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4章 肃军纪
王笑督军在杭州休整、郑芝龙率军进驻舟山。在双方大战之前的对峙与整备的过程中,一个年节悄然过去。
乱世之中,日子得下去的百姓家里也许有还几份春节的喜庆。身居高位的人们却没有过年的心思,反而嫌年节碍事。
王笑、郑芝龙就等着一开年,就开战……
北楚建武四年,正月十六。
南京城外,镇戍营。
晁黑腚按刀站在大帐之外,听到里面传来了牛老二的大吼声。
“裴民!你什么意思?!”
“我也是奉命行事。”裴民的声音平静,道:“晋王命我彻查军情泄漏之事,据各种线索推测,消息该是牛将军的副将任平泄出去的。”
“放屁!”牛老二道,“不可能!”
“十一月十七日,秦山湖将军派骑兵传回消息,说隆昌伪帝在宜兴被乱军劫掠,混乱中与马超然失散。那传令兵给晋王递了消息之后,是归到牛将军营中休整,对吧?”
“是,那又怎样?”牛老二道:“笑死人了,伪帝逃着逃着,被南楚那些蠢兵冲散了,这又不是什么机密,知道的人多了,就连南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凭什么说是俺的人泄漏出去的?!”
“牛将军,请你小声一点。”裴民道:“问题在于,十一月二十二日钱谦益就得到消息了,当时事情并未传开,消息只能是从军中透漏出去的。”
“军中人多了,你凭啥说是俺的副将?”
“十九日,牛将军负责巡城。当夜散班之后,带了麾下十五名将官在秦淮河畔春花楼中喝酒。”
“是,但俺们沐休了,又没说不能去喝酒。”
“但我查到,任平以及六个将官当夜并未回营。”
牛老二的声音小了下来,嘟囔道:“又没规定不当值的时候不能宿在外面,一个月才出去一天,多看看这南京城咋了?”
裴民的声音还很客气,道:“是,诸位将军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某些事若管得太宽那就是朝廷太苛刻。但,当夜任平不是宿在春花楼,他是宿在泮池附近一座三进的大宅院里。
那宅院价值三千两银子,如今就是他的,包括其中的奴役、美婢三十余人。据我调查,那宅子是南京一个名叫徐保元的举人送给任平的。而这徐保元是钱谦益的门生,如今已逃往福建。”
“……”
站在外面的晁黑腚按着刀没动,他很想转头看看里面的任将军是什么反应。
但他还是挺着身子,一动不动。
其实那天出去喝酒,晁黑腚也去了,他是觉得往后天下平定,能与牛将官他们喝酒的日子就不多了。
那是他第一次到秦淮河畔,当时放眼看去,灯火通明的河道上画舫如云,那些穿着轻纱的美人挥舞着手中的香帕,连呼进鼻子里的气都是香的。
她们娇声娇气地唤他“英雄”,他当即就感到骨头都麻了,觉得这真是神仙才过的日子了。
再想想家中那个比男人还粗壮的婆娘……晁黑腚才知道什么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那天喝酒喝到最后,任平问他要不要留宿,他想了想还是跟着牛老二回去了。
晁黑腚没有忘记,他爹饿死的那一年,是他婆娘跟着他累死累活地种地,每天用她那难看的大脚丫子踩过泥泞的田地,陪他种粮,一起养活了孩子。
那些娇媚的女人唤他“英雄”,声音酥到他骨子里不假。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英雄,只知道一开始从军为的是替乡里乡亲守住那一份薄田。
这些道理当时晁黑腚也没想明白,但醉醺醺地时候还是拒绝了任平的邀请,傻呵呵地说了一句“出来开了眼界就成,嘿嘿,开个眼界就成……”
就是这一个选择,今天他还能站在这里。
而帐内传来“嘭”的一声响,是牛老二把任平一脚踹在地上。
“你他娘的!喝酒就喝酒,你他娘的收人家的贿!”
“将军,我没有泄漏军情啊……我没有,那姓徐的送宅子和女人给我,但是他说了,什么都不用我做,他就想跟我交个朋友……”
“去你娘的!”
裴民道:“牛将军息怒……”
“息个屁的怒!”牛老二怒吼道:“俺们的脸面都给他败光了,俺还夸口说消息不可能是从俺这里出去的……”
裴民道:“那不至于,这也不是第一个受贿的将官了,连日来我已查了三十七人。”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叹息了一声,又道:“牛将军把人交给我便是……来人,带走。”
“将军!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任平喊道:“裴佥事,消息真不是我泄漏出去的,我虽收了好处,不过是想着白占那些人便宜……真的,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别捉我!那消息是牛将军说出去的……”
“你说什么?”
“那夜大家伙喝醉了酒,牛将军扯着大嗓门笑话伪帝南逃的路上被南楚的士兵冲散了,就是牛将军泄漏了消息!”
“你放屁!俺……俺……有吗?”
任平道:“徐保元收买我是不假,但他为的是求我保他家的财产,他半点不关心伪帝的死活,从未打听过那消息。是牛将军你说话太大声,泄了军情……裴佥事若不信,大可招当时在场的将官来问……”
站在外面的晁黑腚听到这里,努力回想了一下。
他那天有些喝醉了,但隐约记得好像就是那么回事……牛将军当时是很得意,大喊“哈哈哈,这个伪帝笑死个人了!”
下一刻,几个锦衣卫已从堂中鱼贯而出。
裴民带人押着牛老二、任平,又指了指晁黑腚,道:“这个也带走!”
末了,裴民还有些郁闷地叹了一声。
“他娘的,南楚这些人,买消息也不会买,歪打正着才搞到消息,查都不好查……”
~~
如今镇守南京的是秦山湖的长子秦玄明。
秦玄明将门出身,个人武勇是很厉害,而且是当年随王笑入辽东的将领。
但自从到山东之后,他却并未在战场上崭露太多头角。
个中原因很多,比如秦家那一套作战方式渐渐不适合北楚如今的战法;又比如秦家在北楚建功颇多,生活渐趋安稳,三代四代的弟子少了父辈的那股拼劲;还有,秦家已战死了太多人,王笑也有意识地把秦家子弟抽离太危险的作战任务……
表面上看起来,秦山河、秦山湖是现在北楚战功最高的一批将领。但实际上,秦山河与秦家关系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隔阂甚深。
如此一来,秦家第二代当中仅存的智将也没能仔细调教秦家后辈。
甚至,秦家子弟都排斥到秦山河麾下效力。
当年秦成业选择让三子秦山河投降清军,目的本是为秦家留下一条后路,但如今却成了秦家在战功上渐渐衰弱的原由。
不过由秦玄明来镇守南京,资历、能力、威望各方面都是足够的。
他为人沉稳,王笑把南京交给他守,比交给秦玄策还放心,而且王笑还把张光耀派给秦玄明为副将。
但今日,裴民却给秦玄明出了一道难题。
“你说什么?裴民扣押了牛老二?”
秦玄明得到消息,大骂道:“扣押一营主将,锦衣卫是不是太过份了?!”
张光耀拱手道:“将军勿怒,裴民也是奉命行事。自驻守南京以来,我们麾下将士确实有不少被收买、拉拢……”
“那也该由军法官处置。”秦玄明道:“锦衣卫擅动营官,万一引起变乱怎么办?”
张光耀理解秦玄明的担忧。
清查到牛老二这个级别的将领,对南京城的防事确实有一些影响。
他想了想,沉吟道:“末将知道牛老二的为人,很可能只是小有违纪,不久就能放出来。我们还是不宜逼迫锦衣卫放人。”
秦玄明踱了几步,强压住自己火爆的脾气,问道:“这事你是怎么看的?”
张光耀道:“我说了之后,将军你不要急,可以吗?”
“好……”
第1065章 时机到
张光耀想了想,却不说牛老二被捉之事,而是先换了一个话题。
他看向秦玄明,道:“问题在于,现在许多事都赶到一起了。僻如,陈惟中陈大人今日刚向将军提出,他想要尽快在南京颁发新法……”
秦玄明问道:“这种文官的事与我们何干?与锦衣卫捉了牛老二又有何干?”
“新法触动江南士绅根本利益,必然会激起许多人的反扑。尤其是在这种时候,郑芝龙已到舟山,马上就要与我们开战。此时颁发新法,就是把江南士绅推到我们的对立面,逼着他们投靠郑芝龙……”
张光耀说到这里,秦玄明再次打断道:“那就让陈惟中停下来!这些文官,屁事不懂,就会瞎闹。等打败郑芝龙,他爱怎么变法怎么变,别误了老子……不,本将守南京。”
“陈惟中是故意的。”
“故意的?”
“是,他故意选在这个时候颁发新政,目的就是让那些反对者一股脑跳出来。将军该知道,这些江南士绅世代占据着天下最富庶之地的利益,把持着科举的功名……要人把这些吐出来,他们必不会善罢甘休。”
“老子不知道,老子叫他们吐出来,他们就得吐出来。”
张光耀苦笑道:“不是这么简单……”
他心想“秦将军你肯定是玩不过人家的,你叫人家吐出来,人家表面上顺服了,背地里两下就玩死你,这就是聪明人和莽夫的区别……”
这种话却是不能明说的,张光耀只好道:“陈大人的意思是,与其等以后那些士绅在暗地里使绊子,不如现在就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站出来支持郑芝龙,就是一次把反对者都逼出来。”
“他玩这么大?能镇住场子吗?”秦玄明问道:“晋王都不在南京,万一玩脱了,南京城丢了,我拿什么颜面见晋王?!”
“关键就是晋王不在南京。晋王在,当然没人敢动。但晋王不可能一直坐镇南京。换言之,眼下能有这个局面,就是晋王信任陈惟中,答应让他博一把。”
“那我们要怎么做?”
“给陈惟中兜着。”张光耀道:“陈惟中要趁大战之前颁发新法。南京必乱。我们要镇住场面,直到晋王与秦老将军击败郑芝龙、岑安国。
然后就能清洗掉那些敢造反的、威慑住那样老实的。如今一来,往后朝廷再变法,阻力就会小很多。”
秦玄明道:“兜住?这他娘的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成功了,功劳都是陈惟中的;但随便出个岔子,可就是老子的黑锅。”
“这……似是如此。”
秦玄明又臭骂了一句,但还是问道:“要怎么给他兜住?”
张光耀道:“自古变法皆有阵痛,南京城肯定是要出乱子的,有乱,才会有治。只是看这个乱子有多大,要死多少人……其中的关键在于,我们军中将领有多少被收买了,被收买的人少,这乱子就小。”
“哈,谁敢背叛晋王?”
“不是背叛晋王。”张光耀道:“若有人被收买了,绝不会认为自己是背叛了晋王。他只会觉得,他所做的是为晋王好。
他们会说‘晋王你看,江南不适合新政,我们不能再江南废除科举、重整税制,因为江南绅衿民心所向’,于是,这些人会心安理得地与江南士绅勾结。有时候,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情报,都可能导致南京失守。”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又道:“因此,这次锦衣卫扣押牛老二,是谨慎起见。”
秦玄明道:“你说别的人被收买了我信,牛老二那种没头脑的莽夫怎么可能被收买?锦衣卫胡乱捉人,没来由坏了我的军心士气。”
张光耀道:“是啊,只怕镇戍营军心不稳……这样吧,末将去城外兵营坐镇,城内防事就交由将军了。”
秦玄明道:“要是打仗我没问题,这城内要是出了乱子,我怎么办?”
“若有变故,将军以武力镇压便是。末将也会及时赶回城中。”
“好。”
张光耀一拱手,又道:“既如此说定,末将就答应陈大人近日颁发新法,我们配合他。”
“知道了……”
~~
正月十八日,主政南京的陈惟中告示全城,将在南京正式施行北楚的新政。
一石激起千层浪,南京士绅群情激愤。
这个时候,反而是钱谦益出面,把江南士绅激愤的情绪稍微控制了一下。
钱谦益声望虽然高,但能暂时控制住舆情的原因却不是真能劝说大家支持北楚新政。
事实上,已经越来越多的人明白,钱谦益是在等,等绅衿的情绪被压抑到极点、更是等王笑与郑芝龙大战的结果出来。
一旦郑芝龙进入长江,兵逼南京。那时才是最好的时机,士大夫们最愤怒的怒火爆发,群起配合郑芝龙反攻北楚……
如同乌云聚集,北楚的严政之下,越多越多人都在苦等那一声惊雷。
短短数日之后,消息传来,岑安国从舟山出兵,在余姚逼退秦山湖,反攻杭州。
更让他们惊喜的是,郑芝龙已亲率水师出征,配合岑安国。
正月二十三,郑芝龙收复松江府,水师驶入长江口。
此时北楚在南直隶与浙江一带仅有五万兵马,王笑被岑安国死死拖在杭州,无暇支援。
郑芝龙把握战机,迅速溯游而上。
正月二十七日,钱谦益再次收到消息,郑芝龙已收复苏州常熟县,兵逼镇江。
“太好了!”
