
钱承运便点点头道:“那下次发俸禄之时一起发便是,别再吵了。”
说完这一句,他便打算离开。
罗德元于是问道:“你们呈报一次很麻烦吗?”
“不算麻烦。”钱承运道。
罗德元微微一愣,张了张嘴想说话。
钱承运轻轻笑了笑,道:“但我们没有理由替你呈报。若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来一遭,户部还能做事吗?你是都察院的,若有不妥之处,理应让你们的司务来我户部统一办理,岂有像你这般闹的?”
罗德元被说得无言以对,只好喃喃道:“那下次发俸禄是什么时候?”
这……鬼知道。
钱承运不答,转身就走。
罗德元却是扑上去,一把扯住他的官襟,道:“你们就是在哄骗我!钱承运,我弹劾过你,你是在公报私仇……”
“闭嘴!”钱承运喝骂道:“国事艰难,生黎多灾!这种时候,你却还要为了一己之私在此纠缠不清?!”
罗德元脑中‘咣’的一声,只觉当头棒喝打下来。
接着,悲愤交加。
自己一生忠正廉直、恪守道义,到头来却被一个奸佞这样骂?
为国的清官连俸禄都拿不到,误国的奸臣却在这里道貌岸然地辱骂自己?
这是何等的侮辱?!
罗德元有心想回骂一句什么,脑中却想起自己欠的银子,又想起一路而来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
他张了张嘴,却是哑了声音。
钱承运一把拉过自己的衣襟,迈步便走。
才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有大哭声传来。
“我能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啊。”罗德元竟是摔坐在地上,豆大的泪水不停的流下来。
钱承运极有些无语。
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本就是被他吵得受不了了才过,结果现在更吵了。
“中了进士以来,打点喜报要花银子,笔墨纸砚要花银子,添衣、捐饷要花银子,我当了这个官,一分银子的俸禄未见到,反而又塔进去十两。我何苦来哉?这钱对你们而言只是个小数目,但对我而言,却是天大的数目。对有些百姓而言,却是一生都见不到这么多银子……”
“我自幼失怙,一路读书也是受许多族人接济,这样的大恩以死难抵。偏偏如今一朝登科,族人皆以为我为官便能发财,纷纷来信。这些时日,我收到的讨银钱的信便有数十封,可是,可是……我怎么办?像你们一样去贪吗?”
罗德元说着,泪水愈盛,几至泣不成声。
“我欠了银子未还,割了官衣未补,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因你们只看不起无钱无权之人,却敬重无耻奸佞之徒!有趣,有趣。那为何我自幼读圣贤书时,书上却不是这么说的?为何?!”
“我以前觉得,世间道理皆在圣贤书上,银钱只是俗物。来了你们这朝堂之后,才知圣人骗我。这满朝上下,数年未发俸银,为何只有我一人缺银子?!我当然也能去贪。以为我不知道吗?替人弹劾政敌,一纸奏折便能有五两银子;去投靠昆党,每月有津帖不说,致仕后还有俸银……”
罗德元坐在地上,又哭又笑,仿佛泼妇一般。
这弄得户部的几个官吏很有些尴尬。
——搞得好像是自己这些人欺负了他一样。娘的,七品小官,值得我们欺负吗?
“但我下不去手啊。”罗德元哭道:“我每每想到我为官之前见到的世间惨象,便不忍去收那些银子。一纸奏折五两银子,看似不损百姓利益,然而这钱哪里来的?还不是一分一厘从他们身上吸血而来……呜呜……多说无益,我只想要回我自己的俸禄。对,我忠于司职,你们凭什么压着我的俸禄?”
那户部主事便道:“罗御史,你起来吧。”
他面上赔笑,心中却道:“本来这俸禄不是不能发你,但现在你这么一哭,却是真的不能给你了,不然以后人人效仿,那还了得?”
罗德元却是指着他道:“你笑什么?你笑我无用?!哈哈,你笑我无用,因我只会弹劾别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没有人将我当回事!可当年是太祖皇帝亲自定的法规啊,御史言官,风闻奏事,专属纠察、弹劾百官,辩明冤枉,为天子耳目风纪……”
“我若为武官,便为楚国守疆土。今我为御史,便为天下正言!此,我司职所在,我尽心做事,何错之有?然而如今,礼法道德败坏,早无人在意是否被弹劾。既如此,这天下又何必掩耳盗铃?不如干脆撤了都察院,直言百官不发俸禄,自行贪赃罢了!”
“闭嘴!”钱承运骂道:“心怀怨怼,你想死吗!”
