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是他啊
王康在宫内值房枯等了一夜,除了得了一幅‘乐善好施’的卷轴之外,其实还得了一些别的东西。
考虑到王家不能卖酒了,延光帝便随口恩赏了他二十万石的盐引。
对于延光帝而言这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对于王康而言却成了他一桩大心事。
几个儿子都不孝,接下来倚重谁来重出江湖、大干一场呢?
让沈桂娘再给自己生一个,确实有些来不及。
把王宝弄回来?给王玉儿或王环儿招上门女婿?从西府找个侄子?
都是馊主意!
他心中不由愁肠百结。
今日他却有别的事要宣布,安排了丫环去唤人,他便往前厅走去。
没想到,竟见一个少年郎正坐在自家前厅喝粥。
“你是……笑儿的那个朋友?”
“是啊,伯父,你们家的粥好好喝。”秦玄策道。
王康便在位置上坐下来,板着脸道:“老夫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不去学堂?”
秦玄策吸了一口粥,便道:“我既然得了正六品的云骑尉,又不考科举,上学堂做啥?伯父您说是吧?”
王康吓了一跳。
“你你……你正六品?”
秦玄策摆手道:“不值钱的武勋啦,也不是什么官。”
王康眨了眨眼,换了一种表情:“你这武勋,是如何得来的呀?”
“说来惭愧,家里恩荫下来的,我五岁就有了,明年也该换成飞骑尉……”
~~
王珍与王珠进来时,见到的便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场面。
只听王康满是慈爱地对秦玄策道:“你平常喜欢吃什么粥?老夫回头嘱咐厨房做……”
说着,又吩咐人添了些卤味过来。
“父亲。”
“父亲,二叔家在待客,说是晚些过来。”王珠道。
转头看了看自己这两个儿子,王康脸上的笑意便冷淡了下来。
哼,逆子。
他懒得理自己这两个逆子,便道:“笑儿呢?还在睡?快让他过来,别让人家秦公子久等了。”
“伯父,不用叫他来的,我昨夜没睡,来你家喝完粥就回去睡了,也不是第一次来,不用客气的。”
王康不由讶道:“一夜没睡,你昨夜干什么去了?”
“唔,读了几卷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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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昨夜忧虑了一夜,这会本来睡得正香。偏偏被王康叫过来与秦玄策相见。
秦玄策喝完粥,抹了嘴将他扯到一边,神神秘秘地道:“等我中午睡起来,你请我到佳肴馆吃饭吧。”
“我为何请你吃饭?”
“请我和明心吃饭,她还有个朋友也来哦……”
王笑便会意过来。
他和秦玄策前两天忙着捉逸园的叛徒,此时才来得及关心这个朋友,便道:“她还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她母亲带着嫡姐跑到文家去住了,家中门客下人卷着家当跑了许多……”
两个这般嘀嘀咕咕了一会,秦玄策打了个哈欠回去睡觉……
王笑才返身回来,便被两个哥哥臭骂了一通。
“出门见客,头也不梳,成何体统?!”
“君子立身处世,大方磊落。你们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王笑颇有些羞愧。
王康却是拍案骂道:“逆子!你们还敢说别人?自己行事磊落吗?”
骂完这两个逆子,他便对王笑温言道:“笑儿,你过来,别怕他们。”
哈?我终于不是‘逆子’了!
——王笑瞥了王珠一眼,颇有几份自得。
嘿,逆子。
他走到王康面前,便听王康用埋怨的语气道:“你的朋友是柱国大将军的公子,你怎么不早和为父说?”
王笑道:“柱国大将军算什么?我还有朋友是阁老的孩子、侍郎的孩子。”
“嗯?”王康默然半晌,只好评价道:“不错,交游广阔!”
伸手在王笑肩上拍了拍,王康不由暗叹道:如今看来,这个老三还是不错的。
见三个儿子都来了,王康咳了咳,便开始宣布道:“和往年一样,过几日,我们全家回京郊房山老宅小住,你们安排下去。”
王珍与王珠对望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些灵光一闪。
“是,父亲。”
王康又道:“笑儿,这是你最后一次回去拜我们王家的祖宗了……且心诚些吧。”
“是,父亲。”王笑恭恭谨谨应了一句。
王康看着这个马上要嫁出去,不对,要尚出去的儿子,心中难得有些伤怀起来。
良久,王康皱了皱眉,又向下人问道:“二弟还没过来?是什么客……”
突然。
“珍大哥!救我!呜呜呜……我爹要打死我和碧儿……救我!”
说话间,却见王珰飞一般地跑过来,嘴里哇哇大哭,手上还拿着一张红色的帖子。
而他身后,王秫手里拿着藤条拼命地追。
再往后,便是西府的一干男女老少也是拼命地跑。
“逆子!你过来,老夫今天抽死你!”王秫大吼一声。
“杀千万的啊!逆子,你快把庚帖拿过来,不然老娘打杀了你那丫环!”周氏尖着嗓子哭嚎道。
王珰飞快地窜进大厅。
“珍大哥……”
嘴里哭声未停,他脚下在门槛上一勾,又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一时间,王秫便已追了上来,藤条在王珰腚上摔了一下,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逆子,还不快把庚帖交出来……”
~~
看着这乱七八糟一幕,王笑极是无语。
这熟悉的场面。
果然,这就是自己家的家风。
过了一会,好不容易闹哄哄的人群才平息下来。
“是这样,文家派人来说媒,愿意将他们家的表小姐嫁给我们珰儿!”周氏拿着手帕擦着脸,一幅与有荣焉的模样。
王秫喜道:“不错,是京中大户文家。”
“这婚事我们已同意了!”周氏喜滋滋道。
“对,冤家宜解不宜结,上次笑哥儿得罪了人家文家子弟,如今人家不计较,还愿意联姻,这是大好事。”
周氏连忙道:“就是就是,连这样的人家也看中我珰儿的人品模样……”
说着,她却是大哭起来:“没想到这孩子被猪油蒙了心。放着这样的良缘不要,要娶一个……一个丫环……呜呜呜……”
“我不要娶什么文家表小姐!”王珰道:“我就要娶碧儿!”
王秫骂道:“闭嘴!逆子!”
周氏哭哭啼啼转向王珍,又道:“珰儿一向听话,也不知是谁蛊惑的……”
王秫飞快看了王康一眼,连忙对妻子叱道:“你说这些做什么?!拿了庚帖操办就是,到这里丢人现眼。”
“珍大哥救我……”王珰话到一半,嘴巴便已被人堵上。
“绑起来带走。”王秫道。
王珍苦笑一声,便打算站出来说话。
先开口的却是王笑。
“二叔、二婶,笑儿斗胆问一句,是娶文家小姐,还是文家表小姐?”
王秫一愣。
“表小姐怎么了?”周氏道:“表小姐也是文家的血脉!”
王笑微微一笑,道:“是这样啊,文家有一个表小姐,是犯官钱承运的女儿。”
王秫与周氏不知这‘犯官钱承运’是谁,又是一愣。
王笑便道:“这钱承运本是刑部侍郎,却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已经落狱了,他身上案子却还没结,到时候万一查出别的什么,没准要诛连九族之类的。人家文家大门大户洗得脱,我们王家却洗不脱。”
一众堂哥堂姐堂嫂里便有人惊呼起来,场面又是闹哄哄的。
王秫与周氏唬了一跳,面面相觑,喃喃道:“你……你你你说的是真的?”
王笑淡淡一笑,道:“若让侄儿来猜,这表小姐是否姓钱,单名一个怡字?”
周氏猛然瞪大了眼:“你你你怎么知道?”
王笑神秘一笑,一本正经地道:“今日换了庚帖,万一明日钱家的案子要株连,别的不说,这女婿一家一定是跑不掉的,到时候……满门抄斩。”
“呃。”周氏膝盖一软差点没站住,捂着头几乎要晕了过去。
王笑说着,两步上前,扯下王珰嘴里的布条。
看着王珰缺了两颗门牙的嘴,王笑问道:“堂哥真的想娶碧缥吗?”
“当然是真的。”
这漏风的声音让王笑耳朵一紧。
“那可得捉紧时间!”王笑道:“堂哥如此俊秀的人品相貌!文家到时候不依不饶一定要将表小姐嫁给你,那可就不好办了!”
“对对对!”王珰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真的会这样吗?”周氏还没反应过来,尖着嗓子问了一句,一脸不可置信。
王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事不宜迟,必须尽快给堂哥操办婚事!”
王康对侄儿娶谁这件事根本无所谓,他反正不愿意沾上犯官,便道:“笑儿说的不错,我们王家往后不同了,往来的都是高官权贵,这朝堂上伴君如伴虎,小心驶得万年船。”
王秫一愣。
王康便又吓唬了弟弟一句。
“哥哥在宫中被关了一夜,你可知这其中凶险?难以言表啊……”
一句话说完,王秫眼皮一跳!
下一刻,他便开始风风火火地操办开来。
“快!把那个碧什么的丫环打扮起来!三日后,不对,明儿!我要让珰儿以最快的速度成亲。”
“还愣着做什么?!快啊……”
又是一片鸡飞狗跳。
王笑却突然福如心至。
海脑里唐芊芊悠悠然问了自己一句:“谁最了解文博简?”
那当然是他啊!
第225章 送盒饭
王笑和何良远打了一架,这件事左明静也听说了。
一个算是自己的朋友,一个是自己未来的公爷爷,两个人打了一架——这实在是让她难以置信。
同样让人难以置信的还有那首词,左明静是在其中读出了一些别的味道的。
再加上牧鸡治蝗一策已被作为良法传谕天下。
同时,大雪一至,门头沟的煤矿也扎眼起来……
才多久功夫没见,王笑竟是又闹出了这许多动静。
这京城里偶尔有人赞他,更多的人则是在骂他,而左明静却能在其中看出些门道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个年轻轻轻又无根基的‘准’附马如此行事,怕是要遭殃了。
他遭不遭殃不归自己管,钱朵朵却也是个问题。
想到这里,左明静不禁有些头疼,在心中叹息了一句:“傻丫头就是不听劝,飞蛾扑火,能有什么好下场?”
于是今天中午王笑在佳肴馆请客,左明静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去一趟。
明心那丫头一心扑在秦玄策身上没看出异样来,自己却得看住了钱朵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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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肴馆离左府不远,都座落在皇宫东安门附近。
东长安街拐进台堂巷,一幢颇为富丽堂皇的建筑便是。
开在这样的地方,酒楼的档次自是不必多言。只说牌匾上的字,那便是前朝国子监祭酒题的。
左明静的马车行到酒楼外,便听到一个不悦的声音道:“包场?这宫城边上的酒楼也有被包场的时候?”
左明静目光看去,却见是一个婆子正站那边与酒楼的伙计对峙,看停在那的华丽马车,应该是嘉阳县主的人。
那伙计赔着笑脸又说了许多好话,对方的婆子才心有不甘地回了马车前禀告。
嘉阳县主的马车却不走,似乎是想看看谁包的场。
左明静便有些为难起来,这时候下车被对方撞见,回头又要宣扬得满京城的官眷千金都知道。
只犹豫了一会,却见后面左明心与宋兰儿已然下了马车,大大方方地进了酒楼。
“走吧。”左明静轻叹了一声,方才牵着钱朵朵下去。
她不由心道:秦玄策与王笑,行事还是太高调了。
一路进到雅致的包房里,却见宋兰儿与左明心正躲在窗口偷偷往下看。
“呸,县主了不起?天天拿白眼瞧人,吃瘪了吧?”
左明心便捂着嘴轻轻笑了笑,也是有些得意的样子。
左明静只好教训二人道:“哪有你们这样的幸灾乐祸的?”
宋兰儿奇道:“她天天颐指气使的,今天看她碰了壁,我们觉得很开心啊,明静姐不觉得吗?”
左明静心道,我当然也觉得开心啊,但……
但总归是不好的。
四个女孩子坐下,左明静转头看了钱朵朵一眼,只见她依旧是魂不守舍的样子,眼中却满是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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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并不知道包这个酒楼花了多少银子。
反正钱是王珠出的,由酒行的管事来点的菜。
依王珠的意思,如今是表现底气的时候,出手在外,花钱得有些魄力,不可让人瞧着心虚。
说起来支用家里的公账他还是第一次,王笑觉得很是……爽。
此时见了这酒楼,他不由心道:“如此花钱,怪不得爹说二哥是逆子。”
一路上到二楼,便听到里面宋兰儿在高喊:“我可是把三国杀的卡牌都带来了,一会吃过饭玩啊。”
“呸,你们两个,请女孩子吃饭也来迟……”
秦玄策便过去应付。
王笑的目光却是落在钱朵朵那一湾极深情的眼眸间。
若说那日在殿上被人攻讦,对她一点气性都没有却也是假的。但此刻,见了她这样的目光,他心中那点气终究是消散开来……
下一刻,感觉到有人用目光打探自己,王笑侧过头,便见到左明静了然的眼神。
于是他便向钱朵朵意示了一个眼神,一脸淡定地与入秦玄策入座。
打过招呼,左明心便道:“知道吗?如今禁了酒。这酒楼里的酒都不叫酒了,改叫‘浀’,卖酒犯禁,卖浀却不犯禁。”
秦玄策便笑道:“让我尝尝,这浀与酒有何不同?”
“呸,是与你说这个吗?你们提议禁酒,如今见此阳奉阴违之事,你就不生气吗?”
秦玄策道:“就是他们王家在禁酒令下发前屯了大量的酒,如今这市面上的所谓的浀也全是他家供的,翻了十数倍的价卖,大赚了一笔!我确实是太生气了。”
“你们……太坏了。”
“怎么能叫坏?禁酒只是为了节约粮食。趁机多捞一笔,所谓一举两得是也。”
“呸。你不要脸。”
“银子又不是落入我口袋。”秦玄策大感冤枉,又道:“若没有这层关系,一般人花再多银子也难将这酒楼包下来。”
“哈哈。”宋兰儿便插话进来道:“你可知,我今天出了一口恶气……”
一旁的左明静听了这样的言论,愈发打定主意要劝王笑低调行事。
另外钱朵朵的事,自己也要为这个朋友争一个说法。
没想到才吃了几口菜,王笑竟是起身道:“今日还有些事要办,我自罚三杯,先行别过了。”
三杯下肚,王笑又道:“钱姑娘,你随我来一趟,有些关于令尊的事问你。”
左明静想要阻止,却见王笑目光一扫,竟是如祖父一般官威十足的眼神,她便愣了一下。
这一慌神的功夫,王笑竟已径直领着钱朵朵出了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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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下酒楼便是为了隐藏形迹,王笑牵着钱朵朵一路出了后门,上了马车。
还打包了一个食盒的饭菜。
庄小运目光如电,四下探了一眼,道:“没人看到。”
“走,刑部大牢。”
马车缓缓而行。
钱朵朵看着王笑的侧脸,心中忽然有些失落起来。
他来,终究不是为了来见自己。
少女眼一红,便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我……”
“嗯?”
王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了她的表情,微微有些失笑,便扬了扬手。
十指相扣,本不需再多言的。
钱朵朵才想起自己的手还被他紧紧牵着,不由脸上一红。
她却还是有些紧张,道:“你你生我气吗?”
王笑见她一脸地不安,便道:“傻瓜,多大的事。”
总之,对于他而言,钱朵朵是极好哄的。
他便捧着她的脸,缓缓凑过去。
“唔~”
~~
时间有限,只亲了一会,王笑便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温声道:“你且安心,等我办完一些事便接你出来住,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钱朵朵眼眸一亮:“真的吗?”