纵使钱谦益文章盖世,闻信也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狂喜之情。
他就是常熟人,听闻自己的家乡被收复,家乡父老不必再受北楚严刑酷法盘剥,自是无比欣喜,老泪纵横。
于是他又赋诗一首。
“争言残羯同江鼠,忍见遗黎逐海鸥。京口偏师初破竹,荡船木杮下苏州。”
他恨不得南楚王师早已收复江南,到时天下平定,乘舟东下,回家乡去看一看……
此时坐在钱家书房里的马叔睦看着钱谦益老泪纵横的样子,却是非常鄙夷。
马叔睦是办实事的人,不像钱谦益,写几封信、写几首诗,就坐等收获官位和名誉。
他只是很简促有力、很坚定地说了一句。
“时机已到,动手吧……”
第1066章 陈惟中
钱谦益本来想派人联络南京城内的降臣,与郑芝龙里应外合。
若这事让他做,也就这个样子了。
但马叔睦做起事情来显然与他不同,一桩桩事情布置下去,显得非常大手笔。
钱谦益有些被吓得,但转念一想,何必去出这个头?反正事成了,以他的声望还是最大的功臣。
于是他便由着马叔睦利用他的人脉。
等事情都安排完,却见马叔睦盯着地图发起呆来。
“怎么?还有何处不妥?”钱谦益问道。
马叔睦目光中带着思考,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王笑在战场上从没输过。”
钱谦益道:“哪有人是不输的?”
“是啊,但目前为止,王笑就是战无不胜。”
马叔睦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观点,接着“呵”地冷笑一声,似乎觉得战无不胜这件事很可笑。
“然后呢?”
“这次,我怎么看王笑的局面都很差,看起来他要输了。”
马叔睦在地图上一划,解释道:“秦山河西进抵抗张献忠、林绍元南下攻广西,王笑只剩下秦山湖这一路兵马,分守南直隶与浙江,人太少了。
而且,他居然不在长江布防,轻易就让郑芝龙进了长江口。
你看,郑芝龙已绕到王笑北面,岑安国在他南面,把他这一点人合围了。我怎么看,他都要输了啊。”
钱谦益当然看得懂地图,并且,地图上这个局势就是他一手布置的!
目前有这个大好形势,就是他写信给郑芝龙,指点郑芝龙打出来的啊!
“这有何不妥?”
马叔睦喃喃道:“我想不出王笑要怎么反败为胜……他就算有再多兵马,短时间内也不能过来。”
钱谦益抚须不语。
——你当然想不出王笑要怎么反败为胜,因为这次对付王笑用的是老夫的战略!
至于说王笑在战场上从没输过,看来只是没有遇到真正的高才。
这一刻钱谦益只觉自己是汉之张良,规图胜负,不出帷幄。
而马叔睦明明觉得这次王笑输得太轻易了,但思来想去想不出王笑要怎么破局。
其实想这些也没意义,他只能放手一搏。
不然呢?难道归降到王笑治下,被剥掉功名,像个庶民一样活吗?
想到那些庶民低贱的活法,马叔睦一阵恶心,只觉还不如去死。
谋划已定,后路已绝,他站起身开始行动。
“要让南京城变天,简单,先杀掉几个人……”
~~
这日,陈惟中正在与张端讨论新政。
当年在徐州,正是张端为他引见,才让他归附王笑。
那时周衍还未登基,一转眼现在已是建武四年。
这四年来,陈惟中牧守徐州、张端牧守淮安,互为犄角。
再加上两人都是书香门第出身,一个是松江士族,一个是山东士族,同样不属于北楚那些北方系的官吏。
因此,他们的交情自然越来越好。
这次张端来南京的原因很简单,他准备到杭州上任。
从知州一跃为知府,可见王笑对其重用。
张端到了南京,先向陈惟中探讨了治理这种新归降城池的经验。
正好陈惟中还写了一本心得,张端一看视如至宝,忙拿出纸笔抄录起来。
陈惟中笑道:“你何必急?杭州那边还在打仗,你没那么快走马上任。”
“哈,打仗。”张端轻呵一声,道:“真是什么大战吗?晋王亲自坐镇杭州,这仗岂有什么悬念?时不我待啊。”
“怪不得呢,我说你到了我这,对战事毫不关心,我还以为你要去的不是杭州。”
“旁人不知道,你我却知道,此仗晋王又是必胜,我又何必明知故问。”
陈惟中道:“之前晋王也与我聊过这个话题,说是将士有必胜之心是好事。但他却怕人人有了这个观念,难免浮躁,犯了轻敌的忌讳。”
“你我又非武将,哪管这些。”张端随口应道,接着有些神秘地一笑,道:“看在你把心得借我抄录的份上,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
“京城那边有消息传来,朝廷确定了,要把南直隶拆为两个行省。连名字也定好了,分为江苏、安徽。”
“此事我知道,晋王发回京城讨论的。”陈惟中道:“晋王决意废除两京制,此为必行之策。”
张端道:“南直隶本无布政使,如此一来,又多出两个空缺。我是没机会,你却有机会。对了,再加上把湖广拆分,这是四个大肥缺,你必能占一个。”
陈惟中笑了笑,摇头道:“我不想这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而已。”
“真不去活动一番?”
“真不想这些。”
陈惟中正想再说些什么,忽有手下官吏不管不顾跑进门来。
“不好了,许多百姓围了晋王上次暂住的行辕,反对新政,纵火烧晋王行辕……”
陈惟中一听,转身就往外走。
张端手中的笔都没来昨及放下,连忙拉住他。
“你去做什么?”
“自是去安抚百姓、救火……”
“岂要你去安抚?”张端道:“这一年来这事还少见吗?岂是真有什么‘民情激愤’,无非是高门大户使了些钱银,驱些奴仆、流民闹事。
要我说,还是我们施仁过于宽厚了,这些百姓都听说过,我们不会轻易杀人,这才给了他们底气闹事。
否则,晋王在时他们怎么不敢动,反倒是眼下烧个空屋……”
陈惟中道:“不管怎么说,不能让他们真烧了晋王行辕,否则天下人怎么看?!”
张端道:“你一个文官过去有何用?自有锦衣卫、城中守军处理此事。”
陈惟中道:“我主持新政,现在出了乱子我出不出面。”
张端想了想,叹道:“好吧,我陪你去……”
~~
保护陈惟中的护卫长名叫赵志,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赵志手下有十八人,分为三班全天保护陈惟中。
因这天城里生了乱子,见陈惟中与张端出来,他连忙领了十二人跟上。
一行人才出了署衙,忽见街边有个书生冲上来。
赵志连忙端起火铳去拦。
“别拦她。”陈惟中急喝一声。
赵志定眼一看,却见这书生是个作男装打扮的女子,哪怕是男装打扮、不施粉黛,她却也美得让人窒息。
且她虽美,却毫无娇媚之态,给人最深的印象却是一个“雅”字。
陈惟中已经上前与对方低语了两句,一起向僻静处走去。
赵志正看得有些呆住,见此情景,连忙想跟上去,却听陈惟中道:“你不必过来,我和她聊几句。”
……
陈惟中走到署衙边站定,转头看向柳如是,稍微恍了一下神,道:“你怎么来了?”
柳如是抬眼看了陈惟中一会。
她本来以为,彼此相见会心起波澜,但此刻却发现自己只是平平淡淡的。
以前她一直在想,陈惟中为什么不愿纳自己为妾?
以她对陈惟中的了解,认为是他一个极能恪守自己内心规矩的人,他重道德,不愿纳一个倡家女入门,他对自身的有着一种规范。
而钱谦益虽然是文坛祭酒,却愿以结缡之礼娶她,因为他心底根本就不认同那些所谓士大夫的道德准则,不像陈惟中有那么多框框束束……
今日这一见,柳如是忽然又更明白了些,说来说去,陈惟中不如钱谦益那么爱她。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化作平静,她看向陈惟中,只是在看一个旧相识。
“我来是提醒你一声,有人要害你,你务必小心。”
“多谢。”
陈惟中应了一声,开口似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直到那边有护卫喊道:“大人,马备好了。”
柳如是道:“你要去晋王行辕那边?不要去。”
“我得去。”
柳如是道:“还不明白吗?今日你一出面,必有人要指使乱民害你,恰如当年吴民叛乱,打死了矿监。”
陈惟中转头看了看自己的护卫与马匹,又转头看了看柳如是。
“我要去……”
第1067章 生乱象
听说有乱民闹事,裴民忙调了许多番子要亲自过去。
他才出南京锦衣卫衙门,长街那边一个百户狂奔而来,道:“大人,卑职查到南楚太平司指挥使马叔睦已潜回南京了,近日不少事就是他主使……”
“马叔睦?”裴民大怒,叱道:“为何现在才查出来?!”
“太平司控制南京多年,卑职……尽力了。”
“他人在哪?!”
“半刻前出现在织造局,因他带了诸多太平司好手,卑职不能一举拿下,故不敢轻举妄动。”
裴民皱了皱眉。
织造局在南京城西北,而晋王行辕在城东,两边一起出了乱子,让他有些分身乏术。
“通知秦将军去城东平乱,再把南京城所有锦衣卫召集起来。”裴民咐咐道,“我们去织造局拿人!”
“是……”
眼看着裴民领着一群番子奔向城西,刚才跑来向裴民报信的那个百户眼珠子一转,转身走进附近一条小巷。
小巷中,五十余名穿着锦衣卫衣服的汉子正站在这里。
那百户道:“我已支走了裴民。”
“动手吧。”
“说好的银子呢?”那百户又问道,“先把银子给我,事一办妥,我要马上离开南京……”
“急什么?事一办妥,南京就是我们的天下。”
说话的是高凌禾,虽然这些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但他也只能哄骗着别人像他一样背叛,搏一个富贵前程。
这一群假冒的锦衣卫由那百户带着进了锦衣卫衙署,直径去往后面的牢房。
被锦衣卫调查的近四十名大小军官如今都被关押在此处。
高凌禾心中早有定计,当先便找到镇戍营参将任平。
任平收了江南士绅的巨额贿赂,当时说是不用他做什么,只是交个朋友。
但,朋友岂是哪么好交的?
~~
晁黑腚如今也在一个牢房里。
这里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个条件颇好的单人房间。
晁黑腚当然觉得冤枉。
只不过是去喝了顿酒,听牛将军吹了牛,结果莫名其妙就泄漏了军情,被锦衣卫押到这里来审。
好在他行得正、坐得直,不怕被查,想必很快就能被放出去。
忽然,晁晃黑腚又听到了外面牛老二的大嗓门。
“反了就反了!俺就反他娘的……”
晁黑腚还有些发懵,马上又听牛老二继续喊道:“什么?!你不信俺?!你看看这狗朝廷是怎么对俺的,俺这么卖命,结果喝了一顿酒就被捉起来了。俺肯定要跟着你们造反啊!”
“堵上他的嘴!”有人大喊道。
“滚开!”牛老二那大吼声仿佛要震破屋顶,“你们凭什么不带俺造反?任平收了你们的银子,你们就肯带他造反。敢情要跟着你们干还要先收好处?
俺也可以啊!但你们不给俺送银子,那俺上哪里收嘛?来给俺送银子、送女人啊,俺也喜欢女人……”
“杀了他!别让他喊了!”
“嘭……”
“有人造反啊!裴民你他娘的你在哪里?!”
“杀了他!”
“嘭嘭嘭……”
接着,火铳声响起,有锦衣卫大喊道:“敌袭!敌袭!戒备……”
晁黑腚大急。
他已经听明白了,必是有人来劫那些被收买叛变的将领,牛将军用他那大嗓门报信呢。
晁黑腚走了两圈,也没在屋里找到趁手的武器,只好拼命用脚去踹那房门。
“嘭、嘭、嘭……”
他一下一下踹着那牢固的房门,听着外面越来越响的杀喊声,心里越来越急。
——快啊,快啊,外面变乱了,快去救牛将军……
晁黑腚只觉脚疼得厉害,急得眼眶发酸。
“裴民你个大蠢材!”
他大吼一声,“嘭!”用力踹开木门。
放眼看去,整个锦衣卫衙门里已乱成一团。
……
不得不说,裴民其实没有胡乱捉人,捉得近四十人中,大部分确实是被人收买的。
如今这些人中有的还在犹豫不决,却有十余人知道自己罪可不恕,决意随南楚造反。
这些人能成为北楚军中将领,武艺和指挥能力都不弱,一被高凌禾救出,就领着五十余个太平司精锐杀向锦衣卫。
此时裴民已把绝大部分手下带出去平乱,衙置空虚,值守的锦衣卫完全拦不住他们。
“走!回各营召集麾下弟兄,反了他娘的啊!”高凌禾大喊道。
他们也不对衙署中的锦衣卫番子赶尽杀绝,迅速向外面杀去,只留下少数人断后……
晁黑腚好不容易才找到牛老二。
却见牛老二手上还戴着一根铁链,并没有趁手的武器,正拼命挥舞着那根铁链与人缠斗,身上已受了好几处伤。
“牛将军!”
