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何良远
王芳隔着回廊,极是情深意切地远远望了王笑一眼。
可惜,此时不方便说话。
汪贤领着王笑父子去乾清宫见陛下,王芳却要出宫去东厂办事。
但只这一眼,便是记着彼此的恩情。
“负心多是读书人,还是附马爷仗义……”
王康则是如在梦中,恍若木偶一般任人引着。
从进了宫门,看到那些金甲护卫开始,他就已经没出门前那么铁骨铮铮了。
绕得七荤八素,他眼睛也不敢乱看,只好盯着前面汪贤的腚。
好不容易到了一间值房,耳边听汪贤道:“王老爷且先坐着,等候陛下召见。”
王康这才敢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抬头,目光一扫,不由“咦”了一声,道:“那逆……笑儿人呢?”
“王老爷刚才竟是没听到?准附马已随刘公公去见陛下了。”
“是……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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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王笑理所当然道:“家父自然是被利用的!他对禁酒令有抵触可能是有,但怎么可能和文家一起陷害东厂呢?”
接着,他压低声音道:“文家说什么是被钱承运逼的,那我们王家还是被文家骗的呢。他家一直欺负我们家,还派佃户来占我们的产业园,上次文弘达还辱骂我,我才和玄策打他的……”
“闭嘴!”延光帝眉头一皱,不耐烦道:“朕不是要听你说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是,家父要捐给朝庭的银子也已经带来了。”
延光帝眉毛一挑,点点头,却是又道:“朕也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王笑讶道:“那陛下想听我说什么?”
延光帝转头向后看了一下。
怪不得……王芳今天不在,那有些话就要朕亲自说了。
小兔崽子,一点也不体察朕心。
延光帝端起茶杯,波澜不惊地道:“朕听说你那产业园可以‘牧鸡治蝗’?”
“正是,陛下若想知道这牧鸡治蝗的细节,我可以让人来细细……”
“朕不是要听这些琐事。”延光帝嘴里‘啧’了一声,愈发不耐起来。
这孩子还太年轻了,就是不如朝中重臣老练。
从容地抿了一杯茶,他只好再提醒道:“你上次说的小冰河。”
“小冰河?”王笑愕然道:“可是小冰河我上次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呀,陛下要是还想听,我可以说说海外的情况……”
“朕不是要听这些。蠢才,你还不懂吗?”
眼前的少年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若是朕的阁臣,朕现在就罢免了你……你们先下去。”
陛光帝摒退左右,盯看着那个记录自己言行的起居舍人走远了,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让王笑上前。
先是低声骂了一句:“一定要朕给你说明白?”
“我我我有罪。”
“既然牧鸡治蝗之策能让京中百姓信服,朕便会推广开来,以解天下之厄。那这次的蝗灾,便不是朕德行不妥引来的天降,而是,为了让我们楚朝发现这治蝗之策,这是功。明白了吗?”
王笑乖乖道:“明白了。”
延光帝道:“你也有功,还有人愿意吃掉你这个功苦,比如工部就提议,将你的产业园收为朝庭所有。但朕不许,你可知为何?”
“陛下对我好……”
延光帝的冷眼便在他脸上扫了一扫。
王笑便垂头道:“陛下请恕我愚钝。”
“太愚钝了。”延光帝干脆直接说道:“既然牧鸡治蝗能让百姓信服,你便应该早早地体恤天子,让小冰河的说法也让天下臣民信服才对。”
他说完,眼睛盯着王笑。
若王芳在,便能替他说这件事,现在要天子御口亲自明言,便感有些难堪。
好在王笑并没有‘陛下怎么能这样’的那种讨厌的反应。
王笑恍然大悟的样子。
“可是,应该怎么做?”王笑低语了一声,沉思起来,看起来就像‘为天子正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延光帝心中一宽,嘴上便骂道:“朕治理的是天下,这种小事也要该问朕吗?”
他见王笑太笨,又提点道:“比如,百姓现在正信任你那个产业园,那便如牧鸡治蝗一般,从产业园入手;再比如,我们注书列传……”
王笑道:“可是,我那个产业园快要不行了。”
延光帝眼一眯。
“卢大人、白大人他们那些大人们本来说好了要入股进来。”王笑道:“可是他们现在翻悔了,说什么‘为官怎么能与民争利呢’‘老夫要是被弹劾了怎么办’,银子也不给,帮也不忙……”
“文家又一直在欺负我,时不时就派佃户来捣蛋。我上次见到王督公,是求了他一次,问他能不能帮忙管管,结果居然说我勾结东厂哦。我还是个孩子啊,又没官没爵的,怎么能勾结东厂……”
“只怪我年轻太小,说自己有商才,但就是没有人信,上次说种蕃薯玉米,连陛下您都不怎么信我……”
延光帝道:“闭嘴!在朕面前也敢这么絮叨。”
接着补充了一句:“他们那些老油条,何时怕过弹劾?都是骗你的。”
王笑吓了一跳,嚅嚅不语。
见他纯良质朴,延光帝便也不玩那些弯弯绕绕的,直言道:“有朕在,你怕什么。需要什么一次提出来,朕没功夫与你耗。”
“好啊……”
又过了好一会。
延光帝忽然问道:“你可有字号?”
王笑道:“有的有的,‘笑谈产业园’以后也是老字号……”
延光帝又是不耐烦“啧”了一声。
“朕是问你有没有像‘清莲居士’这样的名号。”
“陛下,我才十五岁啊。”
“白乐天七岁能诗,你这么大了竟然连字号都没有,真是商贾。”延光帝嫌弃地皱了皱眉,起身道:“正好要带你去见何大学士,让他给你起一个。”
说着,便移驾文华殿……
何良远时年五十又九,大腹便便,书卷气很重的样子,脸上便仿佛写了‘老学究’三个字。
王笑虽知道延光帝领自己来是做什么的,但他一见到何良远这张脸,下意识就很是担忧起来。
如果自己过了门,呸,如果自己尚了公主,谁知道陛下会不会让自己跟这个老学究读书。
“见过陛下。”
“何爱卿无需多礼,快快请起。”延光帝难得有些热情。
楚朝有些约定俗成的说法,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翰林院大学士何良远给皇帝讲经筵,虽无帝师之名,却也要颇受尊敬。
他如今没有实权,只负责纂修书籍、论撰文史、主持科举,却是最最清贵的文官,门生遍布天下,是士林的旗帜,是读书人的标杆。
虽不知是下一任还是再下一任,但总之,何良远终有一日会是大楚的内阁首辅。
而现在,延光帝便有一桩大功要让何良远来立。
有求于人,就算是皇帝也要赔上一张笑脸。
“哈哈,朕不是说过吗,要让何爱卿编写一部巨著。朕要这本书彰显国威、造福万代,何爱卿可能做到?”
何良远面色一点也不变,道:“臣认为,当此朝局,不是编书之良机。但陛下有令,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是良机?
因为自古都是‘盛世’才编书。
何良远话里的意思显然不太好——又不是盛世之君,还能厚着脸皮编书?
延光帝也不生气,文官里尤其是翰林院和都察院当中,骨头更硬的、说话更难听的可太多了,能‘鞠躬尽瘁’便算是很给自己这个皇帝面子了。
“哈哈,何爱卿,朕为你引见一下。”延光帝一指王笑,道:“这是朕的爱婿王笑,他是风水大家,好学不倦、历览奇书!”
王笑吓了一跳,自己什么时候就成了‘风水大家’了?!
延光帝怕何良远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补充道:“王笑之才华,不输郦道元。他喜观天象,又据典考证,终于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气候,所谓小冰河是也,说的是气候恶劣实乃自然现象……”
郦道元是北魏名士,地理学世著《水经注》便是他所注,世曰‘水经有注,禹贡同功。考据天官,经纬融通’。
王笑得了这番夸奖……心里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位便宜老丈人的意思也不难懂——请你们写一本《水经注》这样的地理名著,将朕洗得白白的。
请水军还要五毛钱呢,陛下你却是收我王家的银子,还逼我当你的水军。
心中腹诽,他面上却是颇为受宠若惊的样子,似乎是被夸得不好意思。
何良远依旧是一张学究脸,严肃地说道:“准附马那几首词老臣也看过,有些文采。但年轻识浅,其言难以服众。”
意思是——不好意思,他这个小冰河的说法,老夫不信,别人也不信,因为他没资格这么说。
气氛沉默了一会。
王笑正眼观鼻,鼻观心。
忽然,只听延光帝道:“王笑。”
“陛下?”
王笑一抬头,发现自己居然能读懂延光帝的眼神了——你去说服这个老学究。
王笑却不敢耍眼神,只好将话藏在心里——你不讲道理啊,是你要他做事,怎么能要我去说服?
他只好向何良远行了一礼,道:“正因小子年轻识浅,陛下才请何大人主持编书。”
何良远道:“老夫一生治学严谨,只听说过天子深恭引咎,却从未听过小冰河之论。”
——不好意思,就是陛下没将天下治好,老夫不会给他说好话,免得回头落个谄媚的名声。
王笑白眼一翻,严谨你个头,当个官非要这么有气节吗?
“陛下英明神武!如何能与那些深恭引咎的天子们相提?”王笑道。
压死你这个老头。
“一时荣宠皆有尽,千秋青史最难欺!”何良远硬梆梆应道,掷地有声。
王笑:“……”
他只好向延光帝看了一眼——陛下,他落你面子。
延光帝转过头去——朕不管,你给朕处理好了。
何良远这样桃李满天下的士林领袖,天子轻易也动不得。若只因一己喜怒碰他一下,就要永世落一个暴君的名声。
不是一辈子,是永永远远,世代相传!
因此,这个翰林院大学士是有资格展现他的清贵与气节,因为这些清贵与气节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进取的康庄大道。
那让延光帝换一个人来做这件事呢?
不行,延光帝要的就是这样有气节、不轻易服软的硬骨头名臣来修这本书,如此,士林才会信服。
比如,换钱承运那样的来替陛下写书,那还不如不写呢!
老老实实当‘昏君’,也好过掩耳盗铃,传为青史笑柄。
王笑一时便极有些为难起来。
这个何大人,一开始就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现在为什么听了小冰河,又‘千秋青史最难欺’了呢?
——因为他想要卡好处。
那陛下为什么让自己来说呢?
——因为陛下不想让他卡好处。
但,自己要怎么说服他呢?
第210章 金手指
楚,延光十七年,九月十四。
文华殿中,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王笑正在想着如何说服何良远。
突然,有小黄门冲进殿中。
“陛下,下大雪啦,天降大雪……瑞雪兆兆兆丰年!”
吉祥话当然要说,小黄门却是心虚了好久才将那个‘丰’字念出来。
延光帝心中却只有无尽悲伤。
这一年,大雪依旧是在立冬之前就早早来了。
人说数九寒天,即冬至过后每九天为一‘九’,以前数完九个九,便是春回大地,可以开始耕作。
现在呢?离冬至还有将近两个月,便是大雪纷飞。
数不完的九,来年又是一个不能耕作的春天。
也许天上的水都化成雪在冬天落下来了,春天不能播种,夏天又是大旱,秋天又是蝗灾。
即位十八个冬天,年年皆是如此……
延光帝看着殿门外的鹅毛大雪,嚅了嚅嘴,感到了铺天盖地的绝望压下来,让他透不过气!
难道真的是上苍在罚朕?
那朕到底做了什么德行有亏的事?上苍你要这样没完没了地罚?!
就因为朕杀了吴王全家?
但朕潜邸之时,分明是他先盘桓京城迟迟不肯就藩,狼子野心、人尽皆知!这样的叛王哪个皇帝会不杀?你为何单单要罚朕?
要不然你一道雷劈死朕罢了,这天下百姓又有何辜?!
若是能选,朕情愿作个闲散王爷,早早到吴地就藩,江南水乡有何不好?
谁他娘的想当这样看见雪都胆战心惊的皇帝……
下一刻,耳边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
“你看,这就是小冰河的表现。雪下得早,冬天异常的冷,夏天异常的热,极端气候会常年出现,导致粮食大量的减产。形成原因可能是海底的脉动引发了冰川的漂流,可能是太阳的休眠……”
王笑其实是在胡说八道。
他脸上带着很认真的表情,表现出了很专业的样子,拿出了以往与别人谈生意时的专注架势,吐字有力、表情诚恳。
“小冰河是世界性的,你们说是陛下失德,你大可去别的国家看看人家的君主是不是也失德……”
何良远却是一个字都不肯听,硬梆梆地就将他顶了回去。
“太公著史,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何良远道:“我辈读书著传,亦该不虚美,不隐恶!”
说着,他高昂着头颅,抬手抚着三缕长须,看也不看王笑一眼。
竖子也配与老夫论道耶?
王笑无语。
这是辩论吗?
——这显然不是。
自己说一大堆,对方听都不听,就会摇头说不。
还大学士呢,一点求知之心都没有,只会拿架子压人。
对付这样顽固不听人言的,不可能说服的啊。
对于王笑而言,说服不了何良远没有太大关系,反正自己尽力了。
但就在他打算放弃时,忽然灵机一动。
这是办自己的事的好时机啊。
说不服你也要让你服。
……
王笑没说服何良远,却说服了延光帝,他看着这个为自己据理力争的准女婿,心中莫名的有些熨贴起来。
连这天地都在与朕为敌,竟还有一人为了朕,肯与这天地辩一辩吗?
延光帝本也没打算凭王笑就能说服何良远。
这个翰院林大学士想要什么,他心里很清楚。
——不过是下一任内阁首辅之位的许诺。
之所以让王笑去与他辩,一则是自己不甘轻易许出去,二则是磨磨何良远,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
现在时机已到,延光帝正要开口……
突然。
“老猢狲,你给脸不要脸!”
一声清喝声中,延光帝猛然瞪大了眼。
却见王笑竟是扑了上去,啐了一口在何良远脸上!
“呸!”
!!
何良远一愣、一惊、接着就是一怒!
悖然大怒!
竖子,连陛下都不敢如此对老夫!
他擦了一把脸,凶狠地怒瞪着眼前的王笑,举起手便要一拳打在这个无礼竖子脸上。
一瞬间,王笑眼中似乎有隐隐有极细微的‘得计’神色闪过。
这种感觉,何良远极为熟悉。
为官多年的警悟,让他硬生生收住了这一拳。
……
延光帝觉得自己指尖都有些发麻。
刚才那一幕,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解气了!
卢正初说这孩子‘纯良质朴’,此言不虚啊。
何良远刚才那么硬气自己都没生气。
——这才是最让人生气的地方: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些文官的嘴脸。
表面恭敬,实则都想借着‘顶撞天子’以扬名。
一个个心眼坏得很,却非要装作道貌岸然,各怀小心思,却永远将大义挂嘴上。
以往这些人踩着朕的脸往上爬,现在竟然有人敢唾在何良远脸上?
这一口痰,啐出十数年压在心中、让人都已遗忘的怨气!
可不就是‘给脸不要脸’吗?
