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温容信
坤宁宫。
外殿中竟是养了不少蚕。
蚕食桑叶的沙沙声传来,让钱朵朵心安不少。
皇后亲伺农桑,如此贤德的后宫之主,想必不是苛责之人。
钱朵朵再想起父亲说的话,不由又是脸上一红。
过了一会,有宫人回到殿里,俯身在皇后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皇后便点点头,目光带着些惋惜看向钱朵朵,叹道:“你这孩子说的是实话,那人背上确实有伤。”
这般想着,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摇头的。
什么钱侍郎?世上竟有这样的父亲,拿女儿的清白名声做攻讦政敌的手段,让人不齿!
但想到弟弟薛高贤派人传的那些话,皇后也知道,这样无耻的钱侍郎会是自己的的盟友。
“臣女不敢说慌。”钱朵朵便低声应了一句。
皇后上前两步,动作颇为怜惜地在她手上拍了拍,叹道:“天见可怜的孩子,遇到这样的畜生,遇到这样的事……”
钱朵朵红着脸,头埋得更低。
“孩子,你放心吧,陛下与诸臣都会替你作主。哪怕他是什么准附马,哪怕舍了天家的颜面,也会将那畜生狠狠惩治了。”
皇后说着,想到‘天家颜面’心中又是一叹:谁让你父亲有手段又得天子看重呢。
‘惩治’二子入耳,钱朵朵便有些慌起来。
她飞快地抬头看了皇后一眼,低声道:“皇后娘娘,我……我我不是想惩治他……”
“不想惩治?”皇后微微沉吟起来。
两人手段心计又何止是云泥之别,皇后只盯着钱朵朵的脸稍看了看,心下便已明白过来。
果然,只听钱朵朵道:“我父亲说,他做了这样的事,附马是当不成了……能不能……能不能……”
犹豫了良久,她才鼓起勇气,闭上眼道:“臣女求求娘娘,能不能就说是当时选错了……不再选他当附马……给臣女和他……”
她紧张到手指颤了颤,放才将最后两个字说出来:
“……指婚。”
两个字说出口,钱朵朵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皇后的脸上的笑意却是凝固了下来。
“想什么呢。”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再将你许给他?当天家是儿戏不成?”
“可是……父亲说……”
傻丫头,你父亲当然是骗你的。
皇后心中讥讽了一声,摇了摇头,终是开口道:“死了这条心吧,他被选为附马,却又被剥了这资格。便是因为他私德不修、又犯了王法。犯了王法自然是要治罪,诸罪并罚,自然是只有死路一条。”
钱朵朵猛然抬起头,一张脸已成了煞白。
“不……父亲不是这么说的……”
父亲说的好好的,让自己进宫和皇后说了,便能让王笑不尚公主,与自己成亲的啊……
耳畔那些话还在回响,掺杂着皇后那一句‘死路一条’,钱朵朵极有些不可置信起来。
“为父已经安排好了,切记,你要说是被他用强了,不然你便是勾引附马,要害钱家灭门。但为父是天子近臣,自然能让陛下替你许婚……”
“为父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心上之人,明日事情若成,我们便将文家的聘书退回去……”
“死路一条?”钱朵朵喃喃着,低声自语道:“是我……是我亲手将他推上死路的。”
脑中再回想起那夜芙蓉春暖,她心中悲切涌上来,只觉一片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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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殿。
大理寺左少卿,正四品,佐寺卿掌驳正狱案及重囚复讯工作。
温容信时年三十有六,外表丰神俊郎,有国士之仪态。
在这样的年纪就穿上红袍、束金带,他算是极年少有为的干练之臣。
“陛下,昨夜三司衙门一起调查东厂,便是由下官负责整理证据。这半日之间,又有许多重要线索。”温容信说着,颇有些从容不迫,道:“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容下官细禀。”
延光帝心中叹了一口气。
绕来绕去,这些文官还是不愿意放过东厂。
“先将这小子押下去。”延光帝便指着王笑道,脸上犹带着怒其不争的表情。
温容信却是不急不缓地行礼禀告道:“此案与这位王公子关系极深,不妨一起讯问。”
“哦?”
温容信道:“下官认为,王笑侮辱钱侍郎的女儿,恐怕是为了报复钱侍郎。”
顺天府尹夏炎便凑趣问道:“此言何解?”
温容信转头瞥了罗德元一眼,道:“前阵子有御史弹劾王笑、白义章、秦成业……钱侍郎便依着章程查了查,虽没查出来什么来,却也遭到了报复,后来甚至有歹徒闯入钱宅。”
王笑便插话道:“这位大人,歹徒与我又有何……”
便有亲卫拿布将他嘴巴堵住,五花大绑着与王芳丢在一起。
温容信一双狭长的眼睛眯起,淡淡看了王笑一眼,朗声道:“诸君不妨试想一下,一个准附马,谁给他的胆子如此肆无忌惮,竟敢欺辱当朝重臣之女?”
夏炎又凑趣道:“谁给他的胆子?”
钱承运俯在那里也不再悲哭了;左经纶与卞修永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卢正初闭着眼,一动不动。
大殿上,只有温容信的声音回荡开来:
“下官这里有许多人的举证,将诸多证据整合在一起,竟发现一桩惊天大案……”
“前几天,太平司死了一个百户,名叫卫奇。据千户赵平供述,杀他的人是王笑。可王笑为何要杀卫奇?”
“据张旭供述:王芳与王笑早已合谋,打算借禁酒收粮一事大捞一笔,卫奇死的当夜,他们便是在太平司收卖人马、筹备此事。结果卫奇不答应,王笑便让人杀了他。”
“而动手杀卫奇的人又是谁呢?秦成业在京中的孙女。”温容信道:“想必诸君会奇怪,这件事为何会扯到秦成业的孙女?”
“因为,这是一伙人、一起实行的一桩有计划的贪赃案。”
“之后的事诸君都知道了,他们一共盘剥了八万石粮食,准备囤积居奇。但诸君不知道的是,粮食不只八万石,而是——整整十二万石!”
延光帝脸色一变,殿中议论声起。
只听温容信高声道:“在油坊街的两间仓库里,还有四万石粮食!”
一言此至,卢正初、白义章皆是身子一颤,猛然睁开眼。
油坊街仓库?
那是昆党的粮仓啊!
钱承运果然是有备而来……
却听温容信不急不徐地又说道:“据户部员外郎文和孝举报,白义章实系国之蛀蟲!这些年,他从户部捞的赈灾银粮,便是藏在油坊街的仓库。”
白义章脸色瞬间便是一片惨白——文和孝,你居然出卖我……
温容信的声音还在回响着。
“下官于今早,又拿下了一个名叫康百万的证人,据他供述,因前阵子朝庭在查白义章,于是他便将粮银账册交在王笑手里。”
“为什么交给王笑?显然因为他们觉得这个附马是最安全的,也因为他们早就是一伙。在很早之前,早在他们密谋重开东厂之前,这些人便已相互勾结。”
“这一伙人为了捞银钱,无所不用其极,王家让子弟遴选了附马、重开东厂、上书请求禁酒……这些全都只是他们捞银钱的手段。而这些只不过是他们这些年所做的罄竹难书之罪行的冰山一角。甚至从筹备辽饷开始,他们就一直如硕鼠般在啃食着大楚的基业。”
“这一伙人,白义章负责从户部拿钱粮,王家借酿酒为名负责卖粮,王芳出任东厂负责搜刮,而辽东的秦家也参与其中提供武力与庇护,朝中各部,参与其中都数不胜数……至于是谁在其中牵头呢?”
谁在其中牵头?
温容信一言话毕,满殿皆静。
只听这位年轻的正四品少卿缓缓开口道:“据康百万所述,他是昆山新安人,从父辈起他家便在卢家为仆……”
事情发展至此,穷图匕现。
钱承运俯于地上,心中冷笑起来。
王芳的罪证被剥开,王笑的恶行被剥开,陛下心中的信任感已荡然无存,这个时候将卢正初抛出来……白义章、秦成业,每年那么多的辽饷、赈灾款经由他们的手,还怕找不到证据?
第195章 乞骸骨
皇宫西。
翊坤宫,金禧阁。
“薛召娣养那些蚕,又能供几根丝?不过是做做样子。也难为她了,身为后宫之主,还要人前人后的装。”
许贵妃淡淡说了一句。
她时年三十有三,看着却不过二十出头的美人模样,此时与自己十四岁的儿子对坐着,不像母子,却像是姐弟。
虽已摒退左右,空荡的大殿里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但四皇子周衍依然是危襟正坐。
“虽是无人处,母亲还是称她为皇后比较好。”周衍轻声提醒了一句。
许贵妃便笑了笑。
她看着周衍,只见儿子稚嫩的脸上透着一股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
“我儿还是太恭谨了。”许贵妃道,“若是薛召娣的那个儿子有你一半的恭谨,也不会被圈禁在东宫里,她这些年装模作样、亲伺农桑,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那个儿子?”
自己已经劝了一句,但母亲依旧我行我素、开口闭口还是‘薛召娣’和‘那个儿子’这样的词汇。周衍便有些无奈起来。
“太子哥哥虽做错了事,但想来已经悔过了。”周衍道。
许贵妃看了周衍一眼,心中有些叹息。
被那些老学究教的,自己这个儿子愈发有些虚伪了。
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
但他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自己能抱着他大诉委屈的小男孩了,他终究是要成长为一个皇子的。
许贵妃摇了摇头,哂笑道:“太子?若非那些文官拦着,你父皇早废了他八百次了。除了早生几年,他浑身上下哪还有半点可取之处?”
周衍不语。
“做错了事?”许贵妃又道:“岂是这样一语带过的?当年赵元纬一封辞呈激起废储之声,引的国本动荡。你父皇一世勤勉,也就是那几天被气病在床,正好错过了李建如的急报。”
她说着,愈发激动起来。
“贻误军机,致使建奴入寇,兵围京畿!你可知道?当时秦良玉已围了张献忠,汪乔年正追击唐中元,偏偏在此时天下兵马奉诏入京勤王,从此贼势愈大,肆掠天下。这一切,皆因这个太子而起。这大楚的社稷,便是因他而毁。你父皇当年的罪己诏,也是在为他扛这恶果……”
许贵妃说着,目光看向周衍。
她停下话头,换上一幅郑重的神色,才将最重要的那句话说了出来:“你父皇,早有易储之心。”
周衍抿着唇,脸上隐隐有些忐忑。
彼此心里都清楚,这大楚的社稷绝不是只坏在一个太子身上。
但这个说法,对父皇,对母亲,对自己,对这一家三口都很有利,周衍自然也不会反驳……
“今日,皇后和钱侍郎合作,母亲知道为什么吗?”周衍便将心中的不解抛出来。
“你先生是如何说的?”
“先生让孩儿自己想,但孩子想不出。”
许贵妃便道:“钱承运是个厉害角色,他今日检举王笑的罪行,如当年太子的所为一样,欺辱大臣之女,正触到你父皇的霉头。这桩罪证被坐实,这个人就算是完了。接着,再牵扯到卢正初,你父皇便已先信上三分。”
想到王笑这样人品恶劣的人差点便要成为自己的姐夫,周衍一时心情颇为复杂。
过了一会,他便问道:“可是,皇后为何要对付卢次辅?”
许贵妃面带讥讽,道:“有时候表面上的盟友并不是真正的盟友。所有人都以为,卢正初这个太子少保教太子读书,那便是东宫一党。但只有薛召娣母子心里明白,卢正初这个人打心眼里……看不上太子。”
周衍若有所悟,又问道:“那我们应该保卢次辅吗?”
“衍儿觉得自己能保得了?”
周衍摇了摇头:“孩儿只是一个未加冠的皇子,自然是保不了的。”
许贵妃看着他一脸遗憾的表情,淡淡笑了笑,道:“你要学会接受这种无奈。要知道哪怕是你父皇,他贵为天子,也是在每天与这些无奈打交道。”
周衍问道:“那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许贵妃道:“你就算保下卢正初,他也不会支持你的。他年纪太大了,熬不过你父皇这一朝,明白吗?薛召娣便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会舍了卢正初去换钱承运。”
“明白。”
“我们当然不能什么都不做,淳宁现在便是在帮你。”许贵妃道:“我这么说,你明白这一局最重要的是谁了吗?”
想到姐姐正在宫里招待的那个女孩子,周衍便明白过来:“辽东秦总兵。”
“不错。如今这时局,一百个文官都比不上一个秦成业。薛召娣母子看不清这个道理,注定会败。”
周衍道:“可是,左阁老和秦总兵不和……”
“廉颇和蔺相如也曾不和呢,”许贵妃便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要知道,这朝堂之上,敌我难辩。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周衍有些抗拒这个摸头的动作,但许贵妃手伸来,他也不好躲,便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
许贵妃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叹道:“你记着,除了你母亲和你姐姐,世上别人都不可以信。”
周衍问道:“那先生呢?”
“你先生背后站的是左经纶,而为官到左经纶这种位置,代表的就不是一个人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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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上,左经纶侧目看了卢正初一眼,心境实在有些复杂。
斗了大半辈子,卢昆山今日终于要完了。
你自诩东林正溯,却结党营私,放任秦成业这样的恶虎盘踞辽东,放任白义章这样的蛀虫啃食国库……为政不刚,只知权衡。
让你这样的萎靡之臣执天下牛耳,如何救得了这岌岌江山?
却没想到,最后是由钱承运这样的无耻之徒布局将你拽下来。
左经纶目光又看了看前面不动声色的碰了郑元化,心中也明白情势发展到这种情况,没有首辅郑元化的首肯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此时针对昆党的网已经撒开,郑元化控制的大理寺、钱承运控制的刑部都已出手,三司衙门便只差都察院了。
那老夫,也来推一把手吧……
于是,左经纶对卞修永点了点头。
一时间,都察院御史纷纷站出来。
“臣弹劾卢正初结党私营、贪赃枉法……”
“臣风闻卢正初与秦成业有私下往来,侵吞辽饷……”
“臣弹劾……”
一片骂声中,卢正初苍老的身体便巍巍颤颤地跪了下去。
左经纶一愣,目光看去,却见卢正初竟是双手郑重而缓慢地拿起自己的官帽,轻轻放在了地上。
官帽下,花白的头发显露出来,卢正初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老眼望了延光帝一眼,带着些叹息的口吻道:“臣,乞骸骨。”
殿下一静。
温容信看了如睡着一般的郑元化一眼,低下头。
左经纶、卞修永皆有些茫然。
这就成了?
老东西竟是毫不反抗地就退下去了?
钱承运嚅嚅着嘴唇,一阵狂喜猛然涌上心头。
成了!内阁空了一个位置,自己将兼刑部尚书之衔入阁。
至于卢正初?为官到这样的份上,除非触怒天子,否则自然不会轻易降罪,不然岂非在说陛下这些年的施政是错误的。
乞骸骨,便是已经倒台、是人走茶凉。对自己来说,便是最大的胜利!