晁黑腚大吼一声,赤手空拳就冲上去。
一个装扮成锦衣卫的大平司番子回过身,一刀劈在晁黑腚腹上。
“啊!”晁黑腚不退反进,一把抱住对方,死死按着对方的刀,拿脑袋撞对方的脑袋。
他一支援,牛老二终于得了一个空档,用铁链砸倒两个敌人,夺过一柄刀丢给晁黑腚。
“走!回营,通知张将军平叛……”
~~
与此同时,城东。
王笑曾住的行辕已燃起大火,火势很快袭卷向周围的木制房屋。
一发不可收拾。
事实上,纵火者自己都被吓到了,完全没想到火烧得这么快……
很快,整条长街都是“噼里啪啦”的火声,闹事的乱民大喊道“着火啦”四散而逃。
而那边救火兵丁才赶到,便碰到街口堵着的这些闹事乱民。
双方一挤,水泄不通。
更有人故意散播惶恐情绪。
“官兵杀人啦!北楚官兵要杀人啦……”
“北楚官兵要杀人啦,大家冲过去啊……”
这些乱民身后被烈火堵住,前方又是救火兵丁,又被这样一鼓动,登时大乱,向救火兵丁冲撞过去……
陈惟中才转过街口,隔得老远就看到这样的场面。
下一刻,又有从另一边冲出来的乱民直接向他这里涌来。
“保护大人!”赵志大吼道,抬起火铳朝天打了一统,拥着陈惟中、张端就向道旁躲开。
轰的一声,前方有房屋倒塌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炎热的气息。
“救命啊!”
没能逃掉的反而是居住在这附近的无辜民众。
有人呼救,有人在烈火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陈惟中看得目眦裂尽,一推赵志就喝道:“快,再去调人救火,快!”
“卑职的职责是保卫大人,请大人快回衙署坐镇,想必更多兵丁马上就到,”
“闭嘴,快!”
赵志于是派了两人去调兵。
陈惟中稍稍冷静了一下,又向张端道:“请你速带人找到秦玄明、张光耀将军,告诉他们,我估量有误,南京绅衿比我预想得要张狂,造成的损失怕要比预想中更大,此事是我考虑欠妥,请他们尽快平叛。”
“陈兄不必自责,改革必有反扑,此是自然之事,事态总能控制。这火太大了,你还是马上回衙署吧坐镇吧。”
“颁布新政是我的主张,出了事我来担……你们几个,护送张大人去提督府!”
陈惟中说着,已大步迈向着火的长街,大喊道:“本官,应天巡抚陈惟中,请所有人不必惊慌、不要逃窜踩踏。本官承诺,官兵绝不伤百姓一分一毫,请乡亲父老不要阻拦道路,先控制火势……”
赵志刚刚忙不迭指派了护卫保护着张端去提督府,一转眼看陈惟中冲上去,他吓得要死,赶紧上前拉着陈惟中。
“大人,别往前了,场面太乱了。”
“放手!”
陈惟中怒道:“就是场面乱才要我坐镇,否则我为官为何?变法为何?!若要效那些人永远只想着自己,我们忙来忙去,要变的到底是什么?放开!”
赵志一愣,不敢再拦他,只好随着陈惟中往前走去,跟着他一起大喊。
“不要阻拦道路,先控制火势……”
“巡抚大人承诺,官兵绝不伤百姓一分一毫,请乡亲父老不要阻拦道路,先控制火势……”
第1068章 不一样
柳如是回到家中,心不在焉地换着衣服。
她还在回想今日与陈惟中的那场对话。
“你为什么要去?你明知道他们要反对新政,势必要闹出声势,还有什么比鼓动乱民打死你这个应天巡抚更能闹出声势?”
陈惟中道:“他们就算闹出再大的声势也无用,因为决定大局的关键根本不在南京。关键在于晋王能否击败郑芝龙。
而晋王必胜,此战亳无悬念。换言之,这些人反对新政,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下的丧心病狂。我不惧他们杀我,他们杀了我也阻止不了新政。”
他说着,抬手一指,又道:“你看,我死,还有张端。就算张端死,还有我们在徐州、淮安培养的数十官吏,还有天下各地兢兢业业忠心于民的官吏。
我辈变法改制,为的是天下芸芸庶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此大丈夫治国平天下之志,我誓不改此志。
今日他们若要杀我,好,我便让他们看看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仰兼并、均税赋、打破科举特权,此非晋王一人之新政,更非我陈惟中一人之新政,乃顺天而应人之道,大势浩浩,势无可挡。”
“陈卧子!你到底在说什么?既然关键不在南京而在战场,你又何必一定要去冒险?没有意义……”
“因为我是应天巡抚。”陈惟中道:“我巡抚一方,不能任由他们纵火伤民,这是我的职责。”
“这太荒谬了,你明知有危险,不要去……”
“你不是想说荒谬,你是想说我蠢,对吧。但你看这江南,无数庶民沦为贱民、奴仆,沦为绅衿与军阀之鱼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为什么?是那些身居庙堂者不聪明吗?不是啊,是他们太聪明了!
他们太聪明,太明白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了,每个人把利益算到了极致。可他们越聪明,百姓过得越苦。
聪明人太多了,江南最需要的就是蠢官,在其位、谋其事的蠢官。若没人当这个蠢官,我来当。
我为应天巡抚,治下生乱,我该出面,这不是一个为官者本就应该做的吗?难道我一边说着要为民变法,一边躲在衙署里,任由百姓在变乱中蒙受财物与性命的损失?那我和那些人有什么两样?
我要做的很简单,站出来,让南京百姓看看,他们新任的巡抚和以前的那些官吏不一样,眼下这个新朝廷不一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别去,好不好?”
“如是,你放心吧。没你想的那么危险。百姓会看明白的,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坏,他们心里有杆秤。这城中缙衿几人?黎民几人?我身后,站的是朝堂、是王师、是苍生,苍生护我,我不会有事的……”
这一席话虽多,陈惟中语速却很快,说明了心迹之后,他笑着挥了挥手,人已转身跑开……
柳如是回忆这个画面,又发现,他不是不够爱她,而是他的心胸太广,这才显得她在他心中的份量不够重。
她褪下男装,换回常服,从台上拿起一支簪子,准备给自己戴上。
下一刻,心里莫名一悸,她手一滑,簪子刺破手心,沁出一滴鲜血……
~~
“请父老们往道路两旁站一站,放兵丁过去救火!”
“抚巡大人在此,大家放心!勿要冲撞,救火要紧……”
城东的大火还在燃烧,陈惟中带人奋力呼喊,渐渐地,局面终于没有那么混乱。
乱民们有序地开始散开,救火兵丁终于得以通行。
空气中的灰烬飘浮,如同下了一场濛濛黑雪。
陈惟中头发上、衣襟上沾满了灰烬。
他故意在这个时节颁发新政,就是想激反对者出头、好一网打尽。但他本以为只会是朝堂之争、兵马之争,却没想到对方会丧心病狂到火烧街巷,牵连无辜。
于是他摆出官职,安抚住乱民。
看着局面稍缓,他松了一口气,转头向赵志道:“看,这些父乡老亲还是愿意听官府的。”
赵志咧开嘴笑了一下,感到很满足,觉得做一些实事比只跟着陈大人身边站着更有成就感。
“是啊。”
陈惟中又道:“如果我回了衙置,等秦将军率兵赶到,就得镇压这些百姓,累及无辜,幸而……”
“嗖!”
他话音未落,一支弩箭从人群中激射而出,“噗”地钉进赵志的胸膛。
赵志痛哼一声,喊道:“保护大人!”
“嗖嗖……”
接连好几支弩箭应声而来,又射入他的身体。
陈惟中一转头,见赵志倒了下去,才想伸出手去扶。乱民之中已迅速跃出好几个人,一拥而上,扑向陈惟中……
“噗噗噗噗……”
好几把匕首同时扎下,连着捅了好几刀。
……
陈惟中倒在地上,眼神中生机渐去。
他看到很多双脚在眼前奔走,人群喊叫不停。
混乱中,似乎听到有人喊了一句话。
“苍天呐,抚巡大人是好官呐……”
陈惟中似有些欣慰,想笑,却笑不出来。
“陈大人!快……快找大夫……”
“若秦将军到了……嘱咐他……少……少杀……少杀……”
“陈大人……”
~~
马叔睦并不在织造局。
他是故意传出假消息把裴民调开,在他眼里,裴民就是一个大蠢材。
马叔睦正站在南门外的大报恩寺的高塔之上,这里可以俯瞰南京城。
他抬起手,指向城东王笑行辕所在的方向,那里正有乱民在闹事,为的是吸引城中官员的视线,而混在乱民中的杀手,刺杀到场安抚民乱的官员……
接着,马叔睦又指向了织造局的方向……
~~
裴民已经怒火中烧了。
他赶到织造局,大肆搜捕了一番,却连马叔睦的影子都没看到。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又听说城东起了大火,连忙率人赶往城东。
裴民心中着急,驱马狂奔,甩下身后的番子。
然而才奔到鼓楼附近,“嗖”的一声,有冷箭射来,他身前一名近卫应声而倒。
“敌袭!”
周围的锦衣卫连忙策马拥上,对着从道路两旁冲出的刺客放铳。
街旁的一座楼房轰然倒塌下来,“轰”的一声响,阻隔了裴民身后的锦衣卫……
任平正配合高凌禾指挥着马叔睦带来的南楚精锐围杀裴民。
任平之所以作为牛老二的副将,就是因为牛老二勇猛有余却不擅指挥,往日打仗需他临阵参谋。
相比起来,裴民并不是战将,被有心算无心,才开一打便陷在了包围中。
“杀!”
裴民终于倒了下去,有人上前,一刀斩下他的头颅,兴奋地大喊道:“锦衣卫佥事裴民已伏诛!”
任平见偷袭得手,迅速向高凌禾道:“撤!绝不可恋战,后面的锦衣卫马上就到了。”
“走!”高凌禾果断下令。
两人领着人马,高举着裴民的头颅,迅速往城外镇戍营狂奔。
“杀了裴民,南京城必然更乱,我们再也不用担心锦衣卫的监视了。”高凌禾一边策马一边大喊道。
“是啊。”任平应道。
“任将军只要号召旧部起兵,我们占下一座城门,便只等邵武郡王大军!”
“邵武郡王能到吗?”
这话任平已不是第一次问了。
高凌禾却还是很耐心地回答道:“消息可靠,邵武郡王已攻破镇江,即日便到南京!”
也不知他是在回答任平还是再一次给自己信心。
任平却是沉默着,任由烈风吹过自己的面容。
事实上,他心里根本没底,北楚兵制,将兵分离,他麾下的士卒其实并不是他的私兵。
他不知道只凭自己与他们的交情,能号召多少人响应?
其实,任平根本就没想过要造北楚的反。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在北楚都快平定天下的时候背叛呢?
但现在,为什么会这样了?
任平真的不明白,认为一定是有人陷害自己。
因为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当他收下那些良宅美人和巨额银钱的时候,他就已经做了选择……
第1069章 关键点
“报,已成功击杀伪朝应天抚巡陈惟中,城东火势还在蔓延,秦玄明已调东城守军前往镇压……”
“报,已成功击杀伪朝锦衣卫佥事裴民,成功让南京锦衣了瘫痪,城中各大家得到消息,已派出家丁拿下内城,并愿配合我们的人攻东门……”
“指挥使,邵武郡王在镇江大捷,已派信使赶来,请指挥使大人控制南京城门,大军两日便至……”
“报,高镇抚已带任平等诸位降将,劝降三百士卒,火速赶往东门接应……”
一条条消息传到马叔睦这里,他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
要搞破坏很容易。
哪怕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民,放一把火、杀一个人,都能在南京城制造出混乱来。
难的是真正拿下南京,并守住南京。
而他马叔睦哪怕是天纵奇才,能做的也只能是尽可能制造出最大的混乱,夺下一个城门,并守住两天。
他没有办法击败秦玄明、张光耀的兵马。这是伎俩和实力之间的区别。
伎俩已做到极致,接下来大事能不能成的关键还是在战场上,看郑芝龙能不能击败王笑。
如果郑芝龙败了,这边就算占下整个南京,守一个月、甚至一年又有何用?今日的所做所为只会是失败前鱼死网破的挣扎而已。
马叔睦摇动驱散脑中这些不安感,准备去往东门。
临行前,他又望了一眼长江的方向,心道:“希望那个最重要的消息能来吧……”
~~
“郑芝龙已击败王笑!”
“北楚寡恩薄赏,不如反了他娘的,跟着任将军吃香喝辣!”