这可是文官中最最最清贵的一个,哈哈哈哈。
……
“娘希匹,就你这样油盐不进的老匹夫也敢称大学士,也敢把持科场?”
“狗厮鸟目中无人,连陛下都敢不放在眼里,我可去你的。”
“说不灵、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固,我打死你个贼杀才……”
王笑与秦小竺呆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骂人的话其实也学了很多。
秦小竺是个勤奋的,往日里遇到新的骂法还要学几句,可惜有许多不能在这殿上用。
此时王笑将心中所学都用了出来,见何良远竟还没打自己,不由颇为着急。
我需要被打一顿!
——这般想着,王笑一把扯住何良远,与他厮打起来。
下一刻,王笑又是一惊。
何良远竟是高举着双手,一幅“老夫可没碰他”的样子。
娘希匹,这也太精了!
王笑没打算弄伤人,扯着何良远打得好生没趣,愈发着急起来。
怎么办?
突然,他又是机灵一动。
有了。
……
延光帝目光一凝。
画面中,王笑猛然撞在何良远的大肚子上,接着竟然……弹了出去!
白衣少年仰着身子,在空中摔落下去。
“咚”的一声大响!
“哇啊……我流血了……你打我,你这个大学士打我!”王笑登时哇哇大叫起来。
他昨天刚见过王珰的表演,此时学的便有七分神似。
“我不过是与你辩了辩风水地理,你说不过我,竟然打我,哇啊……”
延光帝张了张嘴,只觉得恍在梦中。
这真的是在自己的文华殿中吗?
一个准附马,在朕与大学士面前现眼?
如果自己的儿子是这个德行,早被自己打死了。
可现在,这小子是因为自己,才与何良远吵的?
“无赖!”何良远嘶声怒吼道:“老夫何时打你了?分明是你自己弹出去的!”
王笑道:“你就是打我了,你以大欺小,为老不尊,辩驳不过我,你就动手了!”
“无赖竖子,安敢如此不要脸?!”
何良远愤然摔袖,转身深深吐了两口气。
接着,他忿然向延光帝一拱手,便要转身离去。
自己没来由与这样的无赖吵,平白失了身份。
老夫今天就这样走了,陛下能奈我何?
走着瞧,老夫要让天下门生都写文章,逼着陛下杖杀了这个竖子……
下一刻,忽听王笑嚷道:“我要将你今日的行径告知天下!”
“你身为大学士,却因辩不过我就动手,我要对门头沟的数千百姓宣扬此事!我要开书铺,将此事写出来,让世间人尽皆知……”
何良远一愣,有一种“你居然和我想的一样”的错愕感。
——竖子,你还想恶人先告状?!
“我与你说自然科学,你半句不听,这是治学之风吗?你把持科场,选的尽是庸才!便是因你这样毫无好奇心的老顽固为士林之首,天下学风才如此万马齐喑!”
王笑站起来,看着何良远,目光灼灼。
接着,他开口,缓缓吟了一句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何良远:“!!”
一诗如当头大棒,敲得人有些晕。
但王笑的威胁何良远却是明白的,一时便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眼前这个竖子是个不要脸的无赖,但说话却能让百姓相信,还会作诗。
这种人实在是极难对付。
他只要再作几首这样的传世之诗嘲讽自己,自己一辈子积攒下来的清名就要毁了大半!
还真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
王笑抚着脑袋,眼中俱是狂意。
来啊,老匹夫,跟我斗?
我让你看看我最大的金手指——
我曾经,
有个
很
漂亮的……语文老师!
第211章 大雪天
东阁。
天地间一片白雪纷飞,宫中的金水河似乎都流动得慢了一些。
三个老臣都走了出来,仰着头,望着那漫天的鹅毛大雪。
“骤寒之下,又该冻死多少无备棉衣的百姓?户部和顺天府要是有……”
“不用问了,十年前就发完了。”
“冰死人的又何止是骤寒之时?这又是一个漫漫长冬呐。”
“早岁不知世事艰,到老方才知何谓‘艰难苦恨繁霜鬓’。”
雪花落在郑元化的长须之上,他苦笑了一下,叹道:“至少,不用再担心唐中元今冬就开始东征了。”
卢正初道:“说起来,他的存粮、衣物可比我们足得多。”
左经纶深深叹道:“歇养一冬,等化了冻,他必定来打,到时候又要误一年耕作。”
“只是一年耕作的事吗?”
天下间万事纷繁,要愁的又远远何止这些?
一场大雪下来,临时要做的事太多,但千头万绪,不知如何理起。
位极人臣的三个老者驻足而立,看着漫天雪花,一时无言。
“今夜都别出宫了,守着东阁把事安排了吧,多熬一晚,许是能少冻死许多人。”
“老夫有时候在这东阁理事,恨不能将眼一闭,直接死过去罢了。”
“或许是我们三个老头太过无能了……”
过了一会,便有老宫人以陛下的名义送来三件大氅。
“陛下在文华殿议事,特让皇后娘娘备了这氅子给阁老们。”
——不用担心三个老臣听不懂这句话,陛下还在前面的文华殿,皇后在后宫,雪却才刚下没多久。
“皇后娘娘体恤,老臣深谢天恩。”
才披上红色的大氅,却又有一行宫人缓缓而来,却是送了三个烧着炭火的铁炉子过来。
这次却是许贵妃送的。
“贵妃娘娘说了,铁炉子不值几个钱,让阁老们见笑了,总之表一表心意……”
左经纶抚着温热的铁炉子,瞥了郑元化一眼,叹了一句:“大氅好看厚实,可惜只暖得了我们,却暖不了天下百姓啊。”
——跟你那个太子一样,自私无用。
郑元化淡淡一笑,叹道:“可惜,这铁炉子本不值几个钱,却有人能卖到上百两。”
——庶出的皇子贪图皇位,还能是贤明吗?
卢正初摆了摆手,叹道:“年纪大喽,受不了寒喽。”
——老家伙们,你们还不如陛下年轻体健,能熬过这一朝再说吧。
下一刻,却见几个小黄门在宫中没命奔跑起来。
他们像是从文华殿出来的,跑着跑着便四散开来,其中一个直直向东阁跑来。
这小黄门跑得极是拼命,因雪地路滑,还在地上摔了一跤,他也不顾,爬起来扯开嗓子就喊道:“打起来了!”
内阁三人一惊!
打起来了?!
唐中元东征了?建奴又来了?有人造反了?东宫谋乱了?!
三个老人只觉一颗心颤得厉害,手里的铁炉子差点都没拿住。
“打起来啊!在文华殿……准附马和何大学士打起来了!”那小黄门终于又喊道。
三老长舒一口气。
呼。
王笑和何良远打起来了?
呵,狗咬狗。
等小黄门到了近前。
“陛下无恙?”
“阁老放心,陛下安好。”
“因何打起来的?”
“突然,特别突然就一下打起来了!一开始小的没听懂他们说什么,但准附马说是何大学士辩风水地理辩不过他……”
“真打起来了?有人受伤吗?”
小黄门激动道:“真打起来了,准附马的头上都流血了……”
“何良远呢?”
“何大学士一点事都没有。”
左经纶大惊失色:“何良远这么能打?!”
郑元化轻哼一声,捂着铁炉子便往文华殿走去。
左经纶跟了上去。
卢正初走在最后,忽然笑了笑。
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时,对方还是个愣头愣脑的呆瓜。
两场御审之后,如今他竟能滑头到这个地步,脸皮也够厚了。
进益极快,敏而好学啊!
说起来虽无师生之谊,他把握圣心的本领却是……继承了自己的衣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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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延光十七年,九月十四。
陕西大雪。
潼关遥遥在望。
宋文华麻木地走在反军之中。
家破之后他在外面躲了两天,还是被反军捉了壮丁,当作炮灰攻城。郧阳府尹田奇致是个硬骨头,足足守城五天,还放了两发炮弹打中了反军。
作为炮灰攻城,这种场景对于十二岁的宋文华而言,就是人世炼狱。
刀山火海堆出尸体,热油臭粪浇在上面,炼狱也不过如此。
破城后,宋文华这队两万人的炮灰百姓还剩下不到三千人,所有人都冲上去啃咬田奇致的尸体,只恨他为什么要拼命守城!
若非他样守城,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当时宋文华愣愣看着地上带着血的骨架,对世间的道理有些茫然起来。
这位田府尊,曾是爹难得夸赞过的官。但他守城害死了数万人,所以遭人恨?
再后来,宋文华也没力气想这些了……
反军分两路,一路进攻蜀地,一路转回西安。
才分军,西安这路就嫌剩下的两千俘虏走得慢,决定全杀了。
倒也有人说:“大帅说了,我们是现在是仁义之师了,孟军师和李军师都在正军纪……”
“蠢货,镇南将军会怕他们吗?!再说了,就是他们在查,才得都杀了,我们抢了那么多钱,回头这些百姓告状怎么办?”
“有道理。”
杀人不过是一刀的事。
五百人杀两千人,不过是一人挥四五刀的事。
有人抱着宋文华扑在地上。
宋文华转头看去,是个独臂的汉子,自己曾给他止过血。
“小大夫,你别说话,闭上眼。”那大汉轻声说了一句,心道:老子这半条命是小大夫救的,今天正好还你。
宋文华不知对方在想什么,乖乖闭上眼。
黑暗中有“噗呲”一声传来,接着脸上就是一片温热……
过了良久,宋文华微微睁开眼,看见有十来个反军正在检查尸体,时不时补一刀。
宋文华本以为自己早哭干了,此时眼角却还有泪花流下来。
一转头,却见一个反军大汉正盯着自己。
死就死吧——他想。
接着,那反军大汉一脚踹在独臂汉子的尸体上,将宋文华盖上。
……
漫天大雪,潼关长路。
血与雪混成一地狼藉。
“还得报仇呢。”
寂静中,有人低语了一句,从尸堆中爬了出来,缓缓向北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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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延光十七年,九月十四。
京畿大雪。
真定府,郊外破庙。
曲柱与曲喜儿各自捏了一团雪吃了。肚中饥饿稍解,却是冷得直发抖。
两个孩子缩在干草里,干草却一点也不暖人……
前阵子蝗灾之后,地上本来是有些没熟的麦子的,接着,官府便派人来了。
曲柱本以为是官老爷要救济大家了,父亲却是让二叔带着自己和喜儿躲了到山上的窑洞里去。
躲了一天,再下山时,见到的,却是让曲柱不敢相信的场面。
村子里的血腥味浓得让人作呕,父亲、母亲、杨婶……所有他认识的人都倒在血泊里。
流寇还捉壮丁,官兵却只收麦杀人。
曲柱捂着妹妹的眼睛,跟着二叔离开了安阳。
据二叔说,要到京城告御状,告了安阳县令,为大哥大嫂和乡亲们报仇。
如今已经走到真定府境内。
麦子早吃完了,今天也比平时更冷些,曲柱抱着妹妹,冻得慢慢没有了知觉。
忽然,曲二昌极有些喜悦地跑回庙里,手里还提着肉干,手上还抱着衣服。
“快穿上!二叔找到东西吃了。”曲二昌极有些高兴。
“前面就有个村子,屋子柴禾衣服什么都有,等吃完了你们有力气了,我们便过去!”
天下掉馅饼的大好事,让曲二昌语无伦次起来:
“真是怪了,那村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我只找了一家屋子,便找到这许多东西,这一冬,我们就要熬过去了。”
曲柱与喜儿也穿上了厚棉服,终于感觉到没那么冷。两个孩子先是吃了一点干粮,曲柱便接过一块肉干来啃。
“二叔,这是什么肉?”
“像是鼠肉,以前我与你爹也去打竹鼠……”
曲二昌正说地高兴,忽然感到一阵目眩。
他缓缓站起来,扶着破庙的柱子倚了一会,却感到越来越难受起来。
“呕……”
“是瘟疫……柱儿,带着你妹妹快跑……西边小路过去的那个村子……千万别再去……”
“快走啊……”
这一年冬天,真定府边境,开元县以西,油绳村。
方圆十里无人烟。
唯有一个小女孩抹着泪埋葬了她的哥哥之后,独自一人在村子里活了下来。
第212章 范学齐
楚,延光十七年,九月十四。
京城大雪。
御史罗德元奉命巡视风宪。
其实是都察院经历嫌他看着讨厌,借着雪天将他赶出来受冻。
身上的官袍单薄,穿着颇有些冷,外号‘罗八钱’的七品官员却还是梗着脖子,一板一眼地走在京中,目光扫来扫去。
大雪天的,却也没有违反风宪的事发生。
路过一间铺子,他忽然想起来:家中纸墨用尽,需要再买一些。
手入怀一探,却是空空如也。
先前就将最后一枚银子捐给了朝庭,现在铜板也用尽了。
怎么办?
饭可以不吃,那些官员却不能不弹劾!
思来想去,罗德元决定去找人借点钱。
找谁呢?自己又没有朋友。
想了一会他才想起来,京中有个名叫范学齐的举子,出身富贾、为人周到,颇有仗义之名,还曾经邀请过自己去参加文会。
而且说起来,自己还曾有恩于范学齐:两个多月前,有一个丑丫头要打范学齐,自己便冲上去……替范学齐挨了一顿打。
但虽然挨了打,但自己还是用一番大道理,骂走了那个丑丫头。
虽说君子不挟恩图报,但自己找范学齐借钱也是为国家写奏折,等发了俸禄再算利钱给他罢了。
如此想着,罗德元昂首阔步,往芳园走去……
~
芳园。
“找到那她了吗?”
“没有。”
范学齐叹了一口气。
“公子,以你的身份人品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又何必非要找那个丑丫头呢?”
范学齐叹道:“你不懂的。芳园之中美女如云,我早看腻了。她却不同,天真直爽率性,说打人就打人。还有,那么多青年俊才在她眼里,都不如一个炉肉火烧,这是何等的格调与气度?”
他说着,兴意阑珊地倚着椅背,折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又自语起来。
“我一生为人周全,接人待物处处谨慎,活得好没意趣!你看我,冬天还得拿着折扇故作风流。呵,书生。”
“那花姓女子却不同,洒脱不羁。一言不合便是一巴掌掴在我脸上。你知道吗?当时我只觉得,原来,做人还可以这样啊。”
又是反复喟叹了良久。
过了一会,范学齐再次骂道:“都怪那个罗德元!说话好生讨厌,将她气走了。”
“三天,我让那个卖炉肉火烧的在芳庭门外摆摊,她连着三天都来了。偏偏就是这个罗德元不知好歹,多管闲事,说出那样讨厌的大道理来,害得她再也不来了!”
“你知道他那些话有多讨厌吗?就是因为远远听到他在门外说的那些大道理,王珍兄连马车都没下,掉转车头就走,连着十几天都不来……”
范学齐的小厮心中摇头不已。
每天这么念,有意思吗?