剩下的人,刚查的查,刚流放的刚放。
钱承运抬起头,狠狠盯着王笑看了一眼,心中又回闪起那个夜晚,戴着唐僧面具的少年两年将钱成砍倒在地,一刀,两刀。
去死吧!小畜生。
成儿,为父替你报仇了……
第196章 铁石心
翊坤宫,绛雪斋。
秦小竺终究还是有些慌。
“淳宁,你救救他吧。”
日光透过一格一格的纸窗,均匀地洒在宫装少女的身上,带着些朦胧的美感。
霞帔配着淡雅的长裙,风动色如月华。
一张鹅蛋脸,两弯月芽眼眸,端庄秀丽、温雅娴静中却隐隐透着一点小小的俏皮。
“你开口只要我救他?秦家都不要了?”淳宁轻轻笑了笑,向秦小竺打趣道。
她手里正握着一卷书,却是《六韬》,这本书似已被她翻了许多遍,边缘都有些破损。
秦小竺不依道:“我秦家怕什么?大不了回山上当土匪。但你不救他,他可是要死了。”
“我既然答应了将他让与你,此番便正好是个机会呀。”淳宁轻笑道。
“嗯?机会?”
“钱承运让他女儿入宫,我本可以拦下来的。”
书卷轻轻在手掌里点了点,淳宁淡淡道:“王笑是给我选的附马,最初之时我若说信得过他,不用查。便总有办法能让钱朵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小竺眼一瞪:“那你为什么不拦?”
“说好的呀,我将他让给你。现在剥了他附马的身份……”淳宁说着,微微仰首,作出云淡风清的样子:“孤也算言而有信了。”
“你……”秦小竺道:“我要一个死的王笑有何用?”
“有何用?”淳宁讶道:“那我如何知道?”
“你!贼杀才!”
“好啦好啦,这不还活着吗?你若想要,到时候自己到牢里取了便是,你不是‘山海关外秦小竺’吗?”
秦小竺颇有些郁闷,道:“但那样,他可就家破人亡了。我……”
淳宁叹了一口气:“这世上家破人亡的又何止他一人。”
少女如此喟叹了一句,便低下头接着看手里的书。
秦小竺又问道:“真的就这样了?”
“所谓‘大智不智,大谋不谋’也。”
“说人话。”
“人话大抵上便是,以最小的筹码换最大的胜利。”淳宁翻了一页书,侃侃而谈道:“此番王笑便是这个小筹码。我答应你的做到了,你也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以后,你和秦家会站在我们这边。”
“我本来就站在你这边。”
淳宁笑了笑。
秦小竺却是站起身走来走去。
过了良久,她忽然道:“我不要这样。”
“嗯?”
“我不要王笑了。”秦小竺道:“他就是个狗男人,我不要了。你去和陛下说,他不是故意把钱朵朵那个的,是那迷香有问题。”
“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
“那我答应你的事我以后还是会做到啊。”秦小竺理所当然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淳宁放下书,看着秦小竺,笑问道:“那狗男人不管你要不要,反正现在我也救不了他。”
“淳宁啊,你救救她好不好?”秦小竺蹲下身,轻轻推着淳宁的肩,嘟囔道:“你最聪明了,一定有办法救他的。”
“我为何要救他?”
“嗯……他是你的附马呀。”
“已经不是了。”
“那怎么行?都定下来了,现在你们皇家翻悔,颜面岂非要丢掉?你的清名也会有影响的。钱朵朵的事,他是被下药了啊。”
“狗男人而已,我说不要就是不要。”淳宁便又要去拿桌上的书。
秦小竺便一把搂着她,撒娇道:“你答应我嘛。”
她撒娇撒得颇为硬朗,并无那种小女儿的娇态。
但淳宁被她搂着,却是脸上一红。
“你放开。”
“不放。”秦小竺道:“你不答应我,我就是不放。”
“都说了,他被剥了附马的身份,便是要治罪,你自己去牢里取。”
秦小竺道:“我不,那样王家也要被抄家,他一定不会高兴。我宁可他再当附马,反正我也不喜欢他了。”
“可我不要他当附马,我说了,我救不了他了。”
秦小竺不信,又道:“他可好了。”
两人这般举止让淳宁有些透不过气来,她看着秦小竺那张明朗的脸,微微有些恍惚。
她心中不由自语道:“他再好我也不要,我心里早已有了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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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殿。
延光帝眼睛微微有些红。
这一天,他经历了太多失望。
王芳是伺候自己从小到大的伴当,自己将东厂托付给他,这是何等的信任?
王笑是自己的准女婿,还提出了小冰河的理论,自己还打算借他这个题好好发挥一下。
白义章被弹劾了多少次了?每次都是自己一意孤行将他保下来。
卢正初,自己倚为股肱柱国,半壁江山都托付给他。
结果呢?
一个一个,证据确凿、铁板钉钉!
卢正初甚至连辩不能辩一句!
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朕的!
吾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臣,乞骸骨。”卢正初又悲切地说了一遍。
“就这样吧,”延光帝挥了挥手,感到深深地疲倦,开口道:“准……”
“呜……呜……”
王笑忽然奋力挣扎起来,嘴里大喊大叫不停。
延光帝愣了愣,看着王笑这幅样子,心中泛起一阵烦燥。
当年东宫那个孽障就是这样!
这样的劣迹,证据确凿,还有何话可说?
欺君之罪,去死罢了。
延光帝便先指着王笑,喝道:“将这小畜生拖出午门杖刑!”
便有两个亲卫押着王笑往殿外走。
王笑却是挣扎得极有些厉害,那两个亲卫几乎要押不住他。
却有一个小黄门正拿着拂尘站在一边,此时便连忙跑上去帮忙押人。
混乱中便有人扯掉了王笑嘴里的布。
王笑目光看去,却见正是收了自己五百两银子的小太监刘安。
此时却顾不得别的,他奋声大高起来:“陛下要罚我认,但王公公、卢次辅、白大人他们却都是最忠心于陛下的!他们都是冤枉的……”
一句话出口,群臣皆是微微皱眉。
左经纶目光看向卢正初,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延光帝却是有些诧异,这小子不为自己辩护,却为这些贪官喊冤,以为他们还能保得住他不成?
“让他说。”
押着王笑的亲卫便稍稍松了松手。
王笑松了松胳膊,开口道:“陛下,我们确实是在油坊街仓库放了一些粮食,康百万也确实是卢次辅的人,我也确实为白大人打量账目……”
“这么说,你是认罪了?”延光帝冷冷道。
“我认罪。但我替卢次辅他们感到委屈,今日被人指责,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宁愿被罢黜。但我看不下去!我一则为他们不平,二则不想陛下失去最忠心的臣子。所以,有些话我不吐不快!”
王笑声音颇为清朗。
又得益于他这幅长相,此时目光无辜、语气坚定,看起来颇像一个热血诚挚的纯良少年。
“要说你就说,啰嗦什么?!”延光帝喝骂道。
王笑道:“臣只能与陛下一个人说。”
“你好大的胆子!给脸不要脸!”延光帝大怒,指着王笑,一张脸气到铁青:“你当朕是什么?朕是天下共主,岂是能与你私语的?”
“陛下,卢次辅他们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才这般一言不发的。”王笑目光极为真挚,又说道:“他们不愿说,但我觉得陛下应该知道。”
左经纶心中猛然一跳。
钱承运亦是接着反应过来,脸色大变!
延光帝转头看了白发苍苍的卢正初一眼,终究是心中一软。
王笑卖了个关子,他确实想听听这小子是要说什么。
“刘安,你去听这小子说什么。”
这一声令下之后,小太监刘安便缓缓走过去。
王笑附耳在刘安耳边说起来。
第一句话却是“刚才谢谢你,刘公公”。
接着便是第二句话……
延光帝冷然坐在大殿之上,看着刘安脸色变来变去,心中愈发好奇起来。
终于,刘安走过来,附耳在自己耳边说起来。
“陛下,他说……”
“那些钱粮,是卢次辅重整京营用的,以后陛下万一要南巡,身边没有精兵保护怎么行?但这件事,不能告诉满朝诸公,卢次辅只好让人暗中来做……”
延光帝一愣。
他缓缓转过头,看了看被堵着嘴、满脸泪流的王芳,看了看将额头抵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卢正初与白义章。
为了朕南巡用的?
原来如此……
京营那些兵,确实保护不了朕南下。
耳畔却听刘安继续说道:
“卢次辅曾对王笑说过,若是事发,此事他愿自己承担下来,他去官后,唯愿陛下自己保重,切记,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留些爪牙和精兵在身边,以免万一被百官误了。”
延光帝动容!
纵使是一颗帝王的铁石之心,他再看向殿中那个俯首不语的白发苍苍的老臣,也是瞬间红了眼眶……
第197章 找台阶
大殿上,群臣尽皆默然。
延光帝觉得自己的鼻头有些酸——朕的委屈,终究还是他能懂。
这天下,从自己即位起,局势就很不好。
关外的建奴虎视眈眈、关内的流寇肆虐,自己呆在这北京城,确实是太危险了!
能撤到局面更缓和的江南去,当然是非常好的。
偏偏自己不能开这个口。
不仅是满朝文武不让,这青史上‘贪生怕死、丢弃半壁江山’的罪名,让人怎么担啊?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万一以后京城危急,自己确实太需要一个忠臣偷偷地准备好,然后将自己“绑”到南京去。
到时候,自己就是被“逼着”退守南京的。
而那个忠臣,到时候便要担下所有的罪名,替自己去死……
潼关被攻破之后,卢正初曾说过一句“汉高祖也曾困于汉中,韩信暗渡陈仓”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此时想来,竟是这个意思。
项羽势大时,刘邦可以退入汉中,暂避锋芒,那自己为何不能南巡?只要有朝一日,能收复中原,自己还有机会成为中兴之主。
卢正初虽未明言,却愿意为自己暗渡陈仓。
相比只会嘴上说说的钱承运,这才是一心为自己计的忠臣良相。
为了让朕能顺利南巡,他与白义章是多少辛苦地从那个贫匮的户部一点一点的将粮食弄出来?
那个糜烂的京营要重整,拉扯出一支能战精兵护送自己安全抵达南直隶,又岂是易事?
现在东窗事发,他们竟是半句辩解的话都没说,便将事情默默的担了下来!
这些所谓的‘贪官’肩上担着的,是自己这个君王的身家性命!
君臣一场,也只有卢正初能明白,百官皆是在误联……
——心中百感交集,延光帝看着卢正初,不禁又是红眶一红。
“臣,乞骸骨。”
卢正初又磕了磕头,恳求了一句。
延光帝有心不允,一时却找不到理由,便沉吟起来。
卿不负朕,朕亦不负卿!
但若是直说,群臣必然现在就反对南巡,也辜负了卢正初的一片苦心。
朕需要一个理由,好为他脱罪。
……
大殿上一片沉默。
有人不明所以,有人则是不敢声张。
钱承运自然是看得清楚,心中又急又气。
“成也南巡,败也南巡。”
南巡是陛下这些日子以来的心结所在。
自己这个奸佞可以提,但卢正初你怎么能提?你不光提了,你竟然还操办起来?!
绵绣中原、大好河山你不守,却跑来与我这个奸佞比媚上?
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心中越想越气,钱承运不禁用力咬着牙。
……
御案后,延光帝故作沉思状。
他只好随手着温容信收集来的罪证,漫不经意地看起来。
“嗯?”
过了一会,延光帝忽然看到一份口供。
这份供状是用来举证王笑与秦玄策一起犯下了许多不法之事,说是他们在街上与人斗殴,最后将对方带走打死。
其中还有死者的相貌描述——粗眉阔腮、唇边有痣。
延光帝微微眯了眯眼,忽然感到腚上有些微麻。
文贤街。
“你这个老杂货!”
回想起来了,这分明是踹了自己一脚那个泼皮。
这泼皮,是朕吩咐王芳带去打死的!
呵,大理寺就是这么办案的……
但怎么为卢正初脱罪呢?——延光帝依旧摸不到头绪。
忽然。
有个清朗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语气中还带着些小疑惑。
“我们楚朝的律例,是不是不让官员们做生意呀?”
王笑一连问了好多大员,却是一个个都只是斜眼看了他一眼,并不作答。
到最后,还是罗德元板着一张臭脸回答了一句:“自然是不许,为官怎么能与民争利!”
“哦。”
王笑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竟是又溜达回去,冲白义章批评道:“那白大人你确实是犯了律法了,你怎么能投资我的生意呢?”
白义章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王笑一眼。
王笑指着白义章,叱道:“为官怎么能与民争利呢?!”
一模一样的两句话,味道却完全不同。
意思竟是:白义章与王笑,是合伙做生意?
温容信冷笑了一下,道:“够了,休想混淆视听,你们勾结贪赃,又岂是一句‘做生意’就能糊弄过去的?”
“但事实就是如此啊。”王笑理所当然道:“你也说了,我们之间有那么多账目往来。还有,在油坊街仓库里放的粮食不是做生意来的,难道是我们‘锄荷日当午’地种出来的不成?”
温容信道:“那四万石粮食分明是白义章这些年贪墨所得。”
“温大人是吧,你说的就很奇怪了,白大人贪的?还四万石?”王笑讶道:“那么好贪的话,你贪个给我看看?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过有四万石了?”
温容信懒得与他胡搅蛮缠,冷冷道:“油坊街仓库的四万石,是我上午亲自点过的,证据确凿。”
“那你有没有把压在下面的麻袋全部拆开看一下?”王笑道,脸上笑咪咪的。
“时间匆忙,自然是没……”
“那温大人怎么知道全部都是粮食?”
温容信登时脸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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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门头沟。
“此番谢过耿千总了。”
“傅先生客气,以我家都司与王公子交情,这点小事,不足挂齿。”耿正白说着,向傅青主拱了拱手,翻身上马而去。
傅青主目送耿正白走远,又转头看了看临时搭建的仓库里堆的满满的粮食。
粮食是昨夜从油坊街仓库偷的,不对,搬回来的。
王笑说了,这些是他在管的物资。拿自己管的物资,最多只能叫‘借调’。
王笑昨天傍晚时路过门头沟,因路上撞见了发瘟疫的人,被吓得有些疯,嘴里尽是“封锁、隔离”一类的词。末了,又下了决心地说道:“你要粮是吧?我有啊,带人去搬!”
于是傅青主派了上百号人连夜进京搬粮,还不忘拿麻袋装了沙土放回仓库里。
这样的事情,若没有巡捕营的掩护自然是不成的。
让人没想到的是,巡捕营耿正白竟能倾力相助,还说什么“张都司说了,对王公子有求必应”之类的。
此时安排了民壮守好粮食,傅青主一颗心才终于落定了。
总之,那个只知道投资的小东家,这次总算是弄了点回报过了。
有了这三万八千石粮食,今冬便能活不少难民……
另外,王笑虽然没说,但傅青主却也知道这是卢正初藏的粮食。
这位做事向来‘大局为重’的老大人,此番却难得让人坑了一把。
说起来有趣,白义章贪户部的银粮,小东家贪昆党的银粮,彼此却都说是为了黎民社稷……
“世上还是直正的人太少了。”他心中叹了一句。
这般想着,傅青主路过收容棚,却见耿当与庄小运又蹲在地上,似在玩蚂蚁。
“你们两个。都这么大的人了,能不能稳重一点?”
耿当与庄小运便站起来,挠了挠头。
“傅先生,你看看这是什么?”耿当颇有些疑惑的样子。
说着,他伸出手,摊开来。
傅青主眯了眯眼。
耿当手上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虫子。
“俺最近不是在做火窖吗?那周围好多这样的小虫子,小运的鸡天天来啄俺的菜……”
耿当还在喋喋不休,傅青主却是伸手从他手里捏过那只小小的虫子,居然还放到嘴里嚼巴了一下。
“这是蝗虫。”
耿当愣了愣。
庄小运却是挑了挑眉。
“可是。”耿当有些不可置信的张了张嘴,“可是,这遍地都是啊……来年又得有多少蝗虫?”