“大家伙,随任将军干,往后夜夜上秦淮河喝花酒……”
此时张光耀已率大部赶往城内协助镇压叛乱,镇戍营只留下三百余人值守。
任平与诸多降将先是举着裴民的人头高喊“厂卫污陷忠良,任将军拨乱反正”,让士卒搞不清情况,进入大营。
然后他们斩杀部将,夺了兵权。
好不容易裹挟了三百旧部,任平却知道这些士卒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足以用来打仗,连忙领着他们去夺军械库。
夺下军械库,到时这些人不愿造反也只能造反,这才有机会裹挟越来越多的兵马。
然而,才冲出一里,忽见前方有十余骑飞奔而来。
“任平反了!杀了他!”当先一人大吼着,策马如流星一般奔了过来。
任平定眼一看,正是牛老二。
他先是一慌,担心牛老二镇住那三百降兵,接着他又镇定下来,道:“别怕他!他也被锦衣卫拿了,而且牛老二没有私兵,策反不了这些士卒。”
“杀了他!”
高凌禾已同时下令,命令麾下精锐杀上去。
这边有数十南楚精锐,以及刚刚招揽的三百北楚士卒,高凌禾不认为牛老二那区区十余骑能有什么威胁……
任平却是心慌得厉害。
在锦衣卫衙署之时,他就看到牛老二被五名太平司好手围攻,本以为牛老二是必死无疑了,没想到却还活着。
而他是先去偷袭了裴民一趟,这才赶来镇戍营,牛老二既然活着,怎么现在才到?
却见牛老二纵马狂奔,忽然高举起一块兵符,大喊起来。
“军令在此,将士们听令!击杀南楚细作,随本将军平叛!”
他嗓门极大,虽然策马狂奔中被灌了一嘴的风,但这大吼声还是远远传到了那三百士卒耳中……
“军令在此,尔等主将在此……”
事实上,张光耀已经得到消息,派人回师来剿灭这三百被叛军了。
而牛老二看起来傻乎乎的,却明白一个道理,即军中有军中的纪律,他犯了军纪暂时被解了兵权,怎么能去调动士卒呢?当然要想去找上官,把军令要来啊。
于是他先找了张光耀,待听说自己麾下的士卒被任平裹挟了,他不管不顾就要来处理。
“将军信俺!俺就能把那三百将军带回来!任平他娘的算个老几……”
“俺麾下的兵虽然没头脑,能跟着任平,肯定是没搞明白情况,但有一点,俺的兵就听军令……”
“俺就是有这个信心,张将军只管放俺去,要是俺错了,他们铁了心要跟着任平反,那就多死俺一个人。要是俺说对了,那就少死三百将士……”
就是这么一回事,牛老二死磨硬泡,终于请到了军令,亳不犹豫的就向这边冲上来。
他越跑越快,甩开身后的晁黑腚与十几骑护卫,单枪匹马迎向叛兵。
……
任平心中只觉惨淡。
若论能力,他这个副将其实远胜过牛老二这个主将。
但现在他发现,当自己站在南楚的阵营里,成败根本就不是按能力说的算。
北楚军队之强,根本就不是因为哪个将士能力出众。
“砰!砰!砰!”
三百本已被裹挟的士卒抬起火铳。
高凌禾还没来得及转身,好几颗子弹已穿透他的背。
与此同时,任平也栽倒在地,血流如注。
一个个叛将,一个个南楚的精锐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击倒……
北楚的士卒在看到主将手持军令的一瞬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执行。
牛老二勒住战马,却是没心没肺的咧开嘴大笑起来。
“哈哈,叫你们收银子!他娘的,你们也给俺送银子送女人啊,狗东西……”
~~
南京城,马叔睦已攻占东门。
而内城也被钱谦益以及各大家派家丁占了下来。
秦玄明、张光耀却并不着急,一边派兵镇压各处的变乱,一边派兵包围住东门与内城,却并不强攻。
等东城附近的火势渐渐被扑灭,秦玄明又领兵镇守住东城,把东门与内城隔绝开来。
张光耀赶到时,陈惟中的遗体已经被送走了。
“这乱子是不是太大了?”秦玄明问道。
张光耀默然片刻,道:“这场大火,陈大人、裴佥事的死,在我意料之外……至于其它的事,都还在可控范围内。”
“陈惟中这个腐儒。”秦玄明骂道,“他本来不会死的,文官做事婆婆妈妈。”
“制造混乱很容易,此事是末将没考虑周到。”张光耀长叹一声,道:“现在该冒头的人都冒出来了,准备平叛吧。”
“好!”
说到打仗,秦玄明就果决地多了,抬手一指,道:“我现在就能把东门攻下来,内城那些窝囊废马上就能吓破胆。”
张光耀道:“将军稍待,再等一个情报来……”
~~
马叔睦已走上城墙,激励士气道:“只要守住两天,邵武郡王就兵进南京。到时大家就是最大的功臣……”
“伪朝在江南并无多少兵马,只等邵武郡王一反攻,我等必胜……”
忽然,城下的北楚阵列中响起欢呼。
“怎么回事?”马叔睦喃喃道。
很快,对面就给了他答案。
“晋王万胜!万胜……”
“城头上的反贼们听着!郑芝龙、岑安国已兵败身亡!江南已定,尔等负隅顽抗,可笑至极!”
“江南已定,尔等却还要造反,可笑至极……”
“……”
“不可能!”马叔睦大喊道,“他们在骗我们!不要听他们的!邵武郡王已攻下镇江,大军不日即到,我们只要守两天,只要守两天。”
……
然而,北楚的兵马根本就不急着攻打东门与内城,只是自顾自地庆贺着。
他们仿佛是根本不在乎马叔睦占了东门,有一种“别说守两天,想守两个月都没关系”的感觉。
这给了好不容易潜伏到南京还攻下东门的南楚精锐莫名的不安感。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傍晚时分,只见东面的官道上有一队骑兵飞驰而来。
马叔睦抬起千里镜望去,看到了一根根长杆,长杆上挂着一个个人头,其中就有……马超然。
千里镜从马叔睦手里掉落,摔在城垣之下……
他只觉得可笑,可笑至极。
制造混乱、放火、刺杀官员,这都很简单。但今日造成的混乱越大,越显得他像一个小丑。
王笑大败郑芝龙之时,他居然还在这里准备着接应郑芝龙入南京?
大势已去,螳臂当车,岂不可笑?
马叔睦就那么愣愣站在城头上,甚至都不再去指挥人守城。
在他身后,厮杀声只响了一小会,很快就变成求饶声。
“知道吗?现在是梦。”马叔睦喃喃道:“王笑那一点兵力,不可能这么快击败郑芝龙……不可能……这是梦……我做得很好,我抢下了南京城,只等郑芝龙来……”
他就这般呓语着,直到有人向他大喊。
“举起双手,跪下!”
马叔睦没有举手,甚至没有转头。
那些大头兵不配,不配喝令他这个贵人。
于是,那大兵头一刀挥下。
马叔睦的人头应声而落,滚落城垣之下……
第1070章 战未休
镇江。
镇江在长江南岸,处于南京下游,与扬州隔江相对。
这里古称“京口”,辛弃疾那首有名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大概就是在这里写的。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但孙权也好、刘豫也好,自古由南往北打,北伐成功的实在是不多。
这次北上的郑芝龙也感到了这种英雄落寞,虽然他只想收复南京,实际上真算不上什么北伐。
但既然打输了,他只能感慨这是时运不济。
一开始,这仗打得真的很顺,克松江、入长江、下常熟,镇江在他的攻势下摇摇欲坠。
彼时王笑被岑安国拖在杭州,长江防线尽入郑氏水师之手,南京就在眼前毫无阻碍,仿佛只要再过两天,郑芝龙就能坐镇南京,把北楚那一点兵力围剿在江南。
若问他当时的心境,真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郑芝龙是真觉得自己要赢了,觉得名满天下的王笑不过如此。
他做了无数的推论,派了无数的探子留意长江北岸是否有北楚的援兵。
他认为大势已定,就算北楚再派兵南下也无法顺利渡过长江,正在这时,北楚水师给了他致命一击。
北楚的水师不是从长江北岸来的,不是从登州、琉球来的。这些地方郑芝龙全都防备到了。
他万万没想到,北楚水师是从济州岛来的……
长江口,当北楚的战舰从东面直直碾压过来,郑氏水师布置在南北的防线根本来不及调转过来。
当北楚的炮火轰然砸落,一锤定音。
郑芝龙想不通,自己一个纵横海上多年的东南船王,怎么就在一个小年轻手里落败了?
他猜想,是运气使然吧。
北楚水师本该没有那样强大的水师的,更不该在济州岛。
是王笑运气太好,正好有一支水师从济州岛出发,捅进自己最薄弱的地方。
他没有想过,当他们还在为自己的家族牟利,为眼前的利益斤斤计较的时候。有人已经把目光放到四海诸洋。
目光越远,胸怀越大,境界越高。
有时实力与格局相对应。
两边的格局一比较,这一仗本就是毫无悬念。
当贺琬率军攻向郑氏水师,看到郑芝龙挥起降旗,贺琬心里只有两个字。
“无聊……”
总之,郑芝龙眼看大势已去,终于还是下令投降。
他并没有死战的决心,打输了,像朝鲜国主那样裂地称王的志向虽是难以实现了。但投降了,一个清闲的伯爵,王笑也该给他……
他知道王笑会接受他的投降,他的儿子们还在福建。
这是他的后手,在率大军北上之前,他把郑家把前程、后路全都算计妥当了。
然而,当北楚接受了他的投降之后,贺琬走到了郑芝龙面前说了一句。
“我与你有私仇。”贺琬道,“很多年以前,你的人劫过我的商船。”
郑芝龙一愣,瞪大了眼,心里完全是莫名其妙。
他根本就不认得这个人啊……
贺琬已抬起火铳,对着他的眉间。
“砰!”
……
“报,晋王,贺将军因为私仇把郑芝龙打死了!”
“哦,贺琬做得太过份了,要重惩,罚他继续流放济州岛吧。”王笑如此吩咐道。
这一仗之后,王笑的声势大概也可以用辛弃疾在京口北固亭写下的另一首词来描述。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
当然,如果看到战场的另外一面,虽然北楚将士打得势如破竹,就王笑个人而言却颇费精力,他谋划得很仔细,花了很多时间布置。
事实上这一战他打得很冒险,比如贺琬的水师从济州岛过来若是遇到风浪晚上几天,比如镇江甚至南京早几天告破,北楚在江南的取得的战略成果也许就毁了。
以北楚如今的实力,本不用这么冒险。
但王笑认为能吸引郑芝龙北上,尽早毕全功于一役以平定江南动荡,这是值得的。
如他常说的,他是真心把江南视为治下之地,而非敌国。
很快,镇江之役的消息传到杭州,岑安国军心溃散,被秦山湖迅速剿灭。
至此,江南最后的两个大军阀就此落败,战乱平定下来。
大别山攻孟世威、太平府破丁泽威、滁州、扬州、南京、杭州……每一场战役都不难打,北楚高歌猛进。
但王笑知道,平定江南,重要的根本就不是打仗。当上层的人眼里只有利益、利益、利益,哪里有可战之兵?
王笑还知道,自己现在所谓的“平定江南”,也不过只是像郑元化南下、拥立皇孙时,名义上成了江南之主而已。
理清不合理的利益分配制度,破除腐朽,这才是真正的战场。
这个战场没有硝烟,甚至太多太多人都看不到它的存在。
但它更残酷,于无声之处,用饥饿、严寒、鞭打、折磨不停地杀死一个个人,尸积如山,死在这个战场上的人远胜于真正的战场。
摊开南京传回来的消息,王笑看到有人仅仅为了搏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希望,就能纵火烧掉小半座城。
明明知道已经败亡了,只是因为舍得不放弃一部分利益,只是因为有一点点反扑的可能,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拉着无数无辜的人赔葬。
若用一个词形容他们决意鱼死网破时的心情,该是……“高贵”二字。
他们都是“高贵”之人,诗书风流,礼仪传家,享受着贱民供奉。
现在要让他们放下这等高贵,自是不愿,那就抗挣。比起这等高贵,贱民又算什么?贱民的性命,不就是用来维持他们的高贵吗?
而当王笑想打碎这种高贵,他们于是拉了拉他,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告诉他“你和我们一样高贵啊”。
这,才是这一仗真正难打的地方。
对于王笑而言,平定江南的战乱,只不过是这一场战争的序幕而已。
接下来,他需要要用很久很久的时间,半生,或者一生,与这种高贵抗争。
一边想着这些,王笑一边翻看着南京的情况,待看到陈惟中的死讯,他目光停了下来。
陈惟中的死……
整个江南也许只有王笑明白陈惟中不顾危险也要留下来组织救火的原因。
世上不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陈惟中,世上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陈惟中已经太多太多,多到泛滥成灾的地步了。
但,江南缺一个能“在其位、谋其政”的巡抚,太缺太缺。
他陈惟中这前半生,因名妓、诗词而成名,当了高官之后若还遇事退缩,往后世人提起他,永远还是“柳如是”,永远还是“云间词”,何益?