自家公子怕是疯魔了,要不就是中了那丑丫头的毒……
~
罗德元便是在这时候来求见的。
他不知范学齐每天都在骂自己,绷着一张臭脸便开口借银子。
范学齐还是在笑,极有礼貌地道:“诶,说什么借?这是范某上次向罗大人借的,这次还给罗大人。”
说着,银子便推过去。
没想到罗德元竟是眉头一皱:“范公子这是在贿赂我?!”
范学齐一愣。
我贿赂你?小小的七品御史哪来这么大的自信?
还有,是你来向我借银子的啊。
罗德元倏然站起,朝天拱了拱手,义正言辞道:“我身为朝庭命官,断不可收此贿赂。今日我若拿了你的银子,往后你找我办事,我应还是不应……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范学齐眨了眨眼。
他早知道罗德元讨厌,但每一次见,都忍不住有些震惊。
“若是范公子肯借钱,我们说好利钱,我有借有还,概无其它条件。往后我也不会碍于情面替你办事!”罗德元又道。
范学齐神色依旧,心中却骂道:目中无人的蠢货,我能要你个小官做什么事。
“哈哈,罗大人放心,只管借,定不会让你为难。”
罗德元此时若是拿了银子,他今天还是能借到钱的。
偏偏如云与玉梭两个姑娘打着伞从门外路过。
罗德元又道:“范公子,本官劝你一句,你开这个芳园,名为雅宴,却收容许多貌美女子,实非妥事。今日本官出来,是奉了经历大人的命令,巡视京城风宪的……”
范学齐耳边嗡嗡作响。
“……若是青楼,便应到顺天府办了文书,所应契税……”
范学齐一时有些茫然。
从六岁起,自己就没对人甩过脸子吧。
风宪?
青楼?
你当我是什么?
老龟公吗?!
脑海中,当时那个捧着炉肉火烧的丑丫头眉毛一皱,一巴掌就摔上来。
若像那样活,何等快意?!
“闭嘴!”范学齐大喝一声:“你给我滚出去!”
“趁老子打你之前,滚出去!”
唉,还是动不了手打人。
自己终究还是差她远矣……
~
崔老三正领了几个汉子在收账。
小柴禾是开赌场的,那自然要放高利贷,到期了自然要收回来,收不回来自然是要派人来将对方打一顿。
那赌徒在雪地里滚来滚去,崔老三上去踹了一脚,骂道:“三天,再不还钱,老子绑了你家的……”
“他家还有谁?”崔老三向手下的汉子又问一句。
“还有一个二伯。”
“再不还钱,老子绑了你二伯!割了你们的蛋,卖到东厂去换银子。”
如此凶神恶煞地威胁了一句,他又告诉那赌徒道:“爷给你支一招,要想赚银子,到京郊挖煤种地只要肯下力气便能赚银子还钱。”
“愿意去的,到我们兴旺赌坊就能报名。”
说着,又踹了两脚。
正踹得高兴,忽然便听到一声大喝——
“住手!”
接着,一袭绿色的官服在雪天中走来。
崔老三揉了揉眼,有些奇怪。
这个官,为何穿得这么单薄?为何连个跟从也没有?为何要在雪天走路?
自己这一行五人的平头百姓,好歹还有一辆驴车。
“你们在干什么?斗殴闹事?!”那官员走到近前,大喝道:“本官乃都察院巡察御史,正巡视京城风宪,你们打架滋事,现在本官要……本官要……”
崔老三眨了眨眼,一时有些迷茫起来。
这绿袍上绣的好像是个小鹊,总之是个小官,但竟有这么大的官威?
还有,这个官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官爷,您是要做什么?”
罗德元有些尴尬起来。
自己又不是捕快,又不能将这几个人拿了。
但自己要弹劾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太平司……
罗德元道:“你们,跟我到都察院走一遭,录下证词。”
“官爷,我们没打架,我们是闹着玩的。”
“是啊是啊,我们闹着玩的。小的借了柴爷的银子,心中不好意思,挨两下才快活。”
……
一堆汉子竟是将罗德元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讨饶起来。
崔老三四下一看,见四周没人。
他不由心想:这个官臭着一张脸,出门竟连个人都不带,要是这会自己把他做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啧啧,自己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可不能这么想,杀官可是不得了。
罗德元却不知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道,因见这些百姓求饶的样子也可怜,他便道:“罢了,饶了你们这道,不可再闹事了,知道吗?”
“是是是。”
崔老三便打算带着人走。
下一刻,却听那官员又道:“慢着。”
“官爷还有何吩附?”
“你们是放印子钱的?”
崔老三只好将底牌亮出来,道:“不错,我们是西城柴爷手下的。”
罗德元却不知什么柴爷不柴爷的,斟酌着道:“你们的利钱……是怎么算的?”
第213章 澄瑞亭
皇宫,后苑。
松柏如盖,一场雪下来,更添景致。
澄瑞亭。
淳宁公主看着外面的雪花,眼中显出一抹悲伤。
钱朵朵坐在石凳上,见她神色不好,心中便有些彷徨起来。
她有些害怕淳宁公主。
害怕中又带着羞愧,羞愧中还带着感激。
她只好将淳宁放在桌上的铁炉子扇了扇,让它能更暖和些。
淳宁与秦小竺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白乐天作‘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一句,每每想起都让人觉得艰难。”
“建奴今年怕是又要入寇了。”秦小竺皱了皱眉,看着亭外道:“这样的雪天打战,他们能打,我们却不好打,人与马都不如他们耐寒。”
“秦老将军可有准备?”
“自然每年都有准备。”秦小竺道:“但关外两千里山河,各个关口都有可能破关。建奴又擅长骑射,野战无敌,本来据城而守是上策,但一旦建奴绕过关锦防线,我们不出击也不行,一被动,这仗又很难打。而且一旦开战,朝庭又急,一道一道调令,一道一道援书,文官又颐指气使……”
她皱着眉,倒不是在抱怨,脸上带着的是一种恼意。
打架打输了的恼羞成怒!
淳宁伸手抚平了她的眉头,道:“你别急,相信秦老将军便是。”
秦小竺道,“娘希匹,老子迟早杀了奴酋给你看。”
话虽这么说,她当然也知道,连三叔那样一身武艺胆略的,最后也不过是兵败被俘……
但她就是不服气。
而且此时站在两个可爱的女孩子面前,她秦小竺自然是更不能露怯了。
淳宁便看着秦小竺的侧脸,抿了抿嘴。
纵使她们出身不凡,却也只是豆蔻之年的少女。哪怕在许多事上有些见地,想法终究还有些过于天真。
但钱朵朵却已听得云里雾里,心中愈发有些敬畏起来。
下一刻,有小太监快步跑过来,对甘棠低语了一会,又匆匆往金禧阁去向许贵妃报信。
甘棠便上前禀报道:“王笑和何大学士打起来了,说是因为两人在御前辩论风水,何大学士说不过他,便动手打得他头破血流……”
“什么?!贼杀才,我去揍这老货!”
秦小竺今天也是穿了一袭宫装,此时便觉得宽袖长裙颇为不便,将袖子一撸、裙子一扎,便要往前朝走去,却是被淳宁拉住。
“他真的打不过何大学士吗?”淳宁轻声道:“那是在御前,你说是被打的吃亏,还是打人的吃亏?”
秦小竺恍然大悟,道:“那他没事吧?”
“自然是没事。”
钱朵朵早已吓了一跳,脸上尽是焦急,此时听淳宁如此一说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淳宁安抚好秦小竺,向甘棠道:“你接着说。”
“陛下本打算让人送王笑去太医院,他不去,反而是作了一首诗讥讽何大学士……”
秦小竺打断道:“大学士个屁。”
甘棠便不敢再称‘大学士’,只好道:“王笑作诗讥讽,被何良远痛批了一顿。于是他便要与何良远比试诗词。”
“比试诗词?”
淳宁微微有些诧异,又问道:“何良远答应了?”
“他本不想应,但被王笑用言语激得没办法。一开始王笑说谁输了就……就……”
“就什么?”
“就……叫对方三声爷爷。”
淳宁“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赌注未免太不公平些。
亭中另外两个姑娘却皆在担心王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甘棠又道:“后来,王笑改了赌注,说是谁输谁便替陛下办事,何良远不得已只好答应了。现在翰林院的官员都过去了,三位内阁老臣也过去了。”
淳宁点点头,道:“再让人去探,细细地探。”
甘棠便连忙往外跑去。
诗词这种事秦小竺不懂,淳宁便向钱朵朵问道:“你觉得,他可有胜算?”
钱朵朵被淳公一问,有些慌张起来,道:“笑……笑兄先前几首词都是传世之篇,何公则是今朝文坛大家,谁赢都有可能呢,只看今日的发挥……”
她心中是认定王笑能赢的,只是不敢说出来。
淳宁却微微摇头,道:“何良远也不傻,翰林院的官员都过去了,显然是去评断的,王笑哪怕真作的比何良远好,却也难赢……”
过了好一会,甘棠才跑回来。
“奴婢又派了五个小太监来回打听,陛下不禁消息传出去,文华殿现在去了许多人,如经筵时一般热闹,各宫都有派人去探。”
淳宁心中了然。
父皇这是要替王笑扬名,今日不论输赢,只是比这一场,王笑在文坛的名气便不可同日而语。
过了一会,甘棠又过来禀告道:“题目出来了,是郑首辅定的——论史!”
淳宁心道:“郑首辅果然看出今日之事的起因是父皇想要青史的名声。”
秦小竺虽不懂诗词,但见那些太监跑来跑去很紧张的样子,一颗心便也跟着紧张起来。
钱朵朵更是紧张,不停捏自己的帕子。
又过了好一会,方才有太监跑过来。
“何大学士先作了一首诗……满堂喝彩!都在叫好……”
那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一句,接着便连忙递过一张笺纸,上面是抄录好的诗。
淳宁便让秦小竺来念,自己则在钱朵朵对面坐下。
秦小竺虽不太懂诗词,声音却蛮大,念得抑扬顿挫:
“神明台歇茂陵鬼,六宫火灭刘郎死。芙蓉仙掌惊高秋,雄雷掣碎铜蛟髓。魏宫移盘天日昏,车声辚辚绕汉门。铁肝苦泪滴铅水,石马尚载西风魂。青天为客惊晓别,天籁啼声地维裂。铜台又拆当涂高,夜夜相对渭城月。”
钱朵朵脸上有动容之色。
淳宁叹服不已。
秦小竺虽不懂诗,却也知道这首诗有些厉害,于是一诗念毕,她便骂了一句:“娘希匹!一点也不留手。”
淳宁道:“何良远厉害啊,此诗气魄雄浑……哪怕王笑再作出传世名篇来,也无法压住他的气势,那翰林院的那些官员们便会说他输在格局,赢了也是赢不了。”
钱朵朵低着头,轻声道:“这题目对他来说,就是不好赢的。”
“不错,以史为题作诗词,他难胜对方这样的老道之人。”淳宁叹道,“青天为客惊晓别……何良远人品如何不说,确实是今朝的文坛大家。”
亭子里便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淳宁见两个姑娘都不太高兴,不由笑道:“怎么?能比试一场已是占了便宜,你们还真想他赢不成?”
突然,风雪中有太监飞快地跑过来,嘴里高呼道:“准附马的词作出来了!”
接过那张笺纸,淳宁先是问道:“殿中大人们反应如何?”
“奴婢出来时,还没有人说话,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淳宁点点头,目光扫了一眼那词,便愣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秦小竺不耐,径直接过她手里的笺纸。
……
这一天,大雪在黄河以北簌簌而下。
被肆虐得纷纷乱乱的中原大地似乎也安静了下来。
江山万里如故,而宫城中的一方小天地里,有人高声吟唱道: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第214章 太飘了
“……还看今朝。”
当着满殿群臣、文坛大家的面,白衣少年最后一句词念毕,心中猛然涌起万丈豪情。
群儒俱静,满坐俱惊!
!!
看着何良远那支离破碎表情,王笑淡淡一笑。
天下文宗?
看我用中学语文课本便能压你!
但接着,在这一片寂静中,王笑忽然愣了愣。
自己用这样一首词,去拍这个楚朝皇帝的马屁?
这世上,是真有人见到了世间苦难便会迎上去的!
而自己真的要逃吗?
逃到江南、再逃到海外?
往后自己那样的所作所为,是否会辜负这一场侥幸而来的新生?
……
大殿上,有人沉浸在指点江山的磅礴气势中,有人震惊于这个竖子年纪轻轻就能如此……不要脸。
延光帝被这马屁拍得极有些羞愧,含羞带燥地转过身,担心被群臣看到自己的脸色,那一袭龙袍都缩起来不少。
而才出了大风头的少年却有些冷静下来。
他此时立身于皇宫之中,脚下是金砖,头上是雕花龙纹。
这里是世间权力的中心,他刚在这里将新学会的权术运用了一次,有些融汇惯通之感。
权势与胜势如一颗初熟的果实,散发出的气息,让人的心境陡然有了些变化。
此时此地,有一些蜕变在王笑身上发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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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下午这首词,太过了。”
延光帝冷着脸,淡淡道。
因下午这样闹了一场,延光帝落下了不少政务,因此忙到现在,方才能借着‘用膳’的名义让王笑过来细谈。
但现在一句话说完,他却是少有的没能管理住自己的表情,微微咧了一下嘴,道:“朕怎么能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相比?这点知自之明,朕还是有的。过了过了,太过了……”
他居然还微微有些羞赧的样子,道:“朕这一生,能得汉宣帝那样的成就,已是心满意足。”
王笑颇有些无语,嘴上却还是道:“陛下切勿妄自菲薄。”
“你别学那些人说空话。”延光帝叹了一口气道:“唉,汉宣帝以一己之力中兴天下,一挽颓势,重振汉室气运数百年。朕,还是差之远矣。”
太远了!——延光帝心道。
是太太太太太远了好吗?——王笑心道。
王笑心里翻了个白眼,劝慰道:“陛下,慢慢来嘛,比如今天,我们就压服了那个老学究……”
“什么老学究?!”延光帝叱骂了一声,“没大没小!”
王笑鼓了鼓腮帮子,显得有些孩子气。
“总之,以后少拍这样的马屁,朕受不住,会让士林中人耻笑的。”
王笑不忿道:“他们怎么敢……”
延光帝摆摆手,心道:敢不敢的多说何益?全天下读书人在心里笑朕,朕还能全杀光了?
“但,你今天做的不错。”延光帝控制着语气,淡淡道。
想到何良远,又有一些按耐不住的雀跃又从他的脸上洋溢出来。
“朕很欣慰。”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又夸了一句。
虽只是‘欣慰’二字,但若换作普通人的语句来说,却是“我对你满意极了!”
“陛下要那老学究做事,他竟敢不依,我实在是看不下去。”王笑忿忿不平道。
延光帝心中一暖。
多纯良质朴、恭俭孝顺的孩子啊。
“胡闹!人家是翰林大学士,你竟也敢顶撞。若非朕护着你,那些文官的唾沫都淹死你。”如此喝骂了一句,他便又温言道:“头上的伤如何了?”
