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6章 资本家(求月票求订阅)
陶然居。
“大少爷,晋王在老爷院里说话,唤你过去一趟。”
“三弟又来了?”王珍喃喃了一句,觉得王笑最近回家有点太勤快了。
他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正光着膀子由潭香换药,闻言披上衣服,往杜康斋走去。
近来王珍也有些小小的烦恼,比如陶氏怀着身孕却每日不忘处理生意上的事,还对他抱怨“这样忙的时候偏有了身孕”或者“相公怎这么久都不任官做事”,甚至玩笑着问他“相公的一妻一妾都有了身孕,是否要再纳一房妾?”
这让王珍觉得,妻子似不像以前那样在乎自己,似乎还有点嫌弃之意。
王珍也知道自己确实是赋闲太久了,但之所以不出仕,是因为他还有些事没想通……
一路走到杜康斋,只见院中站着几个护卫,守着书房不让外人靠近。王珍一看就知里面谈的又是机密事宜。
他走进书房,关上门。
只见王笑脸色有些严肃,王康反倒是讪讪的样子。
这是一副儿子训老子的场景。
“爹你觉得自己像话吗?你是我爹啊,去当人口贩子?”
“你这话就难听了,怎么就人口贩子了?”
王康抬头瞥了王笑一眼,又瞥了王珍一眼,脸色有些不自在,又道:“不就是运一批劳力去做工吗?多大点事。”
“运劳力去做工?你知道这事有多肮脏吗?你见过那些黑奴是什么凄惨下场吗?”
“我又不是没见过昆仑奴,人家自己都不觉得凄惨,你操哪门子心?”王康撇了撇嘴,道:“早些年,南洋那边的蕃夷进贡,也有送昆仑奴的,贵人们嫌他们看着碍目,想打发回去,人家还哭着跪着不走。”
“珍儿你是知道的,就金鱼坊的吴员外家里就有个使唤的女昆仑奴,买来的时候都不会说话,吱吱呀呀的,完全就是不开智的野人。后来会说点话了,一提到她家乡就跪下来哭啊,生怕吴员外不要她,就他们那蛮荒之地,吃的穿的什么都没有,更别提病了能有药治,无非就是等死,活得比牲口都惨……”
王康长叹一声,拍了拍膝盖,道:“虽说是把他们运出来为奴为婢,日子过得可比他们原来好多了。你就说,我们王家这些下人,哪一个不是顾念主仆恩情的?谁有说过一句老夫苛待他们?人口贩子?你这……你这孩子怎么敢说老夫是人口贩子?”
“你瞧瞧你这资本家的嘴脸。”王笑道:“一边把人像牲口一样买卖,一边大谈这是对他们好,肮脏。”
“你怎么说话的?!”王康又怒又怕,手往案上一拍,最后却也拍出没多大声。
“当初嫌我是土财主的人又是谁?还不是你说的,什么‘求田问舍、兼并农民土地的封建地主当得有什么意思’,什么‘真要赚银子合该在这大航海的时代,于海贸上大展拳脚’,这些话当初是谁说的?你现在说资本家的嘴脸肮脏了?
老夫肮脏?老夫辛辛苦苦攒了那么多年的房契、地契,十数万两银子你说不要就不要了……那都是我的银子,不是你的!我还没入土呢你就把我的银子一把撒了……好,你说王家不能带头倒卖京城的房屋田地,我听你的,为了儿子的仕途,这笔钱撒了就撒了。
可你说海贸赚钱?那海老远了,商船一去就是一年多啊,老夫盼啊盼啊,一年也就盼这么一遭有银子回来,大头还都是给了国库,真算下来比买地可辛苦多了。今年好不容易有了银子进账,你又嫌脏了?
那你说哪笔银子不脏?就你抄家灭族抢来的银子干净?银子这东西生来就是脏的,不然为什么我们王家世代商贾一直被人瞧不起,拼了命地想往士族挤……你你你……气死我算了。”
王笑道:“我是让你当资本家,让你堂堂堂正正做生意。让你去贩卖黑奴了吗?”
“做生意?”王康道:“放屁做生意!生意好做吗?去年那个印什么的地方人家都不让我们的商船进去了。你自己一两银子没赚过,一天到晚使唤人,现在还假仁假义起来了……
你比贺琬还懂海贸吗?他都说了,新大陆那边全都是金矿银矿,那放眼过去全都是可以种玉米、蕃薯、大麻的平地,一座山都看不见,地方比我们楚朝还大。
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人家把昆仑奴运过去种地、挖现成的金子,数不尽的金子!
你个逆子还在这里织布、造瓷,搞那什么白糖、香皂,等你一年运一船货出去,人家都挖了几十船金子了,蠢材!
那些蕃商为什么要运昆仑奴过去挖金子?因为当地的野人懒,昆仑奴一个人能顶他们五六个人。人家抢钱就是这么拼命,像你?跟在后面捡屁吃!
我告诉你,我王康一辈子做生意不搞那些小打小闹的,要做就要做大的。
别人赚大头,我赚小头的事我不干。跟在一群蛮夷蕃商屁股后面吃人家剩下的?那我还不如别搞海贸,关了这海贸商行,眼不见为净!”
王笑道:“你还有理了是吧?来,你要真觉得自己有理,我们父子俩走出去,我带你到皇宫大殿,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你们做的这些事说出来,让大家都看看,我爹多有本事,贩卖奴隶赚出了国库一年的收入。”
王康头一偏,也不做声了。
王珍在王康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已经大概听懂是怎么一回事了,却不急着开口。
好一会,王康道:“这银子又不是我一个人拿的,大头入了国库,剩下的也是给你麾下那些出生入死的功臣们分了……
还有,这些年一直打仗,那么多伤兵,那么多牺牲的将士留下的遗属,每人都能多分一点,还不都是按你定下的规矩分的。
人家也不容易,都要养家糊口的,以前日子不好过,勒一勒裤腰带熬过来了,现在能给人家多分点就多分点,有什么不好?
远的不说,就我们清水坊就有一户人家,他家里的大郎是你麾下的一个把总,当初也是千里迢迢去投奔你,德州一战战死了,留下一个寡妇带着四个孩子,还有老娘要养,上次才给人家分了十多两,看起来多,但一大家子要过一年。谁知道下次分红是什么时候?船翻了怎么办?
你看这次,我就又给了二十多两,自己还填了五两。这还是把总、是街里街坊的,换成别的兵呢?
老三啊,一直支持你的人是谁?不就是这些人吗?现在这边自己人还过得这般清贫,万里之外一点野人卖了就卖了,你搁你爹面子甩脸子?不孝就不说了,假仁假义的……”
王笑道:“你别拿这些压我,我假仁假义,你慈悲心肠?爹,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你从封建小地主到资本家的转变越来越快了啊?这些慈善家的面具说戴就戴,都不用人教,一套一套的是吧?”
王康小声嘟囔道:“有银子进账那当然快……”
他也不敢大声。
王笑又道:“分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贺琬怎么打算的。今年给这些功臣们分一笔红利,明年再分一笔,三五年下来,大家都尝到甜头了,你们是不是就敢名正言顺地打着我大楚的旗号干这些丧尽天良的事?!”
王康正想说话……
王笑喝道:“你们这是在收买文武百官,在朝堂上建立利益集团知不知道?!我按结党私营治你们罪!”
王康吓了一大跳,身子就是一抖。
他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贺琬都说了,再过三五年,朝中士大夫就明白这事有利可图了,到时你也平定天下了,我们也要去新大陆争一争金矿农田,那遍地是金子的无主之地,凭什么归那些蛮夷所有。”
没想到王笑先喝破了,这一下把王康惊得不轻,一时不敢开口。
王珍听了‘结党营私’四字反而像是松了口气,微微眯了眯眼瞥了瞥王笑,道:“三弟言重了,爹与贺琬绝不敢结党私营,都是一心为了你好。”
“为我好?我和大楚的颜面都被他们丢尽了。”
王康飞快地抬眼瞥了王珍一眼。
他真是没想到,大儿子这个书呆竟然会替自己说话,胆气不由壮了一点点。
“哪有丢什么颜面?贺琬又没打出旗号,都是以私人商队的名义做生意。”
“呵,看来爹也知道这事上不得台面,那你还做?”
“那不是因为我们楚朝讲‘仁’吗?朝堂上那些士大夫肯定会反对的。所以我这不也没有把册目公开吗?但在海外,人家就不觉得有什么上不了台面。”
王康说着,似舍不得每年的利润,长叹了一声又道:“老三啊,为父都不知道你在气什么,搞得好像万里之外那些野人是你的子民一样。我们又没做什么,给他们吃的,问他们要不要继续吃,他们点头了,这才把他们运到蕃商手里,这是你情我愿的买卖。
再说了,列海诸国都在干这买卖,那些蕃商都卖了三百多年了,眼下最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就算我们不卖,他们不照样在卖,有什么区别?
你不去贩卖又怎样?改变得了那些黑乎乎的野人的处境吗?倒不如现在不分一杯羹,让自己治下的百姓过得好点。”
“你还不思悔改?我不管别人怎么做,我堂堂上国,绝不能做这种有损国体的勾当。”
“怎么就有损国体了?一则我们没打旗号,二则那些蕃商不也体体面面的。我告诉你啊,这些奴隶还不是想卖就卖的,那是佛朗机人的生意,看得上你才肯和你做生意……怎么说来着……对,垄断贸易,能分一杯羹了在他们眼里才叫体面。
再说了,卖的那些是野人,有的是人家的那什么……酋长,对,人家酋长求着我们买他们的人,有的还是没开化、没开邦建制的地方,现在不把他们带出去,他们怎么开化?等过几百年还是吱吱呀呀的,话都不会说……”
“够了!”
“嘭”的一声响,王笑拍案喝道:“别给我找借口!我不管人家开不开化,我们不能卖就是不能卖!”