王笑闭上眼,体会着陈惟中倒在着火的长街上时的心境。
事实上,连王笑自己,都没有信心改变江南顽疾。
今日杀了再多人、强行颁发了新政,明日自己走了,还是会有人出来,拿银子收买官吏、拖欠粮税、隐匿田亩。
有时候也觉得,差不多搞一搞,贫民日子过得下去,承平三百年也就是了。大家只想要盛世王朝就够了嘛,以眼下的人田、地田、生产力,很容易就能出一个盛世王朝……
反而是陈惟中这一死,让王笑意识到,在新的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也有“不退”的张永年。
这里有腐朽,但,愿以性命力挽国运者也从来不缺……
第1071章 换牌匾
北楚建武四年,二月初七,南京。
“你是说晋王回南京了吗?”
“是,昨日就进城了,并未大张旗鼓,所以城内许多人都不知道。”
“行辕被烧了,晋王住在何处?”
“巡抚衙门……”
柳如是闻言,愣了一下,本就黯淡的表情中又添了一抹哀婉。
她好不容易从床上支起病体,往屋外走去。
如今她已从雅典恢丽的钱府园林搬了出来,住在桃叶渡附近的一个二进的小院中。
因为钱府已经被抄没了。
连带着钱谦益为她盖的那座绛云楼,也被官府收缴。包括里面那些费心收集而来的万卷书籍,以及金石古玩,秦汉的鼎彝、晋唐宋元书画,雅致的瓷器、砚台……
哪怕钱谦益是东林魁首,是天下文坛执牛耳者,以他造反的大罪,这次也是逃不掉了。
造反当日,这些缙绅说是控制了内城,但马叔睦一死,他们就全被捉了起来。
朝廷很宽厚,没有株连,连各大家族的直系亲属都没有捉拿,只是抄没了各大家的财产。
甚至,除了带头的几个,大部分选择造反的缙绅只是被发落为劳役。当江南大骂北楚朝廷严刑酷法的时候,北楚朝廷反而展示了它非常宽弘仁厚的一面。
虽然对于那些人而言,当劳役还不如被砍头。
当然,他们的家人还是希望他们能活下去。
柳如是就希望钱谦益能活下来,然而不幸的是,钱谦益正是带头的几个之一,如今还被羁押着没有定罪。
因陈惟中的死,若说柳如是心中不怨钱谦益那是假的。事实上这件事发生以后,她比任何人心里都苦,已是气急病倒。
但她依然决定去为钱谦益奔走。
陈惟中死了,她很难过。但她从未欠陈惟中什么,是陈惟中辜负她。而钱谦益再如何,待她却是一往深情。
夫妻恩义,她不得不偿。
待到了抚巡衙门前,柳如是想到那日便是在此处见了陈惟中最后一面,又觉无尽伤心。却还是上前求见王笑。
门口的守卫进府通报了一遍,回复道:“请回吧,晋王没空相见。”
柳如是忙将准备好的首饰递过去,求道:“烦请上官再通报一声,民女柳如是,与晋王身边几位……”
“我们不受贿赂,你若再纠缠便要拿人了,我已为你通传过了,但晋王不见就是不见。”
柳如是被驱到长街对面,失落至极。她不愿放弃,守在巡抚衙门外等着。
这日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看到王笑出门。
这女子也有几分狠劲,不眠不休地守着。
夜里寒冷,她又是重病之中,抱着双臂苦苦挨到半夜,终于还是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柳如是目光看去,见这是一间陌生的客房。
她强撑起身子,一个老妈子便上前道:“姑娘醒了,喝口粥吧?”
“敢问这是哪里?”
“巡抚衙门……”
那老妈子话音未落,柳如是就往外跑去。
才跑到前衙,两个护卫过来,接着就拿兵器拦住她。
柳如是不过是个弱女子,又是病中,摔倒在地,向着大堂哭道:“晋王!民女求晋王见民女一面……”
她这么哭喊,侍卫也是为难。
过了一会,她身后有个声音响起。
“扶她起来。”
柳如是转头一看,只见王笑正吩咐了两个老妈子把她扶起来。
她不肯起来,跪着向王笑道:“求晋王开恩,饶我相公一命,我愿替我相公受刑……”
“钱谦益……我已经杀了。”
王笑抬手指了指天,道:“你看,午时都过了,我刚从刑场回来……”
柳如是只觉一片茫然。
她做梦也没想到是这样,一代文宗啊,她相公是一代文宗啊,就这样说杀就杀了?
她苍白的嘴唇抖了抖,想说些什么,一阵眩晕感传来,又晕了过去。
这一次也不知晕了多久,她似乎作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梦。
她既没梦到钱谦益,也没梦到陈惟中,却梦到她在降云楼招待王笑。
谈论的是诗词。
她心想自己真的很敬仰王笑,敬仰他的才华,她虽从未说过,但早就认为王笑才是超过钱谦益与陈惟中的当代第一词坛大家。
她还敬仰他的英雄气。
“我若生为男儿,想活成晋王这样的人,文能烁古震今,武能戡乱定兴……”
“我也很欣赏河东君的才华与抱负……”
梦里,柳如是忽觉有些欣慰。
她很清楚,自己不像顾横波那样听说过王笑就爱慕他,但自己真的很敬仰他,无关于男女之情,她真的很想得到他的认可。
然而,她睁开眼,才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柳如是长叹了一声。
她终于见到了王笑,匆匆一面,却不是心中幻想的那样相互激赏。
他看不到她的才华、抱负,开口只有一句话,告诉她,他杀了她的相公……
~~
这一次醒了之后,柳如是平静了下来。
她再次求见王笑,王笑也答应见她。
王笑还安排人把钱谦益的尸首缝好、帮柳如是办丧事,还找了个大夫替她看病。
他做这些,是出于私谊。
他把柳如是当作是顾横波的朋友。
而安排完这一切,他想了想,叹息道:“我做事的本意是让世人过得比原来更好。但这次的事,你得到了一个更坏的命运,对此我很抱歉……”
柳如是不懂这句话是何意,什么叫更坏的命运?
另外,她依然没得到期望中王笑对她才华的赞赏。
她把钱谦益的尸体带了回去,为他治丧,头七之后,将他安葬在玄武湖畔的九华山。
这天安葬完钱谦益,她往回走的时候,再次路过了钱府。
只见正有人在门口挂牌匾,上面写着“南京女子大学堂”。
柳如是一愣,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她站在钱府外面看了很久,看到“绛云楼”的牌匾被拿了出来,有人搬了“阅书楼”的牌匾进去。
远处有人带着一群牵着小女孩的百姓过来喊道:“看,官府不会骗你们的,女娃子也能读书识字,以后出来当官做事都可以,像山东那边一样……”
“送女娃读书,真能发那个补助吗?”
“骗人的吧?”有人应道。
这些百姓依旧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仿佛是被官府连哄带逼来的……
柳如是恍惚中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也在妈妈的逼迫下读书。
但那时她读书,从来不是为了做什么事,只是为了取悦那些高门才子而已……
~~
“嘭!”
一声大响。
有人把钱谦益那块“探花及第”的牌坊重重摔在地上,轰然砸成碎片。
那里挂上了一个新的牌匾,上面写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第1072章 新江南
安葬了钱谦益之后,柳如是心中的哀痛之情也渐渐消减下去。
这份哀痛既有对钱谦益的,也有对陈惟中的。曾痛得她死去活来,大病一场,但人活着,这些终究能过去。
之后她感到了茫然,发现她这辈子其实都是为了男人而活着的。如今与她纠葛的男人都死了,若叫她只作一个孀居在家的寡妇她也作得来,只觉可惜了辛苦学来的才识。
柳如是想来思去,打算取个男子的字号著书立言,下笔之际却又踌躇起来。
她想到那个被改造成书院的钱府,隐约觉得自己这分题步韵的才华,那位当今词坛第一人的晋王根本就不欣赏。
这让她觉得不服气,也隐隐不甘,终还是搁下了笔,陷入更深的茫然。
几天后,跟着她从钱府出来的丫环说城东新盖了一座贤良祠,其中也供了陈惟中的牌位。
柳如是想了想,换上男装又出了门。
她把帽子拉得很低,又贴了假胡子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让人撞见自己一个寡妇出来抛头露脸。
待到了那贤良祠,祭过了陈惟中的牌位,她正想离开,忽听几句议论声传了过来。
事实上这会功夫她也听到过好几个在城东大火时因陈惟中而得救的百姓赞颂陈惟中的恩德。但此时那几句议论落在她耳中却分外刺耳。
“呵,也是可笑,身为巡抚,乃彼时坐镇南京的文官之首,不能阻止动乱发生、坐视贼人纵火烧民。堂堂大员,效一介兵丁到街头救火,身死也罢了,还连累旁人,竟也配称贤良?”
“陈卧子本就不是做实事的官,有点诗才,借妓子成名,也就是善于投机,率先归附正朔才勉强身居高位。真让他为民做事,为难他了。”
“可惜,好不容易谋了高官,不懂留有用之身为民请命,做此得不偿失之事,愚不可及啊……”
柳如是低着头听着,目光看去,见是三个书生打扮者脸上带着讥嘲的笑容议论着。
她心中不太高兴,想出面说些什么,又顾忌到自己的身份,倘若真站出来了只怕还要给陈惟中招惹非议,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心里却又觉得不值。
她替陈惟中不值,说什么在其位谋其政,拼死拼活地做,最后落得一个“愚不可及”的名声。
而她又隐隐觉得,那些人说的是对的,她本就不赞同陈惟中那天赶到东城,有当年吴民抗税的前车之鉴,明知道那里有危险。最后他去了,又于事何补呢?
柳如是就那么低着头,等那三个书生走了,这才默默离开。
然而才出祠堂,却又有另一番对话声传入她耳中。
“方才那三位书生所言,济农兄也听到了吗?”
“听到了,我实不认同。”一个中年男子应道,“若问陈巡抚之死与国何益?我认为,他的死,才是江南变革破冰之始。”
“此言何意?”
“经亘也知道,我如今忝为南京推官,数日前,接到一个案子。有人强抢民女,还打死了她的丈夫。但这案子,我却不知道如何判。”
“这有何难判的?”
“凶手身份不同,曾是秦帅军中先锋营士兵,在大别山一役中负伤退伍。其弟如今还是晋王身边亲卫……另外,苦主也不愿追究,恳求我把这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民不举、官不究。”
“那是旧律,现在是新法,新法可不管民举不举,杀人必究。”
“那案子,发生在南京颁布新政之前。那凶手也是极为懊悔,说是……以往长在山荒乡僻壤,未见过那般水灵的江南美女,一时没能抑住,承诺绝不再犯,并给了苦主大笔赔偿,事情并未闹大。”
“恕我直言,此案若是济农兄眨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便是你妥协的第一步。他说绝不再犯,此番你放过他,他便知权钱之利,他日必又故态萌发,更胜往昔。”
“我不妨与经亘实言,我本有退缩之意。但,恰是见陈抚巡之事,恰是今日见祠堂上‘唯忠于民’四字,方决意效陈巡抚在其位谋其政。故而,我认为江南变革之始,非是新政颁发,而在于新政之执行。然而谁来执行?江南腐化久,自私自利之风根深蒂固,不下猛药不足以治重疴。陈抚巡心知此理,愿做药引,我江济农又何惜此身?”
“陈抚巡遇事不退缩,济农兄遇事也不退缩……”
那字经亘的中年人犹豫着,似在沉思什么。
他们已拐向一条长街,与柳如是并不顺路。但柳如是还是毫不犹豫跟了上去,继续听他们的对话。
“你有什么难言之事?”
“近来遇到一事,此时想来,或是与济民兄所遇之事一般,是进退两难之局面。”
“你一个学谕,能有何难事?”
“便是兴学堂了。你方才说了何为变法之始,我则认为变法最重要的却是‘兴学’二字,只要南京百姓有五成明理识字,则官吏必不敢如往昔那般欺上瞒下。”
“不错。兴学之事有何难办?”
“有朝廷拨款,旁的都好说……只是,让女子入学,济民兄认为真的对吗?”
“且先不谈对错,你是遇到难事了?”
“是啊,南京民庶对此事极为反感,认为有伤风化。然朝廷指示摆在那里,我既不愿逼迫百姓,又恐上官责怪。便有人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且先买些奴婢来装装样子。待晋王离了南京,往后督促必不如现在这般严,到时那女子学堂不办便不办了。”
“经亘方才刚说所做所为是为不让官吏欺上瞒下,如何却当先做这欺上瞒下之人。”
“因让女子入学本就是错的……”
“我等想的是对错,还是利弊?”江济农忽然问了一句。
“自是对错。”
“我看,是利弊吧。先前在祠堂里,那几人嘲讽陈巡抚,为何?因陈巡抚所做所为,趋害而避利,那几人想的是‘我若是陈惟中,当保留此身,平步青云’,故而讥嘲他‘愚不可及’。我们说让女子入学有伤风化,但,伤的真是风化,还是我们男儿的利益?”
江济农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又道:“这便是我说的,江南自私自利之风气根深蒂固。这便是为何陈巡抚宁愿死在任职上也不肯后撤一步。所有人都在谈公心,把为民做事挂在嘴边。可真一到利害相较的时候,大家又犹豫起来。看来,死一个陈惟中远远不够,我辈为官者到底要何时才能警醒?”