王笑心中实在无语——陛下你这样说话累不累啊?
“其实我没流血,我就是赖皮他的。”王笑道:“我不敢欺君,但……但那些人脸皮太厚了!我若是不豁出去,便拿他没办法。对付厚脸皮的,只有比他们脸皮更厚。”
话是孩子气的话,道理却戳人心。
延光帝心中一叹。
朕就是脸皮太薄了。
“胡说八道!”又是这般骂了一句,延光帝才道:“何大学士既然已经答应修书了,你便要配合好他,通力合作,办好这桩差事,明白吗?”
“明白。”
延光帝淡淡道:“真能办到吗?”
担心王笑听不明白,他又补充了一句,道:“大学士可是很刚正的。”
王笑道:“陛下放心,他怕我。”
延光帝一愣。
烛光下,少年的面如冠玉,带着些天真意气。
长得真像朕年轻时啊。
但朕当年可要比他聪敏得多。
心思这般一转,延光帝哂道:“他怕你?”
却听王笑道:“今日我才知那些文官的嘴脸,怪不得王公公拿他们没办法,若脸皮不如他们厚、心不如他们黑,如何能为陛下出头?”
“他们有的怕死,有的怕出丑……我只要能豁得出去,便能捏住他们的软胁,让他们乖乖替陛下做事。”
两句‘为陛下’入耳,陛光帝下意识骂道:“蠢才!钱承运便是这样,才被他们合伙弄下去了。”
王笑一愣。
延光帝自知失语,微微有些着恼起来。
“但我又不是文官。”王笑这般说了一句。
忙了一整天下来,终于引导着延光帝说到了这里……
王笑目光灼灼——
陛下,来吧,你需要一个更凌厉的鹰犬爪牙。
忽然!
延光帝眼中精光一闪,一瞬间整个人都变得凌厉起来。
气氛有些压抑,王笑屏息凝神。
这几息功夫,他便感觉到了来自帝王身上那种生杀予夺的威势,心中莫名便有些恐惧起来。
如一只羚羊,忽然感受到了猛虎在侧。
下一刻,延光帝阴晴不定地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王笑整个人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邱鹏程和张永年,你想让哪个当太平司指挥使?”
王笑:“!!”
他竟然知道?!
怎么可能?
那……那那……那可是在二哥的逸园!
那他还知道什么?
比如,二哥的心思……
王笑脑中“恍当”一声,一瞬间一片空白。
差点吓到魂飞魄散。
今天一整天,他一直觉得,圣心一直被自己体察着。
但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是皇帝。
不论天资如何,这个皇帝从出生起,耳濡目染便是权谋之术,又岂是自己一个刚入行的人能比的?!
王笑的呼吸都已停住。
延光帝眼神一凝,迸发出可怖的气势来,又叱道:“你选哪个?!”
为帝王者,生杀予夺!
手里捏着人家全家的性命前程,便可谓之气势。何况延光帝浸濡了一辈子,一旦真的发作,竟是如雷霆霹雳,天光变色。
王笑膝头一软,几乎就要跪下来。
一瞬间家里人的脸一个一个浮上来,缨儿大哥二哥,老到王康小到王思思,咔的一声,满门抄斩!
怎么办?!
不承认?还是跪下来求饶?
说自己错了,不该干涉政事?
或者撒……撒娇卖乖?
王笑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皇宫之中,延光帝紧盯着王笑的神色,眼神中尽是试探……
过了很久。
才听王笑结结巴巴道:
“邱……邱鹏程……”
第215章 乖下台
“陛下绝不会用张永年。”文博简淡淡说道。
文和孝讶道:“父亲如何知道?”
“当年建奴从喜峰口入寇京师,大家都有责任。秦成业守着辽东,让建奴绕过去了;李建如坐镇蓟州,没拦住;但陛下……陛下心里明白,最大的责任在谁那里。”
“人嘛,心中有愧,便不会再想面对。张永年是李建如提拔过的,就注定不会再受重用,事实上若非他是个强干的,连巡捕营的位置都坐不住。”
文和孝比三弟文和仁聪明些,应道:“那人选便落在邱鹏程身上了,陛下既是让王芳重整太平司,这提名之权便在王芳这里。老太监一辈子呆在宫里,如今最信任的就是王笑。”
文博简点点头,示意文和孝接着说。
“有卢正初罩着,别人都对太平司指挥使的位置插不了手。”文和孝眼睛一亮,道:“但我们不同,我们既然知道人选会是邱鹏程,便可以早早的将他拉拢过来。”
文博简点了点头,淡淡道:“你二十年的官没白当。”
老人说着,心中感慨了一句:可惜啊,你在户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太久,只有五品辅事官的眼界……唉,子辈不行呐。
文和孝被夸了一句,很有些喜意,道:“那孩儿亲自去将邱鹏程收买了?”
“不必了。”文博简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
文和孝便感到很是疑惑。
过了一会。
“祖父。”
随着这一声唤,一个青年男子走进厅内。
“见过祖父、见过二叔。”
“瑜儿回来了。”文博简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文家长房三子文弘瑜,时年二十八岁,长相俊朗、目若朗星。
京城欢场中的风流名士,“多情酒公子,风流檀玉郎”其诗第二句,指的便是文弘瑜。
大概可以说是,与王珍齐名的……嫖客?
他少时风流,二十岁后才开始读书,二十五岁便中了进士,如今已馆选了庶吉士,进了翰林院。
七品翰林编修,官不大,却是真正的前途无量。
下一刻,文博简却是对文和孝道:“忘了和你说,瑜儿今日刚升了从六品的史官修撰,是一桩可喜之事。”
文和孝一愣。
他因检举了白义章,现在不敢去户部坐堂,干脆告病在家休养,因此还不知今日之事。
文博简见文和孝这愣愣的模样,心中叹息一声,道:“你是为官者。哪怕告病在家,就能真将自己的耳目闭起来?连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
他说的是王笑与何良远打架的事。
文和孝心中却极是委屈——爹,我一天都在陪你啊。
还有,不过是升了从六品的小官,如何能称得上大事?
文和孝只好对文弘瑜哈哈笑道:“大哥不在京,那二叔我来操办一番,为瑜儿庆贺。”
文弘瑜笑道:“不劳二叔,想必我过几天还要升官,到时候一起办便是。”
这句话却是以一种开玩笑的态度说的,是文弘瑜以前在欢场中与女子打趣惯用的语气。
文和孝一愣。
而接下来祖孙俩的对话,就更让他云里雾里了。
文弘瑜道:“邱鹏程。孩儿刚才已然拿下了。”
“做得好。”文博简道:“接下来为陛下修书,你可有把握替代王笑?”
文弘瑜笑道:“论词才我比不上他,但他那一点风水言论,孩儿早已经参透了。”
他说罢,玩笑般地道:“更何况,我们文家可是书商。”
“哈哈哈,书商。”文博简道开怀大笑,道:“那小子趟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却是最适合你走,一边为陛下修书正名,一边为陛下执刀杀人。吾孙文武双全,舍你其谁!”
“是谓‘前人铺路,后人乘凉’也。”文弘瑜便陪着祖父笑起来。
祖孙俩笑了好一阵,苍苍老者才停下来,毫不掩饰地道:“老夫将家族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
接着,他摆了摆手,道:“你去忙你的。别在这陪我这个老头子耗时间。”
“是,祖父。”
等文弘瑜退下去,文博简便向文和孝问道:“我刚才那句话,你可服气?”
没等文和仁回答,文博简又淡淡道:“我与瑜儿的对话,你要是能听得懂。那为父便给你一个不服气的资格。”
文和孝一愣,巨大的失落与无力感便涌上心头!
他知道父亲看重弘瑜,却没想到,这佑大的家业……连个过渡都没有,竟是直接跃过了自己这辈人。
文博简缓缓而谈起来。
“我让老三去找王家的破绽,他找了个什么东西?!扶不上墙的烂泥……但也好,让他去闹、去丢人现眼,去迷惑京城中那些人,也算是为瑜儿暗渡陈仓。”
“如今太平司指挥使之位已拿下来了,看老夫亲自踩下王笑、夺了他的产业园,等为陛下修完书,瑜儿的前程……你想都不敢想!”
“你三弟是个呆的,以为我的宝押在钱承运的身上。你也是个呆的!以为我的宝押在左经纶身上。”
“你们这些呆子!”
“看问题是像你们这么看吗?!最根本的道理是什么?世上谁最靠得住——自己!”
“一个个的,要么想着靠姑父,要么想着靠妹夫?!老夫能将这佑大的家业,交在你们这些蠢才手里吗?!”
老人叱骂了这一句之后,他正在盛年的五品官儿子就跪了下来。
“记得,别指望那些高官能当你的大树,好好扶持你的亲侄子。”老人又道。
文和孝低头不语。
文博简冷笑一声。
“不服气?那为父问你,王家破绽是什么?你要能说出来,为父改为扶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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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邱鹏程……”
一句话入耳,延光帝的脸色缓和下来。
因担心这孩子经不住吓,自己只用了五成功力而已。
果然就差点将他吓晕运去了。
朕实在是炉火纯青呐
比起那些人,这孩子的心思还是干净坦荡。
——延光帝心中如此叹了一句。
“你果然和王芳有勾结!”
接着又是一声可怕的叱骂,如雷霆霹雳。
王笑心中一跳。
赌了。
他一咬牙,道:“我和王公公都是忠于陛下的!”
“我们忠于陛下,自然是臭味相……不对,自然是有共同话题。在一起背后说那些文官的坏话也是有的,又不是什么……”
在延光帝可怕的目光中,他语气越来越弱:“……大事。”
“但你是朕的附马,你竟还敢操纵太平司指挥使的人选!”延光帝冷笑一声,道:“依祖宗家训,附马都尉敢与厂司勾结,朕现在就能将你满门抄斩!”
王笑:“!!”
扑通扑通扑通……
头上冷汗直流。
他感到一阵眩晕。
二哥的事他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我今天在揣度他的心思?
自己今天确实太太……太飘了。
还是得逃。
不去江南了,直接去海外!
但现在怎么办?
要不要晕过去算了?
又是良久。
延光帝的目光如电。
王笑有些迷茫地转了转头,样子看起来有些呆傻。
“那那我以后,不和王公公玩就是了……”
少年有些委屈地道:“我想着自己要尚公主了,又看陛下亲切,才想为陛下办些事的,王公公人又热情,口口声声说陛下这里有多难、那里有多难。我看他年纪大了,对宫外又不熟,好心帮衬了一把……”
“那要是早知道这样违了祖宗家法,我肯定不会这样啊。我家又不缺钱,我安安心心跟家里呆着……”
王笑絮絮叨叨的。
心里却很有些焦急。
快!
哭出来!
但最开始的时候吓到忘了哭,此时看延光帝的神色缓和下来,他心中已道了一声“稳了”。
——对啊,我刚为陛下做了这么多事!他就是因为要大用我,才会吓我的!刚才真是傻了傻了……
如此一想,便有些哭不出来。
他只好继续委屈巴巴地诉说起来。
“那我大不了不尚公主了,我们家捐的钱也都不要了,我以后老老实实的,谁都不勾搭,不对,不勾结,我我我产业园也交给工部,不过陛下能不能把禁酒令解开了,我家里也没什么……没什么……”
他偷偷瞥了延光帝一眼,只见皇帝面沉如水。
声音便又小下来。
“……没什么银子了。”
“还得接着做生意。”——又补充了一句
延光帝冷冷道:“君前怨怼!只这一条,朕也能砍了你。”
王笑气道:“那我又能怎么样?”
又能怎么样?
延光帝一愣。
是啊,能怎么样?
一个孩子而已,又能怎么样?
祖宗家法?
如今这个局面,朕还管那么多?祖宗要是不服,让他们自己来中兴大楚。
这本来就是个以防万一的条例,为了这个万一,朕要弃这小子不用不成?
在伯爵以上的勋贵中,上哪再去找这么一个脸皮厚能耍赖皮、又忠心又赤诚、身家不菲却没有太多势力牵扯的人替自己办事?
~~
又过了良久……
“哈哈,朕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编书你不参与,道理谁替朕说?”
“哈哈,小孩子家家的,哪来这么大的气性?”
“竖子!别给脸不要脸,朕不会哄你第三句……”
第216章 出皇宫
乾清宫。
两个人还在嘀嘀咕咕。
“像这样坏事都由我们来干……没关系的,我名声本来就不好……”王笑说着,一幅很有义气的样子。
延光帝却是骂了一句:“你别一幅鬼鬼祟祟样子,与朕堂而皇之地议论国事,怕什么。”
又是嘀嘀咕咕良久,御案后的延光帝点了点头,事情便算敲定了下来。
小太监刘安抬头看了看天色,轻声催促起来:“陛下,宫门要落钥了,奴婢送……”
“不急。”延光帝淡淡摆了摆手。
事情敲定了,人却还要敲打。
“以你的身份,敢操纵武职人选,是为大罪!”
若是别的官,这会便要做惶恐状,王笑却是鼓了鼓腮帮子,一幅‘陛下你又来’的表情。
好像自己很问心无愧一样。
“但朕还敢用你,你可知为何?”
“因为我忠心?”
延光帝冷眼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是何等的胸襟气度?你年纪小还不懂。连钱承运那样人品差劲的朕都敢用,为何?因为若用只用纯臣,这天下万万臣民,朕怕是无一人可用。”
他想了想又道:“倒也有一人,朝中有个小小言官,名叫罗德元,但朕难道能用那种傻……官来治国不成?他曾公然顶撞过朕,王芳提督东厂之后,曾打算拿他开刀立威,朕却没让他这么做,你可知为何?”
王笑摇了摇头,接着抬头看了看天色。
可惜,他看不懂天色。
陛下啊,宫门都要落钥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延光帝淡淡道:“因罗德元做的是他的本职,朕便不会惩治他。更重要的是,朕重开东厂为的不是这样的小官……王芳出任东厂,却只敢动七品官,那谁还会怕他?因此上次御前庭审那些文官才能放过他,转而对付钱承运。”
“因为他们觉得,朕的这条狗不咬人。”
王笑一愣——原来这些,陛下心里都知道啊。
接着,延光帝站起身,大喝道:“朕要的不是这样的鹰犬,明白了吗?!”
王笑心中一凛,高声答道:“明白了!”
“滚吧。”
……
一声大响,沉重的宫门在身后闭上。
让人仿佛回想起了从前……在女生宿舍门禁之前紧赶慢赶跑出来的感觉。
王笑长舒一口气,心中明白过来——陛下就是故意说那些话,让自己这么狼狈地出宫。
这是对自己的敲打。
今天还真是对他刮目相看了。
这个陛下心思深沉,自己每成长一点,才能对他了解多一点。
他或许比不了汉宣帝,可如果能生逢治世,应该也能得个明君之称吧,可惜接手的是个乱摊子。
贼杀才,差点被他吓死了。
好在事情终于成了。
……
漫天的大雪中,王笑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背上先前被冷汗浸湿了,跑出来又是一身汗,此时夜风裹着雪花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呵。”
他却忽然冷笑了一声,收起那幅人畜无害的表情,脸上显出不容侵犯的威严神色来。
像是一只从虎口逃生的羚羊,一瞬间变成了一只狼。
——自己面试邱鹏程和张永年的事,陛下怎么知道的?
