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0章 斗不过(求月票求订阅)
滚滚长江东流,江面上军舰浩荡,延绵二百里。
而长江沿岸还有数不尽的兵士在向东行进,马蹄声震天动地,几里外都能听到。
这就是南楚镇南侯孟世威的军容。
他们从武昌出发,顺江而下,已快到了九江城。
然而,这百万大军威风赫赫的行路途中,许多军舰上依然是歌舞升平的景象……
大船拍开波浪,船舱里琵琶声动,接着是一曲娇媚的歌声响起。
“百计千方哄得姐走来,临时上又只捉手推开,郎道姐儿呀,好象新打个篱笆,一夹得介紧儿,生毛桃要吃,叫我拍开来……”
“哈哈哈哈。”堂中一众武将抚掌大笑。
他们也不是什么读书人,这样的曲儿对他们而言已是能接受的最委婉而文雅的调调了。
十余名舞妓穿梭着,往武将们怀里一坐,嘴对嘴地喝着酒,很快就是淫靡之音响起……
而在甲板上,孟世威正从一艘小船上爬上来。
他五十多岁,身材高大,红脸长须,威风凛凛,只是满头白发,两颊削瘦,看起来带了些病态。
他身后跟着他的儿子孟不拙。
孟不拙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将门虎子,表面上看起来英气勃勃。
父子俩带着一列亲兵,穿过甲板,走到船舱的大堂外,孟世威没有急着进去,只在外面咳了两声。
“咳咳……”
就是这两声轻轻地咳嗽,很快,舱堂里的歌舞声、欢叫声渐渐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之后,十余个舞妓低着头,一边整理着衣裳一边跑出来,在孟世威面前盈盈拜倒。
满眼的白肉生香,孟世威恍如未见,挥了挥手,驱退这些舞妓。
他这才转进舱堂。
“见过大帅!”一众武将纷纷行礼。
孟世威一双老目看去,只见副将马秀军、褚效忠等人衣甲不算整齐,但看自己的眼神还是忠诚恭敬。
到嘴边想教训他们的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年,一直也都是这样,他孟世威自己洁身自好,对军中部将统御有方,几声咳嗽就能让他们在他面前不敢再放肆。
但这些将领背地里做什么他又哪能管得住什么?这乱世之中,不给他们这种日日过新年、夜夜做新郎的日子,谁为他孟世威卖命?
“大帅,末将们这不想着……今夜不是要设宴款待那元大人吗,这就早点开宴。”副将马秀军低着头吱吱唔唔说道。
那“元大人”指的是南楚总督江西、湘广、应天、安庆军务的元季通,表面上是孟世威的上官,驻地在九江。
但这套文官节制武将的体制,早些年就已经行不通了,孟世威早不把所谓的总督放在眼里。
今日孟世威行军到了九江,邀元季通上船商议,请对方一起清君侧,本打算等元季通答应之后设宴款待,这倒也是真的。
此时孟世威摇了摇头,道:“元督师暂时还没想通,现在还不愿与我们清君侧,罢了那狗屁宴席。”
“嘿,这老不死的玩意儿,给他脸不要脸。”赫效忠大骂道:“大帅,砍了他吧?”
“闭嘴!”孟世威道:“我们要清君侧,越多朝廷重臣声援越好。元督师一时没想通,不代表往后想不通。本侯已答应他不伤九江城内百姓。尔等记住,不许去劫掠九江城。”
赫效忠低下头,不敢去看孟世威,但嘴里却嘀咕道:“哪有这样的道理?行军打仗,就食地方都是老规矩了,不给将士们点好处,谁跟着我们造反……不是,谁跟着我们清君侧,把陛下从那些奸臣手里救出来。”
“是啊,大帅。”马秀军也劝道:“那元督师又不答应一起清君侧,大帅却要答应他不劫掠九江,这怎么看都是亏本的买卖,不如杀了他,劫了九江城。我们打南京,要他们文官声援有什么用?”
“混账!元督师对我曾有提携之恩,我既答应了就是答应了。”孟世威骂道,“从武昌打来的钱粮还不够吗?都给我放老实点,别误了我的大事!”
一众部将对视了一眼,犹犹豫豫地,最后还是应道:“是……”
~~
是夜,孟世威站在船头,看着长江的江面发呆,脸上满是忧虑之色。
“父亲,甲板上风大,还是进舱休息吧。”孟不拙过来低声劝道。
孟世威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道:“多看两眼这江水也好。”
孟不拙见劝不动父亲,只好在一旁侍立着,忍不住又道:“孩儿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反?”
孟世威道:“你看这长江天险,是不是易守难攻。”
“是。”
“你觉得,王笑若要南征,能不能打过长江?”
“孩儿认为……不能。”
孟世威讥笑一声,缓缓道:“长江以北还有淮河,淮河以北还有黄河。前两年,我们都说王笑过不了黄河,可现在,黄河都到他山东腹地去了。
黄河一丢,淮河就是我们的第一道防线,长江是第二道。这两道防线之间,朝廷在东线布置了江北四镇、在西线就指望着我了。”
孟不拙道:“江北四镇就是废物,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父亲。就算是兵力最壮的关明,给父亲提鞋都不配。”
“话是这么说……但这两年,江北四镇已经被王笑打掉了三镇。关明、童元纬都死了,徐州、淮安、泗州都丢了。”
孟世威说着,叹息了一声,又道:“去年,方明辅勾结清军,率十万大军入北上,也被王笑歼灭,泗州兵力空虚,基本已是北楚的囊中之物。也就是说,江北四镇四去其三。
朝廷在长江以北的兵力还有多少?
东线就只剩下滁州的丁泽威,朝廷又紧急把曹滩派往扬州镇守。可滁州、扬州又能守得了多久?
这些废物如此不堪,我们西线又怎么办?由我孤军奋战,抵御北楚不成?”
孟不拙道:“父亲的意思是淮河守不了?但我们还可以守着长江。”
“淮河都守不了,长江就能守得了吗?”
孟世威反问了一句,又道:“早两年,我不是没有反攻中原的机会。趁清军与唐中元大战之际、趁王笑与清军大战之际,我本可以北上攻取河南,收复开封。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吗?”
“孩儿不知。”
“河南贫脊,无利可图,将士们不愿去,此其一;
我们一旦离开武昌,西面的张献忠就可能趁虚而入,抢占湖广,此其二;
朝廷对我早有提防,认为我拥兵自重,我一旦收复开封,朝廷必派人坐镇湖广,此其三。
总而言之,进取中原,对我们而言,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买卖。”
孟世威说着,老眼中泛起一些茫然,长叹道:“我有时也想不明白,打了一辈子仗,怎么打来打去,打仗成了做买卖了?
当年我在辽东浴血杀敌,想的是保家卫国。可自从入关打流寇,越打,这仗越怪。
朝廷也不给粮饷,我们追在流寇屁股后面没吃的,只好向百姓打粮。前脚流寇劫掠了一遍,后脚我们又劫一遍,百姓恨官兵比恨流寇更甚。
后来,朝廷逼着我与流寇决战,我在朱仙镇败给了唐中元,精锐尽失……从此,手底下的兵将是越来越不堪喽。
你看,就这样的朝廷,哪还有人想着报国、进取啊?可不就想在这样大鱼大肉的日子过下去。
我真羡慕王笑啊,他手下的兵都是北方兵,还有心气在。可我们呢,凭这些兵将,能收河南?复开封?守淮河?守长江?他们连襄阳、信阳都不愿去。
我号称百万雄兵,北不敢过长江、西不敢入川蜀,只敢守着这长江以南的武昌城。
可就这样,那些人还不肯放过我。
郑元化想削我的兵权,好不容易斗倒了郑元化,王笑又虎视眈眈。
应思节、马超然这些庸材上位,不能拿出办法来阻止王笑南征,只会寄希望于我去拦住王笑。
呵,道理很简单。我若能打得过王笑,又何必听命于他们?这宰相他们做得,我又为何做不得?”
孟不拙道:“孩儿明白了。天子暗弱,朝中奸臣当道,这样的朝廷,干脆就反了它。”
“你错了,我们是要从奸臣手中救出陛下。是奉了陛下的密旨。”
“是,孩儿明白。”
孟世威又道:“这还只是其中一个理由。我本来以为王笑收复中原,会缓两年再南下。可从北方探到的消息看来,今秋他就要发兵了。
我断定到时北楚会有两路大军,一路从徐州出发,攻滁州、扬州,兵指南京;一路从西安出发,下襄阳、攻武昌,顺长江而下攻打南京。
有这样的朝廷管着,这战打不赢的。
眼下我们有两条路,第一条,我来掌控天子,主持大局,应付王笑的攻势;第二条……只能是改换门庭,我们投降北楚。
我老且病,没几年活路了,不贪我自己的荣华富贵。但得要给你,也给跟着我的这些将士一个交代,投降了,不能比原来过得差吧?
但就这样的条件,王笑也不答应。秦山河来来回回就是那些糊弄人的话。
知道他们为何如此敷衍我们吗?”
孟不拙道:“他们想要等发兵之后,兵临城下了,或者胜了几场仗之后再与我们谈?”
“不错。”孟世威道:“北楚没有钱粮马上南下,他们在等秋收。所以,现在这两三个月,是我们的最后机会。”
“机会?”
“我已派人联系秦山河,邀北楚出兵与我一起攻打南京。秦山河若是答应了,便等同与接受我的投降。
我劫掠了武昌城,携着能供应百万大军的钱粮。而北楚却还没有钱粮,只能带少量兵马来。我是主力,他是侧应,到时该由我来主导谈条件。”
孟不拙又问道:“可他若是不答应呢?”
孟世威道:“那我就自己拿下南京,挟天子以令诸侯。对于北楚而言,这也是他们不愿见到的结果。
因为我不像应思节、马超然那些文官蠢材。我是如今大楚军中第一人,由我掌控下的江南,要比郑元化执政时要强大得多。
西边,我已派人与张献忠联络,联寇讨伐,结盟对抗北楚;南面,我也派人联络了郑芝龙、岑安国……”
提到这些人,孟世威有些讥嘲地笑了笑,道:“这些军阀毫无报国之心,只想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文官们拿他们没办法,我不一样。
等天子到了我手中,这些军阀若敢不遵我号令,我就率军南下,抢夺他们的地盘。我不像郑元化、应思节那么好说话。”
孟不拙道:“孩儿明白了。我们洗劫武昌城,既可保证军需,比北楚还早三个月出兵攻下南京,这是先手抢占先机;
其次,又可让武昌成为无利可图的贫脊之地,到时我们在南京联盟张献忠,他就算想东进攻打我们,也没办法就地取粮。”
“你总算明白了。”
孟不拙又问道:“那九江城呢?为何不一并洗劫了?”
“一是看在元督师的面上,我们需要他的声援。二是九江不像武昌,离四川、河南那么近。以后王笑或张献忠出兵了,我们还可派兵守住九江。何必现在劫掠一空?”
“天下如棋,王笑居北、张献中居西、郑芝龙居南,父亲这一招直接占下天元,化被动为主动,实在高明啊。”
孟世威叹道:“不是高明,是乱世求生的不得已。
前阵子,我们与秦山河谈,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现在,我刚出兵东进,短短五天,他马上就派人给我回信、邀我面谈,速度何等之快?也不知这一路上跑死了几匹马。”
孟不拙闻言笑了起来,道:“北楚总算懂得重视我们了,之前是我们给他们脸,往后再想招降我们,要付出的代价可比之前要大得多。”
孟世威转头看向儿子,道:“为父老了,这次拼这一把,都是为了你。希望你能成为孙权一样的人物……或者就算归降了北楚,你也能裂土封侯。你明白为父的苦心吗?”
孟不拙原本还在笑,看着父亲的眼神,却是蓦然红了眼。
“父亲……”
他念叨了一句,重重点头,道:“孩儿一定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话音未落,父子俩忽见一道火光从远处的九江城冲天而起……
甲板上这副父慈子孝的场面硬生生被打断。
孟不拙遥望着那火光,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孟世威仿佛一瞬间又老了许多。
他知道,这是自己手下的部将又不遵将领,擅自到九江城内抢掠了。
——千叮咛万嘱咐,这些人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愤怒无奈的情绪涌上来,孟世威喉头一甜,却是又把一口老血咽了回去。
说什么呢?为将为帅,要弹压着那些骄兵悍将跟自己造反哪有那么容易?
话到最后,孟世威也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长叹道:“我愧对元督师啊……”
愧对元督师?
孟不拙心想:“我们都把元督师软禁起来了,还有什么愧对不愧对的。”
~~
八月十二日,山东,莱芜县以北。
官道修得十分平整,岔路口上,王笑抱了抱秦小竺。
他要往西南方向走,但让秦小竺领着大队人马往北去往济南。
因事发突然,秦山河已邀了孟世威详谈招降之事,王笑认为此事重大,要亲自赶往宿州。
但这又是赶在他准备南征的当口,许多事要处理,只好先交代好秦小竺、顾横波代替他到济南处理……
“王笑,我就不能和你一起去吗?”秦小竺问道。
王笑道:“我这趟去宿州要快马加鞭连夜赶路,怕你累到了。”
“我不怕累啊。”秦小竺道:“只要不坐船,我什么都不怕的。”
“可是你也知道,这趟南下,又是淮河又是长江,肯定是要坐船的。”
秦小竺愣了一下,但还是道:“坐船我也不怕,我去保护你好不好?”
王笑只好不和她开玩笑,道:“我调动了大量的官员、兵将南下,需要你在济南坐镇。”
“那好吧……”
不远处,顾横波很是羡慕地看着这一幕。
王笑显然是急着南下的,但还是拿出耐心来与秦小竺话别,这让顾横波觉得他对秦小竺实在温柔。
正想入非非着,却见王笑又向她走了过来。
顾横波眼睛一亮,连忙小步迎上去。
“晋……笑郎……”
“正经点。”王笑道:“你记得,到了济南以后把我吩附的事办妥,那些调令发下去。南征在即,这些事万不得有误。”
顾横波心里好失望啊,抿了抿嘴,收拾好情绪,应道:“是,下官一定不负晋王重托。”
“嗯,我让小竺留下陪你,她可全权代表我。”
“是,下官明白。”
该交代的这两天也都交代了,此时不过再叮嘱一遍。
顾横波有些犹豫着,又问道:“下官是否派人把……布木布泰送回京城?”
“你看吧,忙得过来就安排好人手护送,别出意外就行。”
“是。”
谈完公事,顾横波有些委屈地捏了捏手指。
下一刻,王笑却是把她拥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别急,回了京就纳你过门。”
顾横波心头一颤,又觉六神无主。
“晋王……人家也没有很……”
“叫笑郎。”
“嗯……笑郎。”
王笑不知为何又笑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拍了拍她的头。
“走了。”
他随口说了一声,跨上马,领着二十余骑很快就消失在往南的官道上……
顾横波就那么痴痴看着,等她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布木布泰竟已从马车里出来,正掀着车帘在那望着。
“蠢丫头,你过来。”布木布泰发现顾横波的目光,淡淡吩咐道。
“我不过去。”
“那便算了。”布木布泰转头又向秦小竺的方向看去,开口道:“秦……”
顾横波连忙迈着小脚跑过去。
“你想干什么?”
“王笑去哪了?什么事?”
顾横波道:“不关你的事。”
“那你们打算怎么安排我?”
顾横波还未说话。
布木布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要送我回京?”
“你怎么……”
“今天八月十二了。”布木布泰忽然又说了一句。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算,七月七,到现在已过多久了?”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顾横波听了却是眼睛一睁,脸色一变,喃喃道:“你你……你……”
——你这么厉害?!
“送我回京也好,我也想玄烨了。”布木布泰笑了笑,道:“我能帮你,也能毁了你,要是这一路上有人想害我们母子,我保证先完蛋的是你,明白了吗?”
“……”
顾横波真的是被吓得不轻。
她回头又看了远处的秦小竺一眼,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怕什么?”布木布泰还在笑着,却是又道:“我再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要想成全好事,赶在回京城之前办了吧。”
“可是……”
不等顾横波“可是”完,布木布泰已把手抚在平坦的小腹上,转身回了车厢。
只剩下忧心忡忡的顾横波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真的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处境。
——完了……
把这蛇蝎女人送回京,等她肚子大起来,王妃肯定要发怒了。
但自己要想和晋王成好事又必须把她送回京城,并在晋王回京之前把事情办了。不然万一晋王回来一看,她肚子都大了……
可是这样一来,王妃肯定更生气了……
又不敢杀了她……完了完了……
不对,她这是在干什么?这是在把自己变成和她一伙的啊……不行啊……绝对不行,肯定是跟着王妃和殿下才有前途……
可这女人心机太深了,玩不过她……
顾横波想着这些,几乎要哭出来。
“顾媚,你怎么会这么蠢?你以前是南曲第一啊,怎么会被人算计得怎么惨?这还没交手就输了……不,一定能想到办法的,一定能想到办法的……”
第1051章 谁在乎(求月票求订阅)
秦岭至淮河一线,是我们常说的南北分界线。
前些年,南楚与北楚本是以黄河为界,王笑一心想着先打清朝,本不欲理会南楚。
偏偏南楚在他与清军鏖战之至,三番五次地想要趁乱占便宜,结果王笑反击了几次,再加上郑元化开掘黄河……于是在王笑主要精力还放在北边时,也打下了南楚的一些地方。
其后,北楚与南楚颇有默契地以淮河为界。
北楚是想要先解决北面的清朝,南楚则是连接受挫之后老实下来,战略从“讨伐逆贼”转变为“希望逆贼别再打下来”。
现在王笑把清朝赶出关内了,目光又转向南方。
他本打算秋收之后南征,没想到武昌的孟世威先下手为强,抢在他之前沿长江而下攻打南京。
这绝不是王笑想要看到的局面。
可能在北楚有些人看来,南楚内乱了,真好。
但在王笑眼里,江南早晚也是自己治下之地。他要南征,征的是江南的政权。而不是想看到这个政权四分五裂,变成强盗,开始屠戮子民。
他要的是一个富强兴盛的国,而不是让江南千疮百孔,然后他再把这千疮百孔的江南并进来,完成一个统一大业。
大一统是兴旺前提,却不是最终的目的。
他并不是要再建一个大一统却又腐朽落后的大清王朝……
一路快马加鞭,王笑仅仅用了两天就赶到宿州。
宿州是北楚如今在淮河以北最南边的一个州城之一,再往南就是淮河,对岸就是南楚的凤阳府。
一队士兵在宿州城外迎了上来。
“见过晋王。”
“秦山河呢?”
“报晋王,秦帅已经南下赶往淮河边,他派末将在此恭迎晋王……”
王笑没有下马,道:“走,边走边说。”
“是,六日之前,秦帅还在徐州,得到消息说孟世威起兵造了南楚的反……秦帅马上就把消息传递给晋王。同时派人联络孟世威,邀他商议招降事宜,他则亲自赶赴宿州。
三日前,孟世威的人到了宿州,欲与秦帅商谈共伐南楚一事。秦帅于是又南下,并让末将告诉晋王,他会设法拖出孟世威,并请问晋王是否答应其受降的条件……”
王笑皱了皱眉,又问道:“孟世威到哪了?”
“已到了九江。”
“还有哪些消息?”
“事发突然,末将目前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马蹄飞快,又是一日一夜连奔两百里,天明之时,王笑到了淝水岸边。
度过淝水,就是淮河。
淮河岸边,铳声不绝于耳,秦山河正亲自带兵在淮河上搭建浮河,对岸有些南楚兵马隔着老远放铳放箭。
王笑驻马看了一会,没有把这样的小仗放在眼里。
他也没有马上就去打搅秦山河,又懒得继续看那小打小闹的战场。
“地图给我。”
他铺开地图,对照着周围的地形标注起来。
楚朝行省中没有安徽,是与江苏合称为“南直隶”,这多少给王笑带来了一点不便。
他知道现在所在的位置大概在后世的安徽蚌埠与淮南交界一带,附近就是淝水之战的主战场。
想到淝水之战,王笑隐隐有些无语……
一千三百年前,“容颜瑰伟、雅量瑰姿”的苻坚通过政变登基,他心怀“统一六合,以济苍生”之志、广施仁政、打压豪强、消除民族矛盾、降服化外蛮夷,终于统一北方。
之后,苻坚发动淝水之战,意图消灭东晋,结束乱世,但最终,拥有绝对国力优势的前秦却败给东晋。
淝水之战在如今的南楚人眼中几乎是一场奇迹般的胜利。
但它还是发生了。
而观如今之王笑,立足未稳,尚未登基,再强能强过苻坚吗?
再观南楚,更是远胜于永嘉之乱后的东晋。
因此,南楚那边每每谈论国事,都是把南楚比作南晋,把北楚比作前秦,一个个都想当谢玄、谢安。
哦,除了谢玄、谢安,他们还喜欢自比周瑜。
“周瑜赤壁之举,笑谈而成;谢安淝水之师,指挥而定。”
王笑就挺烦他们的……
不一会儿,秦山河击退了河对岸的南楚兵马,第一时间向这边赶过来。
“见过晋王。”
“不必多礼了,直接说事吧。”王笑翻身下马,与秦山河并肩往军营走去,又问道:“九江城如何了?”
“探子急报,十一日,孟世威部将郝效忠趁夜杀入九江城,大肆抢掠,纵火焚城,城内城外死伤惨重,周围的浔阳、柴桑、黄梅等地也受乱兵洗劫……”
“孟世威还有多久到安庆?南楚是怎么布防的?”
秦山河道:“孟世威如今正在湖口一带,大概七日左右到安庆。南楚方面的消息断了,探子联络不到,但我估计会遣兵在铜陵驻守。”
王笑显得有些不悦,道:“安庆、池州等地,南京朝廷都不要了?”