“真的。”王笑又问道:“说起来,你爹下狱有我的原因,你恨我吗?”
钱朵朵飞快地摇了摇头。
“父亲说过,朝堂斗争如战场对垒,若他技不如人,愿赌服输而已。”
王笑又问道:“那你难过吗?”
钱朵朵一愣,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呢。”
“嗯?”
她便低下头,过了一会才轻声道:“母亲说,我娘只是钱家的财产,我娘生出来的我也只是钱家的财产……”
王笑一愣,皱着眉有些不快起来。
耳边便听她声音轻轻地道:“以前在家里受了委屈,我便想着自己只是一件财产,心里也就没那么难过……”
“如今爹出了事,我也想自己能像女儿一样替他难过的,却……”
钱朵朵捏着手指,极有些自责与紧张,轻声道:“我是不是很坏?”
王笑忽尔有些心疼她,只好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这种事,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过了一会,他道:“一会,我让你爹给你道歉啊。”
“嗯?”
钱朵朵极有些不解。
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给自己道歉?
心中正奇怪,她却见王笑竟然开始脱衣服!
“不行的,现在是在马车上……”
细若蚊吟的一句。
王笑极有些奇怪:“什么不行?”
钱朵朵目光再看去,却见王笑外套里竟是穿了一身粗布麻衣……
“一会我扮成你的仆人进去,你可千万别穿帮了。”王笑压低声音道。
钱朵朵又闹了个大红脸……
~~
对于进刑部大牢见钱承运这件事,王笑足足安排了一早上,以至于秦玄策很是讥讽了他几句:
“胆小如鼠,我楚朝的三司早已形同虚设,见个人而已,你竟还要大费周章?你我又不是没在里面劫过人。”
王笑便道:“你不懂,我要防着文家知道。”
“文家如何能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样?”秦玄策颇为不屑。
但不管怎样,这件事王笑还是安排算是小心。
马车在刑部大牢附近的一条僻静小巷里停下来,一身麻衣的王笑便下了车,低头缩脑地跟在马车后面走。
钱朵朵极是有些心疼,捏着手帕颇为不安,又想问一问他“大雪天的,你冷不冷?累不累?”
好在她知道分寸,终究没敢掀开车帘看。
到了刑部大牢,登记了钱朵朵的名字,又打点了许多银两,便有狱率领着二人进牢里探监。
黑暗幽深的牢房通道上,提着食盒的麻衣少年四下一看,心中颇有些感慨。
故地重游,真有趣……
第226章 最了解
世事对于钱承运而言,实在是有些嘲讽。
前不久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刑部侍郎,如今却已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刑部大牢。
这一生荣华富贵最开始是文家给的,到最后却也是文家给了自己最致命的一击……
此时钱承运躺在冰冷的干草上发呆,却不知自己将迎来许多更嘲讽的反转。
牢外有细碎的声音传来。
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谢过差爷。”
钱承运一双浑浊无神的目光看去,微微一愣。
真没想到最后能来看自己的,是这个自己最不疼不爱的庶女。
“钱大人,别来无恙否?”忽然有人笑问道。
接着,钱朵朵身后的仆人抬起头,显出一张俊秀的脸。
“是你?!”
钱承运张口说了这一句,下一刻,他整个人的气场仿佛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像是战士回到了他的战场,警惕、观察、威压……他下意识地将这情绪调动起来,注视着这个少年,如战阵临敌。
王笑道:“我记得我大哥落狱时,给多少银子都不让探监。可如今钱大人不在,这大牢的法纪可差得太多了,让人唏嘘不已啊。”
钱承运心中冷笑起来。
——这小子如今也会打官腔了,当时王珍是自己弄进来的,事到如今他却还要说彼此的恩怨是由自己这边而起。
“你来,是要与我算清楚过往的账吗?”钱承运冷冷道。
王笑摆了摆手:“不敢不敢。”
——我才不敢跟你算,我杀了你儿子、迁了你祖坟、占了你女儿、坏了你前程……
“不说那些不开心的,我是来给老大人你送盒饭的。”王笑道。
说着,他将食盒放在地上,与钱朵朵一起将屉里的菜一一拿出来,竟还有一壶酒。
钱承运目光看去,见二人金童玉女,如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在孝敬长辈一般。
“哼!”
王笑道:“佳肴馆的菜,味道还不错,老大人尝尝。”
钱承运也不客气,拿过筷子就吃。
他自然是不担心王笑会毒死自己,一来对方没有必要,二来自己还有价值。
那边王笑却是又从屉里拿了个桂花糕,递在钱朵朵手里,柔声道:“刚才在酒楼里你没吃多少东西,特地给你带了一个。”
钱朵朵道:“我吃不下这么多……”
“多吃些才不会这么娇弱。”
钱朵朵大羞,一张脸又瞬间红起来。
不娇弱了你要干嘛?
她便颇为乖巧地接了那桂花糕一点一点地吃。
王笑便目不转睛看她吃,目光颇为温柔。
……
那边钱承运风卷残云将两碗米饭、四盘菜都扫完了,钱朵朵一个桂花糕才吃了小半。
钱承运饮了一口酒,看着那两人在自己面前眉来眉去的样子,觉得极是碍眼。
“哼!”
“老大人吃完了?”王笑这才看向钱承运,“味道还行哈?”
“一般吧。”钱承运淡淡道。
彼此都不开口提正事。
王笑便又将注意力转到钱朵朵身上,竟还去找了个小马凳给她坐着,继续津津有味地看她吃东西。
“你坐这里吃,吃完了我们就走。”
温柔的语气。
钱承运极为不适。
过了一会,钱承运还是在女儿吃完桂花糕前先开口了。
“你来,总不会是为了孝敬老夫吧?”
王笑惊讶道:“为何不会?我与朵朵的关系……”
他摸了一下钱朵朵的头,才道:“总之,我视老大人如长辈一样。”
钱承运真心觉得碍眼。
冷笑了一下,他开口道:“老夫懒得与你这样傻子过虚招,直说吧……”
光线很暗。
钱承运的下一句话,便让王笑鸡皮疙瘩都起来。
——“怎么?你吃不住文博简的手段了?”
王笑猛一转头,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钱承运讥笑一声:“老夫宦海沉浮一生,知道的事多了。”
“你怎么知道文博简要对付我?”王笑又问了一句。
钱承运不答,只是冷笑。
两句话,王笑知道自己又处在被动了。
你他娘的。
王笑只好道:“是文家临阵倒戈,害你锒铛落狱,你就不想报仇?”
钱承运道:“老夫是官。官者,唯讲利益,不讲恩仇。若要报仇,先说你杀了我成儿。”
狭长的眼睛扫了王笑一眼。
——你能给我什么?
王笑忽然笑了笑,侃侃道:“说起来,你也没玩过文博简。你还以为文家将家业托付到你手里,还调粮陷害王芳,哈哈哈,人家一转头就把你卖了……”
——你能给我什么?
他说完,随口丢了一句“爱说不说吧”伸手便要去拉钱朵朵起来。
钱承运微微一皱眉。
“算时间,邱鹏程已经被文家收买了。”
一句话,王笑心中大颤,动作便停在那里!
!!
背上的冷汗瞬间就淌下来,王笑咽了咽口水,故作淡定道:“接着说。”
钱承运道:“第一条,老夫要出狱。”
王笑斟酌了良久,方才道:“你先说。”
钱承运不屑地笑了笑,道:“最开始,文家要你的产业园、你打劫了文家的八万两银子。那时你便已进入文博简的视线。而最关键的是,邱鹏程去文家索捐,是因为你在背后告黑状、怂恿陛下勒索下臣财产!”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呵,唐僧……”钱承运冷冷道:“我儿子是被你砍死的,我如何不知?”
王笑往后退了一步。
钱承运道:“番子上门索银,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文家绝不允许再有第二次。不仅是文家,这件事是触到了所有人的霉头!若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今天勒索这家,明天勒索那家,这京城中几个吃得消?”
“你知道有多少人给陛下施压、逼问厂司是谁在背后捣鬼?王芳吃不住压力,早将你卖了。之后,文博简从我那拿走了邱鹏程和你的所有底细。最后他怎么定计的老夫不知,但他必定要掌握太平司。”
钱承运说着,目光如电,盯在王笑脸上:“他掌握了太平司,迟早将你拉到诏狱里千刀万剐。”
王笑脸上已是一片煞白。
他确实没想到邱鹏程会被对方收买。
好在自己做了两手准备……
可是……可是……
怎么办?!
……
见了这样的表情,钱承运冷冷一笑,也不藏着掖着了,淡淡道:“我娶了文博简的侄女,叫了他大半辈子‘大伯父’,如何会不知他的手段?这京城,多少宅院里都有被文家收买的仆从。你王家作为京城数一数二的酒商,家里岂会没有别人的眼线?想必如今已然让文博简捏到了把柄吧?”
王笑又是一惊。
“哈,果然如此。卢正初这次也不会帮你。他一开始是想用你,但你太……调皮了,还未与公亲成亲便敢如此跋扈。驱使厂司对付大户门庭,这是多少人都最最忌惮的事?!文博简要在你受勋之前将你打下来,许多人都乐见其成。”
“你今日也就是跑来问老夫,若是去跑去问卢正初,他必要骗着你与昆党划清关系,引着你自己走进死地……老夫不妨再告诉你,这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没有人会帮你!”
钱承运一席话说完,负手而立,一派昂然。
这一刻,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囚徒。
老夫曾位居庙堂高位,藐视天下芸芸众生,一双慧眼洞愁世间诸事。你们可以骂我是奸佞,但,谁都休想小瞧了我……
第227章 厚颜者
探监的时间到了,便有狱卒来催。
“再聊半个时辰。”王笑将一锭碎银放在狱卒手里。
钱承运见了,脸上便泛起笃定的笑容来。
果然,王笑又问道:“老大人认为,我的出路在哪里?”
钱承运摆摆手,气定神闲地道:“第二个条件,送老夫去福建。”
王笑颇有些无语。
钱承运淡淡一笑,道:“这是我的出路,也是你的出路。你要想活命,今夜就安排人来劫牢,我们连夜出发,从天津码头出海,从此海阔凭鱼跃。”
王笑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发愣。
这钱承运一派运筹帷幄的样子,居然是出馊主意让自己跑路?
钱承运竟是难得的目露慈爱,道:“你与朵朵如今已经……好上了,你干脆别做这附马都尉了,大可当了老夫的女婿。你的大舅哥、也就是老夫的长子在福建为官。他与南安伯交好,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去投效南安伯,从此你我翁婿联手,在海上称雄,不比在这京中受委屈强吗?”
王笑道:“南安伯是谁?”
钱承运目露鄙视,瞧了他一眼,道:“这你都不知道?纵横东南海域的大海王郑芝龙。你我过去,自有一番天地施展。你看,这天下局势万一不好了,还有比这更妥当的出路吗?”
王笑翻了个白眼:“我如果要逃,何必来问你?”
钱承运道:“因为若没有老夫,你逃不掉。你王家上百口人,算上仆役丫环近千人,你定然是舍不下的。你来问老夫,老夫可以督促你下决定舍弃他们。”
“你他娘的!”
钱承运淡淡一笑,一幅‘随便你’的样子。
王笑却是突然眉头一皱。
“呵。”接着,他竟是展颜笑了笑,淡淡道:“你们这些老头子,一个一个坏得很。”
钱承运负手而立,一幅愿闻其详的样子。
王笑道:“你又是在试探我,你若是真要劝我逃,早就可以说。为何等我出了银子要再聊半个时辰你才开口?因为你想探我的底,想看看我怂不怂。”
“你还盼着我慌慌张张地问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然后骗我将底牌翻出来……你他娘的。”
钱承运微微有些诧异,却还是点了点头,叹道:“你不错,进益很快。但在我们这些人面前,不必骂粗话,显得没底气。”
“呵,天下局势再不好,你也舍不得你的官位。”
钱承运笑而不语。
王笑也是愈发沉静下来。
他已然不是第一次见卢正初时那个毛毛燥燥的少年,他看向钱承运的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考量。
钱承运侧过身,面上带笑,暗地里却隐然有些紧张起来。
忽然,王笑讥笑了一声:“底气?我的结果还未定,你却已经走进死地。若要说底气,你才是没底气的那个,一个牢犯还大言不惭,虚张声势罢了。”
“哼!庶子不足与谋。”钱承运怫然不悦,转过身,淡淡道:“多说无益,你走吧。”
王笑道:“你都在坐牢了,就别跟我演了。你过来,我把我底牌翻给你看看,你给我出出主意。”
钱承运一愣。
王笑道:“你来不来?不来我走了。”
钱承运只好叹了口气,乖乖走过去,附耳在牢门边。
只听王笑轻声道:“其实,我虽然推荐了邱鹏程当太平司指挥使,却还……”
钱承运眉毛一挑,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丰富起来。
等王笑说完,他再看向这个少年,目光已然完全不同!
——你竟还能想到这样的好主意?!
“怎么样?我的底气可还足?”王笑淡淡笑道。
钱承运默然了良久。
“如何?”王笑又开口问了一遍。
钱承运依旧不语。
王笑道:“好吧,先谈条件。”
他有些斟酌着、犹豫着,开口道:“你……想不想……官复原职?”
钱承运身体猛然一颤,再转头看向王笑,眼中已是满是热切,目光灼灼。
仿如色中饿鬼见到了绝世大美女。
王笑道:“你知道我能做到的,只要打败了文家。”
“老夫……我……”
“附马爷……”钱承运喉头滚动了一下,再开口已是声音嘶哑:
“下官,从此为附马爷马首是瞻!”
挺过了最初几个字的艰难,‘下官’二字出口之后,他突然变得坚决起来,整个人仿佛注入了什么力量,变得精干、狡猾。
他知道,王笑只要能打败了文家,便可以为自己翻供。
——老夫没有欺君罔上,老夫是被文家陷害的!
本官还没有输!
深吸了两口气,钱承运迅速地进入状态,侃侃而谈道:“附马爷你留的这一手,可堪与文博简放对。又有下官参谋,我们有……七成把握!”
王笑眼睛一亮。
奸佞就是好用,一点也不拘泥,一点也不含羞带臊、推三阻四、欲拒还迎,转口之间就是‘我们’了。
但陛下教过自己,事情敲定了,用的人还得要敲打。
王笑便在心里学着延光帝的语气,暗道:朕得敲打你一下。
“但我不知道能不能信得过你?”王笑叹道:“毕竟,我砍死了你儿子。”
“附马何出此言?!”钱承运惊讶道,“成儿抢强民女,挨两刀算什么?而且,是因下官施救未及,他才死的。”
王笑道:“但我拆了你祖坟。”
钱承运道:“北边不稳,下官早打算将祖坟迁回南方。”
王笑:“……”
这实在是太厚颜无耻了!
钱承运却是又看向钱朵朵,道:“小女得附马爷看重,成了美事,便可见你我之间的缘份。下官能和附马爷暗中作翁婿,实在是深感荣幸。”
钱朵朵红着脸低下了头。
王笑瞬间觉得自己本就不太好的三观,又被钱承运击得碎了一地。
一时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钱承运自嘲一笑,叹道:“朵朵,你告诉你郎君,为父最大的软胁是什么?”
这是钱朵朵进了刑门大牢之后,钱承运第一次与她说话。
钱朵朵一愣,低声道:“是大哥和顺儿。”
“不错。”钱承运叹道:“我知道世人看不起我,说我六亲不认、冷血无情,坏纲常、败法度,一心只为了自己往上爬。不错,我钱承运便是这样的恶人、坏官,但我就是宁愿做这样的败类人渣,也不愿失去权势。不行吗?”