“济农兄切勿如此说,我不过偶有犹疑……”
柳如是听他们谈到这里,已停下脚步,不再跟着了。
她隐隐地像是想通了什么。
钱谦益、陈惟中、王笑,这三人在她心中是天下文坛造诣最深者,但他们的境界、能力之间的差别她仿佛也看明白了。
陈惟中为什么要不顾危险?王笑为什么轻易就砍掉钱谦益的头……这些问题她有了解答。
接着,她忽然又想到什么,转身向钱府的方向回望,喃喃了一句。
“南京女子大学堂……”
第1073章 女先生
王笑已安排好了江南这边许多新的官员,但在他们上任之前,许多事他都是亲力亲为。
这天,他忙了一整天公务之后,又有官吏过来禀奏各种琐事。
“如今城内许多学堂都已兴建,按晋王说的,城内在造居民两年义务读书……”
相比白天处理的,这时这些倒都是些小事。
但王笑还是颇为严肃,道:“此事又牵扯到廉政,我再强调一遍。若有官吏敢对这部分补贴伸手,等我下次到南京,别怪我心狠,贪一文钱,我都砍他的头。”
“是……是……”
“继续说吧。”
“是,女子学堂也建了一个。此事虽非没有先例,确颇有难处,但好在下官克服困难,终于还是办成了……这是具体的宗卷。”
王笑看了一下,见上面有各种资料,包括生员、教员的名单,他提笔改了两下,又把递资递回去,道:“就这样办吧。”
“是……”
挥散这些小官,王笑又向身边的亲卫问道:“福建的军情回来了没有?”
“禀晋王,还没有。”
说着,其中有一名亲卫犹豫了一会,忽然跪了下来。
“晋王,卑职有事禀报……”
王笑看向他,斟酌着,缓缓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句话颇有些莫名其妙,那亲卫却是身子一颤,慌张应道:“卑职……卑职三日前方才听说家兄……家兄做了不法之事。但卑职对天起誓,绝无利用权职为家兄脱罪……卑职已狠狠教训过家兄……”
王笑深深看了他许久,叹道:“三天前你就知道了……你陪在我身边这么久,我罢黜你,你必然寒心,但……总之想想被你哥哥害的那家人吧。”
“卑职不敢寒心。”那亲卫解下头盔,卸下衣甲,又磕了个头,道:“卑职走了,只恳请晋王多保重,莫再如以往那般不带亲随就出门……卑职……罪民不能再随侍左右了……”
王笑目送了这个亲卫离开。
若说北楚打下江南之后,这江南将会有怎样的变化,也许就是从这样那样的一桩桩小事开始……
几天后,南京城内一道道政令又颁发下来。
南直隶划分为两个行省,分别任王珠、吴培为布政使,调罗德元为应天巡抚,调蔡悟真提督两省军务……
如此一来,派遣官员就任江南的基调也就定了,只差把“强项令”三个字写在牌匾上。
把这些事理顺之后,王笑也准备回京城了。
倒不是他觉得江南的问题已经解决,而是因为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哪怕原本的历史上,清朝也得用四代皇帝来稍解江南积弊,江南三大案、世宗改革、清查亏空、皇帝南巡……
但王笑显然不打算一直蹲在这里,规划以后两三年来一次。
他这次出门八个月,家中三个妻子都要临盆了……还有一些奇怪的,关于他私人的消息传回来。
这还是小事,与公事而言他也不能常年不在京城。
如今林绍元还在率军收复福建,王笑打算等报战传来,没有意外的话就出发。
他的心态还蛮奇怪的,一方面归心似箭,一方面又对江南这边不放心。反正这趟南下就这样了,至少取得了军事上的胜利。
下次再过来,就可以带上妻子儿女了……这般一想,王笑也就释然了些。
想到这趟到南京还没到秦淮河边去过,他又寻摸了一个机会,甩下亲随,微服私坊跑出去逛了一趟。
好几个月不近女色,王笑心里也有些蠢蠢欲动到那些青楼画坊去逛一逛。但终还是把这点蠢蠢欲动压了下去。
他想去看看以前顾横波呆过的迷楼,但走到秦淮河附近问了几个人,才发现几年过去,这边竟是没什么人还记得迷楼。
不红了就是很快被人淡忘了。
王笑于是发现顾横波也是年纪不小了。
他想到自己最后还是耽误了她几年光景,苦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连去迷楼看看的心思也消了,也懒得再去秦淮河,转身去给家人买些礼物。
他每次出门都要给淳宁带些小零嘴回去,但这次逛了一圈,发现如咸水鸭、鸭血粉丝汤之类的特产又带不回去,只好去买些玉带糕。
之后又买了些牙雕、云锦、金箔等小物件,已是大半天过去,王笑独自一人青巾蒙面,提着东西缓缓向衙署走去。
刺杀他不害怕刺杀的。
就他今天跑出来,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何况身上揣着火铳,武艺又不错。
想必如果多尔衮、郑元化、温容修这些派人刺杀他却不成的人知道他这样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能气的七窍生烟……
待回到内城,周围的环境渐渐幽静下来。
王笑忽听到小巷中转来一个十分好听的女子声音。
“放心吧,我与你爹娘说了,他们会让你继续读书的。”
“但是我爹说,我读书的话,官府每月补五十文,但我去织布,每月能得十钱银子。”
“你年纪这么小,不能去织布……”
“可以的哦,我织布很快的……”
王笑正好转进那小巷子,见到一个高挑女子正牵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走着。
他不自觉地就将目光落在那高挑女子的背影上,觉得对方身材很是不错……
~~
“先生,后面有个蒙面人在看你,色眯眯的。”
柳如是吃了一惊,转头看去,果然见一男子青巾蒙面,她登时便慌张起来,正要喊人,然而定眼一看,忽又觉得对方看起来竟是有些面熟……
在王笑这里,路上看到好看的女子多看两眼是很正常的事。
但对方一回过头来竟是柳如是,他反倒觉得没那么有意思了。
毕竟在街上看美女的有趣之处就是不认得对方。
眼看柳如是要呼救,他本想摘下面巾,转念一想,这女人的丈夫也是被自己杀的,万一她心血来潮要报仇也麻烦。
干脆转身往另一边过去。
然而柳如是却是追上来喊道:“晋王,民女见过晋王。”
王笑只好转过头,他当然不是真的怕柳如是。
“嗯?蛮巧的。”
“是,我送这孩子回去,好教晋王知晓,我如今在南京女子大学堂当先生……”
“唔,我知道。”王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遂道:“你很好。”
柳如是一愣。
“你很好”三个字入耳,她忽然感到莫名地欣喜……
第1074章 一个楚(为盟主‘爱伦坡埃德加’加更)
这天傍晚,王笑陪柳如是把那个女孩子送到家中,又连哄带骗地吓唬了那女孩子的爹娘一顿,算是帮柳如是留住了一个学生。
这对他而言是信手拈来的小事,又或者说他堂堂晋王做这种小事是在浪费时间。
但他愿意浪费这个时间,因为陪柳如是这样女子散散步、聊聊天实在是很惬意的事情。
王笑对她并没什么别的意思。
算是……由柳如是来作为他这次来江南留下的最后印象吧。
那些腐朽的、丑陋的内斗和门户私计终将过去,王笑最看到的江南就像这个温婉的、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她不先进,但善良柔顺,也在一点点改变。
果然,等王笑再回到署衙,有亲卫见他回来便迅速赶上前。
“晋王,福建的战报传回来了,林绍元将军派了人赶回来与晋王当面谈。”
“人在哪?”
“累坏了,卑职安排他在偏厅歇着。”
“我过去吧。”
偏厅里,从福建赶回来的那名兵士一路狂奔回来,累得面无血色。却是一见王笑就开口禀报起来。
“报晋王,林将军大胜了,现已收复福建和两广,还拿住了隆昌伪帝。但……但郑氏于十天前,率其所有水师,载了兵士、辎重无算,从金门出海了……”
“出海了。”王笑沉吟一声,道:“可是去攻琉球?”
“该不是,据传来的线报分析,郑氏似是意图东渡倭岛。”
“确定吗?”
“确定。郑芝龙早年曾赴长崎贸易,娶平户藩家臣田川昱皇之女田川氏。田川氏为其生下两子。后来长子随郑芝龙归国,次子田川七左卫门则留在倭岛。因贺……贺将军为私仇擅杀郑芝龙,消息传到福建,郑氏不愿投降,又别无退路,林将军判断他们必是往倭岛投奔田川七左卫门……”
王笑点了点头,看向地图沉吟不语。
那暗探又道:“林将军并无水师,故特派末将前来问晋王,是否传令琉球水师追击?或通知济州岛水师,前往堵截郑氏?”
“不必了。”
王笑也没怎么想,反而是有些不悦地道:“隆昌帝怎么就到了林绍元手中?”
“这……将士们奋勇杀敌,活捉了伪帝……”
王笑道:“你歇一天,再递我带句话给林绍元,让他派一个可信的人,把隆昌帝再带到郑氏手中,我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务必让郑氏相信是这人冒死救出隆昌帝。”
“是。”
等这传信官退下去,王笑又接下发了好几道命令,让济州岛水师不得拦截郑氏东渡……
他看着地图,忽然觉得……历史,所谓的英雄史歌上,哪有明明白白的是非对错,一样是军阀,一样是为门户家族计,但只要能立下足够大的丰功伟绩、只要这丰功伟绩大到足以遮盖其它的东西,那该让他受到万世称颂就让他受到万称颂好了。
郑氏想去就让他去吧,让他去收复自古以来的华夏领土。
王笑于是提起笔,在地图上济州岛以东的位置又标注了一下。
办完这最后一桩事,次日,他动身离开了南京。
而随着隆昌帝被俘,郑氏逃往海外的消息在天下间传开,这片神州大地上已没有了南楚与北楚之分……
~~
楚建武四年,二月二十七。
山东去年又是大丰收,眼下又到了春耕的时候,田地里一派喜庆而忙碌的景象。
而王师平定江南的消息也已传了过来,对于山东百姓而言,喜虽喜,实在是称不上什么惊喜。毕竟他们前几年就知道江南那些兵不能打,不像他们山东好汉……
王笑策马一路回到济南。
因为秦小竺这段时间一直坐镇济南,所以他要先回来接她,再一起回京。
济南城内的晋王府在王笑回京之后,本来是要改造成学堂的。
但当时济南百姓闹得厉害,上千人围到宅子外面,不让拆不让改,说要与这宅院共存亡。
这事在去年闹得很厉害,济南知府于是上书请求保存这个府邸。
这宅院反正也小得很,王笑也没在意,心想以后再改建也一样的,没理这事。
他认为百姓不让拆是假的,济南知府拍马屁才是真。
但由此还是可以看出,山东百姓显然比江南百姓更欢迎他……
王笑进城也不派人通报,因此当他回到济南城中的晋王府时,秦小竺与顾横波还在大堂上安排人调度粮草物资。
等见到王笑,顾横波眼里柔情蜜意似要化开来,秦小竺却已扑到了王笑怀里。
好不容易腻歪完,秦小竺便叽叽喳喳讲起在济南城中如何如何,道是江南这一仗能胜,她和顾横波怎么也得算是调度有功。
事实也是如此,这一仗打得匆忙,北面的兵力与物资安排过来,多是在山东集散、分配。秦小竺、顾横波虽未到过战场,也算是居功不小。
秦小竺也不贪别人的功劳,抱怨了这些后勤工作的繁琐无聊之后,又向王笑说顾横波如何如何辛苦,替她争功劳。
顾横波想要的才不是什么功劳,现如今王笑既已回来,她不住拿眼看王笑,脑子里只有谈情说爱……
然而,王笑却是指了指她,道:“你还敢瞒我,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顾横波登时就慌了神。
她当然知道,自从王笑八月与她分别南下,如今已过了半年,布木布泰孩子怕是都七个月大了,自然是瞒不住的。
但她本来还想着,王笑去了那么久,也许再想不起当时的细节,也许大胜之后心情很好不生气,也许看她没有功劳还有苦劳能怜惜她呢……
没想到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这样,她不由又怕又气。
“我我我……我……”
“你什么你,王笑轻敲了她脑门一下,道:“你先歇着去吧,我空了再来找你。”
顾横波颇觉委屈,出了大堂,扁了扁嘴,眼中已有泪水在打转。
那边秦小竺却是对王笑道:“你干嘛吓她?”