傅青主叹道:“有多少?一只蝗虫一次能产卵百颗,一年能繁衍五代。若是天气冷,虫卵藏在地下能存数年……”
“一只一年就能生五百只?”耿当大吃一惊,“可是上次蝗灾过境,整个天都黑了啊,那那那明年不得又有大蝗灾?”
“每逢蝗灾都是这样,等开了春,漫山遍野都是小蝗虫。”傅青主道,“此非人力所能……”
“人捉不完,鸡可以啊。”庄小运突然喊道:“我们的鸡,可是大规模的!”
他颇有些激动起来,猛然跑了几步,深深了吸了一口那带着鸡屎味的空气,颇有些坚定地道:
“我们可以,养鸡治蝗……”
第198章 王会长
“温大人做事应该仔细一点,那仓库下面的麻袋里装的,可都是沙土。”
王笑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着。
白义章跪在殿中,心情却颇为复杂。
听王笑这意思,竟是把自己辛辛苦苦贪来的四万石粮食给偷梁换柱了。
这小子打理昆党账目才几天?
年纪轻轻的就敢昧昆党的粮食。
这也太贪了!
这般想着,白义章转过头,丢给了王笑一个极鄙夷的眼神。
王笑却是一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表情。
“事情是这样的,诸位老大人且听我慢慢说来。”
“朝庭有几年没发俸禄了吧?卢次辅、白大人,还有一些别的大人们,他们穷啊。便打算一起做些生意糊口。他们一合计,便让康百万出面操持,白大人偶尔管管账。”
“嘁,读书人做生意。”王笑说着,轻哂了一声。又道:“白大人户部的账管得怎么样我不知道,他自己生意上的账反正是管得乱七八糟!”
殿中众人听了这样的语气,面面相觑。
白义章又是翻了个白眼。
“至于康百万,那就更不是做生意的料了。布匹、石料、茶叶、粮食……做什么赔什么。”
“不巧,我却是很有些经商的头脑。”王笑表情颇有些谦虚,侃侃道:“我在京郊门头沟弄了个产业园,农产、煤铁、纺织、油粮、药村等等都做,还略有些小小的效益。”
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王笑道:“几位大人听说了我的商才,便想入我的股。”
终于有官员忍不住骂道:“太假了!”
王笑不理他,接着道:“如此这般,大家就是合股人,我便开始整理几位大人们的资产……这一整理,我才知道康百万早将他们的银钱赔了个底朝天。”
“而且,我还发现康百万不仅不会做生意,还瞒着所有东家将粮食、茶叶换成了沙土。这事被我查出来了,我狠狠骂了他几句。”
“没想到,这个康百万,竟是跑到大理寺去诬告我们!”
他嘴里‘诬告’两个字说得颇重,很有些气愤的样子。
殿上群臣各自摇头,时不时有“一派胡言”的轻语声响起。
“就这样?胡址。”
“不要脸。”
温容信抬起头,有些愤怒地看向王笑。
这个解释漏洞百出,他甚至都不屑与王笑掰扯,冷冷道:“你这样慌乱连篇,以为诸公会信你吗?”
王笑道:“油坊街仓库并没有四万石粮食,说明你们说的也未必是真话。”
“你信口雌黄!”温容信道:“我查的……”
“够了!”
突然,延光帝大喝道:“你连证物都没搞清楚,也敢构陷柱国老臣?!一天到晚斗来斗去,尽拿些捕风捉影的事到朕面前说!”
温容信只好惶恐地跪下来:“微臣知罪。”
他俯着身,目光偷偷看了看前面的郑元化一眼。
却见首辅大人与陛下禀明了还有事务要处理,竟是先回了东阁……
陛下一句话定了调子,首辅大人提前离去,看来卢正初是逃过这一劫了。
许多人心中都失望至极。
王笑那一席话,就像是一条破抹布,漏洞百出。但再反驳也没意义了,关键不在于他说了什么。陛下心中对卢正初早有回护之意,差的只不过是这样一个台阶。
连关键的证据都出了错,谁还能挟迫陛下惩治昆党不成?今日之后,大概又只是象征性地查一查,敷衍了事。
果然,只见延光帝上前几步,亲自扶起了卢正初,温言宽慰道:“爱卿身体正康健,切不可起告老还乡之念,朕还要以国事相托……”
卢正初泪如雨下,颤声道:“老臣,深负皇恩呐……”
群臣皆泄气地垂下头,耳边听着那一番君臣情深的告白,各自心中百感交集。
过了一会,那边君臣相得的戏码终于演完了。众臣便收拾好心情,将目光看向王芳。
今日除不了卢正初,便除掉这个权阉,才不枉一场筹……
先开口的是刑部尚书尤开济、都察院左都御使卞修永。
“陛下,卢次辅一案确有所查不实之处,但今日本就是审东厂盘剥百姓一案。”
“是啊,大理寺立功心切,牵扯过广。但东厂盘剥百姓,罪证俱在,恳请陛下处置。”
说来说去,意思是:大理寺查卢次辅只是小插曲,大家言归正传,将王芳与王笑处置了,早点歇吧。
油坊街的四万石粮食是假的,东厂收刮的这八万石可绝对假不了!
一时间,又是群臣激愤,誓要重惩盘剥百姓的东厂权阉!
“其实……”
忽然,又是那个清稚的声音响起。
却听王笑道:“其实反对禁酒令的不是京中百姓。那些闹事者其实是……”
王笑有些涩然地看了看殿中一干大臣,摸了摸脑袋,道:“是家父在幕后指使。”
家父?
钱承运瞥了王笑一眼,心道:什么狗屁‘家父’,此事幕后指使者分明是老夫我!
群臣中却也有了解过王家的,不由心道:什么狗屁‘家父’,那王康不过是眼皮子浅薄的朽木一根。
尤开济一指王笑,骂道:“朝堂议事,你一个黄口小儿,休得胡说!”
王笑一脸愕然道:“我胡说?又不是什么好事,我为什么要胡说?”
尤开济年纪大、经验老,但听了这样的话也呆了一呆。
“事情是这样的,请诸位大人听小子细细说来。”
王笑竟是又要开始喋喋不休。
有人想拦,延光帝却是瞥了王芳一眼,冷冷道:“让他说。”
“我王家酿酒酿了有……反正是许多许多年了,家父也当了一辈子酒商了。因此,他不忿我这个儿子倡议禁酒,还扬言要把我从祖谱上除名。”
“京中反对禁酒一事,便是家父在幕后主使的,他是京酒商会的会长,就是他纠结人手闹事!”
王笑说着,才想起来似的又连忙转向延光帝,诚惶诚恐道:“陛下,家父虽犯了事,但所有罪责,我这个当儿子的愿意替他承担!我们家也可以捐钱来赎罪,我家里都备好了罚金了……”
延光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快说。
“家父这几天干了什么我打听得清清楚楚,京酒商会雇人去顺天府闹事,出席的一人一天只要两百文钱。要是愿意签押,多给五百文钱。要是愿意出面作证、污陷王督公,从三两银子到十两银子不等……”
尤开济愤然道:“竖子!你休要胡说!”
“我胡说?”王笑讶然道,“家父放钱的名单我还记得一些。比如,东城六条胡同钟一斗,五两银子;东堂胡同何旺财,三两八钱;马家胡同汪大柱……”
一瞬间,尤开济的脸色变得惨白。
延光帝将大理案的供状推到一边,拿起刑部递交的那叠证据。
他看了一会,忽然眉毛挑了一挑。
却见一封供书上写得分明:“状告太平司番子抢草民家中存粮八斤,伤我妻子、儿子……”
下面是画押——钟一斗。
一封一封供状翻过去。
找到了。
何旺财、汪大柱……
延光帝转头看了看王芳。
只见那个老太监被捆在边上,嘴里塞着布条,眼中满是苦苦的哀求。
是啊,伺候了朕四十年的老伴当。
整整四十年,若是朕都看不出他是什么人,朕岂不是一个昏君?
如此想着,延光帝淡淡看了尤开济一眼。
尤开济顿时如坠冰窖!
他只好发了疯一般向王笑吼道:“你胡说!”
第199章 闹一闹
“这名单,这名单是京酒商会……京酒商会……”
尤开济喃喃着,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名单之事。
那群蠢货!
他们为何就没想到,京酒商会的会长可能会是个内贼?
他们为何就没有想到,京酒商会的会长的儿子可能会站出来替王芳翻案?
那些蠢货办事的时候,就不能少出点纰露吗……
尤开济心中大骂着,嘴上却是不知如何回应。
关键时刻,还是卞修永沉着,站出来道:“如此说来,王笑之父显然是个大善人,想必是见到这些百姓被东厂盘剥,心中不忍,便给他们放了银子。”
马上便有御史跟着道:“不错,王康乐善好施之名,微臣亦早有耳闻。”
“……”
王笔白眼一翻,颇有些无语。
自己总不能说那个便宜爹是坏人。
“呜呜……呜”王芳挣扎着,心道:附马爷,你快替咱家再说几句啊。
将王笑怼下去,卞修永也没显出什么得意的神色来,面沉似水地道:“东厂盘剥百姓,引起舆情激荡,断无狡辩之理。仓库里的八万石粮食就是铁证!”
王笑却是笑了笑。
“粮食?那是京酒商会搬到仓库里的啊。”
延光帝目光如电,盯向尤开济。
尤开济腿肚子一哆嗦,喃喃道:“不可能的。”
却有御史冷笑道:“嘁,你们王家有这么多粮食?”
王笑道:“我们王家当然没有。”
……
事情进展到这个时候,钱承运只在殿上嚎哭了一会,别的话没说几句。
局是他布的,但他不打算出面。
此时冷眼看着这些大臣与王笑争执,他心中正暗自思量着形势。
突然,耳畔却听到王笑说了一句:
“粮食是从文家运过去的!”
钱承猛然转头。
……
粮食是从文家运过去的?
‘文家’两个字入耳,延光帝若有所思。
尤开济俯在地上,心中惶恐。
卞修永看了左经纶一眼,两人的神色便颇有些高深起来。
“王公公初掌东厂,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就收刮到那么多粮食?但文家不同……”
王笑侃侃而谈,颇有几分运筹帷幄之态。
突然。
“小免崽子!”
钱承运仿佛是刚从悲伤中清醒过来,猛然扑过来,双手捏住王笑的衣领,面容狰狞地喝道:“老夫打杀了你这个小畜生!”
接着,他扬起手就去打王笑。
“钱爱卿,住手。”延光帝喝了一句:“现在是在议东厂的事。”
说的是‘东厂’而不是‘王芳’。
钱承运转过头,满脸都是悲色,但他说话的思路却是极为清晰:“陛下,那些粮食不论是否王芳盘剥而来,事已至此,应做的是先平息民愤。既然此事有京酒商会参与,便勒令他们平息舆情为宜。至于案子,交给刑部慢慢审便是。”
延光帝道:“那东厂呢?”
钱承运手里还提王笑,嘴上去对答如流,道:“王芳不堪大任,臣认为,应选别的大铛提督东厂。”
“钱承运!你休得进此误国之策!”卞修永大喊一声,站出来道:“东厂恶名昭彰,应该就此关闭!”
都察院是什么?
仗义直言的文官清流!开国以来,就是要对付奸佞权阉的。
此时,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卞修永,一脸的义正言辞。
终于到了这一刻了。
自己要与钱承运好好的辩一辩。
只要辩赢了,自己就是打败厂司、权阉的名臣!
来吧,钱承运。
……
没想到,钱承运只是淡淡扫了卞修永一眼。
接着,他竟是转过头,看着王笑,突然悲嚎起来:“你这个小畜生啊!你做出那种禽兽之事,竟还有脸在这大殿上信口雌黄?!”
“老夫……老夫要……打杀了你这个小畜生!”
卞修永:“……”
场面又是一片混乱。
延光帝看着钱承运打王笑,心中一点也不急。
闹吧。
等闹到散朝,将王笑推出去杖毙,事情就了结了。
保住了卢正初,守住了东厂——这一局,自己不算太亏了。
钱承运悲伤之下,行事也还是颇为妥帖啊。
先定下东厂之事,接着不跟这些文官扯嘴皮子,直接将矛头转向王笑。
看看这些文官有苦难言的表情。
妙哉!
~~
王笑脸上被打了两下。
痛倒不算很痛。
但他被这样一骂,其实是有些脸红的。
再想到钱朵朵,他多少有些心虚。
“老大人,你再这样,我可还手了啊。”
“小畜生!你还手啊!”钱承运哭嚷道。
……
卞修永看了看殿外的天色,急到不行。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拖过今天,再想关东厂可就难了。
于是他只好领着一众文官上去拉架,好不容易才分开了钱承运与王笑。
王笑虽心虚,但脸皮也颇厚,偏了偏头,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问道:“我做什么事了你要这么打我?”
“你……”钱承运手一指。
纵使他厚颜无耻,也有些难以说出口。
延光帝皱了皱眉,不喜王笑这样赖皮的手段。
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
但时间还早,且再让他们闹一闹……
钱承运被王笑一逼,一张老脸羞愤起来,三缕长须抖了抖,终究忿骂道:“你弄了老夫的闺女!”
不少文官转头看向别处,心中暗骂。
事虽是这么个事,但这样当众说出来,钱承运这是铁了心不顾女儿的名声了,无耻。
便有人进言道:“陛下,这种事何必放在大殿之上查,微臣提议,我们先议东厂。”
“这种事?”延光帝脸色一沉,道:“朕的大臣遭到了这样的羞辱,朕岂能袖手?这小畜生弄的若是你……你也能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吗?”
那官员愕然了片刻,一时无言以对。
王笑脸上表情却是愈发迷茫起来,指着钱承运道:“你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小畜生,你还敢不认?!”
“我什么时候认过?”
所有人才发现,王笑确实没认过。
事实上,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没有人问出口过。
钱承运一上来便喊打喊杀的,大家似乎都默认了王笑是干了这件事的。
钱承运道:“你背上的伤又做何解释?”
“昨天被我爹打的。”王笑坦然道:“我爹跑去闹事,我说了他几句,他就要打我,又嫌藤条打得不痛,还扒了我的衣服打我,我跑,他便追,追着追着他指甲还划了我好几道……”
王笑便絮絮叨叨说起来,从那藤条开始,一直讲到王康是如何怒发冲冠。
“你放屁!小畜生,什么事都拿你爹说事。”
“你才放屁!我与令媛清清白白!”
鸿胪寺的官员连忙喝令道:“快住口,要议就好好的议,大殿之上,怎么能屁来屁去……”
钱承运深吸了两口气,目光愈发冷下来——小畜生,这件事你做了就是做了,休想抵赖掉!
