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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txt下载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4章 两间牢

    王珍此时已全然不同于往日气定神闲的模样,颇有些大惊失措。

    王笑只好道:“大哥安心,家中无事。”

    王珍又惊问道:“你被指认成从犯了?”

    王笑摇头,轻声道:“我是自己进来的。”

    王珍一愣。

    他是聪慧之人,很快便明白过来。

    “不是被抄家就好。”如此喃喃了一声,他又说道:“你不该进来的。”

    “该不该我都进来了。”

    王珍再看向王笑,目光便已有些不同。

    这些日子以来,他知道自己这个三弟开了窍,心中有喜却也有忧。

    只看这孩子这些日子的行事作派,很有些轻浮,又不守规矩。就算心性不坏,却也让人有些担心。

    但今日看来,他再如何,对自己这个大哥却还是有情有义的。

    “大哥,你知道谁陷害的你么?”王笑问道。

    他与王珍隔着木栅,声音压得很低,以免别的牢房的犯人听到、

    王珍笑了笑,自嘲道:“你怎知不是我杀的张恒?”

    王笑翻了个白眼,都什么时候了还和我开玩笑。

    王珍沉吟道:“这事背后是谁指使,又是针对谁而来,今天晚上大概便能清楚一二。”

    “你是说,他们会对你用刑?”

    王珍道:“我们不过是商贾之家,死的只是一个小主事,却出动太平司、刑部来对付我们,有些小题大做了,想来目标应该是我们家背后的靠山。”

    王笑问道:“那我们的靠山都有谁?”

    王珍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才多大,就决定好要掺合到这些事当中来?”

    “那我不得把你救出去么”王笑嘟囔了一句。

    王珍却只是含着笑意看他。

    一直以来,他都只将王笑看成一个孩子。

    世事如泥潭,他没有想过要把这个孩子也拖入泥潭。

    本该由自己来保护这个痴呆弟弟的,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要轮到他来保护自己。

    王笑看着王珍的眼神,只好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王珍深吸一口气,有些萧索地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有两个可能,一种是冲着遴选附马一事来的,那目标可能是嘉宁伯府。嘉宁伯在民间有些劣迹,又是皇后的亲弟弟,此事若是因他而来,便可能是有人想在太子一党身上咬一块肉。如此一来,你大哥我只能算是一个引子,连前菜也不是……”

    王笑点点头,问道:“第二种可能呢?”

    王珍默然片刻。

    他看着牢墙上小小的气窗,忽然道:“笑儿知道为什么你大嫂要与我和离吗?”

    “这种事我哪知道。”王笑道。

    现在这种时候,和离的事根本不重要好不好。

    “你大嫂一惯最是要强,若是和离,难免有人要说是她经营不好这桩姻缘,绝非她所愿。”王珍叹了口气,道:“但她还是铁了心要与我和离,不过是担心有朝一日她舅舅的事东窗事发,连累了我们王家……呵,十二年的夫妻,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如何能看不明白?”

    王笑不语,又想到陶文君今天绝决的样子,他便有些迷茫起来。

    你看,你们这楚朝的连坐制度就有很大问题。

    王珍倚着木栅,也不知是欣慰还是伤心,喃喃道:“我王珍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这些年来别人羡艳我在外面诗书风流,却不知人活于世,当有大难临头时,能相濡以沫的还是家中糟糠之妻……”

    王笑翻了个白眼。

    但是,大哥啊,我不关心这个问题啊。

    于是等王珍又自语了几句之后,他便问道:“那大嫂这位舅舅,做了什么事呢?”

    “侵吞赈灾粮饷。”王珍道:“如今我下了牢,许是会有人打算通过我牵出这桩大罪。哈哈,若是如此,论起来,此事我是奸邪之徒,对方才是清正卫道之士。”

    王笑道:“若是清正之人要卫道,自去寻嫂子的舅舅便是。借机布局,不过是打击政敌而已。”

    王珍苦笑两声,道:“文君的舅舅白义章在户部右侍郎的位置上呆了近十年了,并非是不能升迁,而是这个位置,他们舍不得丢。”

    “他们?”

    “有人说他们是东林党,但其实,他们又已不是东林党了。”王珍叹道:“前朝时,顾宪成为革除朝野积弊,振兴楚朝,联络有识之士针砭时政,这些人标榜气节,崇尚实学,因顾先生在东林书院讲学,故人称其为东林党。但如今三十余年过去,当那些热血与志气褪去,唯剩下这个名号被留给如今的士人当做谋出身、谋名气、谋权钱的遮羞布罢了。”

    “三十余年前,高官勋贵腐朽乱政,横征暴敛,顾先生振臂高呼‘天下危矣,如抱薪于烈火之上’,于是时人称颂,变革救政之声高涨。而三十余年后,天下间依旧是那些高官勋贵腐朽乱政横征暴敛,却反而披上了一心为国的清流名号……你上次问我楚朝的气数还有多少年,哈哈,如是长此以往,别说百年,半百之数怕是都没有。”

    王笑颇有些无语,这个大哥总说楚朝的气数还有五十一百的,干扰自己的判断啊。

    王珍摇了摇头,又道:“扯得远了,说到白义章。与其说他是东林党,不如说他是昆党。这些年昆党在朝中势力颇盛,内阁次辅卢正初便是出自其中。呵呵,人得了权便要开始盘剥百姓。而他们,居然是从赈灾粮里下手……”

第75章 风水地

    京西郊外,门头沟。

    门头沟其实是泛指京城西边的一大片山区,山区中还有数不清的山头与村落。

    钱家的山间别院便在门头沟中的大台乡。

    “吁”

    车马在村口的岔路口停了下来。

    耿当策马走在前面,他回头一看,却见秦玄策已不在车辕上。

    耿当半刻钟前分明还听到秦玄策与那三个姑娘聊得正欢,此时却不见人,便向钱成道:“你把人弄哪去了?”

    钱成眉毛一拧,骂道:“蠢材。”

    他也不理耿当,转过头去吩咐下人到别院报信,让人来接。

    耿当正要发火,却见车帘一掀,秦玄策竟是从车厢里走出来,身上居然还披着一条小毯子。

    “你……你怎么能到人家姑娘的车厢里去……”待秦玄策走到近前,耿当便问道。

    秦玄策理所当然道:“太阳落山了,天冷下来,外面冷得很,哪有里面舒服?”

    耿当闻到他身上那小毯子上的香气,颇有些不自在起来,只好道:“哦。”

    说着便下了马。

    秦玄策道:“你家在哪?”

    耿当转身一指旁边那座山,道:“看,翻过那座山,再走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山路上不好骑马,俺们牵着马走吧。”

    秦玄策眯着眼看去,只见好高一座山。

    那边钱成颇有些得意,向左明心道:“我家的别院就在前面不远,我已派人去唤了肩舆来接,顷刻便到。对了,那位老御医我也派人去请了,一会就到别院里为左小姐诊治。”

    秦玄策翻了个白眼,心里骂道:“卖弄个屁。”

    他叹了口气,伸手拉过马,向耿当道:“早知要走这么久,我就不该与你出京。去兴旺赌坊摸牌九多快活。”

    耿当挠了挠头,心中无奈。

    午间出来时他分明就告诉过秦玄策路途辛苦,最好不要跟来。

    两人正要走,那边宋小兰却是掀起了车帘,问道:“你不是说腰伤了么?我们去找一个告老归乡的老御医,医术极是高明。你要不要去治一治?”

    秦玄策道:“你莫不是见小爷长得好看,想拐卖了我?”

    “呸,你不要脸。”

    秦玄策目光一转,落在左明心脸上,道:“你们请医生是给这小妞看病的,我却不好相争。”

    左明心有些紧张地捏着双手,眉头皱了皱,轻声道:“大夫给你顺便治一下又无妨,又费不了多少事……”

    秦玄策点点头,抚着腰道:“这么一说,我觉得是有些痛,那便去治一治吧。”

    钱成一张脸瞬间就黑下来。

    他深吸了两口气,在心中对自己道:“冷静,冷静,别院里还有十几个护卫,到时候两边加起来二十几个护卫一起打死他。”

    耿当急着回家看他娘亲,便对秦玄策道:“那俺先回村里,你看完大夫再来寻俺。不远,就南边这条山路直直走就行,翻过那座铁驼山,便到了铁驼村,你在村口找人一问,便知俺家在哪。”

    秦玄策翻了个白眼。

    不远?走半个时辰呢。

    耿当又叮嘱秦玄策要小心钱成,方才背着包袱牵着马往南边的铁驼山走去。

    秦玄策则是与左明心等人一路,往西边上了大台山。

    钱家的别院在半山腰,院子颇为别致。

    等钱成进了院子,管家钱六便迎上来。

    钱六既负责为钱家收缀这个别院,也负责打理西边的钱家祖坟。

    西边的整座荒山如今就叫钱坟岭,其实钱家的祖宗一开始也不住在这里,几年前钱成的父亲钱承运升任刑部侍郎后,钱家才请了术士找到这一方风水宝地,将祖宗迁过来。

    此时钱六一见钱成,便道:“少爷,有件事……”

    钱成只是点点头,目光依然是盯在前面。

    秦玄策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左明心捂着嘴轻轻笑起来。

    钱成咬了咬牙,恨不得扑上去咬死那厮。

    “少爷?”

    “有事你就说!一直叫唤啥!”

    钱六慌慌张张道:“来了个不知好歹的,说要买咱们家的祖坟……”

    钱成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什么?”

    “有人想买钱坟岭整座山。”

    “这样的疯子,你打死了便是,问我做甚。”

    钱六轻声道:“小的打了,但没打过。来人是个老家伙,没想到拳脚厉害的很,把别院里的十几个护卫都放倒了,都伤得蛮重……”

    “又被放倒了?那家里养这些人还有什么用?!”

    与此同时,放倒了一众钱家护卫的唐伯望正走进一家农家小院。

    一身男装打扮的唐芊芊坐在大方桌前提笔写着什么。

    花枝正在捉鸡。

    不大的笼子里已经关了三只鸡,喔喔喔地叫个不停。

    “怎么样,钱家不肯卖?”唐芊芊道。

    唐伯望道:“自然是不卖,哪有人卖祖坟的。”

    “整个大台乡一片,除了他们家那一点坟地,我们全买下来了?”唐芊芊道。

    “买下来了。”

    唐芊芊道:“那我们回京吧。”

    唐伯望微微有些疑惑起来。

    唐芊芊道:“怎么?望伯是认为我应该把事情做完再回京?”

    唐伯望道:“七年前钱坟岭还叫张坟岗,是一个张姓乡绅的祖坟。钱承运看上这里的风水,打死了张家四口人,起了他家的坟,逼着他们家迁出京畿,才安置的他钱家的祖宗。”

    唐芊芊笑道:“若是风水真的好,张家怎么会任他钱家欺负?”

    唐伯望道:“我是想说,既然张家的祖坟可以迁,钱家的祖坟便也可以迁。”

    唐芊芊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完呢?他现在一定又以为我骗了他。等我回到京中,把地契给他看了,他又会感动不已吧?”

    她想到这里,笑了笑,又道:“此事之后,他才会再也不会怀疑我。而钱家的坟也好,张家的坟也好,留着让他自己来拆,他才会知道我在外面办事不容易。”

    唐伯望一愣,点了点头:“那我去套马车。”

    他自然不会说天色已晚之类的,也不用担心城门已经关了。

    自己这些人在京城活动了这么久,若是连城门都搞不定,那还混什么。

    “去吧。”

    唐芊芊摇了摇头,轻声自语道:“哪来的术士?算风水竟能算到我的煤矿上面……”

第76章 定风波

    刑部大牢。

    天黑了下来。

    大牢里自然不会点烛火,唯有气窗里透下一缕朦朦胧胧的月光。

    不时有窃窃私语的说话声响起。

    对面牢房里有人在争吵东来酒楼的炙羊肉为何与别处的味道不同,看来刑部大牢里的犯人档次还蛮高的。

    王珍低声说了很久,才将白义章的事情说完,王笑便算是对自己家的情况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王笑摇了摇头,叹道:“如此说来,我们王家如今的处境,便是如在钢丝上走,一边是白义章的贪腐大案,一边是他政敌的觑觎打击。亏了你与二哥还能支撑这么久。”

    王珍又道:“你明日出去后,让你二哥不要再为我奔走。我细细想过,他们若是想在我身上找突破口,一是会对我用刑,二是会盯着王珠,看他会不会去找我们背后的靠山。”

    “放长线钓大鱼?”王笑点点头:“想来是这般的,捉了大哥,然后监视二哥。”

    “你出去以后告诉你二哥,我什么都不会招,嘉宁伯也好白义章也罢,让你二哥都别去找。如此,这件事就只能到我为止,谁都不会牵连进来。”

    王笑摇了摇头道:“我来是要救大哥你的,不是要救什么嘉宁伯、白义章之流。”

    王珍苦笑道:“你还不明白吗?若没有嘉宁伯、白义章,我们王家倾覆只在眨眼之间。”

    “大哥啊,你的思路错了。”王笑道:“今日之情形,我们要做的,是让那些人出手来保你。而不是用你的命去保他们,明白吗?”

