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秦小竺
月光洒在庭院上,板车上一片杯盘狼藉。
青儿已沉沉睡去。
这孩子的睡容显得有些安详,她今天见到了小舅,还吃到了许多好吃的,睡着时脸上便带着笑。
庄小运将她抱回屋里,拿了被子给她盖上。
再出来时,却见秦小竺已站到板车上,单手提着一个比她头还要大两倍的酒坛。
“这酒楼里的竹叶青,也太他娘的绵柔了。”她说着,一脚将板车上的酒壶踢开,大喝道:“咱们喝这个!”
说着,她将手里的酒坛封泥拍开,仰着头就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
“哈哈,这个才够味。”她大笑道。
庄小运与耿当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你们俩接着。”却见秦玄策忽然抛了两个酒坛过来,嘴里喊道:“这院子租得实在,竟还有送酒。”
庄小运与耿当也不怂,接过坛子就喝。
这酒劣质得很,两人不免呛了好几口。
王笑见了这样的场景,颇有些骇然。
下一刻,秦玄策提了两坛子酒向王笑走了过来,“嘭”的一声,在他桌前放了一坛。
“哈哈,相逢意气为君饮,来,一人一坛,不醉不归!”说着,秦玄策仰起头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口。
这姐弟俩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居然能喝惯这样的带着米渣的劣酒,那边庄小运与耿当还在咳嗽,姐弟俩已然将目光转向王笑。
“老虎兄?”
“我还是喜欢喝这个。”王笑举了举手里最后一杯竹叶青。
秦小竺站在板车上,直接居高临下地将手里的酒坛递在他嘴边。
“拿什么杯子,来,大口喝。”她朗声道。
王笑只好抿了一口。
口感差得另人发指。
怪不得那掌柜搬家时都不带这些酒。
秦小竺见他的样子,便哈哈大笑起来:“关内的少年郎,酒量就这么差吗?”
王笑无语至极,暗道自己若是多和这姐弟俩玩几次,怕是要一命呜呼。
“来划拳啊……”秦小竺又高声道,兴致颇高。
接着,院子里吆喝声就响起来。
“铃铛对锤呐,一根筋呐,哥俩好呐,三星高照呐,四季发财呐,五魁手呐……”
月移影动。
酒到酣时,庄小运突然冲到门外的沟边呕了起来。
秦小竺便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又过了一会之后,耿当摔坐在地上,摆手道:“不……行了。”
秦玄策也放声大笑道:“哈,我也喝趴了一个。”
喝倒了两人之后,姐弟俩便看向王笑。
王笑无奈,只好也灌了两口。
终于,众人都有些醉了,庄小运抱着个大石头趴着,耿当倚着树傻笑起来。
秦玄策忽然问道:“小运,你脸上的疤哪来的?”
“哈哈,巡捕营牢里烫的,我杀了三个人,活该有这个疤。”
耿当大笑道:“哈哈,他是俺捉进牢里的,又是王公子花银子捞出来的。”
“是吗?”秦玄策便分别指着三人,大笑道:“正是因为有你这样杀人越货的,有你这样收钱放人的,又有你这样出钱捞人的,世道才越来越坏的,哈哈哈哈。”
“就因为有你们仨,这样的人……还有你,你这样的滥赌鬼、酒鬼,不能镇守边关,只会赌钱……”他接着指着秦小竺,大笑道:“因为有你们四个,这楚朝的江山才风雨摇飘,天下才大坏了。”
秦小竺摇摇晃晃道:“哈哈哈哈,那又怎样?你又喝不过我,有本事,你把我喝趴下,以后让你当老大,我当老二。”
秦玄策连连摆手。
王笑以手抚额,头痛不已。
却听秦小竺咯咯一笑,又道:“你看,王老虎兄,长得真好看……”
她说着,放下酒坛子,捡起一枝树枝,道:“看我来舞剑。”
月光下,女子摇摇晃晃走在院中,捏了个剑决,起势颇有些大家风范。
王笑微微眯着眼看去。
却见她拿着树枝挽了个剑花,便开始舞起来。
月影绰绰,有风吹过树桠的声音。
秦小竺衣袂飘飞,隐有出尘之意。
秦玄策便拍着酒坛大唱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突然,秦小竺手中的树枝向秦玄策刺去。
“你唱得难听死了!”她骂道。
秦玄策闪身躲过,道:“哪里难听了。”
“难听!”秦小竺大笑道:“但我今天高兴,看我来赋诗一首。”
她说着,又开始舞起剑来,一边高声吟道:“反贼军中红娘子,蜀锦征袍秦良玉……”
王笑眉头一皱。
却听秦小竺接着吟道:“山海外关秦小竺……”
她手中树枝再次刺向秦玄策。
嘴里唱到最后一句
——“誓杀奴酋皇太极!”
树枝刺在秦玄策手里的酒坛上断开来。
“铛”的一声。
王笑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
皇太极?!
……
“山海关外秦小竺,誓杀奴酋皇太极!”
耳边是秦小竺又重复唱了一句。
秦玄策大笑道:“哈哈哈,你这也配叫诗,哈哈哈,不说平仄,你好歹押个韵……”
王笑却是结结实实愣在那里。
他手里还保持着空握酒杯的姿势,心中却是一片惊骇!
居然到了这一刻,自己才知道现在是明末。
这大楚朝的京华烟云里掩藏的,居然是个就要分崩离析的王朝末年。
完了!
千头万绪涌上来,他一时愣在当场……
那边的四个傻子却是一下子极有些高兴。
耿当站起身,傻笑了两声,拍着大腿道:“好诗。山海关,秦小竺,杀了奴酋皇太极,哈哈哈哈。”
庄小运亦是道:“真是好诗,又好记,又……让人高兴。”
秦小竺颇为得意,凑在王笑眼前,笑道:“老虎,你觉得呢?”
我觉得呢?
“哈哈哈,好诗!”
王笑猛然抱起酒坛,大口喝了一口,心中苦笑不已。
秦玄策却是颇有些执着,反驳道:“这根本不配叫诗……我昨日却听了一首好词,真想送给祖父啊。”
接着,他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唱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耿当听不懂这样的词,又重新摔坐在地上,低声喃喃道:“这首诗不好。”
秦小竺一脚踩在板车上,仰头又饮了两口酒。
接着,她一抹嘴,大笑道:“酒酣胸胆尚开张!哈哈哈哈。”
她见王笑坐在那愣愣发呆,便在他头上拍了一拍。
“老虎,你愣什么愣呢?”
王笑抬头看向秦小竺,心道:“唉,无知者无畏。”
秦小竺低头看向王笑。
“亲射虎,看孙郎。”她乍乍呼呼念了一遍,也不知在想什么。
“亲射虎。”
突然,她一手捉住王笑的发髻,将他整个头仰起来。然后俯下身就亲了上去……
那边秦玄策看了一会,打了个酒嗝,揉了揉眼,笑道:“嘿,我居然喝醉了。”
第45章 须沉醉
月华如水。
庄小运与耿当沉沉醉去。
秦玄策抱着酒坛子枕在井轱辘上。
“我居然醉了,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哈哈。”他如傻瓜般笑了一声。
“梦回……吹角连营。”他又轻轻嘟囔一声。
井轱辘又硬又凉,枕在上面就像枕着关外战场上的大石头。
秦玄策闭上眼,便看到了山海关之外两千里的山河壮阔,于是他的眼眶有些湿润起来。
“我到现在还一场仗都没赢过呢,三叔你为什么要这样?呵呵,懦夫……懦夫……”
如此喃喃自语了一会,他终于醉死过去,还微微有些打鼾。
月过影移,酒坛子“铛”的一声掉在地上,里面已然空空如也。
鼾声渐歇。
院中便只有极细微的滋滋声隐隐响起。
良久,秦小竺抬起头换了口气。
她吸了吸鼻子,爽然笑道:“哈哈哈,关内的少年郎真他娘的嫩。”
没有人应话。
王笑似乎已经完全僵住。
秦小竺便举起酒坛豪饮起来……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人,其实是有些让人讨厌的。
再好看的女孩子也经不住这样作,骂粗话、滥赌鬼、脾气坏,爱打人、自来熟、没分寸没教养,还乍乍呼呼颇为聒噪。在这个时代的女子中,算是非常恶劣的了。
于是放下酒坛子的时候,她便盯着王笑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不躲我?”
王笑眨了眨眼,有些不可思议。
这,你强吻了我,还问我为什么不躲?
没天理了。
“我……我没来得及躲呀。”
“哈哈。”她似有些得意,“你自然是躲不开。”
说着,她摇了摇头,嘟囔道:“不行了,再来就醉了。”
于是她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去,手里还提着酒坛子,边走还边喝上几口。
“山海关外秦小竺,不破建奴誓不休……哈哈,这下押韵了……”
王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心中千回百转起来——怎么办?她是不是让我跟过去?要是不跟过去,会不会被打死?
可是我才十五岁啊……
“嘭”的一声响,看来是秦小竺关上了房门。
王笑松了一口气。
接着又是一声大响,她似乎是随手将酒坛摔了。
王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没进去,她便有些生气。
但还是先走为妙。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院子,往王家走去。
“我为什么不躲你?哈哈,你不过只是没有安全感的小女孩而已。哈哈,怪叔叔我会怕你吗?”
他其实也醉了,脚步很是虚浮,仿佛踏在云端。
夜风吹来,让人飘飘欲仙。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太笨啦!”他向着无人的长街大喊一声。
一朝重生,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这花花世界,富贵高门。云鬟绿鬓里,还以为自己能闲散无忧安然度日。
历史的面貌物是人非,迷雾中,自己居然到现在才知道,到了原本历史上那个明朝将要灭亡的年代。
那这个楚朝,是否会有所不同呢?
能有多少不同呢?更好,或是更坏?
他看向王家高高的院墙,有些许迷茫起来,若有朝一日兵祸压下来,有人提着刀破门而入,又当如何?
缨儿、大哥、刀子、王思思……这些人所处的,就是这个时代。
原来这个时代里,也有那么多无辜而美好的人。
这世间人有千千万万,自己只认得这么一点,其中便有这么多美好的人……
耳边响起王珍笃定的语气说道:“我会护你一世周全。”
王笑嘿嘿一笑,喃喃道:“一世周全……”
他叫开王家的后门,伸手在披着衣服的王十七脸上拍了一拍,笑吟吟道:“你,是一个尽职的门房,哈哈哈哈。”
王十七目瞪口呆,却见醉态可掬的三少爷已摇摇晃晃走进院里。
“我醉欲眠君且去……且去!我去!我去!我去你个楚王朝……”
这位尽职的门房不免叹了一口气,心道:“这才第一天放三少爷独自出门,就醉成这个样子,以后却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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缨儿与刀子一直没去睡。
两人守着烛火,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窗外。
“也不知大少爷带三少爷去了哪里。”刀子说着,又自言自语地轻声嘟囔了一句:“应该不会吧……”
“不会什么?”缨儿问道。
刀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听说,以前大少爷在青楼里很有些名头,如今我们少爷也长大了……”
“你少胡说。”缨儿道,有些郁郁寡欢。
刀子便道:“我也觉得不会的,大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缨儿便点点头。
其实她们和大少爷根本也不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等到过了子时,刀子忍不住趴在桌上眯着了眼。
缨儿给她披了衣服,心中担忧愈盛,便走到院子里来等。
遥夜沉沉,很有些冷。
她举头望着院外,突然有些失落。
过了好一会之后,才见王笑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她极有些惊喜,连忙提着裙子跑过去扶住自己的少爷。
“少爷你怎么喝了酒?大少爷也没派人送你回来……”
她只道是王珍带王笑去喝的酒,心里便有一些些生大少爷的气。
怎么能带我的少爷去喝酒呢。
王笑傻愣愣地笑了笑,醉态可掬。
“缨儿……我想说和你说什么来着……”王笑揉了揉脑袋,有些懊恼道:“钱是王八蛋啊……”
缨儿见了这张笑脸,心中的气恼便又消了,极有些心疼地扶着他进了屋里。
烧水、擦脸、熬姜汤……好一通活忙之后,她与刀子才将王笑安置好。
等刀子先去睡了,缨儿却又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床头,支着头看着王笑醉得红通通的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虽还有些不舍,却还是搬起小凳子准备回房睡了,免得刀子以为自己留在了少爷房里。
正转身要走,忽然听王笑嘟囔了一声。
“少爷?你醒了?”她轻声问道。
王笑却还在梦睡中。
她低着头听去。
却听王笑低声喃喃道:“缨儿……我也想……护你一世周全……”
第46章 石狮子
秦小竺起得很早。
宿醉之后,她居然还是神清气爽。
走到院中伸了个懒腰,扬着头闻了闻晨曦中带着露水味道的清鲜空气。
接着她就开始,耍大刀。
虎虎生威地耍了一个时辰,秦小竺见院子里七倒八歪的秦玄策、庄小运、耿当还未醒来,便皱了皱眉。
她有些百无聊赖。
于是她推开门,打算到外面遛一圈,熟悉一下新环境。
从积雪巷的最西走到中间,一拐,便到了清水街。
清水街的西面是王家的西府,东面是王家的东府。
秦小竺走到西府的院门前,突然停下来,盯着门口的石狮子看了一会。
王珰带着书僮出来时,便正好瞧见这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姑娘站在自家门口。
王珰眼前一亮。
但他堂堂王家二房五少爷,屋里有两个漂亮丫环不说,在外面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于是也没打算理这个小姑娘。
何况他上学要迟到了,再耽误就要挨戒尺了。
“喂!”秦小竺唤道。
王珰便停下脚步,有些得意地暗想道,这小姑娘怕是看上自己了。
“挨戒尺就挨戒尺吧。”
他便回过头,微微一笑,问道:“姑娘莫非是在喊小生?”
秦小竺用下巴一指西府大门,问道:“这是你家?你家是王家?淳宁公主的准驸马住这里吗?”
一连串的问题下来,王珰只当她羡慕自己家富贵,颇有些得意,又是微微一笑,道:“不错,正是小生的寒舍。”
自己这样有钱的公子哥,果然最是吸引小姑娘。
这般想着,他看着秦小竺的漂亮的脸蛋,很有些意动起来。
谁知秦小竺却是忽然脸一沉,冷冷道:“娘希匹,你家这石狮子,逾制了知道吗?”
王珰呆了一呆——这娘们脑子有病。
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自己是说“关你屁事”呢,还是别理她直接去学堂呢,或者,还能再调戏她一下?
既然撕破脸了,王珰也不‘小生小生’的了,道:“这年头谁还管这个?你这小娘们是想借此勾搭本少爷?”