“罗某怕过死吗?”罗德元继续哭嚎。
……
钱承运竟也未走,居然站在那听着罗德元哭,默然了良久。
“别嚎了,蠢材。”钱承运淡淡道:“无银无权的苦,老夫懂的比你多。”
——不然你以为老夫为何连自己的儿子都拿去送葬。
罗德元却是愣了愣,钱承运这句话让他觉得有些侮辱。
“一个奸佞,竟也敢说懂我?”
钱承运懒得与他吵,有些不耐烦地道:“你的俸禄发不了,老夫私借你五十两罢了。”
说着,他探手入怀却是摸了个空,只好道:“诸位同僚谁有现银先给他,老夫一会派人送来。”
“我!”
“员外郎,让我来!”
“员外郎,下官这里有!”
“我来我来,我这是银票,更方便。”
“无妨无妨,我这是现银,不止五十两,大家是同僚,就不必称了……”
罗德元抬着头,看着户部官员们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看着在眼前飞舞的银票,一时有些滞愣在那里。
呵……若非遇到钱承运,自己一辈子都不知道人能这么热情。
有人将银子往他怀里塞。
罗德元极有些羞怒地站起来,甩开这些不要脸的官员,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户部。
漫天的雪花落下来,世间风气让人无比绝望。
穷困潦倒的七品御史走在雪地里,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过了一会,他感觉怀里有东西,便掏出来看了看……
不是银票。
那是两封信,一封检举锦衣卫,一封检举王笑。
“驸马都尉王笑罪状有十。其一,因一己之私利陷害文家;其二,身为天子之婿,与多名女子有染……”
罗德元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最后,他只好自言自语地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欠我五两银子。”
当然,如果对方真给了五两银子,那他是不会去弹劾的。
现在虽没有给银子……但他也知道是别人在利用自己。
但,如果这次自己担心被人利用而不出面,那下次若真是百姓向自己检举罪恶呢?
御史有‘风闻奏事’之责,哪怕是被人利用,只要其事实、其事重,他便要尽到这一份职责。
去哪里赊些纸墨呢……
第291章 夫妻俩
驸马因回家过于勤快而被罚了五年俸禄,这件事说来好笑。但其实是一件颇为严肃的礼法之事。
但王笑本人显然没有体察到这背后的一片苦心,领了旨后,接着两天又都回了王家。
“五年的俸禄花出去了,相当于我买了门票,但当然要常回家看看啊。”
——王笑这种独特的思路,确实让淳宁有些‘大开眼界’之感。
王家自然不敢让淳宁受什么媳妇气,反倒是崔氏,因每天要参拜公主感到很是有些受累。
这日从王家回来,淳宁便有些心不在焉。
因为刚才才出王家时,她分明看到王笑在缨儿额头上亲了一下。
虽隔了一片篱笆,但肯定是亲了。
她说不上喜欢王笑什么的,但隐隐还是有些心神不属起来。
回到公主府,王笑去沐浴,她便自己坐在屋中,微微有些许气闷的样子。
“哇,殿下。”甘棠却很有些开心,压低声音道:“今天王翁封了三千两银子给你,加上前次的,足足有四千两。”
“这么多?”淳宁也有些惊讶。
她虽是天家之女,却也是第一次过手这么多银两,于是沉吟道:“如此说来,要备些好礼物给公爹才行。”
她想着这些,便支着下巴,显出平常人家的小女儿姿态来。
屋中一个宫娥采苹却提醒道:“殿下,依奴婢看,王翁也许是心怀怨怼呢。”
淳宁秀眉一蹙。
采苹道:“陛下刚罚了驸马,他却还是日日还家。王翁表面上是封了喜钱给殿下,安知是不是想说‘我们王家不差那一点俸禄’,在向殿下耍脸呢!”
采苹说着,有些气乎乎的想表现出为公主抱不平的率真模样。
淳宁的脸色却已然冷了下来。
“你回宫吧。”
采苹行了一个万福,道:“殿下想吩附奴婢回宫办什么?”
淳宁冷冰冰地道:“你回去,和母妃言,孤这里不劳你伺候了。”
采苹身子一僵,泛起满脸的慌张,登时哭了起来,哀求道:“殿下,您饶了奴婢这一遭吧。奴婢要是这样回了宫,贵妃娘娘必会狠狠责罚奴婢……”
采苹原本是金禧阁的宫女,平日有些伶俐,因此淳宁出嫁时许贵妃便让她随侍过来。现在如被打发回去,那自然是说明淳宁公主嫌她用不顺手,以后的前景自是不会好。
此时她慌乱之下,哭得极是卖力,泪如雨落,很有些委屈模样。
淳宁面色不豫,心中也有些不忍起来。
偏偏采苹又哭道:“这几日奴婢也是尽心侍候,不敢出半点差错……前日甘棠失手打破了一个贵重花瓶也不见殿下责罚她,今日却不知奴婢做错了什么,殿下要赶走奴婢……呜呜……”
甘棠吓了一跳,慌慌张张便跪了下来,垂头道:“奴婢知错。”
淳宁却是摇了摇头,对采苹道:“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你自诩伶俐聪明,想在孤面前卖弄,非只一两回了。但今日,你不该为了显摆你那一点小聪明就妄言诋毁公爹。若是孤与驸马因此生隙,你担得起吗?”