王康吓了一跳,脸色又是一变。
王珍听了王笑这句‘不管人家开不开化’,却是完全了放松下来。
他摆了摆手,道:“三弟,父亲还病着。”
他侧头看了王康一眼,又道:“父亲,不如请你先去歇息?我与三弟谈几句。”
王康愣了愣。
他是真没想到啊,自己这个大儿子好歹也是读圣贤书的,平时比老三还假仁假义,今天居然是这个反应,刚才帮自己说了一句话就算了,现在居然还帮自己解围。
——早知道一开始就找他商量了,没想到啊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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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康走后,王珍沉默了很久。
最后是王笑开口道:“我以为大哥会很反感贩卖奴隶之事,你却也不说说爹。”
“是啊。”王珍道:“我们读书人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圣贤书读来读去,首先就是一个‘仁’字。”
但他犹豫了一会,沉吟着,缓缓又道:“可我首先是你大哥,然后才是读书人。”
“都别搞的是在为了我才贩买黑奴一样。”
“三弟是怎么想的?同情那些被贩卖的奴隶?”
王笑想了想,道:“这些年……自己治下的人都还在水生火热,我也很累了,哪还有心情去同情别人?可能亲眼见了那些黑奴的悲惨处境或许会很同情吧……但,其实我早就知道如今正是黑奴贸易最猖獗的时候,我管不了这些,所求的只是我们自己不做。”
王珍道:“你气的是有损国体?气的是他们结党营私?要知道,他们是就算是结党也是为你经营,这都是你的心腹。”
王笑没回答。
王珍又道:“我虽没出过海,却与贺琬长谈过几次,对海外的情况也略有所知。这种奴隶贸易是什么样的我明白,其中血腥,绝不像爹所言的那般温和。
但我们要开海,必会面对这些。我们不贩奴,列海诸国却都在贩奴。比如我们生产了白糖,他们却用黑奴种大片的甘蔗,那这生意还打得开吗?
这还只是最小的比方,他们还有大片的种植园,除了甘蔗,还有大麻。更别说开采矿业,金矿、银矿,我们却永远只有丝稠、瓷器和茶吗?
贺琬也不容易,他这辈子漂泊海上,为的不是自己的富贵。他说眼看着列海诸国每年运回去大批大批的金银。我们呢?连我们在海外的子民都与那些黑奴一样受尽他们的盘剥,这让他觉得很难受,可回过头看我们的朝堂之上,士大夫只会骂他们这些海商与民争利。
问题是,这世间所有人都在争利,我们不争就行了吗?”
王笑道:“大哥是什么意思?”
“你就当不知道这事吧。”王珍叹息道。
“你不管派谁出海,最后都会做贺琬这样的决定。甚至换了别人还会瞒着你,偷偷贩奴,银子还到不了国库。因为这就是当今海上的形势,在这样的巨利面前,没有人能阻挡,只能被卷进去。”
“大哥让我装作不知道这事?”
“是。”王珍道:“眼下拿了分红的都是什么人?小柴禾、秦玄策、唐节、刘一口……不管他们知道不知道这笔钱是怎么来的。
他们都是为你出生入死的人,海贸的分红是你定的,多了这笔收益,他们会更坚定地拥护你。反之……”
王珍停了停,又道:“郑元化的死讯传来,我昨天一夜都没有睡好。我在想,这次变法若没有外贸商行的那笔分红,谁也不知道局势会变成什么样……我很担心你,高处不胜寒啊。
何谓‘为政’?分配利益而已。你不给功臣世袭罔替的特权,不给他们封地。因为你说要抑制土地兼并,那必然要给人新的财路。
海贸这条财路就是你许诺给他们的,现在你不能反过头来又告诉他们‘这财路太脏了,这钱我们别要了’。”
王笑想了很久。
他忽然隐约又明白了一点点,为何这个国不适合走资本的道路?
哪怕他这个现代的灵魂,也感受到了儒家传统思想与资本之间的剧烈冲撞。
他还发现自己原先想得很天真,什么好好发展工业、正经进行海贸。
没有资本的原始积累,没有巨利的催动,哪来的工业?
人家奴役着数以千万、万万计的奴隶拼命采矿、种植,疯狂地洗劫着天地间的财富。自己这边却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文明。
就好比,别人看到一船一船的黄金,多得运都运不过来,拼命想让船走得快点,于是催生出了蒸汽机。
自己这边难道是“晋王想要制作一个蒸汽机来玩,让我们做一个”,或者“这玩意到底有什么用啊?”
在这个时代,开眼看世界,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小时候在历史课本上骂一骂资本原姓积累的罪恶很容易,真回来了,面对的却是整个时代的疯狂趋利。
那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还能怎么办?闭关锁国?
王笑闭上眼,摇了摇头。
王珍又叹道:“大哥是读圣贤书的,对奴隶贸易的抵触不比你小,说这些,心里比你还难受。但有两句话——水至清而无鱼、打天下易治天下难。
郑元化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你若能明白……这事,就当都不知道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王笑仿佛没听到一般。
良久。
他身子微微一颤,睁开眼。
“我知道怎么做了。”他缓缓开口道:“郑元化的死,教给我的不是只有警惕和教训,他还给我留下了我们传承数千年的……治理天下的智慧。”
王珍微微一愣,抬起头问道:“你要怎么做?”
“我行王道。”王笑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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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珍眯着眼,就那么看着王笑大步走了出去。
他隐隐发现自己这个三弟似乎有了些……帝王之气?
然而他想到近来兄弟之间探讨的那些内容,又觉这真是奇怪的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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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孔兴燮进了宫,走进建极殿。
他已经十五岁了,乃孔子的第六十五代子孙,是如今孔家的家主,当代衍圣公。
自从王笑抄了孔家之后,衍圣公府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特权,简单来说,孙家人也要自己做事才能养活自己。
好在他们毕竟是诗书人家,人脉广阔,倒也都能找到事做。
至于孔兴燮,因年数还小平时还要读书,朝廷倒也有给他发些口粮,分额相当于贡生,偶尔还要靠族人接济。
就这样,王笑还怕孔家留在山东会仗势欺人,把他们迁进京城来,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孔兴燮平时也不敢表露出不满,反而揣磨出王笑为人处事的态度——自己只要不惹事,自食其力,那王抄家倒也不会刻意找自己麻烦……
“义父。”孔兴燮恭恭敬敬在王笑前面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王笑面上不显,心里却微微诧异了一下。
他已经完全忘了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年轻人是自己的义子了。
“近日,朝堂上有人弹劾贺琬,你是怎么看的?”王笑问道。
孔兴燮低着头应道:“孩儿近来都在读书,并未……并未听说过此事。”
“那你看看折子吧。”
“是。”
孔兴燮看了一会,不由沉思起来。
其实这事他听一个族人说过,这是这两天京城的头等大事,有个叫姚启圣的小官,不仅弹劾了贺琬,还弹劾了王康、小柴和、秦玄策、唐节等诸多文武重臣,满朝哗然。
但奇怪的是,这封奏折被王笑留中不发了,朝臣都猜不透王笑的心思。
——这种时候,问自己是何意呢?是因为那个官员是扯着孔圣人的‘仁义’之说弹劾晋王一党吗?
孔兴燮思索着,却又不敢把王笑晾太久,只好道:“孩儿认为,这是捕风捉影……”
话到一半,他脑中灵中一闪,又道:“就算是贺都督真的贩卖了些昆仑奴,那也是在教化野人,孩儿可以……以衍圣公府的名义为此事正名,义父觉得……可以吗?”
“不必了。”王笑的声音让人听不出喜怒。
“是。”
王笑沉默了一会,又道:“海外有个小国,近来颁布了一个航海法案,规定别国制造的货物不能运到它的殖民地,比如不让我们的商船去印度,你觉得合理吗?”
“孩儿不懂这是何意……这……”
“我问你合理吗?”
“不……不合理。”
“那这些小国到处杀烧掳掠,对各大洲的原著民进行残忍的屠杀、掳掠奴隶,你觉得合理吗?”
“不……不合理。”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
“打……打他们?”
“我们暂时抽不出兵力打他们。”
“那……遣使声讨他们?”
王笑显然不满意,道:“如今海外狄夷横帆诸洋之上,杀各大洲之民,豪取强夺各大洲之物产、人口。我大楚泱泱大国,居天下之中,岂有坐视之礼?我有意派你出使列洋,以圣人之道教化七大洲五大洋之万民,你可愿去?”
孔兴燮身子一僵,喃喃道:“孩儿……孩儿不知义父所言何意……”
“你可知传教士?”
“略有……略有所闻。”
“为何那些传教士要跑来我们这里劝我们信什么上帝?我就不想信上帝。”王笑道:“我觉得,还是信孔圣人比较好……”
“这这这……孩儿实在不明白。”
“好,我说得简单一点,各大洲这些物资、人口不能再让这些藩夷小国随便抢了,世界急需有大国出来维持秩序,我大楚义不容辞该担起这个责任。
但现在时机还不对,所以我打算先派一批儒生到各国教化那些化处之民,就像传教士一样……他们会宣传我们的仁德,教授我们的文字语言,在诸洋各国设立……嗯……孔子学院。
那些原著民、奴隶,只要接受我们的教化,承认我们为宗主国,便可向我们申请庇护,若有强盗要迫害他们,我们可以出兵保护他们的矿产和作物。
终有一日,我们要让四夷宾服、万邦来朝。而你,孔圣人的第六十五代孙,衍圣公,也该担起教化万民的责任,我要你去做这些儒生的象征,是‘圣人’,我要你把‘仁义礼知信’传播出去,明白了吗?”
孔兴燮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
“孩儿……还是不明白,我们不是没有兵力出海吗?”
“现在没有,等你教化了那些化外之民就有了。到时候,我大楚水师所到之处,要有万民欢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箪食壶浆’就是我要你做的。”
孔兴燮低声道:“到时候?孩儿……能不能问一句……那个……要去多久?”
“你今年多大?”