“那些人说我不该如此,但如果我失了势,他们可能保我、护我?甚至只求他们不欺凌我?我钱承运,偏偏不愿做‘人善被人欺’的善人,我就要做个恶徒。但我就是能为附马所用,能为附马做许多事!”
“我这一生所为,皆是为了当人上人。我要我的子辈、孙辈,要我的血脉也当人上人。因为我受够了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滋味!今日我投诚附马爷,附马爷也不必再担心我会背叛你。不然,你大可派人到福建杀了我长子长孙!”
最后一句话入耳,王笑倒吸一口凉气。
——说好的软胁啊,怎么感觉不太对?
却听钱承运又叹道:“官途不易,我长子不是这块料,我若倒台了,他往后必要遭殃。因此,不论如何,我都不愿输……如此剖明心迹,附马爷能接受下官的投诚否?”
王笑只沉吟了一瞬间。
那一瞬间,延光帝在脑海里负手昂头道:“朕是很何等的胸襟气度?!”
“好!”
满朝高官,衮衮诸公,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守正君子皆不能帮我,那我偏偏就是要用这个钱承运!
“好!”钱承运长须一抖,眼中精光迸发,径直侃侃而谈道:“附马爷留得这一手,确实是妙棋,但还不够,远远不够!如此大事,下中旨不是不行,但对我们和文家的局势无补,必须要有圣旨!”
王笑皱了皱眉,沉吟道:“司礼监的批红好说,要内阁拟旨……怕是很难。”
“必须要有内阁票拟!否则百官群起反对,巨浪汹涌,陛下定然扛不住,也定然会卖了附马爷。”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说服卢次辅?”
钱承运道:“下官刚才说过了,此事我们若找卢正初,必是死路一条!这件事上,我们应该找……左经纶。”
“为什么?!”王笑极是诧异:“左经纶可是文博简的妹夫,就是他和文博简联手将你拉下来的。”
却见昏暗的牢房中,钱承运抚着三须长须,高深莫测道:“下官说过,为官者,只讲利益,不讲恩仇……”
第228章 议阁臣
“左经纶真的能帮我们?”王笑问道。
钱承运捻着长须,缓缓吐出三个字:
“不一定。”
王笑:“……”
钱承运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投靠了这个附马,还是不宜太过拿捏。
“左经纶未必肯票拟,但附马你一定要说服他!”
王笑担心他在耍自己,道:“陛下发了中旨不是一样的吗?谁敢不听陛下的?”
“谁敢?”钱承运哂笑一声,理所当然道:“我们全都不听陛下的!我们是治国的文官,又不是陛下的阉人奴才。”
王笑竟然无言以对。
“你对朝堂之事还是不了解……”
钱承运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复杂,是一种既‘痛心疾首’又‘阿谀奉承’的表情。
“咳,当然,附马年纪轻轻便如此才能卓绝,实在难得。但难免还有这么一点点不熟悉……若非今日来见下官,只怕就要被文博简那个奸贼害了,可叹,可惜!”
王笑道:“你少拍马屁,快说!”
钱承运道:“陛下自己发的旨意只能叫中旨;而由内阁拟旨、由司礼监盖章的才叫圣旨。唯有圣旨,才是朝庭认可的。当年先帝想要修宫殿,内阁不肯拟票,先帝一意孤行发了中旨,当时的户部尚书蔡英领旨拨银购置材料,你知道蔡英什么下场?”
王笑问道:“什么下场?”
钱承运道:“被百官活活打死了!两百年来的风气就是如此,百官以奉领中旨为耻、以反对中旨为荣。明白吗?很简单一个道理,士大夫者,是与天子共治天下,对万民富有责任,岂能由着天子胡来?!”
王笑道:“呸,你们现在说对万民有责任。万一亡了国,责任全是陛下一个人背。”
钱承运讪讪一笑,又不好与王笑争辩。
王笑想了想,皱眉道:“你们这个章程显然是有问题的,太没效率了……”
钱承运道:“总而言之,我们一定要说服左经纶。”
“为何是左经纶?怎么说服?”
钱承运从容不迫地踱了两步,道:“附马可知道,内阁三人对陛下分别意味着什么?为何陛下能如此重用他们?”
王笑不耐烦道:“你好好说,不要一直反问我!”
钱承运只好道:“郑元化勤于任事,陛下离不了他,这代表着现状;卢正初体察圣心,危难时能奉天子南巡,这代表着退路;而左经纶……”
“左经纶才能平平,却有兴邦之志,想要削宗藩,改法度。他代表着陛下的……理想。”
王笑道:“可是陛下也没有重用左经纶的意思啊。”
钱承运道:“陛下不敢。陛下不敢动宗藩,因此不敢用左经纶。但陛下要把他摆在那里,每次看到他,陛下就会想:若是万不得已,大不了就用左经纶,大不了就与那些皇族权贵一拍两散。明白……”
他不敢再问王笑‘明白吗?’只好咳了咳,又道:“附马一定以为左经纶与秦成业不对付吧?”
王笑奇道:“不是吗?”
钱承运淡淡一笑:“若不用秦成业守辽东,谁能守?左经纶不是与秦成业不对付,他想要的是将秦成业从卢正初那边抢过来。比如辽饷一事,卢正初筹集辽饷,左经纶便要反对,但若是由左经纶来主辽东之事,他也只能为秦成业筹饷,明白……咳。”
“再比如,秦成业之孙,秦玄策。他一进京,左经纶便派人去打探了。那时候我与他还是同盟,正是我安排人去兴旺赌坊摸秦玄策的底。呵,没想到后来阴差阳错,这小子看上了左经纶的孙女。两个孩子自以为瞒着左经纶私下来往,却不知左经纶将这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在吊着秦玄策……”
“左经纶只有取得秦成业的支持,才可能劝服陛下让他削宗藩……因此,左经纶看不上卢正初。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左经纶总是扳不倒卢正初?这几天在牢里,却反而想明白了。”
王笑只好又问道:“为什么?”
钱承运神秘一笑,缓缓开口道:“因为,郑元化与卢正初,其实是一伙的。”
“怎么可能?!”王笑惊道:“陛下一直在用卢正初对付郑元化啊,而且上次殿审,郑元化也在踩卢正初……”
钱承运冷笑一声,道:“表面不和而已,做给陛下看的,也是做给所有人看的。只此一点,便看出来郑元化心怀不轨!”
“郑元化权柄之大,早已引起陛下忌惮,陛下便引卢正初入阁牵制他。却没想到,这两人早已结成了一个牢固的政治同盟。”
王笑惊道:“同盟?他们要干嘛?”
“比如……南巡之事。”钱承运道:“我一直很奇怪,连我这样厚颜无耻的都还没让陛下南巡,卢正初怎么就开始做了呢?家国尚在,百官怎么可能同意陛下南巡?没有郑元化的同意,卢正初如何能整顿京营?”
“但想通了两人是一党这一点,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钱承运激动起来,道:“他们……他们不是要奉天子南巡啊,他们是想奉太子南巡!郑元化有摄政之心!当此局势,若议南巡之事,百官必定群情反对,陛下必定不能南巡。”
“君王不可轻动,但,储君却可以!让太子南巡,没有人会反对。而到了南边,他们京营在握,这个没用的太子便会被他们把持起来!他们早早就在布局了,只等着到时执掌朝纲,吞下半壁江山。”
王笑悚然而惊。
至此,他才明白为何左经纶评价郑元化像贾诩,扶曹丕登位呵。
但观其心,只怕更像是司马懿吧……
可接着,王笑微微皱眉,沉吟道:“但卢次辅未必是这个心思,不然他为何筹措辽饷?”
“这不重要。”钱承运断然道:“附马爷,这是我们的机会,我们才是最忠于陛下的!只要这次打败了文家,我们便站稳了脚根,再找机会将郑、卢一党狠狠地踩下去!”
钱承运说着,连身子都在轻轻地颤抖着。
进了大牢之后,当他想通了这些,兴奋了几个晚上都睡不着。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他已经输了。本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朝堂,只能怀揣着这个大阴谋寂寞地死去。
但今天,当王笑步入这个牢间前,一切都将要不同!
哈哈哈哈,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附马爷,你信我,我们将要位极人臣。你会成为陛下的心腹砥柱,从此扶摇直上,以后封候、封公,一世荣华,满门皆耀……”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咳,但是你得先说服了左经纶……”
~~
钱朵朵心里挺开心的。
自己的心上人和自己的父亲和好了。
两个人还很亲密的样子,隔着木栅栏,交头结耳聊了半个时辰又半个时辰。
他们还说要做什么‘暗中翁婿’,实在是让人又羞又愧……
此时她正并着脚坐在小马扎上,裙角折在膝上,极是淑女的样子。她手里捧着桂花糕,眼睛盯着王笑,只觉得心里比桂花糕还要甜。
下一刻,王笑咳了两句,极是郑重其事地道:“老钱啊,来。”
说着,王笑扶起了钱朵朵。
“来,给我的小花朵好好道个歉……”
第229章 见祖父
这世上本没有父亲给庶女道歉的道理。
钱朵朵想要的也不是这个道歉。
但当钱承运叹息了一句“以前是为父亏欠你,往后会对你好”之后,钱朵朵眼中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王笑便伸手抹了她的泪,拥她入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好了,不哭了,小花朵乖~”
钱承运依旧觉得这场面非常碍眼,只好背着手转过身,眼不见为净。
过了一会,王笑搂着钱朵朵,温言问道:“桂花糕吃完没?”
“我我吃不下……”
“那我们走吧,和你爹道个别。”
“好。”
王笑却是才想起来,道:“哎呀,差点忘了一件事。”
接着他转过头对钱承运道:“老大人可有字号?”
“老夫,字德修。”
王笑白眼一翻:你这德行,竟配‘德修’二字?
但总之,王笑还是煞有其事地拱手道:“德修公今日所言,一语点醒梦中人,如拨云见日。吾得德修公相助,真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
他说完,颇有些懊恼的样子——自己还是不够老辣,下次再招拢了人,要记得早点说才是。
钱承运白眼一翻,极是无语。
但总之,他只好郑重其事地拱手道:“承蒙附马爷看重,定效犬马之劳。”
该做的形式做完了,王笑与钱朵朵便开始收拾食盒。
钱承运侧目看着这对小男女蹲在那收拾的样子,心中隐隐有些感慨。
等二人要走了,钱承运还是开口道:“朵朵,为父和你说句话。”
王笑极有风度地让了让,避开了两步。
钱朵朵心中很是担忧,也不知是什么话父亲不愿让她的笑郎听。
钱承运的话却很简短:“给他生个儿子。”
简简单单这六个字说完,他便挥了挥手,叹道:“去吧。”
……
马车离开了刑部大牢。
王笑换好衣服坐下,面露沉思之色。
钱朵朵小心翼翼地将头倚在他肩上,却是收着力怕压到他。
王笑便揽着她的香肩,笑道:“自在些,怕什么。”
“父亲说,让我给你生个儿子。”钱朵朵低声道。
“嗯?”王笑眉头一皱,有些不快起来。
钱朵朵马上便慌了神,慌慌张张地道:“笑郎,如果你担心影响你的事,或担心是我父亲的阴谋,我不生也可以……”
“不是这些。”王笑皱着眉,不悦道:“你这个身子骨、这个年纪,生孩子能要了你的命知不知道?!他怎么什么话都敢乱说?还顾不顾自己的女儿了?”
“只要笑郎觉得好,我可以的。”钱朵朵道:“父亲不怕我告诉你,就说明这件事对你们都好……”
“好什么好!”
钱朵朵吓了一跳,愈发有些慌。
王笑便拍着她的肩,放缓语速道:“你往后要想活得开心自在,第一桩便是别再听你父亲指派。记得,你不是什么庶女,也不是什么财产。生而为人,你要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放在别人对你的期待之前。”
钱朵朵“嗯”了一声,将头埋在王笑怀里,轻声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不听父亲的,我只听你的。”
“不是听我的,我说的这‘别人’也包括我。”王笑摇了摇头,道:“你应该听你自己的。”
“我自己的?”
“嗯,把你的感受摆在第一位。”王笑道:“人是要为自己活,不是为别人活。”
钱朵朵水汪汪的一双眼眨了眨,依旧有些不明白。
王笑道:“比如说,生儿子这件事。要是你自己想生,我们就生。总之不能是因为长辈催了,我们就生。”
王笑说着,忽然觉得这句话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钱朵朵摇了摇头:“笑郎,我……”
她抬起头,极是有些羞意,眼中却有些坚定的目光,缓缓道:“我想为你而活,我整个人、整颗心都是你的。遇见你之前,我一直活得不开心,我不知道自己是谁,钱府的四小姐还是钱府的财产,我不知道爹爹会将我许给谁、送到哪里去……但你……我,我……”
钱朵朵说着,有些焦急无措起来。在闺阁中长大的少女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情意,最后只好低头念了一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少女的声音如莺啼婉转,极有些动人,一句话说完,便目光殷切地望着她的心上人。
入骨相思知不知?
王笑心中叹息。
终究是,最难辜负美人恩。
钱朵朵却是爬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我……我这一生的快乐都是你给的,我想……替你生个儿子的。”
说完,一张脸上尽是羞意。
这样的话语配合着她娇羞的样子,让王笑很有些‘不适’起来。
他只好道:“你别这样啊,在马车上呢。”
钱朵朵一愣,低着头,捂着脸,嗔道:“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分明是你说的,要是我想生了我们就生。”
王笑道:“那也要讲客观条件。”
钱朵朵忽然有些沮丧,轻声问道:“笑郎是不是嫌弃我……”
“傻瓜。”王笑在她头上拍了一下,道:“你接下来呢,多吃多运动,等你身子骨不这么娇弱了我们再生,这叫客观条件加主观意愿。”
钱朵朵头上被拍了一下,反而有些高兴起来:“那笑朗是在担心我?”
“当然,我还能不关心我的小花朵么?”
一句话入耳,钱朵朵只觉心中尽是柔情蜜意,脸上又羞又喜,脸颊上的两抹嫣红怎么也盖不住。
马车已在酒楼后面停下来。
王笑只好又拍了她一下,轻声道:“一会别被人看出来了……”
~~
左明静心中实在是很担心钱朵朵。
几人之中唯有她看出来王笑和钱朵朵之间有问题,偏偏这种事又不能明言。
在她眼中,王笑这个人作为朋友确实不错、诗词一道上也是极厉害。至于行事,正邪难辩不好多说,但在男女之事上却是很胡来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心中愈发后悔——不该让王笑轻而易举地将人带走的。
等到傍晚,二人还没回来。
秦玄策又要去点菜,却被三个女孩子拦下来。
“今冬粮食紧缺,有多少人吃不上饭?我们哪好这样奢侈?且将午间的剩菜热一热罢。”
酒楼里却没有卖剩菜的道理,最后还是又给几人熬了几碗小粥。
左明心想到中午剩的那许多菜倒了,忍不住抱怨道:“都交待了不要倒掉,终究还是浪费了。”
秦玄策见她神色怏怏的,便好声好气地哄道:“你别不开心,过几日我到城外去开棚布粥。”
“真的?”
“真的,我近日得了五千两银子,本想给你买礼物……”秦玄策道。
左明心道:“我不要别的礼物,就开棚布粥,我和你一起去。”
说着,她眉宇间便有喜色显出来。
秦玄策目光落在左明心的笑靥之上,只觉心中爱极。
他忍不住便道:“你带我回家见见你祖父吧。”
“我为何要带你见我祖父?”