采苹身子一颤,磕头道:“殿下,奴婢错了……呜呜……”
“你为那一点夸耀、一点擢拨,便耍一句口舌之快、动一番小人心思。可曾想过这或许能毁了孤的姻缘美满,母妃让你来便是这般照顾我夫妻两人的?”
“殿下,奴婢只是一时嘴快……奴婢再也不敢了!只求殿下饶过奴婢这一回……”
采苹大哭不已,只是求饶,又哭诉自己从小吃了哪些苦。
“嗯?怎么了?”
等王笑沐浴过来正好见到这一幕,不由笑问了一句。
“驸马,求你饶了我吧。”这几日采苹见他随和,便又跪着爬过来,哭道:“求驸马你不要赶我回宫……”
王笑大概问了原由,便“哦”了一声,低头向采苹问道:“你真的想留在公主府?”
采苹一愣。
彼时眼前的少年刚出浴,身上带着淡淡的清香,如墨染般的头发束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让她几乎忍不住都想贴过去亲一口。
但下一刻,采苹却是心念一动,极有些恐惧起来。
——这两天外面的传言她也听了,无非是说这个驸马是多么手段残忍。如今自己诋毁了他爹,谁知道他会怎么对自己?!
“奴奴奴婢愿意回宫……”采苹低声道,连头都不敢抬。
王笑似有些遗憾,又是“哦”了一声,挥挥手将她打发了。
“我很可怕吗?”王笑摸了摸鼻子,向淳宁问道。
淳宁好奇道:“她若是不愿回宫,夫君打算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的。”
“她诋毁公爹,夫君不生气?”
王笑道:“这点事我若便要生气,岂非气没完了。唔,今又有二十八人弹劾我,这小丫头要想让我气,还得排队呢。”
淳宁笑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她长得确实是蛮可爱的。”王笑说着,倚在椅子上仰着头,叹道:“长头发好麻烦啊。”
淳宁只好亲自拿布给他擦头发。
过了一会,她问道:“父皇罚了夫君的俸禄,夫君可介意?”
“谁指着那点俸禄过日子不成?”王笑道:“更严重的惩罚还没下来,父皇打算切断我和锦衣卫之间的关系。”
“夫君可有对策?”
“算是有吧,但未必有用……大不了,此事过后我便不参朝政。”
“为了杀恭王,值吗?”
“如果只为了杀恭王,那不值。”王笑说着,想到京中疫情,不由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见淳宁似有愁思,他便又笑了笑,道:“不过我若是被打压下去,你嫁给我可就亏了。”
彼此虽还不算很熟,此时听了这样的话,淳宁却也忍不住轻轻捶了他一下:“休得胡言。”
“哦,嫁鸡随嫁。”
淳宁便道:“是夫君你尚给了孤。”
王笑便笑道:“那我一会再拜你一下啊。”
过了一会,淳宁又想到王笑在缨儿额头那一吻,终究还是问道:“夫君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嗯?”
“夫君甘为驸马,自不是为了钱,王家本是大富之家。自也不是为了权,哪怕去捐个官也好过附马的前途。我本以为你是个富贵闲散人,但这几天观夫君行事,却又不像……那我不免有些好奇,夫君的志向是什么?”
“我哪有什么志向”王笑想了想,道:“做这些事,只是为了心安吧。”
“心安?”
“我其实也只是想当个富贵闲散人啊。”王笑道:“我做这些,只是希望以后享福的时候能安心些。比如啊,要是世人大多都粗茶淡饭却还能过下去,那我过得富贵精细些便也还算心安理得。但你看,你们这个地方,简直是……乱来嘛。”
淳宁愣了一愣,道:“夫君是有济世之心?”