    他说着,将脑袋顶到木栅上,对着王珍轻声地将自己的大略计划说了。

    过了良久。

    王珍叹了一口气。

    “傻孩子,不成的。你这计划漏洞太多,而且万一失败,风险太大。”

    王笑道:“世上哪里就真的有那么多万无一失的事。”

    王珍摇头苦笑起来:“今日就算没有张恒之死,那些人也会找别的原因将我或你二哥下狱。好在这次是我进来了,让你二哥有时间从容布置。你相信你二哥,这次我哪怕死在牢里,他定也能守住王家。如此,才是稳妥之打算。”

    “我不想要稳妥,只想救你出去。”王笑道,“大哥不愿赌一把吗?哪怕是为了嫂子、虎头、妞妞……”

    王珍默然片刻。

    “我自幼读书,本以为长大后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然而三次信誓旦旦下了场,皆是落第。我曾以为自己能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好兄长。那结果呢?妻子要和离,父亲要断绝关系,儿子与我不亲近,还累得你与二哥一个下狱,一个奔走。你还太年轻,不知道这世上想要做成事的难处,但我已然累了,也对自己失了望。我要活很容易,要保着王家却很难。好在今日我便是死在狱中,也不是白死。如此,已是心满意足。”

    王笑道:“大哥曾说过我是天才?”

    “呵,倒也说过。”

    “那大哥信我一遭,按我说的做。我定能保你性命,亦保王家无忧。”王笑,黑暗中,他眼中却有些隐隐的光。

    王珍一愣,深吸一口气。

    却听王笑又道:“我给大哥念首词吧。”

    “这首词,在我脑海中的那方天地里,是苏东坡刚经历乌台诗案时所写的,大哥应该是没有听过的。”

    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

    王笑这次没有再刻意压着声音。

    他以一种颇为郑重的口吻,缓缓吟起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王珍良久都没有声音。

    他心中震惊,以至于连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担着白义章贪腐一事的压力,心中忧忧切切,只觉人生如此不得顺遂。

    但此时,在这个黑暗的牢里,一首词,六十二字,如当头棒喝般打下来,将他所有执念击得粉碎。

    王珍耳边再次回响起陶文君那一声骂——懦夫。

    当时听到这‘懦夫’二字,他心头想的是:你这无知妇人懂什么。

    此时他却发现,自己确实是个懦夫……

    过了一会。

    王笑又轻声说,道:“大哥,你有个朋友名叫贺琬,若是他与你易地而处,绝不会将自己的生命弃了,去奢望那些高官权贵的感恩庇护,再将所有的担子都推在二哥肩上。正因为贺琬身上有赌性,所以他意气勃发,敢拼敢冲。我知这世事很难,没有赌性就不会输的很惨。但正因为世事很难,若没有赌性,如何能成功?”

    “你说这天地倒悬,民不聊生。那些士大夫面上清高,背后却尽是阴险。那你敢不敢与他们争一争?这世事极难,那你便将全家人的性命都摆到这赌桌上来罢了。你今日一人身死,以为是在护着全家,可事实是,没有人挣得开这世道。”

    “你说要护我一世周全,但现在你累了,便该由我出来护你。唯有如此互相保护,方才叫一家人。”

    王笑一句一句的说着,语气平静,并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

    王珍愣在那里。

    下一刻,有人从过道走来。

    火把的光极有些刺眼,王笑眯了眯眼。

    “提审王珍!”

    开门声响起,镣铐在地上磨擦。

    王珍还没来得及回答,已被人拖了出去。

    王笑看着隔壁空空的牢房,嚅嚅了嘴,道:“大哥,记得我说的话……”

    突然,另一边的牢房里有人叹道:“一蓑烟雨任平生……好词!”

    王笑吓了一跳。

    转头看去,却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摸着黑,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大牢另一边来。

    “你是谁?”

    “傅青主。”

    “哦。”

    那傅青主听了王笑这声“哦”似乎愣了一下,笑问道:“你不认得我?”

    王笑道:“我为何要认得你?”

    傅青主道:“你这几年,不关注时局?”

    王笑道:“我很想关注啊,但不知怎么关注,问别人都说不知道。又没有报纸新闻,也不知道天下间都在发生什么。”

    傅青主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略带着些讥讽,说道:“连陛下都不知天下在发生什么,你又如何会知道?”

    王笑愣了愣,心中赞叹不已,这人好大的口气啊,开口就是陛下。

    “莫非你是个大官?”

第77章 傅青主

    “这楚朝的高官,我当不起。”傅青主淡淡道。

    王笑一愣,觉得这个人似乎颇有见地,还有些像是……愤青。

    于是他轻声道:“你过来,我问你个问题。”

    他心里想道:反正大家都在坐牢,你也不知道我是谁,那便问一问你吧。

    傅青主依言靠了过来。

    王笑以一种颇为神秘的口吻轻声道:“你说,我们楚朝还有几年气数?”

    一句话出口,王笑颇有些后悔。

    他很担心对方大喊一声“来人啊,这有个人对朝庭大不敬”之类的。

    然而傅青主只是沉默了一下。

    “我不信气数。”傅青主道:“我认为所谓‘气数’不过是人力使然,若是君明臣贤,自然山河永固。但若是再如此下去,纲纪败坏,又是天灾不断,许是没几年光景了……”

    王笑愣了愣。

    这楚朝的人才,莫非都在牢狱里?

    “傅先生觉得,我们楚朝会不会被满清打下来?或者……外面有没有闯王李自成?”

    王笑自然也问过王珍这个问题,王珍却只说未听过什么李自成。

    此时王笑却有些反应过来,作为京城富商公子,大哥王珍的目光有他的局限性,他眼里太多风花雪月,看不到太远处的民间疾苦。

    却听傅青主哂笑一声:“辽东战局糜烂,迟早会拖垮朝庭……至于李自成,我没有听过这号人物。”

    王笑道:“那是农民起义军……”

    “呵呵,义?”傅青主叹了口气,“但后生可畏啊,竟能看出来。流寇确实是楚朝心腹之患。如今唐中元恐有十数万人马了吧,兵发中原,祸乱天下,致使生灵涂炭。官兵愈剿,贼势愈盛,局势如火矣。”

    王笑只觉脑袋里“当”的一下,喃喃道:“为何这些事,我这些天从未听过?”

    “你没听过有何稀奇?”傅青主道:“难道天下世情,还真要让你们这些愚昧百姓得知,闹得京中人心惶惶不成?半年前开封一战,唐中元掘了黄河,冲毁开封城,你知道死了多少人?!你能想到那是怎样的景象?数以百万计的尸首!只是想想,我便觉得是人间地狱。但等消息传到京中,却成了汪乔龙击退了唐中元,黄河大雨溃了堤……”

    傅青主说着惨然大笑起来:“哈哈哈,连陛下都不知道的事,你竟问我为何你没听过。你又算什么?”

    王笑嚅了嚅嘴,愣在那里。

    没有李自成。

    但当历史的进程到了,还是会有张自成赵自成,时间从来不会放过谁……

    牢中的两人便沉默下来。

    王笑看着墙上的气窗愣愣出神。

    他目光所见,只能见到这京城的波澜不惊。

    但在这个宁静的京城之外,却是一片乱世亡国的景象。

    没有人能一眼看到天下。能看到的,只有眼前平静的生活,但不知哪天,灾祸会猛然压下来。

    历史从来不仅仅是史书上记载了哪个谁谁如何如何了得,而是一整个时代的人,在水与火、刀与箭之间求生,是时间长河中,一代一代人的……悲欢离合。

    那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良久之后,王笑叹了口气。

    傅青主也叹了口气。

    王笑打起精神,又问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牢里的犯人一般都会问的——“你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傅青主反问道:“你呢?”

    “我打了一个刑部朗中。”

    “呵。”傅青主笑了笑,道:“我是妖言惑众。”

    王笑奇道:“你说了什么妖言?”

    “你若想听,说与你听倒也无妨。”傅青主又叹了一口气,道:“山西境内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开始时,是有人喉间长了个小肉,饮食不进,目眩作热。接着便开始呕吐,吐的却不是食物,而是殷红的东西,就像腐烂的西瓜肉,一个时辰左右,便倒地而亡了。接着,死的人越来越多,一旦染上这个病,却是阖门皆殁,全家死尽,连上门吊唁的亲戚回去之后也开始呕吐身亡……”

    “鼠疫?!”

    王笑心头一颤。

    “不错,大灾之后皆有瘟疫,但这次的鼠疫特别厉害。”傅主青冷笑一声,道:“倒是你这毛头小子能知道是鼠疫,京中官员却没几个有这样的见识。”

    王笑却是一下子惊吓在那里,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明末大鼠疫!

    在原来的历史上,就是这一场鼠疫导致华北一地十室九空。只京城每天就死人上万,史料记载,城门都被运出的棺材堵塞,街坊间小儿为之绝影,路上连乞丐也没有,九门外的尸体‘计数已二十余万’,户丁尽绝,尸横遍地,无人收敛者不计其数。

    李自成攻进北京时,面对的便是一座“人鬼错杂,日暮人不敢行”的死城。

    有人说‘老鼠亡明’,不管王笑认不认同的这个观点,但小冰河时期的异常可怕的气候频繁引发的水灾、旱灾、蝗灾,终究还是形成了这样极可怕的巨大瘟疫。

    哪怕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在这个平行时空的楚王朝,当各种天灾纷至沓而来,这场可怖的灾难竟也是如约而至,躲也躲不开。

    良久之后,王笑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呵,果然你也是不信。”傅青主道:“这件事,京中有人不信。更可怕的是有人明明是信的,却还是说我妖言惑众。”

    王笑道:“我信你说的。”

    傅青主冷笑道:“你信,又有何用?”

    他说着,倚着墙,犹自意愤难平。

    他从山西一路急驰而来,连着几日不眠不休,连口水都没喝一路进京。

    没想到面对的却是无数的冷眼与指责,当年正气凛然的师长、义气相投的同窗竟已都变得面目全非。

    随从被杀,自己被指责成妖言惑众的疯子,锒铛下狱,而外面还在死人……

    想到这里,傅青主倚着冰冷的牢墙,闭上眼,轻骂了一句:“那就随他们去死好了。”

    突然,他竟是听到隔壁牢里的少年在轻声念叨着什么。

    “常年干旱,粮食减少,没有吃的,老鼠的免疫力下降,生出更多病菌。又因为干旱,它们到底寻找水源,将鼠疫带向各处,与人接触的机会大大增多,而人没有吃的,免疫力也越来越差…………”

    傅青主愣了愣。

    他自然能听懂那少年的分析。

    呵呵,满朝高官阅尽,却是在这在牢狱中遇到一个有见识的人。

    傅青主心中这般讥讽了一声,却还是打起精神来,说道:“不错,山西已经连续四年旱灾了,长城外的草原都被啃光了,大量的老鼠从草原涌进关内。晚上睡觉时,全是吱吱声……”

    王笑喃喃道:“那是因为它们缺水,又有病菌在体内成倍地爆发,高热导致身体炎热难忍,就会疯狂地找水,还会咬人……”

    傅青主有些惊讶,想打量王笑几眼,但黑暗中又看不清这少年的面容。

    他便点头道:“不仅如此,受灾的人没有吃的,也在找老鼠洞里的吃的,吃老鼠的亦是不计其数。”

    王笑头上冷汗不断流下来,喃喃道:“防治……只有朝庭有办法……”

    “呵,朝庭。”傅青主冷笑一声。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在墙上重重锤了一下。

    王笑道:“这件事你跟谁说的?为什么说你妖言惑众?我们应该捅上去啊。”

    傅青主冷笑道:“捅上去?呵,我既找过内阁首辅郑元化,也找过次辅卢正初。当年一起扳到阉党的两个人,如今正为了内阁的大权斗得你死我活,又岂会理我这些事。”