“当然是提亲啊!陛下都答应我赐婚了。”
左明心嗔道:“呸,讨厌,哪有当着别人说这种事……”
~~
又过了一会,王笑方才领着钱朵朵进来。
左明静一抬头,便见到钱朵朵脸上又羞又喜的神情。
那两抹红霞映在左明静眼中,让她不由心神一颤——这两人,竟然是去那个了?
“你们两个,跟我来看看要喝什么粥吧。”
理由虽然牵强,左明静还是领着王笑与钱朵朵走了出来。
再一转身,她脸上便有霜寒凝起,看向王笑的目光已经很是不悦了。
“王笑,你准备如何对……”
王笑却是从沉思中刚回过神来,面沉如水地看了左明静一眼。
他忽然有些了悟,于是郑重其事道:“你带我回家见见你祖父吧。”
左明静吓了一跳,裙下的绣鞋慌乱地向后踩了两步。
“我……我我我为何要带你……见我祖父?”
第230章 大扫帚
王笑看着左明静一脸慌张的样子,微微有些讶然。
原来自己的气势已经这么强了?
他脑子里还在思考在着钱承运那些话,也并没太在意左明静这个反应。
那一句“我们是治国的文官,不是陛下的奴才”让他很有些醍醐灌顶——这可是钱承运啊,文官里最没风骨的一个,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要是到了满清,所有人就都娘的成了奴才。
“奴才喳”,喳喳喳,喳你个头。
数千年的封建王朝发展到楚朝,形成这一套极繁杂的治国体系。君权、臣权、将权之间极微妙的制衡,士大夫们都有自己的理想与思考,敢与君王对峙!既让人觉得讨厌,又让人心潮澎湃。
汉家衣冠至此时,其文明依旧在世界的最高峰。这楚朝哪怕是在末路,也依然有它的风华。深深的黑暗与腐朽中,却又显出一根根笔直的脊梁,不畏皇权的铁骨与昂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壮怀……
这些老家伙一个一个坏得很,却也厉害的很,却也傲气的很!
而能够切身实地走进这暗流汹涌之中,感觉着其中的气势,体察着其中的权谋,让他整颗心都滚烫起来。
害怕吗?
当然害怕,输了就是全家人的性命。
但。
这朝堂上的大臣们,自私自利者有之、铁骨铮铮者有之、老谋深算者有之,忠奸难辩、善恶难明。而有人,还敢以天下为棋盘、敢以天子为棋子。这种强大的自信与野心,激得人斗志昂扬、热血沸腾。
自己也跻身其中,要与他们对弈一局了!
来啊!
这种气势,吓到一个小姑娘,这很正常嘛……
~~
左明静却不知道王笑在想什么。
她抬眼看去,只见面前的男子眉目沉静,抿着嘴,一幅郑重其事的样子。
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威势与气概确实压得人有些心慌。
但也不至于被吓到。
刚才秦玄策对左明心说的那一句“你带我回家见见你祖父吧”确实让在一旁看的左明静与宋兰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少女情怀,见了这样的场面,她们难免也为左明心感到高兴与感动。
偏偏这时候自己也被人问了一句。
你也要提亲吗?
片刻的慌乱。
王笑又道:“我有极重要的事与尊祖父说。”
“哦,这……这样啊。”
少年的目光直勾勾的,甚至有一些凌厉,看得人心慌。
“好,好,但是你……”
“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雷厉风行的做派。
王笑说着,径直返身回包厢招呼大家撤了。
宋兰儿怏怏地将她的三国杀卡牌收起来,极有些不爽地道:“王笑,你就是这样请客的?呸。”
王笑只好苦笑赔罪。
过了一会宋兰儿才高兴起来,又咋呼道:“你知道下午我们四个人玩了什么吗?”
“推牌九?”
“哈哈,你怎么知道的?”
稍稍寒喧了一会,王笑的目光便落在秦玄策与左明心身上。
他已然想过了,那些朝堂斗争、权谋纵横的事也没必要告诉这一双人。于是便斟酌着开口道:“你们两个的婚事,一会我顺便和左阁老敲定下来吧。”
‘顺便’和左阁老敲定?
秦玄策双眼一瞪!
好大的口气啊……
~~
庄小运驾着空车走了,回左府的两辆马车上便各塞了一个男孩子。
左明静、钱朵朵、王笑一车。
钱朵朵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王笑面沉如水,端坐不动,一派高深君子的模样,眉目间却隐有忧色。
左明静见前面有车夫、后面跟着丫环,有些话便不好多说。
那就先规劝他,回头再为朵朵要一个说法吧。
如此想着,她便沉吟着寒喧道:“你何事找我祖父?”
“说起来,此事也关乎社稷。”王笑应道,坦坦荡荡的样子。
左明静便有些犹疑起来。
——观他的神态似正人君子,似乎一心操持着家国大事,莫非真是自己这小女子胡思乱想错怪他了?也是,他是能说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句子的人。
左明静便道:“近日听说了你不少传闻,冒昧提醒一句:如今京城风波诡谲,万事还是小心为好。比如今日包场,有些铺张了。”
王笑微微有些讶然。
彼此虽然见过几次面,却算不上很熟,左明静能如此劝,实属难得。
王笑便郑重谢道:“这是金玉良言,我铭感于心。”
不知为何,他与左明静说话时,成语就特别多。
左明静又道:“你是附马,又有词才,这是极好的事。但有些词作……嗯,偶尔若能写些风花雪月的,也是合乎身份的。”
“多谢提醒,我如今回想,也觉得自己狂妄自大了……”
钱朵朵低着头。
那两个人说什么她基本上没在听,只知道王笑语态郑重,好像是什么谦谦君子一样。
但。
她红着脸,飞快地瞄了王笑一眼。
——笑郎啊,你的手不要在后面这样摸我了,一会明静姐要看出来了……
~~
路途很近,马车在左府侧门停下。
一路将两个男孩子带到院子里,左家姐妹心中极是忐忑。
本来依王笑的主张,最好悄悄地见了左经纶。
但到了后院,管家婆子便马上如临大敌般领着丫环跟了上来,一双眼睛还贼溜溜地转来转去,直直盯在秦玄策身上。
——今儿这是不得了的大事,孙小姐们竟然带了男的回府!这两个少年,那一个看起来很正经,这个却是一看就是招蜂引蝶的浪子,得要盯住了他。
秦玄策往日来都是偷偷的飞檐走壁,如今难得正大光明的进来,颇有些高兴。
此时被管家婆子这般盯着看,他也不生气,咧开嘴笑了笑。
凭心而论,这个笑容颇为阳光好看。
管家婆子的目光却是愈发不善起来——小兔崽子,果然不是好东西!老身盯着你呢。
“两位公子算起来是外客,小姐们不好相见的,还请各自回去。老奴去请少爷们来接待……”
左明心有些强硬,道:“人就是我带回来的,什么好见不好见的?这位公子有重要事情见祖父,你去通禀一声。”
那婆子便打发了一个丫环去通报,自己则还是死死盯着秦玄策。
秦玄策也不在意,拉过王笑到一边,轻声道:“你真的能说服他?”
“真的。”
“我是不是应该带些聘礼过来?”
“带什么带,我只是帮你把事情敲定啊。”
秦玄策道:“那我的生辰八字要给你吗?”
王笑白眼一翻。
生辰八字?呸,左经纶早将你摸得透透的了。
秦玄策又埋怨道:“你要是早说,我今天就换一身衣服过来。”
“你别在这烦我,我自己与左经纶说两句话就成。”
“两句话就成?”秦玄策眉毛一挑,由衷赞了一句:“笑儿啊,我真是太仰慕你了。”
“一边去。”
被王笑打发了,秦玄策却愈发眉飞色舞,央着左明心带他逛一逛左府的园子。
他和左明心相处到现在,连手都还没牵两次。如今想着马上便能将婚事定下来,他实在是心花怒发,伸手便拉了拉左明心的手腕,被左明心一瞪才连忙松开。
这一幕落在那婆子眼里,她眼皮便疯狂跳动起来。
小兔崽子,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那婆子连忙对一个丫环耳语了一句,那丫环撒开腿就跑,显然是‘速去告状’的意思。
“你看着这个老实的,老身去盯住这小子。”如此又对一个小丫环吩附了一句,那婆子盯着秦玄策便忙不跌地跟上去。
左明静看着这样的场面,极有些头疼。
“朵朵,你先回房吧。”左明静道。
钱朵朵向来最听她的,依依不舍地看了王笑一眼,只好转身回去。
“兰儿,你带人去我屋里将我那盒龙井茶拿来……”
接着,她又吩附丫环去添些烛火、端些热水。
好不容易将人都打发了,左明静方才转身看向王笑。
她要替钱朵朵讨一个说法。
再不济,也不能让他接着误了她。
虽有些艰难,左明静终于开口道:“王笑,你……”
突然。
一声大喝响起,如惊天霹雳。
“王笑!你放开我孙女!”
~~
左经纶方才回府,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丫环慌慌张张跑来禀报,内容极是让人吃惊。
“孙小姐们带了男子回来,在院子拉拉扯扯的,严婆婆请老爷吩附……”
左经纶皱眉沉思了一会,道:“老夫亲自过去。”
他一路不急不徐地走到这边,果见院子里一男一女正在款款对视,竟还敢摒退了左右。
下一刻,左经纶吃了一惊。
竟不是明心与秦玄策?
这……竟然明静?
那男的居然是……王笑?!
左经纶陡然想起那天在殿上钱承运对王笑的控诉……
怎么能放这样的登徒子进府?这还了得!
!!
左经纶气得须发皆张,操起一根扫帚,三两步冲上前,一声大喝,手中的扫帚棍便狠狠向王笑砸下去。
第231章 扶一把
“太好了!又能挨一顿揍!”王笑心道。
那一声大喝响起,他转头看到左经纶的怒容时确实有片刻心惊。
但马上,他便在心中大叫了一声“好!”
一个老头子拿着扫帚棍打自己,动作慢腾腾的,要躲当然能躲得掉。
可是,为何要躲?
自己来这里便是有事要求他,现在挨一下,一会谈起事情来便多占一分主动权。
——来啊。
~~
左经纶的怒气亦是只有一瞬。
当扫帚棍砸下去,他便猛然反应过来。
自己这个孙女一向最是知书达礼,哪能如此轻易就被这小子调戏了?
这其中有诈。
果然,王笑脸上似乎有隐隐的期待浮现出来。
眼中那一缕‘得计’的光,自己可太熟悉了。
左经纶便突然想起自己在宫中惊问的那一句“何良远这么能打?!”
原来不是何良远能打,是这小子太无耻了!
然而,手里的棍子已然收不住了……
~~
左明静惊愕地瞪大了眼。
这一瞬间,她亲眼见到了自己的祖父兔起鹘落地扑过来,一棍子砸在王笑头上!
接着,王笑倒在地上,捂着头痛呼了一声。
“啊~”
似乎伤得不轻的样子。
没想到祖父这看起来轻飘飘的一下,劲道有这么大,原来他平时练的五禽戏这么厉害……
这可如何是好?!
~~
凭心而论,一个老头子拿着扫帚棍打一下,又能打出多少伤害?
王笑却是捂着头,凭实力演绎了什么叫‘身负重伤’。
总之,赖在地上起不来的架势。
左经纶眨了眨眼,一时有些不可置信。
看着地上的少年,他耳边陡然就响起了如今在朝堂上传来传去的那一句“何大学士与王笑辩风水输了,于是出手打人”。
前两天,他其实在背后嘲讽过何良远的。
宦海沉浮了一辈子的老臣了,竟拿一个小辈没办法,白白搭了数十年的清名进去。
可现在,自己竟还不如何良远沉得住气。
主要是这竖子太不要脸了!
换成别的小辈,要么躲一下,要么闷不吭声挨一棍,谁会如此打蛇随棍地讹上来?
“老夫出手不重,准附马还是起来吧。”尽管心中气极,左经纶还是负手淡淡道。
只一瞬的诧异过后,他便恢复一派从容镇定,好像人不是他打的一样。
王笑却早已与这些老头子互知心意,有些痛苦地开口道:“老大人这一棍,正好打在了我头上的伤口处。”
“伤口?”
“我被何大学士推倒时留下了伤口。”王笑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接着,他笑了笑,打趣般地又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大人是要替何大学士报仇呢。”
左经纶长须一抖,暗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他又岂是王笑三两句话能唬住的,冷哼道:“准附马突然出现在老夫家中,老夫还以为是进了贼而已。”
王笑苦笑道:“我最近为陛下修书,遇到一些问题想要见老大人求教,登门拜会,如何能说是贼?”
左经纶道:“那便是一场误会了,准附马请起来吧。”
他说着,手虚扶了一下,显得极是和蔼和亲。
王笑却是虚弱地笑了笑,道:“老大人稍待,我头痛得很,且让我再缓一缓。”
好像是一个受了伤还依旧温文尔雅的公子。
左经纶斜眼看向王笑,心中极有些无语。
这个小兔崽子讹诈何良远的时候大呼小叫的,看起来就像是个脸皮极厚的市井无赖。
而这次老招新用,却已经能彬彬有礼地跟自己耍赖皮了。
进益神速啊。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自己这个老头子强横不讲道理,打了这个貌似纯良的少年一般……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看在左明静眼里确实是这样的——她和王笑不过是说了半句话,祖父二话不说便打过来,将人打倒在地。
“静儿,你先下去。”
待左明静退下去了,左经纶又道:“准附马还是快起来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王笑道:“老大人勿怪,实在头疼的紧。不如,我们就这样聊吧。”
“你一定要这样赖在老夫家中吗?”
王笑淡淡一笑,却是不应。
这一笑,笑容里带着谦虚恭谨,还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我年轻识浅,暂时还只会这一招,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对了,这一招叫作‘碰瓷’。
自己是准附马,这身份就像是一件贵重的瓷器,现在在你这个左阁老的家里碰碎了,你多少也要赔一点。
一老一少对望了一眼,眼神中很有些默契。
左经纶眼中却还带着些鄙视。
王笑开口道:“我这次过来所为何事,老大人应该也知道……”
左经纶却打断道:“老夫打你是因见你调戏我孙女。你毕竟是要尚公主的,行事不可再如此轻浮,起来再说吧。”
——你起来,不然老夫舍了孙女的名节不要,也要把你这个附马拉下来。
王笑心中一叹。
比起这些老头,自己还是嫩了一点。
左经纶果然不可能让自己躺着跟他谈的,那样他太容易落入被动了。也就是他比钱承运要点脸,不然自己早被他吓起来了。
“好吧。”
王笑说着,伸出手。
左经纶微微一愣,苦笑了一下。
“老大人拉我一下。”王笑又道。
左经纶终究还是伸出手捞了他一把。
王笑便借力站起来,极有礼貌地笑道:“老大人能扶这我一把,是大恩德,我没齿难忘,必有后报。”
“别和老夫玩一语双关,都是老夫玩剩的。”左经纶道,“到书房里谈吧。”
说着,背着双手便走。
转身后的一瞬间,他脸上却是浮现出些许喟叹来。
后生可畏啊。
虽只是小小的一段插曲,却已然证明这小子有与自己这些老头子掰手的实力。
怪不得文博简踩不死他……
~~
过了一会,宋兰儿抱着茶叶过来,却见院中一个人也没有,不由颇为奇怪。
她沿着小径走了一会,方才看到左明静正躲在月亮门处,探头探脑地往左阁老书房那边瞧。
于是宋兰儿拍了拍左明静的肩。
“明静姐……”
“嘘,噤声。”
左明静便拉着她退到一边,轻声道:“正要找你呢,我想听祖父与王笑谈什么。”
“为什么?”