“不是什么济世之心。如果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乱世,我肯定就逃了。但因为先见过这世上的好,再预见到了将来的乱,我便不忍心让这些被摧毁。”
说到这里,王笑摇了摇头,轻哂道:“我本生于治世,因而看不得那些乱象。”
淳宁便将他最后这一句话咀嚼了一遍。
“夫君还是想想过几日回门时该对父皇说什么吧。”她轻轻擦着王笑的头发,又道:“可别像对我这般敷衍……”
第292章 薪火传
(在原本的明末历史上。崇祯末年,被鼠疫折磨了超过一年多的京城来了一位担任后补县佐虚职的福建人,以刺血法给病人治病,每日排队看病的患者多达万人。可惜当时的北京已是“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的鬼城。而当历史变迁、人事全非,时空变幻中,却仍有人将一颗仁心传了下来……)
楚,延光十七年,十月十日。
太行山脉峡谷毗连。
宋文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林间。
郧阳府的乡亲都在潼关被反军屠杀干净,唯有宋文华一人藏在尸堆下活了下来,他想去宣大投军,当一个军医,如此或许有大仇得报的一天。
然而山西官道已被军官封堵,流民只要敢靠近便是箭雨袭下来。宋文华只好穿行在山林之中,绕来绕去浑不知自己在哪。
这些日子来只吃野果、树根,饥饿感让人极是难受,他一边走一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知道再不吃东西自己真的要死了。
踉踉跄跄又走了良久,他忽然看到远处的林子边躺着几具尸体,行囊里也许有干粮。
宋文华本不敢去拿。山西鼠疫遍地,他已不止一次看到有人摸了尸体不久就染病而亡。
但饿得胃里火烧一般。
终于,宋文华还是走了过去。目光看去,只见死的是一家三口,像是逃难的人。他宋文华屏着气,小心翼翼地拿树枝勾起尸体下的行囊。
只有一小包干粮,几枚铜钱……宋文华目光一凝,迅速将两块鼠肉干丢开。
将那小包干粮混着雪吃了,又走了一会,他只觉头晕目眩,越来越昏昏噩噩,极有些想呕。
他摸了摸脖子侧边,手指下已起了疙瘩。
“我要死了。”宋文华悲叹一声,倚倒在树干上,回想起爹娘死在反军刀下的场景,眼中一片朦胧。
接着,一片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文华再睁眼时,便见一个老者坐在身旁,正往自己的穴位上布针,退针后又反复揉压,挤了几滴血后又接着布针。
旁边的篝火上煎着药,药香味让宋文华平静下来,又想起了自己家的小院。
宋文华便喃喃道:“针炙刺血法?”
“你懂医术?”那老者问道。
“小子谢过老先生救命之恩!”宋文华便连忙先谢了恩,又回话道,“小子只是略懂一些,因家父也是行医。”
老者手上动作不停,问道:“《灵枢》曰:‘用针之理,必须知形气之所在,左右上下,阴阳在里,血气多少’你可知何意?”
宋文华没想到自己刚醒便遇到这样的考校,忙道:“下针应据十二经气血的情况而定,如取商阳施针治疗昏迷;取曲泽施针治疗烦热、呕吐……”
老医者点了点头,道:“鼠疫属温病,热毒入营血分而致痉致厥。老夫这刺血法先泻热解毒,再通脉开窍、引邪外出,从而达到利气宣壅、化瘀散结、辟秽降浊、邪去正安之效……这原理你可明白?”
宋文华思量片刻,道:“小子明白。”
“很好。”那老医者道:“你仔细看好了。”
他也不多言,继续在宋文华身上施针,每每下针之后又问他一遍看清楚没有。
施过针,老医者又拿药给宋文华服下,方才道:“你年纪虽小,身子的底子却打熬得不错,不然老夫也救不活你。”
宋文华再次又郑重道了谢。
那老医者转身放碗时,背后却是血淋淋的一片。宋文华忙问道:“老先生受伤了?”
“中了几支箭,你替我施药吧。”
……
篝火旁,一老一少便这边互相给对方治过伤病,宋文华便又问起老医者的箭伤。
老医者方才讲起事情始末,道:“老夫这针炙刺血法对治鼠疫有些效用,施针辅以汤药,能治十之五六,数月前,老夫闻北方鼠疫横行,便辗转北上,想将此法传世……七月,行至南阳,恰逢兵乱,老夫被乱军裹胁,一路经汝宁、承天、襄阳,最后终于在西安城内见到反军首领,那人有些深沉,反军称之‘孟军师’,他安排老夫在西安治疫。半月后,老夫将这针炙刺血法教于反军中几个医师,便向孟军师辞别……没想到,他非但不让老夫走,还派人将老夫看押起来。”
宋文华不解道:“这是为何?”
“他不想老夫北上京城吧。”老医者道:“但那是政事,我们是医者,不掺这些事。”
“我爹也是如此说。”
老医者点点头,有些欣慰。又道:“五日前,反军中有人偷偷让我放了出来。那人在反军中的地位应该也不低,派了五名骑兵一路护送。可惜,还未出潼关,他们便相继为掩护老夫而死。”
“老先生想去京城?”