    这是王笑今天第二次听到卢正初的名字。

    内阁,首辅,次辅……这本该是个距离他很遥远的存在。

    人家是醒掌天下权的辅国重臣,自己却只是个……醉卧美人膝的小人物。

    本来人家在治大国如烹小鲜,自己是不该多嘴的,毕竟不如人家专业。

    但现在,自己都看到他那锅小鲜里有颗极大的老鼠屎了,怎么也得提醒他把它挑出来才行。

    思及自此,王笑深深吸了口牢房里不算新鲜,却还没沾上鼠疫菌的空气。

    “傅……大哥,你和卢正初很熟吗?不如你和我说一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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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夜里,所有人都各自忙碌着。

    王珍被铁链紧紧绑在刑架上,狱卒狞笑着拿起钳子夹住他的指甲盖一点一点拔出来。惨呼声响起,汗水瞬间浸湿了他的额头……

    王珠喝到第七场酒宴,终于有了醉意,他扶着假山大吐,却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大人说了,交出白义章的证据就放了你大哥……”

    唐芊芊的马车在城门外停了一会,京城的大门便缓缓打开,接着有人递了一张纸条过来。唐芊芊低头看了一眼,却见上面写着:“王珠已做好劫狱打算……”

    缨儿睁开眼,拿开了头上的湿毛巾,她勉强支着身子站起,望向窗外,苍白的嘴唇轻轻张了张,喃喃道:“少爷……”

    秦小竺支着头坐在窗前,看着皇宫中的天空出神。在她身后,淳宁公主正捧着一本书看着。桌上的鸳鸯绣品已经绣了一半,却没有一针一线出自她手……

    耿当看着黑乎乎的山路,挠了挠头,颇有些疑惑地想道:“秦玄策怎么还不来俺家呢?那他晚上能睡在哪里呢……”

    月光下。

    有少年少女倚坐在屋顶,低吟浅唱。

    有白首匹夫登高望远,看向茫茫辽北。

    有谋士坐于烛光中机关算尽。

    有病人蜷着身子倒在地上渐至无息……

    烛火燃尽,罗德元又点了一根蜡烛。

    他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将桌上的三份奏书上的墨迹吹干,抬眼看了看天色。

    他收好奏书,出门,上朝。

    这一刻,他心中意志更坚。

    为御史者,当为国家仗义直言,今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78章 敢谏者

    第一封奏书,弹劾嘉宁伯、内官监、礼部收受京中富户王家贿赂,将一个痴呆儿选为附马,损天家威颜,属欺君之罪……

    第二封奏书,弹劾户部右侍朗白义章结党营私、贪赃枉法、侵吞赈灾粮饷……

    第三封奏书,弹劾辽东总兵秦成业拥兵自重、贪墨军饷、杀良冒功、临阵变节、怯懦畏战、教子无方、蓄养家丁……

    三封奏书在大朝会上呈出,满朝皆惊!

    整个朝堂,其实还没几个人认得这个新上任的从七品御史罗德元。

    罗德元官职低微,只能从侧边的小门入宫,在殿上连个站的位置都没有。

    但他还是从都察院队伍的最末端走了出来,一脸端正严肃地将自己彻夜写就的三封奏书大声念了出来。

    从今日起,天下所有为官者,所有读书人都将知道他罗德元的大名。

    三纸奏书,分别弹劾权贵、高官、武将,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阶层。

    时局至今日之境地,满堂之上每个人都有责任。

    那就一个一个弹劾过去,直言敢谏者,以死而诤耳!

    “臣,有怀忠慕直之心,以国家大事为陛下言之,恳请陛下处置奸佞、肃正乾坤!”罗德元说罢,俯跪于地。

    但龙椅上的皇帝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收了他的奏书。

    回答他的只有四个字——“朕知道了。”

    罗德元又道:“臣,恳请陛下处置奸佞!”

    龙椅上的陛下目光冷下来,所有人都能察觉到他的不悦。

    罗德元重重磕了一个头。

    “咚。”

    “臣,恳请陛下处置奸佞!”

    “咚。”

    又是一声重响。

    “臣,恳请陛下处置奸佞!”

    “这个罗德元,是不要命了!”有人心中暗暗想着。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别人提都不敢提之事,他竟是一口气全提出来,不仅如此,竟还敢逼迫陛下。

    “咚。”

    罗德元额头上已有鲜血。

    “将他请出去。”龙椅上的皇帝压着心中的怒火,低沉着声音说道。

    “陛下!臣请陛下彻查乱国之臣,拨乱反正!”罗德元又道。

    延光皇帝依旧没有说话。

    有御前侍卫上前,要去拉罗德元……

    罗德元转头看了一眼,一脸坚毅地道:“臣言已行,死而何憾?今日,臣当以死相谏,请陛下肃清奸佞!”

    龙椅上的皇帝眼皮一跳。

    又来?

    有几年没出这样的讨厌鬼了。

    却见堂下那个额头一片殷红的罗德元,果然是站起身,猛然向殿上的柱子上撞去!

    “拦住他!”

    大喝声中,罗德元已义无反顾地撞向大柱。

    延光皇帝心里巴不得罗德元去死。

    但不能让他这样撞死在殿上,若他死了,那些言官只会变本加厉。

    “拉住他!”

    有文官扑过去死死抱住了罗德元。

    但这个新上任的从七品御史已展现出了足够坚定的意志。

    龙椅上的皇帝也终于暴怒,大骂:“混帐!朕难道要你教朕如何治国不成?!”

    满堂御史眼皮一跳,猛然间嗅到了猎物的气息——陛下生气了。

    “太好了,果然是这样不怕死的愣头青最能让陛下生气。”

    今日,死谏之局!

    青史留名,便在此刻。

    “臣附议,恳请陛下处置奸佞!还朝局清明……”

    “臣附议,嘉宁伯欺君罔上,蒙蔽上听,实损天家威颜,臣恳请陛下彻查,正肃朝纲!”

    “陛下!公主之婚事,不是一人之家事,实乃国家之大事,臣恳请陛下严查!”

    “陛下!白义章结党营私,侵吞赈灾粮饷,国之蛀虫……”

    “陛下!秦成业狼子野心……”

    “陛下……”

    片刻之间,满朝官员跪了一地。一时也分不清哪些是别有用心的,哪些是沽名吊誉的。

    延光皇帝看着殿下乌泱泱一片,只觉得怒火腾上来,烧得脑袋极疼。

    他死死盯着罗德元,恨不能拿起玉玺砸在这个蠢货的脑袋上。

    无知竖儒,竟也敢来教朕如何做!

    为国死谏?又是党争而已!

    动嘉宁伯?动白义章?动秦成业?只怕你想动的只有你的政敌吧?

    你来替联打理私库?你替朕打理国库?你替朕守住边疆?

    郑元化那样的权臣你不弹劾,却敢来以死相逼朕。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背后站的是谁。

    煽动言官,祸乱朝堂,掀起党争,此例一开,又是风雨飘摇。天下就是你这样只知争权夺势的愚昧文官太多,才败成这样的!

    延光帝指着罗德元,登时怒不可遏。

    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将这样的蠢材点为御史,是故意要给朕难堪吗?!

    “陛下呐!”殿上的呼喊声依旧。

    “啪。”

    一声重响,延光皇帝抢过身旁太监手里的托盘,将所有折奏都重重掷下去。

    “一群误国蠢材!”

    “陛下……”

    又是一声悲呼,满堂的御史再次高声谏言。

    “臣弹劾秦成业之孙行迹恶劣,在京数日,其罪已是罄竹难书,殴打朝庭命官、打劫百姓钱财……”

    “臣亦弹劾秦成业之孙……”

    延光帝抚着额头,只觉得怒火冲上来,让他眼前都有些黑,只好恨声骂道:“如今流寇肆虐,江南水患,江北大旱。你们不为朕分忧,却在此提这些鸡毛蒜皮的闲事!”

    “陛下,正因为朝中文武有白义章、秦成业这样的奸佞,上天才屡降灾祸,实是在警示陛下呐!”

    “陛下,今日您若不表态,臣等皆愿撞死于殿中!”

    延光帝嘴唇一抖。

    堂下的御史们捕捉到他的表情,心中激动不已。

    来啊!我的陛下,快请廷杖来打臣吧……

    廷杖一动,臣就是名留青史、士林传唱的仗义直言之名臣。

    等你百年之后,下任君王的辅国重臣从哪里挑?当然是臣这样诤诤铁骨的名臣。

    “臣请陛下肃清奸邪……”

    延光皇帝目光扫去,落在了自己的三个内阁大臣身上。

    郑元化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

    左经纶则是似乎愣住了。

    唯有次辅卢正初轻轻摇了摇头。

    延光皇帝才稍稍冷静了一些。

    他冷冷看了一眼罗德元,心道:“一群竖儒,还想要朕的廷杖?就你们也配……”

第79章 嘉宁伯

    京西,门头沟,铁驼村。

    耿当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将院里的柴都劈了,又将水缸里的水都打满。

    过了一会,他娘汪氏也起来,见他这个样子,便问道:“你今日便要回营里去?”

    耿当点点头道:“俺只告了两日的假,明早还要应卯。”

    汪氏叹了口气,道:“多亏了你白叔,你才总算找了好差使,可惜不能在总为娘的跟前。”

    “娘。”耿当道:“等俺在营里混出息了,就接你到京城里去。”

    “娘不是说这些,是说你娶媳妇的事。”汪氏道:“你今儿早上先去相看一眼,若是满意,为娘替你操持,下次回来时就可以成婚。”

    耿当颇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不说话。

    汪氏便明白过来,笑着让他去换身衣服,一会到隔壁村张家去做客。

    铁驼村本是很穷的村,好在前两年村里出了个耿叔白,他有一身武艺,又有些头脑,得了都司大人的青眼,在巡捕营混得不错,当了个千总。

    这两年耿叔白安排了不少族中子弟进巡捕营,因此铁驼村才慢慢好起来,也有不少的别村的姑娘愿意嫁过来。

    因此,当耿当换了衣服出来,汪氏便让他先到耿叔白的六大爷家里坐一坐,表示对白叔的关心与感激。

    耿当道:“娘,俺晓的,前日俺得了二十两银子,带五两过去,剩下的您留着。”

    “娘明白,留着给你娶媳妇。”

    “哎哟,俺不是说这个……”

    耿当便先去耿叔白的六大爷家坐了一会,接着又依着他娘吩附的到村里屠夫家买了个大猪脚。

    他提着猪脚才走到村口,便见秦玄策正倚在树下,竟是抱着手像是睡着了。

    耿当便过去推醒他,道:“你啥时候来的?咋不去俺家里?”

    秦玄策打了个哈欠,道:“刚来的,你不在家,我便在这等你。”

    耿当便问道:“你昨夜在哪睡的?”

    秦玄策道:“没睡。”

    耿当道:“俺去趟隔壁村里,你去吗?”

    “远吗?”

    “不远,半个时辰就到。”

    秦玄策:“……”

    耿当挠了挠头,也不知秦玄策拿白眼盯着自己看是为什么。

    “你那盒胭脂带在身上是吧?”秦玄策忽然问道。

    “在啊,你不是都闻到了,俺娘让我送去隔壁村。”

    “借我吧。”

    “啥?”

    秦玄策转过头,道:“胭脂,借我吧。”

    “哦。”

    秦玄策拿了胭脂放进怀里,眼睛一瞥,却瞥到耿当手里的猪脚。

    “你哪买的?”

    “啥?”

    “猪脚。”秦玄策道:“咳,这个也借我吧。”

    “哦。”

    “我们中午回去是吧?到时我在大台乡路口等你。”秦玄策道。

    耿当看着他扛着猪脚走在山路上的样子,感到颇有些疑惑。

    “俺提亲用的猪脚,他拿去做什么?关外人还吃生肉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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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宁伯府。

    伯爷姓薛,名高贤,是当年皇后的亲弟弟。

    他虽然没去上朝,但有人弹劾他,这样的消息他还是很快就知道了。

    他确实收了王珠不少银子,才选了王笑作附马。但这件事,他做的一点也不亏心。

    实话实说,那孩子模样俊俏,家世又好,虽然傻了一点,但胜在可爱。

    薛高贤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因为这样一件事又被言官弹劾。

    得到消息后,他便找来自己的心腹谋士宋易之商议。

    宋易之不过是个落第的秀才,便出主意让薛高贤说自己也是被骗了。

    这主意自然不算高明,薛高贤却一时别无它法,于是又让人将王珠找人串供。

    王珠却是开口说了一句让人十分意想不到的话。

    宋易之眼中精光一闪,便道:“那些言官既然要彻查,那就彻查好了,越快越好。”

    薛高贤瞬间明白过来,连忙道:“我要进宫面圣。”

    当嘉宁伯的轿子向皇宫行去。伯府中却有两个家丁悄悄出了门,分别将手中的纸条递出去。

    两张纸条各自穿过街巷,分别进了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人手中被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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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秦玄策一样的是,王笑也一夜没睡。

    他上半夜和傅青主聊了许久,下半夜才见王珍遍体鳞伤得被拖了回来。

    王笑见了他的样子心中又惊又气。

    等狱卒一走,他便凑过去问道:“大哥,你还是没听我的?!”