“莫说这几个地方,末将估计连南京他们都保不住。”
“孟世威号称百万大军,具体有多少人?”
秦山河道:“他每日都在裹胁壮丁,如今加上民夫许有八十万众,但我判断真正的能战之兵在二十万左右。”
两人说着,走进军营。
王笑看着地图上长江沿线诸城,眉头皱得更深,道:“此事你怎么看?”
“是好事,也是坏事。”秦山河想了想,道:“以前在辽东时,末将和孟世威打过一次交道。当时杏山一战,他论功第一,其人确有将才,绝非关明、童元纬之辈可比。
若让他造反成功,由武将来主持江南,只怕会比之前那些不懂兵事的文官治下的江南更难打。
而且,孟世威很可能联络了张献忠,两边若是联合起来,有可能会形成……”
“形成三国时孙刘联军抗曹的局面?”
“是。”
“所以你的主张呢?”
秦山河道:“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招降孟世威。”
“招降?”
“据我判断,孟世威的反心并不坚决,他想要的是维持现有的利益,他之所以造反是想避免在湖广单独与我们鏖战,想要调动起江南举国之力。”
王笑淡淡道:“简而言之,这就是一个尾大不掉的军阀,不愿意为了南楚折损自己的兵马。所以打算自己当老大,让别人来折损兵马。”
“是。但如果我们肯招降他,他应该还是倾向于投降。”
王笑道:“他不是想投降,他想改换一下旗帜,在我们这里继续当他的土皇帝。你记住,改旗易帜不是投降。
我们要的不是这种表面上的臣服,不要是招一群军阀在治下作威作福,维持一个表面上的统一。”
“是。”秦山河道:“中策是,我们提前发动南征,不给孟世威站稳脚跟的时间。”
“多久?”
“若无变故,他一个月内必破南京,两个月内就能布置好长江防线、结盟张献忠。”
“两个月……我们收了粮,调动二十万大军南下,至少还要两个月。”
“那就用下策,我们尽力拖住孟世威。等大军南下,与他决一死战。”秦山河道:“哪怕难打一点,我认为我们还是有胜算。”
“都不妥。”王笑摇了摇头,道:“我马不停蹄赶过来,不是要看孟世威从武昌、九江、安庆、池州一路烧杀掳掠过去。”
“我明白,所以想再劝晋王一句,招降孟世威是最快平定江南的办法,还请晋王以保全长江沿岸百姓为重。哪怕招降之后再想办法杀了他……”
王笑不置可否,抬起手摆了摆,道:“别开这种坏头。江南军阀林立,若是此例一开,谁都学着通过烧杀抢掳来壮大实力,然后以此作为投降的筹码。”
他显然早就想好了方略,道:“我要你想办法拖住孟世威,别让他到安庆去。我已从山东各地调了五万兵马,二十天内便到,击败他。”
秦山河默然了一会。
王笑问道:“哪里不明白?”
“若能这么快调动五万大军前来,晋王何不等孟世威与南楚开战,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我不需要什么渔翁之利。”
王笑说着,在地图上点了点,从武昌划到九江。
“孟世威行军五百里,五百里长江沿岸生灵涂炭,事发突然,我们阻止不了。但接下来,安庆、池州、铜陵等地,绝不能再旧事重演……
我强调一遍,这里不是敌国,这里就是我们治下之地,表面上看,孟世威叛的是江南朝廷,但他杀的是我们的百姓,那他叛的就是大楚。我是来平叛的,不是来趁火打劫的……”
秦山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说不上来。
他看着王笑在地图上指点着,好一会才发觉到底是哪里奇怪……
南楚内乱了,看起来明明是一个火中取栗、尽快平定江南的好机会。
晋王马不停蹄赶来,自己一直以为他是要把握这个机会,直到这一刻才发现,晋王想的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根本没想要坐山观虎斗、趁这个变局来拿江南。
他来,是来阻止孟世威继续东进的。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别人家里两兄弟打架了,晋王本该站在旁边看着,等着他们打完了拿他们的家产。但晋王没等他们打起来,先上前把其中一个打趴了,因为怕他们伤及孩子,然后还说“这是我的孩子……”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明白?”
秦山河道:“像是明白了,但感觉……”
“感觉亏了?”
“是。感觉吃了大亏。”秦山河道:“孟世威想要攻打南京,我们却紧急调兵来助南京朝廷平叛。渡过长江作战并不容易,五万人对百万大军,哪怕只是二十万能战之师,也会是一场硬仗。
我们拼着将士伤亡惨重,为别人平叛。总觉得像是当了一个冤大头……”
王笑点了点头,忽然岔开话题,问道:“你是否也觉得,我变得假仁假义起来了?”
秦山河想了想,应道:“这不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是啊,这不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秦山河拱手道:“不管是招降孟世威、还是等南楚开战,都是更好的办法。敢问晋王是否再三思?”
~~
长江以北,大别山的山林间,两个落魄书生正在艰难地行走着。
“齐兄不信世间有公道吗?”刘佳洛忽然问道。
齐思平苦笑了一下,道:“公道,哪来的公道?”
他手里握着一根大树枝当拐杖,正好也走不动了,缓缓在地上坐下来,叹道:“就算有一天孟世威死了,也不是死于公道,而是死于争霸天下输了。”
刘佳洛也坐下来,掏出一团发霉的干粮,掰成两半,把霉点更少的那一半递了过去。
齐思平接过来咬着,又道:“我们不管是向西投奔张献忠、向南投奔郑芝龙、还是向北投奔王笑,其实都是一样的,所求的不是‘公道’,求的是前途和报仇而已。
孟世威、张献忠、郑芝龙、王笑,这些人也都是一样的,乱世中的枭雄而已。要除一个枭雄,只能靠另一个枭雄。这哪是公道?这是世道。”
刘佳洛喃喃道:“若死的只有我爹娘,我报了仇也就了结了。但武昌满城百姓,难道还不能讨个公道?”
“谁在乎?”
齐思平有气无力地哂笑了一声,又道:“就武昌城这些年,唐中元洗劫了一次,官兵追着他又洗劫了两次,然后张献忠来,然后孟世威来,这两拨人来来回回又洗劫了多少次?
这些年来,孟世威纵兵掳掠,杀得人少吗?加起来十倍于这次死的人。谁在乎?若不是他起兵造反,青史所书他依然还是国之栋梁。
官兵打粮,本来就是常事。不打粮,拿什么平贼?没有人会在乎这些的,你也别想什么公道不公道了。”
“那是活生生的人啊……”
“还不懂吗?这天下太乱,就是人太多了。他们巴不得死得人更多些。”
齐思平拍了拍刘佳洛的肩,叹道:“我这两天想来想去,认为我们往北走可能是错了。”
刘佳洛道:“为何?我觉得投奔北楚最好,听说那边的官考简单,北楚晋王也有南征之心,最不济我也可以从军。”
“你也觉得这南边的朝廷要亡,剿不了孟世威?”
“对。”
齐思平道:“但要看利益和形势啊,我琢磨着,眼下这局面,孟世威有可能会降了北楚,那我们北上就是自寻死路,不如南下投奔郑芝龙。”
“为何?”刘佳洛道:“郑芝龙从不听朝廷调令,岂会北上讨伐孟世威。”
“利益冲突。”齐思平道:“各方势力中,与孟世威利益冲突最大的反而是郑芝龙。我举个例子一说你便明白了……曹操与袁绍。”
刘佳洛果然明白了。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喃喃道:“我们都走到这里了,难道掉头回去吗?”
“我们一介书生想杀一个统兵百军的大将本就不易,多绕点路就多绕点路吧。”
“只怕我们绕不动了……”
话音未落,远处马蹄声已然传来。
有士卒大喊道:“那边有人!把粮食都交出来……”
“齐兄!快跑……”
~~
湖口县。
一封信由快马送到了孟世威面前。
孟世威看罢,眉毛一挑,眼中绽出些许喜色,很快,又转为沉思。
“父亲,可是有什么好事?”孟不拙问道。
“秦山河已到了淮南,邀我到六安县当面详谈招降事宜。”
孟不拙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他已经开始认为打下南京、抵御北楚、统治江南才是自己的抱负。
“呵,当初我们想投降,他只会拿些苛刻条件来刁难,如今想招降了?依孩儿的意思,不理他便罢,我们只管取南京。”
孟世威又咳了几声,好一会才看向自己的儿子,眼中是捉摸不定的神色。
——自己又老又病,否则当然有信心全取江南、抵御王笑。或者这儿子若是成器,这么做也未尝不可。但这儿子……只怕自己替他拿下江南,他也守不了两三年。
孟世威心想着这些,叹息了一声。
孟不拙却完全没领会父亲的意思,又道:“父亲?”
“谈谈条件也好。”孟世威道。
“可是就算北楚答应我们的条件,也不过是裂土封侯。哪比得上我们自取了江南?”
“江南好取,守得住才行。”孟世威摆了摆手,懒得再与儿子多说,一锤定音道:“先和秦山河谈了再说吧。”
“孩儿真的不明白……”
“出去!”
“是……”
孟世威喝退儿子,眼中失望之色愈浓。
——自己谆谆教晦,这孩子始终是当成耳旁风。就像麾下那些骄兵悍将,越来越难约束了。
“生子当如权仲谋啊……”
他喃喃叹了一句,铺开纸墨,开始给秦山河回信。
他武夫出身,回信的内容倒也直白,还顺手给自己挑了一块新的地盘。
“我欲率雄师顺江而下,直取南京。秦家贤侄欲共谋此事,不如亲来湖口,面陈机宜。或领兵南下,共击南京,两面夹攻,则大事可定。彼时我可领兵扫荡南方诸省,事成后,封一王爵足矣。孟家满门忠良,愿为大楚世代镇守闽地……”
第1052章 杀晚了(求月票求订阅)
南京,秦淮河风景如画。
朱雀桥横跨于秦淮河上,桥上有一亭楼,楼上装饰着两只铜雀,乃是东晋时的“江左风流宰相”谢安所建。
穿过朱雀桥到了南岸,就是乌衣巷。
这里是三国时东吴部队的营房,称“乌衣营”。东晋时,以王导为代表的王氏家族、以谢安为代表的谢氏家族都居住在此,把“乌衣营”改为“乌衣巷”。
王导辅佐创立了东晋王朝;谢安指挥淝水之战打败了前秦百万大军。王、谢这两个显赫的宰相家族名贯古今。
到了如今,自比谢安的马叔睦就在坐在乌衣巷的豪宅当中。
“父亲,你不必急。”
眼前马超然快步进屋,马叔睦有条不紊地捧着茶水吹着气,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
马超然面露不悦,先是叱退了儿子身边的美婢们,才道:“别一天到晚带些大脚女人在身边,你何时能成器一点?”
“孩儿虽然风流,却从未耽误公事。”
“你连薛高贤那种蠢货都捉不住,还敢说没耽误公事。”
马叔睦无言以对,只好道:“父亲教训得是。”
马超然这才落座,又问道:“你对孟世威造反之事怎么看?”
“怎么看?”马叔睦冷笑道:“他收到天子密旨、奉旨清君侧是假,害怕与北楚打仗才是真。
说什么造反,他真正不满的是他的地盘直面北楚攻势,想换块地盘而已。岺安国、郑芝龙怎么就不造反?”
马超然“哼”了一声,道:“我与左相又能怎么办?还能把郑芝龙调到北面去不成?”
“他当然知道父亲与应思节作不了主,所以他亲自来了,等他掌了权,天下是他的了,他才肯拼命与王笑打。不然他凭什么要出力?”
“眼下说这些还有何用?”马超然道:“问题是现在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我们什么都不办为好。”
马叔睦笑了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恭敬,又欠了欠身。
“让应思节去想办法防御吧,能守住南京就守住。守不住,那就让孟世威打过来而已。
孟世威又不是王笑那种拎不清的,这人有分寸。父亲你看,他就没杀九江总督元季通,反而很尊重元季通。为什么?他明白,等打下南京,要治天下还得靠这些文臣。
孟世威要清君侧,那就等他杀了应思节这个奸臣,到时父亲和钱大人就可以站出来,为他正名,告诉天下人,孟侯是因为奸臣逼迫,怒而起兵,骨子里还是忠良之臣。
他现在是造反了,但回头还要把名义补上。那当然要由父亲和钱大人才能给他正名。
如此一来,父亲还能再进一步,当上左丞相。孟世威要加封异姓王就加封吧,让他领着大军守着南京。
到时再从浙江、江西、福建、广东……随便哪里,他想调谁去湖广和王笑拼命就让他调谁去。反正不会调我们去。
他有兵,又会打仗,岂不好过应思节?更好过王笑那种分田抄家的暴徒。”
马超然听了也不诧异,仿佛心里有数,又道:“怕的是孟世威清君侧是要把为父一起清了……”
“只要我们识实务,他何必呢?太平司、铁册军都在我们手里,与我们合作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马叔睦说到这里,有些神秘地笑了笑,又道:“对了,孟世威军中副将马士秀、郝效忠等人,都收了孩儿的礼物,到时自然会为我们美言。”
这才是马超然真正想听的,他抚了抚长须,又问道:“礼物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
“那就好。”马超然道,“不过,我担心的是,万一孟世威降了王笑……”
马叔睦沉吟着,过了一会又哂笑一声,道:“也无防,若他能降了,到时北楚必用他的兵马来攻打江南,那些军中将领都收了我们的银子,总不能杀到我们头上。
王笑若能接受孟世威的投降,到时也能接受我们的投降。只要不搞变法那一套,无非是换个皇帝,隆昌皇帝也好,建武皇帝也罢,江南还是这个江南,大变不变。”
马超然捻着长须不说话。
“父亲还在忧虑什么?”马叔睦道:“这次,是孟世威与应思节斗,我们坐山观虎斗,怎么也输不了。”
马超然摇了摇头,有些喟叹道:“我身为大楚右丞相,本该宰执天下。奈何这些文官奸滑、武将跋扈,搞得朝堂乌烟瘴气。你说来说去,无非只是明哲保身之道。
一群人内斗不休,争来斗去,于大业何补?”
马叔睦明白父亲是怎么想的,无非是希望能像郑元化一样整合江南势力、想手握重权。
他沉吟着,缓缓道:“父亲该知道,只有明哲保身保到最后,在内斗中把别人都斗死了,才会有机会成就大业……”
~~
孟不拙完全不明白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想的。
都已经起兵造反了,本该趁早东进、打下南京、挟制天子、成就大业才是。
偏偏秦山河一封书信,百万大军竟是在湖口停了下来。
孟不拙也不敢问,每次一问,孟世威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也不骂他,只是失望地叹息一声,道上一句:“等你想明白了再说。”
就这样,孟世威与秦山河每日书信不绝,快马返往于淮南与湖口之间……
~~
王笑手指在地图上划着,终于还是喃喃道:“孟世威是个会打仗的,老辣啊。”
“是。”秦山河走到地图前,从淮南指到湖口,道:“九江、湖口这个地方,北面是龙感湖、大官湖、泊湖,全是水泊河流。更北就是大别山山脉。他驻军于此,完全不怕我们的偷袭。”
“若我让你在这一带击败孟世威,你做得到?”
“做不到。”秦山河道:“他水师横于江面,据山川湖泊之险,立于不败之地。”
王笑也不为难秦山河,道:“他驻军不前,看来还是倾向于投降的。肯来和你当面谈了吗?”
“他想要一个世袭罔替的闽王,这应该是狮子大开口,试探我们的诚意。我已邀他面谈,他回信问我做不做得了主。”
王笑道:“这样吧,我手书一封,着你全权负责江南招抚一事。你再邀他一次,地点就在……”
他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最后在淮南与湖口之间停了下来。
“就在六安吧。这里还是南楚的势力范围,双方都安全。”
“孟世威会来吗?”
“他会来的。”王笑道,语气很笃定。
他心说这事情就像是炒股,现在就是孟世威股价最高的时候。这老家伙聪明,知道马上要跌了,不急着抛售才怪……
~~
八月二十三日,孟世威决定北上与秦山河面谈。
他让孟不拙继续领大军在湖口驻扎,自己则亲自领兵八万向六安州进发。
孟不拙目送着八万兵马驰向大别山。
他依然不赞成父亲想要投降北楚的做法,但经过这么多天,他隐约也明白了一点。
只看孟世威所带去的兵马,孟不拙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信任北楚。
与其说是要去面谈,不如说是去威慑北楚。
倘若和谈成功,就不必再费力打仗了,安安稳稳得一个王爵,也好;
倘若和谈不成,给北楚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孟家的兵威,以后打下南京了也许北楚不敢轻易南下……
另外,孟世威临行前还交代了,不管和谈是否成功,他都可能从六安迂回包抄。
“如今南京朝廷能调动的只有滁州的丁泽威,他必据太平府守卫长江。为父此去,若和谈成功,将与北楚兵马共击滁州。丁泽威被抄了老巢,必无心防御长江,你可直取南京;若和谈不成,我或可设法擒下秦山河,独领精兵攻打滁州……”
孟不拙回到舱中,看着地图,回想着父亲的交代,只觉自己实在是立于不败之地。
虽然如此,暂时只能等孟世威传回消息再有动作。
每日无事可做,他只好随诸将一起饮酒作乐,拥着舞姬寻欢。
其间,郝效忠又告诉了孟不拙一个好消息,道是南京朝中的右丞相马超然早就对应思节这等奸臣不满,有心投靠,到时愿意里应外合拿下南京。
孟不拙大喜,又重赏了郝效忠的联络之功。
既然胜券在握,于是更加歌舞升平……
但行军在外不比在武昌城有意思。随军带着的美人再多,几天之后孟不拙也觉得腻了。
到了九月三日这天,孟不拙从床上爬起来,推开那几个拥着他的美人,揉着脑袋,只觉浑身都不舒服。
纵使是将门虎子,连续放纵多日,他也觉脚步虚浮得厉害,心知要养几天了。
中午因厨房搞不到冬虫夏草炖羊肉汤,孟不拙发了一通脾气,砍了两个厨子。
下午他终于想起来要整顿军务,到北岸巡视营房。
这天却发生了一桩小事,一个被掳来修建工事的民夫竟敢妄图刺杀孟不拙,被士卒一拳打翻在地。
孟不拙大怒,本想把这民夫大卸八块,但看着对方那愤怒的样子,他戏谑之心大起,想着今日正好有空,不如陪对方玩玩。
他这边刚踩着对方的脑袋盘问,那边却有又有一个民夫冲出来求情。
“少将军息怒,他是读书读坏了脑袋,一时想不开,求少将军饶命。”
“你们是读书人?”孟不拙问道。
“是,学生齐思平,这是学生的同窗好友刘佳洛,他父母遇难,乱了心智,请少将军见谅……”
这年头读书人还是不多的,能有资格读书,那至少在乡里县里也是有地位的人。孟世威掳掠武昌时就特意交代过,不要去动那些书院和书香门第,免得坏了名声。
孟不拙不由有些奇怪,为何手底下的士卒会掳两个书生来当民夫?
他招人问了,不一会儿,有个偏军上前道:“少将军,末将查清楚了,这两人出身寒门,是东湖书院的山长破格收他们入学的,但他们连秀才都没考上,还试图逃往北楚,士兵们这才把他们捉回来。”
孟不拙道:“逃往北楚?那他们就是叛逆了。”
“是。”
“刀给我。”
……
“齐兄你不必求他,我早晚会杀了他!我杀了他……”
刘佳洛被摁在地上,嘴里还愤愤不平地大骂着。
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去,只见孟不拙提着刀走上前。
“来啊!”刘佳洛大骂道:“来杀了你爷爷,我作鬼也不会放过你……”
“人活在世上,交什么样的朋友很重要。”孟不拙笑道。
他说完,一挥刀。
刘佳洛闭上眼打算赴死,却只听到一声刺耳的惨叫。
再睁眼一看,却见孟不拙是把跪在一旁求饶的齐思平整条胳膊都砍了下来。
“齐兄!”
刘佳洛心痛欲死,脸涨得通红,青筋似都要爆开……
“这一刀,惩罚他替你这个该死之人求情。”孟不拙说着,抬脚又把刘佳洛的头踩到地上。
“去死啊!”
孟不拙冷笑一声,又道:“这一刀,惩罚他意图叛逆。”
“噗”的一声,他又是一刀涌进齐思平的背。
刘佳洛痛哭不已……
“这一刀,是因为他交友不慎,活该。”
“这一刀,是杀给你看的,你要刺杀我?就你?刺杀我?”
……
地上的齐思平已没了声息,只有刘佳洛那痛苦得要背过气的哭声和怒吼还在回荡。
孟不拙冷冷看着他的表情,又问道:“你读过书,认识几个字,想来找我讨公道?现在我把公道还你了,满意了吗?”
“你去死啊!”
“我不。”孟不拙似乎觉得很有趣,又拿脚底蹭着刘佳洛的脸。
“我不去死,我还要越过越好。我也不想杀你,我要留着你,让你睁大眼睛看看……”
他说着,蹲下声,凑近刘佳洛,压低了些声道,道:“我要让你看看,以后我要当王爷、甚至当皇帝,到时你会是什么心情?”
“啐!”
刘佳洛重重啐了一口,但他想抬起头的瞬间,脑袋已被人踩了下去。
孟不拙愈发觉得有意思。
他喜欢看这个人恨极了自己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这让他感到了掌控一切的权力……
“你去死啊!”
刘佳洛咬着牙,血从牙缝里溢了出来,同时挤出一声无比愤怒的诅咒……
~~
与此同时,大别山北麓,淠河峡谷中,孟世威一口老血喷涌而出。
巨大的愤怒涌上来,孟世威不由大吼道:“王笑,你去死啊!”