“孩儿十五了。”
“你很好,等你再回来,就是年富力强的大人了。”
“这……”
“你不想去?”
“不不……孩儿愿为义父效死。”
“放心,你不会死,会有很多的秀士与你同行,贺琬也会派人保护你,知道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吗?”
“教化万民。”
“不错,你记住……孔夫子的话,要让世界都认真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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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走了,王笑微微叹息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
但现实不是小说,问题不会等到他平定了天下、建立了强大的水师才出来。
这世上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前进,没有人会等他准备好。
有些事他必须尽早开始布置,这是时代的大潮,他不能规定潮什么时候来。
但他决定用尽全力去把掌握这些浪潮……
第1037章 行王道(求月票求订阅)
王珍的书房里,碎碎念的声音响个不停。
“珍儿啊,早知道你这么通情达礼,为父就不去问那大玉儿了。你说那女人,为父答应收她为义女了,她转手就把事情捅给老三,这蒙古人就是……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唉,你说怎么办啊现在?”
王珍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向坐在身边长吁短叹的王康道:“换作是我,也会马上把事情告诉三弟,瞒下去才麻烦。”
“哦。珍儿,你说为父该怎么办?怎么办?你好歹拿个主意啊。”
“父亲,孩儿都说了,你不必担心,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你没看王老三那天那么凶……”
王珍又走神了一会,道:“父亲你仔细回想三弟说的话,他说了什么?”
“我忘了。”
“他说贩卖黑奴的生意肮脏,朝堂上的大臣会反对,有损颜面,问你们是不是在结党营私,是吗?”
王康连连点头,道:“对。”
王珍又道:“但这两天他可有惩治父亲或贺琬?他可有关闭外贸商行或罢免父亲?可有把那些分红的银子收回去?”
王康愣了愣,有些疑惑起来,道:“那倒是没有。”
“这便是了,那父亲在担心什么?”王珍叹息道:“三弟又没有说要和父亲你断绝父子关系。”
“他敢?!反了他了。”
王康惊呼了一句,想了想抚须问道:“他还能为了一些万里之外的野人做出这等不孝之事不成?”
“孩儿只是打个比方,爹只知道三弟没有要追究此事的意思就好。”
王康又问道:“真的?他真不会追究?可是有人弹劾老夫。”
“三弟做事向来重效率,若真要追究,就是直接惩治,而不会有人弹劾你们了。”
王康迟疑片刻,又问道:“那……这生意?老三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珍想了想,道:“我也没想明白……但三弟说别做,父亲暂时就别做了吧。”
“到底为什么啊?连你一个书生都没他那么滥好心。”
“滥好心?”王珍道,“他坐上晋王这个位置杀了多少人?就在太平时节,连姚文华、范文程这种可杀可不杀之人他都毫不犹豫杀了。这次的事岂是滥好心这么简单?”
“我看他就是越来越假仁假义了,上次那些刁民冲撞我们家,他也不去追究……”
“父亲。”王珍摇了摇头,莫名有些不悦,道:“当时三弟为何不杀那些平民?因为权贵煽动他们暴乱,就是为了要让三弟杀他们,借此口诛笔伐,削弱三弟的威望。
但在父亲眼里,不杀那些平民就是滥好心?若只会逞这一时之快,我们和江北四镇那些军阀有何区别?还治什么国?
父亲也是快六十的人了,看问题若还只是这么简单,觉得逢人便杀才是杀伐决断、不杀某些人就是假仁假义,未免太无进益了。三弟如今不是怀远侯、虢国公、靖安王了。他甚至不仅是晋王,他是世主,是要治国的。你是他的父亲,有时候想事情能不能站在他那个位置上想一想?”
王康颇为不爽,道:“老夫怎么就没想?若不是替他想,老夫何苦做这昧良心的生意?买些田地、收租不好吗?”
王珍叹息一声,道:“父亲还不明白吗?治世要有治世的胸怀,容得下天下人,天下人才容得下你,你能不能不要只盯着那一点银子?”
“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是站在谁那一边的?!”
“不是这么简单。”王珍道:“就比如这贩卖黑奴之事,我看三弟那天说的几句话,并不只是在同情黑奴。”
“那为何蕃商们能卖,我们就不能卖?”
王珍目光中再次带着思索,缓缓道:“这两天我想了想……也许是想明白了一点。”
“什么?”
“我朝讲‘士农工商’,向来不齿于商贾趋利,朝堂上多的是读孔孟之学的士人,绝不会认同这个生意。”
“老夫知道,老夫这不是偷偷的卖吗?”
“瞒不住的,一旦揭破我们在做这等买卖,有可能就会被有心人用来打击三弟的名声威望。”
王珍说着,又沉吟起来,道:“据我说知,那些蕃邦则不同,一则不太讲礼仪仁义,二则他们那边商人地位极高,甚至可以主导国事。
就连百姓也不同,蕃邦百姓多为雇工、奴隶。不像我们大楚,自有田地的耕农多。
自耕农守着几亩田地自给自足,海贸有再大的利益也与他们无关,加上我们数千年的儒家传承,百姓也知道仁治,他们想要的是一个‘仁君’,而不是‘暴君’。
父亲说三弟是假仁假义,真也好,假也好,他现在需要保持这份仁义……”
王珍说到这里,仿佛自己也明白了许多,喃喃道:“我不知道三弟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作为晋王、世主,他只能反对这个生意……对啊,我们是礼仪之邦,怎么能做这种生意呢……”
王康还是没听明白。
他都不知道大儿子这个书呆子为什么又在那里自言自语。
“蠢材,我们礼仪之邦不做这生意,那些蛮夷却还在做。你想想那些金矿、那些良田,被人抢光了啊!”
王珍喃喃道:“我知道……”
王康来回踱了几步,又道:“我就是站在老三的位置上想的……我是这么想的啊,你看那个新大陆,凭什么是别人的?你说老三是世主,那他不该为我们楚朝把那些好东西都拿回来吗?不用那些野人干活,难道要用自己人干活吗?”
王珍道:“我知道父亲说的有道理,但我们泱泱大国,吃相不能那么难看……”
“人家狼吞虎咽,你慢慢吃?你慢慢吃?”
王康拍了拍额头,叹道:“苍天,老夫怎么就生出两个这么蠢的儿子?!
唉,你们两个没打理过家里的生意,屁都不懂还要瞎指使,要是老二在家,一定会懂其中的道理……”
~~
公主府后面又依着之前在山东的布局建了一个知事院。
王笑过来的时候正见左明静和唐芊芊坐在那核验文书。
他挤到两人之间坐下,道:“孔兴燮不够聪明,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干脆把他打发到海外去……明静帮我再筛选一批更聪明的官员出来。”
“好。”
左明静应了一声,更显温婉。
唐芊芊则是问道:“江南还未平定,笑郎为何现在就如此关心海外之事?”
“平定江南也就这一两年了。”王笑道:“江南的问题不是战争能解决的,更棘手之处在于利益,而海贸是增加国库收入、转移国内矛盾的重要一环,也是一个稳定江南的筹码。
还有,现在这场大航海的浪潮我们如果不参与进去,两三百年后,随着白银的大量贬值、西方国家有了足够的黄金储备,就会对我们整个经济造成巨大的冲击,那就是一场极深重的灾难。”
唐芊芊问道:“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白银是我们楚朝的本位货币,从国库到士绅、再到百姓,都喜欢藏银子。但现在西方资本都在疯狂地掠夺黄金白银。
其中这些白银通过贸易,早晚都会流入我们楚朝,这叫贸易顺差。
但顺差不一定好,比如,现在我们的白银已经开始贬值了。而且,随着大航海的进行,白银还会不断激增。
西方的资本国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已经开始储备黄金,等他们拥有了足够多的黄金储备,废除银本位,转而使用金本位。那么,我们的白银就会迅速贬值,经济崩溃,我们这些喜欢藏银子的地主老爷和老百姓的财富……就等于被他们掳掠一空。
这是资本的本性,它会不眠不休地掳掠世间财富。
资本在用奴隶开采的金矿、银矿,用他们的血泪换取财富,而我们没有殖民地,很难扭转这个局面。
闭关锁国也没有用,不是我们把国门一关,闭上眼睛装作看不见就没事的。
我们只能直面这些问题,黑奴贸易、屠杀原著民这些事……不是我个人同不同情、圣不圣母的问题,说实话,我可以懒得去管他们。
问题是这个浪潮早晚会冲击到我们,因为我们是世界的一环。
但像爹和贺琬那么偷偷摸摸地贩卖奴隶是行不通的。没有朝廷完整的规划,他们那样赚回来的白银只会加速我们的通货膨胀。
那些资本家太聪明了啊,意识到白银的贬值趋势,大玩金银套购的把戏。所以,新大陆的那么多黄金,我们运回来的却全都是白银。”
唐芊芊低着头想了想,消化着王笑所说的这些内容,又问道:“这些你为何不告诉爹?”
“他懂什么。”王笑摇了摇头道:“你就不能和他往深了说,在他眼里,一件事不是对就是错,不问根由。和他说了,他只会认为我允许他贩卖奴隶,只是要卖成黄金、不能成卖成白银。老头子钻到钱眼里去了。那就让他怕,让他有所忌惮,才会给我收敛起来。
而且,贩卖奴隶肯定是不行的,血腥不血腥不说,我们一个儒家传统教化的封建帝国去和资本国家玩这一手,这是以短击长,注定玩不过他们。
现在海外这个世道不讲规矩、强取豪夺。在这种环境下,我们礼仪之邦参与进去必然要吃亏。
殖民地在人家手上,奴隶在人家手上,我们只有货,还帮他们卖奴隶?到时候黄金赚不到,赚了一堆白银回来,回过头被人指责贩卖黑奴,坏了大国名声。
怎么算,这都是大亏本的买卖。不然黑奴贸易是他们垄断的生意,他们为什么要允许贺琬参与?我们的资本比起人家太嫩了啊。比如我爹这种还没彻底转成资本的土财主,死活都不相信白银会贬值,这是他一辈子的执念。
要下场玩,就不能按他们那套不讲规矩的规矩来;要玩,规矩要由我们来定。”
唐芊芊笑道:“这就是你与大哥说的‘行王道’?”