“逗逗她,哪就是吓她了。”
“我看她明明就是被你吓到了。”
王笑抱着秦小竺,其实心情颇好,随口应道:“不会,她是聪明人,哪有那么傻?再说了,这才多大一点事,一句玩笑话罢了……”
第1075章 错在哪
同样是唐芊芊安排出来陪王笑出巡的,秦小竺和顾横波的态度就截然不同。
秦小竺当然也知道唐芊芊是要她来提防住布木布泰。
结果现在好了,那坏女人回到京城几个月,肚子又渐渐大起来。
顾横波都快被吓死了,终日提心吊胆生怕被唐芊芊责怪,秦小竺却是反过来大骂唐芊芊。
“凭什么呀?凭什么她躲在京城里舒舒服服地享受,让我出海,我出海一趟容易吗?晕死我了。她还写信骂我,王笑,你那婆娘还写信骂我诶……”
王笑搂着秦小竺,把脸埋在她脖子上嗅着,漫不经心道:“你也是我婆娘。”
“所以我也写信骂她。”秦小竺道:“别人怕她唐芊芊,我才不怕她。”
“你怎么骂她的。”
“也没怎么骂,反正坏东西长在你身上,我能怎么管。”秦小竺说着,又哼了一声,道:“你也是个坏东西,她们一个个肚子都大了,就我没有,你坏死了。”
王笑只好又哄她。
“小竺知道吗,我去江南这半年,可洁身自好了……”
“我知道。”秦小竺也能感觉到王笑那种炙热,翻了个身坐了上来,咬了咬牙,道:“再来……”
~~
顾横波在屋子等了整整一夜,始终没等到王笑。
“明明说空了就来找我的。”
她委屈地嘟囔了一声,趴在梳妆台上,心中的惶恐却越来越浓。
她能在秦淮河上脱颖而出,那也是斗败了很多莺莺燕燕,算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她之前觉得凭这份心计,便是入了晋王府,也大可与那些王妃贵女们斗一斗……
现在好了,都还没入门,就被人算计到最坏的处境里。
有些事因为前阵子南面的战争被压下来,但确确实实是发生了,京城中,布木布泰正安然躺在王家养胎呢……
这在顾横波看来,简直天大的事。
子嗣传承,哪个女人一辈子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活。
现在却是她闯了大罪,到了要追究的时候。
她看着铜镜里娇美的容颜,低声道:“顾媚,徐善持,你完蛋了。他要是不宠她,你往后该怎么办啊?他不宠你……”
一直等到天光大亮,她迷迷糊糊趴在梳妆台上睡一小会。
睡梦中,她梦到王笑过来找她了,惊醒过来,却见屋子里还是空落落地,哪有他的踪迹?
她愈发觉得失落,出了屋门等了一会,垂头丧气地在后院里逛了一会,走着走着,又到了王笑那个秘密小屋。
晋王府搬迁回京城之后,许多东西都带走了,只有这屋中大部分家具没带。
当时唐芊芊说“那些黑漆漆的木头不必带了,又重又没用”,淳宁、左明静都是纷纷点头。
因此,这屋子与原来没有太大的不同,所谓的电视、冰箱都还摆在这里。顾横波这次回济南,又把这里收拾了一番,时常过来。
她在里屋的床上躺下,身子缩成一团,心想要是王笑想找自己又不知自己在哪怎么办?
“偏让你找不到,急死你……”
这般想着,她内心才稍稍平静些。
半梦半醒间,再睁眼是黄昏,顾横波看到王笑正倚着门在看她。
“我又做梦了。”她嘟囔了一句。
“你还挺自在。”王笑道:“胆子越来越大了,一边骗着我,一边霸占我的屋子睡觉。”
顾横波忽然哭出来。
“呜呜……连梦里的你都开始凶我……”
虽说是这般哭诉,但她显然已意识到这不是梦,分明还偷偷整理了一下妆容。
王笑本意只是想逗她一下,见她哭得可怜,又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道:“知道自己错在哪吗?”
“我没用。”顾横波道:“我太没有用了,又让那坏女人怀了晋王的孩子……呜……我知道错了……”
她实在很介意这事,尤其是被唐芊芊来信指责了一番之后。
王笑道:“孩子是我让布木布泰怀的,要错也是我的错,怎么会是你的错。”
“晋王不怪我吗?”
“怪,是你迷晕我的。”
顾横波低下头,又是一副委屈状。
王笑道:“但既是芊芊让你做的,此事当时我都没怪你,总不会过了半年再找你算帐。”
顾横波心道你还算是有点良心,嘴上却道:“王妃只是担心晋王,总归是我没办好……”
王笑又问:“那你错在哪里?”
顾横波低下头,摆弄着裙摆上的小花饰,也不说话。
她一听王笑语气缓和下来,就又开始撒娇,偏不老实回答。
“既然那夜我被迷晕之后,不是与你……那个的。为何骗我啊?”王笑又问道。
顾横波飞快瞥了他一眼。
她似乎有些犹豫,低声道:“晋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那就都说说吧。”
“那……我先说假话好不好?”顾横波道:“我近来其实想到一个主意呢。”
“哦?”
“其实,那夜……你不光和那坏女人……那个了,也和我……也和我……”
她有些怯怯地抬起手,在王笑面前比划了一个“二”的手势。
接着她又低声道:“假话就是,我没有骗晋王,是真的被你……被你那个了……”
王笑似乎有些哑然失笑,偏了偏头,再转回来又是一副严肃面容。
“这倒不失为你破局的好办法。”他如此评价道,“你还是很聪明的。”
顾横波道:“但是,我不想继续骗你……所以就告诉你这是假话,你问我为什么要骗你,真话就是……”
她深深看了王笑一眼,低下头,道:“太喜欢你了。”
她似乎又哭了,吸了吸鼻子,道:“要是不能陪在你身边,我觉得比死了还难受……我就……就骗了你,而且嘛,当时你一抱我,我脑子里就乱糟糟的,我就没有想清楚就说了。而且嘛,是你先问的,你是不是把我那个了,我……我当时头晕晕的,就应下来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本来想了那么久,有很多话想对王笑说的,但结果却完全语无伦次了。
下一刻,王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道:“你还犯了一个错,知道是什么吗?”
“我没有……”
“都说好了私下里叫我笑郎的,你刚才又叫错了。”
顾横波一愣,仿佛觉得醉了一般。
像是她的那首诗一语成谶。
恍疑沉醉倚三郎……
第1076章 纳美妾
“这件事笑郎早就知道,故意要吓唬人家。”
“你要是不亏心,怎会被我吓到?”
顾横波与王笑别的女人不同,她最是有些媚,拉着王笑的手便道:“因为人家这心里都是你……”
王笑于是又敲打了她一下。
“别给我嗲声嗲气的。”
“哦。”
两人这般亲近着,顾横波心里却还藏着一桩心事。
虽然七夕那夜的慌话既已被揭破了,但她与王笑所说的行了纳妾之礼再行人伦之事的话却又不好轻易改口。
哪怕彼此心知肚明,但王笑都夸赞过她“有这份坚持很不错”了,现在若是改口,不免显得她是个好色女子,又显得她不自重。
但若是等回到京城,谁知会不会夜长梦多。
顾横波感到这个台阶下不来,只好使出了浑身解数来撩拨王笑,还故意装出一副懵懂模样。
两人抱在一起说话这会功夫,有好几次她都看到王笑快把持不住了……偏到了紧要关头,他往往抬手在她头上一拍。
“老实点。”
顾横波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低声道:“人家不知道这样会让晋王难受……这样呢?”
她貌似天真,其实眼看着天色愈发暗下来,心中越来越着急了。
王笑却是似笑非笑,把她的不太老实的手又握在手里,轻轻抚摸把玩着。
“肚子饿不饿?厨房里煮了莲子羹。”
“不饿呢,想笑郎多陪人家一会。”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真不饿?”
“嗯,一点儿也不饿。”
顾横波强忍着那几乎要让她晕过去的饥饿感,倚着王笑,道:“笑郎,你以前总是不肯正眼看人我?如今为什么终于肯接纳我?”
王笑道:“看你一天一天,年纪越来越大了,又不死心,不想耽误你。”
顾横波显然是被这句话恼到了,半撒娇似得冲王笑哼了一声。
“讨厌。”
王笑苦笑了一下,揽着她,半正经半自嘲地叹道:“怎么说呢……以前,对我来说,你代表着一种诱惑,男人功成名就之后会遇到的诱惑。
我总认为我要抵御它,尤其是在这个环境下,诱惑那么大,道德标准那么低,我不想对它妥协。所以啊,我那时要拒绝你。”
“然后呢?”
“然后我慢慢看到你的真心,觉得你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何我要把你具象化,把你看成一种……某个东西呢?”
王笑沉吟着,又感慨道:“一个男人成熟与否,有时候就在于这里,看能否从牛角尖里出来,能否与自己的内心和解……”
顾横波听着这些,听明白了。
她心道:“果然就是这样,笑郎就是被我迷倒了,不敢承认,便开始满口胡说了。”
她有些得意,也感到很欣喜,搂着王笑道:“人家也喜欢成熟的笑郎,喜欢能与内心和解的笑郎。”
趁这机会,她又开始在王笑身上摩挲着。
“别闹。”王笑道:“我们先去吃饭了。”
“不嘛……”
“好了,吃饭去,小竺说了让我今夜陪你。”
“那也不嘛。”顾横波道:“我给你看个东西好不好?”
“嗯?”
王笑目光看去,只见顾横波先是起身又去点了好几支烛火,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
接着,她打开那个衣柜,从里面捧出一套衣服。
“这是什么?”
“笑郎转过去好不好?”
“嗯?”
“不行……你先出去……”
她微红着脸,把王笑从屋里推了出去。
王笑站在外屋,看了看自己布置的那些好像很现代化但实际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东西,心里泛起期待。
他不等顾横波唤自己,又推开里屋的门,正见顾横波把满头青丝放下来,打算扎一个与她穿着的小裙子相配的发型……
她换了一身王笑设计的衣裙。
这衣裙其实设计的十分失败,但她显然是改过的,穿着身上显出极靓丽的美感来。
“讨厌……”
顾横波飞快瞥了王笑一眼,紧接着人又被他搂住。
“好看吗?”
“嗯。”
“人家……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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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香一捻堪怜,玉趺褪尽幸缠绵,被底灯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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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横横满脸通红,紧紧抱住王笑,心里全是得偿所愿的满足……
以前吧,她总觉得若有朝一日能与王笑成了好事,必是要把他迷得死死的。
她这个想法是对的。
但过程中,她却发现这事情显与她想像中不同,她根本就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从容。
至少这天晚上,她没有在这件事上成为吃定王笑的那一方,反而像是一只被狼吞点的小羊糕。
对此,王笑的说法是“事实证明,理论知识不如实践的经验……”
“笑郎……人家今天……实践得够了……明日……再实践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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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顾横波之前所想,只要王笑宠她,很多问题都不是问题。萦绕在她心头半年以来的担忧很快就烟消云散……
对于王笑而言,比起这些年遇到的各种风风雨雨,一个女儿家的小心思实在是不算什么。
比如布木布泰又怀了孩子这事,王笑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怀就怀了,又不是没生过。不让布木布泰进门是因为她想害芊芊和淳宁,又不是因为她孩子生得少。
比如顾横波是不是骗他,他早就知道,喜欢她才逗她,喜欢她才纳了她。
王笑干脆就在济南城纳了顾横波进门,而不等回到京城,免得她一天到晚地担心……
他屈指一算,重生一遭,已有了七个妻妾。
这个数字差不多是他给自己划定的道德框架。
他觉得一个男人成熟与否有时候就表现在这里,要对自己有一个内心的拘束,不能轻易和欲望妥协。
虽然他之前面对顾横波时也是如此想,只不过最后与内心和解了而已……
在济城又歇了两天,他们终于趟上回京城的路。
之所以歇了这两天,王笑确实是……被迷住了。
他也承认近来有些放纵,平定了南方、新纳了美妾,人生得意嘛。
但他只允许自己志得意满两天,之后就迅速开始了自我检讨。
而王笑自我检讨的办法也很简单,他坐在马车上,摊开地图,审视着自己的疆域,反复地问自己。
“完成大一统了吗?疆域达到楚朝最盛时了吗?比得上原本的清朝吗?比得上曾经的元朝吗?如今的国力能领进西方列国吗?各族人口融合了吗?你的同胞过上好日子了吗?你的志向完成了一半吗、三分一吗?把这个家国的大船调转船头到正确的方向了吗……”
车马徐徐,缓缓前进着。
刚刚平定了南方,却还行在路上的王笑就这样在心里不停地问、不停地问着。
他的眼神又逐渐沉静下来……
第1077章 将致仕
楚建武四年,四月十八,京城。
“我听说,晋王又纳了一房美妾,曾经是秦淮河上的南曲第一。我们此次回京,却少备了一份礼物呢。”
说话的是左明德的妻子杜氏,是楚朝战死的大将杜正和之女。
杜氏正坐在马车上,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旁边还坐着两个,成婚四年多,能有这么多孩子,可见她与左明德夫妻恩爱。
“礼物再补上一份便是。”左明德随口道。
杜氏不免又嘀咕道:“听说晋王新纳的那位,国色天色,可会影响明静在王府的地位?”
左明德淡淡道:“你以为晋王在这个时候纳妾是贪慕美色不成?”