回应他的只有“轰!”的一声爆炸,北楚的士卒又掷出手雷,在军中轰然炸开。
……
孟世威不是没想过北楚邀自己去面谈是一个陷阱。
但他已足够小心,他反复确认了北楚的诚意,确认了面谈的地点是在南楚的势力范围内。
他还带了八万精兵。
他从湖口县启程北上,穿过大别山,沿着淠河而走。
这条行进路线也是临时定的。
但,孟世威真的没想到,北楚会这么坚决地偷袭自己。
他也没想到,北楚能在南楚治下的大别山布置了这么多的兵力。
这日,八万大军沿着淠河而走,河水蜿蜒,转过一座叫“黄家大尖”的大山,前方的探马也没有发现异常。
当时孟世威还在敲打副将马秀军,问他是否收了南京官员们的银子。
马秀军诚惶诚恐,老老实实应了。
“大帅明鉴,末将对大帅忠心耿耿,因为马叔睦是想要投靠大帅,末将这才收了他的银子,若是应思节的人妄图收买,末将肯定不会……”
孟世威抬起手摆了摆,正打算说些既能敲打又能笼络人心的话。
下一刻,一颗手雷落在大军之中,轰然炸开,北楚的士卒从东面突袭而来……
“杀啊!”
……
孟世威抬头望向山腰上王笑的旗号,才知道王笑竟是亲自来了。
但居然不是来招降他,而是来杀他的,他自始自终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呢?
他这辈子得罪过很多人,但唯独没得罪过王笑,两人见都没见过。
曾经提携过他的大恩人侯恂如今就在王笑朝中,想必也说过能招揽他。
他响应应思节,反了郑元化,除掉了王笑的大敌。
他坐拥百万大军,又表态愿意投降。
他可以率这百万大军帮王笑扫荡江南的啊……
条件谈不拢可以慢慢谈……为什么呢?
孟世威思来想去,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王笑要这样处心积虑地算计自己。
因为想不通,他更觉得恨。
他这辈子从没这么恨过谁,因为世上别的人不管做什么,至少是有条理可遁,至少是讲规矩的。
唯有这王笑,不守规矩,无耻至极……
“你去死啊!”
眼看着兵败如山倒,孟世威提起长刀,纵马向山腰上王笑大旗所在的方向杀去。
在他周围,是惊慌失措的士卒。
所谓的雄军,在北楚军以火器偷袭的一瞬间就乱了套。
唯有孟世威,带着数百名亲卫还在冲锋,他要去砍下王笑的头,问问这小子到底懂不懂规矩,然后再把他的头一脚踢飞!
“砰砰砰……”
迎面是不停响起的火铳。
孟世威纵马跑动着,身子渐渐发热。
浑血的血液沸腾起来,他似乎找回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在辽东战场杀敌时的豪情。
这些年养寇自重,都忘了有多久没这般放手一博过了……
~~
“当年在辽东战场上,孟世威确实是一员猛将,家父也称赞过他。”
山腰上,秦山河站在王笑身边,叹息了一声。
王笑正拿着千里镜扫视着山谷的地势,以确保没有溃军逃出去。
“是啊。”他随口应了一声,放下千里镜。
“要是早十几年就把他杀掉,他又是一个忠臣良将了。今天才杀他,确实是杀晚了……”
第1053章 孟世威(求月票求订阅)
“孟世威打仗还是不错的。”王笑看着战场上的形势评价了一句。
他语气很平淡,因为今天这个战局,孟世威打仗再厉害也不可能反败为胜了。这已经不是能力能改变的事。
“以他的作战才能,这么多年剿匪,但剿来剿去,唐中元、张献忠相继称帝……”
“晋王是想说,因为他养寇自重?”
“怎么说呢。”王笑想来想去,还是叹息了一声,道:“但他如果不养寇自重,他也早死了……”
~~
战场上,骏马长嘶,孟世威被掀翻在地。
他撑着长刀想要站起来,前方却有一排北楚兵卒排着整齐的队列逼上来。
“大帅!”
孟世威身后的亲卫拥上来,挡在他身前。
又有人一把拉住往后退去。
“大帅快走啊!快走……”
杀红了眼的孟世威回过头看去,只见副将马秀军脸上满是血,正不停地大喊着。
“不许撤!”孟世威吼道:“随我去杀了他!去杀了王笑……”
马秀军没来得及回答,又听一排铳响,前方的士卒又有许多倒了下去。
有北楚兵执矛冲进了阵中。
“大帅快走!”马秀军大喊一声,推了孟世威一把。
“噗”的一声响,一柄长矛穿透了马秀军的小腹。
孟世威挥刀逼退面前的北楚兵,提着马秀军连退了几步。
“大帅……我收了银子……但是……忠……忠……”
马秀军喃喃着,努力想说些什么。
他眼睛看着孟世威,真的很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忠诚……
孟世威就那么看着他倒了下去,喃喃道:“我知道。”
一直以来,孟世威都知道自己的部将们虽然有许多劣习,但对自己还是怀着忠义之心的。
就像他自己虽然拥兵自重,但对楚朝还是仁至义尽了。
他紧握住长刀,回过头,重新向王笑所在的方向杀去。
长刀挥下,孟世威怒吼道:“王笑!你这乱臣贼子安敢杀我?!乱臣贼子!”
吼声在山谷中回荡。
孟世威是真心的。
他真心认为王笑是乱臣贼子,而他孟世威才是大楚的忠臣良将。
当年,京城陷落、先帝驾崩,郑元化在南京拥立皇孙,他麾下将领群情激奋,请求东下攻打南京。
是他孟世威以大局为重,拔剑横于脖颈,扬言谁敢东下他就自尽殉国,这才平复了诸将的汹汹之情,使江南维持安定。
若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当年就可以做到。
他没有,他只求能让他父子世代镇守武昌。有人提议让他拥立在湖广的楚王,他也拒绝了。
反而是王笑,拥立齐王,谋朝篡位。
谁忠谁奸,一见可知。
偏偏就是王笑这个大奸臣,行废立之事,大逆不道,如今声势浩大;而他孟世威守着最后那点忠义,这才落到如今的下场……
孟世威想着这些,心里满是苦楚与悲愤。
他明明早就知道这世道是这样的,谁老实听朝廷的调令谁就先死。
这年头,呕心沥血为国打仗的,哪个能有善终?
当年汝州之战后,陕西三边总督退守潼关,面对唐中元的攻势,楚朝将士一无兵饷、二无衣物御寒,找西安的秦王要点银钱,秦王连一件棉衣都不给将士。
朝廷不给银粮,只会不停催促,各地藩王富个敌国却不肯拿出银子助饷。拿什么为国效忠?
抢藩王的钱粮是造反,那不想造反怎么办?只能向百姓打粮。
而那些不向百姓打粮的,唯死一途。
他陕西总督不向百姓打粮,于是战死在潼关。当时他镇守潼关东门,被乱枪刺死,部将逃跑时推倒墙壁,覆盖了他的尸体,导致其尸骨无存。五日之后,西安告破,其妻子儿女投井自杀。
然后呢?朝廷找不到他的尸体,怀疑他投敌。别说封赏,死后还要蒙受不白之冤……
这就是大楚朝所有忠臣良将的下场,所有!
二三十年来,孟世威就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尽忠职守的封疆大吏最后身败名裂、尸骨无存。
血淋淋的教训下,他学会了很多,明白只有放纵士卒抢劫烧杀,才不会因为没有粮银犒军而引起士卒哗变;只有不听朝廷的节制,才不会被反贼打到兵败身死……
欺软怕硬、养寇自重、割据一方……孟世威一开始做这些并不是出于野心。
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是朝廷先负我的。”
可笑的是,许多年过去,那些忠臣良将都死光了,反而是这些割据一方的军阀在乱世中活了下来,成了左右天下局势的大人物。
孟世威终于看明白了这世道,只要手中有兵,朝廷就奈何不了他。
但哪怕这样,他依然不像别的军阀做得那么过份。
他不像关明那样大掠民财,也不像童元纬那样残暴无度,更不像方明辅那样勾结外虏……
虽然这个朝廷已经烂透了,虽然他不听朝廷节制,但心底里依然是忠肝义胆。
延光帝驾崩,消息传来,他哭得死去活来;清朝多次派人招降,请他夹击北楚,他严辞拒绝;麾下部将不停请他起兵清君侧,他一直弹压着他们……
哪怕到最后,被逼得无处可去了,他终于起兵,但造反之心也并不坚决。
他没告诉儿子的是,自己心里也希望早日天下太平,哪怕投除了北楚,建武皇帝毕竟也是先帝血脉。
他孟世威,眼里是有宗庙社稷的。
真正的乱臣贼子是谁?是王笑。
王笑为什么要设下奸计在此埋伏?
孟世威知道,是因为王笑想要谋朝篡位、独掌大权,所以从一开始就容不得自己这个忠于楚室的大将归降。
可笑,奸滑之徒权势滔天,忠良之士身败名裂。
可笑自己明知道忠心不会有好下场,明明早就知道……偏偏这一次还是早就妥协了……
真该一开始就造反啊。
真该坚决地去打下南京。
因为这世道就容不下一点点的忠义!
……
孟世威心中讥嘲着这个可笑的世道,无尽的悲凉也涌了上来。
他不停的挥动着手中的长刀,似想要把这该死的世道狠狠劈碎……
“砰!”
有火铳击在他的盔甲上,他胸口剧痛,摔倒在地……
~~
王笑透过千里镜,看到了孟世威被击倒的场景。
“你觉得我公平吗?”他忽然问道。
秦山河道:“我不知晋王是何意。”
“我就没杀布木布泰。”王笑道。
他其实是想过要杀布木布泰,像今天杀孟世威一样,但想来想去,想不到理由。
他不能把如今都没发生过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归罪到现在的布木布泰头上。
而当年蓟镇之屠发生时,布木布泰还只是大清后宫中一个不太得志的妃子。
至于入关之后,许多政策也不是出于她的意思,她更多的心思还是花在平衡朝中势力上面。
当时王笑思来想去,决定把她做为政治犯处置,而不是战犯。
今日,面对孟世威,王笑就在想,自己公平不公平。
因为布木布泰跟自己好过,给自己生了儿子,所以对她从宽处置了吗?
不是啊,孟世威如果一开始投降,愿意被贬为庶人,一辈子被关押起来……考虑到江南的形势,也不是不行。
不过,孟世威是亲口下令屠戮了那么多人,而且关系到的局势又没有蒙古那么深远,也能得到一个和布木布泰一样的处置?
——嗯,自己就是杀了孟世威,也没什么不公平的……
王笑之所以思考这些,是在想要不要下令活捉孟世威,用来控制在长江上的大军。
但思来想去,他最后还是认为“以儆效尤”更重要。
于是,王笑没有下令活捉孟世威。
他沉默着,也就此决定了孟世威的结局。
……
但另一方面,王笑看着孟世威倒下,心中也有些感慨。
孟世威很坏吗?
很坏。
但和世上许多军阀比起来,他其实坏得连号都排不上。
孟世威至少还真的保家卫国、保境安民过,至少还会约束麾下将士。
换别人坐在孟世威这个位置上,又有几人能保证自己能比孟世威做得更好呢?
而如今这四方军阀,蹂躏百姓远胜于他的,多了。
古往今来,恶行远胜于孟世威者数不胜数,而恶行远胜于他最后还落得万世称颂者也不少。
这次王笑若接受孟世威的投诚,也许后世评说,会说他维护了家国一统,文人们会不辞辛劳为他写下赞溢之词,起兵时劫掠武昌算什么?这种事多了。到时哪怕是王笑自己,也要称他赞一句“你是易帜改旗的功臣。”
若是孟世威攻下南京,甚至成功抵抗北楚的攻势。不需要太久,只要能有七八年。不管他是挟制天子还是称帝自立,后世只会认为他是枭雄。所谓杀一人为罪,屠万人为凶。
若是孟世威兵败逃窜,一路逃到……也许能逃到马尼拉,驱赶了西班牙人,让西班牙人为当年屠戮楚人的恶行付出应有的代价,他也能重新成为英雄……
军阀能做坏事、也能做好事。说来说去,本质就是“军阀”而已。
什么样的土壤就长什么样的草,什么样的环境出什么样的人。
不变革,还能指望在家天下的世态里冒出哪个一心为民的军阀不成?
总之,是非功过,千古评说,孟世威早死十年或晚死十年,也许都大不相同。
但在王笑眼里,这已经不重要了。
远处又是“砰”的声响,子弹纷纷射在孟世威身上,有北楚士卒冲上去,斩下了他的头颅。
又是一颗头颅落地。
孟世威还瞪大了眼,眼中满是愤怒。
他至死都不明白王笑为何要杀他,只有最后那一声“乱臣贼子”还在山谷中回荡……
~~
“哈哈哈哈……”
长江上的大船上,孟不拙还在放肆地大笑着。
他下令把刘佳洛绑在柱子上,让其看着自己纵情声色,看着对方咬牙切齿的样子,更觉开怀。
之所以这么对刘佳洛,因为这人读过书。
换成是大字不识的平头百姓,孟不拙反而会懒得搭理,一刀杀了完事。
他需要从别人身上体会权力的快感,但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的。
孟不拙知道读书人的重要性。
比如当年唐中元打下信阳时,孟世威坐镇六安,坚决不肯去救援,让士绅联名上书挽留自己,朝廷哪怕知道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拿也没办法。
因此,孟不拙也不想得罪那些士绅,难得遇到一个寒门书生这么恨自己,倒可以当作是解闷的玩物。
但很快,孟不拙也就厌倦了这件事,他派人把刘佳洛丢到舱底,其后几天都没再想起这个人。
如果没有意外,刘佳洛大概会饿死或闷死在船舱下,直到有人发现他的尸体,把他丢到长江里喂鱼。
然而,好几天之后,就在他奄奄一息之际,又有亲兵下来抬起他,把他死狗一样一丢,丢在了甲板上。
刘佳洛太多天没见到阳光,眼睛眯成一条线,吃力地呼吸着江面上的空气。
闻着从不远处飘来的烤肉的香味,他感到很渴、很饿,却还是咬着牙逼自己不要露出馋的表情。
下一刻,有鞭子“啪”地一下重重抽在他身上。
刘佳洛被打得皮开肉绽,抬头看去,见孟不拙正一脸暴怒地抽着自己。
“说!你为什么要去投奔北楚?!你是不是北楚的细作?!”孟不拙吼道。
刘佳洛像狗一样又趴下来。
他已经没有力气喊叫了,心里只当孟不拙是个该死的疯子。
鞭子一下一下抽在身上,他咬着牙不哼出声音来。
这个态度更激怒孟不拙,于是开始更疯狂地抽打他。
“你是不是北楚的细作?!说……”
“老子让你去投奔北楚,让你去……”
喊到最后,孟不拙自己也累得不行,恨恨吩咐道:“来人!把这个细作给我剁成烂泥,丢进江里……”
刘佳洛早已了无生趣,闻言也不害怕。
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头,见到孟不拙脸上那悲愤交加的表情……他不由心念一动,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哈哈哈哈……你在生气?哈,你被北楚击败了是吗?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去你娘的!”
孟不拙又是脚踹在刘佳洛的腹上。
然而,这次的殴打已止不住刘佳洛的狂笑。
“哈哈哈,你被北楚击败了……齐兄说得不错,只有枭雄才可以治你们……呜呼,齐兄……”
他又哭又笑,如同一个疯子一样。
“我告诉你们,你们早晚都要被北楚杀败!哈哈,你不是告诉我你要越过越好吗?来啊,当王爵、当皇帝给我看啊,哈哈哈,你爷爷睁大了眼呢,看你怎么死!”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不!停,停下!”
孟不拙也像一个疯子一般,冲上前去,又是一巴掌重重摔在刘佳洛脸上。
“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生不如死,来人,把他押到刑房……”
“少将军,郝将军他们急着找你议事。”又有亲兵跑上来来禀报道。
孟世威揉了揉额头,有些失魂落魄地转了个身。
他其实已经乱了心神,在得到父亲兵败的消息之后,他只想杀人。
但杀了那个穷书生,又像是表示自己输了……这让孟世威感到很难受。
他想赢,这是他答应过他父亲的……
孟不拙就这样带着茫然的心绪,踉跄地走向诸将。
耳边是嗡嗡嗡的声音。
“少将军,请少将军主持大局……”
“我们去打北楚,为大帅报仇……”
“不,末将认为,应该秘不发丧,东下攻打南京……”
“对,秘不发丧,速克南京……”
“速少将军速克南京……”
孟不拙没有了在刘佳洛面前的凶狠气势,嚅了嚅嘴,正想说些什么,眼前的诸将已然把他团团围住。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完全弹压不住他们……
于是,短短半日之后,这支虎狼之师再次启程,顺江而下,直扑安庆……
更新会晚些
写了很久很久,比平时多花了一倍的时间,但还是没写完,我还把今天写的都删掉了……
接下来的更新可能不会有规律,希望大家见谅吧。
第1054章 讨公道(求月票求订阅)
安庆府城在长江北岸。
大别山逶迤于西北,长江环绕于东南,对岸是黄山余脉,可谓是依山傍水,东晋诗人称“此地宜城”,故安庆又别名“宜城”。
九月十一日,孟不拙领大军顺江而下,攻破安庆。
江面上有密密麻麻的竹筏,那是想要横渡长江逃往南岸的百姓。
军舰毫不留情地撞了上去,径直掀翻了它们。
落水的人们哭喊着“救命”,然后被江水淹没,被大船碾过……
如同一窝蚂蚁被捅出来,又有一双大脚踩了上去……
一艘战船上,刘佳洛被绑在桅杆上面。
他上半身没有穿衣服,皮肤已被晒得通红,血不停地往下流淌着。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吃力地向孟不拙问道:“你为什么要撞翻他们……他们不过是无辜的百姓……”
“你问我?”
孟不拙冷笑了一声。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这一仗根本就不是他指挥的,是郝效忠在指挥。要不然他也不会有工夫把刘佳洛又拉出来施虐。
“你不配问我。”孟不拙又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把你绑这里吗?”
刘佳洛道:“你……不配问我。”
孟不拙挥了挥手,有亲兵拿着盐走上去,往刘佳洛的伤口上抹。
刘佳洛痛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努力不发出惨叫声,但“嘶”的痛哼声还是不可抑制地响起。
孟不拙道:“我要让你看清楚我是怎么攻破安庆的,你还会看到,你爹娘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今天这座城里,会有很多人像你爹娘一样因为不肯把粮食交出来助饷,然后死掉。”
刘佳洛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拿着一又血丝密布的眼死死瞪着孟不拙,恨意深沉。
孟不拙拿着匕首又在他身上割了两刀,看着亲兵撒盐,渐渐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有些腻了。
但又觉得心里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
他想杀了王笑、秦山河,替父亲报仇。
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是有一种想杀人泄愤的欲望……孟不拙想要泄愤,但刘佳洛太弱了。
他想杀一些强者,最好是王笑。
他很想尝尝,把名满天下的北楚晋王一刀一刀剐下来是什么滋味。
……
战船上“轰”的一声,火炮砸在安庆城头上。
不一会,城中守将投降,大军涌入城中。
孟不拙看着这一幕,笑了笑,拿起匕首拍了拍刘佳洛的脸。
“看到了吗?这是我的实力。你这个刁民,居然想找我报仇?你自己想想,不觉得可笑吗?”
“你……去……死……”
“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孟不拙道:“我在问你,你凭什么找我报仇?我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来找我报仇?讨公道?”
他一把提起刘佳洛的头发,道:“告诉我,你服了没有?”
“哈……我明白了……”刘佳洛道:“你是个废物……你屁都不是……你只能在我身上找威风……因为你就是孟世威养的一头猪……”
“你说什么?!”
孟不拙用力一扯,几乎要把刘佳洛的头皮都扯下来。
剧痛传来,刘佳洛却还在笑。
血从他嘴里涌出来,他眼里却带着兴奋。
他已经完全看出来了,孟世威在军中毫无威信,所以大战之际只能在这里找自己打发时间……
刘佳洛兴奋着,也痛苦着,他头发被用力地拉扯,头仰得很高。
忽然,他愣了一下。
远远地,在安庆城西北方向,有兵马杀了出来。
那支兵马是那样整齐,速度是那么快……让刘佳洛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我死了吗?”他喃喃道,“我死了?所以我的魂魄看到了地府的鬼兵吗?”
恍恍惚惚中,刘佳洛忽然听到孟不拙扯着声音大吼起来。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那吼声里带着愤怒与不可思议……
“快!快让船只离开岸边啊!该死……”
~~
安庆城外炮火轰鸣。
城内,却有一列列北楚的士卒大步跑过。
“平定动乱、维持秩序……尽量不要开铳,以免惊到城中百姓……”
“搜索乱军,快……”
一声声大喊,给安庆城的大街小巷带来一种乱中有序之感。
张光耀策马进城,向一列士卒问道:“晋王呢?”
“往那边去了……”
张光耀是前阵子奉命带领兵马赶来淮河以南的,参与了淠河山谷围剿孟世威一役,又马上赶到安庆。
此时他一路穿过街巷,终于看到了王笑的亲卫们围在一个巷口。
他下了马,快步走过去,只见王笑正从把一个乱军摁在墙上,佩剑两剑刺死了对方。
还有几个亲兵正摁住几个乱军,王笑刺死一人之后,走向他们,又是一剑刺下,刺穿俘虏的脖颈……这样一连杀了八人。
巷子里另外还铺着几具尸体,两个女人正抱着几个孩子大哭。
张光耀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疑惑晋王为何要亲自过来杀几个乱军。
他走上前,道:“晋王,秦帅说战局已定。”
王笑正从一具乱军的尸体上拨出佩剑,随口应道:“知道了。”
他转头看了巷子里那些女人孩子一眼,想了想,也没说别的什么,吩咐了一句“带去安置吧”,之后带着张光耀往城外走去。
张光耀犹豫了一会,还是提醒道:“晋王,战场上刀剑无眼,晋王千金之躯,还是……”
话到这里,街对面有北楚兵士押着一队俘虏走过。
王笑向那边看了一眼,抬手打断张光耀的话。
他走向那队俘虏,向其中一人问道:“你腰带呢?”