“不错。”
“孔家、儒士,就是你派出去定规矩的?”
“算不上。”王笑道:“他们定不了规矩。”
他叹息了一口气,又道:“大一统的脚步太慢了啊。等我平定江南,如果能收服了郑芝龙的海上力量,才勉强算是初步有了定规矩的实力……的基础。
孔家能做的,只是先行铺垫,引导海外的舆论,为我们拉拢土著与奴隶一起对抗西方资本,提高我们的影响力和地位,制造由我们定规矩的大义名分。
如果顺利,等到我们的水师力量完善,我们楚朝就可以名正言顺主导世界局势,分配利益……哦,不,是‘主持正义’,把民主和自由送给世界人民。
嗯,大义很重要,但最后,真正决定一切的还是实力。
这是一条漫长的道理,如今还只是从零开始,但必须开始布局了……”
唐芊芊想了想,沉吟道:“但……只怕那些蕃邦不会允许我们的儒士到他们的地盘上引导舆论吧?”
“是啊。”王笑道:“但也不是没有机会。去年英国颁布了航海法案,为了保护他们本土、殖民地的贸易垄断,我认为这个法案必将引发它与荷兰的战争。
这个时候,我可以给他们一点武力威慑。英国和荷兰,我得挑一个教训一下,让他们知道我们楚朝水师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
唐芊芊讶道:“笑郎莫不是在开玩笑?那可是远在万里之外……”
王笑道:“我有个想法,荷兰人占据琉球之心不死,还击毁了我们两艘运兵船,妄图结盟南楚或清朝对付我们。
这个时候,若我们能在海面上再一次歼灭荷兰舰队,挟此大胜之势,英国人会迫切寻求与我们结盟,如此或可以让我们的商队和儒士进入印度、加勒比海诸岛、美洲等地的英属殖民地……”
这些话,就连唐芊芊也听不懂了。
当她迅速从王笑的神态中捕捉到些犹豫、不好开口的神态。
“笑郎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们现在没有能力攻打巴达维亚,但……”
王笑说到这里停了停,沉吟了一会,道:“布木布泰有个计划,也许可以骗一队荷兰战舰过来……”
~~
入了夜,王家小院里点起烛火。
布木布泰洗过脸,对着铜镜慢条斯理地擦了玉容散,拿着一个太平车在脸上推按着。
太平车其实就是一个小柄上面挂着五颗玉石制作的滚珠,滚珠在脸上的穴位上滚动,促进血气循环,以达到养颜驻颜之效。
她近来无事可做,每日里就是做这些养颜之事。
王家也不为难她,要什么薏米、白芷、甘松、苓香之类的东西也都供应着……
屋门被人推开,布木布泰没有回头。
她透过铜镜看到王笑走了进来,于是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怎么没把玄烨送回来?”
王笑道:“还没到孩子陪你的那一天。”
“那就是你特地来找我的?”
“算是吧。”王笑道:“对了,我收到消息,福临已经回到沈阳了。”
布木布泰微微一愣,像是有些扫兴,眼中的兴奋之色消退了不少,但又有些欣慰与惆怅。
她默认了一会,最后淡淡道:“知道了。”
王笑懒得和她绕圈子,开门见山问道:“你当时是怎么和荷兰人谈的?他们三月份从巴达维亚出发?”
布木布泰道:“哪有那么简单?那些红毛鬼又不是傻子,他们在济州岛安排了人,有小船来回向长崎传递消息。
从大沽口到巴达维亚,快的话也要三四个月,他们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你收复中原了,但他们若先去了长崎,必不会中计。
要骗他们来,当然要有人去联络。
还有,我买的那些火器,也是要先交钱的,用丝稠替代也可以……”
“然后呢?”
“具体计划我忘了,大清都退出关内了,这么大的事想骗过荷兰人可不容易。这事我交给索尼和范文程办的,你去问问他们好了。”
布木布泰微微冷笑着,侧过头瞥了王笑一眼。
她连用丝稠替代银子这种细节都知道,自然不会是真不知道具体的计划。
王笑道:“事成之后,我可以放你回科尔沁。”
“玄烨呢?”
“他是我的儿子,当然要留下。”
“你这条件就和没说一样。”布木布泰道:“何况我在这里住得蛮好的。”
“那就算了。”
王笑往外走去。
布木布泰又道:“你可别忘了,他们击沉了你两艘运兵船。”
“我没忘,但我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报复。”
“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了,何必和我玩这一手?”布木布泰讥笑道,“你过来,条件可以谈。”
“你想要什么?”
“娶了我。”
“你知道我不会娶你的,何必再谈没用的条件?”
布木布泰道:“你要我帮你做事,又不给好处,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有些傲然地仰了仰头,带着些轻蔑的语气道:“知道吗?当初我捉了你,让你为我出谋划策,那时……你只要把我伺候高兴了,我可以封你为王,甚至改嫁于你,看,我比你要大方得多。”
“是吗?现在你也能把我伺候高兴了?”
“好啊。”
布木布泰抬起手,摆出一个让王笑搀扶的姿势。
她已经重新变得自信起来。
她不怕被囚禁,因为她曾经有过比这更凄凉孤寂漫长的岁月。
她只怕自己没用了。
现在,知道自己在王笑眼里还有价值,布木布泰那气势又重新升上来。
如狐狸般的眼睛眯了眯,媚态四溢。
“好啊。”她以恩赏般的口吻又道:“我不用别的条件,你今晚留下来陪我,我替你做事……”
王笑转过身,背对着布木布泰。
“我警告你,别再耍这种花样。”
“我耍花样?”布木布泰讥笑道:“怎么?怕家里的美人们不高兴了?天天陪一群小妮子,不想换换口味?”
王笑道:“我不一定要用你那荒唐的办法才能对付荷兰人,别再挑战我的耐心。”
“我知道啊,我又没提什么条件。”
布木布泰高高仰起头,显出一段白皙的脖颈,手里拿着玉滚石,轻轻滚过自己的皮肤。
她又道:“何况我们又不是没有过,都那么多次了……每次你也很尽兴不是吗?”
她眯着眼看着王笑,见他不答,又道:“你说有别的办法,可你还是来找我了。呵,你不会是想找个借口来看我吧?
哦,你明明就很好色,我知道的。你若不好色,怎么会搜罗各式各样的女人?
我是女皇帝,你喜欢征服女皇帝是吗?王笑,你转过来……让朕看看,朕是不是猜错了。”
“呵。”王笑道:“喜欢显得你聪明是吧?你越聪明,我越懒得用你,算了。”
他摇了摇头,往外走去……
“王笑,我又怀上了。”布木布泰忽然道。
王笑像是愣了一下,停下脚步。
“骗你的。”布木布泰得意地笑了笑,道:“你今天不方便对吧?她们知道你今天来找我了。你下次再过来吧,我会帮你……”
第1038章 心难测(求月票求订阅)
城西惠风酒楼。
小柴禾拎了个包袱走进雅间,只见王珰、庄小运、耿当都在。
他把包袱递给王珰,道:“五公子,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王珰嘻嘻一笑,接过打开来一看,果然是一套类似锦衣卫的衣服。
“新的吧?”
小柴禾点点头,道:“新的,按五公子说的改成了小尺寸。但图样有些不同,总不能真给你我们锦衣卫的官服,免得闹出麻烦来。”
“放心,不会有麻烦。”王珰收起包袱放到一边,道:“看着差不多就好,谢柴大哥了。”
“自家兄弟,顺手的事。”
小柴禾落了座,又问道:“五公子要这衣服做什么用的?”
王珰摆了摆手,道:“这你就不必管了。”
“莫不是……晋王想再开东厂或建别的暗探衙门?”
小柴禾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端起酒杯作漫不经心状。
“我哪知道。”王珰随口应着,一转头见了小柴禾那有些患得患失的表情,笑问道:“怎么?你们三个都有心事?”
“我们被人弹劾了。”耿当闷声闷气道。
“哈哈哈哈……”
王珰笑了好一会,晃头晃脑道:“我还以为多大点事,搞得像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似得。谁没被弹劾过?我上次在户部门口撒了泡尿还被人弹劾呢……”
庄小运泛起些担忧,向小柴禾问道:“这次那笔分红,真是贺都督贩卖奴隶换来了的?”
“不知道。”
耿当道:“那些奏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听着好惨,这笔银子能花吗?俺觉得不太好,但俺都交给媳妇了……”
“我也花完了。”庄小运道:“我在积水潭那边买了套园子,想说……”
“想说娶个媳妇?”王珰问道。
庄小运叹息了一声,闷头喝酒。
王珰摇了摇头,道:“等等……你们都有银子?为何就我没有?要是这样,今天这顿酒我不请了啊。”
“我请。”小柴禾道。
“那好,小二……过来,再添几个菜……怎么都这么便宜?去,到佳肴馆再打包几个菜过来,要最贵的,再给你们一人添五百文的跑腿费……”
小柴禾也由得王珰胡闹,总归是花不了几个钱。
他想了想,对庄小运和耿当道:“放心吧,银子花了就花了,晋王都没说过要收回去,你们自己在这瞎担心什么?”
“我就是觉得,这事看不透。”庄小运道:“就我们这些人,全是晋王的心腹,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敢攻讦我们?”
小柴禾道:“那姚启圣我查了,不过是个小官,但背后主使之人竟然连我都查不到,这事确实有蹊跷啊……谁这么大能量?”
他说着,转头又看了王珰一眼,颇为诚恳道:“五公子,你也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近日这事,我实在是心里忐忑,还请五公子透点口风。”
王珰还在笑着,放下手里的筷子,道:“要我看,有人弹劾你们也不是坏事。收复京城之后,我们这些人也太嚣张了吧?这事别的不说,我只说一点啊,贺大哥虽说是一片忠心,但事情就是瞒着晋王做的。
怎么?他瞒着晋王在暗底里做了事,现在被人弹劾了,你们还替他委屈?