    王珍勉强睁开眼,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道:“听了你的,但总归是……扛得久一些才像……”

    王笑颇有些无语,守着王珍这边的木栅,又低声说着自己的打算,让王珍拾遗补缺。

    那边牢里的傅青主也不会刻意支着耳朵去听他们说什么,倚着墙闭上眼休息起来。

    他难得遇到王笑这样的有见地的人,有心多与他聊两句,又打算将大事相托。但这时候人家在那边说话,他也懒得去打扰。

    反正在这牢狱之中时日漫长,也不急在一时。

    黑暗中,傅青主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再睁眼往旁边看去,却见那牢里竟是空空如也,那个有见地的少年郎居然不在了。

    隔着一个空牢房,脸色苍白的王珍见有人一直盯着这边看,便颇为有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

    傅青主愣了愣,才有些无奈地向王珍点了点头……

    “捞什么人?关在哪里?犯了什么事?”

    “捞我,关在刑门大牢,犯了能被捉但你又能捞出来的事”——这是昨天小柴禾提问时王笑的回答。

    此时在刑部大牢之外,崔老三扶着王笑上了马车,吁的一声,马车便缓缓向前行去。

    王笑转头与刑部大牢告了个别,倚着车厢,便夸了崔老三一句:“你们业务水平不错。”

    崔老三赔着笑,说道:“杨郎中收过柴爷不少银子,还是比较好打点的。爷您要去哪?”

    “清水坊王家。”

    崔老三道:“看年岁,您莫非是西府的珰爷?”

    王笑淡淡道:“依你们的规矩,能打听主顾的事?”

    崔老三只好讪笑道:“是。您永远是小的的王老虎爷。”

    马车行到王家大门,王笑等崔老三调头走了,才进了东府,脚步匆匆地便向陶然居跑去。

第80章 奔走忙

    王笑才跑到半路,却被人拦了下来。

    他转头一看,却是刀子。

    此时他心中正着急,便想吩咐她别拉着自己,却见这小丫环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少爷……你跑到哪里去了?呜呜……大少爷出了事,你又不知道哪去了,家里乱成一团……缨儿姐姐还病倒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王笑一听缨儿病倒了,便愣在那里。

    刀子抹了把眼泪,抽泣道:“少年你就不能听话些吗?自从大少爷带你出了门,你天天不着家……”

    缨儿病倒了?

    他才想起来,昨天早上到现在自己都没关心过她,一时极有些自责。

    恍惚中被刀子拉回了院子。

    青儿正端着药碗从缨儿屋里出来,看到王笑便抹了抹眼,哭道:“恩公,大夫说缨儿姐姐心思郁结,又染了风寒,要歇养数日呢……”

    王笑也不说话,默默走了进去。

    屋子里一股药味,药味中却还是能闻到属于缨儿那种好闻的气息,让王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缨儿正闭着眼躺着,脸上还带着泪痕,嘴唇苍白,半点血色也无。

    王笑忽然极有些心疼。

    他在床头坐下,看着缨儿,忽然又觉得心定了一些。

    这两天以来,所有的事乱成一锅,各种坏消息压在他的脑子里,楚朝是明末乱世,王家是履如薄冰,大哥身陷牢狱,唐芊芊是个骗子,京城将会迎来鼠疫、农民军、清军……

    一件事还没消化,另一件事便压上来,甚至都让人来不及害怕。

    唯有此刻,在缨儿身边,他才感觉到一缕安宁与平静。

    但自己又何时关心过这个将全部心思都托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呢?

    “对不起。”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碰了碰她额前的刘海。

    “缨儿,其实,我不是痴呆儿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怕你会……不习惯。”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会心思郁结。这几日,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我当了附马要怎么安置你……但我想来想去,你不是我可以轻易安置的东西,你是一个人啊,而且,是我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刚才,我一进屋子,一看到你,我就下了决心……”

    王笑看着缨儿,轻轻的笑了笑。

    “我不娶公主了。”

    “等了结了这些事,我带着你,还有王家这些人,我们去江南吧……”

    “这楚朝许是要完了,我思来想去,还是去江南稳妥些。所以,等你醒了,不要再不开心了好不好?我不会让你和我分开的……”

    他说着这些,也知道缨儿并不会听到。

    但他现在不能在这里呆很久,他要去救大哥。

    将这些话说出来,他才觉得心里安定些。

    于是这些话说完,他深深看了缨儿一眼,站起身,向外走去。

    在他身后,又有两行泪水从缨儿眼中划落下来……

    刀子见王笑出来,有些愣愣地看着他。

    她总觉得少爷今天有些不同。

    见王笑要出门,她便追上去,道:“少爷,你不要再乱跑了……”

    “刀子,我有事要办。你照顾好缨儿,别的事等我回来再与你说。”

    刀子听了这话,直接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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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是两万两的银票,你收好。”陶文君道。

    潭香一愣,颤抖着手,不敢去接。

    陶文君道:“你听我说,你既然已是夫君的妾,便是虎头与妞妞的小娘,如今我将两个孩子托付与你。我要你带着他们,跟着桑落……”

    “跟着桑落?”

    “不错,王家就算有大祸,二弟也定然会确保思思的安全。你与桑落自小交好,一旦事有不好,你要求她带着我的两个孩子一起走,记住了吗?”

    潭香瞪大了眼,不可置信起来。

    王家会有大祸?

    她从小就长在这院中,从来就没想过有一天王家会大灾临头这件事……

    陶文君却不管她有没有听明白,转过身就往外走。

    “少奶奶,那你呢?”

    “我去救你大少爷出来。”

    陶文君丢下这一句话,连头都没有回。

    她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救。

    在她想来,若真只是一桩杀人案,她去求王珠,去求家里,总能救他出来。

    这年头,一条命而已,就算是进士的命,难道自己还买不起?

    但是,昨天舅舅不肯见自己……

    那事情就不是一桩杀人案这么简单了,很可能是涉及到舅舅的事。

    那好,既然是那样大的贪腐案,那就不应该由自己的夫君一个人来扛。

    总之,若是判下来的结果不能让自己满意的话,自己就去敲登闻鼓。

    舅舅也好,舅舅的政敌也好,爱怎么斗怎么斗,却没有拿自己的夫君开刀的道理。

    反正自己是一个女人,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大不了将事情捅开,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般想着,她回头看了一眼院门上的‘陶然居’三个字。

    正打算走,她却见到了王笑。

    今天的三弟弟样子有些狼狈,却绝不是傻子。

    陶文君也听潭香说过昨天王笑是如何保护自己的,她有些不信。但……

    “大嫂,带我去见白义章。”

    这是王笑的第一句话。

    陶文君愣住。

    “你听我说,我能救大哥出来,但你要带我去见你舅舅。”

    这是王笑的第二句话。

    他说话的时候,样子很平静,眼睛里有坚定的光。

    陶文君瞪大了眼。

    这个痴呆儿真是开窍了?

    一定是老天爷也不忍心让自己失去夫君,所以点醒了这个痴呆的三弟。

    她仿佛能看到菩萨拿着柳枝,在王笑头上洒了一滴甘露,含笑道:“去吧,傻孩子,将你的大哥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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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义章下朝后没去户部,而是径直回了家。

    这种时候,少和同僚接触为好。

    他在书房中来回走着,有些焦头烂额。

    昨天王珍被捉后,他就隐约感到不好。

    但听说是因为张恒之死,而王珍又正好与张恒有过节。白义章便有些掉以轻心,打算再观察两天。

    没想到,今天弹劾自己的奏书就跟了上来,还是这般激烈的死谏。

    不用想,王珍被下狱也是冲着自己来的。

    呵呵,罗德元。京城官场上有几年没出过这样的愣头青了。

    竟是半点政冶智慧也没有。

    左经纶居然能这样一个蠢货打头阵。

    偏偏陛下最烦他们这一套,谁知道会不会被逼着退让。

    白义章深吸了两口气,劝自己冷静下来。

    “临大事有静气……没关系的,王珍有君子之方,肯定不会出卖我。”

    “他们连着秦成业一起弹劾,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若只弹劾我一人,我必定要完。”

    但再劝自己冷静,白义章也是有些心乱如麻的。

    左经纶已经开始向次辅大人发动攻势,往后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自己把柄那么多,难免有被拿住的一天。

    又想到左经纶那个有鬼才之称的谋士宋礼,他不由恨得咬痒痒。

    “老爷,有人求见。”书房外有人汇报道。

第81章 白义章

    “谁?”

    “是侄小姐……”

    白义章怒道:“本官说了,让她不要再来见我。这种时候了,还嫌不够乱吗?”

    “是……但侄小姐同行的还有王家少爷,说有句话重要的话要告诉老爷……”

    白义章皱眉道:“什么话?”

    “他说‘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大哥是君子,我却不是。’”

    “王珠?”白义章脸色一变,道:“让他一人来见我。”

    走进书房的却不是王珠。

    白义章见到眼前的少年郎,不由愣了一愣。

    确实是有些眼熟的。

    “你是……王家老三?”

    王笑此时倒是颇有礼貌的行了礼,唤道:“白大人若不嫌弃,小侄也随大哥唤你一声‘舅舅’吧……”

    白义章沉默了一下。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不然他大概会回答:“哈哈,贤侄真会开玩笑,你是陛下的女婿,老夫如何能当得起这一声舅舅?”

    下一刻,他看向王笑,却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你不是痴呆儿了?”

    王笑道:“舅舅觉得我像个痴呆儿?”

    白义章“哈”了一声,轻笑起来。

    自己得马上去见次辅大人,告诉他王笑不是痴呆儿了。

    宋礼居然能犯这样的错误。

    对了,不是他犯错。谁能想到这痴呆儿竟然正好在此时开了窍?

    罗德元闻风奏事,却奏的是什么事?

    弹劾嘉宁伯操纵附马遴选,还一起弹劾了老夫。

    哈哈哈,都察院,我可去你的吧!

    这般想着,白义章正感惊喜,却听王笑道:“昨夜,我去了刑部牢房见了大哥。并且劝说大哥,将舅舅你供了一点点出来……”

    白义章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展开,便硬生生凝固在那里。

    “舅舅你放心,只供了这么一点点。”

    王笑伸出手,捏着小姆指比划了一下,竟还显得有些可爱,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极不可爱:“如今,我们王家与舅舅,还有卢次辅,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了,小侄实在是很荣幸啊。”

    面前的‘小侄’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白义章却恨不得一巴掌扇飞了他。

    他在官场浸淫多年,和人打交道,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半露不露,余味悠长。何时见过人说话这么直接明了的?

    这样明明白白地将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说,让白义章有一种,没穿衣服一般极怪异的感觉。

    却听王笑又道:“当然,小侄既然也在这条船上,自然不会让船沉了。但现在得先把我大哥捞上来才行。”

    “哈哈,贤侄大概是久病初愈,一时发了癔症了,哪来的船……”

    王笑道:“咦,舅舅你贪了那么多粮食,竟也是小侄的癔症吗?比如去年十二月,发给河北的二十万石……”

    “够了!”白义章大怒,气得胸膛起伏。

    下一刻,他劝自己冷静下来。

    每临大事有静气,我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不应该和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发火,有失颜面。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叹道:“王珍是老夫亲侄女的夫婿,若真是冤枉,老夫怎么会见死不救?但国有国法,他杀人在前,证据确凿。你跑来找老夫,便是给别人落了口实,还让老夫怎么去救?”