对方显然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说话。
马上北楚士卒上前,押过另几名俘虏审问起来。
“禀晋王,问清楚了,他们几个刚才……”
王笑道:“哪几个?”
“他、他、还有他……”
“杀了。”
“是。”
王笑这才带着张光耀继续往城外走。
“你刚才想说什么?”
“末将……末将不明白晋王为何要亲自来处理这种小事,万一遇到冷箭……”
王笑对张光耀一向更有些耐心,也不上马,就牵着缰绳走着,一边随口和张光耀聊着天。
“我为何要亲自来?说起来,这确实是没什么悬念的一仗,就算我不来,秦山河也打得赢。”
王笑说到这里,忽然换了一个话题,道:“我刚才在城中遇到了一个小吏,这个人想要逃到长江南岸去,但找不到船。于是我问他为什么要去南边,你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张光耀道:“他家人在南边?”
“不是,他家都在安庆城中。”王笑道:“但他是怎么看北楚的呢?他觉得我王笑和孟世威一样。”
“这……孟世威绝不可与晋王相提并论。”
“在别人眼里,我们都是一样的。我、孟世威、关明、童元纬……都是武将出身,拥兵自重,飞扬跋扈。你看,孟世威这次起兵如果成功了,控制了隆昌皇帝。那就是下一个王笑嘛。”
王笑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又道:“那小吏说,北楚连年打仗,却还有钱粮,说明一定是我搜刮百姓,酷烈远胜于孟世威……”
张光耀听到这里已经生气了,愤愤道:“这等无知小吏,晋王不必理他。”
王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这小吏不无知。我觉得他非常聪明,因为他透过表象看到了本质,看懂了什么是军阀。而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
张光耀脸色逐渐郑重起来,作侧耳顷听状。
他虽然只比王笑小三四岁,但却把王笑视为长辈。
而因为张永年的关系,王笑也是把张光耀当作自己的子侄,肯对他多说些心里话。
“我主张变法,军中也有许多人不高兴。但若不变法,我与孟世威有何区别?没有区别,不过都是顺从于这世道的军阀。
这楚朝若不作改变,必然要亡,神仙也救不活,它烂到根里去了。
这二十多年来,当忠臣良将的都没有好下场,反而是钻营私利的人才能过得好。为什么?利益分配的方式逼着人们做这样的选择。
所以我坚持在下江南之前推行新政改革,这是我区别孟世威的第一点。
我们的军费是通过变法而来,我们的士卒已经不需要四处搜刮战利品了,所以我们不是军阀,我们为维护百姓的利益而战,他们也以更合理的税赋供给我们打仗。”
张光耀似懂非懂,应道:“我们是王师。”
王笑也懒得与他说太深,又道:“但军中还有太多人不明白这些,依然是为了功名而战,为了前程富贵,为了陛下……或为了我而战。
当然,这才是常态。我希望的那些,反而是太理想化的东西。
而我亲自来督战,在意的不是胜负,在意的是我们的士卒能不能在征伐江南这一战中不会变质。
我很担心将士们到了江南会迅速腐化。”
王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道:“今天,我不仅杀了八个乱军,还杀了五个……我们的士卒。”
张光耀一愣。
他本来一直都没听懂王笑想说什么。
直到最后这一句。
北楚将士一直以来都军纪严明,因为有赏罚分明的制度。
但今天看到乱军在安庆城中烧杀掠掳,终于还是有人想混水摸鱼了……
“江南这一仗怎么说呢,不怕这些军阀与我们拼死相抗,只怕他们把那些劣习展现给我们的士卒……”
两人聊到这里,有人策马过来。
“报!禀晋王,秦帅攻占了乱军的主船……”
~~
战船上,刘佳洛的脑袋更加昏沉。
他感觉自己要死了。
而孟不拙早已顾不上他,一直不停地在甲板上来回奔走呼嚎,要求水手把船只掉头,返回九江。
然而那么多船拥堵在江面上,并不是轻易可以掉头走的。
刘佳洛只觉被孟不拙吵得脑袋疼。
他恍恍惚惚中听到杀喊声越来越近,是有人杀上船了。
终于,杀喊声更近,刘佳洛睁开眼看去,见到有许多士卒冲上了甲板,杀向孟不拙。
“我……别杀我!我投降了!我投降了……停下!停下……”
孟不拙的哭喊声响起,刘佳洛轻轻笑了一下,有些释然,又有些遗憾。
释然于孟不拙终究没有得逞,没有让自己看到他成就功业后的得意;遗憾于自己怕还是要死在孟不拙前面……
刘佳洛能感觉到身上的血还在一点点流着,而自己的生机也顺着它们在一点点流走。
又过了良久,甲板上有人唤道:“晋王。”
“晋王。”
“都降了吗?”
“还有一部分战船逃回了长江上游,秦帅已派人追击……”
“哪个是孟不拙?”
“晋王……罪……罪臣是……”
刘佳洛努力转过头看去,见到一个气宇不凡的年轻人走到孟不拙身前。
“是你下令毁掉安庆城的?”
“不……不是……都是郝效忠的意思……我我我年轻识浅,在军务上说得不算……”
“那我要你投降有什么用?还跑了那么多船。”
“我我我我……”
“起来,我不接受你投降,给你一个机会,像你爹一样,轰轰烈烈战死。”
“不……晋王……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完,你战死之后,我会把你和你爹的脑袋一起挂在桅杆上,告慰武昌、九江等地被你父子荼害的生灵。然后把船开到南京,给天下各镇一个警告……”
刘佳洛闭了闭眼又睁开。
身上的痛楚感还在,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忍不住牵动着嘴角笑了一下。
甲板上又是“嘭”的一声响,他亲眼看到那北楚晋王一脚踹翻了孟不拙,一下把他的头颅砍了下来……
刘佳洛瞪大了眼。
他既觉痛快又觉不过瘾。觉得孟不拙死得太轻巧了。
他恨不得把孟不拙千刀万剐……
但那位北楚晋王显然没有耐心再理会孟不拙,平平淡淡地吩咐人把头颅挂起来。
刘佳洛又笑了笑,只觉心愿已了,强撑着他的那股劲也一下子散开。
他连再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于是闭上眼。
“你是谁?为何被绑在这?”有人问道。
刘佳洛听得出是晋王的声音,努力张了张嘴。
“谢……”
他很想把那句话说出来,但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好远好远,思绪也渐渐远去。
黑暗中,他似乎又见到了齐思平。
“齐兄!是你吗齐兄?我找到公道了,世间是有公道的!晋王不只是杀了孟世威父子,他还为武昌百姓讨了公道……齐兄……”
~~
“晋王,这人失血过多,救不活了……”
王笑低头看去,见到那个死去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安详的笑意。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问秦山河的那一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假仁假义?”
这次,确实不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假仁义也好、圣母婊也罢,他最终庆幸自己做了这个选择。
虽然他没能阻止很多人的死亡,但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不觉得自己是在替南楚平叛,不觉得吃了亏……
大江千里水东去,王笑回过头,望向长江下游,似乎看到了从安庆、池州、铜陵……到南京,沿途百万人家,依然还在。
~~
远客帆樯秋水外,残兵鼓角夕阳中。时清莫问英雄事,回首长烟灭去鸿……
第1055章 来治病(求月票求订阅)
长江边上。
十余名北楚士卒端着火铳,把百余乱军俘虏管控起来。
“老实点!”晁黑腚大喝道:“把盔甲、武器都丢下……一件一件放好!手抱头,半蹲下,到那边去……哪个敢冒头崩了他脑袋。”
又有军纪官带人过来,把盔甲武器收好,又拿了麻袋过来。
晁黑腚于是又喊道:“把他们身上的银子、物件搜了……”
士卒们上前,在俘虏们身上搜起来。
见那军纪官板着脸、眼睛紧紧盯着士卒们的动作,晁黑腚咧开嘴笑了笑,道:“放心吧,俺们的兵不会贪这点银子。”
那军纪官也不说话,依旧是紧紧盯着。
“嘿。”晁黑腚啰啰嗦嗦道:“俺们的军饷都是拿宝钞发的,好几个月了都,宝钞拿着轻便,买东西还便宜。俺们能贪这银子吗?带回去又要兑,一兑不就露馅了吗?俺们何必呢?”
随着他说话的工夫,一枚枚银子、铜板、珠宝被丢在那军纪官面前的麻袋里。
但那军纪官始终是板着脸,对每一个士卒都认真打量。
好一会,这批俘虏搜干净了,晁黑腚带着人把他们赶到长江边看管起来,又去押下一批。
“头儿,俺们又不贪那些钱,那些管军纪的为啥那样看俺们?”
“看你咋的?”晁黑腚自己也不喜欢被人那样看着,但还是向手下人交代道:“手脚都放干净点!”
“俺们手脚本来就干净……”
有人压低声音道:“没听说吗?今天晋王在城里杀了五个违纪的。”
“啊?咋回事啊?哪个营的?”
“俺知道,有两个是三营的。见城里一户人家被乱军杀差不多了,就剩两个女儿长得水灵,他们想一不做二不休,以为没人知道,没想到正好被晋王撞见了……”
晁黑腚听了摇了摇头,道:“他们也是傻,这一仗打完回去封赏能少吗?俺们是精兵,啥意思,俺们一个兵的兵饷比南楚三五个兵都多。要女人、要钱,啥没有?折在这里真的不值当。”
他说着这些,对以前有些不明白的事也渐渐明白了些。
为什么朝廷征兵的条件定的那么死,只有像自己这样的健壮好男儿才能应征?
又为什么朝廷愿意花三五倍的钱粮养精兵?
晋王对自己这些人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张将军常说的那词……哦,寄予厚望。
晁黑腚想到这里,隐隐还有些自豪起来。
五万人南下就击败了“百万雄师”,他觉得他对得起晋王的厚望,对得起拿到的那么多的饷粮……
天色渐渐暗下来,秦山河下令大犒三军。
军中虽无酒,今日肉食却颇为丰盛。晁黑腚吃了个大饱,又发现军法官竟是已统计好了战功,连夜给将士们告知封赏。
九月的天气宜人,这些北楚将士坐在长江边上,围着篝火,听了封赏,一个个都兴奋不已。
有人大喊道:“我以军歌代酒,为袍泽们贺!”
晁黑腚知道,这种说话文绉绉的一般都是讲武堂出身的将官。
他向来羡慕人家,马上就起哄道:“好!来一首!”
军歌响起,气氛欢腾起来。
行伍中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热闹不已。
晁黑腚叙功又升了一级,还得了不少封赏,心情大好,也连吼了好几首歌,末了还拉着别的营房比歌。
“谁输了谁到长江里游一圈。”
“得了吧你!就我们这些旱鸭子,没噗通两下让江水卷走了哩。”
“哈哈哈哈,俺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江,真他娘的大……”
“来来来……牛将军说要给大家伙演一段拳法……”
“好!俺给牛将军助威……”
晁黑腚看着自家牛将军那虎虎生威的拳法,颇觉得与有荣焉,正大声起哄,那边张将军却又站出来唱了首军歌,登时又把他们比下去……
喝彩声中,也不知是谁喊道:“赌个彩头啊,谁输了谁绕着俘虏们跑三圈。”
“哈哈哈,那么多俘虏,不得跑死了?”
“让秦帅来裁判啊……”
“哪个胆子大的,去把秦帅喊来……”
“……”
晁黑腚心里嘟囔道:“要让秦帅也出来唱一首,那才够劲。”
他有心想这么起哄,但实在不敢,缩了缩脑袋把这个馊主意咽了回去。
军中这日子,他觉得比以往在地里刨食要有意思的多……
忽然,晁黑腚想到那天自己要是没脑子一热跑来投军,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
想到这里,他隐隐还觉得有些悲伤……
~~
秦山河在战将台上望了一会。
他没有参与到将士们的欢腾当中去,而是往后方的营帐走去,到了王笑的帐外问了一句:“晋王在吗?”
“进来吧。”
秦山河走了营帐,只见王笑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撑在地上。
“晋王,这是……”
“哦,没什么,练一下核心力量。”王笑道:“怎么了?想喝酒?就在我帐里喝吧,别被将士们看到。”
秦山河摇了摇头,道:“我刚才看将士们庆功,忽然明白了晋王的苦心。”
王笑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
“所以呢?”
“我们的将士,不同于别的将士。”
王笑叹道:“希望他们不会变坏吧。”
“以前晋王练精兵、分田地、变法、开海……这些我多有不理解,今日却明白,这些是保证我们的军纪严明,战无不克的前提。晋王果然考虑得长远。”
“你战后复盘想到的?”王笑道:“不是我考虑得长远,而是这些是正循环。经济、政治、战争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
秦山河苦笑道:“我复盘了几遍,发现不是我打仗的能力胜过孟世威。是我们从兵员、补给、军律……各方面都远胜于他。”
“有些感慨?”
“有些疑惑。”
王笑站起身来,拿布擦了脸上的细汗,道:“你同情孟世威父子?”
“不是同情。”秦山河道:“我是觉得,我和孟世威一样。
以前在辽东,我每一次打仗都输给建虏,那时候,我总是败给皇太极、多尔衮,一上战场就觉得耻辱。
拼死打仗只会受到朝廷的苛责,反而是那些只会推诿的文官不停加官进爵。那仗打得让人透不过气。最后,我干脆投降了……”
秦山河说着,沉默了好久,又道:“当时我如果死在沈阳。叛国、弑父……我这一辈子的恶行,比孟世威还要恶上百倍。”
王笑看得出秦山河不太高兴。
江南这仗怎么打都不怎么让人高兴,他在孟世威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在这乱世之中挣扎却无能为力。
秦山河又低声道:“晋王带我离开辽东,托付信任。但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何德何能得到赎罪的机会……”
“我怕的不是孟世威坏,而是他坏的理所当然。”王笑道。
“坏的理所当然?”
“嗯,一个人这样,那是这个人坏。所有的军头都是这样,那就是制度的崩坏了。”
王笑伸手在秦山河肩上拍了拍,又道:“不过,你和他不一样,你不觉得作恶是理所当然。”
“晋王……”
“嗯?”
“我来是想说……我虽年长你一倍,但视你为再生父母。”
“别矫情。”王笑找了个酒囊丢过去,道:“我还以为你是来怪我不完全放权给你、还跑过来督战。”
“断不敢做此想。我是罪人,没办法独自统率大军南征。这也是今夜我想对晋王说的。接下来征伐江南,是否换别人挂帅?”
“什么罪人不罪人的,你不必考虑。”王笑道:“江南这一仗,我本来想过就交给你指挥,我就不来了。之所以我亲自来,确实是因为不放心。但不是不放心你。”
“我不明白。”
“怎么说呢……我们这个楚朝病了。
现在回过头想,皇太极、多尔衮也没什么厉害的,如果不是我们这个楚朝出了太多问题,我们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剿灭他们。
前些年我们打建虏,看到的是凶狠;打反贼流寇,看到的是贫穷;如今打江南,是腐朽。
而这个腐朽不仅是江南的问题,它是我们整个楚朝的问题,南方呈现的只是更典型一些……”
王笑说着说着又停下来,缓缓道:“这辈子我也是第一次到长江边,还没去过更南的地方,有些事还说不清楚。
就说我目前看到的吧,江北四镇和孟世威这样的军阀,就代表着我们楚朝的一种病。忠君报国不得好死,虐民怯战反而大富大贵。
还有孟不拙船上那个被软禁的……叫什么来着,元季通。九江总督嘛,看起来忠君体国、体恤百姓。
就是这个元季通,苦求孟世威不要屠戮九江百姓。
但也就是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说‘齐王周衍是先帝庶子,隆昌皇帝才是先帝嫡孙’。
在我眼里,这重要吗?皇帝都被我换成木头了。
可这在元季通眼里,这是天大的事,是正统,是国体。他要揪着这个问题和我争到天荒地老。
这人要是在我们朝中有点权,又要和我内斗不休了。
我们多得就这样的大儒,元季通还算好的,南京城里,比他蠢比他坏的比比皆是。
就这样的大儒指挥着这样的军阀,当然打不过多尔衮,换任何一个垃圾打过来,他们都打不过。
我们打败多尔衮之后,军中许多将领就松懈了。秦玄策天天推牌九,人都胖了一圈。但他们不明白,我从来没把多尔衮当成什么了不起的对手。
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顽疾、病根还在江南,还没治好。
总有人拼了命地想去当军头、文儒、老爷……想当人上人,然后呢,附在家国身上吸血。
身上长满了吸血虫,还死命护着它们吸血,这不是病是什么?
不治这个顽疾,你且看,等个两三百年,还会出现和如今一样的情况。军头、文儒、老爷们又再次粉墨登场,上演一出又一出一模一样的闹剧。
军头们到处搜刮,外寇来了也不抵抗,摇身一变成就成了伪军;文儒们粉饰太平,内斗不休;老爷们继续压榨平民,推动这个恶性循环……”
有太多的话埋在心里,王笑也不知怎么说。
他重生而来,眼看着这南楚,仿佛觉得看到了一群和近代史上一模一样的人,军阀、买办、地主、汉奸……
他不想学清军传檄而定,用愚昧和禁锢把腐朽遮盖起来。
像是在腐肉外面结一个痂。
说到最后,王笑郑重地看向秦山河,道:“打仗的事我交给你。而我来,是来治病的。我们已经到了长江边上,渡过它就能看到南边烂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我们来把楚朝的伤口撕开,把里面的烂掉的肉一点一点刮下来……”
~~
南京。
“王笑已经到长江边上了。”马超然长叹了一声,显得有些颓然,又道:“我本来以为北楚打来,东边的压力会更大。没想到啊,孟世威这一造反,西边拱手让人,长江上游这么快就失守。这仗还怎么打?”
马叔睦还是显得很平静,道:“最可虑者,王笑亲自到安庆了。”
马超然闻言,眼中显出失落,喃喃道:“如何是好?”
马叔睦答非所问,道:“王笑这人我真是看不透啊,他居然杀了孟世威父子……真是看不透。
孟家父子号称百万大军,留着他们就可把这些兵马收为己用,还可让江南各镇望风而降,但王笑居然杀了他们。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不会做出这种事,王笑浸淫官场多年,怎么就这样了呢。坏了规矩,往后谁还服他?”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是问你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逃吧,去杭州。”
“什么?”
马超然反问了一句之后,有些恍惚的样子,抬手指着儿子,道:“你……你再说一遍。”
“请父亲早做准备,带陛下逃到杭州去吧。”
“这还没打呢,江北还有滁州、扬州,还有长江防线……不要了?”
“孩儿虽不知兵事。但安庆都丢了,孟世威的战船也丢了。北楚轻而易举便可过长江,必然是守不住的。”
马超然摇了摇头,喃喃道:“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才任右丞,不能就这样逃了。”
“那父亲想要如何?”
“还没打怎么就知道打不过……”
“父亲明知道是打不过的,不甘心而已。”马伯睦道:“但再不甘心,也只能逃了。”
“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只要再斗倒了应思节,我就大权在握……”
“然后呢?再斗倒了应思节,父亲大权再握了又能怎么样?整合江南?励精图治?”
“有什么不行?”
马伯睦叹息了一声,道:“我们自比谢安、周瑜,那是用来振奋人心的。父亲万不可把自己也骗进去。
东晋是什么样的?永嘉元年,司马睿被任命为安东将军起就在南京经营,到他称帝时,经营了十年之久;到石勒平定北方时,东晋经营二十年之久;到苻坚南下时,东晋经营了七十年。
孩儿自问才比谢安,可我们如今遇到的是什么局面?立足未稳,各方势力尚未达到平衡。
这次孟世威造反,我一直不认为是坏事。
如果孟世威除掉应思节,入主朝廷,他反而能整合各方军阀。而他年老且病,一旦死了,孟不拙就是个废物,我们可以轻易接收他的兵马。
但现在,王笑已经来了,没有时间让我们当谢安了。逃吧。”
马超然喃喃道:“为父走到这一步真的不容易,数十年的心血啊。何况逃到杭州又能如何?”
“先把陛下掌握在手中。”马叔睦道:“周衍乃先帝庶子,唯有我们的陛下是嫡孙,只要他在,北楚就是逆贼。
这才是我们最大的筹码,而不是南京这座城。城丢了还可以再失复,陛下丢了,才是真的输了。”
“然后呢?”