王笑其实心里颇慌。
今日,唯有这件事,自己确实是中了钱承运的套。
他不由暗道:“别搞到最后,把别的小伙伴们都救了,只有自己被打死了。”
他转头看了卢正初一眼——老大人,你倒是帮帮我啊。
却见卢正初再次闭目养神,一片高深莫测的样子。
王笑只好又看向白义章——舅舅啊,我可是你亲外甥……女的丈夫的弟弟啊。
白义章眼皮一翻,一幅“你活该”的样子。
争论中,延光帝挥了挥手,再次派宫人去往坤宁宫……
第200章 开玩笑
坤宁宫。
小厅里,钱朵朵躺在榻上,双眼紧闭,眉头皱着,似乎梦到了难过的事。
芹姑看着她娇弱的样子,心里叹了一口气。
宫女也有品级,芹姑便是太后身边的四品礼教司仪。
今日这件事,延光帝想知道真相,又不愿让皇后、许贵妃身边的女官来看,于是让人去太后宫里请了她来看。
在宫里待了一辈子,芹姑也不知选过多少宫女,一双眼睛极有些老辣。
只看了一眼钱朵朵眉眼间的神态,她便知道这小女娃子承欢不久。
虽说看明白了,却还要等她醒来了再问两句话。
芹姑等得住,因为陛下的口谕是“不着急,确认清楚。”
过了一会,有人进来。
却是许贵妃带着淳宁公主来给皇后请安,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子。
芹姑只瞄了那女孩子一眼,心里便大摇其头——这女娃也太不讲礼仪了,怎么能拿起桌上的瓜果就吃呢……
秦小竺手里拿着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渴死我了。”一边咀嚼着,一边大声说了一句。
往日里都很端庄重礼的皇后与许贵妃此时竟然都是捂着嘴轻笑了一下,一脸的慈爱与宠溺。
许贵妃笑道:“瞧你这孩子,慢点吃。”
皇后亦是笑道:“今日知你进宫,本宫特意备下的。”
秦小竺侧目向淳宁看了一眼,颇有些得意。
怎么样?本姑娘人见人爱吧?
淳宁懒得理她,目光转向榻上的钱朵朵……
两行清泪从钱朵朵的眼角缓缓流下来。
她梦到王笑被拖到菜市口斩首,梦到自己撞死在他身边,也梦到两人化成蝴蝶。
原来梁祝的戏文里,说的都是真的。
心里这边般着,钱朵朵悠悠转醒。
入眼却是秦小竺的脸。
“睡饱了吗?”秦小竺问道,颇有些包容宠溺的样子。
钱朵朵一愣。
秦小竺轻声道:“睡饱了,再来啊~”
钱朵朵又是一愣,这话这语气,听着好熟悉啊。
却见秦小竺嘴角勾起一丝笑来,悠悠道:“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说着,她竟然探出手,拿手背在钱朵朵脸上轻轻抚着。
钱朵朵身子一颤,整张脸变得惨白,几乎又要晕过去。
“你你你你……”
你怎么能偷看我们?
“怎么了?我的小花朵。”秦小竺道,“我们不是还说好,下次要……愿君多采撷么?”
钱朵朵一张脸瞬间便红到了脖子。
“我我我……”
她恨不能整个人钻到地下去。
晕过去算了。
不行,脸色烧得太厉害了。
下一刻,她才忽然捕捉到秦小竺话里的那个词。
不是那个让她羞到极点的‘小花朵’和‘多采撷’,而那个‘我们’。
果然,秦小竺目光一转,稍稍瞥了芹姑一眼,悠悠道:“前晚我不过是想逗一逗你,你却是反应好大啊,在我背上抓了好几道。”
芹姑转头看了淳宁公主一眼,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这是要替附马脱罪?
果然,接着她耳边便听那没礼仪的女孩子又说道:“还有哦,我不是名叫王笑,我名叫秦小竺。”
……
帷幔后面人影绰绰。
芹姑缓缓退了出来,出了屋子,关上门。
她心中斟酌着今天的事,感觉到实在有些为难。
一转身,却见淳宁公子正站回廊上,一袭月华裙端庄典雅又不失俏色,看得芹姑连连点头。
“见过殿下。”
“看清楚了?”淳宁轻声问道。
芹姑低声道:“看清楚了。”
她说着,目光落在淳宁公主的手上,只见公主的双手皆是收在袖子里。
淳宁见了她的目光,轻轻笑了笑,将手放在芹姑面前晃了晃,道:“新画的指甲,好看吗?凤仙花汁染的……”
一双素手纤纤,少女脸上尽显天真。
芹姑却有些惶恐起来,连忙道:“奴婢不敢。”
“问你好不好看呢。”
“好……好看。”
淳宁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的指甲,笑道:“刚才小竺与钱姑娘的对话,你也看到了,母后与母亲也是亲眼所见,钱姑娘的神色,做不了假吧?”
芹姑低声道:“是……做不了假……”
“小竺调皮,喜欢捉弄人。不过是一场玩笑,不宜将事情闹大,平白坏了人家姑娘的清白名声。芹司仪你说是吗?”
芹姑低头不语,颇有些为难。
“父皇是勤勉明君,极少过问后宫之事,芹姑姑往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却可以与我说。”淳宁轻轻笑了笑,忽尔又问道:“芹姑姑家里,只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弟弟吧?”
芹姑一愣,行礼应道:“是,他小时候走丢了,算来有十八年未见了。”
“难为司仪记得清楚,想必也是很挂念他。”
淳宁说着,却是又说道:“本宫替你打听了,开封城水淹的时候令弟正好在城中……所幸他的妻儿尚存,城北棉花巷四十七号,芹姑姑下次出宫时,可以去见一见。”
……
过了一会,秦小竺从屋里出来。
淳宁一见秦小竺,便想到自己拿指甲划她的情形,脸上微微一热,转过头去。
秦小竺看着芹姑的背影,道:“为了你这些女官的软胁,你知道我在小柴禾那花了多少银子吗?”
淳宁道:“从五品的主管宫女,一宫不过一名;正五品尊等宫女,只有妃嫔宫里才有;像她这种四品礼教司仪……”
“好啦好啦,”秦小竺挠了她一下,道:“我本还以为你是浪费我银子,今天才知道你是神机妙算。”
“就你小器。”
秦小竺嘻嘻一笑,一把搂着她,道:“好淳宁,你最厉害了。总之这次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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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殿。
王笑脸上淡定,心中悲切。
钱承运脸上悲切,心中淡定。
两个人吵来吵去,就是不让那些文官有机会开口提封东厂。
延光帝对王笑的印象倒是因此又好了那么一点点。
过了一会,芹姑便过来对延光帝低声禀报起来。
“哦?”
结果竟然让人颇有些意外。
延光帝回想起那天在街上看到秦小竺的样子,心中摇头不已。
秦成业的孙女,那个德行……
延光帝转头看了钱承运一眼,略作沉吟,便又对芹姑吩咐了一句。
芹姑便上前几步,极有些端庄严肃地宣布道:“恭喜钱大人,此事是虚惊一场,令千金清白不失,事情搞清楚了,是秦家姑娘和钱姑娘闹着玩的。”
钱承运只觉得脑中咣当一下,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秦家姑娘?
自己那个女儿,竟是翻供了?
他张了张嘴,极想向芹姑问一句:你是不是搞错了?
但这样的话不能问。问出来,名声毁了事小,别人只会觉得自己居心叵测。
“一场误会……”
“钱大人虚惊一场……”
耳边同僚‘清清白白’之类的宽慰语句落在耳里,他却觉得愈发难堪。
延光帝心中将信将疑,但看着王笑一脸无辜的样子,不由又想到他关于‘小冰河’的那场论述。
这小子还是有些用处的……
这般想着,延光帝往龙椅上一坐,感到有些疲惫。
今天,又是瞎忙的一天。
满朝大臣吵来吵去,最后又具体做了什么实事?
卢正初和那些官员一起做生意,这确实犯了律法,但朝庭确实也有些年没发俸禄了,可以理解。那就,再罚点俸禄吧。
王笑那个‘家父’聚众闹事,要多罚些银子。
还有,今天这些庸臣,一个一个都要罚。
温容信、尤开济……
第201章 文博简
“陛下。”
左经纶忽然站了出来。
延光帝眉头一皱,心中暗骂道:“不依不饶了是吧?朕就是不封东厂!”
没想到左经纶却是转头看了钱承运一眼,淡淡道:“老臣认为,钱承运是故意构陷准附马都尉王笑。”
今日之局,他本是打算先与钱承运联手打下东厂与昆党,再掉转马头对付钱承运这个叛徒。
现在东厂与昆党没打下来,却还可以接着对付叛徒。
“不错。”有人声援道。
左经纶转头一看,开口的竟是卢正初。
两位阁臣对望了一眼,卢正初走了出来,缓缓道:“准附马王笑,纯良质朴,绝非轻浮之人,钱承运无故栽赃,居心不良。”
王笑极是无语。
糟老头子现在跑出来说自己什么‘纯良质朴’,刚才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而且卢正初与左经纶刚才这个小眼神,自己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就像是两个高端玩家正在对打,却又忽然说:“咦,这里有个人掉血了,我们一起去补刀他啊”
实在是太没品了!
接着,便听左经纶又道:“东厂仓库中那八万石粮食来的蹊跷,刚才准附马提到文家,却被钱侍郎打断。但,老臣认为,文家还是应该查一查。”
这一句话,钱承运猛然变色!
温容信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道:“不错,太蹊跷了。今日这案子,像是有人在构陷朝中大员。一应证据,似乎是有人故意提供给微臣的。微臣愚钝,被人利用了。”
尤开济眼睛一瞪,连忙跟进道:“是是是。微臣也是被人利用了!微臣实在是太愚钝了。那些供状、那些证词,都是刑部的堂官们提供给臣的啊,那些人一向懒散,这次却勤奋的很。一定是钱承运在背后捣鬼……陛下,臣是被利用了啊!”
卞修永亦是高声道:“臣也认为钱承运居心叵测,故意污陷准附马王笑,恳请陛下彻查!”
白义章道:“钱承运人品恶劣,惯会卖子女以求荣华,今日必是他设计陷害……”
一时间,竟是满殿群臣齐齐声讨起钱承运来。
王笑咂了咂嘴,心中颇为震惊——这些朝堂大员,一个个,好果绝的反应。
下手也太黑了。
……
大殿之上,又是一场剑拔弩张。
与虎谋皮者,终要丧于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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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
报信的人已经走了。
已经致仕的太常寺卿文博简倚在藤椅上,老眼看着天边的夕阳。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今夜会有人来带你进宫问话……照实说就行。”文博简开口说道。
“照实说?”文和仁愣了一愣,喃喃道:“可是那样的话,钱承运可就完了。”
“你该关心的,是钱承运吗?”
文和仁又是一愣,仔细一想却是吓了一跳,惊道:“照实说的话,我们文家也是欺君之罪啊!”
“有左阁老在,你怕什么?”
文和仁竟又是一愣:“左阁老?”
一连三愣,傻头傻脑。
文博简微微叹息,摇了摇头。
“还不明白吗?”文博简叹道:“你们这样的庸才……老夫走后,文家该怎么办?”
老父亲既然这样说了,文和仁也只好羞愧地低下头。
文博简嚅了嚅嘴,道:“钱承运那样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卖的人,老夫怎么可能将家族事业倚在他身上?”
“可是我们前几天才……”
文和仁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喃喃道:“所以左家和钱家闹掰,我们选的是左阁老?”
文博简看着夕阳,默然不语。
文和仁又问道:“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假装选钱承运?”
过了好一会,文博简老迈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在朝为官,起起落落本是常事。左、钱一开始也是盟友,审王笑案的时候,钱承运败了,败了自然要挨些罪名。可是他呢?一点委屈都不能受,转头便去支持开立东厂。这样的行为若是放任下去,左经纶还如何驱使别人?”
“今日,大家说要斗权阉,可权阉斗倒了一个还有一个,陛下身边又不缺太监。王芳上任才多久,又没什么恶行,文官为什么要斗他?”
“文官们怕的并不是王芳,而是东厂。唯有钱承运一个,想对付的是王芳这个人。”
“相比王芳。左经纶更急切要对付的,反倒是钱承运。因为他是浙党的叛徒,不尽快除掉,便马上会有别的叛徒。”
“同样的道理,钱承运不仅是浙党的叛徒,也是所有文官的叛徒。”
文和仁大惊,问道:“这一切,是左阁老布的局?”
“你还是不明白啊。”文博简叹道:“为官到内阁三人这种地步,又何必布局?他们向来是四两拨千金,以最小的力,谋最大的好处。”
文和仁迷茫地眨了眨眼,愈发羞愧起来。
父亲说了这么多,自己却还是不明白……
文博简也不指望他能明白了,缓缓道:“只有钱承运一人在布局,但他和郑、卢、左三人比,还差了些火候。这三人的‘势’摆在那里,这朝中万事便都是他们的局,遇到的每一件事,他们都能在最快的时间,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所以,钱承运哪怕布下再精妙的局,用在他们身上,最后被套进去的也还是自己。这就好比,三个壮汉正在互相较量,有个小孩拿着棍子冲进了战局。一开始,或许有一两个壮汉想借他的棍子打别人,但最后,挨最多拳脚的只会是这个小孩。明白吗?”
文和仁的声音便有些吃力起来,低声道:“孩儿实在是愚钝。”
“人和人比,不是差在脑袋上。你没到那个位置,自然明白不了的。钱承运与他们比,差的便是那份格局。”
文博简似乎不是在对儿子说,而是在自言自语。
夕阳落了下去,天渐渐暗了下来。
“复盘整件事,郑元化只不过是吩咐了温容信一句话。若是事成,他除掉卢正初,而事败,他也毫无损失。”
“左经纶一早就看透了钱承运的性子,知道让我与他交好就一定能拿到他的把柄。今日若是事成,他除掉卢正初,事败,他就除掉钱承运。”
“至于卢正初,从一开始就是立于不败之地,被钱承运推了一下,反手便能将他推倒在地……”
致仕的太常寺卿评点着这些熟悉的人物,眼神中有些向往和回味。
庙朝之上,那些昔日的同僚还在执天下牛耳,自己却为了给家族子弟让路,早早地退了下来。
偏偏家中,只有一些蠢材。真让人遗憾。
“倒是那个王笑,很厉害。”文博简又将今日的事情咀嚼了一遍,淡淡说道,“年纪轻轻的,周旋于这些老奸巨滑之徒之间,竟还能运用别人的势,成自己的事……”
过了一会。
老头子又说道:“值得老夫与他对手。”
夜色沉下来。
月亮从云间出来。
果然,有人来带走了文和仁。
文和仁进宫半个时辰之后,钱承运以欺君之罪被罢官入狱,进的正是刑部大牢。
第202章 月如钩
“钱承运倒了。”
淳宁走进金禧阁,在位置上坐下来,方才不急不缓地说道。
“活该。”许贵妃轻哂道:“你们知道他败在哪里吗?”
周衍沉吟道:“钱侍郎此人,太工于心计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许贵妃摇了摇头,道:“他败在选错了盟友,薛召娣那个女人成事不足,今日这种情况,她还能让我们进了坤宁宫。”
周衍颇有些无奈。
自己这个母亲,什么事都得说上皇后母子几句。
他转头看向淳宁,问道:“姐姐为何要救王笑?救了他,他可还是当你的附马。”
淳宁却不急着回答周衍,反而淡淡道:“我最近又看了一遍《六韬》,略有些启发,你可知‘示饥而实饱,内精而外钝’何解?”
周衍犹豫道:“你是说……王笑此人,看起来傻,实则精明?”