    “舅舅啊,能不能不要打官腔啊,笑儿还是个孩子。”

    白义章:“……”

    却听王笑又道:“舅舅还是带小侄去见卢大人吧。小侄自会和卢大人商量如何捞大哥。”

    白义章道:“卢大人?你这孩子……”

    “说好不打官腔啊,舅舅若是不带我去见卢大人,今天大哥还要再供一点点出来哦。”

    “老夫是你能威胁的人吗?”白义章气极,只觉身后的狐狸尾巴按都按不住,冷冷道:“左经纶在刑部有人,次辅大人也有,信不信他们要了你大哥的命?”

    “舅舅不要这么凶。”王笑道:“我大哥知道的事我也都知道了,如果要灭口,不要忘了把我这个附马都尉也灭口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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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德元这个蠢材!”

    “他再蠢,也确实被用对了,宋礼用人的眼光不虚。”

    “呵,这群误国贼,不如干脆直接弹劾老师好了。”

    说话的人叫林向阳,是卢正初的学生,亦是他的文书。

    他嘴里的‘老师’指的便是内阁次辅卢正初。

    座中还有卢正初的另外两个心腹,一个名叫丁曲,一个名叫阮康平,皆是颇有才华的青年。

    此时卢正初刚从宫里回来,换了身衣服,坐在椅子上闭着眼小憩。

    三人知道他的习惯,午休时听听自己这些后生的讨论,一方面做参考意见,一方面指点自己。

    所以他们有什么想法,从来都是不忌惮说出来的。

    “罗德元背后站着宋礼,宋礼背后站的是左经纶。他如今才入了阁,就想扳倒次辅大人上位,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丁典道。

    林向阳点头道:“捋一遍吧。嘉宁伯是皇后的亲舅舅,是太子一系,老师是太子的先生,所以这第一封奏书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丁曲道:“第二封弹劾白侍郎的奏书就不必说了,意图很明显。第三封弹劾秦成业的,也是针对老师来的,秦山河战败降了建奴之后,就是老师上奏保的秦成业,今年的辽饷,也是老师据理力争才又给了足额的。他们弹劾秦成业,就是在弹劾老师的政策。”

    阮康平道:“此事,老师是出自一片公心,偏偏左经纶那个小人想借此争权。”

    林向阳沉吟道:“问题是,陛下看不看得明白?”

    丁曲道:“谁一心为国陛下自然是看得明白,但御史如此逼迫,万一陛下退让……”

    “陛下怕是很难不退让,唉,国事愈艰,朝臣却如此闹,时局经不起他们这样耗。”

    林向阳道:“有件事很奇怪,左经纶又不傻,自然知道陛下能看明白,为何还要逼迫陛下?”

    他这么一说,另外两人也反应过来。

    阮康平喃喃道:“左经纶失了圣心,就算这次能够晋身,以后真的能稳当地执掌辅国大权吗?”

    卢正初终于张开眼,淡淡道:“都还不算太笨。”

第82章 卢正初

    “老师。”三人便转过来面向卢正初。

    林向阳道:“但学生还是不明白,左经纶为何要这么做?与老师斗个你死我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卢正初道:“看事情从结果看。此事,最得利的是谁?”

    林向阳沉吟道:“难道是……首辅……郑元化?”

    “不错。”卢正初又闭上眼,叹道:“宋礼看起来是左经纶的人,却也可能是郑元化的人。今天这三道奏书,不光是冲老夫来的,也是冲陛下来的。郑元化如今竟刚愎自用到这种地步,连陛下也敢逼迫。”

    三个学生都有些愣住。

    “当年我与他一起扳倒阉党,矢志要扭转楚朝日愈崩坏之局面。没想到他如今却是将内阁视作他的一言堂,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再也听不进别人的意见,甚至忘了这天下的主人是谁……老夫可以不当这阁臣,不过是告老还乡而已。但秦成业不能不守辽东。呵,这些人抱怨辽饷太多,抱怨秦成业打不了胜仗,抱怨秦山河投敌……不知天高地厚!若换作他们去守辽东,且看看如今这关内是谁的天下?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命在朝堂上高谈阔论、搬弄是非?!”

    他说到激动处,突然咳嗽起来,过了良久才叹道:“但只要陛下看得明白,这一局,我们就不会败得太惨……”

    此时却有人过来禀报道:“老大人,白侍郎求见。”

    林向阳皱眉道:“这种时候,他不避嫌,跑来做什么?老师,要不要学生去……”

    “义章不是不懂事之人,既然来了,想必是有要事。”卢正初摆摆手,叹道:“让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便见白义章领着一个少年进了厅堂里。

    卢正初眯着眼看去,点了点头,笑道:“老夫当年中举时,也是这般年岁。却未生得这幅好皮囊。”

    白义章道:“阁老,这位便是我那侄女婿的三弟,尚配淳宁公主的附马。他如今已不是……”

    卢正初摆了摆手,道:“老夫知道,嘉宁伯半个时辰前已经进宫了。”

    一句话,白义章脸上便有些喜色。

    王笑心中微微有些凛然。

    卢正初接着便看向王笑,道:“少年郎,你有何事找老夫?”

    王笑看着卢正初,有些紧张起来。

    面对这个内阁次辅,他没办法像在白义章面前那般嬉笑怒骂……

    卢正初今年六十又二,样子很有些苍老。

    他此时穿着便服,倚在椅子上姿势也很放松,但身上依然有一种极摄人的官威。

    权力能够给人气势。

    这个执掌天下大权十数年的老人,一个眼神一个举手的动作都能让人感觉到力量。

    王笑颇有礼貌地行了一礼,道:“晚辈过来,是想求老大人救一救我大哥。”

    既然不好使心计,那便明言罢了。

    卢正初闭上眼。

    他身边的林向阳便道:“你大哥杀了张恒,刑部有证据……”

    王笑道:“如果你们不救,我们兄弟便将你们昆党这些年吞没赈灾粮食之事捅出去。”

    “无知竖子。”丁曲冷哼了一句。

    林向阳也有些叱责,却还是先看了卢正初的反应。

    卢正初竟像是睡着了一般。

    过了一会,老人轻轻摇了摇头,笑了笑。

    “少年郎天真意气。不错,我们昆党确实吞没了赈灾粮,你不妨捅出去好了。”

    王笑一愣,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卢正初这才睁开看,看着王笑,说道:“老夫与你有眼缘,不妨与你多说几句。比如今年五月,河南旱灾,朝庭第一批拨粮二十万石,我们昆党就吞了十万石。”

    王笑愕然。

    对方自然不会是在给自己提供证据。

    他只好问道:“老大人的意思是?”

    卢正初叹道:“问题是,朝庭的这二十万石粮,是哪里来的?”

    王笑自然是答不出。

    卢正初道:“如果你是河南的灾民,饿着肚子在等朝庭赈灾,你是希望朝庭回答你‘等一等,粮食在路上了’,还是‘朝庭也没有粮了,别等了,去死吧’,你想要哪一种回答?”

    王笑心头一震。

    卢正初苦笑起来:“只说去年,光是要用来赈济山西一省的粮食,就要两百万石,可是哪来的两百万石粮?以前人家说‘湖广熟,天下足’。可是这几年,除了湖广的蝗虫还飞过来,可有一粒粮食进京?老夫问你,当一封又一封的告急信报送过来,朝庭能怎么办?对了……少年郎,你看书吗?”

    王笑喃喃道:“晚辈……看一点点……”

    卢正初道:“少年人还是要多读书呐,本朝有本很有意思的书叫《三国演义》,其中第十七回,曹孟操与仓官王垕人言‘吾欲问汝借一物,以压众心,汝必勿吝’,你可知何意?”

    王笑正晕头转向,老实回答道:“曹操军中缺粮,斩了运粮官的首及,以解军中怨气……”

    卢正初点点头:“不错。百姓饿俘遍地,朝庭也没有粮食赈灾,那便需要有人出来担负责。老夫与义章,这昆党,便如曹孟操的仓官。百姓没有粮吃,朝庭便说粮食是被贪官贪了,那百姓心中至少还有希望,想着有一天贪官事发了,那世道也就好了。他们心中怨气的将要爆发时,陛下便可以斩了我们这些贪官,他们的怨气也就消了。”

    “老夫无能,养不活这世上苍生。唯有这垂垂老矣的身躯,能用来消天下怨气,若是哪天事发,便以死谢天下人罢了。这样,也总比大家早早知道楚朝已经山穷水尽的好。”

    王笑懵在那里。

    怎么会这样?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瞬间他心中五味杂陈,张了张嘴,竟是发不出声音来。

    卢正初似有些疲倦,闭上眼向后倚着。叹道:“年轻人看问题眼皮子浅,但你要明白,陛下不是傻子,我们这些士大夫也不都是傻子,许多事眼见未必为实。你还年轻,回去多读书。等有一天,我们这些朽木一样的老头子去了,便要把这大好河山交到你们手上。”

    说着,他挥了挥手,道:“你回去吧,一会陛下还要召见你。”

第83章 小破绽

    “那你们不救我大哥了?”

    王笑愣了许久,开口却只有这一句话。

    林向阳冷笑,道:“你刚才也说了,我们若不救你大哥,你便将这桩案子捅出去。我们既不怕你捅出去,自然也不会……干涉司法。”

    白义章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王珍若是不开口,我这个舅舅自然要想办法保他出来。但如今他既然招了供,还能托谁去捞,人家不怕沾上贪腐的干系吗?”

    王笑有些茫然地转头看了看。

    卢正初还是闭着眼,又说道:“既然话说开了,老夫也与你直言,没有人关心张恒是谁杀的。王珍之所以救不了,恰恰是因为他是户部侍郎的侄女婿。现如今朝庭都在盯着义章,想救你大哥出来已是不可能。另外,他既然招了,你还是想想如何保你们王家吧……”

    王笑脑子里如被重重一击。

    他猛然想起昨天与王珍的对话。

    自己劝大哥说,将全家人的性命都摆到这赌桌上来罢了。

    现在牌面掀开,自己却是赌输了?!

    他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好失魂落魄地转身向外走去。

    卢正初张开眼,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少年人的背影。

    当年自己也有过这般年华,如今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呐。

    看着王笑走到门口,他轻轻敲着手指,正打算开口……

    突然。

    王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抬起手,指向卢正初,朗声道:“你这个骗子!”

    这显然是一句掷地有声的控诉,唯一的不足就是他有些脸嫩。

    林向阳等人眯了眯眼,微有些怒意。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也敢指着次辅大人骂。

    卢正初却是笑了笑,样子有些开怀,似乎对骗子这个称呼很满意。

    “你这个骗子。”王笑又说道:“你们分明就是贪了赈灾的粮饷!”

    卢正初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王笑愣了愣,心道这老头莫不是想骗自己过去,然后打自己一巴掌。

    但卢正初身上有一种让人不自觉服从的气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再过来些。”

    这下王笑觉得他真可能是想打自己一巴掌。

    但他看卢正初的笑容颇为和蔼,还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

    两人隔着两步的距离,互相端详了一会。

    “老夫最小的孙子也已经二十三岁了,如今已会花天酒地,远不如少时可爱了。他以前与我玩闹,也喜欢指着老夫的鼻子说‘祖父是骗子’。”

    卢正初说着,竟是又笑了笑,看起来像是个在与孙子玩闹的可亲老人。

    王笑低头看去,能看见他脸上的老人斑,看起来竟有些可怜。

    但下一刻,他明白过来——这是这个老头子把控谈话节奏的技巧。

    糟老头子坏得很。

    “你们分明就是贪墨了赈灾粮。”王笑眉头一皱,再次控诉道。

    卢正初道:“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会不重要?!你们从灾民的嘴里把人家的救命粮抠下来,大发国难财,可耻至犹。”王笑气极,骂道:“你还想骗我,你们就是贪了粮食才想让我大哥去打理粮食生意,你还骗我……”

    卢正初淡淡道:“但这是陛下允许的。”

    王笑一愣。

    “这是陛下允许的,理由老夫刚才也说了。吾等之于陛下,便如同王垕之于曹孟德。”卢正初道,“你大可以把事情捅出去。但,陛下不在乎,老夫也不怕。”

    王笑气道:“你……”

    卢正初摇了摇头,道:“老夫与你说过,许多事眼见不一定为实。没错,我们确实从赈灾粮款里克扣粮钱,但老夫刚才与你所言,也不全是假话。传言说我们吞了十万石,可能我们只拿了五万石。这里面有一部分是不能吃的陈粮,有一部分是要送到辽东,还有一部分是用来救急的。

    你知道这朝局,有多少危机吗?比如当年京师被围,陛下许给建奴的银子、许给勤王将领的银子,这些银子是不能说出来的,只能慢慢的往回填,填了多少年了啊?这还只是比如,用钱粮的地方太多太多了。楚朝的辅国之臣,不好当呐……当然,这其中,确实有人私吞。我们昆党中,也确实有很多贪官。”