东厂在王芳手里,陛下还有别的耳目?
更大的可能,是有人告自己的黑状?
谁?
哪个老王八蛋敢打自己的主意?
老王八蛋的消息又是哪来的?他还知道一些什么?
逸园里有别人的耳目?
自己这么可爱,竟然有人想害自己……
~~
王家的马车停在宫外。
今天赶车过来的是王十七与王十八,他们等了一天早已是百无聊赖,此时见了王笑便连忙迎上来。
王十七道:“少爷,老……”
“去逸园。”王笑难得一脸寒霜,皱眉吩附道。
说着,他大步跨上马车,在车厢里坐定。
王十七与王十八对望一眼,王十七只好便掀开车帘,低声问道:“少爷,你怎么一个……”
却有一个嬷嬷探头探脑地走过来,居然很没礼貌地往车厢里望了望。
“也是接男的啊。”
王十七便不满地对她嘟囔道:“都跟你说了我们不是接女的。”
“莫怪莫怪,老身就是望一眼嘛。”那嬷嬷赔着笑,转身走了。
王笑被这样看了一眼,颇觉有些奇怪,问道:“那阿姨是干嘛的?”
王十七不满道:“她也在宫外等了一天了,打探什么钱家小姐出来没有……”
王笑眉头一皱,本就是一脸寒霜的面色更加阴沉起来。
他目光望去,只见那嬷嬷是带了一顶轿子过来。
此时见宫门落了钥,她便尖声对两个轿夫喊道:“散了吧,明儿再来。”
看着雪中那嬷嬷的背影,王笑吩咐道:“你去悄悄跟住她,看她回了哪里。”
他神色郑重,语态极有气势。
王十七脖子一缩,不敢再啰嗦,蹑手蹑脚便向那嬷嬷的方向走去,尾随在其身后……
“走,逸园。”
王笑又对王十八吩附了一声,甩下车帘,闭目沉思起来。
王十八愣了愣神。
他不敢多言,只好“吁”了一声,驾着马车向逸园而去。
马车在长安大街缓缓而行,王十八感受到身后车厢里那股气势,也是缩了缩脑袋。
三少爷今天好吓人啊,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但是,
老爷去哪里了呢?
……
王笑感觉自己忘了一件什么事。
这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而且绝非易与之辈。
今天在陛下面前,自己稍稍不沉着的话,可能都要露了陷。
一但表现出惊慌,引得陛下查自己的话……
两个哥哥给唐中元献过策,还要刺杀太子,自己则是与反贼细作又勾结又勾搭……
王家的把柄太多了。
“冷静,冷静。”
想必以两个兄长的能力,对方知道的也就那一件事。
自己还可以慢慢地将这个老王八蛋找出来……
可是这心里总觉得……到底是忘了一件什么事呢?
怪让人不安的。
~~
王珠不在逸园。
王笑匆匆赶回家里,发现他也不在家。
他便去找王珍,没想到王珍竟也不在。
接着他问了府里的许多下人,竟是没人知道这两个兄长去了哪里。
“呸,你们事发跑路了也不带上我。”
如此这般开玩笑地咒骂了一句,他只好颇为无奈地回了自己的院里。
心中不安。但唐芊芊也不在,也只能和缨儿商量了。
缨儿见他回来,便极高兴地迎了上来,脸上满是喜意。
“少爷啊,你是先洗澡还是先洗澡哦?”
这是她昨天刚和少爷学得句式,正玩得起劲。
王笑今天被延光帝吓的不轻,此时见了缨儿,才觉得一颗心被包裹起来,暖暖的、稳稳当当的。
他脸上的寒霜便化开来,笑着弄乱缨儿的刘海。
“我才不想洗澡。”
“不行哦。”
~~
等洗完澡,王笑裹着被子坐在榻上,缨儿便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前面陪他说话。
“缨儿知道大哥和二哥可能会去哪里吗?”
缨儿便摇摇头。
她看王笑似在沉思,便赶紧帮着想,过了一会,她突然灵机一动道:“桑落姐姐知道二少爷平常会去哪里。”
王笑在心中学着延光帝的语气,道:朕不要知道王老二平常去了哪,朕只要知道他现在去了哪。
他摇了摇头,便与缨儿闲聊起来:“桑落回来了吗?”
“没呢。”缨儿颇有些遗憾道:“二少爷不让她回来,现在桑落姐姐住在芳醅家里。”
“芳醅家?”
“对呀,芳醅她爹是前院的小管事,分了积雪巷院子住。”
“哦,我也有朋友住在那,你也有朋友住在那……”
说了一会这样无聊的话,王笑便道:“缨儿,要是我们不去江南了,你说好不好?”
“好啊!”
缨儿当然更喜欢京城,一时便有些开心。
下一刻,她又觉得这句话就好像“我们不私奔了好不好”,一时又有些失落。
她便分不清自己是开心还是失落……
王笑正想开口,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问道:“上次桑落带来的那叠名单我们收在哪里?”
“名单?”
缨儿一愣,接着反应过来:那是桑落姐带来要让自己在里面选夫家的名单。
刚说不走了,又要名单?
少爷不会是要把自己嫁出去吧?
“我丢掉了。”缨儿如此应了一句。
这个语气对于她来说,算是非常硬气了,意思大概是——哼!我丢掉了!
“好吧。”
王笑心道:丢了就丢了吧,回头问二哥也是一样的。
下一刻,他便发现缨儿撅着一张小嘴,很不高兴的样子。
他只好凑过去哄她。
“缨儿别不高兴了,我是要查二哥的老底……”
“以后我到哪里都会带着缨儿的……”
“快笑一下,我可不会哄你第三句哦。”
缨儿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当然也知道是自己多想了,便乖乖借着台阶下来。
心中却好笑道:嘿嘿,少爷的第三句明明还是在哄自己哦。
下一刻,却见王笑将裹在身上的被子打开来,问道:
“你冷不冷?要不要进来?”
缨儿脸上一红。
“少爷,我我我我回屋里去了……”
如小兔子般便跑出去,啪的一下关上门。
~~
王笑便倚着床头,在脑海里将今日的事过了一遍,皱眉思考起来。
过了良久。
夜渐深,当他正要睡着的时候……
“想到了!”
“贼杀才。”
“……我把爹忘在宫里了!”
第217章 回府去
小太监汪贤今年不过十六岁。
他平常办事其实也是很细心的。
但是昨天宫里确实是一团乱,准附马和大学士打起来了,天上又下了大雪。
他先是跑来跑去传消息,又要给各宫送炭火、添棉衣、还要组织人手扫雪……
一直忙到深夜,汪贤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一件大事——王老爷还在值房里候见!
出了这样的纰漏,丢了天家的脸面,依宫里的规据是要杖杀了汪贤的。好在王康替他求了情,只罚了五年的俸银。
这样将人忘在那里,天家这边也有些尴尬,只好请出太后来接见王康。
这礼遇便算是很高了。
对于王康而言,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就连高官显贵们,有几个能得见太后天颜的?
他是生意人,在家里脾气硬得没边,处世却极有些周全。本来是一盏茶的接见时间,此时太后却与他聊了近一个时辰。
反正太后也没什么别的事……
“草民实不相瞒,笑儿以前,确实是有些痴呆的。”
既然被问起了,王康心念一转,便索性将这件事就此了结。又道:“但草民绝不敢欺瞒天家,前两年笑儿便已然开窍了,但自家事、自家知,外人传来传去的多少就有些不实之处。”
“是是是。”太后点点头,笑道:“听说准附马如今,却是比一般人还要天资聪敏。昨日那首词,实在是好啊,将陛下夸得很高兴。”
王康连称不敢。
太后不由叹道:“你也是不容易,经历丧妻之痛,又不因这孩子幼年痴呆就嫌弃他……这一路拉扯大,恐怕是不容易。”
王康心道:那当然是不容易,我娘和缨儿可是相当不容易。
他嘴里却是喟叹道:“是啊,养儿之难、有苦自知啊。他自幼痴呆,在外人看来是傻孩子,但在草民这里,自己的骨肉,怎样都是家里的宝,草民自然是要一把屎一尿地拉扯大,唉。”
“好好好!如今孩子开了窍,想必就是上苍被你这一片爱子之情感动的!”太后老泪纵横,叹道:“淳宁能遇到如此心善的公爹,是她的福份。”
“其实,草民一见太后娘娘,便想起了自己的老母亲。”王康也是湿了眼睛,道:“母亲当年亦是吃斋礼佛,她也是最疼笑儿的,如今想来,草民心中还是唏嘘不已。”
太后不禁心生感慨道:“我的长子出生便已夭折,不然也是如卿家你这般年数啊,既有福缘……”
她说着,对身边的宫人吩附道:“将我那两箱首饰抬出来。”
接着又对王康道:“算是我这个老祖母给儿孙的贺礼。”
说到这里,太后便想起一件事来,又叹道:“听宗人府说,竟是连成亲后住的公主府也是卿家给备下的,这份周全真真是,真真是让天家惭愧啊……”
“这是草民应该的,应该的!”
“如今京城宅贵,宅子怕是不好找吧?”太后关心道。
王康连忙道:“是啊,草民也是好不容易才在什刹海边上找了一处大宅……就在广化寺的旁边,隐隐还能听到寺里的暮鼓晨钟,一应器具都准备好了,明天就能打扫出来开始置婚礼。”
“好好好!卿家真是太有心了。如此一说,连我这个太后都想着以后能去淳宁的公主府住两天。”太后大悦。
她吩附人回头就将那两箱首饰抬进去,接着又对王康夸赞不已。
王康涕泪俱下,道:“家母在世时就一直谆谆教诲,因此,草民虽是商贾,却有一颗忠君之心。”
“好好好,于令堂而言,卿家实乃大孝子;于儿孙而言,卿家实乃好长辈;于我与陛下而言,卿家实乃一个好亲家!”
~~
等王康出宫时,手里便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幅卷轴。
却见王笑与一个少年郎正坐在马车上,贼眉鼠眼地嘀嘀咕咕着。
“父亲。”
那少年也是嘻嘻一笑:“伯父好。”
王康先是向那少年点点头,接着便向王笑骂道:“逆子!你还有脸叫我?汪公公说你昨夜就出宫了!”
王笑羞涩一笑,道:“爹,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你那京酒商会公然反对禁酒令,陛下自然要给你一点苦头吃。”
王康一愣,喃喃:“你是说,陛下是故意将我晾了一夜?”
“爹放心,这事现在过去了……昨天我也是劝了陛下好久他才放过你。”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王康方才大松了一口气,心中后怕不已。
他目光再看向王笑,便觉着这个老三还是比老二要孝顺很多的。
王笑便想伸手替他将那卷轴放下来:“爹你举着这个累不累?”
“别碰!”王康叱道。
“这是什么?”
“陛下赐给老夫的宝墨!传家用的!”王康郑重其事道。
王笑心里翻了个白眼——要是到了清朝,你就要因为这个传家的墨宝被杀头。
他却是笑道:“写得什么给孩儿看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样?”
“别碰!爪子离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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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两日功夫,一家‘金拱门’便已在京城开张,地点正好在闻道书院附近。
今天王珍没来书院讲学,王珰早早便下了学堂。
虽然能早退,但他却是心中忧虑。
昨天珍大哥去劝了母亲,还是没能说动她允许自己娶碧缥。
现在好了,连珍大哥都怕麻烦跑路了!
怎么办?
想到这里,王珰吸了吸鼻子,便跑去买鸡块。
偏偏这家店的掌柜不认得自己这个‘东家的堂兄’,他只好老实排队。
漫长的队伍……
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终于,要轮到自己了。
王珰兴冲冲地掏了银子:“要两份鸡块,再来两份……”
下一刻,他却感觉自己腾空起来。
他转头一看,却见一个农户打扮的高大汉子将自己提起来,丢到一边。
“让开,蠢小子。”
接着,一群看起来很健壮精干,却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大汉,围着这个新开的‘金拱门’大吵起来。
“你们怎么可以吃鸡?”
“鸡是治蝗虫的,你们怎么可以吃鸡?!”
“这个铺子不许开了!”
“……”
那金拱门的掌柜与伙计只好赔着笑道:“这养鸡……本就是为了吃呀。”
那些大汉便道:“我们这些伺候庄稼的,就是因为蝗虫受了难。如今铁将军救国救民,你能怎么能残害铁将军的子孙?”
王珰一时极有些茫然。
世上竟还有这般讲道理的?
眼看两边人吵个没完,他连忙跑上去,道:“各位大哥,你们先停一停。”
“活着的子民吃不吃,你们回头再吵,这个炸好的鸡块卖给我却是无妨。”如些对那些大汉说了一句。他转头又对金拱门这边的掌柜道:“能不能先将我要的鸡块卖我?我排了老久的队了。”
“客官,我看你还是先走吧,下次再来。”那掌柜道:“你看这情形……”
王珰劝道:“我是你们东家的哥哥,便先卖两份给我,又不碍着你们吵架……”
突然,一声高呼:
“这小子是这边的东家,一起揍了!”
那群大汉颇为亢奋,登时便冲上来打。
“啊!”
王珰肚子挨了一脚,整张脸痛到煞白,一腚坐在地上。
吵架就吵架,怎么能打人呢?!
这可是京城。
接着,那大汉将他一把提起来,狠狠向砖墙上掷去……
飞在空中的这一瞬间,王珰觉得自己怕是要重伤了。
最近实在是运气不太好。
下一刻,他被人一把捞住。
抬头一看,却是个脸上带疤的高瘦青年。
“庄护卫?”
“五少爷没事吧?”
庄小运一句话问完,一把提起对方一个大汉,一拳重重呼在他脸上。
“嘭!”
接着,庄小运身后的几个人便冲上去,对着那边一群大汉就是一顿毒打。
这种场面看得王珰眼皮跳个不停。
下一刻,他看着庄小运的背影,一个念头就浮了上来。
以后我来,就不用再排队了,嘿嘿……
~~
“娘的。”
看着街对面的情景,文弘达恨恨骂了一句。
“他们就是故意把这个臭气熏天的店开在我文家的檀香铺子对面!”
“这一片都是书香笔墨,怎么能开这样的店?!就是故意恶心我的……”
“哪怕是对手,也不能如此不讲格调!”