左明静却没想过原因,只好答道:“好奇。”
宋兰儿又问道:“谁在守着门?”
“我哥。”
宋兰儿脸上便浮现出‘果然如此’的泄气表情,皱着眉道:“好吧好吧,下不为例啊。”
“兰儿最好了。”
“好什么好,总没好事找我。”
两人又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便各分两路。
左明静故作慌张地从书房面前跑过,果然被左明德拦了下来。
“你一个女孩子,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左明德淡淡道。
左明静道:“哥,我想去祖父屋里要点舒筋活络的药。”
“怎么?”
“脚扭了。”
左明德微微皱了皱眉,带着些关心的语气道:“你怎么不小心些。”
左明静低头道:“不是我。”
“那是谁?”
“兰儿啊。”
“什么?!”左明德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兰儿的脚扭了?!那怎么能只用活络的药呢?你怎么不照顾好她?她在哪里?我得去看看……”
左明静白了哥哥一眼,随手指了一指。
左明德便一下窜了出去。
“对了,祖父和宋先生在里面和人谈话,你替我看着门,别让……”
话音未了,已不见了人影。
左明静眼睛一瞄,确定四下没有旁人。
于是,往日里最是知书达礼的左家小姐便冲着兄长跑去的方向做了个鬼脸,方才三两步凑到书房的门边偷听起来……
第232章 小歪理
“老大人是秉国重臣,又何苦吊着小辈消遣呢?”
王笑的声音极是笃定,竟还带着些从容不迫的打趣语气,笑道:“老大人若是再这样,我这个作为朋友的也看不下去,便要搅了这桩好事。”
左明静躲在门后偷听到了这一句,便知道王笑是在说秦玄策与左明心的婚事。
过了一会,她竟是听到祖父道:“好吧,这件事老夫答应了。”
王笑道:“老大人深明大义。”
“准附马若是只为此事而来,此时便可以回去了。”
王笑道:“此事只是顺便一说。小辈今日过来,其实是给老大人献策来的。”
愈发笃定的语气。
左明静刚才稍稍回想,便知道王笑是故意赖在地上与祖父讲条件的,此时又听他如此侃侃而谈,不由有些吃惊。
他不过是与自己一般大的年纪,就算耍了赖皮,怎么就能与祖父这样的秉国重臣站在同一个层面上对话呢?
“呵,献策?不过是怕被文博简踩死……”
左明静正听得认真,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来。
她倒颇为淡定,低下头,行了个万福:“宋先生。”
宋礼站在门内,淡淡道:“二小姐若是想听,进来便是。”
左明静便缓缓进了书房,对左经纶行了个万福,道:“祖父,孙女正好路过,想问问祖父是否要添茶?”
左经纶点点头,道:“坐吧。”
说着,指了一下旁边的凳子。
左明静便坐下来。
左经纶方才转头看向王笑,道:“准附马接着说吧。”
王笑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道:“前几天,有一位名叫张永年巡捕营都司找到我,说了一席话,颇有意思。说是当今我大楚的问题在于‘不均’,老大人觉得呢?”
左经纶与宋礼对望一眼。
两人之所以让左明静进来旁听,便是想看看王笑的养气功夫。
不管他表现得再如何镇定,但依然是个慕艾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同龄的曼妙少女,情绪上多少会有些起伏的,有些人会更紧张些,有些人会更爱表现些。
当然,左经纶自然不是有别的意思。只是正好发现左明静在门后,便顺手一试罢了。他是人老成精的,自有随手施为的分寸。
没想到这个王笑,却是一点也不紧张。
要么就是不好女色。
但更像是……花丛老手。
左经纶摇了摇头,将这个奇怪的想法抛开,沉吟道:“何止是不均,这世上富者之富、穷者之穷,岂是‘云泥之别’可以形容的?”
王笑道:“虽然我认为这个看法太片面了,但我们可以先解决这个问题。”
“呵,好大的口气。”宋礼面沉似水,道:“解决?准附马不如说说你为何觉得这说法片面?”
王笑叹道:“说实话,这个问题我还没总结好。但有个万金油的说辞——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有巨大的矛盾。”
他也知他们听不懂,便直接解释起来:“农夫耕作种粮食,这是生产力。而生产关系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各种关系。比如,农夫与地主的关系,土地归谁所有,牛和农具是谁的,粮食怎么分配……”
“楚朝面临的问题,复杂处在于太多地方。一方面,生产力受到了生产关系的巨大束缚。比如权贵有太多田地而农夫没有;比如繁重的税收;比如更有效率的生产模式被打压;比如各种腐朽乱政,其中就有你们说的宗藩制度。但这只是这一大点中的一小点……”
“另一方面,严重的自然灾害突然破坏了原本的生产力,使它瞬间满足不了整个天下的需求,这又是另一个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同时,这个生产关系是在不断恶化的,比如流寇,比如满清,都在争抢生产力,使得整个社会秩序越来越崩溃,造成停不下来的恶性循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直到……”
宋礼忍不住问道:“直到什么?”
王笑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直到人死得差不多了,生产力能满足社会需求了,恶性循环终止,再重新分配生产关系。
书房里静下来。
几人各自思忖,最后还是左经纶先吐了一口气,叹道:“人家说你是痴呆,想必是你从小到大都在想着这些歪理……”
王笑讪讪一笑:“晚辈胡言乱语,老大人估且一听。”
“这些话老夫还要再想一想。”左经纶又道:“你刚才说‘解决’,你打算如何解决?”
王笑却是又笑了笑,一派从容地转过话题,道:“老大人想拉拢边军来削宗藩、改法度,不怕天下震动乎?”
“竖子,你也敢以这样的口气与阁老说话?”宋礼眉毛一挑,冷笑道:“若依你之见呢?”
王笑理所当然道:“当然太平司这样的天子亲卫。”
本来宋礼听了他的一席话颇受启发,对他的观感好了一些。
他此时‘太平司’三字入耳,宋礼又是眉头一皱。
奸佞还是那个奸佞,本当他说的是什么金言良玉,绕来绕去,又是为了太平司指挥使。
他便讥笑道:“太平司指挥使的位置今天已经定下来了,拟旨、批红,只等明日早朝宣布。人选还是你推荐的,邱鹏程。呵,怎么?现在发现他被文博简釜底抽薪了,急巴巴地找来让老大人救你?告诉你吧,这事改不了了。”
王笑听了,依旧从容不迫,轻笑道:“若是能改?老大人愿意帮我吗?”
……
钱承运对王笑有所图,所以变着法地打探王笑的底牌。
左经纶却知道王笑对自己有所图,所以并不着急听他的底牌。
此时听了这句话,左经纶摆了摆手,岔开话题,叹道:“老夫记得,当时我们安排罗德元弹劾你。因我们得到消息,你与一名唐姓女子有染,还杀了人。可结果却被你翻案了,为此,老夫甚至与钱承运分道扬镳……此事,是卢昆山设得局吗?”
王笑一愣。
他为何突然将话题岔到这里?
为何呢……
王笑沉吟了一会,目光无意识地扫去,只见左明静危襟正坐,有点紧张的样子,似乎颇为忐忑。
对了!
因为左经纶在害怕——
他怕自己这次来,又是卢正初设的局。
因为他踩不死卢正初!
耳边,钱承运说的那句“郑元化与卢正初是一个牢固的政治同盟”再次响起。
果然是一通百通,拨云见日啊。
下一刻,王笑看着左经纶的表情,再次恍然大悟……
~~
“呵,老大人还以为自己当时是与郑首辅联手,一起对付卢次辅吗?”王笑不急不徐地道:“那你们的消息何处来的?可曾想过这消息的来源不对?”
左经纶再次与宋礼对望一眼,眼神中精光一闪。
宋礼向前两步,道:“你与白义章有亲,又替昆党打理账目。没想到你却是郑元化的人?”
这句话却是在试探了。
显然,当时他们的消息来源是郑元化。
王笑摆了摆手,笑道:“你们不用再试我了。我不妨直说吧。”
他的语气淡淡的,却极是有力:
“事实上,一直是郑首辅与卢次辅联手对付你!”
左经纶与宋礼同时脸色一变。
这件事他们不是没有猜到,但,一直不敢相信……
却听王笑侃侃而谈道:“他们给你们提供假线索,让你们弹劾我与白义章,然后反手一击,重开东厂。接着,再借由白义章的贪腐案,引得天子大怒,再次反手一击,以南巡之事将天子的怒火烧到你这边来。要不是钱承运顶着,现在丢官落狱的便是你。”
“斗来斗去,你们得到了什么?!辽东秦成业一直以来只是一个勾着你们的诱饵而已。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南巡!有东厂、有钱粮、有京营,陛下才敢提南巡。可笑啊,老大人一直以为自己在与他们斗。”
王笑说着,猛然站起,振振有词道:“其实,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过你。他们只是牵着你晃了一圈,将自己要做的准备一点一点做完,现在东厂有了,京营整顿了,只等他们高呼一声,弃了锦绣中原,便去南边继续位极人臣。”
“可你呢?到现在,连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在与他们对弈。像只蒙着眼的驴一样,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好不容易笑停了,王笑才继续叽讽道:“你混成这样,钱承运倒了、文博简居心叵测。你一个同盟了都没有了!还妄想削宗藩?还兴邦之志?哈哈哈,怪不得钱承运说你才能平平!”
“不可能……”宋礼面色愈发苍白了起来,喃喃了两声,跌坐在椅子上。
“闭嘴!”左经纶猛然站起,手一指王笑,怒叱道:“竖子!你闭嘴!你安敢满口胡言?你休想蒙骗老夫!”
“是吗?!”王笑大喝一声。
他三步上前,睁大眼对视着左经纶的一双老眼,高声道:“是否胡言,你心里有数!”
第233章 朕的刀
乾清宫。
只有御案附近火烛光明,延光帝停下手中的御笔,望着门外,皱了皱眉。
宫门快要落钥了。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外臣都已经退了下去,陈圆圆便会过来陪着他,让他在这空旷的大殿、磨人的政务中感到许些慰藉。
但今晚,延光帝已是第三次看向门外了。
“陛下可是在等什么人?”陈圆圆问道。
延光帝干脆放下御笔,带着些自讽的表情摇了摇头道:“是也不是……朕算是在等淳宁的附马王笑。”
陈圆圆自己也不过是只碧玉年华,却是老气横秋道:“一个孩子也值得陛下这样等?”
长辈的语气,但她学得还不太像,惹得延光帝笑了笑。
延光帝有些心事,叹了一口气,道:“那孩子给朕出了个主意,朕便将事情托付给他。如今太子遇刺,对他而言是个机会,就看他能不能把握这个机会了。”
陈圆圆笑道:“既然是给陛下出的主意,怎么却是他的机会?”
延光帝道:“朕贵为天子,又岂有躬身做事的道理?事情托付给谁,便是谁的机会。”
“至于为什么用这个孩子?”他有些萧索地样子,道:“天下英杰,朕却无人可用呐。僻如说内阁三人,郑元化刚愎自用,卢正初万事求稳,左经纶……晚了一步了啊。”
“晚了一步?”
“当年他丁忧三年,再回朝便慢了卢正初一步,从此一步慢步步慢,位置落了半截,眼界、手腕便再也跟不上这个首辅与次辅了。”
延光帝说着,颇有深意地看了陈圆圆一眼,又道:“你也知道,这天下的问题在于‘不均’,洛阳城破,雍王富可敌国,西安城破,秦王又是富可敌国。你问朕愤不愤?你问朕气不气?但朕怎么办呢?削藩?我楚朝有两代隐帝都曾起过削藩之念,结果呢?丢了帝位不得好死!他左经纶连秦成业都拉拢不住,朕怎么敢用他?!”
“这江山传到朕手上,近三百年的沉疴宿疾,多少的冗腐堆积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全天下人都在看着朕,指望着朕,这个说这样做就行,那个说那样做就行。却只有朕一人站在这至高处无从下手。他唐中元能均田地、免税赋。因为田地不是他的,因为他的银钱是抢来的!朕呢?均了田地,谁来守朝?免了税赋,谁来守国?!”
“陛下啊。”陈圆圆轻叹了一声,低下头。
延光帝倚在龙椅上,叹道:“若朕是个昏君,万恶皆因朕一人起,便让那些泥腿子们造反杀了狗皇帝,从此天下太平,也未必不好。可惜,事不是这样做的。杀朕一人,不够啊……”
陈圆圆低着头,眼中泪花闪现。
延光帝拉过她的手,笑道:“哭什么哭,朕是何等的胸襟气度。”
“人家与陛下一条心,陛下难过,人家便也难过。”
“一个女人,操心这些做什么。”延光帝轻笑了一句,道:“朕不过是与你说说,心里好受些。不然朕还能和谁说呢?”
过了一会,他手指在龙椅上轻轻敲着,沉吟道:“淳宁这个附马,很有意思。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其实有颗七巧玲珑心。”
陈圆圆道:“我却只看到他呆呆傻傻的。”
延光帝哂道:“傻?他想给朕出主意,先与朕说什么小冰河、弄什么产业园。等水到渠成了,便在朕面前装疯卖傻,故作天真,装成听不懂朕的意思。呵,说什么‘陛下请恕我愚钝’,他与何良远打架,像是在替朕气不过,其实是在向朕展现他的脸皮厚。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最后这个主意。”
“那……这岂不是欺君大罪?”
“谁不欺君?满朝大臣,有哪个办事是直说的?朕还不是要陪他们一个一个演?”延光帝讥笑道:“若不如此,他们说的话便应该是‘陛下,国库没钱了,臣提议抢魏王府的银子’,这就……未免太直白了些。”
陈圆圆便捂着嘴莞尔一笑。
延光帝道:“朕也只能陪着他们演呐,比如,还是说这个王笑,他被遴选为附马时,必然是个痴呆。”
陈圆圆目露好奇:“陛下怎么知道?”
“朕查都不用查,一看便知。”延光帝淡淡道:“只看王笑其人的相貌、家境、才学,以皇后那个心胸,怎么可能给庶公主选这样的附马?”
陈圆圆惊道:“那这也是欺君之罪啊!”
延光帝道:“还是那句话,朕又能如何呢?祖宗家法、天下臣民,一条一条将朕绑的死死的,如木偶一般。依祖制,附马只能从平民子弟里选,哪一个不是歪瓜裂枣?朕当年不信邪,亲手为长女德阳选了一个所谓人品好的。结果呢?软弱可欺,见了那些老宫女都怕,最后被那些宗室欺负到郁郁而终,提起这事朕就来气!到死都不懂进宫觐见的窝囊废!”
“宗人令瑞王,论亲戚的话,算是朕的六叔爷。三朝以降,皆是他在执掌宗人府,清廉端正,铁面无私,算是难得的清官。但朕有时候真的恨他!恨他为什么不去学别的权贵贪一贪,学别的权贵去侵占民田,欺压百姓。”
“国库有多穷朕不想提。总之压着这些皇亲勋贵的禄银不发。呵,他们当然也不差这点银子。偏偏就这个瑞王,不肯自己去收刮……宗人府没银子,朕的公主嫁出去也没银子。德阳附马是个老实的,老实人在这个世道不会有好下场!总之,朕选来选去,害了长女的一辈子。这次,他们选了个有钱的,痴呆就痴呆吧,家底厚就好。朕累了,管不动了。”
“朕能如何呢?一国之君,天下表率,所有人都在看着朕。人说天家无情,却不知天家的无奈。朕难道还能劝瑞王贪些银子让朕的女儿好过一点吗?他是三代清廉的宗人令,朕动得了他吗?”