许贵妃道:“他何止是精明?今日之局,连我们都未想过能解。”
淳宁道:“不是我要救他,而是他展示了值得我们去救的实力。”
周衍不解。
淳宁便解释道:“三位阁老向来是‘大谋不谋’,如山岳难撼,因他们有‘势’,所谓‘势’者,便是他们的权力、金钱、名望、才华、人脉,甚至是在父皇心中的地位等等,这也是钱成运比他们差的地方。但王笑,能借势。”
“借势?”周衍不解。
“他不过是一个商家子,以前还有些痴呆的名声。却能在京城外翻出偌大动静,今日还在朝堂上春风化雨,便是因为他能借势。昆党有贪名,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同流合污,他却能坦然与他们合作,用他们的势来办自己的事。”
“钱承运都没看破卢正初的底牌,他却看破了。更难得的是,还利用今天这个局,将整个昆党套进他的产业园里,随口说一句‘一起做生意’便举重若轻地借着了昆党的势。”
“产业园?”周衍道:“他那么说是带着这个目的?”
许贵妃点点头,轻笑道:“薛召娣还想故意选个痴呆。没想到,一堆窝囊废中,竟是挑出了这样厉害的附马,眉儿才是最‘大谋不谋’的一个。”
淳宁低下头,道:“运气好罢了。而且,要等以后能为我们所用,那才算是好。”
周衍张了张嘴:“可是,他人品不好啊,如何堪配姐姐?”
淳宁看向周衍,郑重道:“我们是天家子女,既得了这世间最尊崇的身份,便要为了这世间有所舍弃。你选的是一条最艰难的路,便不要妄想走得轻松。为帝王者,就只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帝王而已,而不能将自己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淳宁说着顿了一顿,又道:
“比如我们的父皇,他是勤勉之君,但就是……有太多喜怒哀乐了。”
周衍似乎有些被吓到,登时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姐姐前一段话吓到,还是最后那一句大逆不道的点评更让人心惊。
父皇他太多喜怒哀乐了?
自己若想当雄主,还得比父皇过得更辛苦?
……
小坐了一会,淳宁看了看天色,便站起身来道:“想必小竺在坤宁宫用完饭了,我去接她回来。”
对于皇后强留秦小竺用饭的举动,许贵妃亦是颇为不满,便道:“正是如此,少让她在坤宁宫多呆。”
一弯新月如钩。
金瓦红墙的一片皇宫之中,夜色静谧。
皇宫西北,宫装少女走在回廊上,心想着一会便能接到秦小竺,心中便很有些雀跃……
同样的月色下,王笑则是缓缓走在皇宫东南处。
依旧是由小太监刘安送他。
路过内阁的时候,王笑转头看去,却见里面还亮着灯火,不时有小太监抱着奏折跑进跑出。
刘安见王笑放缓脚步,便笑着小声解释道:“是郑首辅还在忙国事。”
王笑讶道:“晚上还办公?”
“今日的午朝开得久了,想必首辅大人今夜又不出宫了。”
王笑若有所悟。
他虽没当过皇帝,但以前也当过小小的老板,大抵便能明白延光皇帝对这几个大臣是什么心态。
一个天天死命加班还能担事的员工,相处得再怎么样,开是不可能开的。不然那么多事全自己做不成?
郑元化勤勉任事,卢正初体察圣心,至于左经纶自己还不了解,想必对延光皇帝而言也是有些妙处的。
可惜他们这个‘公司’,效益实在是不好。
不是不好,简直是要倒闭了……
这般想着,他由刘安领着,过了金水桥,往东华门走去。
一路上都有些小太监路过,两人也不好多谈,到了东华门前空旷处,王笑方才对刘安道:“今日多谢刘公公相助。”
说着,手里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便递了过去。
刘安却是不收,脸上的笑意颇有些真诚,道:“奴婢活在宫里,哪有什么要银子的地方?也没个亲人帮着花,附马爷上次给的五十两都还没开始用呢。”
王笑便笑劝道:“钱多不压身嘛。”
“附马爷的心意奴婢领了。”刘安笑道:“虽未说过几句话,但奴婢知道您和旁人不同,您是打心眼里没有看不起我们这些阉人,奴婢看得出来的。”
王笑愣了愣,心道:你是皇帝身边的人,谁还敢看不起你啊。
刘安又道:“干爹也是说附马爷待人没有偏见,说您是我们阉人值得相交的好朋友。”
王笑大概能明白刘安的意思。
但他其实也不能真切地体会刘安的那种心境。
对于有些受尽冷眼的人而言,那一份‘没有看不起’便仿佛是深恩厚义,值得自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帮他一次……
可惜接下来,让刘安很为难的是:这位阉人的好朋友却是不肯出宫。
“附马爷,一会宫门可就要落钥了。”刘安急道。
王笑张了张嘴,颇有些为难起来,自己总不能问“钱家小姐出来了吗?”这样的问题。
他只好道:“让我再等等吧。”
刘安颇有些不解,不明白王笑在等什么。
没想到过了一会,月光下竟真有一个小宫娥跑过来。
小宫娥十四五岁模样,模样标致,却似乎没什么礼貌。
她一边跑,一边喊道:“王笑,你等等……”
好不容易到了近前,她喘了两口气,方才又直呼其名道:“王笑,公主有东西给你。”
刘安吓了一跳。
公主?
淳宁公主?
有东西给准附马?
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万一陛下问起,自己要怎么说?
小太监感到一阵迷茫。他只好轻轻咳了一声,转过身,往旁边走了几步。
小宫娥听了这声咳嗽,才想起来似的,连忙行了礼道:“奴婢甘棠,是淳宁公主身边的侍婢,奉令前来向……您带句话。”
说着,便向王笑递来了方红色的锦帕。
“谢谢。”
王笑伸手接过,却见上面绣着一轮圆月,月下还有两株牡丹,旁边还有四个小字——花好月圆。
花好月圆?
花好?
总不会是说我的小花朵没事吧?
但这是我和钱朵朵之间的秘密称谓啊!
甘棠又道:“对了,秦小姐烦请您回去之后和秦公子说一声,她这两天住在宫内,让秦公子‘勿要担心’‘安安心心等着’。”
一句话入耳,王笑心中一宽。
他便向这小宫娥作了个揖,道了一句“辛苦了”。
一抬头,却见甘棠一脸似笑非笑,目光中隐隐还有些不爽。
王笑不禁脸上一红。
显然,自己跟朵朵的秘密称谓被人家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事,想必也被知道的一清二楚。
唉。
娘希匹。
……
第203章 小面试
依旧是一辆马车等在宫门外。
依旧是王珍与王珠等在车上。
王笑才在马车上坐定,王珠便是叱骂道:“一天到晚的惹事生非,你就不能安生些?”
“二哥你这就不讲道理了。”王笑又诧异又委屈,道:“要不是二哥你送我去当附马,我怎么会惹上这样的事?”
纵使王珠蛮横霸道,一时竟也无言以对。
王珍轻笑起来。
有些事,他心里看得明白。
初时,自己与王珠看王笑是痴呆,想着反正是个无欲无求的,送去选附马也没关系,没想到后来他非但不痴呆了,竟还是个多情种。
附马一事,算起来便是自己与王珠误了这个多情的三弟了。
王珍也知道,对于此事,王珠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但再愧疚,也经不住王笑这样老是提起。
提得多了,心劫慢慢便去了,偶尔说起来,便能如开玩笑般一笑置之。
没想到这个三弟却还是个有心的。
果然,王珠便冷笑道:“我不讲道理?你去问问家里上千个伙计,我讲不讲道理。”
“二哥你是在炫耀吗?我是你的伙计吗?你讲道理?你向来只讲你自己的道理。”王笑又道:“若不是二哥你给我包办了婚姻,这满京城的女子,我看上谁上谁,半点事也惹不了。”
王珠恼道:“你是兄长我是兄长?啰啰嗦嗦,成何体统?”
“每次就只会拿话压我。”
“你越来越放肆了,现在还敢和我顶嘴?”
……
吵了一会,王笑才颇为郑重的向两位兄长道了谢。
“谢大哥找关系替弟弟偷粮食。”
“谢二哥替弟弟偷父亲的名单。”
王珍道:“一母同胞的兄弟,没什么好见外的。你沾上昆党,沾上禁酒令,说到底反而是受了我们两个兄长的连累。”
王珠则是表情淡淡的,冷哼了一声。
其实,对于王笑而言,今天最麻烦的不是昆党和东厂的案子。
昨天一听说有聚众闹事者反对禁酒令,他便知道是有人要对付东厂王芳。兄弟三人昨夜商议了一晚上,做足了准备,至少自保还是无虑的。
今天最麻烦的,却是自己那点风流债……
多情应笑我啊,早生华发。
此时思及至此,王笑不由垂下头,显得颇为老实。
王珠见他这幅模样,便淡淡骂了一句:“出息。”
“二哥你今天备了酒菜吗?”王笑便抬起头问道。
王珠斜睨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他却是又沉吟道:“今夜,想必张永年和邱鹏程都会过来找你。”
“今夜?”王笑讶道:“这么急?”
王珍轻笑道:“这是关乎人家一生前程的大事,刻不容缓。”
王珠道:“我与邱鹏程不过是利益关系,大哥与张永年却是真朋友,你向王芳推举张永年为太平司指挥使便是。”
这件事上,王珠并不是在推让什么,而是切实考虑清楚的。
“邱鹏程此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普普通通的一个南镇抚司。我以后在有些事上可能会用到他,才跑去与他结交。至于张永年,却颇有些不同,大哥你来说吧。”
王珍沉吟道:“张兄是军户出身,祖传的武艺练得颇为精湛,为人有义气、处事懂权衡。他家在父辈时就失了田,因此曾经在外留落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在蓟镇从军,于李督师麾下立了不少战功,一路升到游击将军。”
“说来简单,但一个没背景的小卒能到这份上,其实艰险唯有自知。京师之围时张兄有些战功,便升至巡捕营都司。但李督师身死……以他的出身,在这京中也找不到靠山,这些年,便消磨过去了。”
王笑有些恍然。
怪不得白老虎、羊倌这些人老爱去巡捕营牢里住宿。
“向北望星提剑立,一生长为国家忧。”王珍竟是又吟了一句诗,道:“总之,张兄有守国之心。你若能帮他一把就帮他一把。就算是为了,往后我们王家出了事有个庇护。”
王笑点点头,却是道:“两个都见见吧。”
“嗯?”
王珍、王珠皆有些诧异。
王珠淡淡道:“邱鹏程许个北镇抚司便也够了,没必要见。”
王笑心中思忖起来。
邱鹏程?那家伙是对自己起过坏心的。这次他手下的千户赵平还反水到钱承运那边去。
这个人,人品和能力都不太让人满意。
但,还是应该见一见。
……
马车缓缓驶入逸园。
客房里,张永年无心安坐,来回踱着步。
在这京城中,他耳目极是灵敏。
文和仁入宫、钱承运下狱、王芳回到东厂……
一打探到消息,张永年便连忙赶了过来。
在客房里等了许久,才见到王珍过来。
“王兄,接到令弟了?”
王珍笑道:“不错,张兄再稍待一会,舍弟换身衣裳便过来见你。”
张永年道:“怎么好劳附马过来?我过去见他便好。”
王珍摆手道:“你我论交,你便也是他的兄长,只管安坐,待他来见你。”
张永年颇有些坦诚,哈哈一笑道:“有求于人的时候,一点身段脸皮而已,没什么舍不得放下的。”
又闲话了好一会,王珍方才领着张永年到了一间屋子。
推门进去,张永年便见到一个少年坐在方桌后面,提笔正在纸上记着什么。
只见他皱眉思索的样子,张永年便知道:他先见过邱鹏程了。
世事难料啊,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求到这样的小少年头上,还落于人后。
打过招呼,王笑竟是请王珍先出去。
“大哥,我和张兄私聊呗。”
王珍苦笑一下,只好转身走出去。
王笑便让张永年在方桌对面坐下来,又将烛光的位置摆了摆,方才严肃表情,道:“张都司,平常相交的话,你是大哥的朋友,便是我的兄长,我自然要敬你。”
“不敢不敢。”
张永年手在板凳上摸了摸。
有些温度。
果然是邱鹏程先来过了。
张永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正要开口,却听王笑又道:“但现在,你是来我这里应聘太平司指挥使的。那我们就公事公办,可好?”
张永年一愣。
这少年说话好直接。
而且,这句话……好大的语气。
他不由哈哈一笑,道:“好好好,公事公办好。”
“我确实有把握说动王督公将这职位许给你。但在这之前,我想确认你适不适合,所以,接下来的问题,请你认真回答。”王笑又道。
张永年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像是在玩……过家家。
这孩子以前是个痴呆,现在开窍了,却还是带着些呆气啊……
“好,我一定认真回答。”他只好应道。
王笑点点头,显得颇为正经,问道:“姓名?”
张永年又是一愣——太像过家家了。
“张永年。”
“贵庚?”
“三十有五。”
“籍贯?”
“河间府沧州南皮县。”
“可曾婚配?”
“一妻三妾,三儿两女。”
王笑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有些吃惊。
一妻三妾,可以啊你……
王笑问得极有些详细,张永年也回答的很有耐心。
接下来,王笑终于问道:“为何想当太平司指挥使?”
张永年微微有些愕然,抬眼看了看烛光中少年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王笑脸上便泛起一丝鼓励的表情,温声道:“没事,说心里话。”
面对这样的鼓励,张永年心中感觉到极有些奇怪与别扭。
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说道:“男儿当世,学文习武,便是要为天下任事。”
说到这里,他怕王笑不信,抬头看了他一眼。
却见王笑眼中,依旧是鼓励的光。
“张兄实乃我辈楷模!”王笑道。
一妻三妾,让人佩服不已。
张永年不知自己怎么就楷模了,沉吟道:“我是个武人,很多道理不懂。但大道至简,我认为楚朝走到今日之地步,在于‘不均’。比如,我祖辈有田,便能安稳劳作一生,可我父亲失了田,便开始偷鸡摸狗。这世道,偷鸡摸狗的人多了,便聚集在一起烧杀抢虐……”
“天下的田就是那么多,可为什么会有人没了田?自然是因为有人占田占地。时长日久,勋爵、贪官、富绅一个一个肥的流富,贫者却愈贫。这道理,还是唐中元打出‘均田地’的口号后我才想明白的,但老子看不起那些流寇杀人如麻……”
“陛下是千古明君,偏偏遇到这样腐朽冗杂的朝局,各中关系一团乱麻。但,我张永年不才,想做天子手里的刀,斩断这团乱麻!”
张永年说着,突然站起来,激动道:“太祖皇帝设立太平司,便是要让它成为天子的鹰犬爪牙,惩治豪族劣绅,为万世开太平基业!唐中元可以均田地,陛下也可以啊!我想当太平司指挥使,为陛下剔除朝堂污浊,以我之刀,趟出世间的安居乐业!”