说着,他笑嘻嘻道:“但若想入本少爷的门,还要看你在闺中的本事。”
“哈哈哈哈。”秦小竺大笑一声,嗤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让你家大人来与我说吧。若没有十两银子,老子将你全家告到大理寺去!”
“嘿,竟是个来讹钱的。”
王珰又惊又气,居然因为一个讹钱的耽误了自己去学堂。
他便骂道:“你管得着嘛你!给少爷我放老实点,不然我把你抢进府去,弄得你生不如死。”
一句话骂完,他心道:自己与这小娘们说这些没用的做甚。
又不能真的强抢民女——主要是家里还没到那个层次,另外父亲也不让。
这小娘们既然没那个意思,还是赶紧去学堂正经。今天的援课先生极是严厉,戒尺打下来是真的疼。
——哼,还是我的碧儿温柔。
如此想着,王珰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没想到还没走两步,后衣领就被人拎了起来,一把给拽了回来了。
秦小竺骂道:“贼杀才,你家这石狮子逾制了,给钱封口还是我去告状让你全家问罪?你选一条!”
王珰眨了眨眼。
他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疯婆娘,敢在我家门口打劫我!
“来人啊!这有个闹事的!”王珰登时就嚷起来。
马上便有十个护院家丁鱼贯冲出来。
“看到没?我被这疯婆娘欺负了,揍她!”
便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丁伸手去提秦小竺。
在他们想来,这也不知是哪来的女流氓,随手就能打发。
秦小竺一脚就踹在那家丁肚子上。
这一脚踹得那家丁痛到变形,捂着肚子嚎叫着站不起来。
“抄家伙上啊,一群蠢货。”王珰大叫道。
他实在是又害怕又兴奋。
“今天出门上学,竟能碰到个江湖强人,还是个女的。”
见一群家丁扑上来,王珰便挣扎着想从秦小竺手底下挣出来。
同时他灵机一动,趁乱就伸手想去摸她一把。
没想到,手还没碰到,秦小竺一拳就呼在他脸上。
痛到不能呼吸!
王珰只听到一声牙齿碎裂的声音,用手一摸,鼻子嘴巴都是血,手心里还有大半颗门牙。
“给我打……弄斯她……”
完了完了,说话漏风。
又疼又气又委屈!王珰真的想哭出来。自己招谁惹谁了,好好的想去上学堂,偏偏遇到个这么个疯婆娘。
前几天刚因王宝的事,自己刚被父亲毒打一顿,腚上的伤才结了痂,今天又掉了个门牙。
“打斯她……”
让他极有些吃惊的是,那十个家丁居然没打过那疯婆娘。
比起赌场的打手,这些家丁一年也难得打一次架,筋骨松得很,不到一会功夫,一个个被打得歪在那里嗷嗷直叫。
王珰连忙便想往家里跑,却被秦小竺一把提住。
秦小竺又问道:“贼杀才,再问你一次,给银子还是要问罪?”
“哪来的贼婆娘,快把人放开。”对门的王十七、王十八领着一群东府的家丁围过来。
秦小竺只当这是王家的邻居,破口大骂道:“关你们屁事!识相的滚远点。”
王十七与王十八对望一眼,心道,这怎么能不关我们的事呢?我们要救的是自己的堂少爷啊。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喝道:“这是在干什么!”
声音颇有些威势。
却见一行人缓缓而来,领头的是两人,都是三十左右年岁。
一人身穿锦缎公衣,上面纹着巨大的蟒爪,腰间系了一柄雁翅刀,看着极有些威风,这却是太平司的百户。
另一人却是文士打扮,湖蓝色的长袍穿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帽巾,一脸的死板严肃,一看就是当官的。
两个身后的随从则都是官差打扮。
秦小竺马上松开王珰,作出委屈状。
“什么人在闹事?”有差官喝问道。
秦小竺便一指王珰,道:“他调戏我!”
王珰唬了一跳,喊道:“我没有!”
“就是他调戏我,民女路过这里,被他调戏了……”秦小竺嚎陶大哭道。
下一刻,那个太平司百户忽然向秦小竺拱拱手,笑道:“秦小姐,又见面了。”
秦小竺愣了愣,问道:“你认得我?”
“卑职裴民,半月前跟着我家镇抚使大人接你与令弟进京。”
秦小竺只好打了个哈哈,道:“是你啊,好久不见哈哈。”
裴民道:“秦小姐这是在打人吗?”
“哈哈,是因为他调戏我,我才打人的。”
王珰委屈道:“我没有啊!大人明鉴,学生正要去上学堂,是这疯婆娘先动手的。她见我家中有点薄财,守在这里想讹我的钱。”
秦小竺骂道:“贼杀才,分明是我路过这里被你撞见,你就起了色心,想抢我入府,还摸我。大人,我真的是吓坏了。”
裴民道:“秦小姐想要怎样?”
“他得赔我十两银子。”
裴民便对王珰道:“你赔给她吧。”
王珰心中极不情愿,但眼前说话的人又不是自己家中长辈,而是浑身上下带着杀气的太平司差爷。
趁着这裴民还好说话的时候,他只好极不甘心地把荷包掏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解开,却被秦小竺一把抢过。
秦小竺在手里掂了掂,道:“还不到十两嘛。”
“我就带了这么多银子出门。”
“算了,今天放过你。”秦小竺说着,颇有些凶地瞪了王珰一眼,转身就走。
王珰怯怯瞧了裴民一眼,怯怯问道:“这位大人,学生……这就去学堂了?”
裴民懒得理他,点了点头。
王珰这才小心翼翼地绕过这群人,一溜烟就跑开。
与裴民同行的那文士盯着秦小竺的背影看了一会,皱眉道:“你们太平司就这么办案的?事情分明还没断清楚。”
“一点小事而已,我太平司又不是管京城民生的。”裴民冷哼道。
“小事?见微见著,可见京城治安、民风崩坏到何种地步……”
裴民颇有些不耐烦,道:“这不是你我该管的事,知道那小女子是谁吗?”
“是谁又有什么分别,难道谁还能免遵法度不成?!”那罗大人道。
裴民冷笑了一下,道:“她是秦成业的孙女。”
“秦成业?!哼,秦家的孙女又如何?”那罗大人怫然不悦,硬梆梆道:“只看她这幅德性,便知我楚朝武将都是一群怎样的兵油痞子!保家卫国不能,欺压百姓、抢银打架却是顺手,所以这女子小小年纪就已学得这一身油滑劣性!若放任这些蛀虫不管,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裴民翻了个白眼——行,你牛,有本事你去辽东打仗。
却听那罗大人又道:“还有这石狮子,逾制了。商贾之家仗着有点钱财,妄视法纪,目无尊卑!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裴民懒得理他,对王家的家丁淡淡道:“去通报一声,太平卫百户前来办案,找你们王家东府三少爷。”
第47章 三兄弟
“贺公子好棒哦,又和了一局。等赢了银钱把奴家买回去好不好?让奴家一辈子伺候贺公子。”
一名美妓说着,又给贺琬喂了个葡萄。
坐在对面的如画便浅浅一笑,打趣道:“那王公子输了这么多钱,怕是赎不了奴家了,奴家只好自己贴钱请王公子到闺中玩耍……”
这般玩笑着,又开始了下一局。
推了一夜牌九,屋中的四男四女,除了贺琬,都有些困倦了。
贺琬一边摸着牌,一边向王珍问道:“说起来,我好多年没见到吴培和李丰昂了,这‘吃喝’二公子如今如何了?”
“吴培六年前就中了进士,一开始外放了三年多,前两年回京在工部任职,上个月又调到了莱州。可谓是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呐。”王珍道。
贺琬问道:“到莱州任何职?”
“他入仕不到六年,已是一方知府。”王珍笑道。
贺琬打了一张牌,笑道:“官运亨通啊。”
“官运亨通。”王珍亦是笑了笑,又道:“他这次出京,卖了家里的宅子,该是不打算回来了。”
贺琬便奇道:“他仕途顺意,指不定哪天能再回京任高官呢?”
“其中原由他却也未细说。”
贺琬道:“他那宅子就在你家南面吧,玲珑方正,风水是极好的。”
王珍“嗯”了一声,道:“这两年他一直与我毗邻而居。便是因为他,我胖了不少。”
“那我去将那宅子买下来,往后与你聚会也方便。”贺琬道。
王珍只当他是开玩笑,轻笑一声,继续摸牌。
“李丰昂呢?”贺琬又问道。
王珍淡淡道:“三年前回了老家,之后就没再见过。”
“他老家是永平府吧?”
“不错。”王珍道:“前几个月我还给他送了两坛酒。”
“山长水远的,你还托人给他送酒过去,有心了。”贺琬道。
说着,贺琬又摸了一张牌,道:“丁三配二四,猴王对,我又和了。”
王珍摇头笑了笑。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几人终于散了牌局。
王珍输了五百多两银子,他这样的人自然从来不用带钱,交待兴旺赌场的柜头将钱结了,回头小柴禾自然会派人到王家酒行结算。
陪坐了一夜的如画姑娘便邀请他到闺中歇息,王珍如今已对这样的小姑娘不太感兴趣,笑着摇头拒绝了,出了赌场,坐上回家的马车。
年近三十,再次像年轻时那样赌了一整夜,他的心境与精神劲却与当年大不相同了。
“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啊。”
倚着马车,王珍又回想起刚才的对话。
有件事他没有告诉贺琬。
——李丰昂已经死了,当年所谓的‘四毒公子’如今只余三人了。
几年前建奴从喜峰口入塞,永平府死了不少人。
李家在永平也算大户,但再大的户,被抹掉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王珍试着找过李家还有没有骨血留下,但连半岁大的娃都无活口,算是断子绝孙了。
今年清明节的时候,王珍在这个至交好友的坟前浇了两坛酒。
他知道,往后,自己参加的丧礼只怕会一年比一年多。
一路上这般想着,王珍回到家。
才下了马车,便有下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大少爷,有位太平司的百户上门来找三少爷问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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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二少爷王珠的院子叫黄粱居。
黄粱既是酿酒的粟米,亦是黄粱一梦的‘黄粱’。
这院子以前叫‘瓠香筑’,四年前王家二少奶奶过世后,又一度叫黄泉居。
“曾对青丝说皓首,千万恨,问黄泉。”
后来老爷嫌这名字不吉利,硬逼着二少爷改了。
一大早,就有两个丫环匆匆跑到黄粱居来请王珠去见王康。
时间虽早,她们却知道二少爷定是醒着的。
到了院子里一看,两个丫环却有些惊。
却见王思思正骑在王珠头上,拿手捏着王珠的耳朵,嘴里咯咯笑道:“骑大马喽,思儿骑大马。”
两个丫环眼皮一跳,只见往日里刻薄冷岭的二少爷一脸笑嘻嘻的讨好笑意,竟让人感觉有些像……有些像女儿的奴才。
“二……二少爷。”
见到有人来,王珠才将王思思放下。脸上已恢复那幅淡漠疏远的表情,道:“何事?”
“老爷请您过去。”
王珠道:“知道了。”
王思思倒也乖巧,和她爹爹道了别,自己便去找姨娘玩。
王珠便往杜康斋走去。
两个丫环跟在他身后,看着二少爷红红的耳朵,心中又好笑又害怕。
好笑二少爷竟有这样的一面,又害怕自己会不会因为看到这一幕被拖出去杖毙了。
王珠到了杜康斋,王康便摸着须子道:“珠儿看看桌上的帐本,崔家这次少卖了我们二千石的粮,是真没有了还是卖给别人了。”
王珠道:“还用看么,不过是嫌你这女婿做得不好。”
这个二儿子惯是这样刻薄,此时屋中反正没有别人听到,王康也不恼。道:“且先看看,不好冤枉了他家。”
王珠坐下来,翻开帐薄看了一眼,淡淡道:“父亲好厉害的手段,还能搞到你大舅子的帐。”
王康微有些得意,抚须道:“他家帐房中自有我的眼线。但崔家老大还是防了我一手,帐面上像是看不出来……”
翻了一会帐,却有下人来报,道是有太平司的差爷来找。
“太平司?”
王康吓了一跳。
他便皱着眉问道:“他们找来做什么?”
“道是要找三少爷问案。”
“铛”的一声,王康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
他猛然转向王珠,颤着道:“是不是我们拿笑儿那个痴呆儿骗婚皇室的事东窗事发了?!我早与你说此事有风险……”
王珠头也不抬,淡淡道:“父亲放心,决然不是。”
王康眼皮跳的厉害,压着声音道:“你怎知不是?万一事发,太平司的手段可不是闹着玩的。哎呀,你还年轻,不知太平司的厉害,为父年轻时,却是见过那些番子是怎样如狼似虎、穷凶极恶!我早说了不要做,不要做!”
“呵,再如狼似虎,还不是被今上养成了小猫咪,父亲休要自己吓自己。”王珠说到小猫咪,便想到了女儿,似乎还轻笑了一声。
王康却是倏然站起身,来回踱步,极有些不安。
“但是来找笑儿的啊!他们能有什么事来找笑儿?!一个痴呆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比官家小姐还要藏得深。如今被这些番子盯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元熙年间,朝廷为固和公主遴选驸马,京城富户梁家花重金让其病危的儿子当选。婚后不过三日,驸马病故,固和公主寡居十数年,最后郁郁而终。父亲知道梁家最后如何了吗?”王珠道:“一点事也没有。呵呵,天家是不会承认被骗婚的。何况笑儿人品俊秀,正是锦绣良缘。我们王家为何会因此获罪?”
“那太平司的人来问什么案子?”王康依旧惊疑不定。
王珠气定神闲地又翻了一页帐,道:“崔家把粮食卖给何家了。”
“什么?”王康问道。
“父亲不是让我看帐么?看出来了,这帐是假的,崔家确实是把粮食卖给何家了。”
王康又气又急,道:“这种时候了!我哪还有思心管这个!太平司的人都上门了……”
“由孩儿去应付便是,父亲只管安坐。”王珠说着,低声自语道:“不急,等我看完这一页帐,呵,竟只涨了一成的价,就敢把粮食卖给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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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缨儿也想让你多睡会,但二少爷请你到前院大厅去呢。”缨儿轻轻推了推王笑,唤道。
王笑只好抚着头起来。
穿衣服的时候,他见缨儿都瘦了一圈,脸上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他心情便也低落下来。
宿醉之后头痛得很,他一时却忘了装成痴傻的语气说话,柔声道:“那我跟二哥的人过去,你且在屋里休息。”
缨儿点了点头,却也未注意到他的语气。
王笑忽然问道:“缨儿,你说我们楚朝还有几年的气数?”