又是一通臭骂之后,文弘达盯着街对面那个捧着鸡块的一脸傻笑的学子,问道:“东家的哥哥?去打听打听,这蠢货又是谁……”
过了一会,手下人过来回禀。
文弘达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招过那手下吩咐起来。
才吩附完,却有一个小厮快步过来,低声对文弘达道:“嬷嬷派小的来告诉少爷,她接到人了。”
文弘达心头一热,只觉心里痒痒的。
“走!回府去……”
第218章 小苹果
文弘达火急火燎地一路回到自己院里,飞快地抛了一锭银子到那嬷嬷怀里。
“滚。”
那嬷嬷眉毛一挑,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文弘达心中火热,有些激动地伸出手。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入目便见到了一张美丽的面容,甚至让他感到有些窒息起来……
~~
一直到了最后,文博简和文弘瑜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败给王笑?
王笑在明,文家在暗。而且从各方面的实力而言,文家都不应该输的。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文家和王笑的斗争才开始不久的时候,便已然敌我易势了……
九月十五日。
王康是这一天出宫的。
钱朵朵也是这一天出宫的。
钱朵朵出了宫门,遇到来接她的嬷嬷,乘着轿一路进到院里,下了轿便在屋子等候着。
只过了一会,屋门便被人推开。
钱朵朵转头看去。
“我还怕嬷嬷接不到你呢。”
左明心轻呼了一句,便领着左明静、宋兰儿急步走了进来。
一见这三个朋友,钱朵朵便瞬间湿了眼眶,轻声问道:“你们如何知道我今天出宫?”
“小竺姐让玄策与我说的。”左明心说着,拉过钱朵朵的手,轻叹道:“你那钱宅如今空空荡荡的,你先在我这住下,可好?”
“秦公子让你来接的?”钱朵朵微微有些诧异起来。
秦姑娘何时通知了秦公子?自己怎么不知道。
她忽然心念一动,又低下头来。
心中暗暗想道:“也不知他现在人在何处……”
~~
时间往前推一个时辰。
宫城外。
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爹,你去那边雇辆马车回府吧?”
“逆子,你安敢如此?!敢情你不是来接老子的?!”
“孩儿当然是来接你的,可我们东西还在车上啊……”
“伯父啊,其实我和王笑是在为陛下办差事,我们在监视一些官员。”
“哦,既然如此,那老夫便先走了。哼,逆子,回家再收拾你。”
过了一会,秦玄策道:“你爹走了?”
“走了。”王笑探头看了看,道:“要不是我不方便安排,我也不会让你找人接她。”
“放心吧,我安排好了。我们一把那婆子弄走,明心便派人来接。”秦玄策喜滋滋地道:“我们开始吧。”
“一定要这样吗?要对付他,我有千万种法子……”
“你那千万种法子,抵得上我这一种法子有趣吗?”
“我就不应该找你来。”王笑抚额道:“这事我找白老虎就能随手办了。”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白老虎只能替你打人,我却能替你安排姑娘,不对,安置姑娘。”秦玄策骂道:“快换上。”
“你别动我啊……好吧好吧,我自己来。”
“里面的也要换啊。”
过了一会,王笑颇有些诧异道:“你怎么这么快?”
“是你怎么那么慢。”
“别扒啊,你让开点……”
过了一会,秦玄策骂道:“笨死了,这个要这样系。”
“哦,我只解过,没系过。”
“哟,了不起?”
又过了一会,王笑惊道:“你还会梳头?”
“人家什么事不会?”秦玄策捏着嗓子道。
声音竟有几分柔媚。
“你别这样说话啊,好恶心……”
“等我描完,我再给你描啊。”
“我不描。”
“不描怎么行?试试我的手艺。”秦玄策道:“知道吗?以前我家里给我姐找了个姑姑教她这些东西。我姐学了一年,愣是啥都没学会,每次都是我先学会了再教她。”
“所以你一定要这样玩?”
“多好玩啊。”
“好玩个屁啊。”
许久之后,一双眼睛在车窗里往外探了探。
秦玄策道:“她没在往我们这边瞧。”
“那我们下去吧。”
“你动作别那么硬啊。”
“嫌我动作硬,你来当小姐啊。”
“人家不如你美啊。”
“走吧走吧,早出发早收工……”
一会之后,从马车上便下来两个高挑女子。
半个时辰后,这两个女子便被带进了文府,一路被送进了屋里……
~~
小纱裙穿在身上极有几分不自在。
束腰勒得很紧,脸上又敷了粉,让人感觉闷得慌。
这屋里还有股脚臭味……
王笑便想去开窗,却被秦玄策拦下来。
“你开什么窗?!一会我们还要在屋里干架的。”
王笑白眼一翻,真的觉得要透不过气来,不由向秦玄策骂道:“我这两天本来心情就不好,你非要这么玩。”
面前的秦玄策除了高壮了一些,倒确实是个美人。
眼横秋波、嘴角含笑,看起来比秦小竺还要媚。
“你不要说话啊。”秦玄策道,接着还捏着手指,轻笑道:“多好玩呀。”
王笑抚额不语。
秦玄策则是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不一会儿便找出一个小盒子来,里面竟是藏着五千两的银票,把他高兴得不行。
王笑正在翻屋内的书本、账本,见秦玄策进展神速,不由奇道:“你怎么知道他将钱藏在那里?”
“你没偷过你爹的钱吗?”
“我只骗过我娘的银子。”
王笑说着,不由目光一凝。
他手里拿的是一叠资料,此时便见第一页上面写着:“王秫,四十七岁,好斗蛐蛐,喜去柳树井听戏,养外室三名,一名于甜井巷……”
王笑颇有些惊讶,一方面吃惊于文家竟还在收集自己这边的资料,一方面吃惊于二叔竟然养了三个外室。
“果然,我就说文家对我的产业园贼心不死。”
轻骂了一句,他翻过下一张。
二堂哥王琮曾经与人争风斗殴,失手将对方打死了,事是二哥出钱替他平的……
五堂哥王珰在学堂被一个钟家的孩子欺负……
再一翻,寒霜再次在王笑脸上泛上来。
却见纸上写着:“缨儿,王笑之贴身丫环,十六岁,好买木作玩具、好收集小泥人,十三日出府买茯苓饼两盒……”
王笑看着手里的资料,心中愈发恼怒起来。
正生气,头上却被人敲了一下。
王笑一抬眼,便听秦玄策骂道:“表情那么凶干嘛,一点都不像女孩子。”
下一刻,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王笑一转头,便与文弘达四目相对。
文弘达呼吸一滞。
这‘女子’实在是有些不可方物。
说实话,他确实有被惊艳住,因此愣了一下。
这一愣的功夫,他头上一痛,眼前便黑了下来……
秦玄策提着文弘达丢进屋里,“嘭”地一下便把门关上。
一个外表美丽的女子这般提着人随手一丢,场面便显得颇有些怪异。
“哈,我还当是文家的哪个人,原来又是这小子,冤家路窄。”
他说着,便找了一条绳子要去绑文弘达。
“你干嘛?”王笑问道。
“什么干嘛?我把他绑起来审啊!他家找佃户去我们那闹事你忘啦?得问问他还有什么后招……”
王笑却是在桌在挑挑捡捡,拿起一个香炉。
掂了掂,颇有几份顺手。
他一手拿着香炉,一手在文弘达脸上拍了拍。
文弘达悠悠转醒。
才醒来,他便听到有人问道:“我问你打算怎么对付笑谈产业园,你会说吗?”
文弘达眯了眯眼一看,冷笑道:“说个屁!又是你们,来……”
“咚!”
一声闷响!
秦玄策吓了一跳。
“你干嘛?!”
王笑理所当然道:“我打死了他啊。”
说着,又重重敲了一下!
秦小竺教过要补刀的。
秦玄策眼皮一跳。
“你……”
算了,还是不问了。
再问,显得自己还不如他凶悍。
自己在关外的时候,杀的人可更多!
王笑随手将手里的香炉丢到一边,面若寒霜地淡淡道:“敢对我的女人动心思。”
才说完,却见秦玄策捡起香炉,竟是又敲了一下!
“你干嘛?这么不相信我?我都已经打死了啊。”
“他也对我的女人动过心思。”秦玄策淡淡道。
“神经病啊。”
“我才是最凶悍的。”
秦玄策郑重地说了一句,探手入怀取出一个苹果来,咬了一口。
“走吧。”
王笑扫了他一眼,抚着额,颇有些无奈道:“你这样,还不如把另一个也拿出来……”
脚步声渐远。
桌上,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安安稳稳地摆在桌上……
第219章 炖牛肉
“你怕什么?我们这幅打扮,人家只当我们是这院里的小姐。”
“那你把另一个也拿下来啊。”王笑道,“早都跟你说了。”
“哦。”秦玄策掏出苹果咬了一口,四下一看,漫不经心地道:“你猜你爹那幅字上写的是什么?”
“我猜必是‘乐善好施’四字。”
秦玄策又是四下一看,漫不经心道:“你以后对付你爹,用陛下压他便行。”
“我当然知道……”王笑话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眉头一皱便问道:“你不会是迷路了吧?”
秦玄策哂笑道:“我怎会迷路?”
“你就是迷路了。”王笑抱怨道:“我早叫你别这么玩。”
秦玄策忽然吸了吸鼻子,又是转头四处看了看,对王笑道:“你闻到了没有,好香啊,是炖牛肉耶!居然有牛肉……”
王笑确实是一直没在楚朝吃到过牛肉,据说是因为牛受到了《大楚律》的保护。
“真的是炖牛肉啊,好香。”秦玄策吸着鼻子,又道:“贼杀才,竟还是炖的小牛羔腰脊上的嫩肉,放了丁香、桂皮、豆蔻……”
王笑大惊:“这你都闻得出来?”
秦玄策道:“你想吃吗?我去给你拿。”
王笑虽然没有闻到,但确实被他说得有点馋。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秦玄策理所当然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不是在跟你客气。”王笑急道,“我是说我们在别人家里啊,万一被捉了……”
“你怕什么啊?我走在他们家,跟走在我自己家是一样的。”秦玄策迈开步子就走,“跟我来!”
走了好久,两人才走到一个小院附近。
王笑又是一惊:“这么远你刚才都能闻到?”
“那牛肉就在这院里,你去那边的亭子里坐着等我,我去打包回来。”秦玄策极为笃定,又交待道:“若有人来,你不要开口说话就行。”
“那牛肉熟了吗你就打包?”
“你傻吗?没熟我们不会拿回去再炖吗?”
王笑又叮嘱道:“若是有剩的食材,你也打包了,回去我们炒牛肉丝吃。”
“嘿,我是什么出身?偷东西的事还要你来交待……”
秦玄策嘿嘿一笑,磨拳擦掌就翻上那道院墙,嘴里还喃喃了一句:“你们怎么能吃牛肉呢?!牛可是用来耕地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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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弘瑜下朝回来,进了文府,安步当车地往自己院子走去。
大门大户,一路上景色雅致。
快走到自己院子的时候,他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水云亭里坐着一个女子。
文弘瑜少时风流,如今年近而立,便有些浪子回头的意思,对女子已经不太感兴趣了。
但眼前这个女子,却有些不一般。
第一眼望见时,只觉得她身材颀长丰满,一双腿十分修长,文弘瑜还以为是个成熟的美妇。
似因听到有人来,那女子转头看了一眼,竟是面容清稚,是个十五六岁碧玉年华的少女。
这样高挑婀娜的身段配上这样清纯稚气的面容!
纵使文弘瑜阅历不凡,也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
却见那女子转过头,避开了自己的目光。
文弘瑜微微一愣。
凭丰富的经验,他能感觉出对方见了自己,竟是心中毫无波澜。
不像别的女子,与自己对望一眼,转过头时便带着羞意。
她那是一种,娴静中带着云淡风轻的不在乎。
这就很让人诧异了……
于是文弘瑜走过去,在亭外又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他便微微有些恍惚起来。
“咏絮当年,娴花映水初惊艳。清心何处,山月当空雪照明。”
文弘瑜不由上前两步,负手昂头,俊郎的面容上带着些威压之势,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似乎很是不耐烦。
文弘瑜更加感到诧异。
“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对这个傲气的小姑娘颇有些感兴趣起来。
她与自己平生所见之女子都不相同。
眉目间的英气,眼神中的清明,隐隐还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在哪里见过你?”
许是梦中相逢过……
~~
王笑真的很不耐烦了。
眼前这个大哥,走又不走,一句话还问了两遍了。
都怪秦玄策出的破主意!
再在自己面前没完没了,干脆把他干掉算了,正好和文弘达凑一双……
~~
文弘瑜缓缓伸出手,打算去捏王笑的下巴。
王笑紧紧握着拳,打算一拳呼在文弘瑜的脸上。
正当此时。
“少爷。”
有小厮过来喊了一声,轻声对文弘瑜道:“那人来了。”
文弘瑜便点点头:“知道了。”
小径那边,另一个小厮引着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往小院这边走来。
王笑微微眯着眼看去,隐隐觉得那男子有些面熟……
他不由暗忖起来。
“在哪里见过你?”
过了一会,他心中猛然一动。
逸园!是在逸园见过他。
二哥的人。
原来如此。
哈?
竟然让我这样碰见了?
绕来绕去,竟然还是文家。
文家早想占自己的产业,自己还以为文和仁是个蠢材,一直没太放在心上。
原来,背后还藏着这位……
既然有事,文弘瑜便对王笑淡淡吩咐了一句:“小女子,你在这里等我。”
一种‘我要你等,你就得等’的霸道语气。
说着,他转过身踏步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王笑站起身,轻轻迈步跟了两步,眼见那边一行人都进了院子。
文弘瑜进院前回头看了一眼,见‘她’站起身来,便又是笃定一笑。
……
“等你娘啊。”王笑低声咒骂了一句,心中着实感到一股不适。
“娘希匹。”
却见秦玄策端了个砂锅、提着个布包,从树后面转了出来,幸灾乐祸道:“唏,我就说你长得美。”
“你什么时候来的?”王笑没好气道。
“我刚翻过墙回来,便见那人过来,只好躲起来。”秦玄策将手里的砂锅举了举,得意道:“看,我得手了。”
王笑却已经不再关心这个,问道:“你能不能去偷听一下他们在说什么?”
“不能。”
“为什么?”