王笑坐在那,抬头看着张永年激动的表情,一脸迷茫。
散落在这个时代里的人,浑浑噩噩者也多,奸滑自私者也多。同时,忠君报国者,也多。
但,张兄啊,你还是太片面了……
第204章 一箱账
张永年本可以换一个说法,比如承诺以后会给王笑、王芳送银子。
但他最后还是决定将心中所想据实说出来。
一则是他将王笑在京郊的所为看在眼里,二则他是很有些佩服王珍的。
张永年是个武夫,很多道理都是以前王珍与他说过,又藏在心里琢磨了许多年才慢慢想明白的。
道理既然是王珍引导自己想明白的,想来王珍的弟弟也是同辈中人。
此时一口气说完,他看向王笑,颇有些紧张。
却见王笑只是稍稍惊讶了一下,之后便恢复一派淡定的神色,隐隐还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
张永年微微有些失望。
王笑则是一脸严肃地提笔在纸上记了一笔,又道:“接下来,我考你几道题吧。”
……
一场面试下来,张永年觉得很是累人。
等出了这间屋子,闻着了外面的空气,他才心神松弛下来。
此时他才发现,那个少年竟是不知不知中让自己感到了紧张。
再想起王笑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心中还是觉得震惊不已。
小小年纪竟然就这样高深莫测。
自己这个武夫,缺的就是这样的朝堂上的权谋智慧……
等厨房做好了菜,几人便一起到厅里吃宵夜。
张永年四下一看,只有自己与王家三兄弟,一共四人。
他们并没有留邱鹏程。
哈哈。
“刚才是公事公办,如有失礼处还请张兄见谅。”王笑手里拿着筷子,说了一句。
他现在的长相还很少年气,此时便显得颇为乖巧。
张永年却有些又敬又怕,忙不跌地道:“附马爷公私分明,我心中只有敬佩。”
“那就不见外了,开动吧。”王笑很是喜滋滋地提议道。
他也确实不见外,下箸如飞,吃得颇为专注。
桌上肉菜颇多,秘制酱肘子、芫爆里脊、京都排骨、爆炒腰花等等,皆是张永年爱吃的菜。
另还有些素菜也是口感极佳。
还有酒,备得足足的。别的地方缺酒,王珠的逸园却不可能缺。
张永年只扫一眼,便暗赞王珠待客周全,忙举杯敬了王珠一杯。
酒入喉,张永年微微一愣。
王珠便笑道:“这酒,是新丰酒的酿法。”
新丰乃长安故地,今楚时属西安城,称临潼县。正是最近被唐中元攻下之地。
张永年思及至此,轻轻一叹。
耳边却听王珠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我今日虽是第一次见张兄,却早听兄长提过张兄的侠气与壮志。因此思来想去,便用这新丰酒招待,预祝张兄来年战功彪炳,有朝一日为朝庭收复西安,荡平天下!”
“好!”张永年心头一暖,大感快意,举杯又敬了王珠一杯。
“二爷不仅为人周全,还知我懂我!”他心中感怀,一时无以言表,只好朗声道:“相逢义气为君饮!”
说着,又是一杯酒下肚。
王笑嘴里正嚼着一块里脊,心里却是翻了个大白眼。
为人周全?我这个二哥为人不要太刻薄哦。
收复西安?这明显是在套路你啊,二哥当年还给唐中元献策让他攻打京城你知道不?
为君饮?最开始提出来要禁酒的就是这个王老二你知道不?
座上,三人聊得火热,一人埋头吃得专注。
张永年有心与王笑多说几句,偏偏王笑一直忙着夹菜,便一直找不到机会。
等好不容易见王笑放下筷子,他正想敬一杯。
却听王笑道:“大哥,二哥,张兄,我吃饱了。”
王珍苦笑不已。
王珠淡淡道:“给你备了车马,想滚就滚。”
“谢谢二哥。”王笑脸上笑吟吟道:“这个芫爆里脊和京都排骨味道都不错。”
“已经给你打包了,带着滚吧。”
王笑比了个大姆指,道:“二哥不仅为人周全,还知我懂我!”
张永年见他拿自己的话打趣王珠,心中觉得颇为不妥——当弟弟的怎么能对嫡亲兄长这么没礼貌呢。
但他确实有些被王笑的‘权谋智慧’唬住,一时也不敢出声。
下一刻,王笑却是笑道:“张兄等我消息吧,安安心心的。”
张永年一愣,却见王笑已施施然出了屋子。
……
一上马车,王笑便感受到了王珠的周全之处。
竟是有两个食盒。
每层屉里都装着两样小菜,量不大,却精致。
还有两壶小酒,打开一闻,桂花香的女儿红。
一份给芊芊,一份给缨儿。
二哥知我懂我啊——王笑暗叹不已。
自己就不该当王老二的弟弟,该去当他的客户才是。
马车缓缓走起来,王笑回想起与张永年说的那些话,淡淡一笑。
刚才是故意不怎么搭理张永年的。
就是要大用他,才要给他留点神秘感。
这个巡捕营都司还算有志向与想法,当了将军之后也开始读些书。
就是不知他哪里听的大道理,竟还敢跟自己一套一套的。
还大道至简,应该是从大哥那里学来的,但学得也太‘简’了。
自己是什么人?
——刚从钱承运、卢正初那些老狐狸手底下过过招的小狐狸。
能被他唬住吗?
还‘陛下是千古明君’哈哈,见过陛下几回?
心中这般想着有的没的,过了一会,王笑忽然皱了皱眉,向车夫问道:“最近怎么没看到桑落?”
“桑落姑娘做错了事,被二爷赶出府了。”
王笑愣了愣。
王老二也太不讲情面了。
但也许是自己太讲情面了。
再问那车夫,别的却也不太清楚……
下了马车,他提着食盒子到了积雪巷,却见大门紧锁。
唐芊芊竟是又不在家。
王笑是有钥匙的,便开了门进去看一看。
走了一圈,却见桌上放了一封信……
“笑郎若是见了这封信,想来是你我之间有默契。”
只看了开头这一句话,王笑便轻轻笑了笑。
“人家有件急事需出京去办,快则十余日回来,慢则经年累月,望君勿忧。”
王笑脸上的笑容便淡下来。
经年累月?
经年累月下去,唐中元都打到京城了,还有什么事办不完?
这显然是颇危险的事!
王笑便皱了皱眉。
却见唐芊芊在最后又补了一句:“此事琐碎,却无危险,笑郎切勿挂怀。”
紧皱的眉头便松开来。
但没过多久,王笑的眉头又皱起来。
唐芊芊那女人显然是极了解自己的。
那她最后加的这句话,反而更说明那事情十分危险。
他便收起信,在屋中翻找起来。
这间屋子他是常呆的,各项物品的位置他都颇为了解。
整洁简单的屋子,翻来找去半点线索也找不到。
他不甘心,又翻了良久,竟还真在衣柜里找到一道暗门。
从暗门一路过去,又是一个女子的闺房。
烛光一照,王笑吓了一跳,惊道:“芊芊?”
再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件挂着的戏服,看样式是唱旦角的。
房里摆着许多乐器,琵琶、琴、瑟都有,墙上还挂着些舞扇。
中间的桌子上却是摊着几本册子,地上还放了一箱账。
王笑先打开门到院子看了看。
秋千架。
果然是陈圆圆的宅子,吴中名伶嘛。
他便返回到屋里看了看桌上的册子。
翻了一会,王笑不由不轻轻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傻女人。”
你表现的万事从容不迫,却是将难处都藏在了这些纸墨中。
还以为你对煤炭的生意信手拈来,却是记了满满的两本账。
还以为你账记得漂亮,却是算错了许多遍,勾勾划划,最后再重新誊抄一遍。
还以为你对京城四大商家了如执掌,却是从这二十八家里一点一点筛出来的。
还以为你对融资的方案一说就懂,却是足足将成本分红各个数字举例算了满满一册……
将手中的账册放下,又拿起一本册子翻开来,王笑不由一愣。
这本册子上却全是简笔画像。
她画功颇差,却还是能看出每一页上画的都是王笑。
有的是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有的是他翻墙的样子。
竟还有一张是他躺在榻上被迷晕的样子。
她没有用工笔,只是在写账之余用毛笔简单画的,也没有丹青上色,便如小人书一般傻气……
烛光照着册子里的王笑,捧着册子的王笑默立良久。
夜色中,他终究是轻叹了一句:
“你干的是杀官造反的买卖,处境就真的像我所见到的那样风平浪静吗?”
……
同一时间。
紫荆关。
此处为京畿通往太行山的要道,有畿南第一雄关之称,是太行八陉第七陉、天下九塞第四塞。
月光之下,紫荆岭之上,二十余骑狂奔而至。
“末将京营奋武营游击将军包武,有要事往大同请见孙将军,还请验符通关!”
“末将京营包武……”
如此喊了数声,关隘上方才有火把亮起,映出那“紫塞荆城”四个铁划银勾的大字。
“懂不懂规矩?!夜里喊关,若不是看你们是从京城方向来的,老子便当你们是反贼的探马,将你们射杀喽!”关城上的守军大喊道。
唐伯望便喊道:“军情如火,还请放下吊篮,核验令符、尽早开关!”
关城上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一行骑士中,一个瘦瘦小小的黑面青年转头回望了京师一眼,探手进怀,轻轻摩挲着怀里的檀木梳子……
过了一会,关门缓缓打开。
“包将军,小的提醒一句,山西瘟疫闹得厉害,若是有个咳嗽发热的便在路上养好了,别等到了大同城下被放箭射死了……”
“路上的干粮也请自己带足了,这一路上可都找不到吃的……”
唐伯望点点头,策马向前。
月色中,雄关巍峨,千年依旧。
唐芊芊捏着木梳,心道:“这样的情况,来年孙白谷还想守住山西、保住宣大?”
莫说是孙白谷,就算是孙膑、白起、鬼谷在世,也休想挡住我义军的铁蹄!
第205章 京城夜
左府。
“连地势也不识的愚夫,也配高居庙堂之上谈天下大势耶?”
宋礼气极,胸膛上下起伏,深吸了两口气,方才道:“南巡?!千古以降,居江南而北伐,事成者有几人?”
“除了太祖皇帝驱除元蒙。此外以南伐北,世上再无一例!再无一例!”
“哪怕是太祖皇帝起兵时,各地义军云起,我们大楚也是先占中原而南征,才能顺长江而下,一路荡平。”
“天时地利人和,卢昆山是要让我大楚再失地利与人和乎?”
“南巡之举,绝不能成!”
要不是当着左经纶的面,宋礼这般骂完便要砸东西。
左经纶倚在椅子上,摆了摆手,唤着宋礼的字,叹道:“元义,先不要激动。”
宋礼道:“学生心气难平!他不仅想让陛下南巡,他还着手去做了!”
左经纶道:“你真当卢昆山不识地势?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十四岁便是东林书院的魁首。”
宋礼跌坐下来,喃喃道:“阁老是说……他想让陛下放弃中原?”
左经纶叹道:“一旦南巡,北伐不过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的说法而已。这些人,所思所想,不过是能如赵氏南渡,守半壁江山苟且。反正等到了江南,他们依旧是绵绣富贵。”
他说着,摸着膝盖长叹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呐。”
“卖国老贼!”宋礼心中愈气,缓了良久才道:“好在今日将钱承运打下来了,不然有这样的奸佞在,在朝中首倡南巡者,必此人也。”
左经纶点点头,却是难得替卢正初说了一句话:“老夫了解卢昆山,他做这一手准备,不过是想等到局势不可收拾了,带着陛下跑。总之,练些精兵也不是坏事。”
“但不该是这样练兵啊!他用什么样的人在搞银子?白义章、王笑之辈,贪臣阉党勋贵劣绅之流!”
“说到王笑,”左经纶喃喃道:“老夫看明白了,这小子看起来傻头傻脑,实则却是,装傻充愣占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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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
“真是太好吃了!”
刀子大呼了一声,又道:“少爷、缨儿姐,这个比府里的菜好吃!青儿觉得呢?”
青儿便将小脑袋点个不停,好不容易才停下嘴来,又问道:“青儿能带些回去给思思吃吗?”
缨儿便笑道:“这是二少爷逸园里的菜肴呢,小小姐早就吃腻了。”
青儿瞪大了眼,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菜怎么可能会吃腻……
缨儿看出来王笑有心事,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自己也跟着苦恼起来。
“少爷在想什么?”
王笑便稍稍牵出个笑容来,道:“没什么啊。”
他有些担心唐芊芊。
见王笑不高兴,青儿便掏了两块糕点出来,道:“恩公吃这个啊,吃了就开心了。”
王笑低头看去,却见是两块玫瑰酥。
他只好又笑了笑:“青儿留着自己吃吧。”
“青儿有很多东西吃啊,思思说我想吃什么她都能和她爹爹要到,二爷是天底下最和善的人……”
要不是眼前说话的是个孩子,王笑就要回应一句“放屁”。
王老二脸多臭啊,还和善?
青儿见王笑翻了个白眼,便连忙补了一句:“恩公是最最和善的人。”
缨儿便忍不住笑起来。
王笑转头一看,见她笑得眼睛弯弯的,很有些可人。
“少爷有两个最哦。”
……
吃完这场有些小确幸的宵夜,青儿便表示要回去陪王思思,理由是“桑落姐不在,思思这几天很难过。”
等刀子带着青儿出了院子,缨儿舒了一口气,对王笑道:“桑落姐姐总算能回来了。”
王笑讶道:“你怎么知道?”
“刚才青儿说了哦,小小姐都生气了,那二少爷便会同意桑落姐回来的。”
王笑颇有些无语,心想桑落就是仗着这个,才会有恃无恐地敲自己的闷棍。
他便道:“青儿是说思思难过,又不是生气。”
缨儿道:“小小姐一生气就对二少爷说自己很难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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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园。
座上三个男子都有些醉意。
“珍兄,你为何不入朝为官?若你我携手,一文一武,共振这颓靡局势,是何等快哉?!”张永年道。
三人已丢了杯子,换了碗来装酒。
王珍苦笑道:“若要在今日这朝堂上立身,便要先学会吃人。能吃百姓者,方可披青袍;能吃士绅者,方可披红袍;等学会吃别的官了,方可披紫袍。”
“哈哈哈哈。”王珠大笑道:“大哥此喻颇妙,当浮一大白。”
张永年却是道:“就是因为如此,我辈男儿才应奋起一腔孤勇,去改一改这世道。”
王珍只是笑。
张永年只好道:“我是粗人,看事看得不如你们读书人明白。但也许正是看得不明白,才说这般傻话。”
说话间,又是一碗下肚。
“张兄勿要如此说。”王珍笑劝道:“张兄行事,我心中只有敬佩。只是,我不想入朝,有自己的理由。”
王珠看了大哥一眼,默默饮了一碗酒,倚在椅背上。
欢宴过后,又是一番萧索。
大哥若想入朝为官,不仅是今科能中榜,上一科就能中榜。
三年多以前没中,是因为他不想自己冒险去行刺东宫,于是殚精竭虑地定计想让唐中元攻京。
这一科不中,他亦是因为自己。
忠孝、仁义,终究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让这个兄长一世难全……
换作别家兄长,谁会将自己的前途赔给自己这样发了疯魔的弟弟?
闭上眼,亡妻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上来。
他思念至此,心中恨意愈烈。
周肇,全都是因为你!
王珠猛然睁眼,高声笑道:“张兄行事,我心中亦是羡慕!黄沙百战穿金甲,一将功成万骨枯。哈哈哈。快意!”
他盯着张永年,一碗酒痛饮入喉,心道:
——我实在是羡慕你这一身杀人技艺!
张永年看着王珠,忽然有些恍神。
他能感受到那一双眼眸中的杀气。
“能与珍兄的两位贤弟相识,是张某的大荣幸!”张永年也是饮了一碗,大声道:“今日喝了珠兄弟许多酒,往后但有差遣,我再所不辞。”
王珠微微眯了眯眼,心道:差遣?哈,可惜你是个忠君报国的。
张永年却是心道:珍兄弟与珠兄弟不愿学着吃人,可那位附马爷,却是天生就是能吃人的。
“能吃权贵者,方可披蟒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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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饮了一壶酒,颇有些憨态可掬的样子。
缨儿也饮了几杯酒,脸上便泛起两坨红晕。
对于缨儿而言,和少爷一起喝酒,是颇为新鲜的体验。
两壶女儿红都是带着桂花的香甜味的,颇有些好喝。
“缨儿,有一天你也会不在我身边吗?”