那再一想,是不是贺大哥给大家赚了银子,在大家眼里,哪怕他瞒着晋王也是对的?今天这事没人弹劾,明天是不是大家就敢收别的来路不明的银子?”
座中三人听到这里,背上一凉,惊出一身冷汗。
小柴禾只觉有汗珠从腋下滚下去。
目光看去,王珰露着牙洞,还是那傻乎乎的样子,但眼神中已有王珍那种沉稳深沉的味道。
这个不成器的公子哥,终于还是被王珍一点点费力地拉扯成材了……
“哈哈哈哈。”
王珰忽然又笑起来,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道:“哎哟,你看你们,唉,我本来不想说的……这事我早就看明白了。放心吧放心吧,晋王既没要你们把银子吐出来,说明没什么大事。
不过……这么说吧,你们的分红不少了吧?一年比一年多吧?我看着都眼红。现在你们多这一笔钱又能怎么样?小运你就能娶到花枝吗?
更重要的是,你们拿这笔银子心里安不安心?要是心里不安但还是拿了,和自己说‘我是一片忠心’,被人弹劾了还怪别人多事……这可不是什么好苗头啊。
前阵子出事的魏几悦,比我们几个都聪明吧?人家书读得多好。但他不还是陷进去了。我在想啊,以他的聪敏,要是第一次收银子的时候有人弹劾他一下,他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我们都是晋王的心腹,都是立过大功的……哦,你们都是立过大功的,不算我。总之晋王也没薄待大家伙吧?
现在出了这么个事,贺大哥瞒着晋王给大家伙分了钱,大家伙拿的时候也不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这让晋王怎么办?处置吧,寒了大家伙的心;不处置吧,长此以往就乱套了。反正我要是晋王,我得烦死了……”
小柴禾听完,只觉衣服都被汗湿透了。
他又想到那天晋王问的那一句“黄斌为何会背叛郑元化?”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能重蹈黄斌的覆辙。
一直提醒一直提醒,但居然都没发现自己的心态在不知不觉中还是发生了变化。
今天要是没有王珰这一席话,自己还觉得那些小官的弹劾是在多管闲事……
原来背叛从来都不是“我想要背叛才背叛”,而是在不知不觉中,一回头才发现走到那一步了。
小柴禾端了一杯酒,颇有些郑重地向王珰道:“谢五公子提点。”
庄小运与耿当也连忙端起酒。
王珰却只是露出牙洞嘿嘿一笑,道:“谢我做什么?要明白了,就谢姚启圣吧……哈哈,好了好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大家谨慎一点就是了,吃菜吃菜……”
小柴禾只觉今天真的对王家堂五公子刮目相看了。
但就是不知道他要锦衣卫的衣服是干什么用?问了也不说,不会真是晋王要再开一个暗探衙门吧……
~~
这夜,王珰带着三分醉意回到家里,一进院子他就皱了皱眉。
“咦,怎么没听到蝈蝈叫……我的铁背大将军呢?”
“相公……”
“唉,碧儿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又被那孟古青拿走了?”
“嗯。”
“真烦。”王珰叹道:“好想搬出去住啊……”
他忽然想到什么,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拉着碧缥就回到内屋。
“好碧儿,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窸窸窣窣过了好一会,屋内碧缥的声音响起,清脆中还带着威风气。
“好你个采花贼,还敢拒捕?!看本捕头把你捉拿归案!”
“都说我玉面飞剑王五郎不是采花贼,碧捕头,你若再敢冤枉我,就休怪我辣手摧花了……”
“哼!看招……哼,小贼,放开我……”
~~
次日,晋王府,大堂。
“近几日有人弹劾贺琬,你是怎么看的?”王笑开口问道。
站在他对面与他禀奏的臣子是侯恂。
侯恂沉吟片刻,眉头一动,恭谨应道:“依下官所见,贺都督其罪有二,未事先禀奏朝廷而擅自作主,此罪一;贩卖化外野人,为趋利而伤天和,损我大楚颜面,此罪二。然念在其一片忠心,初衷还是为国库增加收入,又是被海外蕃商蒙骗,不知蕃商虐待奴隶之行径,下官认为……宜酌情惩治。”
王笑看了侯恂一眼。
这一眼比看孔兴燮时就多了些不同的意味。
“为何‘酌情’惩治?‘你’认为该怎么惩?‘本王’又该怎么惩?”
侯恂又想了想,不易察觉地打了一个哆嗦,仿佛有些喜意,拱手应道:“若让下官来说,宜重……”
“不必说了,你很聪明。回去上个折子吧。”
“是,下官明白。”
侯恂正待告退,忽然又听王笑道:“听说你与顾……哦,与知事院徐校书有些仇怨?”
侯恂一愣,心中一惊,连忙道:“绝无此事!下官与徐书绝无过节,请晋王明鉴。”
王笑道:“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不是有过节,这次是徐校书向我举荐了你,这是唯才是举啊,你别让我失望。”
“是,下官明白……”
~~
侯恂退出大堂,眼中渐渐浮起喜色。
他心里正想着:“本以为晋王擅打仗而不擅治国……没想到啊,年纪轻轻有这样手腕……”
接着,一转身,只见一人正站在廊中,不是顾横波又是谁。
侯恂略感有些尴尬,不由又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呵,权阉一样的贱女人。
但他很快就收敛起尴尬的表情,挂上一个显得有些卑微的笑容,走上前去,拱手道:“正巧遇到徐校书……”
“不巧。”顾横波背着手,微仰着头,道:“我就是在这里等你,想告诉你一声,是我向晋王举荐了你。”
这事却是真的,左明静吩咐她整理官员宗卷,选个有名望、懂变通的儒家大官出来,她看来看去,知道侯恂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
侯恂愈发感到老脸挂不住了。
他向四下一瞥,见周围只有晋王府的护卫,于是又拱着手,放低姿态,赔笑道:“老夫谢过徐校书厚恩,我侯家没齿难忘。”
——呸,风尘贱籍女子,得志便猖狂,阉奴……
顾横波丝毫不掩饰讥嘲的笑容,道:“我给你送了一场前程,你就这么谢我?”
“是,徐校书想让老夫怎么谢?”
“我不像你那么虚伪,有话就直说了。”顾横波道:“第一,晋王交代的差事办好,要敢走露一点风声……这次可不是发配南阳那么简单。”
“这是自然,老夫明白。”
顾横波道:“说,‘侯方域配不上李香君,侯家是下贱门户,不配迎李香君入门’。”
“徐校书,这就……欺人太甚了吧?看在你爹与老夫的交情上,何必……”
“是吗?”
顾横波冷笑一声,道:“那你让开,我有事禀奏晋王,你别拦在这里。”
侯恂飞快又瞥了一眼周围的侍卫,见这些人一个个如木头一样,眼见堂堂高官被一个小女吏羞辱也不表态……
顾横波已经背着手绕过侯恂,向大堂走去。
“侯方域配不上李香君,侯家是……下贱门户,不配迎李香君入门。”侯恂闭上老眼说了一句。
“什么?”顾横波又问道。
侯恂反正说也说了,于是又说了一遍。
顾横波目光看去,见这老头已睁开眼,姿态放得更低了,刚才那点恼羞成怒已经完全不见了。
她讥笑道:“谁贱?是你贱还是我贱?”
“是我们侯家下贱,往日得罪了李大人与徐校书,下官错了,还请徐校书大人不记小人过……”
顾横波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让侯方域别再纠缠香君,也别再让我听到有一句诋毁我们的话。”
“是,下官明白了。”
“你也别再和我爹来往,滚。”
侯恂没想到自己姿态都放得这么低了,这女人还一点面子不给,再次恼怒起来。
但多年的宦海沉浮给了他极好的涵养,终究还是拱了拱手,应道:“是,下官告退了……”
他一路由侍卫领着出了晋王府。
然后,直起腰板。
——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今日终于了结了与晋王身边这个小人的恩怨。
总之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这楚朝终于有自己这士大夫的一席之地了……
侯恂这般想着,脸上的恼怒之色尽去,换上一副铁面无私的表情,重新展现出了一代清廉高官的气势……
~~
那边顾横波站在回廊上,只觉十分得意。
她仰起头,微摊着手,踮起弓足又转了几个圈,不由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晋王的威风啊,倚仗着他,那些往日里看不起自己这些人、高高在上肆意践踏自己这些人的士绅权贵也只能乖乖低头……
然而笑着笑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又收了回去,慢慢浮起有些哀伤的情绪。
“好没意思啊。”
她心里叹着,转头向大堂上看去,忽然发现哪怕已经能借他的威风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原来,自己想要的是王笑这个人……
~~
在姚启圣弹劾了贺琬的三天之后,原南京户部尚书、如今北楚都察右佥都御史侯恂也弹劾了贺琬,要求重惩贺琬之罪。
侯恂不同于姚启圣那种小官,素来有名望,此事一出,满朝皆惊。
一开始,朝臣们还心有顾忌,心想贺琬这事受益的可是晋王一党,怎么敢弹劾晋王一党呢?