延光帝兴意萧索地道:“为帝者的难处,有几人能懂?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呐。”
说到打江山与守江山,他又是忿忿不平道:“想到百姓拥护唐中元朕就来气!只不过是会抢而已!论治国……朕去他娘的!”
最后一句话入耳,陈圆圆美目圆睁,一时有些惊愕住。
过了一会,延光帝却又自己调整好情绪,道:“如今这个王笑又不痴呆了,他有主张,想替朕办事,这很好。他长得酷肖朕年轻时,又有缘成了朕的女婿。总之,少年热血有意气,不像那些老头们身后都有数不完的利益纠缠。朕也想试试,看他能不能成为朕手里一把锋利的刀?”
话说到这里,殿外忽然有钟声响起。
宫门落钥了。
“可惜。”
延光帝叹息了一声。
“可惜,少年热忱,却还是失之老练。”他摇了摇头,道:“钝了,成不了朕的刀……”
陈圆圆有些不明所以。
延光帝叹道:“意料之中的事。等朕批完这几道奏章,我们便歇了吧。”
说着,他提起御笔,目光再次落回案上……
没想到过了一会,却有小黄门跑来道:“陛下,左阁老请见。”
“左经纶?”延光帝微微皱眉。
“宫门关闭前匆匆赶过来的,想必是有要事……”
~~
“臣叩见陛下。”
片刻之后,左经纶便到了御前,他跑得有些喘,半白的胡子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还夹着雪花,眼中却是目光炯炯。
“左阁老何事深夜进宫?”
“臣是为太子遇刺一案而来的。”左经纶高声忿忿道:“竟有凶徒敢行刺一国储君,这是何等大逆不道?!臣听闻此事,冲发冲冠,夜不能寐,思来想去便连夜进宫求见陛下。这大案,必须彻查!”
延光帝眯了眯眼:“爱卿想如何彻查?”
“这是谋逆大案,三司衙门查不了!”左经纶道。
“所以呢?”
左经纶深吸一口气。
“太平司、东厂身为天子亲卫,十数年来却碌碌无为,尸位素餐。王芳虽忠心,却年老乏力,又要伺候陛下,难担这样的大任!”
“太子遇刺这样的大案、要案,必须重查!不论事涉何人,哪怕是王公贵胄、文武百官!凡是涉案者,必须强有力地逮捕审讯,不能让凶手凭恃身份,逍遥法外;也不该让律法羁绊,耽误了办案时间!”
“所以臣提议……”
左经纶说着,抬起头,注视着御案后的天子,一脸的忠义坦荡。
“乱世用重典!臣提议,再开一个天子亲卫!辖制东厂与太平司,直属天子管辖,只遵天子号令,不受百官约束,赋其强权,赏其荣宠,以彰天子之威……”
延光帝目光如电,猛然看向左经纶!
——左爱卿你进益了……
!!
屏风后的陈圆圆听着左经纶这一席话,却是突然想起陛下刚才说的那句——陛下,国库没钱了,臣提议抢魏王府的银子。
陛下,国库没钱了,王芳抢不到钱,臣提议换别人来抢钱!
她不由心道:“原来直白了来说,真的是这个意思呀。”
……
延光帝面沉似水,沉声道:“爱卿觉得,何人可以统辖这个新的天子亲卫?”
左经纶身子一颤,吐字如雷地高声道:“现任巡捕营都司张永年!”
沉默了片刻。
延光帝的声音带着些颤抖。
“内阁的票拟……拿来了吗?”
——朕的大印,已经准备好了!
左经纶手一颤,将怀中的封章缓缓呈到御前。
延光帝眉毛一挑。
——王笑这孩子,穿针引线,绣得一手好花活啊。
殿中,明黄的帷幔轻轻晃动。
也许是沾染了少年人身上的热血气息,君王与阁臣,似乎都觉得自己离心中的理想近了一步……
“这个天子亲卫,便叫,‘锦衣卫’吧……”
第234章 打比方
将锦衣卫的事谈完,左经纶满腔的激荡褪了下去,心中的苍凉便涌上来。
他本打算拉拢秦成业这样的武将来削藩,这是王佐正道。可如今票拟让陛下新开厂卫,却是谄媚之举。
这其中的差别,是他左经纶自己的一世的清名。
文臣武将厘田地、均贫富,是青史留名;鹰犬走狗抢夺世族大户的财产,却是遗臭万年。
而且,数千年的王朝更跌,一代一代士人拼死力争,才慢慢形成了这大楚朝堂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局面,自己今夜所为,相当于丢了身上的文臣气节,成了文官中又一个跪倒在皇权之下的叛徒和奸佞。
二十年寒窗苦读,四十年官途煎熬,一辈子的名声都完了。
为了所谓的兴邦之志,自己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唉……
延光帝却极是得意。
以左经纶如今的身份地位,在官场、士林中是何等声望?这样一个高官大儒,也支持自己圣心独裁。
这便如魏征降服于唐太宗。
可见朕果真是雄才伟略~
看着左经纶那张苦瓜脸,延光帝憋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憋住,忍不住笑了笑。
等圣旨誊写好,延光帝大印一盖,意气纷发。不由笑问道:“左爱卿今夜进益良多。这样妙绝的主意,你是如何想通的?”
妙绝的主意?
呵呵。
左经纶又是心中一叹。
“禀陛下,是准附马王笑劝说老臣的。”
延光帝心道:这个朕知道。
朕不是要听这个。
“哦?那孩子是如何劝服爱卿的?”
左经纶再想到王笑劝服自己的那套说辞,又是心中一颤。
他三络长须一抖,喃喃道:“老臣不敢说。”
延光帝道:“有何不敢说的?朕是何等胸襟气度。”
“附马他……给老臣打了个比方。”
“是何比方?”
左经纶闭上眼,心中依旧波涛难平。
脑海中,那个俊逸少年说着说着就猛然扑上来,一把攥住自己的衣领,大吼了一声。
“老大人!睁开你的眼看清楚,这楚朝、这百姓、这陛下!就如同一个被下了那个药的小娘们,再不那个就要被浑身热火焚烧至死!当此燃眉危局,你们这些文官还在顾忌这个那个,什么礼教?什么律法?什么祖宗家训?!好!你们要你们的牌坊,老子不要,老子要救这被下药的娘们,脱了裤子就是上!”
“危局如火,你们怕被钉在耻辱柱上,我不怕!我不要做什么青史留名的正人君子,我要用我的滚烫和强硬……滚烫的热血、强硬的刀锋,劈开这一团乱麻,狠狠地干他娘的!”
“……”
左经纶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自己过了多久才晃过神来……
此时,思及至此,他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自己那苍老的身躯。
这一生,历尽沉浮,这双老眼看过了多少世情?没想到啊,迟暮之年,还能被一个少年郎吼骂得,羞愤欲死。
“左爱卿。”
“左爱卿。”
延光帝又唤了两声。
左经纶一愣,回过头,便见到陛下那张充满好奇的龙颜。
“陛下。”
“到底是何比方?你说与朕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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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重重宫墙。
小太监汪贤打着灯笼从慈宁宫出来。
他打算穿过养心殿,绕过乾清门,估计还得走好一会才到乾清宫。
宫城静谥,夜色幽深。
突然,一声大喝远远传来,吓得汪贤手里的灯笼一晃,火光便熄灭了下去。
“朕去他娘的!”
“他娘的……”
“的……”
回声悠远,在一道一道宫门之间回荡开来,为这个夜色中金瓦红墙的皇宫平添了一抹独特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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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府,书房。
左明静脸上的红霞许久都没有褪下去。
连宋礼这个年过而立的老男人也有些赧然。
那个清逸俊秀的少年一幅眉目良温的样子,静立不动时还有一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隽永姿仪,一开口竟能说出那样粗鄙的比方。
巨大的反差,如一把大锤狠狠地击在了当时屋里两个清雅文人和一个官宦千金的脑中。
偏偏这个比喻,其实是很形象生动的……
左经纶来不及多说什么便飞快地进宫去了,只留下满屋的余音绕梁。
气氛有些尴尬。
王笑却是气定神闲。
终于说服左经纶了,不容易啊。
长舒了一口气,他端起茶杯,优雅地抿着。
静默了许久之后,宋礼才反应过来,他飞快地打开门出去,招了一个下人吩咐道:“去叫兰儿过来。”
不一会儿功夫,宋兰儿便提着裙子跑过来。
“父亲。”
见宋礼神色不豫,宋兰儿还以为自己欺负左明德的事发了,心中极是担忧。
“父父父亲啊,明德兄长他他是……是自己要出去买药的……”
宋礼眉头一皱,并不理会这些,却是对宋兰儿低声吩咐了几句。
宋兰儿抬头看着她父亲,有些愕然,却也有些失落起来。
“知道啦。”
她只好进屋去拉了拉左明静,低声道:“明静姐,你跟我来。”
两个少女便绕到屏风后面说话。
“王笑说什么了?”宋兰儿压着声音道:“我爹爹让我与你说,王笑说了那样粗鄙的言语,我们以后都不许与他见面,一点瓜蔼也不能有。”
左明静方才回过神来。
她捋了捋头发,道:“你与宋先生说,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我知道了。”
宋兰儿听了这句话,鼓了鼓腮帮子,一脸不高兴。
“他还有好多游戏我没学来……”
左明静侧过头看去,只见坐在那的少年一幅百无聊赖的样子,显得有些傻气。
可方才谈论天下大事,他分明还是雄姿英发、经才纬略的模样,恣横肆意、浑洒自如,谈笑间能将祖父说得勿勿忙忙进宫面圣。
那些心怀天下的慈悲、生杀予夺的狠辣,其实是让她有些动容的。
若之前没认识王笑,只在今日看他,她必定会钦佩这个人。
可,她其实是见过他另外一面的。
初相见时以为是矜贵公子,游戏时才知道他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后来也看到他风流的样子、凶恶的样子。京郊遇到瘟疫,他也会显得惊慌无措像被吓傻的孩子,但最后却还是奋力驾着她那辆马车,将她救了出来……
这些加在一起,左明静方才能感受到他是一个人,一个不仅仅让人感到钦佩的‘人’。
也有让人心疼可怜的时候、也有让人讨厌埋怨的时候、也有让人无语气极的时候。
所以,钱朵朵喜欢他……
左明静心想,他确实值得朵朵喜欢。
但也只值得朵朵喜欢而已。
而自己,与他的这一份朋友之谊,也尽于今日了。
离嫁期不过半月了。往后,自己这待字闺中的少女年华,也尽了……
心里想着这些,左明静忽然对宋兰儿轻语道:“我最后与王公子说几句话吧。”
宋兰儿愣了愣之后点点头,出了屋子,将她父亲拉到一边。
书房门开着,宋氏父女站得不远,说话的时间并不多。
左明静快步走到王笑面前,低声道:“王公子,小女有几句话劝你。”
称呼、语气、说话时的姿态,都是一幅标准仕女模样。
“嗯?”王笑偏了偏头。
左明静道:“王公子今日所言小女都听到了。你心怀天下,这点小女心中敬佩,但还是想告诉你,你这是取祸之道。”
王笑一愣。
他不是吃惊于这句话,而是惊讶于:左明静能对自己如此说。
左明静又道:“历任太平司指挥使,绝大多数都没有好下场。比如太宗年间,太平司指挥使庞英占天子荣宠十数年,最后却以十三条大罪被凌迟处死。王公子可知为何?还有,我祖父想匡扶天下,却一直都不敢沾惹厂司,王公子又知为何?”
不待王笑回答,她瞥了一眼门外,语速飞快道:“太平司所为,皆是天子所愿却不得宣诸于口之事。杀人抄家之后,权贵的反击、士林的愤怒、青史的骂名,如是种种,你也要为天子担下来……宋时,王安石变法,失败了不过是被罢相,死后配享神宗庙庭,谥号‘文’。可依你今日所言,要做之事却是‘执刀均田’,你得罪的是整个我楚国社稷里占着最大好处的显贵们,其中凶险……”
“事败,你将被那些人的反噬咬得血骨不存。哪怕事成,待最后,所有的海宴河清与你无关,等着你的只有天子清算、凌迟大罪。”
王笑默然了一会,会心笑了一笑:“谢了。”
——这些话,你这个官家千金本不该跟我说的。
左明静淡淡道:“王公子洞悉世情,这些道理应该都懂的,是小女多嘴了。只是相识一场,往后该不会再见。因怕你万一没想到这一层,小女便还是想将这些话告诉你。”
“没关系的,我有分寸。”王笑点点头,有些郑重道:“左姑娘提点之恩,我会记得。”
左明静不再多说,行了个万福,转身往门外走去。
王笑轻轻摇了摇头,将心中那点愁思驱散。
左明静将迈过门槛时,却是回过头又道:“朋友一场,王公子送小女一首词吧,便……抵作你还我的提点之恩。”
王笑目光看去,正好能看到院中未放的梅枝,屋外的雪地里泛着柔和的光,她身后的月亮印着她的剪影,温婉又大气的样子。
他不由愣了愣。
他明白她的意思——我不要你欠我什么提点之恩,朋友一场却不宜再见,那便恩谊两清吧。
这样的封建礼教。
这样的女孩子……
“好。”他终究点点头,开口道: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这又是一首《浣溪沙》,是《饮水词》中的名篇。上阙写景,平实清冷,调子其实是有些哀的。
左明静低下头,心道:他觉得我是个弱女子么?
下一刻,她听到了下阙词,整个人便呆立住。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第235章 你去卖
五更天。
皇宫,金水桥。
罗德元挺着干瘦的身子站在寒风中,像一只倔强的鹌鹑。
周围的官员们交头接耳地说着话,都尽量离他远一点。
文官中最让人讨厌的是御史,御史中最让人讨厌的便是这个罗八钱了。一天天臭着脸,搞得好像大家都欠他钱一样。
这些官员不知道的是,其实是罗德元自己欠了不少钱,还是高利贷。
罗德元借了五两银子之后,买了不少纸墨,又弹劾了不少人。
这些被弹劾的虽未被惩处,但或许会因为他的弹劾收敛一些……吧。
总之,居其位谋其政,他知道自己为这楚朝的江山社稷尽了一份心力。
忽然,他耳朵一动,听到了一件大事。
“听说了吗?昨天夜里陛下在宫内骂粗话了。骂了左阁老,用词极是粗鄙,连太后都惊动了。”
“听说了,其中还有一句‘娘希匹’,这可是吴中的骂人话。”
“如此说来,莫非是陛下身边那个苏州女子教的?”
“不是不是,太后也是如此推断,要将那女子赶出宫去,陛下不许,最后只好实话说了,那些粗话其实是秦总兵的孙女对宫中太监骂的,被陛下听到了。”
“秦总兵那个孙女?叫秦小猪是吗?呵,竟还能教陛下骂娘,了不起。”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贼杀才……嘻嘻。”
“哈哈哈哈,孙大人你吓了我一跳,娘希匹……”
罗德元听了这些,眉毛一拧,一股凛然正气便从心底泛上来。
又是秦小竺,太不像话了!
看看这些同僚,叽叽喳喳,这个本来很庄严肃穆的早朝,因她变得乱七八糟!
大楚开国近三百年来,何时有过如此荒唐之事?
呃,不对,其实有过很多,例代先帝确实都有些不像话,想当道士、戏子、厨子的都有……
但总之,教陛下骂人是不对的,必须弹劾!
这个秦小竺,以一己之力,将满朝高官的道德修养毁得七零八落,将所有人的礼仪素养拉低了好几层!