“看着,看王笑打下南京以后是怎么施政的。如果他终于想明白了,能善待我们,以父亲的声望,又握着陛下这个筹码,就算降了也能得个高官。
如果王笑还是倒行逆施,江南这些士绅、武将自然会群起而攻之,到时,郑元化的下场也就是王笑的下场。”
马超然还在捻着胡须摇头。
他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一天到晚看起来说得头头是道的,但每次都是错的。
前阵子刚说孟世威打过来了不要紧,结果……
更重要的是,马超然实在是舍不得眼下的权柄……他也知道自己太侥幸了,但还是抱着那一丝期待。
万一王笑在征伐江南的途中病死了呢?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
说来可笑,南京城中抱着这种期待的人不在少数。
往日里那些不信鬼神的博学大儒也有许多开始求神拜佛,祈盼王笑暴毙。
不少高官家里还请了巫师作法。
长街上也渐渐可以看到道士乘着豪华的车马,高举桃木剑来召唤天兵天将。
马超然一方面很果断睿智,比如迅速派人入蜀联络张献忠,准备“联寇讨伐”,结盟张献忠共抗王笑。
另一方面,他也开始沉迷法事,每天要看着那些巫师、道士诅咒了王笑,他才能安心入眠。
马伯睦看在眼里,感慨着一向聪明的父亲竟能做出这种蠢事,却也明白他的绝望,以及对这无比繁华的锦绣金陵的不舍。
但这些法事,显然阻止不了北楚南侵的步伐……
~~
自从九月十一日王笑在安庆击败孟不拙以后,北楚就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南征。
九月下旬,北楚一万兵马从陕西调往关中,防备张献忠趁南北楚开战之际偷袭;
同时,北楚又调两万兵马从山西、河南南下,攻占襄阳、荆州等地;一万兵马从登州乘船,增驻济州岛、琉球;两万兵马攻占庐州;五万兵马集结于淮安;
还有数万兵马从北方南下,增驻中原各地,准备随时支援南下大军……
近二十万兵马,没有号称五十万大军或百万大军,却实打实地给南楚带来了可怕的压力。
十月初,在安庆的北楚军完成了一系列的战后事宜,把俘虏打散押送各地、修缮战船、收复九江与武昌……
十月九日,北楚终于发动了对南京的攻势。三路兵马,一路由淮安直扑扬州;一路由庐州攻打滁州;一路由安庆顺江而下。
十月十四日,南京朝廷一夜之间收到三报战报。
“扬州危及……”
“滁州危及……”
“铜陵失陷……”
第1056章 破门户(求月票求订阅)
南楚政事堂。
马超然揉了揉额头,只觉头都要炸开了。
还在慷慨激昂地说个不停的人是如今南楚新任的兵部尚书卫雍文。
“北楚这三路大军齐头并进,东路,林绍元由淮安进至泗州,十一日直趋盱眙,十三日盱眙陷落,十六日攻取天长县……今日,扬州总兵曹浚急报到了,天长县已降,林绍元已兵围扬州城……”
马超然听了,又是拿手一拍脑袋,欲哭无泪。
卫雍文又道:“中路,秦山湖先取庐州,直趋滁州,沿途望风而降;西路,秦山河已攻陷铜陵,顺江而下攻打芜湖。
早些为了防备孟世威,滁州总兵丁泽威已率兵在太平府驻防,正好可在芜湖与秦山河决一死战。
但若是滁州失守,则丁泽威必退,他一退,芜湖危矣、太平府危矣,北楚中路、西路会合渡江,则南京危矣……”
应思节看着地图看了好一会,眼睛里满是血丝,缓缓道:“调往扬州支援的兵马不必再去了,速往滁州吧。”
“左丞,这是上午才下的令,又改?”
“我们下令的速度都快不过北楚破城的速度,还能如何?”
应思节颓然道:“五日丢了七县,扬州都只剩府城了,再增援还有何益?不给丁泽威守住滁州,他怎么能放手与秦山河决战。”
马超然道:“扬州若失守,南京一样危矣!”
卫雍文道:“曹浚的兵马守城绰绰有余,能守住自然能守住,守不住……”
“他昨日才说要守盱眙,能守住才怪了。”
“他还是有一战之力的。”应思节叹息一声,问道:“今日各地勤王兵马到了多少?”
卫雍文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郑芝龙?”
“折奏到了,请陛下到福建去。”
“……”
堂中几个重臣都沉默了一会。
马超然明明感到很悲伤,但不知为何心里又有些发笑。
笑自己养了个好儿子,好儿子一天到晚说说说,说的好事没一个准,说的坏事一个不落地全发生了。
应思节坐不住了,起身踱来踱去,喃喃道:“如何是好啊?”
卫雍文道:“唯死战尔,我督师滁州、太平府,阻止北楚中西两路兵马汇合,请阁台大人督师扬州。生死存亡,在此一战了。”
……
等卫雍文离开,马超然与应思节对视一眼,应思节喃喃道:“我们都是丞相了,他还称‘阁台’。”
“唉。”马超然心里暗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些,问道:“派谁去扬州督战?”
堂中一个个重臣都盯着地图作思索状,无人答话。
应思节四下看了一眼,忽问道:“钱参政怎么没来?”
“钱大人病了……”
“……”
议到最后,还是应思节表态誓与陛下、与南京共存亡,几个老臣的士气再又振作了一些。
马超然离开政事堂,心里只有无尽的牢骚。
——“跟着这些蠢材议事,还不如去求鬼神弄死王笑!”
~~
回到家中,马超然第一件事就是到前院看法事。
这场法事要做七七四十九天,据说到时法事一成,那些被王笑所杀的数万冤魂就会从地府出来,把王笑带走。
如今已过了三十八天,只要再等十一天,王笑暴毙,江南就可以守住,他马超然还是宰执天下的丞相……
看着眼前挥舞的灵符,心里想着这些,马超然却是老眼一酸,两行浊泪流了下来。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是马叔睦又过来了。
这小子一天到晚不去衙门,蹲在家里摆谱。
“你别劝我,我是你爹,你别劝。只要十一天,只要再等十一天……”
“父亲你清醒一点吧。”
“闭嘴!我就是不想清醒!”
马叔睦无奈,却是道:“孩儿探到一个消息。”
他凑过去,在马超然耳边低声道:“应思节这个老王八,表面上说着要誓死一战,背地里已经在准备把陛下带走了……”
马超然猛得回过头,眼神瞬间恢复清明,脸色从失魂落魄转为勃然大怒。
“你说什么?!”
“我们再不下手,陛下就落在人家手上了……”
~~
五马渡。
渡口在南京城北、长江边上。
相传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后,琅琊王、彭城王、西阳王、汝南王、南顿王这五位王渡江至此,其中,琅琊王司马睿所乘坐骑化龙飞去,成为其称帝前的吉兆,时人歌谣有云“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故此处称五马渡。
卫雍文拜别天子,火急火燎出了城,好不容易调动了大军,正准备渡过长江、驰援滁州,忽有一队骑兵从南京城赶了出来。
“卫督师!”
“何事?”卫雍文急问道:“是一应军器钱粮已准备妥当?”
“政事堂急令,铁册军不必赴滁,速回南京听调!”
卫雍文愣了愣,脑子里嗡嗡作响。
“请卫督师唤黄总兵接令……”
“阁台们是什么意思?长江以北不要了不成?”
“这末将就不知了,请黄总兵来接令。”
卫雍文叱道:“接令接令!一日三令,上午要援扬州,下午要援滁州,现在又要守南京。到底是前线更急还是南京更急?朝廷还有没有章法?!”
“请督师恕罪,末将只是奉令行事……”
卫雍文也不知再说什么好,颓然挥了挥手,转身向五马渡走去。
这日下起了雨,原本被派出增援的五万铁册军又掉头返回驻地,只有卫雍文带着三万杂兵冒着雨、连夜渡过长江。
夜里,江面上小船来回,士卒们穿着湿漉漉的衣裳抱着胳膊缩在船上发抖。
而南京城内,马超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最后还是披上衣服起来。
他忧心忡忡地穿过走廊,走到了做法事的灵阁前。
“下雨了,会不会影响这场法事?”
“王笑这妖孽命硬,感知到贫僧要取他的命……马相放心,贫僧可以镇住他,不过,这灵阁内还要再添一些供品……”
远处,马叔睦站在阁楼上看着这一幕,眼神有些落寞。
有美人走到窗前,环住他的腰。
“二郎又不陪人家,站这里看什么?”
“没看什么。”马叔睦回过头,捏住她的下巴,道:“你真的很美,服伺我也服伺得很好。”
那美人眼中浮起一抹娇媚,很快,却又变为痛苦。
“二郎,痛……松手……”
马叔睦没有松手,紧紧掐着她的脖子,道:“可惜我要离开南京了,不能带上你,今生,我们缘份已尽……”
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光渐亮。
马超然又供上了许多金银,终于入睡。
马叔睦处理了爱妾的尸体,转回书房。
南京城外,没有屋檐遮头的流民们躲进树林,盼着这场雨早点过去。
卫雍文也终于把三万杂兵渡到了长江北岸,踩着泥水,向滁州城赶去。
在他们身后,有将官高喊道:“我们回南边,把剩下的船只全都凿穿!不要给北楚的逆贼留下一艘船!”
“是!传令下去,凿穿剩下的船只……”
~~
十月二十三日,秦山河率北楚西路大军攻至芜湖,丁泽威退守太平府。
短短半日,芜湖守军投降。
至此,北楚西路大军距南京之前已隔了一个太平府。
同时,中路的秦山湖已率军攻至滁州城下。
秦山湖当日便下发檄文,告谕城中文武,如无欺男霸女之劣迹者,可安心受降。
北楚军这一路打过来皆是如此。
有时遇到清廉正直的官员开城投降,直接纳降再清算。
也有遇到跋扈军阀与贪官劣绅,这时候往往城中百姓有趁夜开了城门,北楚军直接杀入城中。
秦山湖最怕遇到的那种就是平日里清廉正直、却又死脑筋的,有些文官颇受百姓爱戴,又要维护社稷正统,能带着满城人负隅顽抗;有些武官体恤士卒,麾下将士愿为其效死,也是死战不降……
这些人虽然不多,但总是有的。
秦山湖怕他们倒不是怕打不过他们,他怕的是每次把这些人杀掉,心里都觉不是滋味。
这次,秦山湖就在滁州城外遇到了卫雍文。
他抬着千里镜看着卫雍文的军阵,有些奇怪起来,嚷道:“怪了,这三万人怎么不进城据城而守,驻扎在城外算咋回事?瞧不起老子?”
~~
卫雍文当然也想进城守滁州。
但如今滁州城的守将是丁泽威的副将洪孝思,他担心卫雍文进城后投降,害了丁泽威的家眷,于是下令封死城门。只派人每日吊下一些米面给援军。
卫雍文又怒又无奈。
他虽挂了兵部尚书之衔,但匆忙上任,地方军阀根本不买他的账。
若是大怒而走,一则长江北岸的船只已经被毁,并无船只可返南岸;二则一旦滁州失守,则丁泽威必定不能安心与秦山河决战……
为了南京的安危、为了陛下的安危,卫雍文只好把这口气咽下,率军在滁州城外驻守。
他真不是瞧不起秦山湖,他每次望向对面的北楚军,也实在不知这一战要怎么打……
~~
秦山湖并未马上发起攻势,只派探马打探情况,又与军中参谋夏向维商议。
夏向维看过情报,长叹了一声。
“怎么?”秦山湖道:“这姓卫的是什么名将不成?很难打?”
“没什么。”夏向维又叹了一声,喃喃道:“只是觉得卫雍文这些人太可怜了。”
他思来想去,又道:“秦将军不如停战一日,我去劝降他吧?”
“军情如火,可耽误不得。”秦山湖道:“可别等秦山河、林绍元他们把太平府、扬州都打下来了,老子还在这滁州城外。”
“就一日。”夏向维有些无奈,道:“卫雍文的兵粮一日都撑不过,到时不战也就自溃了……”
雨不算大,只是连绵不绝,下个不停。
就是这样的雨天,夏向维与卫雍文战场上相见。
隔着三十步远的距离,夏向维看向雨幕中的老者,喊道:“我们并非完全不接受投降,只要是未曾虐民的文武官员,皆可投降。洪孝思不降,反而封闭城门,生怕百姓与我们接触,可见平日必定倒行逆施。卫公一世清名,何苦为这等小人守城,反害了将士性命?”
卫雍文道:“老夫守的是大楚的正统社稷,不是洪孝思。”
“卫公是对我们有顾虑才不降吗?”
“你激我也无用,老夫知道你们行军南下,一路清算官员、整顿吏治。老夫这一生光明磊落,不怕人查。”
“那就请卫公保全士卒百姓性命,降了吧。”夏向维道:“这一路而来,请降者无数,十之七八都被我们惩处。让晚辈开口相劝的,卫公是第一个。”
“……”
卫雍文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年轻人,在你眼里,老夫很蠢吧?”
“实话实话,在晚辈眼里,卫公的忠心只是愚忠而已。”
“但隆昌皇帝才是先皇嫡系血脉,这是正统,是纲常!”卫雍文放声喊道:“我衣冠华夏有别于狄夷,就在这礼仪纲常。若连这纲常都不守,你们何必驱逐建虏?”
夏向维道:“我等为的是苍生、为的是文明。”
“老夫为的是天下的秩序。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不可紊乱。隆昌皇帝是天下正统,就必须有人为他竭忠尽智。否则尊卑礼仪一乱,国将不国!”
“卫公不愿降?”
“唯死战尔。”
……
然而,就在夏向维劝说卫雍文的时候,楚军大营已派出许多士卒向南楚军营喊话。
“大家都是同胞手足,愿降的过来,这边有热粥喝……”
“有热粥喝,有帐篷遮头,有干净衣裳……”
一声声的喊声中,等卫雍文转回营帐,看到的就是越来越少的士卒。
再到次日再一看,三万士卒已只剩一半。
卫雍文的亲卫们已经开始担心逃兵们劫走督师……
而滁州城依然城门紧闭,连粮食都不再给。
这支援军的作用似乎就是成为滁州城门外的一层肉盾,能拖延北楚多少时间是多少时间。
卫雍文只觉这一仗荒唐可笑,但他根本笑不出来……
~~
号角声起,秦山湖终于率军攻打滁州城。
看着北楚的士卒排着整齐的方阵出营,杀气振天的样子……卫雍文麾下的又冷又饿又累的士卒在刹那间就不战自溃。
有人逃跑,有人跪下投降。
只有卫雍文还领着最后督标营的千余亲兵死战不退……
秦山湖终于明白夏向维说的“可怜”是什么意思了。
但他是将军,从不心软。何况已经给过卫雍文一次机会了,今日对方要战,他也只有一道命令。
“杀败他们!”
“杀啊……”
看着北楚的精锐之士向自己杀来,卫雍文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以为种悲凉而可笑的方式谢幕。
——那就战死疆场吧。
但他没想到的是,南楚的命运比他想象中还要可笑。
这边区区一千人还在与强大的北楚军厮杀,身后的滁州城突然城门大开……
不是洪孝思出城来接应他了,而是洪孝思领着人逃了。
滁州城上有士卒大喊道:“快跑啊!太平府失守了,靖南伯战死了……快跑啊……”
而北楚军中很快也有人喊道:“捷报!西路大捷!秦帅已拿下太平府,斩杀丁泽威!我等速克滁州啊……”
“莫走了洪孝思……”
“……”
卫雍文只觉天眩地转,喉头一甜,一口老血喷涌而出。
他强撑着身子,放眼看去,只见自己的督标营将士以无比英勇的姿态与北楚士卒鏖战着,但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
这些食不裹腹的将士,对阵着名震天下的北楚强师,没有后退,依然还在血战。
但,他们拼命在守的滁州、太平府,已经丢了……
丢了?
一千人对阵两万强师都没输……而二十万大军守着的太平府已经丢了?五万人守着的滁州城一箭未发就逃了?
卫雍文身子晃了晃,感到完全呼吸不过来,一股气顶在脑门上,几乎就这样被气死过去……
~~
血染的疆场上,只剩最后的三百亲卫还在护着卫雍文死战。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吼道:“都住手!住手!”
南楚士卒们回过头,看到卫雍文执着长剑架在脖颈上。
“老夫死后,尔等降了吧。”
“督师!”
“都听到了吗?!老夫死后,尔等降了吧!”
“督师……”
“……”
卫雍文没有犹豫,用最后的力气,刎颈。
长剑落地,他的身体也缓缓倒了下去……
~~
夏向维放下千里镜。
似乎是不忍心再看这片土地上各式各样的人,他抬起头,望向天空。
他觉得滁州守军那样弃城而逃,这对卫雍文有些太残忍了。
哪怕再晚半个时辰,让卫雍文战死在城门外也好……
夏向维就那么抬着头看着天。
他恍惚又在雨幕中看到了昨天的卫雍文。
“年轻人,老夫来见你,不是来投降的。是想来看看你们这些光复中原的孩子是什么样子,看到了,老夫也就放心了……
老夫要守着纲常,因为必须要有人要守着它,必须有人为社稷尽忠而死。若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者,这世道怕是要更坏了。说是愚忠也行,气节也罢,守了一辈子的东西,不能临了再丢了……
但有你们守着苍生,老夫也可以放心去死了,真的,看到你们能体恤生民,老夫已能含笑九泉……”
夏向维回忆着这些,最后缓缓地喃喃了一句。
“明知为可为而为之,卫公放心去吧……”
~~
这次南征,王笑已完全失去了指挥的兴趣,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对江南的整合上。
但每次看了战报,他依然还是忍不住摇头。
“真丑啊,南楚这一仗打得太丑了。这也就好在是我们打下来,这要是换成异族南下,这仗该丑到什么地步。”
“想来若是建虏南下,他们该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吧?”
王笑看了秦山河一眼,想说些什么又没说。
他又摇了摇头,把战报一丢,转身离开船舱。
秦山河有些奇怪,沉吟道:“晋王为何生气了?”
“不知道啊,都打这么顺了,不能更顺了……”
“是啊,一辈子没打过这么顺的仗……”
~~
哪怕北楚将领们自己也不太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自十月九日北楚发兵南征起,短短二十天,中西两路大军已攻破南京两面门户,兵戈已直指南京……
第1057章 至城下(求月票求订阅)
扬州。
淮左中都,竹西佳处。
曹浚虽不会用什么诗词佳句形容扬州,却觉得这里是当今天下最好地方。
运河繁华之地,有美景、有美人、有美酒,却没有京城和南京那种压抑感。驻防扬州这一年,曹浚像是完全醉倒了。
他忘了当年的戎马生涯……奋战沙场坐到了五军营都督的位置上;随郑元化南下,拥立隆昌皇帝;北伐济南,差一点就击败王笑;到最后,背叛了郑元化,成为了坐镇扬州的广陵侯。
但现在,北楚大军南下,把他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所幸曹浚曾经也与北楚打过仗,打得有来有回。他还记得怎么打仗,五军营的班底还在。
如今他拥兵八万,战力比江北四镇强上很多。
坚守城池不出,北楚的林绍元一时也攻不下扬州。
但曹浚很却感到很不安,觉得就算暂时能守住扬州,有什么用呢?
这边阻挡了北楚东路大军,那边西路、中路的北楚兵马说不定都把南京打下来了。
毕竟南楚这边,其他将领又不像自己这么善战。
他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非战之罪”。
真的,不是他曹浚打不过林绍元,而是对整个南楚朝廷没有信心。
他终于又想起了郑元化,心说“如果老首辅在,局势断不至于此……”
这个念头一出来,曹浚心里有些不自在。
当年南下,虽有一部分想法是为了前程富贵,但他何尝不是想随着老首辅重整河山、力挽狂澜?
可后来真不知是怎么了,蓦然回首,曹浚看到的自己已经成了一个陷在纸醉金迷温柔乡里的叛徒。
他真的想不起是因为什么,这一年他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沉溺酒色也是很忙的……
总之,曹浚还是决定投降。
他打听清楚了,北楚有一套受降的流程,查这个人有没有犯过什么大罪、看有没有百姓告他。
比如,高邮县的守将往日里常纵兵掠民,如今人头就挂在城门上。
曹浚觉得自己还不错,军纪在南楚算是很好的。而且到扬州的时日又短,与百姓并无太大恩怨。
想必投降了还能保个一官半职、清闲度日。
有了决定,他当即便派人出城与林绍元谈。
十月二十六日,出城的士卒回来告知曹浚,林绍元答应了他的请降。
曹浚很高兴,又派人出城谈条件,最后定在二十九日开城投降。
他迅速从金壁辉煌的广陵侯府搬了出来,又散出家财布粥施药赈济城中难民,大肆宣扬“广陵侯为保全城中父老这才委屈求全”,俨然成了扬州城第一大善人。
就连家中那数十房美妾,能给银子打发的他都打发走。剩下十来房心爱的,他则叮嘱她们暂时穿上粗布衣裳,勿太引人注目。
至于军中将士,曹浚更是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在这关头闹出什么事来。
二十八日夜,他亲自犒赏三军……
“诸君共饮此杯,往后同为大楚建武皇帝效忠!”
“谢侯爷!”
曹浚摆了摆手,脸上一派喜意,高声道:“往后不要再叫‘侯爷’了,此次归降,能得个清闲差事我便知足。好在大楚优待士卒,我祝将士们前程似锦!”
“好!”
“再祝从此家国一统,海晏河清!”
“好……”
曹浚是真的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往后大富大贵是没有了,但能余生安稳也就足知。
宴到最后,他打着酒嗝,在半醉之中揽着两个副将的肩,嘴里絮絮叨叨不停。
“平瑾、孟广,你们说我是不是很高明?知道拘束麾下将士,不像四镇那些**……不宜,刚才我说海晏河清,是真的,真心的。当年要不是为了救大楚,我何必随……随老首辅南下?”
“侯爷,你醉了。”
褚平瑾、孟广扶着曹浚往营帐里走去。
“我没醉!”
曹浚喊了一声,声音突然带了哭腔。
“我没醉,我是高兴啊,天下平定了,这也是老首辅的心愿……哈,以后终于可以过安稳日子了,不用担惊受怕……我不打算再带兵了,就在这扬州城当个富家翁,这扬州多好啊……
对了,我再叮嘱你们一句,归降了以后不比以前了,北楚那是军纪严明……军纪严明啊,你们以后一定要谨慎,明日受降的时候,你们什么都别说,万事我会替你们兜……”
他话到这里,已进了大帐。
一柄匕首突然架在他的脖子上,干脆利落地割了过去。
曹浚嘴里那个“兜”字都没吐出来,脖子已被划开一个大口,血喷涌而出,溅得到处都是。
血光中,他瞪大了眼,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
褚平瑾抱住曹浚的尸体,手里匕首又捅在他的心口。
连着捅了好几下,确定曹浚死透了,褚平瑾才把尸体放下来。
“唉。”孟广叹道:“大帅,谁告诉你的?我们平日拘束将士?军纪严明?你收了我们那么多的孝敬,真以为银子是凭空变出来的?”