“不错,老夫一人之力能救人几何?唯有让朝庭将此法传世,才可以让更多人活下来。”
这边老医者将事情说完,便又问宋文华的来历。
“小子家住郧阳府竹溪县,上月遭反军洗劫,我爹娘……都殁了……”宋文华泣不成声道:“这一路行来,若不是有许多人帮我、护我,我早已随爹娘去了。”
老医者问道:“你想去何处?”
“小子想去宣大投军,杀反军报仇。”
老医者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乱世之中你一个孩子不好行路,且先与老夫一道北上吧。”
“便听老先生吩附。”宋文华一揖到地。
如此,一老一少两人便同路而行,因担心被官兵射杀,便依旧穿山走林。
一路上老医者耐心将治疫之术相传,让宋文华极有些受益。
两日后走到潞安境内,忽见山路上倒着十几个人,皆是身染重疫、生命垂危。老医者也不多言,领着宋文华一直尽力救治,直到傍晚方才救回了七人,又施了汤药,将死者的尸体掩埋好,一老一少便累瘫在地上,彼此对视了一眼,勉力一笑。
老医者便问道:“令尊若泉下有知,是希望你继他衣钵、治病救人,还是投身军伍、报仇杀人?”
宋文华默然良久,方才开口道:“老先生……”
老医者不等他说完,摆摆手笑道:“是老夫多言了。只是可惜你这样的天资。”
“小子哪有什么天资?家父一向骂我笨,连药材都分不清。”
“你家亦世代行医,耳濡目染,岂会是笨的。”老医者道:“想必是令尊严苛,对你寄以厚望。”
宋文华不过是个十二岁,此时听了这些话,原本坚定的报仇之心便隐隐开始动摇起来……
次日,二人继续北行。
而昨日他们救回的那七人却一直远远坠在身后。
“老先生,他们为何跟着我们?”
“想必是心中感激,想送我们一程吧。”
走到午间,行至一个岔路口,那老医者腿脚乏力,便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望着前面的林子发呆。
“老先生在想什么?”宋文华不由问道。
老医者咂了咂嘴,道:“许多天没有吃肉了,也不知那林子里有猎物没有?”
“那小子去看看能不能打只野兔山鸡来。”
老医者也不推却,自嘲地笑了一句:“实在是馋了,竟要你这个孩子辛苦一趟。”
说着,他拿了一块馍递给宋文华,道:“吃饱了有力气搂兔子,此去京城,路还长……”
“好。”宋文华应了一声,撒开腿便钻进林子里。
他在竹溪县就经常上山耍,但这边的林子中的猎物早给人捕光赶跑了,他不甘心,便一路进了深林。
可惜找了大半个下午,他也只摸了几个鸟蛋。
等他垂头丧气地一路返回到岔路口,却是不见了那老医者。
宋文华茫然四顾,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因为自己一心报仇,老先生看不上自己,因此撇下自己走了?
他吸了吸鼻子,低着头走了一会,忽然想起老先生针炙用的三棱针还在自己身上,于是连忙加快脚步往前追。追了半刻依然不见人,他便又掉头往另一条路找去。
日落西山,小少年一拐一拐地走在山路上,忽然,他的身影停下来。
前面的地上俯着一人,身下是一滩血迹……赫然便是那老医者。
宋文华的泪水猛然止不住地流下来,他冲上去抱着老医者的尸体便嚎陶大哭起来。
月色缓缓升起,山林间只有一个孩子的悲哭不停回荡。
也不知哭了多晕,他直哭到精疲力竭,又看到老医者身上的干粮盘缠被人抢个精光,便明白是那七人抢了,心知老医者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支使自己去打野味,他登时又是一阵悲从中来,晕厥过去。
黑暗中,宋文华仿佛梦到老医者摸了摸他的头,道:“别哭了,孩子。”
“我们不应该救他们的!”宋文华哭咽道。
“治病而已,如何还要去分辩何人该救,何人不该救。”老医者笑了笑,道:“这世间有好人也有坏人,你一路行来遇到了许多坏人,但若没有那些好人,你又如何能走到这里?老夫若要去分辩,万一错过了你这样天资聪颖的孩子,又如何是好?”
宋文华大哭道:“小子只是个蠢钝的。”
“但你学会了老夫的刺血法。”老医者喟叹道:“今日你能活下去,往后或许能有更多人因你而活下去。如此薪火相传,便不枉老夫此生。”
黑暗中,宋文华努力伸出手,却握不住那老医者……
~~
太阳一点升起。
挖了一夜坑的瘦弱的少年满身泥土。
宋文华费力拖动老医者的身体,却见他苍老的手指在身下划了两个潦潦草草的字迹。
宋文华定睛一看,却是‘仁心’二字。
他本以为昨夜自己已经哭干了泪,此时却是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老先生,小子明白!小子会记住你的言传身教……呜呜……我不报仇了,我会去京城……”
第293章 各准备
十月十三日。
京城。
离闻道书院不远处,新开了一间书斋,牌匾上的“从心斋”三个字行云流水。
书斋后堂,陶文君替王珍将笔墨纸砚摆在案上,又捡起他的随笔翻了翻,讶道:“你在给米曲立传?”