    卢正初摸着膝盖,正色道:“但,又能如何呢?老夫问你,谁有办法保证天下的官员个个都廉洁无私?事情总得有人做,人总有私欲,这些人怎么办,杀光吗?那天下官员十亭去九亭矣。大厦将倾,谁来挽狂澜于既倒?!这天下官员,有些人有才无德,有些人有德无才。打个比方吧……就如罗德元与白义章……”

    白义章听了这话,便颇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卢正初道:“罗德元此人,算是清正典范了。但他今日在殿上所为,其后果比侵吞粮钱还要恶劣百倍!朝中好不容易维系的平衡局面被打破,党争再开,致使满朝文官勾心斗角、只知钻营算计,白白消耗国力。反观你这位舅舅……”

    卢正初指了指白义章,一时语塞。

    他有些疲倦地闭上眼,道:“向阳,你来说吧。”

    林向阳清了清嗓子,道:“白侍郎在户部任职以来,肃清了户部贪腐之风,理清了冗账、冗员、冗饷等诸多陈年旧疾,掌天下库藏出纳、权衡度量之数从无半点错处,梳理税赋、清丈土地,改变了他上任以前国库年年亏损,天子无所支调的局面……”

    “过誉了过誉了,下官不过是做了些自己该做的。”白义章连连摆手,颇有些谦虚地说道。

    王笑翻了个白眼,心中骂道:那也是个大贪官。肃清了户部贪腐之风?那就是自己贪,却不让别人贪,没品。

    林向阳又向王笑说道:“你想捏我们的把柄,逼我们来保你大哥。这是何其天真的想法?老师一心为公,俯仰无愧于天地,又岂是你这样的小儿能要挟的。事到如今,你若想保你王家,一会到了殿前……”

    王笑正愣愣得发呆,突然耳朵一动。

    一会儿到了殿前?

    “你们为什么要费劲口舌与我说这些?!”王笑猛然说道。

    “哈,因为皇帝要召见我?”他再次指向卢正初,侃侃而谈道:“你刚才也说过,陛下要见我。所以你们想让我帮你们对付政敌,才在我面前演出一幅忠心为国的模样。呵,好一个一心为公的卢大人,口绽莲花,晚辈今日才算开了眼了!”

第84章 大破绽

    林向阳猛然瞪大了眼。

    他没想到,自己才一开口就让王笑捉住了破绽。

    王笑道:“若想利用我,可以。救出我大哥。不然我就在皇上面前,揭露你这大奸臣的嘴脸。”

    他说完,目光炬炬地看向卢正初。

    让他有些泄气的是,卢正初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样子,甚至还笑了一笑。

    “少年人心志坚定,没有让老夫失望呐。”卢正初睁开眼,看向王笑,道:“也只有你这样的意气少年才问忠奸善恶,这世上的事与人,是是非非,哪有那么泾渭分明。罗德元是忠臣,却是误国的忠臣。白义章是贪官,总的来说却是利国的贪官。至于老夫……所行之事忠奸善恶皆有,自然也不算好人,却确实是一心为了楚朝江山。”

    “这些话,一会你大可以转达给陛下。今日也与你说了许多了,告诉你实话也好——不错,老夫是想利用你反将一军。”

    王笑终于松了口气。

    面前的老头比自己想像中要难对付的多。

    但总算是勉勉强强应付住了。

    于是王笑道:“只要你救出我大哥,你们要我怎么做都好说。”

    卢正初摇了摇头,道:“你的筹码就那么多,老夫便只能替你保住王家。至于王珍,党争一开,要牺牲的又何止他一人。”

    筹码。

    眼前的老人,忠也好,奸也罢,为国为公还是为权为财,他结结实实就是一个高官。

    于高官而言,只有筹码,没有人情。

    说到最后,一层层面具撕开,谈来谈去,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能拿什么与老夫交易?

    王笑深深吸了口气。

    一瞬间他想到很多。

    将亡的大楚王朝,阴暗的刑部大牢,对未知的恐惧,对发生的一切的无力感……

    “我来替你们打理赃款。”王笑说道。

    这不是他昨天的计划,但卢正初比想像中要难缠得太多。

    他只能再继续往赌桌上加筹码,因为他不想输。

    “我来替你们打理赃款。”

    王笑又说了一遍。他此时是最美好的年纪,眼神清澈,看起来很有些纯良。与这句话极有些违和。

    白义章冷笑了一声,似乎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

    “笑儿啊,你知道别人称舅舅我叫什么吗?钱袋子。你以为我让王珍来打理是为什么?因为我不好出面而已……”

    王笑道:“京城的笑谈煤铺听说过吗?是我的产业。”

    白义章愣了愣,他确实打听过关于笑谈煤铺的事。

    这虽只是一桩小生意,但确实能看出来,那个小煤铺的东家有些脑袋瓜子。

    “那又如何?”白义章轻笑道。

    王笑道:“我们是亲戚,我还是附马都尉,这个身份,替你们做生意很方便的。”

    白义章再次一愣。

    “那又如何?”

    王笑又道:“你们不答应,我便不与你们合作,大不了我王家全部人死干净。”

    一句话入耳,连卢正初也是一愣。有些年没见过这么狠的角色了。

    王笑再次开口道:“捞不出我大哥,等我见到了皇上,我不仅要告诉他你们是奸臣,我还要告诉他,你们勾结太平司……”

    卢正初一下子站了起来。

    林向阳猛然看向王笑。

    丁典与阮康平对视一眼,眼中尽是讶然。

    过了一会,白义章喃喃道:“竟还真是开窍了……”

    王笑的呼吸很重。

    此刻,他是一个赌徒,他已经将自己的所有筹码都摆了出来。

    只等开盘。

    “老夫答应你,救你大哥出来。”卢正初道。

    王笑长舒一口气。

    “次辅……”林向阳喃喃道。

    卢正初又坐下来,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能看到这一层,那就这样吧,以后你替我们昆党打理钱粮。”

    “你大哥今天就能出狱。而你,要在进宫之后,按我说的做。”

    王笑点头,问道:“怎么做?”

    “这件事,老夫不能亲自与陛下提。正好昨日北镇抚司到过你家,所以由你来提醒陛下是最适合的。”

    “这天下文官,皆是误国。所以老夫的目的是,让陛下……重新起用太平司,并且,再开东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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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积雪巷。

    唐芊芊坐在桌前,咬着毛笔杆子,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花枝走进来,见她的样子,疑惑道:“怎么了?”

    “他居然没来……”唐芊芊道。

    花枝向王家的院墙看了一眼,道:“所以呢?”

    唐芊芊道:“这个时候,他不应该没来找我……张恒一死,他大哥入狱,他定然要怀疑是我骗了他,却怎么不来找我对峙?”

    “许是在想办法捞他大哥呢。”花枝都这种事一向不感兴趣,给唐芊芊的水壶里添了热水,便想出去。

    却听唐芊芊道:“这种事,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再有商才,也还只是个青涩少年。”

    花枝翻了个白眼道:“现在知道人家是个青涩少年了,你按着他那个那个的时候怎么不说。”

    “人家在说正经的,你这丑丫头一天到晚只知道那个。”

    花枝道:“坏了心肝的女人,偏偏是你巴不得要他赖在我们门口哭,然后等你回来将地契给他一看,让他死心踏地从了你。现在不能如愿,却拿我说嘴。”

    若依唐芊芊往日的习惯,便要将手中的毛笔掷出去。

    此时手一抬,她忽见自己拿的是那根王笑送的紫毫湖笔,便放了下来。又向花枝轻声骂道:“出去。”

    花枝嘟囔了一句:“出去就出去。”

    她提着水壶出去,关门的时候又听唐芊芊自语道:“能去哪里了呢?”

    花枝耸了耸肩,也懒得管这些费脑的事,捉了一把米糠便去喂鸡。

    过了一会,却听到有人叩响了院门上的门环。

    花枝心想:居然还真让姑娘把王笑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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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份,左经纶回到家中。

    他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书房见了宋礼。

    “卢昆山下午不在内阁,想必是回去想应对的对策了。”

    卢正初是昆山人,故左经纶一向称他‘卢昆山’,语中却有些讥讽他结党之意。

    宋礼沉吟道:“依他的性子,怕是要认为学生是郑首辅的人。”

    左经纶忍不住笑了笑,道:“他向来如此,以为全天下就他一个看事看得清楚。”

    宋礼便道:“他那样的人,难免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此时,想必正以为自己捉住了我们的大破绽。”

    他说着,将桌上的纸条替给左经纶。

    纸条缓缓张开,左经纶有些老花眼,微微往后仰了仰头。

    却见纸上写着:“伯爷已进宫,王笑非痴呆。”

    宋礼道:“想必这时候,那位准附马都尉已经在面圣了。”

    左经纶轻轻一笑,道:“老夫出来时,他刚进宫门,想必卢昆山此时心中正得意……”

第85章 大太监

    傍晚时分,太监王芳在东华门候着,等着带王笑入宫觐见。

    王芳是内官监掌印,同时也是司礼监秉笔。

    司礼监秉笔,大抵上便是陛下的代笔。

    这天下要有人治理,皇帝一人自然是治理不过来,于是有了内阁、司礼监。司礼监有掌印、秉笔、随堂等职务。

    天下之事由司礼监呈报皇帝过目,再交到内阁,内阁负责草拟处理意见,这叫‘票拟’,再由司礼监把意见呈报皇上批准,这叫‘批红’。

    如今这‘批红’的大权是掌握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曹海手中。

    曹海也是伺候延光皇帝的老人了,忠心自然是毋论的,不然延光帝也不会让他掌印。

    但三个阁老意见不统一的时候,曹海倾向谁便很关键。

    曹海倾向郑元化,所以内阁是郑元化的一言堂。

    王芳则不同,他对卢正初的好感更多一些。

    虽然王芳这种倾向目前还没有意义,但也能说明一些事。

    曹海自从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后便忙了起来,这几年王芳是跟在延光皇帝身边时间最久的人。

    他一个太监能有什么见识?还不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陛下认为卢正初更忠心,王芳便倾向卢正初一些……

    说起来,王芳还是见过王笑的。遴选附马时,便是由他去替陛下相看了一眼。

    这一眼,王芳一下就看中了王笑。

    “咱家贺喜陛下觅得佳婿,淳宁公主这个附马真真是要羡煞旁人,竟隐隐有几分陛下年轻时风采。”这是王芳当时对延光帝的回话。

    现在好了,罗德元这个杀千刀的,居然连内官监也一块弹劾,这就是连王芳也被弹劾了。

    这三封弹劾奏书一出,都察院御史群情激愤。延光帝心里再不满,也得有所回应。

    事情得要一桩一桩查清楚。

    新选的附马是不是痴呆?这是最容易辩证的一件事,那自然而然要从这里开始考究。

    说起来只是淳宁公主选了个夫婿的小事,但这个风口浪尖上,这已成了影响朝局的大事。

    这是朝臣对付昆党的第一局,也是极关键的一局。

    如果王笑是个痴呆儿,那嘉宁伯、内官监、礼部都有受贿之嫌,罗德元就是所言不虚,都察院这次就不是闻风奏事,而是有理有据。

    这样的印象一旦形成,白义章的局面就会非常不利,进而影响到卢正初。

    卢正初一倒,陛下孤木难支,郑元化的权柄就会更重。

    陛下与郑元化之间的关系本就非常微妙,一方面极倚重郑元化的才能来治国,另一方面又对郑元化的刚愎自用有所不满。卢正初在其中的调节作用便很重要……

    “杀千刀的御史台!”

    王芳轻声骂了一句。

    离得不远的两个御史便望过来,往他这边走了两步。

    两个御史一个是罗德元,另一个名叫孔宾。

    此时孔宾便问道:“公公说什么?”

    王芳眉头一皱,也不理孔宾,反而向罗德元骂道:“离咱家远点,别把你那股呆气传过来!”