他整理了袖子,又道:“江南新定,绅衿惧新法严苛,畏之如虎,人心惶惶。此时,晋王纳一秦淮河南曲出身的妾。为的是安江南人心尔。
这位新进晋王府的徐夫人,其父徐维本是朝廷御史,流落江南,与侯恂有故交。她女儿入了王府,往后他或可成为江南势力的代表,成为江南绅衿与晋王之间沟通的桥梁。
明白了吗?晋王纳妾之举,便是告诉江南人,只要恪守新法,不论南北,皆有晋身的渠道,此是表露态度,张驰有度。其中深意,岂是你一介妇人以为的‘美色’二字。”
杜氏一听,虽未听懂,却是满含崇拜地看向左明德,道:“相公好厉害,看天下局势一看便知。”
她与宋兰儿完全是两类人,虽是将门出身,却是难得的温婉,成婚之后,万事围着左明德,一切以他为重。
平时左明德每说些什么,杜低从来不吝于夸赞,溢美之词层出不穷。
今日也是,左明德笑了笑,颇吃杜氏这一套。
马车徐徐,很快就入了内城,回到了京城左家……
说起这左明德,他祖父是当朝首辅、父亲是陕西布政使、胞妹是晋王妃,还有个堂妹乃辽东总兵夫人,他自己年纪轻轻官位也是不小,称得上一门显赫。
那边妻子杜氏牵着两个孩子下了马车,又有两房妾室各抱了两个婴儿,左明德安排她们先回后院收拾,自己则去给左经纶请安。
一年多过去,左经纶又老了不少,坐在桌案后面昏昏欲睡的样子。
祖孙二人寒暄了一些近况,左明德不由问起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妹妹生了个男娃?”
消息他是早就知道的,但还是这般问上一句,问得无非是这件事背后左家的前程。
左经纶缓缓道:“过了年节就生了,晋王府两月内添了三个孩子,只有明静生了男孩,此事你不要在外面多说,免得唐家、秦家以为我们得意忘形。”
“是。”左明德拱手应道,“孙儿从山东带了些礼物,是我这个当舅舅的给小外甥……”
“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左明德忽然打断了左明德的话,叹道:“你若觉得靠钻营能在仕途上走远,那就太小看晋王了。”
“孙儿有在用心做事,这些年督办山东学政,成效不差,晋王前次路过山东,还夸赞了我。此番召我回来,便是让我将山东兴学之法,在京城筹建京师大学堂……”
说着说着,左经纶只是缓缓点头,却也不应声,仿佛睡觉了一般。
左明德知道祖父还在听,因为满意才不吭声,于是又试探道:“孙儿听得风声,朝廷将组建教育部,晋王已问过我是否愿去,但我是在想……听说吏部也有缺额……”
“可笑你教人打仗、教人为官。你自己却不会打仗也不会为官。”左经纶睁开眼,却是平平淡淡地骂了左明德一句。
左明德一愣。
左经纶换了一个话题,缓缓道:“朝廷已平定了江南,接下来马上要收复西蜀,想必不会花太多时间。等到天下平定,老夫就打算告老还乡了。”
“祖父,你……”
“这左家看起来花团锦簇,但你两个妹妹嫁出去了,真能帮衬娘家多少?你父亲在张献忠破成都时没有殉节死义,相忍为国也好,苟且偷生也罢,仕途有了污点,怕是做不到我这一步了。至于你,我知道你这孩子是怎么想的。”
“祖父,孙儿愿撑起左家门楣。”
“撑什么呢?撑你自己那一点心气罢了。你若真是为了左家好,为何就不懂得先审视自己,承认自己不过是个庸材罢了。”
这个评价入耳,左明德肯定是不服的,以他的才干,已远胜世间绝大部分人,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庸才。
左经纶又道:“你走得近一点,我老了,没力气大声说话。”
“是。”
“乞骸骨,乞骸骨,乱世为官,能得以为乡安度晚年是何等难事,我活了一辈子,如今放眼看去,故人零落啊。
先帝在时,我与郑元化、卢正初三人入阁,三人之中,我是最庸材的那个,但这些年你看,郑、卢二人经天纬地,结果呢,是非成败转头空啊。我却走到了现在,究其原因,他们自负才干,逆天下大势而为,而我顺势而为。
若要说我这几十年为官能留下多少道理给你,我说得出来,你学得到多少呢?今日就只告诉你一条……你是个庸才。
晋王也知道这点,让你去教育部是量才而用。看的是你妹妹的面子、老夫的面子。你若犹不知足,便是嫌自己的福气太厚。一个人若不惜福,福也就不再眷顾他了。”
左明德看着左经纶,没想到这样的祖父还会自诩庸才。
他觉得祖父实在是老谋深算。
比如左家几个子女的婚事,与王家、秦家结亲不说,他这两年发现……自己娶杜氏也是明智之举,相较于帝党宋氏出身的宋兰儿,杜氏才是自己真正的良配。既受杜正和的恩泽,又不被党争牵连。
左家能有今日,全靠祖父呕心沥心的经营……
左经纶说完,沉默了良久,又叹息道:“我知道你心中不服,我又何尝没有考量过你的才干,何尝不盼着左家在我退下去之后再出一个国相。但……你不是那块料。我问你,往后天下的大势在何处?”
左明德知道这是祖父对自己最后的考验,应道:“平西蜀、复辽东,一统天下,孙儿观晋王志向,许是会再收漠西、漠北,东吞朝鲜、灭扶桑。”
“换言之,若晋王要兴兵打仗,你便支持?”
“是,此为我认为的顺大势而为。”左明德犹豫着,又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晋王,实秦皇、汉武之姿。”
左经纶摇了摇头,叹道:“你全无自己的主张,不是国相的料,往后收了心吧。”
“这……孙儿不明白。”
“打仗是武将们的事,你一个文官该问的是钱粮、兵源。该想的是如何避免秦皇、汉武那般穷兵黩武的暴政。”
左经纶说着,又道:“当年便是在这间书房,晋王告诉了我一个词,叫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而现在这老旧的生产关系无法推进生产力以满足晋王开疆扩土的志向了……明白了吗?”
“明白……一些。”
“人和人是不同的,你不是能锐意进取之人,非国相之材,老实守着安稳日子吧。”
左明德有些艰难又有些释然地说道:“是,孙儿明白祖父的意思了,请祖父放心。”
“有你这一句话,老夫也就能安心退下去了。”左经纶最后又说道:“王家大郎近来躲在家中著书,往后你可多与他来往。”
“是。”
这般交代完,左经纶挥了挥手驱退了孙子,老眼又看向桌案上的地图,盯着上面的西蜀看了许久,仿佛在看自己仕途最后的时光……
第1078章 走一趟
“我也想学珍大哥,在家里著书立传。”
王珰睁开眼,趴在床上不起来,嘴里含含糊糊道。
碧缥早已起来了,正坐在床头刺绣,闻言也不惊讶,竟是一本正经地问道:“相公想著什么样的书?”
“这倒是没想好。”王珰打着哈欠稍想了想,道:“写一本《蟋蟀经》如何?你说笑哥儿能答应吗?”
他又在床上翻了一圈,抱着被子舍不得松手,道:“这事也是真怪了,珍大哥想干嘛就干嘛,笑哥儿就从不管他。”
“珍大哥毕竟是晋王兄长,岂有弟弟管哥哥的?”
“哼,我也是兄长啊。”
“相公若是再不起来,上衙又要迟了。”
“反正是又要迟了,又何妨多迟一天?”
“相公不怕被罢官,可怕被发配到哪里办苦差不是么?”
王珰翻身而起,露出牙洞,惊奇道:“好碧儿,你怎么知道我怕这个。”
“你昨夜梦话说的。”
“是吗?那这是大凶之兆啊。”
王珰嘟囔着爬起来,懒洋洋地站在那任碧缥带婢子给他换了衣服。
又有婢子拿了两封信件进来,道:“少爷,你的信。”
王珰也没空看,往怀里一收。
吃早食之时,又听府里传来吵闹声,王珰头也不抬,问道:“今日又是吵什么啊?”
不必说他也知道,是孟古青和王思思吵起来了。
果不其然,碧缥道:“孟古青说要到南苑看老虎,思思不让她去。孟古青又说以后是思思的三嫂,是长辈,把思思惹恼了……”
“爹和大伯也不管管,一天到晚的吵吵吵,烦死了。”王珰叹了一口气,又道:“大哥也不怕那蒙古丫头把思思带野了。”
“相公,你要迟了。”
王珰渐渐了有了精神,终于感到了迟到的慌张,动作快了不少,可惜赶到衙门时果然还是迟了。
今日好在他来得不算太迟,上午时他的部堂大人苏明轩又召集所部官员议事。
王珰支着脑袋无精打彩地听着苏明轩在上面长篇大论,莫名又觉得有些困。
他想起来怀里还有两封信没看,于是又趁着这会开始看自己的私信。
一封是周先生写的,王珰看过之后咧着嘴笑了笑,想着有空了再回一封。
接着拆开另一封看了一会,他却是愣了一下,暗道不好,心里认定王笑肯定又要来找自己的麻烦。
果不其然,才到下午,便有晋王亲卫找到王珰,道:“晋王召王大人过去。”
“唉……”
~~
王笑之前多在建极殿务公,如今干脆在东暖阁边又收拾了一间公房出来。
王珰向来是对这地方避之唯恐不及,今日却没逃掉。
他心里慌得很,脸上却带着笑容道:“笑哥儿,这地方不错啊。”
王笑却懒得与他废话,径直问道:“收到周先生的信了?他怎么样?”
“他过得很好啊。”王珰道:“他回了山东,在兖州住下来,娶了个妻子,生了个孩子,邻里都很敬重他,平时就制琴,空了就游山玩水……”
“没人去打扰他吧?”
“没有。”
“银钱够用吗?”
“够,我大哥前段时间刚给他送过一大笔银子。”
王笑点了点头,算是结束了这个问题。
王珰才松一口气,又听他问道:“我早就让孙知新、胡敬事他们进京来了,人呢?”
“这我就不知……不知道他们脑子里哪根筋错乱了。”
“是吗?”
“好吧。”王珰老老实实道:“胡敬事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去年年末,他们遇到一名西军将领名叫李如靖,其人率军过境,秋毫无犯,且宗太冲、顾宁亭先生亦在他军中。”
王笑冷然一笑,道:“我看,不仅是宗太冲、顾宁亭吧,郑元化之孙郑昭业早前逃出南京城便是向西投奔了西军,是吗?”
“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王珰道:“信里只说去年年初,江南政变之后宗太冲就到了李如靖军中,与这次又遇到孙知新、胡敬事等人,他们凑在一起,说是‘相谈甚欢,乃平生知己,畅聊数日不觉疲惫’,最后决定到李如靖的封地上做一点事,就……就不来京城了。”
“这人的封地在哪?”
“凉山。”
“把信给我。”
“哦。”王珰应了一句,一边把信递过去,一边又道:“笑哥儿,信上……有些说你不好的话……这个,但也没有怎么说,就是说你‘欲为人主,忘却大志’,这个……你也别太生气。”
“没什么好气的。”王笑接了信,也不马上拆开,手指在信封上敲了敲,道:“胡敬事上次接走周先生,好在他没有挟制周先生,否则他现在已是个死人了。”
“哦,他不是那种人,他只是想给周先生……自由。”
王笑其实话还没说完,却被王珰打断了,白了他一眼,又道:“我放过他与孙知新一次,他们却觉得我在纵容他,越来越放肆。”
王珰道:“是,他们太放肆了,我们马上要剿灭献贼,他们居然从贼。这样吧,我修书一封,让他们劝降那李如靖,戴罪立功,晋王觉得如何?”
“不必了。”王笑道:“秦山河病了,我打算调唐节往西蜀平贼……”
王珰心说“你跟我说这个干嘛?”同时心里已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王笑的后一句话就来了。
“你随军去一趟,若遇到孙知新、胡敬事、宗太冲、顾宁亭、李如靖这些人,亲自劝一劝他们,他们若不肯降,就捉起来,但不必害了他们性命。”
王珰登时就苦了脸。
但这次他却是没说什么。
几年前中原一战,他流落河北,确实是受过孙、胡等人的恩惠,彼此又是朋友。
唐节那个性子他也知道,他若不去,没准唐节平定张献忠时,打着打着火气上来,一刀……哦,一槊就把那两个书生还有铁豹子张嫂他们打死了。
“那……去就去吧。”王珰委委屈屈道,“我还能怎么办?”
王笑点点头,拉了拉旁边的绳子,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个年轻将官。
“末将洪承志,见过晋王。”
王笑于是向王珰道:“这是我身边的亲卫,他会一路保护你。”
王珰转头看去,只见这洪承志极是年轻,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眼睛极亮,但身穿盔甲却还透着一股书卷气。
他不由暗道:“这小子行不行啊,别到时还要我保护他……”
~~
待王珰与洪承志离开公房,王笑目送了他们的背影,又拿起案上的一封折子看起来。
那是左经纶的辞呈,当然不是现在就要批准的,而是要以天子的名义挽留几次,来来回回的,等真批下来时大概西边也平定了。
一则有个缓冲时间交接,二则这是三朝老臣该有的体面,王笑再重效率,也会给左经纶这个体面。
而这天下之大,庙堂之高,总有旧人走,也总有新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