王笑忽然低声问了一句。
缨儿便应道:“缨儿怎么可能不在少爷身边呢!”
末了,她又道:“就算少爷迎娶了公主,缨儿不能跟去公主府,那也还是少爷的丫环。”
一脸坚定的样子。
王笑摇了摇头,道:“我不尚公主了,我说过了,我们逃到江南去。”
“少爷啊,你又在乱说了。”缨儿道,“府里最近许多人都在说江南那地方不好呢,说是冬天没有炕……”
“傻丫头,那是爹乱说的。等你到了那边,你才知道江南的好。”
他说着,借着酒意便开口唱了一句:“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
缨儿眼睛一亮,极是捧场:“好听!”
王笑又微微皱眉,道:“但江南也好不了多久,我带你到海峡对面去。”
缨儿道:“少爷啊,一定要走吗?前几天青儿替我问二少爷你去了哪里,二少爷说‘想必是菩萨点化了你家少爷,让他开了窍,跑去救国救民了吧’,少爷你不是应该留在京城做大事吗?”
王笑:“……”
“二哥那是反讽的语气,你没听出来吗?”
“我是听青儿转述的啊。”缨儿道。
“很明显啊,他说的时候肯定还臭着脸,这样呵呵笑一下。”王笑道。
“可是缨儿也是这么觉得啊。”
王笑吐了一口气,心中自嘲地笑了笑。
救国救民?
世人皆当自己聪明,把上位者当成傻子。以为换个人上去便能救得了天下?
人家一辈子的政冶经验,从万千举子中选出来,在庙堂暗涌中活到最后,对楚朝的大小问题心若明镜。
自己呢?不过是普通人。
上辈子只不过是想活成一个中产都需要拼尽全身气力。
而眼前这个吃人的世道,想活下去都难。
不说唐中元、皇太极,只说今日那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哪一个不是老奸巨滑?
钱承运从高高在上的刑部侍郎到沦为阶下之囚,只在那些人几句话之间。
龙椅上的陛下,喜怒只在转瞬,想杖杀谁只凭一己好恶。
这次要是被他打死了,有谁会出来替自己问一句律法人权吗?
“还是得走啊。”王笑叹道。
那个淳宁公主,也不是善茬。
等唐芊芊回来,自己就该准备跑路了。
两壶酒喝完。
主仆二人微醺地聊着天。
王笑道:“缨儿,你知道吗?我今天救了大嫂的舅舅,可是他居然一点都不感激我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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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府。
白义章越想越气,睡着睡着,猛然从榻上坐起来,一拳打在棉被上。
“王笑!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能故意把我的底牌随手打出去?!”
“你还敢把本官挟持到你那个破烂产业园上面去,入股个屁!装傻充愣占便宜的小兔崽子……”
第206章 铁将军
夜半三更时,有些年轻人酒宴过后刚刚入眠。
为国操劳的老人们却都一个接一个爬起来准备早朝。
等到日上三竿,老人们下了早朝,那些年轻人才揉着眼醒过来。
今天王笑陪缨儿去广济寺烧香。
缨儿许愿自己的少爷一世平安。
王笑却要许愿保好多人一世平安。
他想着菩萨保护这么多人应该也辛苦,便多布施了许多钱财。
缨儿极有些高兴,因为在她想来,愿意陪丫环烧香的少爷,天下只有自己少爷这一个了。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与少爷前脚刚走,王珰与碧缥后脚便进了广济寺。
碧缥磕了头,极有些虔诚地默默许愿道:“求菩萨保佑小女腹中胎儿平安康健……”
王珰看着她低眉顺首的样子,忽然间下定了某个决心。
于是他便在碧缥身边跪下来,心中默念道:“菩萨,小子想娶这个丫环为妻,求菩萨保佑小子家中应允,万事顺利。”
王珰许了愿,恭恭谨谨磕了三个头。
“珍大哥说过,男儿生于世,要有担当。那……”
“那我就去求珍大哥,求他帮我说服父亲母亲!”
……
出了广济寺,沿大街再缓缓往西走,便有间开张不久的铺子。
铺子前已排起了长队。
“好香啊!”
缨儿正拿着刚买的小糖人看,忽然吸了吸鼻子道。
转头看去,却见那店上的招牌写的却是‘啃的鸡’三个字。
“少爷,我们去买这个吗?你看好多人排队啊。”
“好。”
缨儿颇有些高兴,点了点头便往队伍后面排去。
王笑却是握着她的手腕,径直牵着她走到店里。
“你小子!怎么能插队啊?!”便有人喊道。
“勿怪勿怪,这是敝店的东家。”店里的掌柜便连忙跑出去招呼。
“哇!少爷,这是你的店?”缨儿又惊又喜。
王笑道:“是啊,你想吃什么?有炸鸡腿、鸡米花、糯米堡、老北京鸡肉卷……”
缨儿却是先四下看了看,一双明眸极为清澈。
她却是捂着嘴,颇有些窍喜的样子,悄声道:“我们不用排队耶~”
“就这么高兴吗?”
“嗯嗯!特别高兴。”缨儿用力点点头。
王笑实在是不明白有什么好高兴的。
不过是不用排队而已嘛。
下一刻,却有人“哼”了一声。
转头一看,却见王珰领着碧缥走了进来。
“笑哥儿开了一个小店,还能这样摆威风?”王珰道。
他说话的样子看起来随意,眼神却有些怯。
他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怵王笑,但今天那个女强盗不在,只有缨儿在。
于是王珰便壮着胆子过来了。
之所以过来,就是想沾沾这个堂弟的光,让碧缥也体会一下这种不用排队的威风。
“你怎么插队啊!?”又有人喊道。
“干什么干什么?我是这个东家的堂兄!”
王笑翻了个白眼,颇有些无语。
——瞧把你能耐的。
自己不过是开个店都这般,若是当个官,家里人得有多嚣张?
不是说王珰如何,整个时代的风气便是如此。
……
王珰便向碧缥问道:“你想吃什么?有炸鸡腿、鸡米花……”
碧缥想了想,道:“奴婢想吃,嗯,这个。”
说着,她指了指鸡米花。
那边缨儿则是点了一个老北京鸡肉卷。
等东西呈出来,缨儿有些为难起来,道:“这么多,我吃不下啊。”
王笑随口道:“那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剩下的给我。”
缨儿道:“那怎么行?少爷怎么能吃丫环吃剩的。”
“没事。”
王笑才说完,耳边便听王珰对碧缥道:“你要是也吃不下,剩下的给我。”
王笑翻了个白眼。
无聊!
碧缥看着袋子里那几粒鸡米花,心中极有些舍不得。
自己明明吃得下啊……
~~
王笑懒得应王珰,招手唤过店内的掌柜,问道:“唐伯有说过他去哪里了吗?”
这掌柜名叫石玉,本是蜂窝煤铺子里的伙计,因表现出色,才被唐伯望调过来当掌柜。
石玉便笑道:“唐掌柜知道东家你会来问小的,还特地与小的交待过,说是他们出京进货,让东家你放宽了心,不必担心,也不必再找人问了。”
王笑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石玉却是又凑过来,献宝似的道:“东家,小的有件事……”
“嗯?”
“小的认为,不如将这店名改成‘啃的起’,如何?一则雅致些,二则能让人明白我们定价不贵。”
王笑不由侧头向石玉看了一眼。
他便点点头道:“想法不错。我再交待一次,定价切不可高了,薄利就行。切记,我们是想让人能吃饱,而不是要赚钱,明白吗?”
石玉道:“东家放心,小的明白。钱财几与,都付笑谈,愿以鸡块,饱世人肚。”
王笑微微蹙眉:“词太难听了,你再想想别的。”
说到这里,王笑心中念头又起,便道:“你定两个价格。一个低价,能维持运作便好,不求好吃,但求让人买得起,用鸡胸的柴肉来做,在外城多开店面,招牌挂‘啃的起’……”
“另再定一个高价,用嫩肉,注重口感,店面要奢华,要有堂食雅座,开到内城。这个招牌便挂,嗯,‘金拱门’吧……明白吗?”
“小的不明白。”没想到石玉竟很是梗直。
但接着,他下一句就是:“但东家放心。小的记下来了,小的会回去慢慢参悟。一定给琢磨透了!”
王笑大感宽慰。
这是个人才啊……
突然,街上响起一阵敲锣打鼓之声。
转头看去,却见一大队人马从阜成门进城,一路缓缓而来,声势极有些热闹。
走在最前头的是个穿着戏服的武老生,头戴高高的缨冠,随着锣鼓声,一边走一边耍着大刀,嘴里噫噫呀呀不停,像在唱戏。
数不清的百姓便在这队人马周围,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时不时还有叫好声传来。
“铁将军来了!”
“快来看铁将军……”
接着,又有无数百姓从各个胡同里涌出来,不一会儿便将城西大街围得水泄不通。
但他们也不挡道,都自觉地给那大队马车让路,热闹至极。
“噫~呀呀~大胆蝗虫!竟敢啃我百姓的麦谷,快快吃本将军一刀……”
那边这般大声唱了一句,人群哄然叫好!
“好!”
这边店铺外也早早站满了人,将王笑几人堵在店里出不去。
好不容易待那队人走到近前了,缨儿便踮着脚一脸好奇的样子。
四周热闹非凡,她便凑在王笑耳边喊道:“少爷啊,你说他们在干什么呀?”
王笑大声问道:“想知道?”
“嗯嗯。”缨儿用力点点头。
王笑四下一看,见那些大人都将小孩背在肩上,便道:“我背你啊。”
缨儿顿时红了脸。
王笑却已经蹲下来。
“快上来,不然一会人家过去了……”
很是劝了一会,缨儿才坐上了王笑肩头。
她心中又甜又羞,手扶着王笑的肩,转头向街上看去。
却见那队人马里不光有唱戏的,后面却还有一队人正在跳舞,打相却像是……鸡。
而队伍中间,一辆大板车上垒了个小台上,上面却正站着一只打扮的很是神气的……大公鸡。
“喔喔喔~”
声音嘹亮非凡,极是嚣张。
“少爷少爷,他们在拜鸡呢……”
下一刻,又有人高呼一声:“鸡治蝗虫喽,来年五谷丰登喽!”
“五谷丰登!”人群大喊起来。
“木本粮食,铁杆庄稼,满地堆粮食,来年大丰收!大丰收……”
“勤种地,伺庄稼。灭了蝗灾,再也不怕没粮收喽!”
人群便大喊道:“再也不怕没粮收!”
却有逃荒进京的老农跟着喊了一句,便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天杀的蝗虫啊!俺一年到头的收成啊!这可怎么活啊……”
他一句话嚎完,无力再站,一把摔坐在地上,却依旧还梗着脖子,跟着人群嘶声喊道:“灭了蝗灾,再也不怕没粮收喽!”
长街之上哭的却不止他一人,一时间无数人声泪俱下,喊声中皆带着泣咽。
“俺的粮食啊!”
王笑忽觉头上一凉,一抬头,却见是有泪水从缨儿脸上划落下来。
“少爷啊,他们好可怜啊。”缨儿喃喃道。
王笑一时无言。
这片土地上的人,辛勤种地,老实纳粮,想要的无非是吃饱饭而已……
他转头看了眼石玉。
石玉是个有眼力的,不等王笑开口,便招呼伙计将店内做好的熟食与与压好的糯米团子送出去分给那些老农。
虽杯水车薪,无济于世,终究是让人得片刻心安。
……
长街之上,大公鸡趾高气昂,顾目四看。
一众百姓便奉着这个铁将军,高声大唱起来。
歌曰:“黍子粘,黍子好,籽粒做年糕。干打谷,湿打黍。打黍宜摔,绑笤帚还用穗和秸……”
“劝农桑,劝农桑,五谷丰登开饱肚腩……”
第207章 王二房
“碧儿,你也坐在我肩上。”
王珰这般说了一句,便蹲下身子来。
碧缥有些犹豫,但她不愿让自家少爷落了面子,只好红着脸应了,坐上了王珰的肩。
王珰本有些担忧,此时发现碧缥体重甚轻,自己倒也还背得住,不由颇有些得意。
他转头一看,却见王笑不知何时已背着缨儿踩在一张小板凳上。
“碧儿,你看得清楚吗?”
碧缥道:“看不太清呢,他们在做什么啊?”
“那我再站高些。”
王珰目光寻了寻,他有心比王笑站得高些,便抬脚去爬另一条高板凳……
庄小运正走在队伍中,他看着车上的大公鸡,心中颇有些自豪。
“铁楞啊,今天你出够风头了吧。”
他极小声地这般问了一句,下意识便转头四下看了看。
因这“啃的鸡”也是自己这边的店铺,他便想着那人或者会在这里。
下一刻,庄小运目光一凝,脸上便有些喜色,迈开脚便往铺子里走去。
他是从护送铁将军的队伍里走出来的,人群便给他让了条道出来。
庄小运才进店里,便兴冲冲地喊道:“东家,你带”
下一刻,他却与人对了个正眼。
这个门牙,竟是……
“嗯?五少爷也在?”
“你你你……是是家里那个,贼护院!”
王珰正一只脚踩在板凳上,一见庄小运,便是眼一瞪,吓得愣在那里。
这小子当时把自己绑起来拷打讯问呢!
王珰心中一慌,脚下一滑,面朝下便往下摔去。
这一刻他才想起来,肩上的碧缥可是怀着孩子的。
“扶住她!快……”
才来得及这般喊了一句,王珰“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登时鼻血长流。
他心中不由后悔到了极点,恼自己不知轻重。
回头一看,他才大松一口气,只觉一颗跳到嗓子眼的心落了回去。
一阵后怕!
却见庄小运茫然地站在那里,手里提着碧缥的后领,如提着一只小鸡仔般。
这一刻,王珰觉得自己原谅了庄小运,虽然他曾打过自己一顿。
等碧缥落在地上,她便忍不住哭起来:“少爷!你又又……又受伤了?”
说话间,她连忙跑上去扶着王珰给他擦拭脸上的血。
“碧儿,你没事吧?”
王珰才问了一句,突然又是神色一变,惊愣在那里半天不说话。
“少爷?你怎么?”
“碧儿啊,我……”王珰喃喃着,极是有些悲伤地哭起来。
“我的另一颗门牙也松了,哇啊……”
王笑斜睨了站在那干嚎的王珰一眼,心中着实有些无语。
这个二叔家的傻儿子,非要跑到自己面前来现眼。
他懒得理王珰,向庄小运问道:“傅先生安排好了?”
相处了这么久,这点默契他还是有的。
果然,庄小运应道:“是,傅先生说动静越大越好,本来小的打算到府上与东家说一声的。”
王笑会心地点点头。
庄小运说着,颇有些喜色地又道:“文家那些佃户,应该也不敢再来找我们麻烦了吧?”
王笑道:“佃户不敢来,文家却未必不会使别的手段,你们要小心提防。”
两人低声说了好一会……
庄小运临走前忽然四下看了看,支支唔唔地问道:“东家,这几天怎么没见到花……没见到你和唐姑娘一起?”