    孔宾面色一变。

    他虽然也不喜欢罗德元,但他是读书人,一向是看不起这些阉人。此时自己这边清贵的御史被人骂了,他脸色就有些极不好看。

    偏偏人家是陛下身边的太监,一时又不好发作。

    于是孔宾转头看了罗德元一眼。

    罗德元依旧是神色郑重,淡淡道:“我今日是秉公论事而已。”

    王芳这样的天子近臣怕过谁,尖声又骂了一句:“天下这么多事,你们不为陛下分忧。一天天的尽给陛下找闲气受。”

    前一句话是私人恩怨,罗德元可以不理会,这句话却不同,罗德元登时就变了脸色。义正言辞道:“你一个宦官怎敢胡乱议论朝事!都察院御史是太祖广开言路之良政,岂容你肆意毁谤?本官要弹劾你蛊惑君上……”

    “弹劾咱家?哟呵,你没弹劾过吗?告诉你,这王附马就是咱家选的,你早上弹劾的内官监就是咱家在管的。”王芳叉着腰大骂起来,“有本事你再弹劾咱家呀,直名道姓地来呀!谁怕了你似的?!”

    罗德元大怒,拿手一指,道:“误国奸阉……”

    王芳骂道:“快闭上你的臭嘴吧!万一咱家染上你的呆气,陛下还不要咱家伺候了。”

    这边正吵着,却见一辆马车缓缓而来。

    接着,有两人从车上下来,却是卢正初与王笑。

    看到卢正初,王芳的一颗心便算是定下来了。

    本来对于这件事,他心里也没底,选人的时候他不过是大概望了一眼,又没有考校人家的才学。附马嘛,长得好看,身体没毛病,能用就行。谁能想到会是个痴呆?

    今天被人弹劾了,依王芳所想,以嘉宁伯那个德性,定然是收了钱。

    没想到下午嘉宁伯却是跑进宫来大叫冤枉,要求核验王笑是不是痴呆。王芳便有些安心,此时再见到次辅大人也在,他才算是真正吃了定心丸。

    接着,王芳将目光转向王笑。

    虽不是第一次见,他此时再看这少年,依旧觉得眼前一亮。

    咱家辛苦选了这样的附马,居然还要弹劾咱家,真是一群龟孙。

    心里又骂了一句,他便领着人去见陛下。

    几人从东华门入宫,一路走到乾清宫,王芳本有心想与王笑说上两句话、探探他是不是痴呆。

    偏偏罗德元要嘀嘀咕咕说王笑如今是重要人证,内官监不得与其攀谈。

    王芳气极。但当着卢正初的面,又不想落人把柄,只好在心里将罗德元全家都骂了个底朝天。

    乾清宫里,延光帝正脸色阴沉地坐着。

    殿里却已站了不少人。

    嘉宁伯薛高贤。

    都察院左都御史卞修永。

    礼部尚书梅景胜。

    刑部左侍郎钱承运……

    待这边众人进来,所有人目光都在王笑身上瞥了一眼,只见那少年面如冠玉,却是神情淡淡的,一时也看不出痴呆还是不痴呆。

    好奇、期待、打探各种神情皆只有一瞬,大家都是老成持重的大臣,便依旧眼观鼻鼻观心站着。

    先是卢正初慢腾腾地给延光帝行了礼。

    延光帝脸上阴沉的表情便缓和了些,又给卢正初赐座。

    好不容易等卢正初慢腾腾地坐下,便该轮到王笑来行礼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轻了一些。

    屏风后便有轻轻的悉悉窣窣声音响起,竟还有很轻的女子声音。

    一众大臣都知道,那是皇后、太后、贵妃、公主分别在派人打探淳宁公主这个未婚的附马到底是不是一个痴呆。

    往常大家在这里议论国事,当然是不许后宫探听。但现在这事虽也是国事,但也确实可以让她们知道一二。于是大家便当做没听见屏风后的动静。

    王笑往前走了两步,在延光帝面前站定……

第86章 痴不痴

    嘉宁伯、礼部尚书梅景胜、王芳都有些紧张与担心。

    钱承运、左都御史卞修永、以及几个御史嘴角都扬起了冷笑。

    屏风后的宫人,有的目露好奇,有的心中暗讽……

    “草民王笑觐见陛下。”

    王笑低着头,也不敢打量人家九五之尊的皇帝,只好老老实实依着王珍教过的礼节向延光帝行了一礼。

    这礼节是王珍以前学来打算中了进士时觐见用的。此时王笑规规矩矩地做了,显得有些像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至于痴呆与否却看不出来。

    薛高贤、梅景胜、王芳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却还是提着。

    延光帝脸色淡淡道,开口道:“平身。”

    他自然不会问“你是不是一个痴呆”这样不讲礼数的问题,于是他问道:“朕问你,为何想娶淳宁?”

    王笑一愣。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为什么想娶淳宁?

    自己其实不想娶淳宁公主啊。

    自己想娶的,是缨儿……

    更准确的说,是缨儿和唐芊芊,两个都娶。

    当然,有些事是在心里想想就行,回答起来不用那么准确。

    但此时总不成对人家皇帝老老实实这么说。

    他低着头,看着眼前那双金黑色的龙纹舄靴,一时有些为难起来——怎么回答呢?

    几息时间过去,王笑依然没有说话。

    薛高贤、梅景胜、王芳三人都是面色一变,心中的恐惧便蔓延上来。

    完了完了,还真是个痴呆……嘉宁伯府、礼部、内官监,怕是一个都逃不掉。

    屏风后,太后派来的宫女连烟皱了皱眉。许贵妃派来的宫女丹霞紧张地握紧了手帕。别的宫女脸上的嘲讽之意却是更浓。

    嘉宁伯心道:“哪怕你就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行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多简单的问题,蠢货。”梅景胜心中暗骂了一句。

    又是几息的功夫。

    “草民……”

    王笑终于开口了,他轻声说道:“草民也不知道,既不知道公主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和公主在一起是怎样的。”

    所有人一愣。

    却听王笑接着说道:“但陛下问起,我便以心中所想来答。为何娶妻?大概便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对于很多人来说,他回答了什么其实不重要。

    这句话思路清晰,语气通顺。

    尚公主,有这样的智力足够了。

    不是痴呆!

    有人松了一口气。

    有人脸上的冷笑凝固住。

    有人心中的冷笑却是更甚。

    屏风后的几个宫女纷纷捏紧了手中的绣帕。

    卢正初转头看了王笑一眼,也不说话。

    “抬起头让朕看看。”延光帝淡淡道。

    王笑便依言抬起头。

    延光帝在看他,他也趁机瞥了对方一眼。

    眼前的皇帝四十几许,头发却已白了大半,额头上的皱纹很深,脸上的法令纹也很深。

    只一眼的功夫,王笑能看出来的是,他大概活得不是很开心。

    那边延光帝则是点了点头,有些满意的样子。

    “白首不相离……你可知这句子出自哪里?”

    王笑道:“汉乐府。”

    “朕听闻坊间有传言说你是东坡传世,可属实?”延光帝又问道。

    “草民不敢领此谬赞,那不过是市井间以讹传讹。”

    “吃不吃?”延光帝随手拿起案上的糕点,问道。

    王笑却实是有些饿的,愣了愣之后却还是道:“谢陛下关心,草民不敢在殿下吃。”

    延光帝也不再劝,将手中的糕点放下,点了点头。

    这几个问题他是随意问的,不可能有人给王笑准备答案。

    呵,吃不吃?不吃。

    那,痴不痴?不痴。

    他的目光落在都察院左都御史卞修永身上,嘴角扬起了起来,有些冷峻的意味在其中。

    他嘴里却是向王笑问道:“今日有人弹劾你,你觉得是为何啊?”

    王笑故作惊讶道:“弹劾草民?”

    他只好有些慌张地说道:“草民实不知自己犯了何事。”

    哈,弹劾你是个痴呆。

    延光帝猛然站起身,叱道:“卞修永!罗德元!这就是你们都察院干的好事!睁着眼什么瞎话都敢说!”

    卞修永连忙跪下来:“臣御下无方,请陛下息怒。”

    今天罗德元振振有词,卞修永便也派人去探听过,那王笑三公子确实是个痴呆,谁知道一上来却是这样的结果。

    他心中极有些冤枉,罗德元的弹劾奏折又不是走的都察院流程,是他自己私自呈上去的。

    偏偏事情闹得这么大,罪却要自己这个左都御史来抗。

    “息怒?国事本就繁重,你们是嫌联不够累?变着花样地祸乱朝堂!别以为朕不知道,勋贵与太监哪怕是挑了这样才貌人品的附马,在你们文官清流眼里也是大罪一桩?!”

    卢正初依旧平平静静地坐在那里。

    但他看着钱承运,心中却有些冷笑。

    今日殿上,钱承运才是左经纶的嫡系,也是自己这次的对手。

    王笑以前确实是痴呆不假,对方这个切入点确实不错。

    偏偏自己运气好,这孩子前几日开了窍。

    呵,宋礼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里,卢正初突然心中一动——宋礼不应该露出这样的大破绽啊。

    下一刻,却听罗德元大声道:“陛下圣明,臣确实要弹劾准附马都尉王笑!”

    所有人又是一愣。

    “王笑其人,品行不端、恶迹满盈,不堪尚配公主。其罪有二,一则,他与寡妇私通,却还来选配附马,此欺君之罪;二则,他谋杀刑部主事张恒……”

    罗德元还在侃侃而谈,卢正初的一双眼却已然黯淡下去。

    他这种层面的人什么样的事没见过,也没什么好惊慌失措的,但输了就是输了。

    罗德元话一说出来,他就知道自己败了。

    败给了宋礼,也败给了左经纶、郑元化。

    自己自以为捉住了对方的破绽,对方却比自己多想了一步。

    原来重点根本就不在于王笑是不是痴呆儿。

    陛下心里本就不在乎他是不是痴呆,只要能看得过去,解释得通,也就是了。

    国事艰难,谁还在乎一个公主的婚后生活如何?

    但罗德元列出的这两桩罪,是犯了法度的,是解释不掉的。

    如此一来,陛下想不处理也不行了。

    嘉宁伯与礼部丢了就丢了,这一局最要紧的是,自己损失了王芳……

    “据臣了解,王笑为了躲避课业,假扮成痴呆儿,终日在街头巷尾浪荡无行,又与寡妇唐氏私通致其怀孕,还骗继母钱财,想要谋杀自己的亲弟弟……这些恶行,坊间多有人证。而刑部主事张恒因与唐氏有些关系,王笑为了争风吃醋,居然敢上门杀了张恒,此事,臣亦有证据!

    另外,臣依然要弹劾嘉宁伯、礼部、内官监收受贿赂,操纵附马遴选。不仅如此,他们选了这样劣迹斑斑的恶徒,实有不察之罪!尸位素餐、有负天恩!”

第87章 钱承运

    罗德元一席话出口,屏风后有女子“啊”的一声惊呼声响起。

    延光帝缓缓抬起手,指向罗德元,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不待殿中别人反应过来,刑门左侍郎钱承运也是站了出来,朗声道:“罗御史所言属实,臣负责张恒一案,确实查到了证据,张恒实乃王笑所杀!”

    礼部尚书梅景胜愕然片刻,转头向卢正初看去。

    却见次辅大人已是闭上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完了……

    自己昆党这边料错了。

    本以为张恒案的凶手是谁不重要。没想到啊,人家捉王珍根本不是冲着白义章去的,而是冲着王笑这边来的。

    先端了嘉宁伯、礼部、王芳……自己这边便是元气大伤,第一局就输了一筹。

    接下来对方再以王笑的案子将王家拖进去,重新开始对付白义章,又该如何?

    好一个宋礼,好一个左经纶……

    那边王笑转头看向钱承运,目露思索。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强自镇定心神。

    他知道自己没杀张恒,于是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慌,找出对方言语间的破绽……

    殿上,没有人能为王笑说话。

    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张恒到底是谁杀的,所以昆党这边也摸不准对方说的是真是假。

    钱承运又道:“臣有证据。有两名证人此时正候在宫外,恳请陛下传唤。”

    延光帝重新坐了下去,脸色阴晴不定。

    “传吧。”他兴味索然地说道。

    这一局,既是卢正初输给了左经纶,也是郑元化将自己这个皇帝摆了一道。

    证人?呵,都是朕的好臣子,一个个看起来光明伟正,却都是算计好了的……

    钱承运趁着这个时候,将张恒案的前因后果说了。

    他斜睨了卢正初一眼,又道:“刑部主事张恒的尸体下,用血写了一大一小两个王字,所有人都以为张恒是指认与他有过节的王珍为凶手。然而,臣发现,张恒的手伸出了三个手指,其实他想说的是‘凶手是王珍之三弟’。另外,他另一只手里握着的那首词,正是王笑所作。这也映证了这点。”

    梅景胜道:“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这些是线索。”钱承运道:“而昨日,臣夜审王珍,他已经据实招供,指认是他三弟王笑杀了张恒……这是供状。”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供状,由王芳呈过去给延光帝御览。

    延光帝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便让人递给卢正初。

    王笑不用看也知道这供状上的画押是真的,想必是昨夜对方审讯大哥,大哥听了自己的劝说招供了白义章的事,没想到人家在纸上却写的是指认自己为凶手,黑灯瞎火的就让大哥画了押。

    说起来竟是自己苦口婆心劝大哥指认了自己。

    那边钱承运还在侃侃而谈:“王笑之所以要杀张恒,是因为两人皆看上了清水坊的寡妇唐氏,因争风吃醋,王笑还曾在一个诗会上刻意诋毁过张恒……”

    “确实如此,臣还为此弹劾过张恒。”罗德元道。

    钱承运道:“其实诗会那日,王笑就已对张恒起了杀心,不仅诋毁张恒,还将他推入荷塘。可惜张恒被人救出,王笑没有如愿。于是前天夜里,王笑潜入张恒府中杀了他。”

    梅景胜冷哼道:“他不过是个少年,如何杀人?”