曹浚已经死得很透了,没有回答。
褚平瑾冷笑一声,道:“他装傻呗。投降了,他是能活,我们必死。”
孟广看着地上的尸体,终还是红了眼眶,摇着头又骂道:“他娘的只想着自己!跟了他十年啊,结果他的良心义气喂了野狗!”
“好了,跟个死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准备一下,把兵马控制起来,赶紧出城吧……”
褚平瑾与孟广拿了曹浚的帅印,对士卒们声称北楚是假意招降,实则派细作混入城中刺杀了曹浚。
勉强控制住大部分精锐士卒,他们连夜点齐麾下的兵马,火速从南门出城,赶往瓜洲渡……
~~
关于这天夜里又发生了什么,直到九月三日才有详细的战报送到南京城外驻防的铁册军总兵黄斌这里。
“报!急报……扬州……扬州失守了,孟将军派人来求援。”
“引他过来……”
“末将见过黄总兵。”
“不必多礼了。”黄斌道:“快说,怎么回事?!”
“是这样,曹浚欲投降北楚,褚平瑾、孟广两位将军杀之,二十八日夜里动了手,其后,两位将军领兵欲往瓜洲渡防守……”
“防瓜洲渡?”黄斌反问了一句,“坚城不守,去守渡口?”
那报信的小将满脸焦急,心说“你问个屁啊,孟将军就是这么说的啊,不然难道说要逃回长江南岸吗?”
“这……末将不知。”
“继续说。”黄斌问道:“扬州失守了?”
“是,两位将军一出城,就有乱民开了城门,引北楚逆贼进城。幸而两位将军早知城中士绅百姓受北楚细作蛊惑,果断弃城……”
“那瓜洲渡呢?守住了没有?!”
“当夜,两位将军还未到扬子津,就被林绍元追上。军中士卒大半……反戈相向,褚将军当时就战死了,孟将军只好率两千残兵逃往渡口,天明时又被追上,孟将军力战不支,只好带百余壮士夺船逃回南岸,守住了镇江城……”
黄斌有些发懵,喃喃道:“你是说……扬州十万大军,才……才才守不到五天,只有百余人逃到镇江?”
“褚、孟两位将军本欲死战,奈何曹浚欲降,这才……”
“不是……十万人啊,两倍于敌,还是据城而守!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守两个月吧?”
那来请援的小将似乎有些看不起黄斌这个贱民出身、又背叛过恩主的小人,闻言颇有些不悦,拱手道:“黄总兵,两位将军皆以尽力。褚将军更是力战殉国,请黄总兵速派兵增援镇江。”
“增援?”黄斌摇了摇头,道:“此事我做不了主,需禀明丞相。”
“黄总兵!军情如火……”
“停,我先问你,瓜洲渡的船只你们毁了没有?”
这边话音未落,外面又是急急的马蹄声响,接着骏马一声长嘶,有士卒大喊道:“报!报……东路急报。”
黄斌终于恼怒,大吼道:“又怎么了?!”
“镇江……镇江失守啦!”
“……”
黄斌的心情很复杂。
说很惊讶吧,他不觉得惊讶,但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惊讶。
可是,这一个个战报紧锣密鼓地传过来……让他连惊慌失措的感觉都来不及有。
滁州、太平府、扬州、镇江……一个个失守,一个战报都被听完,下一个报战又传过来,真的,真的是来不及惊慌。
他抬起手,止住报信的士卒,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水,这才喃喃道:“说吧,又怎么回事?”
“林绍元已从瓜洲渡过长江,九月一日兵临镇江城下,城中士卒哗变,当日打开城门。镇江知府、参将皆战死……”
求援的小将马上问道:“我家孟将军呢?”
“探马看到有打着孟字大旗的一支兵马欲往南逃窜,被北楚逆贼尽数包围,然后……歼灭了。”
“这……”
“这就不用增援了。”黄斌喃喃道。
这位铁册军总兵看起来还很镇定,但眼神已经完全空洞了。
他本来以为就算江北失守,还可以凭长江天险守一守。
但完全没想到,江北失守的消息才送到,北楚都打下了江南的太平府和镇江了。
那,长江到底算是个什么“天险”?
黄斌只知道,北楚的三路大军马上就要到了,马上。
而他还完全没有准备好。
……
很快,另一桩黄斌还没准备好的事也落到了他头上。
朝廷下旨,封他为“忠勇伯”,改铁册军为忠勇营,全权负责南京防御。
两年多以前,黄斌还是贱民、还是奴仆。短短两年,他却一跃成了这南楚的伯爵,统率十万大军,不受文官节制,全权负责都城的防事……
黄斌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别人可以投降,只有他不可以。
因为他曾受郑元化重恩,结果他却背叛了。
别人表面上怕他,其实一直在背地里唾骂他。
一个不忠之臣,没有人会愿意招降的。
如今皇恩浩荡,封他一介贱民为勋贵,若是再反,天子之大绝无一个三姓家奴的立足之地。
黄斌朝南京城的方向跪了下来,心里明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死战。
他嘴里谢着皇恩浩荡,心里却暗道:“郑公,阿狗错了……”
这时他再次想到,自己连名字都是郑元化起的……
~~
九月六日,北楚中路大军渡过长江,与西路大军在太平府会师。同时,东路大军从镇江出发,直逼南京。
九月九日,北楚三路大军兵临南京城下。
此时唯一还在防守南京的,就只剩下由贱民出身的铁册军……忠勇营。
九月十日,旭日初升。
黄斌望向远处北楚大军气势磅礴的阵线,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觉得嗓子很干,但还是开口大喊道:“我等本都是贱民,当今天子贤明,将我等编入军伍、供应粮饷、使我等一展报国之志……皇恩浩荡,今日逆贼兵临城下,唯有血战以报皇恩!”
“血战!血战!”
黄斌握紧了手中的长刀,随着他的士卒们一起大喊着。
只有这样,他才能压下心中的恐惧。
他没有骑马,因为他不会骑马。
他握着刀,盯着北楚的阵线……迈开脚步,向前冲去。
“随我杀敌啊!”
“杀敌!杀敌……”
铁册军的将士就这样如洪流一样迎向北楚的大军,他们要趁对方立足未稳之际先挫败其威风……
而在他们身后的南京城内,钱谦益刚刚走入政事堂。
他扫视了一眼焦急等侯在堂中的群臣,把眼中那有些得意又有些狡黠的目光隐藏起来,换上一副着急的、大惊失措的样子。
“不好了!陛下不见了!”
“钱大人,你说什么?!”
“陛下和太后都不见了……两位丞相呢?快,快去找两位丞相……”
“不好了,两位丞相也不见了……”
引起了一片混乱之后,钱谦益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往后退了几步。
他举止虽然慌忙,却隐隐带着些云淡风清的气质。
任堂中群臣惊慌失态……
“两位丞相带着陛下逃了啊!”
“天子出奔,天子出奔!”
“为何如此?为何如此?!连满朝公卿大臣也不告知,毫无布署,岂有这般道理?”
“还不明白吗?!应思节、马超然祸国殃国,携天子抛下臣民逃了!逃了!”
“怎么办?这满城百姓该怎么办才好?”
“……”
终于,有人转向钱谦益。
“钱大人,为今之计当如何是好?”
钱谦益面露忧色,抚须不答。
于是又有人道:“不如……降了吧?”
钱谦益这才长叹一声,缓缓道:“老夫如今忝为朝廷平章政事,若为个人仕途计,降了北楚必要贬谪。但,若为这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计……生黎何辜啊?!”
“是啊,生黎何辜啊。”
“说来,建武皇帝本就是先帝血脉,天下正统……”
话到这里,诸臣愈发会心。
“那就……”
“降了?”
这两个字终于被人说了出来,堂中气氛一松。
“请钱大人为从龙之佐!”
“对,请钱大人为从龙之佐……”
钱谦益面露痛惜之状,拱手叹道:“既是为生民请命,老夫只好勉力去劝一劝晋王了……”
~~
“杀啊!”
城外的战场上,黄斌还在放足狂奔。
在他前方,北楚兵马那整齐的阵列就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
“杀……”
“轰!”
一声巨响,黄斌前方十多步的地方忽然炸开。
气浪将他掀翻在地。
紧接着又是许多声爆炸,等他好不容易从地主爬起来,已浑身都是血和泥。
“血战!不退!”黄斌一字一字大吼道,“誓死杀敌啊……”
“轰!”
又是一声爆炸声响,他的血肉在这一瞬间四散纷飞……
~~
“一群贱民,弃了就弃了,有何可惜?”
潥阳城外的官道上,马叔睦正在马车上与马超然聊天,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又道:“父亲也太贪心了些,这也想带,那也想带。但我们若带着那支中看不中用的大军南下,目标也太大了。再说钱粮如何……”
“闭嘴。”马超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知道了,铁册军不带就不带,我不过是问一句,要你废话许多。”
“是。”
“唉,让他们守着南京也好。”马超然又叹道:“若能多守几日,等那场法事做好,王笑也就暴毙而亡了……”
“父亲你清醒一点吧。”马叔睦冷笑道:“做法事?我们一走,那几个骗子必定马上逃了。”
“你没杀他们吧?”马超然见了儿子的冷笑,瞬间紧张起来。
他太了解自己这儿子的秉性了,杀人不眨眼的。
“呵,几个江湖骗子不值得我杀,就当父亲花钱买了个盼头吧。”马叔睦道,他觉得自己还是很孝顺的。
父子聊过这些琐事,话题又重新转移到正事上来。
“到了湖州,就可以对应思节下手了……”
两个话中冷意与自信愈浓。
至于在他们身后的十万贱民会死多少人,不过就是为了能让一场法事顺利做完而已……
~~
王笑终于到了南京。
也许该把“终于”两个字去掉。
他六月离京的时候就没想过这一趟出门会直接到南京来。
本来打算去趟济州岛再回京,然后派一大将南征,顺利的话明年或者后年他再下江南巡视,没想到……
王笑还很担心这次攻城,紫金山和南京城墙上的大炮会造成不小的伤亡,但……炮台已经坏掉了。
因为,南楚拨到这些火炮上的军费被人贪墨了。
另外,铁册军的盔甲、火器,显然也是以次充好。
王笑站在战台上,拿着千里镜看着对面那些士卒执着火铳“砰”地一下,炸了膛、摔在地上打滚……
铁甲被北楚的刀一劈就裂开……
他看着这些,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而整个南京城到了最后,就只有这些曾经饱受盘剥的“贱民”还在誓死悍卫它,披着劣甲,拿着脆到一碰就断的刀、一点就会炸膛的火统。
王笑几乎觉得,眼睛都要看烂掉。
可笑的是,他还能安慰自己,局面已经比异族南侵时体面太多太多太多了。
——嗯,真的体面得太多。
……
“晋王,我军已击败铁册军……”
王笑转过头,看向秦山河,道:“这仗……打完了?”
他今天没怎么说过话,此时声音却有些干哑。
“是,这仗打完了。”
王笑喃喃道:“但,那个真正的敌人……你看到它在哪里了吗?”
第1058章 太体面(求月票求订阅)
九月十二日,马超然父子终于带着皇帝逃到了宜兴。
此处往南就是湖州,东面就是太湖,太湖东面就是苏州。
马超然父子决定先分出一部分兵马到宜兴南面的山地埋伏,扮成土匪,击杀队伍中的应思节。
计划妥当,当天夜里便有五百精锐悄然离开队伍,赶往龙池山。对应思节则解释说部将逃走了五百人。
如此一来,万事俱备,在马超然父子眼里,应思节几乎已是一个死人。
九月十四日,队伍行到了龙兴山附近。
马叔睦站在车辕上向前张望了一会,正摸不准自己布下的伏兵何时杀出来,忽听远远一阵马蹄声。
他眉毛一挑,放下车帘,道:“父亲且听,来了。”
马超然侧耳听了一会,有些惊疑不定,道:“这声音似从西面来的,莫不是北楚兵马追上来了?”
“不会,北楚兵马绝不会这么快。”马叔睦道:“许是从西面过来更真一些,我们的人便埋伏在那边了。今日必除掉应思节与其党羽。”
马超然不放心,自己也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好一会,只见远远的有兵马过来,打着南楚旗号。
“咦?”
马叔睦也有些惊讶,轻骂道:“该死,哪个地方官派兵来接应,误我大事……”
到此时,这父子二人还是一副高高在上、气度从容的样子。
然而当那队南楚兵马越来越近,最后还喊了几句话,马超然的脸色就完全变了。
纵使一辈子宦海沉浮,喜怒不形于色,这时他还是露出了诧异、不敢相信,甚至有些气极而笑的表情。
“他们刚才说什么?”马超然喃喃了一句。
马叔睦也有些发懵,茫然应道:“孩儿没有听错吧?”
这么一说,马超然就知道自己也没听错了。
“他们是要向我们打粮?一群官兵……向两个丞相、向天子行辕打劫?”
“好像是这样。”
“嘭”的一声响,马超然这才一拍矮案,怒喝道:“军纪败坏到如此地步!王法何在?!”
“来人,亮明身份,让这些骄兵知道他们想打劫的是什么人!”
这般吩咐之后,马超然依然气愤不已,坐在马车上大骂不停。
“武人专政,国已不国!看看这些骄兵!一味掳民自肥,勇于私斗,怯于公战,丧心病狂!丧心病狂……”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忽然一声惨叫传来。
同时有个十分嚣张、而且听起来就很蠢的声音响起,还带着哈哈大笑。
“放你娘的屁!俺不认得你们这狗屁牌牌……兄弟们,抢!抢他娘的!”
有人欢呼,有人惨叫,那支南楚本地官兵竟然真的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开始劫掳这队车马……
马超然瞪大了眼,到此时依然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马叔睦迅速起身,下了马车招呼后面的太平司番子对敌。
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南京来的精锐,真打起来未必就输给这支当地官兵。
但没想到,混乱之中,应思节的人马居然不去阻拦敌人,反倒抢了天子的马车,迅速转向,往岔路跑去……
“护驾!护驾!快,护着应大人和陛下走……”
“击退他们!”马叔睦还在指挥,一回头见此情景,惊怒加交,一边指挥人马去堵本地官兵,一边又派人去拦应思节。
“给我拦住他们!”
“抢啊!抢……大肥羊啊!好多银子、女人,兄弟们杀!”
“给我拦住他们……”
箭矢纷飞,还混杂着鸟铳声响。
马叔睦放眼望去,发现后面的护卫、埋伏在龙池山的五百精兵都没出来。那些人许是以为是北楚的兵马杀来了,不敢上前救驾。
这让他出奇地愤怒。
——局势都走到这一步了,这些人都在干什么?
各地官兵只知打粮,打得肆无忌惮,触目心惊;危急关头,应思节不派人迎敌,反而趁机抢夺天子,只知争权夺势;还有这些护卫,一个个胆小怯战……
“快!把陛下追回来……”
“快走啊!走啊!”马超然突然从马车上冲了下来,一把拉住马叔睦,喊道:“还不快逃?!快逃啊……”
随着他这一嗓子,一众番子、护卫如蒙大赦,拥着马家父子就逃。
如惶惶丧家之犬般奔了一路,马叔睦终于没了平日里那翩翩佳公子的样子。待身后没了追兵,他喝停了队伍,向马超然埋怨道:“父亲你为什么要下令逃,天子都丢了……”
话音未落,马超然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马叔睦肿了半边脸。
“蠢材!”马超然骂道:“为何丢了天子?!还不是你,为何要先组织防御?为何不第一时间控制圣驾?!”
马叔睦一愣。
马超然又指了指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哪怕是为父和应思节两个人走在道上,遇到盗贼,为父也得先把刀子捅向应思节,然后才能对付盗贼。明白吗?”
不用父亲再多说,马叔睦已经反应过来了。
这就和守南京一样,谁先以“大局为重”谁就输了,这世道容不下一点点公心。
一点点都不可以有。
“是,这次是孩儿错了,孩儿太顾全大局了,合该在南京城里就杀了应思节,管他局面乱不乱……”
~~
几日之后,南京城。
王笑收到了消息,秦山湖并没有在伪帝周昱到达杭州之前追上他。
这个消息多多少少还是让王笑有些诧异。
秦山湖说是伪帝队伍中似有用兵的能手,过了宜兴之后就兵分两路,还预感到有追兵,于是抛下了大队人马和物资,仅率轻骑逃入杭州……
王笑思考过后,认为南楚哪个将领竟能有这样敏锐的直觉,还能在逃亡之中打探到身后的消息,并且迅速果断地作出决定,想来实在是一个将才。
但南楚还有这样的将才,为何之前就没听说过呢?
半日之后,秦山湖又派人递了一通消息回来。
“禀晋王,此事……是秦将军搞错了,伪帝是在路上遇到了南楚的乱军打劫,混乱中失散了……”
王笑有些无语,派人责问了秦山湖一顿,命他尽早拿下杭州,捉捕伪帝周昱。
对于王笑而言,周昱这个傀儡皇帝很重要……
如今北楚南征,局势显然比清军南下要体面得多。
只要拿下周昱这个延光帝的嫡孙,天下正统自然就是北楚建武皇帝,没有人能再拥立哪个藩王与北楚抗衡。
而这一场战争便可定义为“平叛”。
若让王笑自己做一个类比的话,他觉得眼下自己这边更像是原本历史上的朱棣,在靖难之后寻找好侄儿。
当然,王笑也并没有很在乎周昱。
他不急着马上就要捉到对方,借着追捕对方,派兵到江南各地把一些驻虫先清除了。
江南不像中原,前些年中原战乱频发,如唐中元这种义军也好流寇也罢,弄死了不少藩王,分了各王府的家财。江南这边却还有许多勋贵,这次便可以打着“你支持伪帝”的名义把他们的家再抄一抄。
往后自然也可以处理,只不过如今先处理一些,直截了当一些,也可以补充一些军费。
虽然如此,这一仗总体上还是很温和的,对于南楚各地的官员而言,也就不必纠结于“气节”这个问题了。
虽还有因为嫡庶之分、为隆昌皇帝殉节的,终究还是不多,有也就是几个卫道士,气节有些过多了。
大部分人还是只能承认建武皇帝戡乱定兴,乃贤主,乃天下正统。
毕竟南京都被打下来了,不想承认也只能承认。
这种情况下,投降了的南楚官员们,其实没什么好指责的。
王笑还得赞扬他们顾全大局,保全了无辜百姓,使家国免遭许多无妄之灾。
这些人当中,肯定有很多是真心为民才投降的。但肯定也有一些只是见风使舵,趋利避害而已。
只不过事到如今,也不好辨认了。嗯……也不必辨认。
清军既没有南下,如今这情况确实也谈不上要追究什么气节不气节。
唯有一人,让王笑感觉有点怪怪的……
当日他见到钱谦益领着南京百官向自己请降的时候,心里就默默打了个招呼。
“好巧啊,水太凉,在平行时空遇到你了……”
~~
钱谦益此时正在别院里忙着设宴招待王笑。
自从南京城归降以来,王笑一直颇为忙碌,忙着安抚民心、重建秩序、整顿吏治、整饬军纪等等。
关键就是这个“整顿吏治”,连日来也不知有多少勋贵和文武官员被治罪。
南京城看起来安定,城门上已挂了满满一排人头,如同当时王笑在徐州所做所为。
钱谦益一方面极力配合王笑,另一方而也是胆颤心惊。
他是江南名宿,天下大儒,门生故吏无数,自然有不少人求他到这里。
钱谦益吓得一个都不敢见,但偶有关系密切之人上门求见,他则暗中派人传话“宜速往浙、闽”,这寥寥五个字之中的辛酸与委屈少有人知晓。
也就是这五个字,他自己也是惶惶不安,生怕落入锦衣卫番子的耳中。
但他自己肯定是不会去浙闽的,反而亲自写信谆谆劝导江南士绅归附,使家国一统。
好在他钱家名门望族,虽然资产颇丰,但家风严谨,那种欺男霸女的事肯定是不做的,反而在民间风评颇佳,乃是大善人之家。
有如此清誉,又竭力配合,这次清算来清算去,并没有清算到钱谦益头上,在归降北楚之后,他暂时算是保住了身家性命。
王笑又答应他今日前来赴宴,钱谦益心中思量,甚是期待能在北楚……一展抱负。
……
“一会晋王到了,从这个门进来……坐在这里……你们要在从这里迎上去。”
“对了,茶叶和酒分别备了几种?一定要准备妥当……”
“冯大家的身契赎了,万一晋王喜欢……喜欢听她弹琴……”
“有哪些菜品?老夫亲自过目一遍……”
这边钱谦益正不厌其烦地别院中布置,那边一袭男装打扮的柳如是从后面转出来。
见一向风雅雍容的丈夫今日像个管家一样操持这些琐事,柳如是微觉有些奇怪,上前唤道:“相公?”
钱谦益背过手,挺了挺腰板,恢复了些从容气度,笑了笑,道:“你怎来了?”
“久闻那位晋王大名,想着今日或有机会见识一二,便冒昧过来试试能否偷瞧一眼,看能作出那样词作的人是否真是英雄了得。相公不会怪罪吧?”
钱谦益朗笑着摆了摆手,道:“我哪会怪罪你?不过那晋王,你还是不去见为好,暗里偷瞧怕被当成刺客,明着见又不成体统。”
“自是知道的。”柳如是道:“不过是在自家别院接待那等人物,摁不住心中好奇。”
夫妇二人说着话,言谈间倒像一对忘年交。
他们避开下人,往后院走了一会,柳如是方才问道:“相公亲自操持酒宴,未免太过辛劳吧?”