还有陛下,纳民女于宫中,也要弹劾。
还是左阁老是个良臣啊,敢顶撞陛下。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忠言逆耳?被陛下这样骂……
罗德元心中义愤填膺,从袖子里掏出纸笔来便要写奏书,一时却没有墨水。
他只好蹲在地上磨墨。
才磨了一会,腚上便被人踢了一脚。
“哎哟,你蹲在这干嘛?鼓响了听到没?入班啊你,娘希匹。”
“你怎么可以骂粗话,本官要弹……”
“弹你娘咧,看清楚本官几品没?后面去!娘希匹……”
罗德元只好拿着纸墨狼狈地走过金水桥。
接着,他却被鸿胪寺的礼官批了一句‘殿前失仪’,还记录在案。
这……
那么多骂粗的没失仪,自己这个忠义之士反倒失仪了?
世风日下!
殿中,都察院左都御史卞修永听到动静,回头狠狠瞪了罗德元一眼。
——别给都察院丢脸!
娘希匹,七品小官,天天腼着脸来上早朝,老子,不对,老夫迟早赶走你。
被顶头又顶头的上司这样一瞪,殿外的罗德元才老实下来,站在那小心翼翼地写奏书。
殿中议事良久。
突然,百官中爆发出汹涌的呐喊:
“陛下!不可啊!”
“陛下……”
延光帝是何等老练?最后一道开锦衣卫的圣旨才宣读完,马上便让人喊了“退朝”。
罗德元刚才没注意听,此时猛然抬头便望到延光帝那一抹明黄的龙袍在往殿后退走……
“若再开一个锦衣卫,国将不国啊陛下!”
——混乱嘈杂中,耳畔听到这样一声悲嚎,罗德元一惊,手中的纸墨便跌落在地上。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秦小竺不秦小竺了。只觉一根大棍当头喝棒打下来,激得他气血翻涌!
还要再开一个厂卫衙门?!
昏君!
罗德元也不知是哪来的胆气,一把推开前面那个同僚,飞快地冲进金鸾殿。
数百人挤在大殿中,咆哮者有之,茫然者有之,黯然者有之。勋贵、文官、武将、太监、侍卫……心思个个不同,将这个本来肃穆的早朝炸成一团大乱。
延光帝已然下了金阶……
“陛下,你再走一步,臣撞死在殿中!”
一声大喝喊到嗓子都破了,罗德元毫不犹豫就向殿中那根雕花大柱撞过去。
延光帝眼皮一跳,猛然转头。
隔着人潮看去,那一抹绿色的官袍在一片红紫之中显得如此显眼夺目。
“拦住他!”
“快拦住他!”
你他娘的,又来这一手?想死?回头朕杖杀了你!但现在休想死在朕的殿上……
延光帝气得长须抖动,但转身这样一指,他终究是被留了一留。
卞修永马上执笏出班,面沉似水,一脸慷慨道:“陛下若是执意孤行,老臣必要带领诸御史们仗义直疏,以死相谏!”
一场早朝有上近号官员,说话都靠喊,其实是不方便议事的。早朝往往只是宣读前一天议好的决定,或处理一些突发的大事,因此品级高的大员是不太在早朝上参与议论。
卞修永是正二品大员。因此,他也只表态了这一句。
而这一句之后,到堂的一百名监察御史便马上齐齐出班,高声大喝道:“臣等,愿以死相谏!”
延光帝龙颜大怒,悖然大喝道:“执意孤行?你们是在说朕专断独行?这道圣旨是朕与内阁商议了数日、煞费心血才做出的决定。老大人们为国筹谋的时候你们在哪?又做了什么?!这其中的一片苦心你们又懂多少?朝堂上就是你们这些只知放空话却不务实识的官员太多了,朝局才会到此地步!”
左经纶抬眼看了一眼皇帝,心中极是无语。
陛下这意思分明是——这个锅左经纶替朕在背,你们找他去啊。
君臣对望一眼,左经纶再次低下头。
在听了‘陛下是个被下药的小娘们’之后,他发现自己有些无法直视陛下。
但总之,陛下既然这么说了,左经纶也只好轻咳了一声,执笏出班,朗声道:“旨意已下,早朝已经结束,各位同僚若有异议,还请各自上奏,不要耽误了国事。”
“上奏就上奏!”有人如是喊了一句。
似乎是那个被人紧紧抱着的罗德元。
“……”
百官中能与左经纶争辩的不多,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郑元化和卢正初的背影上。
然而,首辅和次辅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口,一开口,便失了退路。
万事自然要等到了后面,再私下转圜、商量、交易,岂有此时做无谓之争的道理?
何况,他们已看得更远。
不理会身后的一片争吵,郑元化与卢正初对望了一眼。
这一眼中,蕴藏着极多的话语。
“左经纶有备而来,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这道圣旨已经颁下去了,现在拦也无用。”
“可惜他一出手便将底牌用尽了啊。阁臣当众表态,等过几天锦衣卫被裁撤了,对其声望就是巨大的打击。”
“想必还有后手吧。”
“他的浙党势力,又有不少人离心离德,你我瓜分了如何?”
郑元华老眼一转,瞥了礼部群官一眼。
“之后议南巡之事,礼部会是重中之重,我们拉拢过来吧。”
卢正初读懂了这个动作,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站着……
~~
卞修永盯着左经纶的背景,眼中尽是精光。
彼此是合作了数年的盟友,前不久才一起对付昆党,一起打倒了钱承运。
但今日‘政见不同’,自然要分道扬镳。
带领都察院将这个所谓的锦衣卫狠狠地打下去,自己真的要成为一代名臣了。
想想都让人感到激荡呢。
卞修永心中冷笑道:“左经纶,是你自己要做这个阿谀之臣的,那就休怪老夫踩着你往上爬了……”
~~
左经纶立于殿中,感受着身后一道道夺人而噬的目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朝堂百官便像是兽群,自己往日里领着他们咬噬别的动物,可一旦自己受伤流血,所有人也都会迅速扑上来,将自己吃干抹尽……
~~
一场早朝,一道圣旨,所有人心思各异。
左经纶与延光帝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锦衣卫成立起来,但顷刻间,这个新立的天子亲卫便要面对百官反扑。
风吹动海面,酝酿着巨浪。只等巨浪成形,就要狠狠地拍下。
“诸君各写奏章,明日金水桥列官死谏。”
“好!列官死谏!”
“……”
当罗德元面带激昂愤怒地从殿中走出来,便听到有人问道:“罗八钱,你去不去?”
“我愿作第一个死的!”罗德元慨然应诺。
接着,他狠狠骂了一句。
“娘希匹!”
~~
与此同时。
王笑才刚刚醒来。
他揉着眼,将昨夜计定的事再思忖了一遍。
“左经纶上去卖,陛下守家,我发育初刀抢人头,没毛病。”
“少爷,你在说什么哦?”缨儿问道。
王笑道:“我在玩游戏啊。”
缨儿好奇道:“玩什么游戏?少爷想和缨儿玩七巧板吗?”
“想啊。”王笑道,“可是今天不行,今天我买的好多东西到了,要去取快递。”
“少爷你又说傻话了……”
第236章 敌在暗
城西,兴旺赌坊。
“这个凶手名叫‘小苹果’,手段极是凶残,无惯用兵器,随手夺物杀人,还喜欢将人砸得面目全非。”
小柴禾压低了声音,颇为神秘的样子。
他说着,拿起案边的苹果,咬了一口,摆在桌上。又道:“杀人之后,将这样一个咬过的苹果摆在屋内。”
坐在小柴禾对面的是个俊郎男子,其身后站着一个青面大汉。
俊郎男子闻言,挑了挑眉,笑道:“如此便可?”
小柴禾道:“京城几个衙门我都打点过了,公子你若是杀了人,官差到现场见到苹果,只要齿印数量没错,便会将案子定在这个连环凶手身上,与你再无半点牵连。”
“杀了谁都行?”
小柴禾呵呵一笑,道:“五十两银子买的替罪符,能替多大的罪公子自己衡量。总之,一分钱一分货。”
俊郎男子也是笑了笑,看起来有些傲慢。
小柴禾只好解释道:“公子知道京中大族文家吗?他家的三房嫡子便是这个小苹果杀的。凶手来无影、去无踪。”
——这位顾客,你难道还能杀到文家公子这种层面吗?
俊郎男子听了这话,脸上浮起些许讥讽之意,道:“我对这替罪符不感兴趣,我要的是小苹果这个人。”
“人?”小柴禾讶道,“公子莫非是和这个凶手有仇?”
俊郎男子摇了摇头,道:“我不妨告诉你,小苹果是个女子。而我,想要这个女子。”
小柴禾愣了愣,无奈道:“公子,我不是做这种生意的。”
“呵,就是说你查不出?”
“查不出。”小柴禾直接了当地应了一句。
他心里有些不耐起来:还公子呢?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连五十两都出不起,也敢来找柴爷做生意?
“好吧,说正事。”人模狗样的文弘瑜只好无奈一笑,又道:“你和清水坊王家的二子王珠这些年合作了不少事吧,把有关他的东西都交出来。”
小柴禾瞬间脸色一沉,冷冷道:“这位公子,柴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些年王珠让你办了不少事。比如打探温府,比如打探刑部,比如前阵子他还跟你买了手铳,再比如,他有没有托你买过毒药?”
“你不是来做生意的!”小柴禾脸色更差,大喝道:“来人!”
下一刻,惨叫声响起。
有血猛然溅在窗纸上。
门外有兵刃相交的声音传来,有人在打斗嘶吼。
“柴爷!点子扎……呃……”
“柴爷快走……”
小柴禾瞬间扑起,苍鹰扑兔般便伸手向文弘瑜的喉咙扼去。
文弘瑜身后的青面大汉出手格住小柴禾这一擒,反手一把匕首便在他掌心刺进去。
文弘瑜仰头,躲过溅出来的血。
小柴禾吃痛,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果盘,“嘭”的一声,重重砸在青面大汉脑门上。
青面大汉却是硬挨了这一下,狠狠一脚踹在小柴禾腹间,将他踹倒在地,接着欺身上前,大力一脚踏在他的手上。
小柴禾惨叫一声,匕首已顶在他喉咙上。
文弘瑜站起来,脚踩在小柴禾受伤的那只手上,用力碾了碾,冷笑道:“我问你呢,王珠有没有托你买过毒药?”
“没有。”
“有没有托你打听过毒药的事?”
“没有。”
“呵,把你的账本和主顾资料都交出来,我自己查。”
文弘瑜说着,整个人重量都放在脚上,在小柴禾的手背上碾着。
小柴禾仰着头、咬着牙,喉节滚动,虎目瞪圆,脸上的冷汗不断流下来,哑着声音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规矩?”文弘瑜讥道:“你要规矩还是要命?”
“如果没有规矩……老子早就……死在牢里了。”
“嘴硬?”文弘瑜冷笑道:“你喜欢威胁别人什么来着?割了人家的蛋卖到东厂?”
小柴禾粗眉一皱,咬牙道:“其实……东厂不买的,蛋和人……都他娘的不买。”
文弘瑜笑了笑:“呵,我没和你开玩笑……”
突然,门被人撞开。
“公子,着火了!”
文弘瑜转头看去,却见赌场西边的一排屋子烟火冲天。
“你的册子都在那边?”文弘瑜眉头一皱。
小柴禾哈哈大笑道:“你爷爷我卖了多少年消息知道吗,难不成……还能记在爷爷脑子里?”
他说完,偏过头看去,只见外面是满院的尸体,大部分都自己那些膀大腰圆的弟兄……
一瞬间,虎目含泪,小柴禾嘶声大吼道:“你娘!老子弄死你个杂碎!”
“咚”的一声大响,青面大汉捉着他的头重重敲在地上,将他敲得七荤八素。
文弘瑜懒得再理小柴禾,转身大喝道:“救火!”
忽然,又是“砰”的一声大响。
青面大汉猛然扑过来将文弘瑜按倒。
屋后的墙轰然倒下来,砸起漫天灰尘。
“柴爷!走!”
“崔老三,你……”
人影绰绰,有人将小柴禾架走。
“咳咳咳……”
等青面大汉扶着文弘瑜站起身,向屋后看去,却见墙后面是一条狭长的暗道。
派人探了探,穿过暗道便是如迷宫一般的贫民巷子,再也不见小柴禾的人影。
“老鼠一样的东西。”
文弘瑜冷笑一声,懒得再追,指挥人手去灭火。
没想到小柴火那资料房里竟是浇了油的,一场火烧得半片纸也没留下。
“呵,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蠢才……”
轻蔑地骂了这一句之后,文弘瑜也不在意,径直带人回府,只留下身后一片废墟的兴旺赌坊……
回府之后,他又让人请来二叔文和孝、四叔文和义、大哥文弘则到书房。
叔侄四人候了一会儿,朝堂上的消息才传了回来。
“太平司指挥使的位置落定了,邱鹏程。”文弘瑜看着手里的字条,淡淡笑了笑。
“好!”文和孝抚掌道:“如此,我们立于不败之地。”
此时文家正在给文弘达治丧,时不时有远远的哭嚎声响起。文弘瑜皱了皱眉,有些不快。
文和孝便唤过一个下人,吩咐道:“去,让老三将丧事停一停。”
如此,文弘瑜方才道:“王家今日在办喜事吧?”
文和义点头道:“不错,三哥想了个馊主意,打算让钱怡嫁到王家西府,再借机攀污王家,却没想到人王家不领情。”
文弘瑜道:“如果能成,却也不算馊主意。”
文和义与文和孝对望一眼:这主意还不馊?
“可惜没成。”文弘瑜摇了摇头,道:“我们家在治丧,他们家却在办喜,哪有这样的道理?侄儿打算让邱鹏程今夜就去把王家抄了。”
“今夜就去?”文和孝吓了一跳,“可是证据呢?章永珍没有把证据送出来啊,这就师出无名了。”
“就是因为章永珍没了,才要果断下手。”文弘瑜断然道:“不能给王珠湮没罪证的时间。”
文和孝一愣。
文弘瑜果断吩咐道:“二叔你写道折子,陈告王家私自酿洒;四叔你准备接手京郊产业园;大哥你回太常寺将当年太子案的卷宗调出来。”
文和孝、文和义、文弘则倏然站起。
文弘瑜道:“我亲自去找邱鹏程,一旦太平司拿了人,马上组织御史弹劾王家刺杀太子,此谋逆大……”
话音未落,突然有心腹手下急急跑来。
“公子,急报!”
又是一张纸条递过来。
文弘瑜低头看去,揉了揉眼,有些不可置信。
“锦衣卫?辖制东厂、太平司?张永年?这……”
他猛然一把拎过那心腹手下的衣领,大喝道:“为何不早来报?!”
“今天早朝结束前才宣布的,孔大人一出宫……就就就将消息送来了。”
文弘瑜愤然将那家丁甩开,拍了拍额头,踱了几步才自语起来:“为何事先一点动静也没有?张永年?是王笑的人……”
他忽然轻轻笑了笑。
“呵,也好,垂死挣扎,有点意思……”
纸条在文和孝、文和仁、文弘则三人手上传了一会,三人脸色皆有些难看起来。
文弘则问道:“今日还抄王家吗?”
“抄不了了。”文弘瑜叹道:“大哥也看到了,锦衣卫辖制太平司。邱鹏程是个墙头草,遇此情形,他必不敢再下手。”
文和孝眼中精中一闪,道:“邱鹏程不动手,我们动手?”