缨儿正给他整理着衣服,听了这话愣了愣,抬头看着他。
接着,她展颜笑了笑,低声道:“少爷你又在说傻话了,这种事缨儿一个丫环哪有想过啊……”
王笑便跟着两个丫环一路走到前院。
过了月亮门,却先见到了大哥王珍。
“大哥?”王笑讶道:“不是二哥要找我吗?”
王珍先是挥手驱退两个丫环,这才开口道:“有太平司的番子来找你。我特意等在此与你交待两句。”
王笑有些迷茫:“太平司?是什么?”
“那是天子亲管的府司,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监查天下。”王珍道。
王笑听了微有些心惊,暗道:那大抵上就是楚朝的锦衣卫了?
名字起得却不太好,听着和太平间似的。
“找我?做什么?”
莫不是从巡捕营捞人的事被发现了?!
却听王珍道:“我也不确定他们为何找你,许是因为公主的婚事。一会到了厅上,万事有我与你二哥应对,你自管安坐,莫要出声。”
“好。”
王珍想了想,又带着郑重的语气说道:“还有,也不要在他们面前装痴呆了。”
王笑心中一跳,听大哥这么一说,他才想明白过来为什么大哥要在此等着交待自己。
说起来,大哥和二哥这是拿自己这个痴呆骗皇家的婚啊,胆可真肥……
“好。”
王笑却还是将心里最关心的事问了出来:“大哥,你说我们楚朝还有几年的气数?”
这毕竟是楚朝,不是明朝,不必一听到皇太极就慌,说不定这楚朝皇帝是千古明君呢。王笑这几天看下来,至少京城内还是很繁华平静的……毕竟安康盛世也有冻死饿殍,动荡乱世也有荣华富贵,一时难辨。
“这种话你休在外面问。让人听到就是大罪!”王珍愣了愣,先是稍稍训斥了一顿,想了想,还是有些叹息地长喟道:“只怕……剩不到百年气运呐……”
语气颇为惋惜,还有点悲天悯人。
王笑却是心中一定——太好了!
这个楚朝看来是比明朝厉害些,还能撑一百年那么久!自己竟是白担心了一夜。
下一刻,却听王珍低声自语了一句什么“宋氏南渡,缓亡两百年?”接着又摇了摇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王笑:“……”
第48章 罗德元
大厅里,王珠已在与来的两个官人寒喧,见到王珍进来,兄弟两极有默契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大哥王珍,这是我三弟王笑。”王珠介绍道。
裴民便笑了笑,道:“早听说驸马爷俊秀不凡,如今一见才知世间果有如此美玉郎君,此实乃公主殿下之福,陛下得佳婿如此,社稷之幸事!”
一席话说得王笑脸一红。
他真的没想到,这个连大哥都有些怕的太平司番子,竟这样笑脸相迎,让人如沐春风,顿生好感。
王珍与王珠对望一眼,似在用眼神交流。
王珍:你早已打点过了?
王珠:且说过了让你安心。
“裴大人太客气了。”王珠笑道,接着抬手虚请了一下,又向这边介绍道:“这位是太平司的上差裴大人;这位是督察院御史罗大人。”
“见过裴大人,罗大人。”
罗大人哼了哼,脸很有些臭,似乎很不屑刚才裴民的一席话。
王笑不由偷偷打量了两人一眼。
那太平司的百户裴大人穿得威风凛凛,却是带着个笑模样,不像番子,倒像生意人。
那督察院的罗大人看着是个文人,却一脸谁都欠他八百吊钱的样子。
诸人坐定,又用了茶水。
裴民便笑道:“按理来说,卑职本不该来打扰驸马爷准备婚事,但却有一桩案子须再请驸马爷做个人证。”
王珠便抢话道:“裴大人见怪了,但说无妨。”
裴民看了一眼王笑,心中微微一笑。
进了大厅以来,都是王珠、王珍兄弟在说话,王笑一直一言未发。
裴民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淳宁公主新选的驸马是一个痴呆儿,这件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太平司。
只是指挥使大人已经收了嘉宁伯府一份银子,太平司自然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文官势大,太平司也只有与勋贵一体才能不被打压啊。
但当着御史的人,自己却不能表现出知情,以免万一以后王家事发了,还要累得自家大人被参一本。
心中盘算着这些,他才开口说起正事来:“几日前,积雪巷发生了一桩命案,有个读书人被人打死了,案子移交到巡捕营,确认是连环杀手木子所杀,巡捕营还有找驸马爷做过证。想必驸马爷还记得此事吧?”
王珍点头道:“不错。”
裴民又道:“据死者的遗孀唐氏所言,死者名叫罗德元,乃是新科进士。”
王珍道:“是这么回事。”
裴民道:“但是,今科全榜只有一位进士名叫罗德元。却不是那个死者。”
“是吧,罗大人?”裴民说着,转向坐在那一直未开口的罗大人问道。
“不错,本官便是罗德元。今科三甲二百四六名,如今忝为朝廷都察院监察御史。”
他说得极为郑重,神情一丝不苟。说着竟还站了起来,朝天上拱了拱手。
王笑一时便以为都察院监察御史是个很大的官。
王珍则是拱手笑道:“失敬失敬。”
裴民轻笑一声。
王笑听得出来,这个太平司的裴大人很有些不喜欢这个罗德元。
不仅是不喜欢,还有些轻蔑。
那看来是个小官了。
却听罗德元转向王珍道:“你就是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与张恒起冲突的王珍王正礼?”
王珍道:“不错。”
罗德元淡淡道:“本官与张恒并不认识,但这件事,本官要说句公道话。”
堂中诸人都纷纷心道:你别说,我不想听。
却听罗德元道:“张恒就算是尿在了荷塘里,也未犯国家法纪。你动手打他,却犯了我楚朝律例。你是白身,他是官身,你打他是为僭越。你却还借此卖乖邀宠,邀名取直,赢得京中文人百姓满堂喝彩。此事,促使京中文人争风斗气之风愈甚,让读书人心气愈浮……影响极其恶劣!”
王珍颇有些无语。
要是年少在学堂读书时遇到罗德元这种臭石头,自己就要打他。
但如今他也只好道:“受教了。”
“本官并非偏坦谁。张恒虽未犯国法,但有失官仪,本官已上书弹劾他了!”罗德元又道。
王珍:“大人不偏不倚,失敬失敬。”
罗德元道:“你若是官身,本官便也要弹劾你!”
好大的官威!
于是堂中一静。
一会之后,裴民的白眼翻了回来,道:“咳,说正事。既然今科只有一个罗德元中榜,那为何又有一个罗德元自称今科进士,而且还惨死家中呢?”
王珍与王珠对望一眼,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王珍:你来我来?
王珠:我不想理他们。
于是王珍便问道:“为何呢?”
裴民正要说话……
罗德元起身喝道:“那自然是因为他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本官认为,此案的凶手应该不是木子。死者的遗孀唐氏,以及因他假冒的进士身份而与他来往的人都很有嫌疑!”
他一句话说完,座中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王珍看了王笑一眼,微有些担忧起来。
王珠神情淡淡的,似乎感觉到很无聊。
王笑却是有些吃惊——这个罗德元居然说的很接近真相了。
裴民却是又轻笑了一声,道:“罗大人,这件案子是卑职在查。罗大人你不过是证人。请你不要随意揣度案情,影响卑职的判断。”
罗德元的声音硬梆梆的,道:“你查的整个方向都偏了。”
“那这案子也是我的!”裴民道。
说着,他转向王笑,拱手道:“因这案子涉及到有人冒充官身,所以现在转到了卑职这里,卑职想确认一下证词,以便结案……咳,据说案发时驸马爷也在现场?”
听明白了:这太平司的裴民想结案;这都察院的罗德元想深究。
王笑看了王珍一眼。
见王珍点了点头,王笑便道:“是的。”
裴民又道:“根据唐氏的证词以及现场的证据,凶手就是木子,驸马爷也见到有人跃出墙了?”
王笑道:“是的。”
裴民点点头,道:“果然如此,依卑职推断:这死者应是个骗子,为了骗那妇人的美色,自称是个进士。结果被那个叫木子的杀手知道,因看不惯他这种骗色行径,将他打死,还留下‘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血字。”
他话音未了,罗德元倏然正色道:“胡说八道!此案绝非这么简单。据我所知,唐氏自称与死者是三月前结为夫妻,那时本官还未高中,他为何冒充我来骗色?”
裴民撇了撇嘴,有些轻蔑,又有些无奈,道:“那你说如何?”
罗德元道:“本官认为,那唐氏与死者极可能是一伙的。那死者相貌粗鄙,在京中赁居说明又无财力,如未中进士,如何能娶到那等美妇?而若两人是一伙的,木子便没有只杀罗德元一人的理由,说明凶手很可能不是木子。”
裴民道:“唐氏与驸马爷的证词一致,现场还留有血字,你还要信口开河?!”
罗德元道:“本官忍你有一会儿了,现在正式请你不要一口一个驸马爷,王笑与公主尚未成婚,如今还只是白身,你一口一个‘卑职’,简直有失朝廷颜面。”
裴民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罗德元便道:“凶手若不是木子,此案便不是一件普通的凶杀案。事涉朝廷官员,应该发还刑部重新调查,不应有由你太平司一口定结。”
裴民道:“我太平司亦有巡查京师、缉捕凶贼之责,凭什么不能定结?”
罗德元道:“此案若在太平司手上查不出来,本官便继续上奏,请刑部或提刑按察使司来审,还要参你一道怠慢公务、玩忽职守的罪。”
裴民很有些恼。
蠢官,老子会怕你?!
不过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小官,也敢在正六品的太平司百户面前嚣张?
要不是镇抚使大人交待过,老子直接把你套到诏狱里去剥了皮。
两人对瞪了一会,裴民却是道:“行,你牛,你要怎么查你查。”
罗德元便转向王笑,问道:“案发现场在积水巷东七号,巷子有两个路口,一个是清水街,一个是文贤街。据文贤街布店的一个伙计说,案发前曾有个读书人打扮的青年进了积雪巷,这青年后来慌慌张张地逃离现场。他进去时与你正是一前一后。你可记得他?”
王笑想了想,道:“记不清了。”
罗德元道:“此案,本官有两种推断。其一,这死者与唐氏应是一伙的骗子,死者冒用本官姓名,是为了扮成读书人与士子相交,再利用唐氏的美貌勾今科的进士上钩,握住把柄,让朝廷官员供其驱使。所以,那个慌张跑路的读书人很有嫌疑。”
裴民大摇其头,讥讽道:“罗大人这么有想法,当御史可惜了。但只要有钱,这朝中能收买的官员多了,何必如此?你不要再误导案情了!你若是喜欢查案,自己想办法调到你的刑部去,别拉着大家伙陪你瞎耽误功夫。”
罗德元冷哼道:“真相如何,到时自有分晓。此案你们太平司若不想查那最好,尽快发还刑部或提刑按察使司,自有兢兢业业的大员关注。”
‘兢兢业业的大员’七字入耳,裴民极是凶狠的瞪了罗德元一眼,心道:他娘的,这些文官就会仗势欺人。
罗德元说得裴民一时哑口无言。便继续说道:“本官说有两种推断,刚才只说了一种。”
他说着,转向王笑,面色如铁地问道:“昨日上午,你曾去找过唐氏,所为何事?”
第49章 臭石头
罗德元一句话问出来,王笑心中一颤。
罗德元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又道:“呵,果然是你。依邻里所言,一个极俊俏的少年,十五六岁,白衣束发,衣襟上绣着云雷纹,衣衽上纹着鹤鹿同春图。”
王笑这件外衣只昨天穿了一天,今天便还是穿着,此时被人戳穿,却也难以否认。
他只当这案子已经过去,却没想到会被人翻起来细查。
罗德元又道:“那邻里见你推门进了唐氏的院子,他心中好奇,爬到自家屋顶上看,你却是登堂入室,大半天没有出来。所为何事?”
王珍再次与王珠对望一眼,两人神色皆有些不好。
良久。
王笑不知如何回答。
还是裴民反应快,喝道:“罗大人,你要查案就查案,不要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听了些长舌妇人的片面之词,捕风捉影,嚼寡妇门前的是非,还有一个朝廷命官的样子吗?!”
罗德元道:“这是本案最重要的两个人证,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王笑,你昨日去找唐氏,孤男寡女呆在屋中,到底所为何事?!”
终于,王笑开口道:“我随身的玉佩丢了,过去找,却没找到。”
“丢了?还是送出去了?”罗德元目光在他腰前一扫,硬梆梆地道:“现在本官认为你二人皆有杀人嫌疑。”
裴民“呵呵”笑了一声,讥道:“御史言官虽是靠嘴论事,但查案子却不同,查案是要讲证据的!此案的凶手是木子,这不是谁瞎编出来的,是人证物证确凿,因此巡捕营才定了案。而你怀疑来怀疑去,却是一点证据也没有!”
“证据?好!”罗德元道:“我今早在唐氏院中见到一把梯子,极是崭新,显然是这几天新买的。这一把梯子若是架在王家的外墙上,正好可以供王家中的某个人与唐氏幽会……”
全场静默。
这句话其实很容易反驳。
可王珍、王珠想到自家门房所言的“三少爷一瘸一拐地半夜回来”,兄弟俩自然心中明白。
居然让这个竖儒说对了。
王珠便摇了摇头。
裴民喝道:“诛心之论!罗大人,注意你的言辞!”
王八蛋,你他娘的是怕事不够大?这要是让你坐实了,就是新选的驸马人品有问题,还得牵连到嘉宁伯府、内官监……
而且还是从老子手上坏了事!
京城中哪一天没有死上数百人?你这疯狗非要揪着个连苦主都没的案子不放,我去你娘的!
思及此及,裴民又看了罗德元一眼,暗道,这疯狗莫不是就是冲着这个来的?王家背后可是户部白侍郎,白侍郎身后……
却听罗德元道:“关于此案,本官现有第二种推断。王笑与唐氏存有私情,被唐氏的骗子同伙发现,两人打死了这个同伙,在地上留书,将嫌疑推给连环杀手。唐氏院子的梯子便是佐证,见到二人来往的邻居便是人证。”
裴民道:“你堂堂御史,如何能说这等不负责任的议论。那唐氏难道不能买梯子吗?便不能是人家为了修屋顶?”
罗德元道:“所以本官所说的是‘佐证’而非‘证据’,但若是搜一搜唐氏屋中,或许便能找到王笑所谓‘丢’失的玉佩了……”
王笑眼皮一跳,背后泛起凉意。
王珍与王珠再次对望了一眼。
王珍:私情或许有,杀人不会。
王珠:那我来吧。
“早听说御史有风闻奏事的特权,今日一见,实在厉害。”王珠便冷笑起来,道:“但,此案罗大人还是先不要太过插手的好。”
“本官秉公据实,敢论曲直而已。”罗德元又再次抱拳向天拱了拱手,道:“你又是何意?”