她虽未明说,钱谦益却听懂她的意思。
无非是这般姿态,有些过于奉承了。
他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不怕幸劳,怕只怕晋王不知江南情况,误了江南百姓。我这处境……总之是,相忍为国。”
柳如是抬头看去,只见钱谦益老眼深沉,包含忧国忧民之情……
~~
傍晚时分,王笑如约到了钱家别院赴宴。
他坐在上首,转头看到钱谦益,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老头看起来真的是儒雅非凡,很难让王笑联想到那个水太凉的故事,但王笑偏又忘不掉那个故事。
——这老头现在投降,都不能说是投降了,对比起来真是太体面了……
察觉到王笑眼神中的异样,钱谦益不由问道:“晋王,是下官哪里有不妥?”
“不是。”王笑随口道:“是我的问题。”
钱谦益依旧有些疑惑,觉得王笑这种打量的目光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侧室如是吧?
听说这位晋王喜欢秦淮才女,还收了三个在身边。
——你看,你也喜欢才女,我也喜欢才女,我们的侧室彼此还是闺中密友。
他思忖着怎么把这层关系不露声色地点出来,拉近与王笑的距离。
然而王笑却是菜也不夹,道:“既然来了,说正事吧。”
“晋王请讲。”
“我觉得郑元化当时有几个政策很不错,比如,催缴江南士绅拖欠的粮税。此事,钱大人支持我吗?”
钱谦益闻言,头皮一紧。
才斗倒郑元化,又迎来王笑,正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但他就不明白了,如果说郑元化不惜酿成江南巨变也要做这些事是为了抵挡王笑。那王笑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第1059章 无立场(求月票求订阅)
钱家别院的大堂中,吴小娘子还抱着琵琶在那轻拢慢捻。
她不过二八年华,确实很漂亮,美目流盼,时不时向王笑这边偷瞧一眼,雪白的脸颊上泛起一抹红晕。
秦淮河上的花魁一年一年地换,这个现在最当红的南曲花魅也不输以前的柳如是、顾横波等人。
柳、顾等人名气之所以大,才色双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在于与她们牵扯的男人。
若真要说相貌,便是顾横波在此,怕也要觉得这吴小娘子比自己嫩些。
但在王笑眼里,美人都差不多。
他虽只有二十一岁,在这个新花魁前面,却觉得自己是上一代的人,是和她的前辈们玩的那一代,总之是有代沟的。
这事大概就像追星,他已经没耐心去欣赏新出的偶像了。
王笑的目光始终落在钱谦益那张老脸上。
“催缴欠税……此事,下官必定支持。”钱谦益很快就表了态。
他不是第一次听这事了,之前郑元化这么说的时候,他也是表态支持的。
王笑也不说话,眼神颇具压迫感。
钱谦益面露坚毅,又道:“钱粮系军国急需,整顿税赋、清理积弊,此必行之事。不过……”
这“不过”二字一出口,王笑也不意外,还轻笑了一声。
钱谦益道:“不过郑元化主政江南时,催缴之事就已完成了大半,江南缙绅所欠税额,似乎……大多已补上了。”
“补上了?”王笑终于开口,语气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于是钱谦益顿觉自己身上扛着一座泰山。
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却还是面不改色,缓缓答道:“税赋之重,首称江南,而江南之中,苏、松、常、镇、嘉、湖、杭七府财赋甲天下。前些年,旧赋未清、新饷已迫,积逋常达数十万两。郑元化在位时,屡次催科而不可得。去岁,着令铁册军督办此事,竭力催逼征收,手段酷烈,故七府积欠大半已经缴纳,民力已穷。”
“哦,是吗?”
“此事下官也只是听说,想必户部有造册登记,钱粮也应在库仓里。”
“哦?造册?那册子呢?库仓里的钱粮又在哪里?”王笑接连问道:“历年拖欠的粮税帐目又去了何处?”
钱谦益不愧是宿老,闻言也不惊慌,反而一脸茫然与疑惑,奇道:“册子不在户部吗?钱粮若不在库仓,许是用在了军需上。”
“哦?也许是用在了军需上,所以这一仗还打成了这样。”
“想来那是晋王麾下将士奋勇,江南兵马不敢缨其锋芒。”钱谦益道:“此事当时是户部孙崇、铁册军黄斌督办,大学士应思节也该知道,下官却未经手过,实不清楚。”
王笑“呵”了一声。
那户部尚书孙崇已经自尽殉难了,偏是早不殉晚不殉,等南京城破了,人都投降了,王笑开始清算南京官员了,他才想起来要替隆昌皇帝殉难。
这人殉难之前,还把户部卷宗烧了个干净。
至于黄斌已死,应思节已逃。
这江南积欠的税目,颇有人死债消的意思。
钱谦益则是半点不露,脸上依然一派坦诚,口口声声“坚决支持”,半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
但,支持是非常支持,可惜他不了解此事,能做的也只有告诉王笑“我听说,好像已经补齐了”,也不说“我一定劝导江南缙绅”。
他反正是不欠税的,不久前竟是连田地也卖了个干净,平时只买些书籍、金石、古玩、字画之类的风雅物件来把玩。
王笑确实拿不到钱谦益一点把柄。
这位江南士林领袖称得上是滴水不漏。
但王笑今日肯定来钱家别院赴宴,其实是给了钱谦益面子,同时也给了他一个机会。
不然他又不是没地方吃饭,还特意跑一趟。
如果说钱谦益有什么难处,摊开了直说,王笑或许也能理解。
偏是这样圆滑……圆滑过了头,反而没什么好谈的了。
此时菜还未上全,案上已摆着几道美味佳肴,雪白的鱼肉在红汤中看起来极是可口,一队舞姬翩跹入堂,肌肤如鱼肉一样白……
王笑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我还有公务,告辞了。”
“晋王,宴席还未开场,不如看过下官特意准备的表演……”
钱谦益话音未落,王笑已摆了摆手向外走去。
“算了,天太晚。”
一路出了钱家别院,外面是傍晚时的金陵街景,颇为悦目。
九月下旬的气侯温润,风吹来都是软绵绵的。
这里的朝堂人物也是这般软绵绵的,说话做事如同打太极拳一般,春风化雨。
王笑的耐心也一点点消耗下去。
他自认为已经非常给钱谦益脸了,既免了其人卑恭屈膝投降清廷的尴尬,让其还能继续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当士林领袖。
今日还特意上门赴宴,给足了颜面。
可惜,他给了钱谦益这个机会当自己志同道合的伙伴,对方却只想摆开盛筳,当一个酒肉之交。
对这样的人,王笑心里只有一个四字评语,虽然这四字显得他有点狂,他平素也很少用。
——不识抬举。
~~
柳如是站在远处的阁楼上,看着那位晋王带着一众护卫离开别院。
她虽不明白为何才开宴晋王就马上走了,多少却还能猜到是他与自家相公政见不合。
柳如是于是下了阁楼,往大堂走去。
入秋时节,天黑的很快,才这一小会儿,夜幕就笼罩下来。
堂中有婢子点了灯,却见钱谦益一脸黯然地坐在那儿,像是有些失魂落魄。
他看着灯火,叹息着,低吟了一句。
“白头灯影凉宵里,一局残棋见六朝。”
“相公又有佳句了。”柳如是说着,举步过去。
她从门外走到钱谦益面前,走了十余步。若是平时,她大抵要作一二佳句与他应和,今日却没这样的底气。
毕竟刚才离开的那位客人几首词作都是惊天动地的千古名篇,她觉得自己夫妻二人若再在这里诗歌相和,有些班门弄斧了。
这种奇怪的心思也没甚好说的,柳如是却能听出钱谦益这一句诗中那种怀念前朝之意。
夫妇两人对谈了一会儿之后,钱谦益终是忍不住对自己的侧室感慨起来。
“晋王要催缴欠税,今日我虽把他应付过去,只怕也失了他的器重。”
柳如是宽慰道:“那相公不必再费心仕途如何?幸好往后天下安定,也可谓是功成身退。”
“我遗憾的不是仕途啊,乃是担忧江南再起变乱。”钱谦益道:“便说这催科,于招抚相妨。如今局势不稳,本应以招抚为主,晋王却急于催科,岂是善政?竭泽而渔,明年无鱼,岂不痛哉?”
他抚了抚长须,以忧国忧民的语气又叹道:“江南赋税冗重,除了必要征的赋役,杂派更是五花八门,就是名门望族也常因重税而陷入窘境。前些时日好不容易才缓下去,如今催收,免不得落一个鱼肉百姓的专制之名……”
柳如是却不再像平日那般顺着钱谦益应答。
她记得当年郑元化要收织税,自己夫妇就议论过此事。当时她担忧的是变法不动根本,织税最后还会落在贫苦织工头上。
但如今情况显然是不同了。
她平时偶有与董小宛、李香君通信,对北方的情况也略有了解……因此,心里便不太认同钱谦益所言的“追缴欠税是鱼肉百姓”的说辞。
简单来说,能欠税的人,都是有能力收买胥吏的门户,要把这欠税追回来,与百姓何干?
可笑的是,当时江南士绅反了郑元化,明着是讨伐郑元化“专权”,可最后郑党一倒,唯一留下的政策竟是保留宰相,追缴欠税之事反而不了了之了。
柳如是的两任丈夫都是天下宰执,岂会看不清这其中的门道。
她克制着语气,缓缓劝道:“相公若是想有所作为,可一力承担此事;若担心得罪亲朋故旧,不如……致仕退下来,妾身陪你纵情山水可好?”
话虽然这么说,她还是委婉了。
她其实想说的是,钱谦益接下来要想在仕途上有所进益,那就要勇于任事。又不想得罪人、不想担责任,却还想当高官、大儒,朝堂上岂有这样的好事?
若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进退失据”。
柳如是自是不敢说得更明白,她认为钱谦益能懂。
但,钱谦益没领会到她这层意思,或者说,是不愿领会。
他认为自己作为江南士林领袖,首树降旗,率百官归降,这是功劳;归降后兢兢业业,安定时局,这也是功劳。
论声望、论身份、论功劳、论才干、论资历,王笑都理应重用自己,而不是得寸进尺,要求自己去支持他去追缴什么欠税。
今日追缴了欠税,明日必定要把北方那套新法搬过来。
那得得罪多少人?都是亲朋故旧、名门望族,没来由把一辈子攒下的清誉毁在这里。
总而言之,这事是王笑做得太过刻薄寡恩。
钱谦益失望至极,只能盼着早日进京面见建武皇帝,期待天子亲政、组织朝局……
~~
短短两日之后,王笑调陈惟中到南京,主持追缴欠税一事。
钱谦益听到这个消息之时,抚在长须上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陈惟中?”
“是,陈惟中曾在徐州主持过新政,又了解了江南情况,如今倚仗着北楚的兵威,颇有强项令之态。”
“知道了,若有人来求见,就说老夫不见。”
钱谦益沉吟着,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日他立在阁楼上想了许久,到最后,对此事评价道:“当年矢志报国的年轻人,如今也党附权臣了……阿谀奉承。”
~~
柳如是并不知道陈惟中是不是“阿谀奉承”,但她已越来越感受到钱谦益的“进退失据”了。
她渐渐看不明白自己这个相公到底在想什么。
南京城内催缴欠税之事愈演愈烈,很快就有许多缙绅望族请托到钱谦益这里来。
钱谦益表面上不见客,却是暗地里向派人他们传话。
柳如是虽不知他传的话都是什么内容,却隐隐能感受到他对新朝廷的怨怼之意。
这在她看来简直是失智之举。
当断不断、优柔反复,只怕是要酿成大祸。
柳如是思来想去,终还是又劝了钱谦益一次。
她依然保持着温婉克制的语气,以一个娴慧妻妾的姿态为丈夫剖析利弊。
然而,一不小心说到“相公如此反复、全无立场,只怕更会激怒晋王……”
“反复”二字入耳,钱谦益拂然不悦。
“够了!我反复?无立场?那你近来魂不守舍却是为何?莫不是因那陈惟中回了南京?他如今身居要职,我却只有一个虚职,每日无事可做如赋闲一般。两相对比,你又觉他好了吗?反复?到底是你反复我反复?!”
柳如是抬起头,看向钱谦益那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整个人有些懵住。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钱谦益以前一直是气度从容,哪怕提起陈惟中,也是以学生视之、谆谆教诲,从未表露过一丝捻酸醋意。
当时柳如是还有些小心思,奇他怎么不吃醋,又觉得自己不过一个妾,不值得两个雄才峻望的大才子为自己争风吃醋。
不过当时这点小小的自怨自艾也很快烟散云散,自嫁入钱府以来,她夫妇二人琴瑟和鸣,从未有过这样怒言相向……
“相公,妾身只是为你担忧……”
柳如是说着,不自觉地就红了眼。
她近来确实对钱谦益有些摆脸色,但绝非因陈惟中回到南京主持朝廷大事,实实在在是想点醒钱谦益。
却未曾想过,对方竟是这般看自己的……
“为我担忧?”
钱谦益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柳如是。
看了她那凄美模样,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多骂她。反而是自嘲地惨笑不已。
“为我担忧……是该为我担忧了……在你眼里,我如今算什么呢?”
他喃喃着,颓然在椅子上坐下来。
以前,他是士林领袖,所谓“四海宗盟五十年”,他是“文章重望,羽翼东林”,五十年,他迎来的都是盛誉。
所有人都敬重、崇拜他,不管是郑元华还是应思节执掌朝堂,都得给他一份面子。
他迎娶的是才色双绝的柳如是,他虽觉得自己年岁太老,但自问配得上她。看,哪怕是陈惟中,在他面前也只能执学生之礼……
然而这盛誉、这清名,随着王笑进入南京城,轰然倒塌。
有人开始怕他苟且偷生,没关系,些许流言,他不在意。
但王笑只给了他一个“协议郎”的官职,看起来品级很高,却是毫无实权。
仕途受挫,他马上就感受到了世间的人情冷暖。
往日里吹捧他的人或逃离南京、或名裂身死、或转头迎奉王笑。
那个王笑,年轻、英俊、才华横溢、位高权重,到别院赴宴,连柳如是都赶过去想偷偷瞧一眼……
而在那场宴会之后,钱谦益在一夜之里感受到自己变得“老而无用”了。
因为他忤逆了王笑,但他没办法啊,哪怕顺服王笑,他依然会失去往日的名望……
最后击垮他的,是陈惟中。
曾经他得到了陈惟中没有的一切,柳如是、声望、仕途前程。那时候他可以云淡风清,视陈惟中为门生。
但现在,陈惟中俨然成了晋王前面的新贵,手握南京城缙绅的生杀大权。
越来越多的人求到钱谦益名下,言语也越来越刺耳,南京街坊已把这场追缴欠税当作是陈惟中与钱谦益之前的争斗。
“钱公,你就坐看陈惟中此子迫害学生吗?”
“呵,宗伯如此懦弱,无怪柳大家当年先是心许陈惟中……”
“钱谦益,你不敢见我吗?出来啊,胆小鬼!”
“钱谦益!你就是个捡破鞋的……”
“……”
“相公翻翻覆覆没有立场……”
——连她也瞧不起自己了……
钱谦益闭上眼,断定王笑就是故意的,故意用陈惟中来羞辱自己。
他终于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他知道,在江南有无数人想像推翻郑元化那样推翻王笑……
第1060章 通敌信
这边钱谦益思来想去下了决心,暂不理会还在堂中抹泪的柳如是,当即独自回到书房,提笔写下一封密信。
信是写给在福建的郑芝龙。
事实上,钱谦益不久前才刚给郑芝龙写过一封信,言辞恳恳地劝他归降北楚。以此向王笑表示忠诚。
但不同的是,今日这封信是请郑氏率水师从长江口溯流而上,收复南京。
钱谦益明言隆昌皇帝依然在逃,并与马超然父子失散,并未到杭州。
接着又透露了南京士绅不愿受北楚治理的强烈意愿,表示一旦郑芝龙愿来南京,他必定率百官支持。
“扬帆出海,拨棹横江,戈挥于铁瓮之南,艗系于金陵之北,江龙斩断,拨乱反正,千古勋名,争之顷刻!”
挥毫落地至最后一字,力透纸背,钱谦益胸中豪情四溢。
然而,当他又读了一遍这封密信,才想要装入腊丸,却又犹豫起来。
他当然知道这一步走下去,一旦败露就是万劫不覆。
但今日不有所作为,坐看王笑遣陈惟中追缴江南积欠,明日就要看他们废除科举、施行新政。
别人都可以不抗争,唯独他钱谦益不能眼睁睁看着。
因为他是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是四海俱瞻的东林领袖,是天下文坛宗主。
他不出面替天下士子作主……又会迎来怎样的谩骂?
这一步要是退了,一辈子苦心经营的一切就毁了,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钱谦益就拿着这封信,煎熬着、思考着,良久都拿不定主意。
最后,让他拿定主意的是“侥幸”。
他心想,只要行事机密,就没关系的,郑芝龙与自己交情匪浅,攻下南京之前必定不会泄露是自己给他传递消息。
到时,就算郑氏败了,王笑也不会知道自己与其暗通曲款。而一旦郑氏成了,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
如今王笑倒行逆施,江南舆情鼎沸,缙绅敢怒而不敢言,郑芝龙成事的可能性很大……
“对,就是这样,搏吧。”
钱谦益于是将秘信装入蜡丸,交给了一位自己极信任的门生,嘱咐其火速南下投奔郑芝龙……
~~
当夜。
“晋王请看。”
亲卫敲开蜡丸,检查了里面的信纸,交在王笑手中。
王笑看过秘信,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向跪在堂中的年轻人道:“我让人抄录一份,原信你还是带到福建给郑芝龙。”
“是……”
等来人退去,王笑微微皱了皱眉,又向人吩咐道:“去查一下,钱谦益是怎么知道伪帝周昱与马超然失散了……”
次日。
陈惟中走进王笑的公房,只见王笑正看着地图在思忖着什么。
“晋王。”
“坐吧。”王笑道:“追缴积欠之事你办得不错,接下来不仅是南京,江南诸府也可以推行下去了。”
“是。”陈惟中恭谨应下,又道:“不是下官一人的功劳,这两年在徐州、淮安改革,我们培养了不少务实又懂江南之事的官吏。就算没有下官,此事也一定能办成……”
关于公务聊了一会,王笑拿出一封密信递过去,问道:“你对此事怎么看?”
陈惟中接过,见是钱谦益的笔迹,不由愣了一下。
一封信看完,他脸上的表情便复杂起来。
“晋王,这会不会是……有人在陷害钱大人?”陈惟中问道。
“你觉得他做不出这种蠢事是吗?”
陈惟中思忖片刻,叹息了一声,道:“晋王既把这情报给下官看,想必是证据确凿了。钱大人虽成名五十余年,但入朝无几时,竟做出这等……失智之举。”
王笑道:“这人鼠首两端,表面一套、暗里又一套,你认为如何处置为妥?”
陈惟中面露难色,想了想,道:“下官恳请晋王宽宥钱大人。”
“哦?”
“钱大人名望甚著,桃李满天下。他只不要是明着反,那不论晋王是否有证据,处置他都不妥,因为一旦动他,必引起江南士林动荡。
再者,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他行事如此不密,这密信既已落入晋王手中,可见他是个不能成事的。这种人,杀之引起麻烦,放过却也无伤大雅。不如……请晋王饶他这一遭。”
王笑盯着陈惟中,却不说话。
陈惟中很是诚恳,又道:“其实,下官也理解钱大人……如今还只是追缴积欠,接下来晋王怕是要在江南也废除科举、推行新政,他现在不表态,到时也会陷入两难处境。”
“是吗?他大可以告老还乡。”
“这……下官非是在替钱谦益说话,确是他一时糊涂。但,一则他情有可原,二则毕竟也是出于对伪帝的忠心,三则不过只是一封书信。
当年曹操麾下文武暗通袁绍,曹操得军中人书,皆焚之。此为老成谋事之道。下官认为可以借此事敲打他一番,继续借助其声望安抚江南,杀之却毫无意义。”
“情有可原?”王笑问道:“那你是觉得是我把这些人逼得太紧,他们起反心是应该的?”
“非也。”陈惟中道:“积欠还只是小事,往后我们要废科举、施新政,晋王曾与下官说过,废科举废的不是考试,而是其背后的‘特权’。但这特权是千百年沿袭下来,一朝一夕教人轻易放弃如何简单?
钱谦益只是被推到了这一步,杀了他还会有别人站出来。朝廷旧制中受益者、得到最多特权者,这些人多集中与江南,此为制度之顽疾,而非钱谦益一个之罪。与其杀了他,不如考虑如何利用好此事,以顾全江南改革大局。”
王笑道:“在江南顾全大局的人往往是先死的,你可知道?”
“恰是南楚风气如此,我们才要扭转这种风气不是吗?”陈惟中道:“相较而言,钱谦益位居高位,却无欺男霸女之劣迹,为官尚有公心。只是立场反复,罪不至死。而他越是立场反复,正好便可从他身上看出江南士绅心迹。换言之,此人是一个代表,留着比杀了有用……”
陈惟中一拱手,深深行了一礼,又道:“晋王明鉴,下官句句出自肺腑,绝对私心。恳请晋王息一时之怒,考虑其中利弊。”
“要杀也不是现在杀,他暂时还有用。”王笑道:“我接下来要去趟杭州,你在南京主持政务,需提防他使绊子。若我回来时,他还没找到立场,我必杀他。”
他说着不由心想,水太凉这辈子运气不错,既不用被考验民族气节,又还有人替他说话。只看这人懂不懂知足了。
“是,晋王请放心。”
王笑才要挥退陈惟中,想起一事,又道:“对了,江南这边你亲朋好友较多。但平日与他们来往时,你要注意些个人安全,我会再给你加派一队护卫。”
“晋王是说?”