“你傻啊,我们偷了这锅牛肉,他们马上要发现了,还不快跑?偷听什么偷听……”
~~
这天下午,两个俏丽的女子端着砂锅堂而皇之地走出了文府。
对于秦玄策而言,得了五千两银子,又顺走了一锅牛肉,可谓是收获颇丰。
对于王笑而言,却也很有些意外的收获。
算起来这场女装其实不亏……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老王八蛋,若非今天,我还真不知道藏在暗处的是你……”
第220章 文弘瑜
次日。
文弘瑜一觉醒来,抚着额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梦到那个小女子了。
昨天府里发生了一些小事——自己院里丢了一锅牛肉,竟是连剩下的食材也被人顺走了。对了,自己那个读书不成的堂弟文弘达也死掉了。
文弘瑜派人查了查,将几桩事连在一起,心中对事情的脉胳便有了些大概的了解。
文弘达让嬷嬷去接钱家女儿,那嬷嬷行事不妥,接了另外两个女子回来,打死了文弘达、偷了钱,还偷了自己的牛肉……
有趣。
想到那女子娴花映水的样子,竟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文弘瑜不禁心中微漾。
实在是一个奇女子啊。
可惜勿勿一见,未能一亲芳泽。
昨天心被她弄乱了,不然应该先留下她的。
自己还是太自信了,呵。
心里想着这些,文弘瑜由着丫环穿好官服,便往翰林院去应卯。
想来再过些日子,便要开始上早朝了,如此闲适的时间已不多……
今天何良远开始为陛下写书,定下了书名为《四时录》一看便是与节气相关的。
文弘瑜负责整理三十年间的灾害情况。
呵,王笑那小子给陛下出的馊主意。功劳他一人领了,却是让自己这些人辛苦做事……
到了下午未时,汪朝年果然来找他一起去东宫。
汪朝年,官任翰林院正六品侍读,主要职责是陪太子读书。
文弘瑜是从六品史官修撰,此时看了正六品的汪朝年一眼,心中便斟酌了起来——“进一级也是好的。”
两人一路到了东宫,酒宴,不对,书宴便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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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周肇幼年时读史,读到唐太宗的太子李承乾谋逆的时候,心中十分疑惑:
乖乖等到登基不好吗?为何要谋反?
二十年过去了,周肇觉得自己哪怕有李承乾一半的一半魄力,便不会活得如此窝囊。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春夏秋冬、寒暑雨雪,每天早早起来给父皇请安,父皇也不想见自己,就只能在门外跪一下,有时还要再到太后那跪,再到皇后那跪;然后回来只能窝在这东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官家小姐还小姐;晚间又要去父皇那讨嫌找骂;还有那几个恶心人的弟弟……
天天看人脸色也就罢了,所有人都还瞧不起自己。还有,还要读书。
活到二十六岁了,每天还有那么多无比繁重的课业!
父皇又不待见自己,这样痛苦的读书到了最后,许是还要被他废了,那一辈子就这样白白过去了。
每每思及至此,周肇的脸色便愈发阴戾起来……
~~
九月十六日。
今天对于周肇而言,是个好日子——太子詹事温容修告病了!
詹事府掌管太子家中之事,温容修是个极强势的,往日对周肇约束甚严
自古以来,连詹事府都不能掌握的太子有几个?
周肇再想到这里,又更恨延光帝对自己如此严苛!
但总之,今日温容修不在,终于可以饮酒作乐了……
众人到场,酒宴开席,周肇一张脸便沉下来。
“怎么没有酒?”
东宫太监徐茂吓了一跳,连忙道:“已经着人去御酒坊催了,想必一会就来。”
“没用的东西!这点事都搞不定!”周肇阴沉着脸骂了一句。
汪朝年打了个哈哈道:“殿下勿虑,迟一点便迟一点,我们先吃菜,一会再饮酒看歌舞。”
周肇今天这顿酒宴,本就是为了拉拢汪朝年和文弘瑜的,自然不会对二人摆脸,便笑道:“孤实在是惭愧啊,竟是连一场酒宴都置办不了,让两位卿家见笑了。”
“殿下哪里话?现在也就是在殿下宫内还能饮到酒。”汪朝年笑道:“今日还是多亏殿下的威风、文修撰的银子,下官才能饮到这御酒坊的美酒。”
‘威风’二字入耳,周肇颇为欣喜,又向文弘瑜道:“文卿!孤对你实在是……实在是……你替孤写策论,又出银子替孤收买宫中太监。它日潜龙出渊,孤绝不会忘了这潜邸之时你这番厚义!”
“殿下!臣万万当不起殿下此言……”文弘瑜亦作感激涕零之态。
他心中却是冷笑道:“连几篇策论都搞不定的太子,潜龙出渊?这样的话也敢说,不经脑子的么?”
那边周肇与汪朝年又恨恨骂了詹事府温容修许多话。
文弘瑜心中愈发冷笑:“若没有温容修,你不知死几回了。”
“有哪个太子詹事敢这样的?据说他弟弟在太理寺也是个脸臭的,他们不就是仗着郑……”
“殿下,慎言。”汪朝年低声道。
“哼,连话都不能自在说,当这太子有什么意思?”
说话间,那边御酒坊的宫人便送了酒过来。
两大坛酒,一打开来,飘香四溢。
那边几个宫人便开始将酒往玉壶里装。
鼓乐声起,一队舞者缓缓行入大殿,气氛立刻有些不同起来。
“哈哈!孤还要再谢文卿的银子!”周肇大笑了一声,目光定定看着文弘瑜,极是热切。
这是个能臣,孤一定要拉拢住他!
“这第一杯酒,孤敬文卿。”
“臣认为殿下应该先与汪侍读共饮一杯。”文弘瑜表现得很恭谨。
汪朝年看了文弘瑜一眼,极是感激。
论才干、家世,自己都比不上文弘瑜,将他引见给太子之后,明显太子更在意他。
但没办法,太子的势力太弱了,必须要引强援。
好在今天有这一句话,表示文弘瑜以后不会忘了自己的引见之恩!
文弘瑜是可交的朋友,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是是是,孤敬汪爱卿一杯。”周肇从善如流。
汪朝年极是受宠若惊,连忙道:“是臣敬太子一杯。”
说罢,一杯酒饮下。
酒入喉回甘,极是香醇。
周肇才抬手,正要饮这一杯,却被文弘瑜按了按手。
“殿下稍待,你这杯子破了一个小口,小心割伤了……”
“啊!”
极为突然一声惨叫!
汪朝年猛然一头撞在头上,将桌上的盆碗碟盘撞得一片狼藉。
“啊啊啊!”
惨叫声极是凄厉。
只见汪朝年抱着自己在地上拼命打滚,一张脸涨到痛红,显得极是痛苦。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汪朝年如离了水的鱼般在地上翻腾,眼睛如要活活瞪出来。
下一刻,七窍间便有血喷出来!
!!
周肇一下跳开,吓到呆住!
这这这这这……
酒酒里……有毒?
这毒……也太狠了吧?
“杀了……我!杀了我……”汪朝年痛苦地惨呼起来。
文弘瑜心中冷笑。
自己自然是不会在宫里杀人的。
他故作一脸惊愕状,与周肇对望了一眼。
周肇张了张嘴,吓到脸色铁青。
突然!
汪朝年一把捉住他的脚!
!!
“啊!走开!走开!”
“殿下……杀了我……啊……啊!”
~~
也不知过了多久,喊到声嘶力竭的汪朝年才活活痛死过去。
纵使文弘瑜心如铁石,也有些暗暗心悸。
“王珠,你他娘的……”
第221章 熬太子
汪朝年死在东宫的一个时辰之后,大理寺左少卿温容信步入了郑元化的值房。
值房在东阁的左边,小小的一间。
方寸之间,象征的却是位极人臣的地位和权力。
“首辅大人。”
郑元化正在低头翻阅信件,头也不抬地道:“查清楚了?”
炭火的味道有点重了,温容信便将窗子打开,给屋里透了透气,又往外看了看,确定没人偷听。
“家兄三年多以来,只有今天告病了一天。”温容信开口道:“他屋内用的檀香,是文家送的。今早起来后便觉得头晕乏力,浑身无半点力气,因此未去东宫。”
“家兄执掌詹事府以来,早已将东宫事务打事妥当,他不在本来也无妨的。没想到今天太子竟能指使动人手开宴席,还能从御酒坊调到酒。下官问过了,这些,都是文弘瑜替太子打点的。”
“汪朝年那杯酒本是要与太子共饮,汪朝年喝下了,太子却是被文弘瑜拦住。理由是,杯子裂了……下官刚才看过了,杯子虽是裂的,但估计是文弘瑜事后敲的。”
“总而言之,毒是王珠下的,机会却是文弘瑜制造的。下官盘问文弘瑜时,他让下官先来问问首辅大人的意思。”
郑元化将手里的信拿得远些,眯着眼看,嘴里漫不经心地道:“太子上个月鞭笞了东宫太监徐茂,徐茂怀恨在心,意欲毒杀太子,这是你的结论。至于文弘瑜要的结果,让他自己去弄。”
温容信也不意外,拱手道:“下官明白了。”
郑元华将手里的信替给他,揉了揉眼,叹道:“你也看看吧,文博简写信向来爱用蝇头小楷。看得老夫眼花。”
温容信接过信看了,脸上便有‘原来如此’的表情,道:“如此一来,大公子谋划南京吏部侍郎一事便十拿九稳了,文博简好大的手笔!只是下官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给文弘瑜铺路。”郑元化道:“朝中别的官员看不出来,文家却是做生意的,看得出来笑谈产业园是要立大功的,再加上修书一事。王笑这条路,确实很适合文弘瑜走。”
“呵,牧鸡治蝗?人呐,就是不能出风头……可惜,文博简致仕太久了,不明白北方已是死地。或者也可以说,文家这些年侵占了太多京畿的田地,被利益蒙住了眼。”
温容信道:“所以,文弘瑜是在引蛇出洞,想对付的是王珠?”
郑元化道:“一箭三雕。他救了太子,便要先升一升;其次,打掉王笑,接手他的产业园、太平司、修书的功劳;再者,和王家有关系的白义章也要完了,呵,卢正初如今被王笑那小子硬贴住,一旦事发仕途也就到头了。文和孝、左经纶,都等着踩上去。”
提到王珠,温容信微微有些发愣,道:“王家老二太狠了!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毒药,汪朝年喉咙喊哑了都还没死透,浑身上下抓得惨不忍睹……下官去的时候,太子已被吓晕过去,连文弘瑜也是脸色发白。”
郑元化淡淡道:“那小子没有让老夫失望啊,三年多以来,手段越来越凌厉。也就是他,才敢对太子下手,还能把太子吓得越来越崩溃。借此,你兄长才得以控制住这个一国储君啊。”
温容信后怕道:“今天差一点就让他得手了,万一太子没了,我们就前功尽弃……”
“你想多了。”郑元化道:“一个商贾之子,怎么可能刺杀得了太子?你看似差一点,这其中可差得太多了。这世间,绝大多数人皆是攀龙附凤。天下英才只会想攀附太子、利用太子,有几人能助王珠弑杀储君?”
郑元化指着温容信道:“你、你兄长、文弘瑜都是不输于王珠的一时俊才,今日有你们在,所以他失手了。明日没你们在,也会有别人围在太子身边保他、护他。王珠面对的不是一个窝囊的周肇而已,他面对的是世间权力。”
“老夫之所以一直留着他,便是要用他这根鞭子来狠狠地鞭笞太子,丧其胆、丧其志、丧其魂,最终沦为我们所操控。但王珠所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温容信愕然片刻,问道:“那文家要对付王珠,我们……”
话问到一半,他就明白过来。
文家已经和首辅做过交换了,首辅已经同意了。
郑元化道:“一根用完了的鞭子,他们要对付就让他们去对付罢。但说起来,王珠送弟弟去遴选附马,着实是一招妙棋。若非如此,文家对付王家这样的小商贾哪里需要这么麻烦?随他们去斗吧,我们只要将东宫攥在手里便行……”
“是。”
郑无化淡淡道:“你与王珠对手了三年……今日老夫与你说这些,便是替你做个总结。明白了吗?”
“学生明白了。”
温容信从值房出来,再想到王珠,心中不免有些叹息。
三年多以前东宫遇刺,大理寺派他前去查案,一直找不到线索。但因他大哥温容修是太子詹事,知道一些秘事。只看动机,他便注意到了王珠。
此后的这些年来,便是温家两兄弟与王家两兄弟在暗中过手。
既要保护太子,又要让太子能感受到被人盯住的恐惧;既要防住王家兄弟,又要掩护他们不被陛下知道。
便是用这样如‘养寇自重’般的手段,温家兄弟一点一点的将东宫控制在了手里,也把太子熬成了一个废人……
太子以为是自己在熬日子,却不知是别人在熬他……
但总之,这些年对手下来,温容信心底其实有些佩服王珠的手段与心志。
他有时候也在担心:自己兄弟二人一个没防住,真让王珠把太子做了。
今天听了首辅大人那席话,温容信知道,再过不久,自己的生活便会有些改变,不用再防着王珠了。
他本该松一口气的。
但他没有。相反的,他心中忽然有些失落起来。
那个对手心中执念日益深重,把一辈子的爱恨情仇都押了上来。但纵使他再才智超绝、心志坚韧,最后也只能是枉负一生而已。
这世间的权势横亘在那里呢!
在权势面前,什么商才远播的王二公子?不过是郑首辅手里的一条鞭子、文弘瑜脚下的一块踏脚石。
一切从出身起就注定了。
一个是商贾贱类,一个是天皇贵胄。王珠与周肇两个人对上,任他人品才华胜周肇那个窝囊败类十倍百倍,也只有输的命。
更可笑的是:他还蒙在鼓里,如一只被遮上眼的驴子一般拉着磨,一圈又一圈,以为自己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而自己这些攀附权贵的人们都看着他,等着他磨出来的豆粉,或等着卸磨杀驴……
——心中想着这些,温容信冷着脸出了皇宫,走在漫天风雪之中。
“王珠,认命吧。除非,有神仙来帮你……”
第222章 小皮鞭
“走吧,失手了。”王珍道。
此时他与王珠正坐在茶馆里,从这里能望到温府进出的情况。
给温容修报信的宫人已经走了好一会了,温容修却没有抱病进宫的意思。
说明周肇没死。
王珠点点头,跟大哥上了马车。
他的脸色很平静。
三年多以来,面对太多次失败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拨弄着一切。
马车穿过热闹的长街,拐到一条僻静的路上,驾车的是名叫锅头的大汉,不用担心有人偷听。
“手尾都处理干净了?”王珍道。
王珠道:“我毒下得巧妙,送酒的时候每坛都有宫人舀了一口喝过,本该查不到我们。但……”
“依周肇的性子,必是第一个饮的。但人没死,今天这件事怕是有问题。”
“是,消息也很奇怪。”王珠皱眉道:“我探到的消息是周肇打算今日设宴。没想到今天温容修病了,那宫人如何知道他今天会病?”
王珍亦有些担忧:“若是周肇弄病了温容修还好,就怕万一是有人设计。”
“弄病温容修,周肇没那个水平。”王珠的语气间亦有些担忧。
王珍问道:“今日东宫宴请了谁能查出来吗?”
王珠摇了摇头:“眼线已经斩断了。”
“此事,怕是有些麻烦。”
“万一出了事,邱鹏程靠不住。张永年可靠吗?”
“可靠,但还不够。”王珍道:“神枢营高参将打点好了?”
“打点了好,但还不够。”王珠道。
兄弟二人对望了一眼,眼神中各自有些忧虑起来。
过了一会,两人又是心有灵犀地对望了一眼。
“她是住在积雪巷东七号吧?”