“今科进士三百人,京中士子成千上万,死者为何偏偏要盗用罗大人你的名字?”王珠表情淡淡的,嘴里却有些讥讽:“刚才说布店小二见到一个慌张逃走的青年文士,那人有可能是凶手,也或者……罗大人你的模样便正是‘青年文士’嘛。”
“你休要血口喷人!”
“我也只是推测,敢论曲直而已。”王珠淡淡道:“对了,说到动机。或许是因为罗大人你被盗用了姓名,心生气愤,便去找死者报复。”
罗德元怒叱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说了这只是推测。此案还是要由裴大人探查才是。”王珠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罗大人你要如此急切?一幅咄咄逼人地想把事情栽在别人身上的样子。”
罗德元道:“诛心之论,若是如你所言,我不如就让太平司以凶手是木子结案……”
王珠打断他,摆手道:“我只是提供一种可能罢了。案子定下来之前,罗大人与舍弟都只是证人,甚至说有嫌疑。我建议双方都不要开口,等候裴大人查明真相。”
“裴大人?哼,他若是真有心思要查清楚,本官何苦要在这亲自……”
“罗大人,水落石出之前,你还是少说话为好,以免徒惹嫌疑。”王珠再次打断他。
罗德元明明说话铿锵有力,偏偏王珠语气如刀,就是能一句话打断他。
王珠又转向裴百户道:“鄙人有些小建议。一是先查明死者身分,二是查清楚死者与罗大人之间的关系。比如他为何偏偏要冒充罗大人?对了,还要查清楚……”
王珠说着,顿一了顿,接着微微一笑,道:“……还要查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今科进士罗德元。”
一句话入耳,罗德元怒发冲冠。
裴民却是“呲”一声,讥笑出来。
王珍亦是沉吟道:“此案确实还有这一种可能,也许死掉的真的是新科登榜的罗德元,有人杀了他,冒名顶替,充作朝廷御史……哎呀,是我失语了。”
“荒唐!诛心之论!”罗德元气得一张脸如猪肝一样通红,怒道:“本官寒窗苦读二十七载,凭腹中才学考中的进士,如何来的假?!”
裴民道:“那你怎么知死者腹中没有才学?许是你自认有才,却屡试不第,故愤而杀人。”
“荒谬!”罗德元道:“本官是不是真的罗德元,一问便知。”
裴民道:“好!我这便派人去罗大人家乡问一问。”
罗德元一滞,气得手指直哆嗦。骂道:“这案子一团迷雾,你不将那唐氏捉起来拷问,却要派人千里迢迢到我家乡去查,不是拖延敷衍是什么?”
裴民背过双手,淡淡道:“等到罗大人身份弄清楚之前,我不想回答你。”
“本官要弹劾你!”
裴民道:“我不过一个百户,依规据办案。怎么?偏偏查到你头上时,你便要弹劾我?莫非是心中有鬼?”
罗德元气急,大骂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些商贾、骗贼、番子、勋贵、太监沆瀣一气,以银钱为桥梁,以权势为货物,蒙蔽天家。就是你们这些人,如蛆附骨,将这世道越弄越坏!好,我们走着瞧!”
说着,他起身就想走。
‘勋贵、太监’、‘蒙蔽天家’八字入耳,裴民与王珠对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这罗德元的狐狸尾巴算是露出来了。
王珍便笑道:“罗大人留步,大家不过是讨论案情罢了,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王珠亦是道:“两位大人难得光临,我大哥还备了两份薄礼相赠。来人,拿上来。”
罗德元本已要拂袖而去,闻言却是停下脚步。
裴民心中冷笑:“装作一幅正义凛然的样子,一听有礼就挪不动脚。呵呵,这些文官……”
却见两个家仆端着托盘上来,托盘上还盖着红布。
没想到罗德元冷笑道:“好大的胆子,敢当着朝廷御史的面,公然行贿。裴大人,你这身蟒爪服怕是要脱下来了。”
王珠似乎有些不耐烦,嘴里“啧”了一声。
王珍却还是带着温文尔雅的笑。
罗德元一掀红布,愣了一下。
却见两个托盘上却都是书。
两本《东坡词集》,封面精美、纸质上乘。
还带着墨香。
王珍笑道:“此书如今在京城中可有些难觅,这是我自留的两本。今日两位大人来,难得言语投机,就送于二位吧。”
赠书雅事,何谓行贿?
“哈。”裴民再次轻笑一声,斜睨向罗德元,脸上讥讽之意更浓。
“不可能。”罗德元喃喃了一句,拿起案托盘上的书就翻。
“别以为本官不知你这里面夹了银票……”
一本书翻完。
并没有银票。
“对,你们只打算行贿这裴民一人。”
他又翻另一本。
依然没有银票……
裴民哈哈一笑,讥道:“罗大人莫不是想银票想疯了?”
罗德元气急:“你们在耍我!”
这就很丢脸了。
就像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王珠淡淡道:“今日罗大人来,我受教良多,却有一句话也想与罗大人共勉——世间之事,未必会全如自己心中所揣度,人心有恶,却未必人人皆恶。我辈行事,先自省,再省世人,此所谓‘君子慎独’。”
罗德元一张脸红到脖子根。
王珠说完,却是低头把玩着茶杯盖,显然在送客了。
罗德元也不说话,愤愤而去。
裴民与王珠对望一眼,点点头,亦是离去。
第50章 不肖子
王珍看着罗德元的背影,笑道:“他倒不是坏人。”
“又臭又硬。”王珠冷冷道:“若世间都是这样的官,天下早就亡了。”
王珍道:“你却也别拿他当傻子,他表面是上查案,实则另有所指。”
王珠冷笑:“我知道……呵,异想天开。”
两人也只评点了这两句,目光便落到王笑身上。
王笑眼珠子转了转,低下头。
谁让自己初来乍到,没有主场优势。
过了一会,王珠先开口道:“我还没恭喜笑儿如今开窍了呢,可是有想要的贺礼?”
他的语气很有些寡淡,若是王家酒行的那些掌柜在这里,就会知道二爷这是发火了,接下来要开口训斥人了。
先是这样反讽一句,然后再骂:“你还敢要贺礼?!开窍了还敢瞒着家里,在外面干尽了混帐事!”
可惜,王笑没听出这样的反讽。
王笑有些惊又有些喜。
他真没想到这二哥竟是个面冷心热、乐善好施的。自己想给缨儿买宅子,正缺那么一点钱。
王笑便道:“笑儿不敢劳烦二哥费心准备贺礼,但是要是能给些银子,就真的很好呢。”
王珠稍愣了愣,转向王珍,道:“我看,他是还没开窍。”
王珍苦笑一笑。
王珠冷哼了一声,道:“做了这样的事,竟还敢要银子?我问你,人是不是你杀的?你是不是与那遗孀有瓜葛?”
如今竟然事情已经败露了,王笑也只好一五一十的将张恒打死了那‘罗德元’的事说了。
王珠与王珍对望一眼。
王珍有些怒意,道:“看来我打张恒那一巴掌太轻了。”
他气的却不是张恒打死了人,而是张恒差点想弄死自己这个弟弟。
王珠却是冷笑一声,道:“蛇虫鼠蚁,闻到点味就想爬上来。”
王笑便问道:“我刚才是不是应该告诉官府真相?”
“告诉官府?只会更麻烦。”王珠哂道:“罗德元另有目的,裴民一心结案,凶手是谁根本不重要。”
王笑想到王珠既然认识张恒,却不知他认不认识唐芊芊,便试探道:“告诉官府会更麻烦?唐姑娘也是这般说的。”
“唐姑娘?因她长的漂亮,所以你时常去看她?还翻墙爬梯子?”王珠骂道:“没成婚的驸马,翻墙找人家小寡妇,我看你还是别开窍的好!”
“我们不过就是朋友。”王笑随口应着。
王珍忽然笑了笑——显然,这句话他常说。
王笑则是观察着两个兄长的反应,判断他们确实是不认识唐芊芊。
他便在心中再次暗忖唐芊芊盯着王家有什么目的?
王家最厉害的无非就是这两个兄长,而他们不问原由就想把一桩杀人案压下来,反应也很奇怪。
打自己一棍子的人可就在王家,而王家什么事能瞒过王珠?偏偏这二哥却不露声色……嗯,嫌疑人加一。
于是王笑追根刨底,问道:“告诉官府会有什么麻烦?”
王珠却是反问了他一句:“什么麻烦?一开始就是你这小子不说实话。怎么?现在你想翻供就翻供?当太平司是什么?”
王笑被他怼得无言以对,只好卖乖起来:“那我年纪这么小,被吓坏了啊……”
“吓坏了?”王珠道:“我看,那姓罗的所言未必错,谁知道人是你打死的还是张恒打死的?就算是张恒打死的,人家往你头上一栽,你又待如何?”
王笑白眼一翻,道:“所以啊,我这不没告诉官府吗?”
王珠骂道:“那你还问我有什么麻烦?”
王笑:“……”
好嘛,两句话,这问题便又被二哥给轻描淡写地抹掉,显然是想瞒着什么。
这二哥肯定是有问题的。
王笑皱眉想了想,想到莫非唐芊芊盯着王家,就是为了让‘真的’罗德元来查二哥?
自己在家里被人打一棍,是否与此有关?
他便小声地试探并提醒道:“二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怕被人查出来?”
王珠有些讥讽地笑一声:“怎么?就你这两下子,还想摸我的底?”
他表情颇有些不屑,却完全不像有把柄怕被人拿住的模样,反而是一转头便敲打起王笑来。
“我告诉你,少在外面和女人勾勾搭搭,跑回家里来探你的亲生兄长。”
王笑道:“但我在家里让人打了一棍啊,二哥你真不知道是谁打的?”
“又如何?你死了吗?”王珠淡淡道:“挨了一棍,让你这傻子开了窍。这买卖你难道还亏了?”
王笑:“……”
再次被怼得哑口无言。
王珠这训斥人的本事,王笑竟有些想学学。
“那……要是有人想杀我呢?”
“你当自己是谁?杀你?”王珠冷笑一声,道:“少顾左言它,你往后行事给我注意着分寸,你是驸马,别让人拿了把柄。”
王珍便叹了口气道:“我原打算等到笑儿成婚后,再来约束他注意行止,没想到现在就有人盯着想捏把柄。”
“是没想到他现在就管不住裤裆。”王珠叹道:“大哥便是太心软了。”
王笑稍稍愣了愣,才知道自己这个驸马的身份到底代表着什么。
大概就像是……初中就结了婚,之后再也不能和别的可爱女孩子玩了。
王珠把玩着杯盖,目光随意的瞥了王笑一眼,淡淡道:“该提醒的我已经提醒你了,你若是再去勾搭什么唐氏,休怪你二哥心狠。”
陶瓷的杯与盖叮叮铛铛轻响着。
王笑想了想,试探道:“如果我偏要去勾搭,二哥打算怎么心狠?”
王珠听了这句话,又是讥笑了一下,半点也看不出在想什么。
“怎么?你想和我对着干?”
王珍以手抚额,调解劝慰道:“你莫要怪你二哥,他只是怕你被女人骗了。这年头骗子多,越是漂亮的女子越要小心。”
——比如你大嫂就被骗了二万两银子。
王笑还是盯着王珠,试着读出些什么。
过了一会,王珠笑道:“盯我做什么?你若是早与我说你开窍了,我必不会替你去谋这劳什子驸马都尉。事到如今,就算是二哥对不起你。但又能如何?男儿当世,落子无悔。”
王笑一时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在心中轻叹一声。
王珠微微叹息一声,道:“你往后余生长夜漫漫、孤枕凉衾,要恨我的日子只怕多了,今日这唐氏只是我棒打鸳鸯的开始。但你再恨我,也只能挥慧剑斩情丝,明白吗?”
棒打鸳鸯?挥慧剑斩情丝?
王笑颇觉得有些怪怪的。
——对了,我一开始的问题是什么来着?哦,‘二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怕被人查出来’,怎么现在就成了自己的挨批大会……
但说白了无非就是:他在王珠这里半点端倪没探到,反而被对方捏着些有的没的事情打发了。
王笑只好又问道:“那这案子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王珠淡淡道:“查案的都想结案,一个言官在旁边瞎乍呼。你理他做甚,难道还怕他弹劾你不成?”
王笑松了一口气:“真的?”
“茅坑里的臭石头一颗,竟妄想与我掰手。”王珠冷笑一声。
“二哥这么有信心?”
王珠斜睨了王笑一眼,道:“少再试探我,你管好自己的裤裆便是。”
王笑翻了个白眼——又被他打发了。
一无所获啊。
他低下头撇了撇嘴,忽然又有些高兴起来,眼巴巴地问道:“那刚才说的贺礼,也就是银子,还给我吗?”
王珠:“……”
王珠极少遇到有人在这自己面前这般耍赖,便无奈道:“我会交待下去,你往后若是‘正当’用银子的地方,只管记在王家酒行帐上。”
王笑便问道:“哪些算是正当?”
王珠嘴里又是“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
王珍便笑了一笑,耐心解释道:“若依你二哥今天的意思,大概便是,不许给女人花银子,另外不许嫖、不许赌、不许置私业。”
“今天的意思?就是明天还可以改?”
“不错。”王珠道:“但只要是正当理由,不计多少,由你支出。”
王笑鼓了鼓腮帮子——只不置私产这一条,就是不能给缨儿买房,不能用来当做生意的本钱。
那还有什么意思?还是自己赚钱自己花来得快活……
“母亲说的那些竟都是真的,看来是冤枉她了。”王珠站起身,看了王笑一眼,淡淡道:“家门不肖。”
王珍苦笑一下,对王笑道:“你明天去给母亲道个歉吧,都是一家人。”
“哦。”王笑道。
三人一时无话。
“大哥昨夜是又没睡?先歇了吧。”
王珍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心中却忽然想到一事,便向王珠问道:“二弟,你觉得我们楚王朝还有多少年气数?”
“气数?”王珠冷笑道:“呵,楚朝竟还有这玩样……”
说着,径直走了出去。
王笑愣在那里。
这二哥的意思,分明是楚朝气数已尽嘛!
那自己是该信二哥呢?还是信大哥呢?
第51章 新护院
出了大厅,王笑也不回自己院里。
他直接就去积雪巷西三十六号院子找庄小运玩……不对,办事。
院子里庄小运舅甥俩正在收拾昨夜的一地狼藉。
青儿小小年纪,却极有些能做家务,竟是搬了条凳子站在灶台前洗碗。
王笑趴在院门边看了看,见秦小竺不在,心中稍安。
“耿大哥他们呢?”