“你别把这次回来当成是衣锦还乡,在有些人眼里,你我是盗贼……”
第1061章 敢相抗
陈惟中退下去之后,王笑又接连见了好几波人。
如今张献忠在西南与南楚余部联合,出兵攻打荆州、汉中等地。
也许因为当反贼的比较实诚,也因为是知道这个局面不拼就没机会了,总之张献忠是说出兵就出兵,半点不糊弄。
王笑虽在汉中早有布置,还是派秦山河西进,一路收复湖广各地,到荆州应对西军。
而秦山湖已打到杭州,南楚浙江总兵岑安国倒有些能战之力,驻守杭州与秦山湖僵持。
林绍元则领兵下江西、两广。准备等秦山湖攻下浙江之后,两路齐攻福建的郑芝龙……
王笑已经预感到平定江南、甚至一统天下,不会太久了。
过程也许还要比清军下江南更顺利些,毕竟北楚还算是正统,许多有志之士不会拼死抵抗,该会少些英勇的反抗故事。
但想必会有些既得利益者站出来,然后多些腐朽而丑陋的故事。
江南像是一片有许许多多的蜘蛛网的树林,人走过去,蜘蛛网就破了,但它能粘人一脸。
这次南征没什么热血豪情,有的就是这种讨厌的黏人的感觉。
因为这个封建社会走到了鼎盛之后,前方似乎再无路可走,于是停滞、结网,开始在不停的内斗中腐朽下去。
而王笑想做的,就是在被蜘蛛网完全缠住之前,把它生拉硬拽出来,冲动荆棘与泥泞,趟出一条新的路……
这日处理军务之时,王笑心想着这些。等处理完军务,新任的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裴民上前禀报近来的各种消息。
大部分都是些琐碎的正经事,但话到后来,裴民又禀报了几桩不着调的小事。
“卑职听说,秦淮河那边近日有个传言,说是如今的花魁娘子,前几日见了晋王,回去后害了相思病,完全病倒了,茶不思饭不想……说是要晋王能过去看她一眼才好。”
裴民说到这里,偷偷瞥了王笑一眼。
他又道:“此事在秦淮河畔流传得颇广,晋王若真能去见那冯大家一面,许是一桩佳话……”
“你收了好处了?”
“卑职不敢。”裴民道:“卑职只是听说了此事,觉得那小美人儿可怜……不,是卑职多嘴了。”
王笑道:“去查一下,哪些人在散布这些流言?”
“晋王的意思是?”
“看看到底有哪些人千方百计地想哄着我去秦淮河上风花雪月。”
“是,卑职明白了。”
“我这边要开了头,我们的官员、将士那根弦就松了……这样,你再去清查一下我们的人,让他们都给我把神经绷紧一点。”
“是……”
王笑出了公房,在院里长长吐了一口闷气。
他有些想京城了,江南风景虽好,但他的家人妻儿都不在。
而且他很明显得感觉得出,南京城暂时还不欢迎自己……
忽一抬头,只见天上有只风筝正在那儿飞着。
那是只鸳鸯风筝,却不知怎会有人在内城署衙附近放。
王笑想了想,心想这风筝上别是抹了毒或者炸药之类的,有可能是别人刺杀自己的工具。
于是他懒洋洋地转回了公房。
不一会儿,却有护卫进来禀道:“晋王,外面有位姑娘求见,说是她的风筝落在我们这了。”
“别让她进来,你们去把风筝捡了还给她……”
“是。”
又一会儿,护卫又来回禀说那姑娘容貌绝美,“真是仙女下凡”之类,又说那风筝上有一首小诗。
王笑随意扫了一眼他们抄回来的诗,还真是颇有才情,其中竟有“天边明月伴菱花,空教芳草怨年华”这样的佳句,也不知是抄的还是真是才女。
嗯,比蔡念真要有水平得多……王笑忽然又想起蔡念真。
他已经好几个月不近女色了。
总之近来类似这样的艳遇一天到晚层出不穷,惹得王笑既有些恼,又有些火。
大部分时候他都避开,有时候没避掉,会遇到些十分漂亮可爱的小女子,她们未必就知道自己是被安排来的,碰到王笑时也不是搔首弄姿,反倒多是展露出天真又害羞的一面。
由此可见,南京城中安排这些的人也是花了心思的。
若把这心思放在国事上,也许王笑十年都打不下江南……
~~
两日后,王笑启程去杭州督战。
南京城表面上已经暂时安稳下来,北楚的新政借着追缴积欠一事准备铺开,江南士绅心生不满,却又不敢轻易反抗。
这些人大部分像钱谦益一样感到两难。
这种情况下,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转向浙江的岑安国与福建的郑芝龙,他们是南楚如今仅剩的两个还在坚守不降的军镇。
这两个军镇的实力胜过江北四镇,同时,江南士绅比开战之初更明白了投降北楚不会有好下场。
许多“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们开始期盼着两个军镇能扳回局面。
对于南楚而言,这是最后的生死一战。
对于北楚而言,击败岑安国、郑芝龙,江南就算是在名义上彻底平定了。
另外,王笑需要这一仗的胜利,把追缴积欠而引起的江南士绅的不满情绪狠狠打下去。
这才是王笑迫不及待开始追缴积欠的原因,他要让江南士绅有不满就早点表露出来,让他们期盼岑安国、郑芝龙的反击。
然后,当头一盆冷水,让这些家伙看看清楚……世道变了。
之这后才是推行新政的时机,过程中必然还会有无数的小麻烦,但却能让江南士绅没有再造反的勇气。
不造反,那就是政治问题,他有的时间慢慢解决。
王笑甚至连琉球都抢先收复了。
他不给他们逃路,他要借这一仗一锤定音……
~~
王笑一离开,南京城里许许多多人都不自觉地松了一口大气。
钱谦益觉得像是压在头上的泰山终于移开了。
他这辈子活到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次遇到有人能带来这样可怖的压迫感,还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
钱谦益马上又写了一封秘信给郑芝龙,告诉对方王笑亲自去杭州督战的消息,并给郑芝龙分析利弊。
简单来说,岑安国与郑芝龙唇亡齿寒,一旦岑安国败亡,秦山湖必南下,而林绍元又出兵江西、两广,两面夹击。
郑芝龙唯有挥师北上,救援岑安国,水陆共击南京才有胜算。
另外,北楚再次兵分三路,浙江一带只有秦山湖部,王笑也在军中,只要能控制长江,便可包围王笑,一战而扭转乾坤……
一封密信洋洋洒洒写就,钱谦益意气纷飞,仿佛已看到自己运筹帷幄、收复山河。
他再次把信装入蜡丸,着人秘密送往福建,并嘱咐一定要快马加鞭。
然而,半日之后,钱谦益派往南边的家仆就死在路边了。
有人捡起那蜡丸,向地上的尸体轻笑道:“你放心,我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替你送到……”
这人说着转头又道:“我换衣服,你快抄一份送给晋王……”
“哈,这文官……为什么文官就觉得自己能指挥武将打仗?”
“没关系,我们巴不得就让他指挥……”
第1062章 风向标
十月三日。
王笑督战,秦山湖率军攻破杭州,北楚大胜。南楚浙江总督岑安国率残部逃往舟山。
王笑却让秦山湖不必追击,驻军杭州,摆出后继乏力之态。
另一方而,有消息传来,说是应思节已携南楚隆昌皇帝已逃至福建境内。
王笑听过消息,只是淡淡定了一句:“好”。
如果此时随岑安国逃到舟山的马超然父子得知此事,大概会很郁闷,觉得“凭什么应思节带着天子能逃掉,我们却被北楚重点打击?”
王笑是故意放跑隆昌皇帝的。
这是他的战略意图,即先击败岑安国,才能吸引郑芝龙北上。
为什么呢?
理由说来可笑,因为郑芝龙若要与岑安国联手,双方势均力敌是不行的。
这些军阀的德性便是如此,只有确认这个政权是以自己为主了,他们才会出兵。要不然,早在北楚兵马还未渡过长江之时,郑芝龙就可以来支援了。
如果岑安国迎奉隆武皇帝、坚守杭州,那就休想郑芝龙派一兵一卒北上,他只会据守福建。
那地方山多难攻,到时北楚若想强攻郑氏,则费时费力。
郑氏进可割据一方,退可待价而沽……
而应思节带着隆昌帝在宜兴走丢、钱谦益反水勾结郑芝龙,这对于王笑本都是坏事。
但王笑早已学会了一点,就是坏事不可避免会发生,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把坏事变成好事。
于是他信手拈来,将计就计。
他故意装作不知道隆昌皇帝已经转道南下,下令主攻杭州,又故意放任钱谦益递消息给郑芝龙。
只有让郑芝龙控制了隆昌皇帝、又看到岑安国已经势微,他才会觉得有利可图,才肯出兵。
在这些军阀眼里,北楚还是南楚,甚至是清朝入主中原,这根本一点儿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能让他们独断专行、割地自雄,他们才会奉谁为正朔。
用郑芝龙的原话说,他要做的是“纵横而所之”的“凤凰”,而不是“槛阱之中”的“虎豹”。
他和王笑谈判,说的是,投降可以,但要把福建划作如朝鲜一样的藩国由他镇守。
“门户私计”四个字,刻到了这些军头的骨子里。
王笑反正是完全看透了他们的德性。
他不愿许郑芝龙一个“国主”,那干脆把隆昌皇帝送过去,意思也很简单——
“来,当国主怎么够?你干脆起兵北上吧,当摄政王、当皇帝,来,打赢了我就给你当。”
王笑这些年打仗打得多了,这种手段已经用过太多次,熟练到云淡风清。
他调开秦山河,又把林绍元派往两广,在郑芝龙屁股后面逼压。
而在南直隶与浙江,他只留下秦山湖的四万兵马。
为的就是吸引郑芝龙。
他知道郑芝龙会来,若这点兵马都不敢来打,也不配称东南船王了、不配当纵横而所之的凤凰了。
相信这时候钱谦益的秘信也送到了……
说到钱谦益,王笑并不觉得这人有多坏,至少这人还有内心挣扎,除了个人气节有亏,也没做过什么倒行逆施的恶行。
另外,钱谦益主要还是名望大,一直以来却没什么执政的权力。
王笑就没把他当成过对手,只把他看成一个风向标。
一个江南士林人心浮动的风向标而已。
王笑之所以问陈惟中如何处置,为的是提醒陈惟中在南京要小心钱谦益罢了……
~~
之前在徐州的时候,王笑就喜欢问陈惟中一些无聊的问题,比如其人与柳如是之间的感情生活,想探讨的大概是……如何追求才女?
但这次到了南京,王笑并未与陈惟中聊这方面的事,一句话都没问过。
陈惟中知道,晋王肯定是已经佳人在怀、不再有这个困扰了,晋王现在烦恼的是如何避免被才女追求。
现在反而是陈惟中感到困扰……
若问他心里有没有柳如是?答案是肯定的。
但他之所以拒绝她,原因有很多,比如他早已成婚,不想委屈柳如是作妾;
另外,他就算纳了柳如是,以他妻子的品貌才情肯定是盖不出柳如是的风华,到时候必定会让妻子受委屈……
于是,他挥慧剑斩断情丝。
之后,柳如是嫁入高门,陈惟中也由衷为她感到欣慰。
可现在,钱谦益怕是要大祸临头了,陈惟中不免为柳如是牵挂起来,他怕她被丈夫牵连、怕她伤心、怕她不幸。
他在王笑面前为钱谦益求情,说的是“字字腑肺、绝无私心”,当时他也真是这么想的。
但回过头来,再次扪心自问,他也分不清自己有没有私心。
另一方面,因他曾经拒绝柳如是一事,江南风评说他对妻子用情至深,但如今一边举案齐眉,一边又对另一个女人牵挂不已,陈惟中还觉得对不住妻子。
总而言之,欲念不通达,最近就稍微有些乱了心神。
虽然如此,陈惟中还是能办好自己的公务。
他主政南京城,追缴积欠,给了南京士绅一个下马威之后,已经着手准备在南京施行新政。
只等王笑彻底击败郑芝龙、岑安国,挟大胜之势,给这江南变一变天。
相比起来,那些儿女情长的反而是小事了……
这天,陈惟中也得到了杭州的战报。
他知道王笑的战略意图,明白接下来郑芝龙很可能要北上了。
那么,钱谦益的利用价值已经用完了,接下来钱谦益怎么做都改变不了局势。
这个时候,陈惟中决定提醒一下钱谦益,免得对方脑子一热,继续掺合到某些事情里,给其家小带去大祸。
十月六日,钱谦益应邀到玄武湖畔与陈惟中相见。
当年便是在这九华山下玄武湖畔,他们曾一起集会,探讨学术、立社订盟,矢志挽救国运。
如今又是秋风瑟瑟,昔年的士子多已零落……
待见到陈惟中身后有许多护卫,钱谦益背过手,摇了摇头,忍不住讥讽了两句。
“卧子如今官运亨通,被晋王倚重,使江南士子不敢侧目,便是出门也是前呼后拥了。”
陈惟中略感尴尬,拱了拱手,道:“钱公误会了,是学生如今得罪的人颇多。晋王担心学生安危,才派了人护卫。”
他转头向身边的护卫首领道:“让我与钱公单独聊两句可好?”
那护卫首领先是瞥了钱谦益身后的随从们几眼,这才带了人往周边戒备。
陈惟中抬了抬手,请钱谦益一起沿着玄武湖边散步,开口道:“请钱公恕学生冒昧,今日邀钱公来,是想劝你一句……”
他略有些犹豫,缓缓道:“请钱公告老还乡,隐居一阵子。如何?”
钱谦益怫然不悦,因为有涵养,这才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老夫一生苦读,不是为了悠游林麓。”
“钱公乃我楚朝诗文一道之集大成者,奈何一生仕途坎坷,如今前路更险,何如早些掉头?”
陈惟中说钱谦益仕途坎坷却也不假……
四十多年前钱谦益就高中探花了,授翰林院编修,结果同一年就父亲去世,回乡丁忧。
等再出仕,当主考官,遇到了科场舞弊;
再出仕,又被阉党排挤,罢官。
钱谦益天天在家里做学问、写文章,名气、士林地位是一步一步往上涨,成了名满天下的大儒,但其人官场经历却颇为匮乏,正经的实务没做过,只做过些编纂之事。
一直到拥立隆昌帝,钱谦益才以名望出任礼部尚书。
陈惟中说得委婉,但言下之意却是“你没什么官场经验,玩不转的,早些回去吧”。
第1063章 来反攻
陈惟中这句话说得再好听,听的人也不可能高兴。
钱谦益冷笑一声,道:“即使仕途坎坷,老夫一心报国,从未向阉党权奸妥协过。”
他这一句话,说的既是当年作为东林魁首被阉党排挤才被罢官,又仿佛是在讥讽陈惟中投靠“权奸”。
陈惟中苦笑不已。
他不能说“晋王已经拿到你寄出去的秘信,你完蛋”了。
这是机密大事。
他只好斟酌着,又劝道:“钱公当知道,朝廷马上要在江南推行新政了。别的条例且不提,只说废除科举这一条,就会把钱公置于火上烤。你若是不尽早隐退,到时江南士林逼也要逼着你出面与朝廷争斗……”
“你现在知道担心了?”钱谦益反问道:“你不择手段追缴积欠之时,怎么就没想到江南会民怨沸腾?!”
“民怨沸腾?钱公何出此言?”陈惟中道:“追缴积欠,为的是均衡税制,使贫者不必多缴,富者补上应缴之数……”
“竖子胡言!”
钱谦益已然激奋不已,抬手一指陈惟中,骂道:“你竭尽催逼征收,手段酷烈,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民脂民膏搜刮殆尽,却还妄言贫者不必多缴?能交得起为何有积欠?”
“有权贿赂官吏才有积……”
“你等欺世灭祖,公然破千年之规矩,置列圣之仁政于不顾,罪行发指,民情沸腾!读书之人本为家国之栋梁,你等任意欺践,辱尽斯文,毁尽体面!专制之政,令人毛骨悚然!”
“钱公……”
“住嘴!别人怕你,我不怕你!我一生读圣贤书,当此千年规矩与仁政将摧之际若不出头,何时再出头?你休要再多说一句,我钱谦益宁死,也不迂从于你等之酷烈暴政。”
……
钱谦益不相信陈惟中是好心好意来提醒自己。
在他看来,陈惟中心里一定是巴不得自己早点死,只不过因为自己名望显著,不敢动手而已。
至于今日对方邀自己出来聊天,钱谦益认为……这是一个试探。
王笑让陈惟中主持推行新政,陈惟中心里有顾虑,不敢冒然推行,先试探江南士绅的态度,这才有了今日邀约。
对,一定是这样。
钱谦益于是认为,这种时候一点都不能服软,一定要摆明态度。
他要把江南士绅、文坛士人的坚决立场表现出来,也许陈惟中甚至王笑都会退缩。
因此,他显得极是强势,一席话说完,袖子一拂,转身就走。
——哼,今日且让你知道,千年圣训不可轻改,来日郑芝龙收复南京,让你等知道什么叫民心所向,倒行逆行必遭天诛……
~~
这一天相见之后,钱谦益愈发讨厌起陈惟中。
当然,他不会去安排人杀了陈惟中。
这不是他这种声望显著的士林领袖能干出来的事。
以他的声望,做事向来讲究事半功倍。
比如,钱谦益拥立隆昌帝,不过只是表个态,但郑元化就得给他一个尚书的位置;
他支持郑芝龙,所做的就是写几封信而已。但只要郑芝龙功成,他就是第一大功臣。
这就是声望的力量,做点小举动,便有大收获。
至于真做些什么事,比如像温容修那样组织刺客去刺杀王笑,钱谦益不做这样的事,因为费心费力,还要担着大风险,那叫事倍功半。
一样的道理,若是真对陈惟中做些什么事,平白坏了自己的名声,却不能得到什么好处,钱谦益不屑为之。
他更关注的还是南方的情报。
等郑芝龙成事,他将成为南楚的第一文臣,到时,陈惟中就只是他脚下的一个失败者。
终于,十月十五日消息传来,说是郑芝龙已在十月初迎奉隆昌皇帝,誓师出征,率水陆大军北伐,欲意收复南京……
钱谦益得知此事,狂喜不已。
等到到十一月,又有消息传来,说郑芝龙水师已到舟山。
钱谦益更觉大事已定,终于不再闭门谢客。
十一月八日,忽有人到钱家拜访,自称是他的学生,道是有要事求见。
钱谦益接了拜帖,心念一动,于是到大堂见对方。
但双方甫一照面,他还是一愣,惊呼道:“怎么会是你?!你不是离开南京了?”
堂上那年轻人转过头来,虽然乔装打扮过,但还能看出是马叔睦……
马叔睦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还跟着一个随从打扮的高大汉子,是他六月份策反的北楚锦衣卫细作高凌禾。
高凌禾其实非常郁闷,他当时不小心露了破绽,被马叔睦逮到,被威逼利诱,无奈之下只好归顺马叔睦。
结果,没享几日富贵,转瞬间南楚就走到了这种地步。
但他一个叛徒已没有选择,只能跟着马叔睦一条路走到黑了。
此时高凌禾黑着一张脸,先是扫了钱谦益一眼,接着目光一转,落在钱谦益的管家身上。
“公子,就是他,锦衣卫的人。”
钱谦益一愣,还没听懂这两人在说什么,高凌禾已然扑了过来,手中亮出匕首,惊得钱谦益老脸煞白。
那钱府管家是个四旬的中年文士,并不会武,才来得及喊一声“老爷救我……”高凌禾已毫不犹豫挥匕了结了他的性命。
血渐大堂,钱谦益心脏狂跳,吓得浑身颤抖不停。
“马……马贤侄……你你这是做什么,不问原由跑来我家杀……杀杀人?”
高凌禾拿匕首在那管家的衣襟上擦了擦,道:“钱公勿惊,此人乃锦衣卫暗探。”
钱谦益又一惊,只觉背脊一片冰凉。
放在平时,马叔睦手下一个武人哪有直接和钱谦益这种文坛巨子说话的资格,但他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
他这个管家是两年前才换的,当时柳如是说是一位闺中好友的亲戚,信得过。
如今回想过来,郑隆勖就是在那之后两个月遇刺的,怕不是当时北楚安排了一批细作到南京。
——对,那个那个顾横波就是怕不就是如是说的闺中好友?
……
“钱公。”马叔睦却始终是很平静的样子,拱了拱手,道:“是邵武郡王命我前来的。”
“邵武郡王?”钱谦益又是一愣。
他很快反应过来,邵武位于福建北部,怕是郑芝龙就是在那里迎奉了隆昌皇帝。
果然,马叔睦道:“是,陛下本欲加封郑公为漳王,郑公坚决不受,陛下只好赦封他为邵武郡王、招讨大元帅。”
钱谦益沉默了一会,叹道:“陛下平安便好。”
这一句话,已表明了一部分心迹。
马叔睦笑了笑,道:“邵武郡王已统率水陆共八十万大军北伐,业已行军至舟山……”
钱谦益心中暗骂“好你个郑芝龙,长江天险还在时,苦苦求你,你不肯来,如今终于是肯来了。”
他打断马叔睦,问道:“八十万,实际有多少人?”
“甲士十七万,铁人八千,戈船千余。”
“真的?”
马叔睦道:“郡王军中大炮、火器,不输北楚。”
钱谦益默然不语,心道郑芝龙早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却听马叔睦缓缓道:“我此来,是想问一问郑公,北楚军中是谁给郑公透露过消息?”
“那人?他并非被老夫收买,不过是喝酒喝大了,漏了口风……”
“无妨。”马叔睦道:“所以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