然而他们又观望了两天,发现晋王只是把侯恂的折子留中不发。
越来越多的官员敏锐地把握到了其中的微妙,纷纷上书要求严惩贺琬……
可王笑的反应还是很奇怪,把所有关于这些事的折奏都留中。
很快,白义章率先反击,上奏折请封王康为郡王。
至此,一场朝堂之争拉开序幕。
有不少官员认为看不透晋王的心思,明哲保身,转而埋头推行新政,避开这场纷争。
又有不少官员认为,谁能猜透晋王的心思,谁就能青云直上,一股脑地扎进这场朝争。
于是北楚朝堂上形成了奇怪的氛围,一方面是新政已经推行下去,许多务实的官员都在忙着新政之事;
另一方面,朝堂上关于贺琬贩买黑奴是擅自作主还是正常贸易、王康是否该受牵连之事争论不休。
争论越来越激烈,就连许多士绅的目光也从新政上转移到海贸之事上来。
各种议论甚嚣尘上。
什么“海贸是巨利,以王家、贺家为首的那些国商就是图贪海贸巨利,已对田地不感兴趣”之类的……
这边才听说“贺琬贩运黑奴往新大陆开采金银”,那边又听说“贺琬是被蕃商骗了,金银都是被蕃商挖走了……”
很快就有士绅反应过来,请族中为官者上书弹劾贺琬与王康,认为应该罢免王康在官营贸易商行的职位。
更聪明的则认为应该封王康为郡王,并不再管理官营外贸商行。
紧接着,又是姚启贤上书,认为官营外贸商行应该只保留烟草、矿业等生意,其它的生意可放开给民间商行,并筹建关税衙门进行管理。
很快,有人发现朝廷正在招募大量的儒士,似乎要有出海的大动作。
一个个议题应接不暇……
大家本来都对海外蛮夷不感兴趣,但不管是要弹劾贺琬,还是要维护晋王一党的利益,都必须对海外之事有所了解。
于是往日里只懂“佛郎机”的官员渐渐也能谈论几句“荷兰英国西班牙,欧洲非洲新大陆……”
可惜,谈来谈去,大部分人最后也只能疑惑地问一句“晋王还不表态,到底在想什么?”
~~
四月十八日。
贺琬终于以进京述职的名义从琉球赶回京城。
他没进京之时就知道了眼下这场针对自己的风波。
他本来是不怕的,一进京就赶到晋王府求见,打算当面解释清楚。
然而,王笑并没有见他,只派人告诉他明日参与早朝。
贺琬开始有些心慌,他不知道晋王到底在想什么。
他想去王家求见王康、王珍,或去见一见小柴禾。
转念一想又不敢。
他回到贺家走了一圈,这是收复京城后王笑特意赐还给他的宅院,眼下已没有人住,但贺琬知道,这空荡荡的商人宅邸已容不下自己的志向。
这天夜里,贺琬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起身又到了五丰街。
五丰街的那家笑谈煤铺已经没开了,对面的茶楼却还在。
贺琬拍开茶楼的门,随手丢了一大锭银子给睡眼朦胧的小二,走到楼上。
这里的格局没有变,他走到窗前,在第一次与王笑相见时的那个临窗的位置上坐下来。
他闭上眼,回想着当日的场景……那一年,晋王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显得有些稚嫩。
就是在这里,壶中沸水滚烫,壶盖上豌豆翻腾,他们畅谈着未来的事业……
当时又何曾想到今天竟能做到这一步?
时至今日,那时十五岁的少年已手握天下权柄,而他贺琬也督统北楚水师、坐镇一方。
两人虽然见面的时日不多,但贺琬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晋王是何等的高瞻远瞩。
他由衷敬畏晋王,也认为自己是最不需要晋王操心的一个臣子。
因为两人有同一个理想——要让这四海宾服……
这次,贺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错在不该欺瞒王笑,甚至以利益裹胁那些功勋之臣。
但扪心自问,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赤胆忠心。
“晋王,我知道,你身为百官与万民之表率,绝不能同意贩卖黑奴之事。正是如此,我才想私下做,晋王只需当作不知道就好。如此,往后若有罪孽与骂名,可由我一人背负……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是想要欺瞒你……”
他喃喃着,只希望能把这句话私下里告诉王笑,让他知道,他贺琬从来就不是利欲熏心。
回想这一辈子,年幼时受家中嫡兄欺凌,年少时漂泊海上更是受尽蕃人欺凌,眼见无数同胞在异乡饱受压迫。
他要让世人知道,庶子不低人一等、流落异乡的大楚子民也不低人一等……
到如今,他的血依然如那天的沸水一样滚烫。
……
这天夜里,贺琬一次又一次回过头,向茶楼的楼梯看去。
他想着晋王一定已经听说了自己到茶楼来了,也许,早朝前他能来见自己一面。
见一面,早朝后要治罪、革职、下狱怎样都好,只要把这些话说清楚,他就没有遗憾了……
第1039章 贺都督(求月票求订阅)
五丰街上,打更人敲过四声更鼓。
茶楼上,无数次回过头看向楼梯的贺琬站起身来,有些失望地叹息了一声。
他要去参加早朝了,而在这之前,他没有等到王笑。
这让他感到巨大的失落和彷徨,他预感到自己的下场怕是不会太好。
……
与此同时,侯恂也爬了起来,换上一身官服,准备要去早朝。
北楚早朝的次数少之又少,因此老头子很是兴奋。
他就喜欢博带高冠穿过紫禁城的雄浑宫殿,与天子商议国政,享受在庙堂之上治国的感觉。
走到大堂,就见次子侯方域无精打采地上前,行礼道:“见过父亲。”
侯恂有些不悦,道:“你昨夜几时归家的?”
侯方域强忍着哈欠,道:“孩儿在公衙忙到现在,才回来换身衣服准备早朝。”
侯恂脸色一板,更显严厉。
“不成器的东西。”侯恂道:“我叫你不要再去纠缠李香君,你听了没有?”
侯方域如今已依着侯恂的意思是娶了一个官宦小姐,但他对妻子毫无感情,心底始终还是想着李香君,希望能纳她为妾。
而自从归附北楚之后,候恂这件事也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在侯方域看来,父亲是同意让自己纳李香君为妾的,但不知为何,最近却又变了卦。
“父亲……怎么今日又提这事……我……”
“你什么你!”侯恂不悦道:“本来老夫看李香君调任报刊局,也算是洗净铅华,但你看她来往的都是什么人,顾横波、董小宛,哼,说得好听了是知事院的校书,说难听了就是司礼监的太监。这种人气量狭小、小肚鸡肠,你不要再去招惹她们。”
“又是她们在使绊子?”侯方域也不是每一次听到这种论调了,道:“我相信香君与她们不一样,父亲,我们清流文臣何惧这些权阉?”
“闭嘴,不孝子,老夫都说几次了,都叫你别去纠缠李香君!”
“父亲息恕,孩儿……”
侯恂心中暗想“我们清流文臣当然不惧这些权阉,但现在是我仕途的关键之时,当然要巴结人家啊……”
偏这蠢儿子,说了几次了还不肯听,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看不出来人家很烦你了吗?是要害你爹丢官吗?
他面上却还是一副铁面无私的表情,指着侯方域又骂道:“不成器的东西,好不容易范大人欣赏你的才华,委以重任,你看你干得都是什么事?这边追着李香君不放,那边又去勾搭有夫之妇,真是要气死老夫你才高兴?”
“孩儿真不知道那是有夫之妇,当时是因为孩儿推行新政,这才被人下套……”
“下套?你平日是什么样的当我不懂是吗?!”
侯恂气得踹了侯方域一脚,又道:“你看看那姚启圣,那是投降过建奴的贰臣,毫无气节可言。你们一起进的经改司,你官位本来还在他之上。但你再看看你,好端端一个大节无亏的俊才,就因为这点私德问题成了京中笑柄!”
话到这里,侯恂恨铁不成钢地直摇头。
侯方域怕父亲真被自己气死,连忙一掀官袍跪下来。
“父亲,孩儿知错了。”
“儿啊,我含辛茹苦供你读书,把你培养成这样人品才华放眼天下都是数一数二的英才,不是为了让你在女人肚皮上打滚的。你也快三十岁的人了……唉,你看看人家姚启圣,一个贰臣……贰臣……马上要骑到你头上了……”
侯方域抬头看去,见父亲老泪纵横,他不由心中一恸,大哭起来。
“孩儿知错了,真知错了……孩儿往后一定专心仕途,绝不让父亲失望……”
侯恂转身上了轿,马上收了脸上的悲伤表情,拿手擦了擦脸,又是一脸肃穆。
这段时间,他其实看得很清楚,姚启圣这个小官做的一系列举动都是出自晋王的授意,这家伙往后怕是前途无量了。
反观自家儿子,跟人家年纪差不多,文章、才华、人品、相貌样样远胜于姚启圣,可有什么用?
儿子还真不是输在一点儿女情长的小事上,而是不通实务、欠缺历练啊……
侯恂忽然又想起一事。
——听说晋王近来在物色在身边随行的佐官,品级虽低,却是能得晋王亲自磨砺,远的不说,前年有个叫辛宜学的小官随晋王在山东逛了一圈,这两年仕途就极顺……若能替儿子谋到这个差事该有多好……
他琢磨着这些,在皇宫前下了轿,走进宫城,在金水桥南站定,准备参与到北楚这场改变国策的早朝……
~~
天色昧爽之际,破晓时分,鸿胪寺官员唱了一句“入班!”
文武官员分左右两班走进御道,进入大殿。
侯恂是文官,站在左边队列中间。
他微微抬起头瞥去,见右边的武官队伍最前头站着的那人正是贺琬。
他稍等了一会,待进入奏事环节,出班咳了一声,喊道:“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侯恂,有事禀奏……”
贺琬已感觉到身后有许多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但他并不太理会他们。
他一直都在寻找着王笑的身影。
贺琬本以为晋王会排在自己前面,然而没有,自从他入宫以来,一路上都没见到晋王的身影。
这是他第一次到京城皇宫早朝,也没有人敢与他搭话。
此时贺琬低着头,眼睛却向上微微一翻,落上殿前的帷幔上。
隐隐约约地,能看到帷幔后的龙椅上有人端坐着,而龙椅旁似还有人站在那……
“那该是晋王吧?”贺琬心想。
他莫名地感到有些欣慰,觉得大楚还掌握在晋王手上,那自己的抱负总有实现的一天,哪怕不是在自己手上实现。
身后那个士大夫还在铿锵有力地念奏章,无非还是‘孔曰成仁’那一套东西。
贺琬听都懒得听,他自己对方瞧不上自己,而自己也瞧不上对方。
一群坐井观天的短视之辈,带着古墓里发臭的味道,永远只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于国于民有何助益?