庄小运正在打水洗地,恭恭敬敬答道:“耿大哥回巡捕营了,秦家姐弟出去办事了。”
王笑翻了个白眼,那姐弟俩能办什么事,必然是去赌钱了。
他便走了进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北方天凉得早,虽还是秋天,草木已然有霜,在院里说话已能看到白色的哈气了。
他见青儿洗碗时还吸着鼻子,过去手一探,锅里却是冰凉的井水。
“你怎么回事!”王笑叱道:“让这么小的孩子拿这么冰的水洗碗。”
庄小运吓了一跳,低声喃喃道:“院里没有柴禾……”
青道见王笑生气,连拉着他道:“恩公别生气,青儿不怕冷呢,以前阿娘也一直是这样洗的。”
庄小运其实颇有些委屈,穷人家的本就没那许多讲究,自己又不是不疼自己的甥女。
他却也只能道:“小的回头去砍些柴禾……”
“砍什么砍,买些碳火回来就是了。”王笑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
又道:“这些东西你们俩别收拾了,秦家姐弟俩寄住于此,正该他们收拾。”
“这……还是小的来收吧。”
王笑便道:“昨天我喝醉了,却还未与你谈薪酬,这样吧,一月五两银子,可否?”
庄小运道:“小的不要银子,只求东家能养活小的侄女,就是……最好能带到东家府里,小的才好安心在外干事……”
王笑心道,你果然是听了崔老三的瞎话。
他便道:“银子定然要给的,你留着以后娶媳妇。青儿我先带她回府与我院子里的小姐姐玩。等你娶了媳妇,你便再领回来自己养。”
庄小运感激不尽,又要推却工钱。王笑脸一板,他才乖乖先领了一个月工钱。
王笑又另支了五两银子作为所谓的‘活动经费’。
庄小运便问,要怎么活动?
王笑道:“你先帮我看看,积雪巷东边,有没有人在盯着东七号的院子,小心别让邻居看见了,那邻居不是好东西。”
也不知是哪个告发的自己,捉起来打一顿才解气。
庄小运也不问因由,点头应下。
王笑便领着青儿先回了院子,交待缨儿与刀子照看好她。又骗她们说二哥还有事找自己,匆匆回到积雪巷这边。
等了一会,才见庄小运回来。
“东家,小的探过了,确定没人盯着那院子,但那院子里也没人。”
王笑奇道:“院子里没人?可知道去了哪里?”
庄小运道:“门是从外面锁的,小的偷翻进去探过,灶头还热,应该是吃过早午饭才出去的。”
王笑便松了一口气,吃过早午饭才出去的,那便不是被官差拿了。
但是去哪里了呢?
唐芊芊不在家,王笑颇有些失落起来。
一肚子的话要问她。
唉……
庄小运颇有干劲,又向王笑问,接下来要如何活动。
王笑便道:“你应该也能猜到,我就是王家老三。”
庄小运点点头。
却听王笑道:“有人要杀我。”
“谁?小的去杀了他。”
“不要这么凶。”王笑摆手道:“我还不知是谁,需要你去探查,但有可能是西府我的堂哥,或其结交之人。”
他将所知的线索说了,又道:“这事很可能就落在王琮、王珰身上,你想办法探查清楚,但不要杀他们。还有,我二哥可能知道些什么,但你不要去他面前晃,他眼睛毒,你不是他对手。东府老二,遇到了躲远点,明白吗?”
庄小运虽不知要如何去做,还是重重点点头。
王笑又交待庄小运以后在外面还是叫自己王老虎,以及各种要注意的小事项。
“你空了帮我买几件衣服,我以后出门要乔装一下。”
说着他见院子里挂着一件秦玄策的衣服,便给自己换上。
“分头行动吧。”
这位勉强算是乔装打扮过了的王老虎便打开院门,四下一瞧,偷偷摸摸地走了出去。
庄小运将剩下的碗洗了,一边皱眉思索着自己要如何打探这王琮与王珰。
洗完碗,他出了门,绕着王家西府的大院走了一圈。
走了良久之后,他绕到热闹的文贤街想找人打听。
正坐在茶馆里支着耳朵选目标,便听到旁伢行有人在喊:“呸,凭你这样的身子骨,也想到王家当护院家丁?”
庄小运便上去打听。
那伢人有些不耐,喊道:“听好了,你们运气好!西边王家招护院家丁,签死契啊注意了,包吃住,只要能打的。管家说了,只要是技艺高强的,工钱可以谈!”
又有不少人围在那里道:“听说了吗?早上王家让一个女强盗打上门欺负了。”
“听说了,那女强盗一个人就打翻了王家五十多个家丁,抢走一百两银子!”
“什么一百两,是一千两!我还听说,太平卫的番子都来了,三十多个带刀的百户,硬是没拦住那女强盗,让她扬长而去……”
一群人竟是将早上那点小事越说越越夸张起来,末了才总结道:“王家怕是得罪了什么绿林的厉害人物。这次是发了狠,要招些厉害的护院。”
庄小运听了大吃一惊,一边暗道竟有这样厉害强横的女强盗,一边在那伢人手上报了名。
他瘦得皮包骨,脸上又带了疤。王管家其实不太想要他。
但他武艺很是高超,又老实本分。王管家想到这次要挑的是真真能打的,不是以前那种看起来能打的,便还是留下了庄小运。
于是他算是勉勉强强被挑中,成了西府的护院家丁。
庄小运摸着手上崭新的家丁服,心里极有干劲……
第52章 女骗子
王笑出门后便找了一辆马车,只与车夫说要去买蜂窝煤。
那车夫却没听说过什么蜂窝煤,便将他带到一间炭火铺。
那铺子老板一听王笑要买蜂窝煤,脸就有些臭,只说没听过劳什子蜂窝煤。
王笑只好又找到下一家铺子。
这铺子倒确实是卖蜂窝煤的,今日却是关了门。
王笑无奈,又找了下一家,依然是门窗紧闭的。
他隔着门缝看进去,却见里面空空如也,一粒蜂窝煤也没有。
于是他便绕到后院,爬到墙头往里看去,却见院子的地上虽有黑色的煤迹,却是所有的煤渣都用完了,又是空空如也。
王笑轻笑一声,自语道:“真跑了?”
起初他之所以说要与唐芊芊合伙做这煤炭生意,便存了心思,想看看她对王家打的什么主意。
今日见了真的罗德元,王笑本以为自己总算有了个思路,他在王珠那试探不出端倪,便又想在唐芊芊这里试探一番。
没想到这思路居然错了,她居然被官府给吓跑了?
满心以为这位‘唐爷’不简单,竟是就这样?
她找人假扮进士,真就为了仙人跳讹钱?她知道王家一些事真就只是凑巧?
是自己把她想复杂了,还拿这蜂窝煤生意来试探……
现在可倒好,媚眼全抛给瞎子看了。
事情说来其实也没什么,那女人本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又会武功。一开始自己误入了那院子被她拿往,想的无非也就是如何脱身。
如今她自己走了,说起来反倒更安全。
王笑便从墙头爬下来,却是不小心磕了一下头。
他扶着脑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一方面心里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却觉得隐隐泛起些不甘心。
“走了也好,我玩不过她的……”
脑海中突然便浮现起一个脑袋圆圆、头发短短的矮胖子,身穿说相声的长衫,用扇子指着自己,叱道:“呸,你就是馋她的身子!”
王笑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我不是,我这么正直。”
他果断将那矮胖子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本来想着那女人既能打点得了官府,又在道上有些门路。若是试探清楚了,或许可以收为己用的嘛。
至于凭什么?
大概……嗯,凭自己是穿越者吧?
但王笑想到这里,其实也颇为心虚。
——穿越者?捏得动胭脂盒吗?
他便又再自语了一句:“走了也好,我反正玩不过她的。”
可惜喽,‘唐爷’的软饭是没得吃了。
脑中那个说相声的胖子又是扇子一指:“你那是想吃软饭吗?你那是馋她的身子。”
姓郭的你滚开,我不是。
“你就是馋她的……”
唉,好吧。
“好吧。”王笑摇了摇头,自语道:“谈恋爱不馋身子,还不如拜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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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琬醒了过来。
这里是兴旺赌坊供客人休息的客房。
打了一夜牌九后,贺琬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此时却又已精神奕奕。
脑中想起昨夜和王珍的对话,他微微摇了摇头。
有件事他没有告诉王珍——李丰昂三年前已经死了。
贺琬被逐出书院后,断了科举这个念想,又被家中兄弟排挤,便做些海贸生意。
做海贸生意就像赌博,你永远不知道大海上会发生什么,但只要船能回来,便有丰厚的回报。就好像昨晚……不对,今天早上,最后和的那一把猴王对。
李丰昂在这生意里是参了一小股的。
所以李丰昂死了,贺琬知道。
他却不知道王珍知不知道。
便当王珍不知道好了……反正若有一天自己死在海上,王珍大概也是不会知道的。
人生便是如此,有赢有输,永远不知道骰盅里开出来的会是几点。
这般想着,贺琬轻笑一声,走出了屋子。
迎面小柴禾走来。
贺琬道:“我那几把火枪你试了没有,如何?收得不亏吧?”
小柴禾哈哈大笑道:“贺爷给的东西如何能差?”
贺琬道:“难得你喜欢火器,改日正好一起去打猎。”
小柴禾只好笑道:“却是个老主顾要收,我不过是过过手赚了些银子糊口。”
贺琬眉毛一挑:“这京中也有人爱好火器?你大可介绍我与他相识。”
小柴禾打了个哈哈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还请贺爷见谅。贺爷今日可还要玩牌九?我来安排。”
“明天再玩,下午有些事。”贺琬摆摆手。
出了赌馆,到对面的酒楼点了酒菜,他便一人坐着吃了起来。
过一会儿,便有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过来,这却是贺琬手下的心腹管事,贺丰收。
“九爷,问清楚了,京城所有做蜂窝煤的铺子全是一个姓唐的老板的。小的打听了许久,也不知这人具体的身份。但今天下午京中的煤炭商打算到他五丰街十三号那间最大的煤铺闹事。估摸着他能现身。”
贺琬点点头,指了指对面,让他坐下来吃。
“九爷,我们不去吗?”贺丰收坐了下来。
贺琬道:“急什么,小柴禾还没去呢。”
贺丰收道:“这事与小柴禾有何相干?”
“呵,我向他打听蜂窝煤的事,他说这事他不插手。又是那句什么话来着……”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贺丰收小声提醒了一句。
“不错。”贺琬笑了笑,道:“这说明这唐老板又是小柴禾的主顾。嘿嘿,那我问你,要是全京城都他娘的是他的主顾,他的生意怎么做?”
“哈哈。”贺丰收笑了两声。
贺琬道:“人呐,贪多嚼不烂。一盘赌局,大小都押,那是瞎忙。明白吗?”
“明白。”
“若不出我所料,下午小柴禾也会过去,我们在这等着,和他一起去给唐老板平事,算是交个朋友。哈哈。”
“九爷英明,那小的去叫几辆马车来?”贺丰收道。
贺琬道:“叫车干嘛?”
贺丰收压低声音道:“九爷你想啊,那些煤炭商一出面,这价格定然要往上涨。我们不趁现在多收些蜂窝煤?做账的时候再以高的价格填上去,能吃不少银子呢。”
贺琬轻笑一声,道:“丰收叔啊,我回来有小半月了吧?”
“十三天整,小的记着呢。”
“你还当我是以前那个没出息的小九呢,吃这点回扣有什么意思。”
“那九爷是想?”
“呵,你且看着吧。”贺琬摇了摇头,嚼着花生米,笑道:“也让我那些哥哥们知道,什么才叫做生意。”
贺琬摇头间,贺丰收看到他脖子上隐隐露出的疤,不由心道:小九少爷果然是大不同于以前了。
过了好一会,果然见小柴禾带了一大帮人出了门。
一帮人清一色全是阔膀腰圆的壮汉,加在一起有三十人之多。
此时天气已颇有些冷,这些壮汉光着膀子大摇大摆地在大街上,自然是很有些吸引眼球。
想去看热闹的人也不少,纷纷跟在他们身后,一群人浩浩荡荡便往五丰街走去。
秦小竺姐弟本在赌博,此时也混在人群中,很是有些好奇。
“姐,这些人不会是要造反吧?”秦玄策轻声问道。
秦小竺道:“最好不要,要是他们一造反,大家发现只要三十人就能把京师三大营打得落花流水,那可怎么办?”
秦玄策翻了个白眼:“一点都不好笑。”
第53章 美男计
五丰街十三号。
牌匾是新挂上去的。
颇为大气的四个字——笑谈煤铺。
围绕着这间大铺子,事情其实已经酝酿了两天了。
京城做煤炭生意的好几家都有派人来过,既有煤炭的厂家,也有经销商,甚至还有做零散小买卖的。
大家都是经营炭火的,自然知道天气转冷只在这两日间,这北方的天气一旦冷起来,没有炭火谁能受得住?
往年这时候大家都在等着数钱,今年却只有浓浓的危机感。
出来蜂窝煤这个东西不可怕,别人可以做,自己也可以做,又不难。
可怕的是这背后的人太自私、太霸道,竟是只想着自己大赚一笔。
这人先把煤渣收光了,才开始大肆做蜂窝煤,又把价格定得那么低,让别人没有操作的空间。这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把整锅都端走,不许别人分一杯羮。
“这么低的价格,大家伙学着他做?既卖不上钱,又晚了一步。依他目前的手段看,入冬前我们未必能挤得死他,怎么办?”
“怎么办?全京城的煤渣都给他收了,你总不能把上好的煤炭砸成渣,挤成蜂窝,再跟他卖一样的价。”
“呸,这个人的心啊,竟然能坏到这个地步。”
“那就弄他!”
“对,弄他!”
于是大家伙一合计,还是得给这人一个教训。
大家都是体面人,自然不会一群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你们不能自己把钱全赚了”之类的话,于是派了个名叫郑文星的代表来谈。
两天来,郑文星已经在笑谈煤铺扯皮了很多次了,对方出面的是个老掌柜,看着笑吟吟的,却极是强硬。
郑文星先表示想向笑谈煤铺进货,咨询一个进货价。对方的老掌柜却表示一文钱都不能让。
郑文星又表示可以依原价进货,但大家一起将零售价往上涨一涨,大家一起发财。对方却表示一文钱都不会涨。
郑文星只当对方不明白,便笑着劝了好一会,道是如此一来,你笑谈煤铺其实还能多赚一些。
“毕竟现在的价格确实是卖得太低了。”
那老掌柜便道:“没关系,我们少赚一点也无妨。”
这便是故意的了,郑文星心中冷笑,面上却还是一幅笑脸,道:“那这样吧,你们有多少蜂窝煤,郑某全收了。”
他心道:本想带你们入行玩,你们不玩,那便滚吧。今天我收了你们所有货,过几个月新的煤渣到了,我让你在这行立不下去。
没每想到那老掌柜道:“不好意思,我们东主说了,目前我们的货是……是什么状态来着……对了,限购!一家一天最多买三车。”
郑文星脸上的笑意便僵住。
这便是给脸不要脸了!