    “他有帮凶。”钱承运道:“据臣调查,王笑曾到巡捕营牢房探过监……大家看,这是巡捕营的记录,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他去探看过一个杀人犯,名叫庄小运。一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去探看杀人犯做什么?”

    王笑本想说自己是受邀去辨认木子,想了想,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先听着。

    那边嘉宁伯低声咒骂了一句。

    钱承运瞥了他一眼,略有些得意地道:“看来伯爷也听说过,市井间有些人喜欢从巡捕营牢房捞杀人犯,用来帮忙干些非法之事……”

    “臣要弹劾巡捕营都司!”罗德元突然朗声道。

    卞修永叱责道:“罗公节!你住口!”

    钱承运咳了咳,不理罗德元,接着道:“巧的是,在王笑探监之后不到五天,这个庄小运就被人捞了出来,不知去向……”

    罗德元再次朗声道:“巡捕营必须严查!臣恳请陛下彻查巡捕营风纪!”

    延光帝揉了揉头,挥了挥手,如赶苍蝇一般道:“卞修永,你办了。”

    卞修永连忙恭身道:“臣遵旨。”

    他却也不知是要办了巡捕营,还是办了罗德元。

    钱承运道:“根据证人所言,王笑曾与她承认过,自己带着庄小运去杀了张恒。”

    梅景胜道:“这些不过是你所谓的线索与口供,却没有一个实质的证据!”

    “你要实质的证据?好!”钱承运朗声道:“臣请陛下许臣呈上证物。”

    “准。”

    过了一会儿,便有两个小黄门端了两个托盘上来。

    王笑只看了一眼便猛然色变。

    不可能!

    却见一个托盘上放的是一双沾着血迹的鞋,与自己常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另一个托盘上放的却是一个玉佩。

    在唐芊芊手上那方玉佩!

    那个什么贵妃娘娘赐给自己的玉佩……

    王笑忽然有些难过。

    这比唐芊芊是个骗子还要让人伤心,若是骗子,还可以说是财帛动人心。

    如今看来,那女人一开始就是在利用自己。

    她竟是左经纶和宋礼派来的。

    那夜里,自己扭了脚,她作出一幅关心模样,素手为自己脱鞋,却原来是在量自己的尺码。

    那一天,她栽下自己的玉佩,说什么要让自己去看她,却原来是在留证据……

    大殿中烛光摇曳。

    王笑脑中的郭胖子再次折扇一指,叱道:“让你馋人家的身子,活该!”

    钱承运拿起那方玉佩,道:“这是许贵妃送给王笑的见面礼,还请陛下找人来辨认一二。”

    延光帝挥了挥手,便有个小黄门出了殿去,像是要去唤人。

    许贵妃的贴身宫女丹霞此时就在屏风后面偷望,但自然是不能这样直接跑出来。

    于是那小黄门便绕到殿后,找到丹霞,低着声音道:“你等半刻钟再出去,不然前面那些个臭石头御史又要弹劾你偷听他们议论国事了。”

    丹霞似乎吓了一跳。

    声音传到了殿里,延光帝却是轻轻笑了笑。

    像是觉得极有意思。

    他招了招手,将王芳唤过去,道:“是个好孩子,叫什么名字?”

    王芳便知道这小太监这句话是简在帝心了,笑道:“刘安”

    延光帝便道:“你回头给他升一升。”

    卞修永、孔宾、罗德元这几个御史脸色马上就变了。

    陛上讨厌都察院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这样当面提拔冷嘲热讽都察院的太监,就是莫大的侮辱了。

    率先发作的又是罗德元。

    他马上站出来执礼道:“陛下!依祖制,都察院明正风宪,忠国忘身,岂可被如此菲薄……”

    “朕说什么违祖制的话了吗?你来告诉朕,朕哪一句话又违祖制了?!”延光帝冷冷看向罗德元。

    卞修永连忙上去将罗德元拉下来。

    钱承运亦是怕罗德元误了自己的事,连忙咳了咳道:“大家看这双鞋,正是王笑的尺码……”

    说话间,却有小黄门禀报那两个证人已经到了。

    接着,殿门被打开。

    风吹烛火,光影动摇。

    一袭罗裙飘然若仙。

    唐芊芊?

    王笑心头一震,转头看去,果然见一个极美丽的身影走了进来……

第88章 邓景荣

    “草民邓景荣叩见陛下。”

    “民女唐氏叩见陛下。”

    “邓景荣,你是五城兵马司的胥吏,专管清水坊一带,是吗?”钱承运问道。

    “是,小的负责文贤街、清水街的铺面摊贩、街渠清理,已经干了十几年了。”

    邓景荣极是有些紧张,他的手轻轻颤抖着,心里想转头四下看看却又不敢,只好在心中暗暗感叹:这金鸾殿比想像中可要小些,却真是气派呢,自己居然还有来这里的一天。

    他自然也不知这乾清宫只是延光帝平时起居用的宫殿,而不是举行大典的太和殿。

    钱承运问道:“几日前张恒到过积雪巷,据茶楼的伙计指认,是你与他在茶楼然坐了半天,是吗?”

    “是,他中进士前曾住在文贤客栈,因而小的认得。”

    “你们都聊了什么?”

    邓景荣的手依然在抖,好在嘴皮子还算利索:“一开始只是听他讲中进士后的风光。后来,他便向小的打听王家三公子……”

    钱承运指了指王笑道:“可是那一位?”

    邓景荣小心翼翼地看了王笑一眼。

    他知道这个钱大人是要问什么,来之前都已经打过招呼了。

    若是平时,他绝对不敢得罪王家。

    但这里可是皇宫。

    带着‘在皇上面前一定要说实话’这样朴实的想法,邓景荣老老实实道:“是。”

    钱承运道:“他为何要打听王笑?”

    邓景荣低声道:“许是路过见着了心中好奇,打听得颇为祥细。”

    “有没有可能是两人之前便有宿怨?”

    “这……小的就不知了,张进士说话做事……有些深沉,小的揣测不出……”

    钱承运又问道:“你以前可听说过王笑是个痴呆?”

    邓景荣很有些慌张起来,喃喃道:“听说过。”

    “具体说来。”

    “是。”邓景荣偷偷睨了王笑一眼,头埋得更低,“王三公子是个痴呆儿,这是我们老街坊都知道的,这几年王家愈发兴旺,才少有人提的。”

    钱承运又问道:“前些日子是不是突然有传言说他不是痴呆了?”

    “是。王家的一个崔姓嬷嬷与小的说过,说她家三少爷是装的痴呆,为了逃避课业,其实是……”

    “是什么?利落点说!”

    “她说王三公子其实一肚子坏水,骗钱、打架、养外室、逛青楼,坏事做尽,甚至还想谋杀自己的亲弟弟……”

    梅景胜道:“哼,市井妇婆之言,也敢拿到煌煌大殿之上来说。”

    钱承运冷笑一声,又向邓景荣道:“你觉得是传言还是实话?”

    “小的……崔嬷嬷已经把这事在文贤街上传开了。”邓景荣支支吾吾道:“另外,小的确实也见过三公子带着女人孩子在街上走,样子颇为亲昵,互相拉拉扯扯的,后来,他与一些不三小四的混混招摇过街……”

    若是秦小竺与秦玄策姐弟听了这样的话,大抵上会把这老家伙打一顿,问问到底是谁不三不四。

    此时王笑却根本就没在听这个老胥吏说话。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进了殿的女子,仿佛被迷了心窍一般。

    那女子生得极是美丽,一种倾国倾城的美。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今日一见她,王笑才知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

    但,

    不是唐芊芊。

    怎么可能不是唐芊芊?

    王笑极有些迷茫起来,自己都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子。

    那这些人找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来做证。

    这不是扯淡吗?

    殿中如他这般直勾勾地望向那女子的绝不止王笑一人。

    一直到罗德元重重咳了几声,有些人才反应过来。

    却听罗德元郑重其事地说道:“王笑如此人品行迹,不堪尚配公主!臣请治他欺君之罪。”

    延光帝没有理罗德元,而是转向那个女子,问道:“你又是何人?”

    宫中佳丽虽多,却从未有过如此妩媚之态。让人不免有些……好奇。

    天下开口亲问,那女子似有些惶恐,低着头怯怯不敢答。

    含词未吐,气若幽兰。

    钱承运却有些不解风情,叱骂道:“陛下问话呢,你是何人?”

    “民女……唐氏。”

    钱承运指向王笑,问道:“你认得他吗?”

    这显然是在一本正经的审案了,延光帝便再次面无表情起来。

    却听那女子低着眉,道:“民女认得。”

    钱承运又问道:“你们什么关系?”

    那女子转头看了王笑一眼,轻声喃喃道:“笑郎,我……”

    王笑偏了偏头,有些迷茫的样子。

    钱承运喝道:“问你话呢!”

    那女子受了惊吓,柔柔怯怯地跪了下来,泣声道:“他……他强迫了民女,民女只好与他苟合……”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是……”

    延光帝往后靠了靠,倚在榻上,似乎在心中叹了口气。

    钱承运冷冷看了王笑一眼,又向那女子问道:“前天夜里,他可有去找你?”

    “他……每晚都来找民女。”

    钱承运道:“前夜发生了什么?”

    “他鞋子上有血。”那女子跪在地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声音里带着能勾起人保护欲的颤音,低声说道:“民女问他哪来的血,他说……说自己杀了张恒。”

    “他为何要杀张恒?”

    “因为张恒一直在骚扰民女,与笑郎……与王笑有过言语冲突。”

    钱承运不耐烦道:“你将事情说清楚,说利落些。”

    “是,民女的夫家名叫罗德元,是进京赶考的读书人。但他考试时,考到一半不舒服便出了贡院,并未中榜。可是张恒以为他考上了,称他是同年。我夫家不愿戳破此事,便与他继续往来。谁知张恒却是想……想勾搭民女。民女自然是拒绝了……”

    “然后呢?”

    “那天,王笑下午便来找民女,我们才进了屋子,正要……那个。”那女子声若蚊吟,“没想到我夫家就回来了,他进了屋,撞见我们。王笑便拿石头打死了我夫家……偏偏张恒进来,正撞见这一幕。于是王笑许了张恒二百两银子,让他不要说出去……”

    王笑颇有些无语——这些人把自己塑造成什么了都,自己还是个孩子啊。

    钱承运却是点头不已,道:“这便是他骗继母钱财的缘由了。然后呢?”

    “后来王笑一直与民女说,他不放心张恒。所以他去巡捕营牢里雇了一个杀手,就在前夜,他去杀了张恒。”

    钱承运摆出一脸郑重,向延光帝拱手道:“陛下,这就是臣查出来的张恒案的全部经过,如今人证物证具在。凶手确系王笑无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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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实乃纯良介绍:
“我叫王笑,不是开玩笑的玩笑。”“要我娶公主?别开玩笑,我分明是个痴呆儿啊。”“哈?这个王朝都要灭亡了,我还会娶公主?当我痴呆吗?”“能不开玩笑吗大哥?我连你们公主的手都没摸一下,凭什么要我担负你们这个已经被消灭的、腐朽的、落后的封建王朝?”“我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以前是个光荣的淘宝卖家。所以,这个皇位我不包邮。听不懂吗?痴呆。”“连个金手指都没有,差评!”“我王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们,我,不是痴呆!我只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痴呆怎么了?谁还是不家里的宝?”我非痴愚实乃纯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非痴愚实乃纯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