但贺琬也知道,就是这些老顽固,能把自己打入牢狱……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停有人站出来弹劾他,也有人站出来维护他,他身后的吵架声越来越大。
朝堂上火药味渐浓,意见相左的两批官员针锋相对,喊哑了声音。
维护贺琬的,主要是在海贸中受益的一批官员,他们在法理上一直处于下风,一直以来的策略就是上书请封王康为郡王。
这是一个避重就轻的做法,但不能用来在早朝上争辩。因此渐渐地,主张重惩贺琬的声音就占了上风。
到了午时,文武官员都感到疲倦饥饿。
侯恂眼看时机到了,高声喊道:“贺琬无视朝廷法度,擅自苛剥奴隶,上下贪贿,狂心益悖,合该重罚,以儆效尤!”
“请陛下重惩贺琬,以儆效尤!”
一个个臣子跪了下去。
贺琬低着头,也跪倒在地。
终于,帷幔之后,有人开口道:“贺琬,陛下问你是否知罪?”
是王笑的声音。
贺琬应道:“臣知罪。”
“既然如此……”
王笑声音颇为随意,他说着停了下来,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问陛下的意见。
大殿中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屏息以待。
就在这一边随意、一边郑重的气氛中,王笑开口道:“贺琬越权谋私,但念其昔日功勋,免其死罪,罢总督天下水师军务、琉球总兵、讨洋大将军、海贸平章事之职,削威远侯封号,贬为天津卫百户……钦旨。”
“臣,谢……陛下厚恩。”
贺琬抬起双手,解下头上的官帽放在一边,重重磕了个头。
他努力想从王笑的声音里听出一点什么,想知道王笑是不是对自己很失望,但王笑的声音很平淡,他什么都听不出。
这让贺琬感到不安,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王笑又道:“退朝,余下之事,待未时再开朝商议……”
诸臣行礼恭送皇帝。
侯恂低着头,瞥见那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被人从帷幔中抬了出去,晋王也走下御阶,径直穿过百官,从正门离开大殿。
——陛下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啊。
侯恂心里想着,很快却涌起一阵狂喜。
这次,对贺琬的处置比他想象中要重得多……
而他侯恂,作为扳倒水师总督的领军人物,势必一战成名,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
这一刻,皇帝在他身前乘着御辇转向乾清门,晋王在他身后走向文昭阁,而侯恂已经知道谁才是能决定命运的那个人……
——呵,晋王一党?可笑你们这些人到如今还自诩为晋王一党?如今晋王虽无天子之名、已有天子之实,他岂能与你们结党?
晋王已是世主,这天下谁人不是他的臣属?就只有你们是他的心腹?老夫就不能是他的心腹吗?
但凡忠心为国之人皆是晋王心腹,一群蠢材连这都看不清楚,还以功勋自居、飞扬跋扈,你们不贬职谁贬职?
~~
贺琬缓缓向宫门外走去。
他已经摘掉了冠帽、脱掉了衮袍,只穿着一身单衣。
他这些年发福得厉害,加上长年出海造成的关节炎、风湿病使他走起路来显得格外吃力。
其他人都脚步匆匆,因为他们休息之后还要再回来继续朝会,唯贺琬走得很慢……
他一次又一次转过头向文昭阁的方向看去,希望看到王笑派人来召他过去见一面。
但每次都没有,放目所见,只有宽阔的广场,以及别的官员或同情或避之不及的眼神。
“晋王不见我吗?”贺琬向一名熟识的官员问道。
“贺都督……不是,贺……唉,先出宫吧,回去休息两天,我们会再为大人求情。”
贺琬就这样缓缓穿过金水桥,往右掖门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紫禁城,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走到这里,他又是一声长叹,知道晋王今日又不会再见自己。
然而,前方一名太监小跑上前,喊道:“贺大人,陛下召到你乾清宫……”
~~
乾清宫,贺琬踏步走了进来。
这一刻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从昨天到今天,有太多次希望落空,但他终于还是站到了王笑的面前。
这殿内冷冷清清,只有他与王笑,以及帷幔后的皇帝。
“晋王,我……”
贺琬有太多话想说,但当着皇帝又不知怎么开口。
王笑走上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拉着他一直走到帷幔中,按住他的头。
“看,这是什么?”
贺琬被摁着头,目光看去,看到了一个……木头雕像?
匆匆一瞥之后,他的头被王笑摁着,正对着那龙椅。
“陛……陛下……”
“我问你这是什么?”
“这……是龙椅?”
“是鎏金,是汞。”王笑道,“知道什么叫鎏金吗?抹金泥涂器上,以炭火温烤,使水银蒸发,是为鎏金。”
贺琬只觉脑袋里一切迷糊,这边还在想着眼前的陛下是一个木头?完全不明白王笑在说什么。
王笑又道:“知道为何连陛下的龙椅都不是真金的吗?因为我们没那么多黄金,因为我们楚朝现在年产黄金不过万余两。”
“臣……罪臣不明……”
“来,你不是能耐吗?三百年白银战争知道吗?金本位与银本位知道吗?知道我为什么发行宝钞?知道什么叫信用本位吗?你有能耐找银子是吧?去把加利福尼亚的金矿占下来啊,去把各大洲殖民了啊,或者换点粮食、火器也行,你贩卖黑奴赚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你算过了没有?”
王笑说着,拎着贺琬,重重将他摔在地上,又是一脚踹上去。
“美洲金矿产地的发现、土著居民的被剿灭、被奴役和被埋葬于矿井、对东印度的征服和掠夺、非洲成为猎获黑奴的场所……标志着资本主义生产时代的曙光。”
他低声地喃喃念叨着,又道:“你倒好,问都不问我,自作主张地参与进去,赌上我们泱泱大国的名义,去给西方资本再增添一缕曙光。金矿产地在你手上吗你就贩卖黑奴过去、你手上有殖民地吗你就以为你是资本了?过着给人打工的命、操着资本家的心,帮助人家挖矿、让人家大搞金银套购,你比清政府还蠢……”
贺琬挨了两脚,也不敢爬起来,只是应道:“晋王息怒,臣所做所为皆出自腑腹忠心……臣只是想替晋王把……”
“闭嘴,我气得是你不忠吗?我气的是你的愚蠢和短视,你一边做着祸国殃民的勾当,一边还自我感动,心里嘀咕着我‘假仁假义’和‘滥好心’,自以为是地差点把家国拖上一条积贫积弱积恶的不归路。你但凡问我一句,一句就够了,我有你这样蠢的同伴,你还叫我息怒……”
第1040章 指路者(求月票求订阅)
“晋王,罪臣……罪臣……”
贺琬本来有很多很多话想对王笑说,他酝酿了一整夜的肺腹之言,想要诉说他的忠忱、担当,私心里也确实觉得晋王有些滥好心。
可现在,他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什么金本位银本位的一时也不懂。
倒是自己没有殖民地,去给别人贩奴卖那点银子得不偿失,这一点听明白了。
晋王果然还是高深莫测,高深莫测……
六年前,第一次见王笑时,贺琬不过三十出头,那时候他意气风发,桀骜不驯,鲜马怒马,一掷千金。
这些年他也是日渐手握重权,他收复琉球,坐镇一方,号令一下,旌帆蔽空。
他家中收容各国姬妾数十人,东洋的,西洋的,黑的、白的,各式各样应有尽有,那些美人从来都跪在他脚下,视他为主人。
活成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贺琬也还是告诉自己,不要骄傲自满,要独慎、要自省,君子戒骄戒躁。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大楚、为晋王地苦心经营。
然后一回头,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狂悖到这个地步了。
——自己前半生饱受欺凌,掌权之后以更残酷的手段把这些欺凌施加于更弱者,美其名曰为了家国。
若真如此也就罢了。
可是,错了啊……
自认为最懂晋王的高瞻远瞩,可还是擅作主张,私心里还不是以为自己比晋王更杀伐果断?
想到这里,贺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剩下一片哽咽……
“罪臣……罪臣……罪该万死……”
王笑低头看去,看到的已不再是六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赌公子。
如今的贺琬体态发福,长年的海上生活给了他太多的病症,口腔溃疡、关节炎、风湿病、胃病、湿疹……
入目所见,是浮肿的眼袋、溃烂的嘴角、稀疏的头发、布满藓斑的一双手。
他才不到四十岁,看起来比侯恂都老……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有些可怜,但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很可怜的人,几天前还坐镇东南,手握数十万人生死,一声令下就酿造无数更可怜的人。
王笑于是又踹了他一脚。
但这一脚踩在贺琬肩上,想到他有肩周炎,王笑还是收了几分力道。
“罪该万死?你的罪名已经定下了,满朝文武为你争论了一整个早上,没有要你死。”
贺琬哭道:“那是……晋王仁厚,从轻发落罪臣……”
“不是我仁厚。”王笑道,“我本来杀把你千刀万剐,是陛下宅心仁厚,主张从轻发落。”
贺琬没听出王笑话语里的玩笑意味,抬头看去,只见龙椅上端坐的木头皇帝不喜不悲的……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他都还没来得及震惊于皇上变成了木头,就被王笑一顿连踹带骂,一时心绪茫然。
王笑又道:“说说吧,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吗?”
贺琬道:“臣知道错了,臣不该贩卖黑奴,该直接抢那些蕃邦的殖民地和奴隶,让他们给我们开矿种植,即不丢海外利益,又不损大国名望……”
“蠢材。我没问你我该怎么做,我还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我问,你该怎么做?”
贺琬道:“臣不该欺瞒晋王……臣往后一定万事先请奏晋王,绝不敢自作主张。”
“蠢……”
王笑停下骂人的话,他突然发现自己染上了王康的坏习惯,他摇了摇头,道:“我决意攻打琉球时又是如何做的?召集水师诸将连日商讨。”
“臣……臣明白了。”
“你明白了?你现在明白了?我们一言一行系万万生黎,连我做任何一个决策尚且要多开会、多商议。就你能耐?仗着身在海外搞一言堂,狂?你继续狂啊!”