给你赚钱的门路你不走,那便去死吧!
郑文星看了一眼笑谈煤铺里堆得满满的、整整齐齐的蜂窝煤,怒由心起,恶向胆边生。
“这京城里竟还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告诉你家东主,让他等着瞧吧。”
老掌柜道:“郑爷慢走,敝店下午有‘优惠活动’,郑爷到时也可以来看看。”
看着怒气冲冲的郑文星摔门而出,老掌柜便走到铺子前望了望。
街上已站了很多人。
有人见他出来,便喊道:“唐掌柜,什么时候开始卖煤?我等着烧火呢。”
老掌柜便摆手笑道:“大家要买煤的现在自然也可以买,但一会我们店里有活动,现在买就怕大家伙吃亏了。”
便有人喧哗起来——
“啥叫活动?要去哪里活动?”
“蠢货,活动就是要再让价……”
接着便是一阵议论之声,极是热闹。
唐掌柜又是安抚了好一会,转头正想进店休息,却见有伙计引着一个极俊俏的少年,道是要见自己。
这少年面嫩得很,却是穿着箭袖服,也不知是不是武人。
但看到衣服质地不错,想来也是富贵人家出身。
唐掌柜这两日见多了这些人,只道他也是想与自己谈生意的,便笑了笑,让伙计招呼他到里间坐下。
那少年神色有些激动。
唐掌柜笑了笑,说道:“敝人唐伯望,忝为此间的掌柜,公子有何事相商?”
少年听他名号,愣了一愣。
唐伯望见他神情,笑道:“公子莫非是听过老夫的名字?”
“老先生竟是姓唐?”那少年道,似乎变得恭谨了些,神情间竟还有些涩然。
“不错。”唐伯望抚须应道,心道,你这不是废话吗?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却听那少年道:“小辈名叫……王老虎,想请见老先生的……嗯……东主。”
唐伯望又打量了这王老虎一眼,也不知这少年为何这么客气。
王笑却是心中翻滚。
他本以为唐芊芊带着生意上的钱跑路了,莫名的有些失望。
没想到他在那小煤铺前面站了一会,却听到有人说“今天要买煤,要到五丰街的笑谈煤铺,听说有大活动呢,这家把所有的煤都运过去啦……”
这活动却是他先前与唐芊芊交待好的。没想到官府来查了,她竟还从容不迫的做生意。
王笑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境。大概便像……玩了很久的游戏存档又找回来了。
总之,一瞬间惊喜也有,赞叹自己看人的眼光准也有。
千头万绪涌上来,他心中五味杂陈,便匆匆赶过来,只想着尽快见唐芊芊一面,将她……嗯……好好夸上一夸。
此时,王笑见眼前这个唐伯望年过五旬,相貌堂堂,颇有气度,绝不是一般人。
他心中一跳,不由暗道:“这莫不是唐芊芊的爹?”
如此想着,他再打量了这抚须而坐的唐伯望一眼,一股敬意油然而生……这父女俩,自己都想要。
唐伯望却是淡淡道:“如今想见我家东主的人确实不少。但我家东主已将此间之事全权托我。公子有事但与我说不妨。”
全权托你?
那定然是了……游戏存档又找回来了,还附送一个很厉害的英雄,这很好。
王笑点点头,道:“我们打算今天下午就做活动?”
“不错。”
“她却也不提早和我说。”王笑道,心说没有手机就是不方便。
他便沉吟道:“若是准备好了,早些做也好,天马上就要冷了。但人手一定要备足,免得出了乱子……”
唐伯望皱了皱眉,疑问道:“这位公子,你到底所为何来?”
王笑便摆出一派稳沉的样子,微微一笑,道:“唐姑娘人在哪里?老先生让她与我一见便知。”
唐伯望微微有些恍神。
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美少年了,丰神俊朗,公子如玉。
呵呵。唐伯望不由心中冷笑起来:
这些人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了。
也不知这些人哪里打听出我东主是个女子,居然找了这样一个美少年来,想骗老夫去把我东主引出来。
这竟是个……美男计?
呵,利令智昏,竟出这样的昏招。
“公子既无事相商,便请自去吧。”唐伯望站起身,淡淡道。
“老先生你听我说……”王笑还待开口。
唐伯望见他还要纠缠,不耐烦地挥了挥身,便有两个伙计上前拦住王笑,极有礼貌地笑道:“公子请回吧……”
第54章 唐伯望
王笑正待再说,那两个伙计便架起他的胳膊往店外走去。
才到店面门口,却见有一伙人拨开人群,凶神恶煞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大汉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长得相当恶凶。他抬手向这边的牌匾指了指,问道:“这四个啥字?”
“笑谈煤铺。”有人回答。
“他娘的,起得啥子鸟名,兄弟们,砸!”
王笑一愣,好别致的借口啊。
架着王笑的两个伙计丢下他转身就跑。
王笑在那发愣的一会功夫,身边劲风阵阵,也不知多少大汉掠过他便向煤铺里冲去,在空气中留下一股汗臭味。
一阵鬼哭狼嚎响起,煤铺里伙计人数不少,个个都被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
接着,这些流氓便拿着桌腿木棍向铺中的蜂窝煤砸去。
木棍砸在蜂窝煤上,如敲在积雪之上,一棍子下去便是一地残渣,砸起来极是得心应手。
整个笑谈煤铺近七百平的铺面内,堆得全是煤,这一砸便是砸了许久,如在下了黑雪一般,一片狼藉。
还有几个砸得起劲的地痞被洒了一身,糊着汗水弄得整头整脸都是黑乎乎的,看起来颇为辛苦。
街上无数人围在铺面外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脸上都带着可惜遗憾的表情,气氛便有些沉重起来。
“下午的活动怕是搞不成了……”有人叹息一声。
铺面内,疤面大汉手上拿着一根桌腿,向唐伯望走去。
唐伯望本是站在柜台后面的,此时柜台已经被踢倒。
账薄洒了一地,被踩成一片黑乎乎的。
“老家伙。”疤脸大汉骂了一句,扬起手中的桌腿就砸。
“咚”的一声大响,木棍砸在唐伯望身后的架子上。
唐伯望转头看去,却见自己被那个名叫王老虎的少年拉一把。
“砸东西就算了,打老人大可不必。”王笑皱眉道。
疤脸便冷笑起来。
他看王笑的穿着,心中猜测这便是此间的东主了。
郑文星说过,打死无妨。
没有二话,疤脸扬起木棍就打。
王笑推了唐伯望一把,自己也迅速往后退去。
这一下反应倒也迅速,但疤脸是身手不错,棍势一翻,还是砸在他脑门上。
王笑头上顿时有血流下来。
“走。”他又退了两步,还不忘拉了拉唐伯望。
到此时他却也不是想着‘练英雄’的事了,无非是骨子里尊老爱幼的传统。
唐伯望看着他头上的血又是一愣。心道:“若这是苦肉计,也太豁得出去了……”
疤脸汉子又是一棍重重砸下来。
唐伯望猛然扬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
一百八十斤的大汉吃了这五十多岁的老者的一脚,竟是直接翻出门去,重重摔在店门处的门槛上,将那门槛压得稀碎。
王笑苦笑了一下——好嘛,又是个练家子。
唐伯望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也不知你这少年郎来做什么的……”
他只好从怀里摸出一瓶伤药给王笑抹着。
“放心,老夫这药还行,不会留疤。”唐伯望说道,看着王笑,眼神有些复杂。
王笑颇有些无语。
人家连药都揣怀里,偏偏自己要冲上来挨这一棍子。傻气的很。
还有,自己明知道玩不过人家父女,非得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那边疤脸汉子站起来,抹了抹嘴,看向唐伯望,目光中尽是狰狞。
他大喊道:“兄弟们,一起陪这老头练练手……”
“你还是陪老子练练手吧。”有人高声道。
随着这声音,又一群人走来。
“小柴禾?”疤脸转头看去,目光在那群光膀壮汉身上一扫,冷冷道:“你若是没银钱给你手下人买衣服穿,跪下来磕个头,老子倒可以赏你点。但这里可不是你西街地界。你来,是想坏了规矩?!”
小柴禾哈哈大笑。
“规矩,知道什么是规矩吗?规矩是上面的人定来管下面人的。”小柴禾道:“我小柴禾做事,最讲规矩,主顾说什么就是什么。但你……”
“你他娘的算个屁!”
“揍他!”
场面登时热闹起来。
三十个光膀大汉扑上去与疤面的人扭打在一起,瞬间便是的青帮火拼的势态。
又有肌肉又有拳头,双方都极是凶狠,时不时还砸出些血来,混着“老子干碎你全家!”之类的大骂声不时响起,场面自然是极为火爆精彩。
这样的阵仗围观的人自然是不少,围成一个大圈津津有味地看着,还不停地有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五丰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秦小竺站在一边看着,嘴里时不时喃喃道:“死公……老猪狗……贼花根……”
秦玄策翻了个白眼,暗骂她竟又在学这些骂人的话。
有人喊着要到巡捕营报案,有人却希望别去报案,能让这样的精彩持续得更久一些。
可惜,随着疤面的落荒而逃,这场火拼终究还是结束下来。
事实证明,五丰街的疤老大完全干不过西四街的小柴禾……
贺琬走进笑谈煤铺看了看,见只有一个老头正扶着一个少年,拿着细麻布给他包扎头上的伤。
贺琬便皱了皱眉,向贺丰收吩咐道:“大哥派了他的心腹掌柜何成过来,你去看看他的马车停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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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茶馆中。
唐芊芊给桌上的三人分别添了杯茶水。
只有她的位置是背对着窗的,并不是随时都能看向楼下。
但发生了什么她还是听得出来。
“三位掌柜也都看到了,我们虽然刚入行,这生意也小,却不是任人拿捏的。”
座中的三人说起来是掌柜,但在这京城市井中,却都是有些地位的人。
唐芊芊对面坐的是贺家炭铺的掌柜,何成。贺家在京城算是头一等的富商了,不同于一般的商贾,贺家背后站着的是包括二个郡王府、五个伯府在内的勋贵们。贺家拿着这些勋贵的银子做生意,每年给他们巨大的分红,所做的生意包括炭火、珠宝、海运、瓷器、古玩……
左手边坐着的是文家炭铺的掌柜,文有术。文家本是富商,经历数代,如今却已算是官宦。但家中赚钱的生意自然是不会抛下,自有族人打理。京中欢场名气颇大的‘风流檀玉郎’便是文家长房三公子。文家只做上等敬碳,家中主要的业务却是檀香、笔砚、书籍、字画等等。最近京中颇被读书人追捧的‘不已斋’便是文家收购的。
右手边坐着的是陆家矿业的掌柜,陆方之。陆家主要是做林矿业,在京中店铺不多,财势却绝不逊于别家。背后的靠山亦不容小觑。
面对这样三个掌柜,如王康这样的民间商贾也要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唐芊芊却是极为自如,又接着道:“一会巡捕营还会过来。”
文有术道:“唐老板这是黑白两道都打点好了,又何必还请老夫过来?”
唐芊芊笑道:“自然是谈生意。”
何成却不想让唐芊芊掌着主动权,抚须叹道:“可惜唐老板被砸坏了这么多蜂窝煤。”
意思是:你还立足未稳。
“我故意的。”唐芊芊眨了眨眼,笑道:“不过就是重新被砸成煤渣,扫起来再制就是,能有多大损失?”
陆方之抚须苦笑,何成则是一愣。
唐芊芊又道:“我家夫君说了,让他们砸,一方面也要让这些人出出气,另一方面,也让京中人看些热闹场面。让他们……广而告之。”
陆方之笑道:“好一句广而告之。”
何成道:“但你们这下午的活动可就做不成了。”
唐芊芊笑道:“何掌柜不用担心,一会便知。”
何成便道:“既然你们能找到人罩着,又何必找我们合作?”
这却是将话题又绕了回来了。
唐芊芊却是反问道:“三位都是做宫廷炭的,本该看不上这些小本小利的东西,却又为何会过来?”
三个老掌柜俱是无言以对。
唐芊芊便接着道:“因为你们看到了银子。三位都是在这行呆了大半辈子的老手,自然明白你们的炭火金贵,是贵在没有那一丝烟气。如今这煤渣虽然价格贱,用起来却是一样的。上等碳也好,蜂窝煤也好,往炕里一丢,有什么区别?说起来,反而是这煤更好用些。”
“那又如何?”文有术道:“打个比方吧,老夫给建平王府供炭数十年了,每年都只用上等的红萝炭。呵呵,难道有朝一日,王府还能不要红萝炭,反而要你这黑乎乎的、几文钱的蜂窝煤不成?那成何体统。你这蜂窝煤再好烧,也配不上王府的尊贵。”
“王府自然不会用黑乎乎的煤。但这个呢?”
唐芊芊拍了拍手。
三个老掌柜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丑丫头提了一个铁盒子过来。
那铁盒子做工极有些精美,上面镂空着一个富贵花图,里面冒着炭火的红光。看起来煞是好看。
那丑丫头将这铁炉子将桌上一放,也不说话,径直就走开了。
三个老掌柜马以就能感觉到那铁炉子冒出来的热气。
唐芊芊笑了笑,道:“不用我说,三位也知道这里面是烧的是什么吧?我可烧不起你们的炭火。说起来,哪怕最上等的银骨炭,也比这个蜂窝煤有烟气。”
三人一时无言。
唐芊芊又道:“黑乎乎的煤球进不了那些富贵主顾的屋子,这样一个热腾腾的精美炉子却不同。这一个炉子,可是能烧上大半天呢,几位可以猜猜,要烧掉几文钱的蜂窝煤?成本几许?售价又是几许?”
第55章 铜臭味
桌子周围有些热,三个掌柜擦了擦头上的汗。
却听唐芊芊又道:“我们卖不了上等的炭火,却可以卖这铁炉子,要多精美的花样都可以有。这样的铁炉子,我一个卖五两银子、十两银子,再好看些的卖二十两、三十两,里面的蜂窝煤偏偏比世面上的小一号,一个尺寸的煤配一个尺寸的炉子,这叫精品特制,却又要更贵一些。”
“这些年,京外的林木被人砍得七零八落。红萝木这样的木材只怕更难找了吧?烧炭的成本只会越来越高,但煤不同。我夫君说了,他用手一指,指尖之下,必有黑土……”
陆方之倏然站起,道:“唐老板,你……”
你为何不只请我陆家来谈,却把贺家与文家这两个老货请来做什么?