“算不上什么立传。”王珍摇了摇头,叹道:“那孩子向来爱在茶馆听书,我将他的事迹写了回头让说书人说,若他泉下听到想必欢喜。”
陶文君也是叹息。她不想丈夫伤感,便转了话题问道:“这书斋明日便可开张了吧?夫君可喜欢?”
王珍点点头,笑道:“自是喜欢。”
“便当是妾身与潭香送你的礼物。”
这种时候还在京城置业说不上明智,但夫妻俩都从小就有钱,随手置个书斋玩,自是不用考虑明不明智。王珍便笑道:“吾得妻妾如此,夫复何求?”
陶文君白了他一眼,道:“本来呢,文家被抄了,不已斋如今由户部发卖,你若想赎回来,我与表舅说一声便是,偏偏你不要。”
“不已斋有了些名气,成了赚钱的铺子,那便没什么好玩的了。”王珍随手拿起一本书,又笑道:“我若是在何大学士赞过的斋子里卖这些被他禁掉的书,未免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
言外之意却是,他其实有些看不上何良远。
多年夫妻,陶文君感觉到他语气中那丝嘲意,不由嗔道:“大学士不过是禁了一些艳情话本,你便心怀怨怼。你摆弄这些禁本,回头再让人捉了,我可不会去捞你。”
“心怀怨怼……”王珍沉吟道:“这两天常听这个词啊。”
陶文君于是道:“最近街上那些传闻是你传的吧?说笑儿本是痴呆,与淳宁公主定了亲才突然开了窍,说什么这是沾了皇家的福、圣上的真龙之气护住了他的心神,又说什么他与淳宁是命里注定的姻缘。”
“你也听到了?”王珍道:“确实是我安排的。”
“都已经被下旨训斥了,你再拍圣上的马屁是不是晚了些?”
王珍道:“训斥只是前兆,明日笑儿入宫觐见才是危局。”
“那我们安排的这些传闻有用吗?”陶文君问道。
王珍摇了摇头:“此事的关键在别处,但这些传闻只要能稍稍影响陛下的感观便可。”
陶文君轻声道:“既由你们兄弟三人布置,又是唐姑娘定计,想必明日会顺遂无忧。”
王珍心中叹气,脸上却是笑着点头。
过了一会,却听前面传来说话声,陶文君便笑道:“还没开张便有了生意?妾身预祝夫君生意兴隆……”
~~
罗德元得了两封检举信后,又经多方考证、查明所言据实,方才准备写弹劾奏书,结果便犯了难——没有纸墨了。
因宣纸名贵,朝庭其实也允许用素纸写奏折,可素纸也很贵。
往日赊账的铺子不肯再赊,罗德元垂头丧气路过这里,一抬头见到这从心斋颇为雅致,便进了铺子。
店中只有一个伙计正在洒扫,罗德元便道:“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由此看来,此间东主应是位豁达的老先生。”
‘老先生’三字入耳,那伙计愣了愣。
罗德元吱唔道:“我想买些纸墨,可我……不名一文。”
那伙计又是一愣。
“不知贵店可否赊些纸墨?”罗德元道:“我是官身,能否……等发了俸禄就还银子……但,也不知何时发俸禄。”
还不等那伙计应话,罗德元自己便面露尴尬,道:“想来必是不行吧?叨拢了。”
“先生慢走。”却有另一名伙计从后堂跑过来,行礼道:“敢问可是罗御史当面?”