“呵,王珠心有多狠二叔知道吗?那兄弟几人都狠,要杀就必须一次杀光。但我们往后都是要当高官重臣的,动手杀了准附马一家……埋上这样的隐患,万一被政敌攻讦,容易被扣上杀皇亲、谋大逆的帽子。”
文和仁喃喃道:“那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文弘瑜淡淡道:“敌在明,我在暗。王家连在要对付他们的是谁都还不知道,捏死他们不过是迟早的事。”
他略作沉吟便有了主意,道:“陛下开锦衣卫,必定引起朝官不满、御史弹劾。告诉孔宾,让言官们别等明天,立刻就去宫中列队死谏。”
“锦衣卫要想立威,必然会去驱赶这些谏臣。让人趁乱弄死一两个御史,将局面搞到不可收拾,看他还能不能开得成。”
文和孝惊道:“弄死御史?!可可可那是在宫中……”
“宫中又如何?锦衣卫新开,人手从哪里来?还不是太平司。两边都买通了,让人把言官们往番子的刀上一推,谁能查得到?查到了怎么定罪?群情激愤、推搡之下死了人而已,谁会管?”
文弘则亦是道:“不错,到时候百官只会借机将杀官之罪推在锦衣卫头上,以扩张声势。人怎么死的绝对没人会在意。”
“事不宜迟。办吧……”
第237章 先走位
王笑和缨儿说要去取快递,这一取,直到下午才从城外回来。
他带着两车货好不容易才通过了城门兵士的仔细盘查。等核对好一应文书、令符,穿过阜成门,他便舒了口气。
再看了看身后,秦玄策、耿当、庄小运、白老虎、羊倌、耿正白,皆是技艺不凡,再后面还跟着五十条民壮。
很好,威风凛凛……但似乎哪里还有些不伦不类。
“白老虎,你把腰带系系好啊。”
等白老虎双手一拉,王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有点样子了。
两个月的筹谋,终于将自己的草台班子搭起来了。
“装备也出了,发育好了,打团打团。”王笑喜不自胜道。
秦玄策奇道:“何谓打团?”
“就是打群架。”
秦玄策点点头,一幅‘打群架我很强’的傲然姿态。
王笑却是拉着他轻声问道:“你姐还在宫里?怎么不出来?”
“怎么,你想她了?”秦玄策道,“你成亲前她是不会出来的。”
“是吗?”王笑皱眉一皱。
“干嘛?你还怕她在宫里调戏你媳妇……不成?”秦玄策话到后面忽然声音微颤,接着哈哈大笑道:“她不在多好啊,我们耍自己的,多自在。”
王笑道:“那等开团了,你要保护我知道吗?”
“我保护你?”秦玄策撇撇嘴,“那你干脆别去啊。”
——我保护你,打群架的乐趣何在?
王笑“哦”了一声,却还是摇了摇头,叹道:“不行啊,打团没有指挥怎么行。”
秦玄策道:“让老蛋保护你足够了。”
王笑转头看了看耿当,心里还是觉得秦玄策武艺更强一点。
两人正说着这些没头没脑的傻话,便见米曲从街边跑出来。
“三少爷,大少爷派小的问你要不要回去喝堂少爷的喜酒?”米曲道。
他受王珍的吩咐在城门这边等王笑大半天了。
王才想起来今天王珰成亲,摇了摇头,道:“你和大哥说,我还有事……”
话到一半,他却又改了主意:“先回去喝喜酒也好,我这边五十多人,坐得下吗?”
米曲连连点头:“本就是开的流水席,多少人也坐得下。”
“好。”
秦玄策拉了拉王笑,微微有些焦急道:“不是说好了去开团吗?”
“你急什么,吃饱喝足了给大伙加加状态,又能走位迷惑对手,多好。”
“何谓‘走位’?”
“虚晃一枪。”王笑道:“对了,你正好回家把你的长枪拿上。”
“我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拿不拿都行……”
等一行人到了王家,但见到一片张灯结彩的景象。
只一天功夫,王秫竟是操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酒席,一排排大方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和酒水,不对,浀水。
宾客往来,大概都是自家亲朋,王笑反正也不认得,便笑吟吟地让人安排了五张桌子给这些民壮坐下。
那边王珰已拜了堂,一派喜庆;这边一众汉子吃菜喝酒,亦是开怀。
王康正忙着应酬寒喧,待送客出来,一转头便见自己这个三儿子领了一群粗汉占了一片地方,举止粗鄙,吆喝声还大。
他不由眉头一皱,踱步过去,打算教训一下这个儿子。
可走近一看,见与王笑并肩坐在那笑嘻嘻说话的是秦公子,王康的眉头便松开,到嘴边的嘴也变了语气,道:“笑儿,这些都是你朋友?”
王笑喝了几杯酒,俊脸微红,看起来有些傻气,笑道:“爹,孩儿给你引见一下。”
说着,一指耿正白,侃侃道:“这位是耿正白耿大人,马上要升锦衣卫镇抚使了,从四品武官。是指挥使跟前的红人。”
王康面色一动。
他虽不明锦衣卫为何物,但总之听起来让人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王笑又一指耿当,道:“这位耿当耿大人,弓马了得,马上要升锦衣卫百户……”
耿当吓了一跳,手一抖,嘴里的鸡腿便落在桌上。
“这位庄小运庄大人,也是一身技艺,马上要升试百户……”
王康眨了眨眼,一时有些惊愣住。
自己这个儿子看起来稚气未脱,没想到啊,来往的竟都是官员。
他目光扫去,与那位庄小运庄大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举杯道:“哈哈哈,失敬失敬,各位大人能来小侄的婚宴,这个这个……蓬荜生辉!王某敬各位大人一杯,祝大家前程似锦。”
正吃得一嘴油的耿当赶紧慌慌张张、迷迷茫茫地举起杯子,酒洒得满襟都是。
庄小运赶紧将头深深埋下来,恐别人认出自己这个原来的护院。
王康满面笑容地又道:“各位大人,不如去厅里坐吧,这外院毕竟冷了些。”
“不冷不冷,俺从小不怕冷。”
“哈哈哈,耿大人真……风趣。”
王笑忽然感觉到什么,一转头,却见缨儿正趴在月亮门里边,一双明眸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这丫头大概是听到人说王笑回来了,跑过来看一眼她的少爷。
见王笑目光望来,缨儿嘿嘿一笑,有些赧然。
今天府里忙,她跑来跑去送东西,虽是大冷天额头上也出了细细的汗,将额前的碎发打湿成一捋,看得王笑极是心疼。
王笑便起身拉过王康,悄声道:“爹,你不用太惯着这些武将,你的文散勋马上就要下来了,本来是五品修正庶尹,孩儿求了陛下,改成了从四品的赞治少尹。”
“真的?”
“当然是真的。”王笑道。
——但,不是你孩儿求来的,是你捐了银子之后陛下随口说过的。
这文散勋只是没有实权的散阶,为的是给驸马之父一个身份。对延光帝而言给高一级低一级都无所谓,反正朝廷也没钱发禄米。对王康而言却大大不同。
王康眉毛一挑,便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喜意。
——老夫终于也是官了……
王笑又道:“其实,庄大人因公务繁忙,一直将他妹妹青儿寄住在我们府中,和思思是好朋友。”
“是吗?”王康抚须道:“难为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人情练达,这一点,颇显我王家家风,不错。”
“爹,你不如在内席里多添一桌,让青儿和思思坐,我院里的缨儿、刀子她们都和青儿要好……”
“有道理,为父这就让人安排。”王康点点头。
相比五品升到从四品散勋这样的大事而言,安排些丫环、孩子入席算什么。
下一刻,他瞥了王笑一眼,板着脸,抚须沉吟道:“你能结交朋友,为父很欣慰。嗯,为父虽初涉官场,却也捉摸了一些道理。往后你作为附马,应该多结交些勋贵、文士。至于武将嘛,结交这些也就够了,知道吗?”
一幅言传身教的样子。
王笑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显出崇拜与受益非浅的表情来。
“父亲教侮的是,孩儿实在是醍醐灌顶。”
模样乖稚,目光坦然。
“好孩子。”王康不由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三子,比那两个逆子好得太多了!
王笑则是悄悄与秦玄策对望一眼,眼中闪过一抹会心的笑意。
——自己应付这些老头子们,真是越来越驾轻就熟了。
“请叫我老头杀手……”
第238章 带新手
王珰一身吉服,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
碧缥的好处他是知之甚深的。
此次这丫环能被他娶为妻氏,还愈发刻意温存起来。她如今孕期还早,还可以那个,这个新婚之夜,两人肯定是要好好的玩耍一番。
王珰打算这次让她扮成一个痴呆儿……
这般想着,他更感到期待起来,时不时咧开嘴傻笑一声,露出那两个黑幽幽的门牙洞。
可惜宾客未散,他也只能先举着酒杯到处应酬,刚与来庆贺的同窗们敬了一杯,却被王秫一把拉到一边。
“娶丫环的废物,你还在这边嘻嘻哈哈,还不去外面给你笑哥儿敬酒。”王秫道,“你看你笑哥儿如今何等出息,来往的俱是官员,你何时能给老子长这样的脸?没出息的东西。”
没想到王珰竟是反问了一句:“爹知道为何笑哥儿有出息吗?”
“为何?”
“他从小不去学堂啊。”王珰理所当然道:“你看,我与王宝天天在学堂读书,越来越窝囊了。”
王秫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再想想王珍与王珠兄弟,他居然觉得这废物儿子说的有几分道理。
“别和老子扯这些歪理。”王秫胡子一吹,骂道,“人家如今是天子跟前的大红人,你还不知趁着这机会上去多加亲近,打算一辈子吃老子的吗?”
于是王珰便提着一壶酒凑到王笑那边。
王笑正与秦玄策在交头接耳说话,王珰候在旁边听着,似乎在聊什么买宅子的事。
“那五千两我打算开粥棚了,你先不急着替我物色宅子。”秦玄策道,“且等我再去哪里抢些银子。”
王笑道:“我早与你说过,乱世将临。这种时候何必再买什么宅子?”
秦玄策却是难得有些感慨道:“人哪能真的想得那么远,我与心儿成亲时总归是要有个宅子。抛开秦、左两家那些乱七八糟的,我自与她举案齐眉,嘿嘿。”
“呸,你就是钱来得太容易。”王笑道:“你若真想置宅,我回头给你弄一个。”
王珰在他们身后听了这样的对话,心中颇为羡艳。
自己与碧儿若是也能从王家搬出去住,脱离了父亲的管束,每日自在地玩耍……那该有多好。
果然,自己得好好亲近亲近这个笑哥儿,没准他回头也给自己‘弄一个’。
如此想着,他便连忙找机会向王笑这桌人敬酒。
秦玄策见了他这两个门牙洞,颇觉有趣,哈哈大笑道:“珰哥儿这两个牙是如何掉的?”
王珰竟也是哈哈一笑道:“我遇到一个蛮横无理的女子,愣是给我给敲掉了。”
“是吗?”秦玄策极是爽气,道:“你是王笑的兄弟,那便也是我的兄弟,回头我替你狠狠地教训那个女子!”
王笑一听,脸色瞬间便有些奇怪起来,拉了拉秦玄策道:“你别说大话啊。”
“大话?这世上我怕的人有几……”秦玄策说着,恍然间若有所悟。
蛮横无理的女子?
自己确实认得一个。
他转头一看王笑的脸色,话风突转,道:“哈哈哈哈,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大人有大量,好男不与女斗,珰哥儿你说是吧?”
王珰只觉这秦公子气度非凡,心中愈发仰慕,连忙陪着哈哈大笑。
接着,他转头一看,便见到王秫远远站在一边,一脸鼓励地看着自己。
“笑哥儿,今天我能娶到碧儿,多亏你替我作主,我是极感激你的。”王珰面露深情,又道:“你还记得吗?我们从小最是要好,三岁的时候,我们一起玩泥巴……”
絮絮叨叨了好一会,他方才道:“你如今飞黄腾达了,可千万不要忘记我这个堂哥。其实,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想求上进的。”
王笑微微有些讶异:“堂哥也想上进?”
“当然,我一向是……”王珰思索了一下,方才道:“很有追求的。”
王笑点点头,露出欣慰的表情来,道:“既然如此,堂兄今夜便和我们同去吧。”
“今夜?同去?”
“不错,择日不如趁日。”
“趁日?”王珰为难道:“可是我新婚,今夜是那个啊。”
王笑颇有些鄙视,道:“你都把人家肚子弄大了,何必差这一天?”
“可是……”
“堂哥不是想上进吗?”王笑怂恿道:“今夜我们要去做一桩有趣的事。”
王珰眉毛一挑。
王笑目光在白老虎、耿当、秦玄策脸上巡视了一圈,感慨道:“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时候,心里很是担心害怕,不停地叫他们小声一点,生怕让人听到。”
王珰又是眉毛一挑,惊讶道:“她们?这这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王笑道:“如今我却越来越觉得这事有趣,今夜我要他们大声地喊出来。”
王珰一时极有些犹豫,又转头望了望父亲那望子成龙的表情。
男人之间最硬的关系有几种,一起同过窗,一起分过赃,再就是一起……
今夜,和笑哥儿去做了那件事,自己便与这个天子面前的红人关系更铁了。
可是这真的不好啊……
“珰哥儿去不去?”王笑道:“机会可只有这一次。”
老父亲期翼的目光正望着自己,王珰只好道:“那那那我就……去一去?”
“好。有志气。”王笑说着,大喝一声:“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好!”
一声齐喊,五十条大汉拍案而起。
王珰吓得手一抖,脖子一缩,转头看去,竟是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孔武有力。
他瞳孔一缩,脑中忽然泛起一个很不好的念头。
和这些人一起去做那事?
等等,不会吧?!
他瞬间腚上一紧,背上一片凉飕飕。
“我我我……”
“哈哈哈哈,珰哥儿也是个爽气的。”秦玄策大笑两声,一把揽过王珰的肩,道:“同去同去。”
后堂的内席里,缨儿听了外面的动静,连忙跑出来看,正见王笑领着一大帮壮汉鱼贯出门。
她心中不由颇为奇怪——少爷说今天要玩游戏,也不知带着这些大汉去做什么有趣的游戏?
王笑领着人出了王府,才拐到清水街,便见王珠正倚在一辆马车上,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身旁那个名叫锅头的大汉拿着一个鸭腿在啃。
“二哥,怎么不进去吃酒?”
王珠淡淡道:“我不喜参加喜宴。”
睹宴思人,因而不喜。
王笑见他这样,脸色便有些黯然下来。
下一刻,王珠皱了皱眉,叱骂道:“你吃完饭嘴都不擦就出门,成何体统。”
王笑只好擦了擦嘴。
见他拿袖子擦嘴,王珠又是眉头一皱:“你言行举止给我注意自己的身份。”
王笑心中无语。
知道这个二哥不愿让人可怜他,但也不必非要一幅刻薄的样子嘛。
却听王珠淡淡道:“我封锁了逸园,这几天一个人都没出去过,想必文家还不知道章永珍被我们揪出来了……但,你还是小心些。”
王笑微微一愣——二哥竟是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好。”
王珠又道:“锅头,你跟笑儿一起去。”
很认真啃着鸭腿的锅头便一声不吭地走到王笑身边。
王笑看了看这个铁塔般的大汉,又看了看王珠,心中颇有些安定下来。
“那我去了。”
“嗯。”
王笑走了两步,忽尔又回头道:“二哥,我还没想好怎么替你报仇,但我会保护好王家,你不用有后顾之忧,想杀谁就杀谁。”
“你自己听听这是什么混帐话。”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