文有术与何成亦是对望一眼,心有所动。
唐芊芊笑道:“陆掌柜请坐。我与我夫君不过是刚入行做这生意,刚入行,自然是要拜码头……”
“好!太好了!”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如雷的欢呼,打断了众人的谈话。
唐芊芊转头向楼下看去。
笑谈煤铺左右两边的铺子的门已经被人打开。
两边也都是七百平方还连着院的大铺,竟全是摆得满满当当的蜂窝煤。
“今天这让价的活动还是会有的……”
又是一阵欢呼。
楼上的三个掌柜皆有动容,心道这小女子好厉害的手段,竟还备了两铺子的货。
唐芊芊的目光却是掠过那些人群,忽然看到一个头上缠着细布的少年。她眼睛一亮,脸上便泛起喜意来。
你竟然亲自来了?看你还逃得出我的掌心……
王笑今天穿着一身玄色的箭袖服,所以唐芊芊刚才没认出来。此时他和唐伯望一起走出来,唐芊芊望到他头上受了伤,便有些皱起眉来。
过了一会之后,却见人群里跑出一男一女,也是穿着一身箭袖服,三人看起来极有些相类。
那少女伸手摸了摸王笑的衣服,竟还伸手摸了摸王笑的头,接着大声朝人群骂了一句。
外面很吵,唐芊芊只能隐约听到,她骂的似乎是……娘希皮,哪个杀才打得他?!
一个关外姑娘,竟是连吴中的骂人话也学会了,还真是,学识渊博——心中如此想着,唐芊芊有些莫名的不爽。
笑谈煤铺门前还是一片闹哄哄的。
唐伯望站上一张桌子,双手虚按了一下,人群才渐渐安静下来。
却听唐伯望高声说起来:“大家伙知道今天为什么有人来我们铺子闹事吗?是因为我们家的蜂窝煤比他们的炭火要便宜得太多太多,却还要好烧,烧得还要旺!所以他们急了,刚才那位姓郑的老板说,要把所有的蜂窝煤全买下来,大家翻两倍、甚至三四倍的价格卖,大家一起发财。”
嘀嘀咕咕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有人喊道:“怎么能这样呢?好不容易才有便宜的炭火……”
“唐掌柜,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啊……”
唐伯望摆手喊道:“但老夫没有同意,老夫说了,一分一厘都不会涨,不仅现在不会涨,整个冬天也不会涨,明年冬天后年冬天也还是这个价……”
“好!”
“太好了!”
喝彩声轰然响起。
楼上的唐芊芊抿了一口茶。
座中的三个老掌柜站起身,站在窗户边认真地看起来。
“本来嘛,老夫算了算,若依他所言,老夫还能给东家多赚两成的利……”唐伯望说到这里,人群再次静下来。
“但我东家说过,哪怕被全城的同行排挤,也不能涨价!今天我们把价格提一倍,可能也就是大家烧一顿饭贵不到一文钱,看起来没什么。但等到了寒冬,这一个煤球贵的这一文钱,可能就是一条人命!这些年来,京师年年大雪,去年雪积得怕有半人高吧,那种冻馁满地的场景可能有人忘了,但老夫没有忘,我家东主没有忘!我家东主也正是因为见到了那样的场面,才绞尽脑汁,发明了这蜂窝煤……”
围观的许多人本是来看热闹的,但到了此时,他们忽然发现这不是一场热闹。
他们发现,这件事其实是与自己是有深深的相干的。
却听唐伯望又道:“我们为的不是赚多少银子,而是为了等到寒冬来临,大雪封了山,穷人连柴都砍不到的时候,能让更多的人用得起煤,烧得起火,取得了暖,做得了饭!凛冬将至,老夫代表我东家承诺,只要我们笑谈煤行开一天,这蜂窝煤的价格,就一厘都不会涨!我们矢志,让这京城、让这世间,再也不会出现那种‘路有冻死骨’的场景!我家东主说了——钱财几许,都付笑谈,愿以热血,暖世间之人……”
“好!”
“说得好!”
有人大喊。
有人泪目。
王笑却极有些羞愧起来,吸了吸鼻子,有些失神。
那一天缨儿在马车上说,她被深埋在雪里,于是他便想到了蜂窝煤。
但绝不是唐伯望说的这样悲天悯人……
唐伯望再次虚按了按手,声嘶力竭地喊道:“今天,我们要做个活动,每人白送两个蜂窝煤,是白送!”
“好!”
“大善人啊……”
又是一阵轰堂叫好!
“请大家排好队,依次来拿……”
喊声与哭声之中,王笑低下了羞愧的头。
这整个活动的流程虽然是他向唐芊芊提及的,但‘钱财几许都付笑谈,愿以热血暖世间之人’这种话他确实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坦然受之。
哪怕只是随手一试,但做生意这件事在他的定义里就是为了赚钱。
就算没想赚很多,但买个宅子供缨儿住也好啊。
所以一开始做就能赚三千两的时候,他便吓了一跳,觉得……这时代的生意也太暴利了些。
于是便定了一个一文钱的价格。
但三千两银子就能收尽京中的煤渣,可见成本之低,蜂窝煤一文一个的价格,分明也是有三倍以上的利了。
自己以前做淘宝卖家的时候,有百分之二十利润的都是极了不起的类目了。
那些煤行的人竟真的还要来闹,竟嫌这个价格太低。
到底要赚多少才不嫌多?
那天晚上王笑与唐芊芊说了很多,有很多东西很散,什么‘搞个活动’‘广而告之’‘以低价抢夺市场占有率’‘宣传为民着想的企业形象’等这些概念,有的他认真解释了,有的却只是随口一提。
却没想到唐芊芊看起来漫不经心,却是什么都记下来了。
这个女人,还真是有极高的执行力呢。
王笑低着头,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论起来,唐芊芊本是个骗子。自己本来还预计她会在一文钱的价格上再上涨个三到五个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认为她会在所得利润里吃掉自己十到二十个点……
但看今天这个阵势,她不仅没有吃自己的利润,竟然还是自己往里面垫了银子的。
图什么呢?总不会也是馋自己的身子。
王笑忽然感觉到,自己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再和她玩的话,会很危险……但这生意出乎意料的做起来了,总不能现在放手。
他只好自嘲的笑了笑,又开始想些高兴的事。
比如:赚到钱了。
真喜欢铜臭味啊。
耳边却听到秦小竺说了一句:“这家店的东家真他娘的傻气,这怕是要赔不少银子吧……”
王笑一脸黑线。
“……但倒是值得一交!”秦小竺道。
她说完,在王笑肩上一拍,道:“是吧?老虎。”
王笑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喂,小柴禾,你他娘的给爷看过来。看到没?我们三个是一伙的。”秦小竺揽着王笑的肩喊道。
小柴禾便转过头扫了一眼,懒得理秦小竺。
他的目光看向长街东面,只见巡捕营的千总袁庆正带着人往这边走。
袁庆与小柴禾合作很久了,也吃了不少钱,这次自然也是收了钱过来给笑谈煤行撑场面的。
小柴禾的目光又向长街西面看去,却是瞬间脸色难看起来。
郑文星也带着一帮人过来。
这一帮人里,走在正当中最派头的那个小柴禾也见过,却是五城兵马司的副都司卞康平。
副都司虽只是七品的官,五城兵马司却正是能管这些市井之事的,手下又皆是巡城卒。算是正好能压住袁庆的一尊佛。
郑文星这一招,正中小柴禾这边的要害。
小柴禾便连忙向唐伯望道:“事有不好……”
“怎么了?”先应话的却是王笑,“可是对方请的人我们压不住?”
小柴禾正在焦头烂额,见这不过十五岁、还受了伤的少年郎凑过来参合这些事,便道:“没你的事,一边去。”
“你他娘怎么说话的?”秦小竺便过来推了小柴禾一把。
小柴禾又不敢动秦小竺,颇为无语地对秦小竺道:“人家要来找茬,你们身份金贵,就不能躲开些吗?”
“哪个贼杀才敢来找茬?”
秦小竺既然敢问,小柴禾就敢应:“那个人,看到没?您这位‘同伙’的头,便是他找人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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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康平一身便衣,却还是掩不住浑身上下那股威严。
他虽只有七品,手中的权力却比京中许多四五品的大员都不遑多让。
这座天下脚下近百万人口的大城,最开始便是定由五城兵马司来管理的,捉捕盗贼、巡视风火、管理市场、清理街渠、编审铺户、赈恤灾贫……
从楚朝开国起,五城兵马司便是京城市井中最大的地头蛇。
数代更迭,各方衙门的权势交织进来,巡城御史、厂卫、六部、顺天府、京中二县、巡捕营等衙门都在侵噬着五城兵马司的职权。
但他卞康平这一个副都指挥使,依然可以在京中横行!
今日既然京中的煤炭商会凑了一份大份子钱,卞康平便决定出来走一道,为这些可怜的商铺主持公道。算是微服出访,体恤民情了。
此时走在长街之上,风吹动卞康平颌下的长须。想到已经送到家中的那一盘黄金,以及那两个极可人的美人儿,他心中一喜,脸上便摆出一幅为民请命的严肃表情来。
今天,誓要勒令笑谈煤铺关门,以还市场之公正。
郑文星感觉着身边卞康平的气场,也是心中笃定,隐隐地期待起来。
才走到笑谈煤铺前,却忽然有个很好看的小姑娘拦在自己面前。
“你就是郑文星?”小姑娘问道。
“不错,”郑文星微微一笑,颇有气度地道:“你又是何……啊!痛……”
“保护卞大人!”
惊呼声响起。
“卞大人!”
“啊……”
长街东侧,几声惨呼声入耳之后,袁庆停下了脚步。
眯着眼看了看,他果断下令道:“我们走,回去!”
“爹,怎么了?”袁环问道。
“又是那两个。”袁庆皱眉道。
袁环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低声道:“果然又是秦家那两个……但是……他们这回是在打五城兵马司的卞都司!”
袁庆脚步匆匆,嘴里冷冷喝道:“所以老子说了快走!跟你说了多少次,在京中混饭吃,两边都惹不起的时候能走就走。再说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被打,关我们巡捕营屁事。”
“可是爹,走了可就没银子了。”
袁庆脸上阴晴不定起来,转头一看,目头忽然瞥到耿当正傻愣愣地跟在队伍后面。
“让那蠢货去……”
第56章 赌公子
茶室中,三个老掌柜站在窗前,深深吸了口气。
后生可畏啊。
今日之后,再有人仿制这蜂窝煤,也难以与笑谈煤铺抢生意了。
街上时不时响起“打跑这些奸商,保护低价煤”之类的呼声,唐芊芊却只是摇头笑了笑,一派运筹帷幄的模样。
说起来,她心里是微微有些得意的。
“这大概便是他说的‘想赚消费者的钱,先赚消费者的心’吧,也不知哪来的歪理。”
桌上的火盆子实在有些热,唐芊芊拿起团扇轻轻扇了扇,开口道:“三位可知何谓‘品牌’?”
她一说话,三个老掌柜便重新坐了下来。
“这京中百姓只要用煤,便会想起‘钱财几许都付笑谈’八个字,他们便不会去别家买……这便是品牌。”
文有才“哈哈”一笑,道:“这句话听着大义凛然,却是包藏祸心。”
唐芊芊笑道:“包藏祸心言重了,一语双关而已。”
陆方之便也笑起来。
何成一愣,想了想,才明白这句话却是“你有多少钱,都付到‘笑谈煤铺’里来”的意思。
“对了,刚才说到哪儿了?”
唐芊芊轻罗小扇,很有些游刃有余的样子。
“唔,说到我们小夫妻刚入行,想要拜码头。”她笑道:“今日这样的铁炉子一共有三个,三位掌柜各带一个回去,烦请与贵东主说,这是我们送的拜码头的礼物。”
文有才便道:“既然收了礼物,却还要知道你们想入得是哪一个码头?”
“我夫君说了,蜂窝煤只是试手,他不在乎能赚多少银子。他在乎的是能与你们这些业界的前辈们学习,学海无涯嘛,然后再一起做些什么生意……”
唐芊芊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道:“比如说……煤矿。”
陆方之眼皮一跳。
文有才与何成再次对望一眼。
唐芊芊说着,拿茶杯在那铁炉子上轻轻碰了一下。
“叮”的一声。颇有些清脆。
“对了,还有铁矿。”她说道,“我夫君说他一生别无所求,但求家中有矿。”
几人沉默下来。
只用了两息时间,陆方之就已做出了决定。
事情他已经看得很明白了,笑谈煤行展示过了足够的实力,也表明了极大的野心。
但这摊子比较大,如今却是要让东家做决定要不要与对方见面了。
桌子周围确实有些热,陆方之擦了擦头上的汗。道:“唐老板的话老夫听明白了,老夫要回去与我家东主说,这便告辞了。”
他说着,伸手提起桌上的铁炉子,道:“再会。”
如此一来,文有才便着急起来。
但他想了想,却还是拱手道:“说了这么久,唐老板不如把你夫君请出来,也好让老夫心中有数。”
他这么一说,何成便道:“不错,既是要合作,总归是要见到正主的。”
陆方之才转头走了两步,听到这句话便停下脚步。
他也想看看,唐芊芊那所谓的夫君会不会出来……
正在此时。
却见花枝走了进来,对唐芊芊低声道:“有个人想见你,道是有要事商谈。”
唐芊芊微有些诧异,自语道:“还有人能找到这里?那……让他进来吧。”
她心中暗道,正好给这三个老匹夫一些压力。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走进茶室。
他衣着打扮如公子哥一般,举止中却透着精干。
人还未到,声已至。
“几个老家伙做事婆婆妈妈的,放着金山也不知道挖。”
声音清亮,语气却颇有些不屑。
何成眉头一皱,躬身唤道:“九少爷。”
贺琬笑道:“哈哈,竟是何叔在这里?小九刚才言语失当了……大哥也真是,什么事都让何叔跑腿,也不怕累着你。”
何成道:“谢九少爷关心,这是老夫该做的。”
贺琬道:“哪能让何叔如此辛苦?你不妨回去告诉大哥,今天这事小弟替他办便是。”
陆方之听到这句话,暗道贺家既然来了能作主的人,自己却也不好再耽搁了,得回去找东家商议才行。
他也不再多呆,迈开步子就走。
那边贺琬却已不再搭理何成,他看了唐芊芊一眼,眼神一亮,却又很快恢复清明。
“没想到这样的手笔,却是一个女子所为。”贺琬笑道。
唐芊芊笑道:“小女子只是出面招待几位老掌柜,其它的却是我夫君布下的策略呢。”
贺琬点点头,道:“敢问怎么称呼?”