“你认得我?”罗德元讶道。
那伙计道:“罗大人是我家东主的恩人,小的自然认的。”
罗德元极有些惊讶。
“是这样,我家东主早前曾得罪过清水坊王家。王家本要伺机报复,恰逢当时罗大人弹劾王家贿赂驸马遴选,让其有所收敛,不敢再动我家东主……”
一席话入耳,罗德元猛然热泪盈眶。
他入仕以来,只觉大道艰难无比,唯自己孤身逆流而行。族人的压力、世俗的蔑视、身无分文的潦倒……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有一双巨大的推手将他向污浊的深渊推去。
今日若赊不到纸墨,他也不知自己以后会如何,也许会和别的官员一样伸手去贪,也许会辞官归乡。
反正,自己做的一切也没有意义。
但此时,得此一言,罗德元觉得值了。
“哪怕只有一个百姓受益,罗某便不枉当官一场。”
“我家东主说,天下需要罗大人这样的好官。”那伙计说着,拿了一摞纸墨、又掏了两锭银元宝出来,道:“这些是给罗大人的,望你将这份守正之心一以贯之。”
罗德元坚决不收那两锭银元宝,最后只拿了纸墨,又言这是赊的,往后必定奉还……
后堂,王珍放下帘子。
“夫君分明极讨厌他却还要开口夸他,未免也太虚伪了些。”陶文君道。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王珍有些叹息,道:“我们既要用他,自然不能一点好处也不给……”
~~
与此同时。
皇宫,坤宁宫。
采苹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坐在上首的皇后。
她被发还宫中之后便被许贵妃打发到浣衣局,才洗了一天衣服,却又被人带到皇后面前。
“你在公主府犯了错?”
采苹低着头,细声道:“奴婢……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皇后笑了笑:“你口无遮拦,惹恼了淳宁这丫头片子,竟还敢说自己没错?”
采苹便在地上磕了个头。
此事想必是封嬷嬷告诉皇后的,那今日皇后让自己过来是出于何种目的,采苹便也能猜到。
她于是极小心地抬头看了皇后一眼。
“怎么?你还委屈?”皇后笑道:“这大冷天的在浣衣局浆洗该是难受,本宫这里倒是缺一个长宫女。”
“娘娘……”采苹便又重重磕了个头,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你没错,那便是淳宁夫妇俩错了?”皇后道:“不妨再说说他们哪里做错了。本宫问你,十月初八,驸马做了什么?”
十月初八正是恭王府发鼠疫的那天。
采苹想了想,应道:“那天公主和驸马哪里都没去……”
皇后微微皱眉:“之前几天呢?”
“都回了王家。”采苹道:“初六从王家出来后带公主去吃了炸鸡,初七则是去吃了酸胡汤。”
“他为何独独初八不出门?”
“因驸马嫌酸胡汤吃得不过瘾,那天在府中支了铜火锅……”
问来问去没问出想要的线索,皇后便有些不悦起来,冷冷道:“你知道并不比封嬷嬷多。”
采苹心中一慌,连忙道:“驸马常有怨怼之言,还说过‘父皇也太小气了’。”
“你是在糊弄本宫?”
采苹急于表现,慌乱间却是灵光一现,道:“驸马和别的女子有私情,初十那天奴婢看到他亲了他的丫环……”
虽没找到王笑谋划恭王的罪证,那皇后却也颇感满意。
——如此一来,明日那些人出手时,本宫便也能帮上一把……
~~
是夜。
三更天不到,瑞王便醒了过来,老年人毕竟睡眠浅。
他缓缓从榻上坐起,睁开眼,苍老褶皱的眼皮打开,浑浊的眼睛里便渐渐迸出一道精光。
如一只苏醒的老狼,准备开始猎食。
第294章 找证据
成亲十日之后,淳宁公主携驸马回宫谢恩。
这是王笑成亲以后第一次入宫觐见。他确实也有些想念‘父皇’了。
今日谢恩定在巳时见驾,此时到了时辰、早朝也结束了,一身朝服的王笑与淳宁便被安排着站在乾清宫外等着。
没想到这一等,却等了许久。
而与此同时,乾清宫内,瑞王在延光帝面前缓缓跪倒。
“六叔爷,这是何意?快快请起!”延光帝忙让人去。
瑞王却是以头抢地,跪在那扶都不扶起。
“陛下,老臣年纪大了,又新历丧子之痛,实在无法胜任宗人令了……”
延光帝巴不得换一个宗人令,但不是这么换的。
等这个清廉正直的瑞王哪天老死了,那是皆大欢喜。但如今若是让他负气引退,接下来的麻烦却极多。
“叔爷何出此言,有何委屈朕替你作主。”延光帝说着,面露关切之色。
——老东西又来威胁朕了。
“陛下。”瑞王恸哭道:“老臣那不肖子受封恭王,却不知节俭躬行,反而贪财好贿、行事铺张。老臣早已不认那个儿子。可今早……刑部派人来问话,老臣得知恭王府竟是被人设计害的,老臣这心里……”
他说着,双手摘下头上的高冠,郑重道:“老臣职掌宗人府已三朝,其职虽清闲,但掌家重在‘公允’二字,今老臣心中已失公允。臣,乞骸骨。”
延光帝已明白他的意思:恭王府是被设计的,凶手在皇帝九族当中。
——那自是指朕的女婿王笑。
他于是斟酌着,开口道:“此事,确实吗?”