王笑叹了一口气道:“她外出办些事。”
“那……望伯他们呢?”
“自然是跟去了。”
庄小运颇有些失落,他低着头走回车队里,只见那只大公鸡还是趾高气昂威风八面的样子。
“铁愣啊,你出这风头给谁看……”
“喔喔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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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
“娘,他们就给我这样的屋子。”
钱怡极有些气极败坏。
“娘虽然是外嫁的女儿,但这些年对娘家多亲厚啊。还有,爹替文家做了多少事?现在爹倒了,他们就敢这样对我们母女?”
文和兰极有些担惊受怕的样子,听了女儿的抱怨并不作声。
钱怡道:“娘,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不如我们回家吧?”
文和兰一愣,道:“回家?可可可是,万一要抄家怎么办……”
钱怡眉毛一挑:“那娘想怎么遭?扔下偌大的家业不要,在这里当老小姐与表小姐?人家护你吗?”
她说着,一双眉深深皱起,露出嫌恶的表情:“你看这屋子,榻上连帷帐都没有,还有桌上这个灰尘,啧啧……以前我过来小住,几曾给我过这等的破烂屋子?”
文和兰似乎被吓破了魂,六神无主的样子。
钱怡又道:“爹虽被下了狱,大哥却还在当官,可见天子没有要抄我们家的意思。自己府里住着,岂不比在这里受人白眼强百倍千倍?”
“真的?”文和兰眼一瞪,喃喃道:“可是你爹是因为欺君罔上、构陷同僚,才才才下狱的,那那那些同僚要报复怎么办?”
“到时候卖了京里的产业去投奔大哥好了。”钱怡无所谓地道。
文和兰张了张嘴:“福建那个地方,山高水深的,我们娘俩怎么能去那里?”
“嘁。爹说了福建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才特意给大哥谋了那的缺。”钱怡道:“我告诉娘,你可看清楚了,外祖父不在了,这地方早不是你的娘家了。惯是些势利眼的烂货,往日里巴结得殷勤,出了事只会甩冷眼。走着瞧!”
恨恨咒骂了两句,钱怡看着文和兰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拉着她就走,后面几个婢女连忙跟着提包袱。
她们还未出院子,却被人给拦下来。
“姑姑这是想去哪?”文弘达笑道。
文家子弟众多,但当官、读书、做生意的都各司其职,往日里有闲暇到处逛荡的却不多。
长房、二房皆在为官,家业便由三房和四房操持。文弘达是三房嫡子,出来做事后便有些风头正盛的意思。
此时他带了两个弟弟做跟班,身后还跟着一干嬷嬷婆子。
“让开!”钱怡正在气头上,懒得与他招呼。
“姑姑啊,我爹说钱府现在不安全,让您带妹妹安安心心在家里住着。”文弘达道,“不然万一抄了家,姑姑让官府拿了,再救可就难了。”
文和兰便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钱怡气极,恨声骂道:“就是你哄了我娘过来,到了之后却给我们这样的接待,狗眼看人低,往后的日子你可瞧好了吧。”
文弘达眉头一皱:“妹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骂骂咧咧的成何体统?”
“往日里你巴结我爹的时候怎么不说?!让开!”
“姑姑和妹妹且安心在家里住下吧。”文弘达也懒得再与她们笑脸。
“你还想强留客不成?”钱怡一双眉毛倒竖。
文弘达道:“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啊!你你……你松手!松手!”
肩上被狠狠的拧了一下,文弘达向后跌了两步。
痛到整条胳膊都麻。
儿时被打的可怕记忆泛上来,他没心思再与这犯官的妻女啰嗦,喊了一声‘看住了’了,铁青着脸掉头就走。
走了几步之后,他方才向身后的嬷嬷问道:“怎么没接到钱家四小姐?”
那嬷嬷便道:“四小姐还在宫里没出来。”
文弘达舔了舔唇,轻笑道:“派人到宫门候着,等她一出宫,就给接回这娘家来。”
“是。”
那嬷嬷才应了一声,却见少爷竟是赏了一锭小银子过来,耳边便听他又低声道:“等接了人,你不要声张,只送我院子里去。”
嬷嬷眉毛一挑,看着那银子,眼睛亮了亮。
“少爷放心,老奴明白……”
想着钱朵朵娇怯怯的样子,文弘达一颗心便颇有些火热起来。
他穿花拂柳地走了一阵,便回了前院大厅。
“爹,已经将姑姑安置妥当了。”
文和仁正在听伙计禀报,抬了抬眼皮,漫不经意地点点头。
“去和那些佃户说,不用再去闹了。”如此对那伙计吩咐了一句,文和仁便沉吟起来。
等那伙计出去了,文弘达便道:“爹,祖父说了,这产业园以后是能赚大钱的产业。这就不拿了?”
“怎么能不拿?要想压四房一头就必须拿。而且那片地正好连着我们家的田,这是注定给我们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文和仁道,“可是这牧鸡治蝗的事一出,却不好明抢了。”
文弘达眉毛一挑:“明抢不成,我们就暗夺?”
文和仁淡淡看了儿子一眼,脸上一片高深莫测的表情。
文弘达暗道:父亲这是在考验我,我要快想想怎么夺。
文和仁暗道:你爹我也没主意啊,那傅青主多厉害啊。
父子俩默然坐了一会,一时无言。
文弘达只好道:“爹,祖父可有吩附?”
“蠢才,万事只会靠你祖父吗?”文和仁叱骂道。
你祖父多逗啊,让你爹去和傅青主那样的人过招,却不肯支招,这不是为难人吗?
文弘达道:“可是……爹,祖父可有评点过王笑?”
“倒是有。”
文和仁当时没太注意听,此时便已忘了不少,想了想,道:“此子看着傻,实则精……”
“没了?”文弘达讶道。
过了一会,文和仁又想起来一句。
“钱承运要对付王笑,却不知从王家最大的破绽入手,可笑。”
王家最大的破绽?
是什么呢?
文弘达不禁沉吟起来。
座上的父亲依旧一派高深的样子,他只好皱着眉,独自沉思了良久。
“爹,孩儿明白了!”
文和仁心中一跳,极是惊讶:你这就明白了?
他脸上却是一派从容,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哦?”
“是王家二房啊!”文弘达站起来,侃侃而谈道:“孩儿和崔家了解过,王康是个强干的,王秫却是个庸才,一干儿子都是酒囊饭袋。”
“不错。”文和仁淡定地点点头,一幅孺子可教的模样,“那我儿且说说,该如何对付王秫?”
文弘达只好再次沉思起来……
第208章 大逆子
闻道书院连休两日。
王珍今日也不出门,颇有些闲适地斜倚在藤椅上。
一袭白衣,一卷书,一壶清茶,一盘瓜果,一娇妻,一美妾。
一儿一女请过安便出去玩了。
王珍捧着书卷看着,潭香坐一侧,时不时剥个果子喂他,陶文君则多在桌前对账。
王珍一手执卷,一手把玩着潭香的玉手,眼睛落在书上,嘴里咬了果子。
“呵。”
潭香便问道:“夫君笑什么?”
“笑书中的和尚。”王珍道。
他便将手里的书卷摊开,把封面给潭香看了看。
“醒世……梧桐影?”潭香微微有些疑惑,道:“这是什么书?”
王珍道:“说的是六根不净的和尚的风流事,所为‘觉后禅’。”
陶文君转过头,嗔道:“歇了两天,却是在家里看……这样的坏书。”
王珍笑道:“我和潭儿不是在等你忙完一起吗。”
“去你的,老大不小了,没个正经。”陶文君转头理账,不去理他。
王珍便对潭香道:“上次那位翰林院大人,赞过‘不已斋’名字的那位,你还学过他的样子,记得吗?”
“记得。”
“何良远何大人,前几日他将这本书禁了。”王珍道:“若非他禁了这本书,我还不知道竟有这样的好书。”
陶文君又转头骂道:“也就是你,因人家禁了,便特意找来看,难怪翰林院的老大人不点你中榜。”
“便当我是脑后有反骨好了。”王珍笑道:“各花入各眼,这书中佛法便如这世间礼教规矩,拘得住一些人,却拘不住所有人。”
“这书中和尚渔猎女色,是为可耻,但事为真事,禁了书又能如何?此书写的是淫事,书名却有‘醒世’二字,颇有些发人深省……”
陶文君骂道:“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就是该禁了。”
潭香反正是不懂这些的,只看着王珍侃侃而谈的样子颇觉崇拜。
正说着,却是王珰来求见,王珍只好出去见他。
过了一会。
王珍微微皱着眉回来。
陶文君亦是在皱眉。
“珰哥儿找你何事?”
王珍道:“他想娶身边的丫环,求我劝劝二叔二婶。”
陶文君随口道:“纳个妾的事,二婶有什么不依的。”
“不是妾,他要娶碧缥为妻。”
“那怎么行。”陶文君道:“我们王家是何样富贵人家,他怎么能娶丫环为……”
“我答应他了。”王珍摆手道,“这孩子惯是个没正形的,如今能有担当也算好事。”
陶文君急道:“你怎么能答应他?别的不说,你一劝,不管事成不成,平白就得罪了二叔二婶。回头落下话柄,说你这个东府长子就是蓄意让二房出丑,而且你是他的先生,人家还说是你教的。阋墙之祸便是由此而起……”
王珍摆手笑道:“你说的我明白,但你这是小道。要规避阋墙之祸,不是靠这样的小聪明去躲家族间的纠纷。”
陶文君一愣。
王珍负手道:“教导兄弟,让他作有担当的男儿,这才是家族长盛久兴的正法。唯有行这样的世间大道,才能走得更远。明白吗?”
潭香看着王珍,又是眼睛一亮。
若是十年前,陶文君许是能被他哄住,此时却是骂道:“你少卖弄,娶丫环这样的事说破天也是没理。你还能掰扯到世间大道?还正法?你自己都还是个看****的。”
“总之此事你别管了。”王珍自嘲一笑,又问道:“你又有何事为难?”
“还不是在操办你弟弟的婚事。”陶文君道:“父亲答应了宗人府,淳宁公主的府邸由我们家来置办……本来说好的,忠勇候的宅子会卖给我们,可是现在婚期日近,候府还在拿捏价格。”
“还在拿捏?”王珍有些诧异,“我们给的价可不低。”
“何止是不低。”陶文君皱眉道:“谈到现在已比市价还高了三成,本来说好今天能定下来,没想到又翻悔了!”
她说着,愈发着急起来:“过几天宫里便要置床柜器具进去,那么大的宅子还得洒扫。被候府这么一闹,找别的宅子已经来不及,只能再任他加价了。王八蛋!”
王珍摇头道:“别去加了。忠勇候就没打算卖,故意拖着我们的。”
陶文君一愣,喃喃道:“不会吧?”
“必是的,找别的宅子吧。”
“可是,这是公主府啊,”陶文君道:“京城里这等规格的拢共有就没几家,愿意卖的就更少了……”
王珍道:“这本该是宗人府置的,现在我们来置,自然不会再有那等规格,差不太多便是了。”
陶文君颇有些遗憾。
‘崔氏久病未愈’,自己以附马‘长嫂如母’的身份操办这场婚事,本是要大出风头的。
现在宅子达不到规格,风头便小了不少。
但王珍既然这么说了,她也知道只能这样了。
“但降些规格的,现在买也来不及了。”陶文君依然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又道:“听说你前些天从公账上支了三万两买宅子,能用吗?”
王珍道:“那不是什么大宅,是吴培的宅子。”
“吴培的?就我们家南边的那个?!”陶文君大惊道:“那那那宅子三千两就够了!”
“我知道。”王珍摆手叹道:“本是贺琬买下了要与我作邻居的,如今他出了些事要用银子。”
“你知道就行。”陶文君对他外面这些事不关心,皱眉道:“我临时去哪里置大宅子……”
过了一会。
夫妻俩忽然心有灵犀地对望了一眼。
“爹上次可是说过,他在什刹海有套别院,那地段,又是爹置的宅子,还用说吗?”
王珍苦笑道:“我要把二叔和爹一起得罪了?”
“两桩得罪人的事,你让二弟替你分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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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子!”
杜康斋中,王康长须一抖,大喝道:“你跪下!”
王珠却是不跪,淡淡道:“不过是个宅子罢了。”
王康白眼一翻。
不过是个宅子?
那是老子养老用的私产!
之前是愿意拿出来,是因为大不了从公账支钱再买一处。
现在酒业生意也不做了,账又被你这逆子把持着,老子还能支到钱吗?
关键是,给老大或给老三,这能一样吗?!
王珠却是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淡淡道:“孩儿拿逸园与父亲换,再补银子给父亲。”
“补银子?你整个人都是老子生的!还有,你逸园什么地段?我景园什么地段?前海湖畔,与皇宫一水相依。鼓楼西接后湖湾,银锭桥横夕照间,我那景园正是处在这一湾之上,上了楼阁还能看到银锭桥。若无机缘,你有再多银子都买不到!”
王珠道:“正是买不到,孩儿才来向父亲讨要。”
“滚出去!当时愿意给了老大,只因还是在我王家代代相传。你拿去给老三?那是送给别人家!我告诉你,绝无可能!”
“我,绝,不!”
王珠道:“是父亲你答应宗人府,由我们置宅的。”
“当时是。但现在老子还是这一家之主吗?又是哪个孽畜把老子圈起来的?”
王康说着,负手昂然道:“老夫现在被圈养起来了,不管事了。”
王珠:“……”
“怎么?有本事来抢啊。”王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你就想借机卖了老子在京城的产业,逃到南边去,老子竟生出你这样的孬种。”
“你们禁了酒,老子还敢当这京酒商会的会长。你们想逃,老子却不会逃。哪怕万一反贼杀进京,让他砍了老子的头罢了,老子就是死了,血也要洒在祖宗的产业上面!”
“我知道你这逆子的手段。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偷我的地契,我一头撞死给你看!”
一席话,声破云霄。
王笑进来时便听到了这最后几句话,忍不住赞道:“爹你好刚啊。”
爹你别叫王康了,不如改名叫‘王刚’吧。
王康见王笑一脸的笑意,愈发生气起来:“逆子,你还没入赘出去呢,就想替丈人家夺你亲生父亲的财产不成?”
王笑收敛笑意,颇有些无辜地道:“孩儿冤枉。又不是孩儿自己要尚公主、又答应宗人府置宅的。”
王康无言以对,只好愤愤瞪了王珠一眼。
老夫当时也是被老二这个逆子骗了。
“反正你休想要老子的宅子。”
“我不管这事。”王笑却是道:“爹,跟我走吧。”
“去哪?”
“汪公公来了,请我们进宫见老丈人。”
王康一愣。
王笑道:“爹与京酒商会公然反正禁酒令,老丈人要狠狠地惩治你。”
王康身子一抖,脸色一下变得惨白,道:“我冤枉的,是那些人唆使我的!”
“哈哈,开玩笑的,孩儿已经替爹求过情了。”王笑又道。
“……”
以前痴痴呆呆,现在疯疯颠颠,这也是个大逆子!
王康深吸两口气,回屋换了件崭新的衣裳,又让丫环给自己梳了头,再将胡子理顺。
如此打扮得工工整整,他方才出来。
“有本事再圈禁老夫啊。”
这般对王珠冷哼一句,王康才领着王笑,迈着郑重的步伐,朝院外走去。
老夫也能去皇宫里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