“是。”
“上次你大话都说出口了。”
“又如何?刘备还得三顾茅庐。”
“但人家也并没有再顾。”
“那女人一直住在积雪巷不走,不就是在等我们求她的这一天吗?反正她也已经料定了。”
“一家子的性命在,多一条活路总是好的,她能在京里混这么久,想来是有靠山的。”
“嗯。”
“你我出面,怕是要让人坐地起价了,让笑儿去谈吧。”
“我并未说过由我去谈。”
……
马车行到逸园,王珠忽然道:“停下。”
他掀起车帘,向外扫了一眼,眉头便深深地皱起。
四周竟是暗中埋伏着许多人,将逸园团团围住。
“走!”
王珠低喝一声,马车便要调转马头。
突然有人大喝道:“干了这样的事还敢回来?拦住他!”
王珍与王珠登时脸色一变。
掀开车帘看去,两人一时却有些无语起来。
两兄弟再次对望一眼,目光中皆有些无奈。
“他是什么蛋吧?”
王珠问了一句,眉头皱起,已有些不悦。
“耿蛋。”王珠道。
那边耿当已然上前来,挠了挠头,讪讪着脸拱了拱手:“大爷、二爷。”
“你围着我的逸园做什么?”王珠叱道。
“东……东家让俺这么干的……哥哥们放心,俺围着园子,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王珍苦笑一声,温言问道:“刚才为何要那般喊?”
——你吓了我一跳知道吗?
耿当讪讪道:“东家……交交待了,让俺见到二爷,且这般吓……吓他一跳。”
王珠:“……”
他不愿与这个耿蛋一般见识,下了马车便往园子里走去。
神色真是很不悦了。
过了前院,便听到有歌声传来。
“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
“不知怎么……”
接着便是“啪”的一声。
“啊!”
有人痛叫起来。
“哗拉拉拉拉我摔了一身泥~你招不招?!”
“招什么?三少爷,你凭什么打小的?逸园是二爷的私产,小的又不是你王家的仆人!”
“你他娘的,啰哩八嗦的!”又是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
“啪”的一大声,那少年也唱了一句“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
……
王珠听着这样的对话,眉头又是一皱。
这个弟弟,是越来越疯颠了。
该不是脑子还有问题,回头得请大夫来治一治。
他加快脚步,绕过壁照,又转过一个月亮门,便看见王笑与秦玄策正站在那里嘀嘀咕咕。
地上绑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是逸园的一个小管事,名叫赖八。
王笑与秦玄策手里却是拿着一个小纸包在观察着。
王笑颇有些没见过市面的样子,好奇道:“你说这是什么?”
“你舔一下不就知道了。”秦玄策道。
“我舔?”王笑讶道:“你怎么不舔?”
“我怎么能舔?这明显是毒药啊!”秦玄策道。
王笑唰的一下把手缩了回去。
“你他娘的,带包毒药在身上。”
鞭子一挥,又是“啪”一声大响。
“啊!小的冤枉啊!小的这两天嗓子不舒服,这是去药房买的金银花……”
“你他娘的金银花。”
王笑正打得起劲,手却被人捉住。
一转头,便听王珠叱道:“你成何体统!从哪学得这些粗话?!”
秦玄策心道:“那当然是跟我姐学的呀。”
下一刻,他手里的药包便被王珠接过去。
“拿瓶酒来。”王珠自然能看出怎么回事,脸色冷冷地道:“就拿赖管事最爱的花雕。”
“二爷呐,”赖八骇到不行,喊道:“小的冤枉呐,三少爷到园子里来,要去您的屋子,小的不让他去,他就冤枉小的呐。”
“是吗?”王珠淡淡应了一句,又让人搬了一条凳子。
过了一会,花雕酒送过来,王珠拿着那包药便往瓶子里兑……
“二爷,不要!”赖八连忙爬起来挣扎起来:“不要!二爷,小的冤枉呐!”
“冤枉什么,花雕酒配金银花,爷帮你治治嗓子。”
王珠径直上前,二话不说,掰开赖八的下巴就开始灌。
“唔……不……”
王笑不由道:“二哥,还没审完呢。”
“走开。”王珠推了他一把,又淡淡道:“时间还久着,怕什么?”
时间还久着?
王笑与秦玄策对望一眼,颇有些不明所以。
王珍却是道:“你们俩先去屋里歇一歇吧。”
“让他们看。”王珠道,“他不是爱吓唬人吗。”
王珍极有些无语:“你和孩子有什么一般见识的。”
“孩子?”王珠一挑眉,极是惊讶:“大哥你看他把人赖管事打成什么样了?”
~~
“啊!”
……
王笑侧过头,见秦玄策惨白着一张脸,紧紧闭着眼,不由奇道:“你在关外,不是杀过很多人吗?”
“我们关外杀人,一刀一个的好吧。”
“哦。你快看,咦,啧啧,开始喷血了……”
“你别碰我!”秦玄策道:“我晚上还得吃饭呢。”
那边便听赖八嘶吼道:“招!我招……是章管家……让小的干的……二爷……求你给我个痛快!”
“二爷……求你!”
王珠依旧是神色冰冷的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王珍看不下去,找了一根棍子过来,重重敲了一下。
王珠晃荡着手里的酒瓶,淡淡道:“还剩半瓶。”
~~
章永珍被拖过来的时候,脸色早已是惨白。
事实上,逸园一被王笑带人围住,他就知道不好,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理熬着。
此时看着地上惨不忍睹的尸体,章永珍早已吓得透不过气来。
王珍坐在凳子上,眼都没抬一下。
“你跟了我有六年了吧?”
章永珍低声道:“六年三个月,小的这条命是二爷给的。”
“你今天这么做,你妻子儿女是什么下场你知道的……我确实有些好奇,对方给了你什么条件?”
章永珍胡子轻轻颠了颠,喃喃道:“二爷也知道的,小的那儿子有些残疾,小的去年的结识了一个女子,她替小的又生了个儿子。后来才知道,她是人家派来的……但如今对方许诺,事成之后,送我们到南边过富甲一方的日子,小的想着,事情能成,一家人还是能平平安……”
王珠脸上讥讽的笑容更甚:“你一家人能平平安安,我一家人却要满门抄斩。”
章永珍一听这语气,心骇欲死,悲嚎道:“二爷啊,小的这样的人,从小就没见过银子。人家那样的人要收买小的,哪能没办法……”
“这是理由吗!”王珠一声大喝,站起身抡起凳子,“嘭”的一声重重砸在章永珍头上!
那凳子碎得七零八落,章永珍头破血流,摔在地上。
王珠嘶吼道:“我要做了你全家你知不知道?!”
章永珍这才大哭起来:“小的知道小的错了啊……但是小的没办法呀……一步错步步错……”
他这般哭了一会,才终于化成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唤着妻儿的名字嘶喊着“我对不对你们”之类的。
王珠默然立了一会,方才道:“说吧,交待清楚了,在你三个孩子里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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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赖三和把毒药带出去,再加上小的,人证物证就初步齐全了。”
“知道了。”王珠晃着手里的酒瓶,“主仆六年,今日了断吧。”
王笑却是又凑过来,道:“二哥先不急着了断呀,我们将计就计,如何?”
“你和文博简那样的人精玩将计就计?”王珠哂道。
“哦。”王笑道:“二哥说的对。”
趁着王珠与王笑说话的功夫,章永珍却是“嘭”的一声,头重重磕在石桌上。
王珠看着地上的尸体,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玄策眼皮跳得厉害,嘴里不由道:“这老家伙真他娘的精……”
第223章 逸园宴
人审完了,打探出的那个名叫‘文博简’的对手让大家都有些沉默下来。
但晚饭还是要吃的。
逸园的厨子手艺依旧高超。
耿当下箸如飞,大呼好吃!
秦玄策却是看着桌上那盘毛血旺很有些无语,转头对王笑抱怨道:“我都叫你别吓唬你哥了。”
王笑轻轻一笑:“我还以为你胆子大。”
“我不是胆子小!”秦玄策道:“我只是不喜欢看那些嗝应人的东西。”
“哦。”
“哦你个头啊,我说真的。耿当,你是知道我的,我胆子一向大。”
“俺……这个好好吃……”
那边王珍抿了一口酒,看了王珠一眼。
——你去说吧。
王珠撇了撇嘴。
——大哥就不能说吗?他对你更服气。
王珍轻轻一笑。
——不能。
“咳。”王珠只好看向王笑,开口道:“笑儿,你跟我来一趟。”
王笑道:“二哥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说,玄策和耿当是我信得过的朋友。”
王珠瞥了耿蛋和秦玄策一眼。
这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吗?这是当众丢脸还是私下丢脸的问题。
他只好道:“你那位姓唐的朋友……最近可还有在来往啊?”
“有啊,我们要来往一辈子的啊。”
“哈。”王珠难得和善地笑一笑,斟酌道:“她最近可好?”
“二哥你有话直说吧。”
王珠又是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好朋友,不如……让大嫂出面,请她来家里一起吃顿饭吧?”
“咳咳咳……”王珍呛了一口酒。
“她不在京城。”王笑的眉头却是皱起来。
看来事情比想像中要严重……
不在京城?
王珍与王珠则是愈发忧虑起来。
过了一会,兄弟两人见王笑眉头紧锁,不想让这个弟弟因这些事烦心,王珠便岔开话题,对王珍道:“多情酒公子,风流檀玉郎。说起来文弘瑜与大哥齐名,大哥对他可有了解?”
王珍摇了摇头,道:“不是一路人,文家可比我们高出不少。”
王珠道:“呵,你与他本是齐名,如今你回家相妻教子,想必是惹得他不高兴了,因此才出手对付我。”
秦玄策“哈哈”一笑,很是捧场。
王笑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笑的。”
没想到二哥还会开这样的玩笑,但总之,他明白两个哥哥是不想让自己愁这些。
他也懒得在人前愁苦,索性也跟着笑了笑,道:“任他千般诡计,有什么用?”
接着,王笑颇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知道,我如今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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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耿当与秦玄策同行。
耿当捂着肚子,似乎有些心事。
“怎么了?”秦玄策问道。
耿当低下头,很有些羞愧地道:“俺觉得自己太馋了……”
秦玄策道:“怎么?吃撑了难受?”
“不是。”耿当有些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他还是开口道:“俺觉得,俺最近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了。昨天到今天,守着这个园子,啥也没做。”
秦玄策奇道:“你既然守着这个园子了,怎么能叫啥也没做?”
“俺……”耿当道:“俺心里愧疚。蝗灾后,各地的难民都逃到京城来,但官府不让进城,他们只能睡在京郊荒野里,这两天下了雪。到处都是饿死的、冻死的、瘟疫病死的。傅先生忙了三天没合过眼,嘴里急得都是泡,俺本来应该在帮他的,可俺却是带着人进城来闲站……”
他说着,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又道:“傅先生对东家最是服气,说东家造福百姓,但俺觉着……这城里和往常一样,还是在吃肉喝酒。俺傻站了一天啥也没做,到了晚上,还吃了那样好吃的菜。现在满肚子鼓鼓的,想起城外那些人,便觉得都是俺作的孽,有些恨自己。”
秦玄策颇有些无语,道:“你吃的时候怎么不说?”
“俺……俺当时没想起来,一入口,就忘了……”
“憨货。”秦玄策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耐心和他解释起来:“你说你今天啥也没做。我问你,你有没有放人出园子?”
“没有。”
“那就是了,这就是你今天做的最大的事。你们那个产业园供的食物、衣服、炭火……这些是你看得见的在做的事,而今天你站在这园子外,就是在保护这些东西。若没有你,文家害了二哥、抄了王家、占了你那产业园,你觉得他们还会救济收留那些难民吗?”
“这是别人看不见的你在做的事。明白吗?”
耿当一愣,垂下头来:“明白。”
秦玄策又道:“我知道你没说出来的那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王笑一天天的当甩手掌柜,将事情都丢给傅先生做。你觉得我们一天天嘻皮笑脸的,对这世道的苦难视而不见……”
“俺不敢这么想。”耿当道:“俺只是觉得,以东家若肯去亲自主持,也许能少死许多人……”
“你就是那么想的。”秦玄策道:“但你想过没有,若没有他在这城中周旋哪里来的粮食、银子?若非他这个附马的身份罩着,你知道会有多少人来抢?但凡京郊的荒地里能长出一点点东西来了,这满城的高门大富便能如狼嗅到肉一般围过来。”
“你们以为皆‘肉食者鄙’,我告诉你,若非他在其中与各方周旋,你们一群庶民弄出来的东西,当时都不用钱承运自己出手,他家的一个管事就能随手拿了!这世道,有哪片田地是能任你安安稳稳耕作的?”
秦玄策见耿当不语,只好又叹道:“王笑看重你是因你办事实在,但你不能反过来指望他像你那样只知蒙头盖脑地猛干。这道理傅先生没空跟你讲,王笑懒得跟你讲,我却不能不与你讲。他苦心孤诣地在谋划着如何保护你们,身家性命压在肩上如履薄冰。你却只当他在这京里锦衣玉食的享福。”
“你只看到他今日这席上有酒有肉便当他是‘朱门酒肉臭’?却不知他背后做了多少、想了多少。但你若真当他是好人,却不知他昨天还跟我一起杀人打劫吃牛肉。总之他不是你能看透的人,那你便不要用你自己的行事法则去度量他。”
耿当连忙道:“俺俺……俺没有这么想,俺只是觉得自己今天吃太多了……”
“你别在他面前说就行,他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秦玄策说着,又见耿当一脸惊慌,便又开玩笑般地补充了一句:“他脸皮多厚啊。”
耿当却听不出他的玩笑,讪讪道:“总之你们怎么吩咐,俺怎么做就是了……”
秦玄策眉头一挑,道:“真的?”
“真的!”
“那你去把文博简做了。”
“好。俺现在就去!”
秦玄策无奈,一把拉着耿当的衣领将他拽回来。
“跟你开玩笑的,文家打手可多,连我去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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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却不知秦玄策替自己吹了一个大牛皮。
若他听到秦玄策的一席话,大抵是会骂一句“你少他娘的胡说八道”之类。
事实上他所做的一切,确实是为了在这时代求一个安稳舒适的生活。
哪怕是乱世来临,人也有为自己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力嘛。
当然,他确实懒得去掰扯这些权力与义务。
因为比起与耿当那样的糙汉讲道理,王笑更喜欢唐芊芊~
比如此刻,他便如傻子般在积雪巷唐芊芊的屋子里坐着,整理着思绪。
“文博简老谋深算,且又与左经纶合作,怕是不好对付。”王笑轻声道。
“只是不好对付?他可是一出手就拿住了你们王家最大的破绽。”王笑假装自己是唐芊芊,轻声道。
王笑道:“那怎么办?”
假唐芊芊道:“我都不了解文博简,怎么分析?”
王笑道:“那我应该先去了解文博简?”
假唐芊芊道:“去问问卢正初如何?或者,谁最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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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王笑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人回话,他只好鼓了鼓腮帮子,呆头呆脑地回了家。
……
这夜临睡前,王笑依旧是被缨儿给调戏了。
“我的少爷是小美人哦~嘻嘻嘻~小美人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