“此乃刑部之事,老臣无权干涉。”瑞王道。
瑞王的意思很明白:刑部已掌握了证据,恭王府之事确系王笑预谋。
今日过来,便是要捏死这小子的。
延光帝微有些讶然。
这些人竟还真能找到证据?
“传刑部尚书尤开济……”
~~
天上飘着雪花。
王笑与淳宁皆是衣着隆重,立在檐下,像是玉皇大殿外的一对金童玉女一般。
“你冷不冷啊?”王笑道:“我自己在这等便是,你先去看看母妃。”
淳宁摇了摇头:“今日该由我们一齐谢恩。”
“哦,那你头上的凤冠很重吧?这么站着多累啊。”王笑道。
淳宁瞥了他一眼,颇有些无言以对。
——当然很重啊,但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接着,他们便见尤开济执着笏板,一本正经地走过来。
王笑便颇有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
尤开济目不斜视,径直往殿内走去。
王笑看着那自信的步伐,不由心道:“老家伙别是捉到我什么证据了……”
~~
“这种事,哪有什么证据?”
白义章轻笑了一声,又道:“所有人心知肚知就是那小子做的,但阮洽是自己回恭王府的,人已经死了,无法证明王笑是收买他。”
他此时正在内阁卢正初的公房中谈话。
“瑞王既然出手,证据想来是有的。”卢正初道,“此事,关键已不在是否王笑所为了。而在于,朝庭是否治瘟,由谁主理。”
他喟叹道:“哀民生之多艰兮……可惜朝庭有朝庭的无奈。王笑劫了刑部以来,我没有派人去捉拿傅青主,便是盼着他们理解朝庭的无奈、别再给这繁纷之局添麻烦。没想到,最后还是将这场瘟疫摆到台面上来了。如此,一旦造成百姓恐慌,怕要出乱子。或是死者过甚,这个盖子摁不住,朝庭便要失了民心。或是误了今年的劳作,明年更是要撑不住了。楚朝这个烂摊子不是由他们在管,他们只顾一头自是轻松。要治瘟,钱粮首先就拿不出。”
白义章道:“治瘟之事若要摆到明面上,户部可没钱粮了。今年虽说多了一笔抄家银,可宣大的军饷、各地的赈灾款、又补发了之前的俸禄……如此种种,又已揭不开锅了。”
卢正初深深看了白义章一眼,方才道:“辽饷备好了?”
“备好了。”
“最后必要打到辽饷的主意。”卢正初缓缓叹道:“左经纶认为这天下的问题在于贫富不均,想要改制。此乃远水解不了近渴。郑元化看得比他分明,只想守半壁江山。老夫却没有那样的魄力。在老夫看来,建奴才是我们最迫在眉睫的问题。这笔辽饷不能动。”
白义章便问道:“那如今瑞王在动王笑,我们是否要出手?”
卢正初便哂笑了一声……
~~
乾清宫。
尤开济道:“恭王府一案,臣认为是驸马王笑在背后指使策划。故意引瘟疫入恭王府,其心可诛、其罪当斩。”
延光帝面沉似水,道:“你确实查清楚了?驸马杀王爵满门,这是骇人听闻的大罪。”
接着,他语气愈冷,又道:“污告驸马杀王爵满门,这亦是一等一的大罪。”
尤开济吓得一哆嗦,偷偷瞄了瑞王一眼,方才道:“臣查的清清楚楚。”
“说。”
“是,臣已查明,恭王府的瘟疫应是由一个名叫阮洽的门客带进府中的。这名门客于初四夜里曾被驸马以‘涉太子案为名’拘入府中的,后转至逸园。又在初七深夜从逸园逃出,次日清晨从城北乱葬岗回到恭王府。鼠疫应该是在乱葬岗染上的。”尤开济道:“这是恭王府幸存者的口供……”
“不必看了。”延光帝摆了摆手,又道:“凭此并不能证明是驸马策划了这一切。”
尤开济道:“阮洽确实是死无对证,但还有一个人能证明。”
“谁?”
尤开济道:“逸园中一个小厮,名叫胡三儿。阮洽便是由他看管的。根据胡三儿的口供,当天其实是王珠吩咐他找机会放走阮洽,由此可知,这一切都是王家兄弟的预谋。”
他说着,心里微微有些发颤。
刚拿到这个人证的时候,尤开济怀疑过这也许会是个陷井。毕竟自己本就因为诬告王笑而栽过一次。
但胡三儿确实是半年前就进了逸园,生死都是王家的人,如今又被捏在自己手上。
尤开济确实是想不出王笑能靠什么翻案。
心中又确定了一遍,尤开济道:“陛下,这是胡三儿的口供。此案,确凿无疑!”
延光帝接过口供看了看,眼睛一眯,猛然迸出杀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