唐芊芊道:“叫我唐老板也可,王夫人也可。”
贺琬道:“王夫人既在此,王相公又在何处?”
唐芊芊转头看向窗外,悠悠道:“他却为何要见你?”
“因为你找这三个掌柜来要谈的合作,与我也可以谈。”
贺琬说着径直在椅子上坐下来,靠着椅靠,架着二郎腿,颇有几份自如。
唐芊芊不喜他的气盛,道:“可惜你来晚了,我也说累了,懒得再说一遍。”
贺琬道:“没关系,该了解地我都了解了,我可以直接合作。你们给我大哥的那份所谓的‘计划书’我也看了一部分,有点意思……”
“这么说,贺公子是在令兄处安插了眼线?”唐芊芊道。
贺琬摆手笑道:“我不小心看到了,如此而已。”
他虽然这么说着,脸上却带着些傲慢的笑。
这样的笑容落在何成眼里,便是颇有些嚣张了。
“这样的事,大哥居然没有亲自过来,实在是有些没眼光。”贺琬道:“何叔你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放心,我既然来了,此事我们贺家已占了先机。哈哈,勿虑勿虑。”
他说着,竟伸手在何成肩上拍了拍,自顾自说道:“煤、铁这种赌局,赔率最是高,赢面又是最大。闭着眼下注的事,居然还有人要拿捏考虑?哈哈。”
一席话说完,文有术与何成一对望,实在有些无语。
唐芊芊却也未见得高兴。
谈生意,对方不按自己的节奏来,定是颇为强势之人,他看事又透,显然不是能吃亏的主。
下一刻,却听贺琬道:“这叠银票大概有三万两千两。哈哈,唐老板王夫人,签契书吧。”
“啪”的一声响。
如在赌场下注一般,他将一叠银票拍在桌上。
下完注,贺琬有些百无聊赖地看了文有才一眼,皱眉道:“你又是哪家的?闻起来竟有一丝,读书人的酸气……”
第57章 少郎君
王笑正在看秦小竺打人。
她打人极是凶狠,被打之人自然是死命嚎叫,王笑也看得眼皮直跳。
正看得认真,他突然感到自己被人拉了一下,转头看去,却见来的是花枝。
“跟我来。”丑丫头说道。
王笑心中一颤,点了点头,一路跟着花枝上到对面二楼的茶室。
茶室门一推开,他便见到了唐芊芊。
这一刻,于他而言是有些不同的。
那边唐芊芊已站起来,殷切地望了过来。
相望一眼,王笑只觉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情绪泛上来,竟有一种半只脚踩进悬崖又收回来的战栗感。
这女人,真是会把握人心——这样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
她今天穿了一身男装,头发也束了起来,显得像个极好看的女书生。
王笑也不明白自己脑中这‘女书生’是个什么意思,但总之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个穿得和书生一样的漂亮女人。
才进了茶室,唐芊芊便迎上来挽着他的臂弯,娇娇柔柔地道:“夫君,那个贺老板要跟你亲自谈。”
王笑:“……”
什么时候又成了你夫君?
相视一看,唐芊芊眨了眨眼,王笑无奈地叹了口气。
文有术与何成揉了揉眼眼。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唐芊芊口才似有鬼才的夫君竟是个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还穿着武人的衣服,头上还缠着布,像是个刚打完架的纨绔。
两人也是对视一笑,心道:陆方之果然是个蠢蛋,还好自己多观望了一下。
唐芊俯在王笑耳边,悄声介绍了一下情况。
耳朵里痒痒的,王笑低着头只听了一会,脸便有些热起来。
接着一转头,他便看见了贺琬。
咦,这不是那个拉大哥推牌九的那个……赌公子吗?
“你自己去跟他谈,人家不跟他谈。”唐芊芊似乎有些不高兴。
“为什么?”王笑奇道,心说这个贺兄明明热情很好说话的样子。
他目光便落在贺琬桌前那一叠银票上。
“唔,好吧。我和他谈。”王笑轻声道。
显然唐芊芊不高兴是因为没控制住局面,让人家占了主导权。
融资嘛,若是投资商出钱爽快大气,难免便有些强横。
但自己不同,自己喜欢钱,愿意伏地做小。
王笑便施施然走过去,很有礼貌地向两个老掌柜点点头,在唐芊芊的位置上坐下来,向贺琬看去。
贺琬依旧是倚在椅靠上,有些自嘲的笑起来,先开口道:“刚才在楼下,我竟没看出来你是东家。”
接着,他有些抱怨道:“郑文星那个白痴,居然还真能把笑谈煤铺的东家打了一棍。”
仿佛因为王笑被打了一棍,害得他没能猜对,所以很是有些不爽。
王笑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贺琬气场很强。两句话虽然随意,却是已俯视的角度看自己。
于是王笑开口,说道:“贺兄今日怎么不推牌九?”
一句话,便有些技惊四座的意思。
贺琬一挑眉,放下了二郎腿。
啧啧,这少年不简单,居然调查过自己,知道自己爱赌就算了,竟还知道自己昨天推了牌九。
他便重视起这个少年来。
接着他又感到有些不爽,便说道:“你既然了解过我,为何还找我大哥那样的货色谈合作?”
这句话入耳,何成的脸色就变得极难看了。
王笑便道:“这确实是我的错,我今日头上有伤,贺兄千万别用牌九砸我的脑袋哈哈哈……”
“哈哈,你我甫一见面,却如知心故交啊,实在是懂我啊。”贺琬亦是大笑起来。
文有术与何成对望一眼,心道这少年果然不简单。
王笑心中正得意,却被唐芊芊轻轻推了一下。
接着,她竟是贴着他坐下来,挽着他的手,还将头倚在他肩上。
这椅子还算大,两个人坐却有些挤。
王笑一时便有些慌。
别人看着呢,你这样多不礼貌啊。
“你……”他开口想说什么。
唐芊芊却是轻声道:“夫君,人家忙了一天呢。”
“哦。”
王笑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刚才撑起的强大气场消了一大半。
鼻子里能闻到她发丝上淡淡的香味,也不知道她用什么东西洗的头,洗头的时候,是不是……
咳,走神了。
他镇定心神,看了一眼桌上的银票,道:“贺兄很干脆,那我也直说了,你不是冲楼下的蜂窝煤这样的生意来的。贺兄这样的气魄,想来是愿意与我一起开煤矿、铁矿。这么说吧,我想在京西门头沟一带买点山田,却差些银子,本想邀令兄合买的……”
‘京西门头沟一带’几个字入耳,座中几人便郑重起来。
贺琬手指在桌上的银票上轻轻敲着,道:“与我合买也是一样的?”
“银子与银子,又有什么不一样。”王笑道。
贺琬便笑起来:“还未请教王公子名号。”
“王老虎。”
唐芊芊抿嘴一笑,轻轻在王笑臂腕里捏了捏。
“好名字!这样的名字,这样的手笔,英雄出少年呐。”
王笑淡淡一笑,道:“却不知贺兄为何会想与我们合作?”
贺琬道:“论起来贺某其实是最早注意到你们这蜂窝煤的,城外西三桥贺家瓷器坊便是我在打理,三天前你们那笔五百两的蜂窝煤订单也是我下的。”
王笑肃然起敬,举起茶杯,道:“多谢贺兄照顾我的生意。”
说罢,一饮而尽。
耳边却是唐芊芊用极低的声音道:“讨厌,用人家的杯子。”
王笑懒得理她,目光灼灼看向贺琬。
贺琬接着道:“当时正是楼下那位唐掌柜来给贺某送的货,言话间他还提及这蜂窝煤的原理,道是‘受燃面积愈大,则火愈旺’,我方知有人竟是能在一个寻常物件中钻研至此,绝非凡俗。
这几年间,煤炭本就是慢慢在取代木炭,如今此物一出,是谓工艺愈善,取火之术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绝无逆理。
这样简单的道理,楼下那群蠢货却还是看不明白。既无逆理,便应顺势而为,但蜂窝煤太会简单了,一个月内,必然有人大量仿制,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控制煤矿。”
王笑道:“贺兄真理灼见。”
贺琬摇头道:“蜂窝煤也好,煤矿铁矿也罢。却都不是最打动贺某的。”
“那是?”
贺琬敲着桌面,吐出两个字:“融资。”
第58章 火与铁
“我看了你们给我大哥的计划书,‘融资’二字,实乃天才之设想。做生意,勋贵与商贾之间虽有合作分红,却只是权与银之交。你这融资却不同,怎么说呢,便像是一桩赌局,而且是设计得极精细、极完美的赌局,这其中股、权分明,结构完整巧妙,怎么说呢,竟是赌客与庄家一起来赢这天下银钱!妙极!当时我便在想,世上竟有如此天才却又……厚颜无耻之人。自己没有本钱做生意,还能如此堂而皇之地找人融资。”
王笑颇有些无语。
贺兄,你找找重点好不好,开矿很赚钱的。
听了贺琬这一席话,他实在有些郁闷。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费心寻了一颗珍珠拿去卖,结果盒子被人买了。
但谁能跟钱过不去啊,他只好道:“哈哈哈,贺兄不愧是赌公子。”
“你竟也知道我这浑名?我思来想去,只觉得这投资一事,竟是极适合我做的。贺某平生,最擅长的便是下注赢钱。”贺琬说着,摸了摸了挂在脖子前的妈祖像,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王笑道:“那我们便是一拍既合?”
贺琬道:“不错,臭味相投。”
王笑脸上的笑意更浓。
也终于谈到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那实在是太好了。”王笑道:“难得我与贺兄意气相投,那这三万两便让你占我笑谈煤业的一成股,如何?”
贺琬脸上的笑容凝固住。
文有才与何成一脸愕然。
过了良久。
贺琬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有些腼腆,但确实就是如此厚颜无耻。
贺琬冷冷道:“这可是三万两千两!”
王笑摇了摇头,有些失望地叹道:“我还以为贺兄是目光独炬,却原来只是一知半解。”
贺琬冷冷道:“愿闻其详。”
“我要开的煤矿与铁矿,可不是你见的那种小作坊。我们要开的,是真正的大型矿业,成千上万人可以指着一口矿活……”
王笑说着站起身来,打起火折子点了一个蜂窝煤放进铁炉里,又拿了一口锅开始煮水。
他竟然像是要亲手给大家泡茶。
贺琬脸上便显出了不耐之色。
王笑却是气定神闲,岔开话题道:“贺兄可有去过福建?那的生意人最喜欢这样烧上一壶水,一边泡茶一边谈天。”
贺琬淡淡道:“我主管家中海贸、茶叶、瓷器生意,自然去过福建。”
他的语气已然很不好了。
带着诚意,拿了三万两银子过来,却被这样怠慢,任谁都不会高兴。
王笑却不在意他的语气,甚至听到‘海贸’二字还有些高兴起来。
王笑也不急着劝贺琬,只是笑道:“我们要做的这样一桩矿业生意,前期没有十万两银子可是下不来的。”
贺琬冷笑道:“十万两的生意,我出三万两千两却只占一成股?呵呵。”
王笑颇有些讶然,道:“你又不干活。”
贺琬一愣,反唇相讥道:“你又出多少?”
“事情都是我们在做。”王笑道:“而且说句实在话,贺兄你今天愿意过来,看中的不是小小一个蜂窝煤,看中的是我腹中的……才华。”
屋子里有些热。
唐芊芊也不嫌热,又跑过去挽着王笑。
王笑拿着她的团扇轻轻扇着火,说道:“如果今天只是取暖做饭的小买卖,大家都不会过来。我不怕透个底,你投资进来的不仅是一桩生意,它是一条产业链。煤烧铁,铁挖煤,火一旦烧起来,我们可以做很多事……”
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锅上的盖子被水汽顶得不停地抖动起来。
王笑将团扇递在唐芊芊手里,让她接着扇。
他则抓了一把蚕豆,放在锅盖之上。
“贺兄是极有眼光的,却不知能不能看出来,以后会是什么时代?”
什么时代?
贺琬不咸不淡说道:“你少卖关子。”
水已经完全沸腾起,锅盖不停地震动着,上面的豆子跳起落下,叮叮当当很是有些吵闹。
王笑也不说话,似乎在听着这叮当声出神。
过了一会。
他说道:“贺兄且看,一把火,一壶水,一团热气,便有力量让这豆子跳起来。你可有想过,有一天这力量能推动大车驰骋于辽阔大地之上,推动大船航行与波澜大海之间……”
贺琬翻了个白眼。
心中骂道:“神经病。”
王笑却接着道:“我们人类,自祖先以来“刀耕火种”方有今日。你我祖辈之文明,便是火与铁的文明!而往后之时代,便是这一团蒸气的时代,亦是火与铁大放光彩的时代!”
“火与铁的时代?”贺琬喃喃念了一句。
他有些动容地看向王笑:“我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能做到这样……”
“……满嘴胡言!”
“我真的被你说胡话的本事吓了一跳。”
唐芊芊‘噗嗤’一声轻笑,向王笑咬耳朵道:“我就说吧,行不通的。”
王笑有些无奈的样子,摇了摇头,道:“那算了,我们自己慢慢攒银子做吧。”
他向贺琬拱拱手,道:“贺兄既然不信,那只好以后有机会再合作了。”
贺琬冷哼一声,颇有些不忿。
他带着诚意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王笑站起身来,向唐芊芊道:“我们走吧,我还有事问你。”
两人相互点点头,竟是对桌上的三万两银票看都不看一眼,起身就向门外走去。
锅盖上的豆子叮当呆当,声音越来越急促。
贺琬手里轻轻摸着那个妈祖像,陷入了沉思。
十三年了吧,从自己带着生母的尸体离开贺家,上了那艘驶向南洋的大船开始,已有十三年了。
当海上的巨浪拍下,自己抱着甲板信奉了妈祖,之后便是时来运转,否极泰来。
这些年,运气一直很好。
他又想到了昨天与王珍相见的情形。
年少时自己其实有些仰慕王珍的,但如今再见,却只觉得王珍已成了一个锐气尽失的中年人。让人有种不过尔尔的失望感。
但眼前这个王老虎不同。
虽然少年稚嫩,却有虎啸山林之气。
王笑与唐芊芊将要走出门。
何成脸上显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来。
“三成股!”贺琬突然喊道。
“我本来打算占五成股,如今我让你两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