贺琬连忙磕了几个头,泣声道:“晋王息怒,臣再也不敢了……臣真的明白了。”
王笑看着他,看了好一会。
终于。
“起来吧。”王笑道。
“是。”
贺琬撑了一下,却是没能站起来,膝盖上“嘎达”了一声。
有人伸手拉了他一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他抬头看去,见王笑虽还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已不像刚才那样生气。
“知道我为何让你到天津卫当百户吗?”王笑又问道……
~~
内阁。
白义章冲进钱承运的公房,把一封章奏摔在案上。
“侯恂这个狗东西……”
钱承运头也不抬,道:“都是明白人,别在我这里演出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
白义章讪讪一笑,只好道:“你看得明白晋王是什么心思吗?”
“明白,也不完全明白。”钱承运道:“你若想要功劳,还是把心思放到推行新政上吧。”
“之前反对新政的也是你,如今闷头推行新政的也是你,为何啊?”
“发现了吗?晋王与以前不同了。”钱承运喃喃道:“大概是郑元化的死讯传来之后,晋王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他今年不过二十又一,但治国的手段已远超先帝当年啊。
就这次的事,放在郑元化身上也是一个大难题。功勋们瞒着他得了利,处置不处置都会埋下祸端。但你看晋王是怎么做的?他自己不出面,让一些清流文官出面弹劾。今日惩治了贺琬,贺琬还不能心生怨怼,只能感恩于晋王从轻发落,这是第一层。
这满朝功勋,包括你我,自以为是晋王心腹,收复京城之后难免心生傲气,别的不说,你为何会因为斗不过侯恂而气急败坏?因为你对人、不对事。若是对事,贺琬就是越权了,侯恂弹劾他理所当然。但你是怎么想的?‘我们是功臣,侯恂不过是后来归附的降臣,他凭什么赢我们?’这样的苗头,晋王要掐掉,这是第二层。”
钱承运说到这里,瞥了白义章一眼。
白义章却没给他想要的幡然醒悟的反应,冷哂道:“侯恂就是不配与我斗。”
“你还不明白吗?”钱承运笑了笑,道:“若论讨厌侯恂,晋王一定比你还讨厌他……”
“为何?”
“这是晋王的私事,我不好言说。”
白义章笑了笑,在公房中坐了下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所以我才没想到我居然压不住侯恂。”
钱承运道:“你气量小,晋王却有海纳百川的容人之量,他虽然讨厌侯恂,但还是能用侯恂。这不仅是气度,还是在向朝臣表明他的态度。
近来朝堂上多了一些新词,什么保守派、进取派,尤其是在变法开始之后,好像把士族出身的官员和寒门出身的官员对立起来。保守派担心晋王会不停削弱他们,进取派自认为是晋王一党,这不是什么好风气啊。
士大夫们维持了我们这个家国数千年的繁荣昌盛,晋王就算再变法,也不是想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吧?就算缙绅中许多贪得无厌之徒,但我们学的毕竟是‘修身治国平天下’,士族中许多人也真的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啊。
晋王重用侯恂、姚启圣这些人,就是在告诉天下人。不论是士族还是寒门,只要你遵楚朝法度一心为国,皆是晋王的臣属。
如此一来,因变法而人心惶惶的局面算是得到了缓和。表明上看起来好像朝堂上争执的更厉害了,但可怕的不是有这种争论,而是‘晋王一党’不管做什么都没人敢出来反对,怨念堆积无从发泄。
现在这局面,朝中各派在争论中推进治国之策,可比‘进取派’的一言堂要开明得多吧?这是晋王的第三层目的。”
话到这里,白义章道:“换言之,我这次是输给侯恂了?”
“又没治你的罪,你输什么了?”
白义章也懒得在钱承运面前装,直说道:“输了威望,也输了往后每年这贩卖奴隶所得的收益啊。”
钱承运笑了笑,道:“压一压你的威望对你不是坏事。至于收益,下午还有一场朝会,想必会商议此事,晋王向来待臣下不薄,还能亏待了大家不成?
说来,这也许是晋王的第四层目的,把变法和开海的政策顺得推行下去。”
“晋王可还有第五层目的?”
“也许有,也许没有。”钱承运道,“但我也只能看出这些了。”
白义章叹息一声,道:“回想起来,当年晋王开窍之后找我要求次卢次辅时的场景,恍如隔世啊。”
“我们终于熬死郑元化了。”钱承运低声说着,回想起当年的卢正初与郑元化,喃喃叹道:“今日你我在此交心攀谈,或有一日,我们又是不死不休的政敌……但也许不会。”
“为何不会?你瞧不起我?”
“因为晋王喜欢务实之人。”钱承运道:“你问我为何反对新政,又为何推行新政。因为我反对新政之时,晋王才刚刚平定中原,天下人都在等着看他有没有治理天下的能力,当时我认为……他还欠些火候。
治大国如烹小鲜,如今,晋王掌握火候的功力已炉火纯青。”
白义章点点头,叹道:“是啊,短短三个月间,晋王这施政的手段又是突飞猛进啊。”
钱承运点点头,似在感慨,又似有些畏惧。
“你我同僚多年,我再提醒你几句。晋王虽无天子之名,已有世主之实,你可曾见人主与臣僚结党?这件事之后,满朝臣子皆是晋王之臣。往后你切勿再以‘晋王一党’自居,自以为是忠心为晋王,却容易误国事……”
~~
乾清宫里。
王笑与贺琬谈完,又吩咐道:“你换套侍卫的衣服,一会随我去朝会。看看那些聪明人是怎么办事的。”
一句话,把贺琬从‘聪明人’的行列中剔除了出去。
贺琬也敢狡辩,老老实实地套了身侍卫的衣服。
他不小心瞥见御榻上的天子,微觉有些不妥,低声问道:“晋王,陛下这是……”
“周先生走了,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王笑随口应道。
贺琬听了,又感到羞愧,只好闷头跟在王笑身后往建极殿走去。
末时一刻,下午的朝会重新召开。
这次贺琬低着头站在大殿角落里,混在侍卫当中,感觉轻松了不少……
其实这种大朝会商议不出什么事情,这些议题王笑早就与各个臣子商量好了。谁要上什么折子他心知肚明,大朝会只不过是过个场,把最后的决定公布一下。
先是撤掉了琉球总督一职,把琉球划为行省,任命了布政使,又委派了新的水师总兵。
接着宣布把官营对外贸易商行的许多业务下放到民间,算是对在新政中损失利益的缙绅有了补偿……
一道道奏折过得很快,越来越多人都看明白,今天所有的争论其实都在晋王的掌控之下。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晋王提拨了一批人、敲打了一批人,细致地将各方的利益重新分配,又做到了让几乎所有人都能接受……
因为不能接受的少部分人已经死掉了。
终于,谈到了黑奴贸易之事。
许多收到了分红的功勋之臣纷纷抬起眼帘,侧耳倾听。
他们想保证已经到手的利益,对此事都颇为上心,不少人心里想着“晋王惩治贺都督是因为他越权,但这赚钱的生意未必不能做嘛……”
但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上,这些话是不能说的。
最先出来念奏章的还是侯恂,老头子的声音抑扬顿挫,又是痛斥海外那黑奴贸易的恶行。
有人听了触及慈悲心肠,黯然神伤;也有人不以为然,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
比如像白义章这种代表着士绅利益、又在转型为海贸大族的官员,就讨厌侯恂讨厌到了极致……
~~
白义章站在那如老僧如入定一般,心想着钱承运所说的晋王不会亏待大家,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出面争?那肯定是争不过侯恂的,在这场合,人家占着道义。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
往后自己私下干?不敢啊,这是取死之道。还是在朝堂上把这件事敲定成合法理的才好……
——难。怪不得钱承运不参与此事,老狐狸……狗侯恂,满口仁义道德,无非是因为你没有分润到银钱,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去死吧!
想来想去,白义章也只能在心里暗骂,却不打算再出面。
突然,有人高声道:“侯大人所言差矣!欧洲诸国,百余年来由印度而入南洋,由南洋而入扶桑,屡次妄图占我濠境、琉球。士大夫不知外患,每议外事则指责为‘争利’,鄙夷不屑之见横亘胸中。
然时艰如此其棘,断非空谈所能有所济。臣以为大楚欲中兴必先发奋,欲发奋必先理财,岂可事事只言‘仁义道德’……”
白义章转头看去,忽然愣了一下。
——说话这人是徐维啊,这是近来颇受晋王重用的小官。
这是怎么回事?侯恂、徐维,谁才是代表晋王意见的人?
白义章思索着这个问题,结合钱承运提点自己的那些话,他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恍然明白过来。
朝中已没有晋王一党,或者也可以说,满朝臣子只要有公心,皆可为晋王党羽。
这大殿之上,不以言论、立场兴罪,只论如何对国事有利。
而晋王有其容人之量,一个谏言,哪些出于公心,哪些是出于私心,他自会作出判断。
只要平衡好公与私之间的分量,自己大可提出利国利己的谏言啊。
该怎么做?
白义章闭上眼,不去理会侯恂与徐维的争辩,在脑中迅速思考着……
——我想要贩卖黑奴赚银子……关键是我想要赚银子……不,要想想怎么让我和大楚一起赚更多的银子,这样晋王才会满意……
那边侯恂喊道:“住口,我们天朝上国,岂可效外洋獉狉之俗……”
白义章突然睁开眼,出班,高声道:“臣有本奏。”
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奏折,一个字都还没拟,但还是拿起手中的空本,缓缓念起来。
“臣今闻西夷蕃邦占据各大洲,饕餮放横,肆意掳夺,使化外之民输粟转金,豢其丑类。行桀虏之态,毒施人鬼,其豺狼野心,潜包祸谋。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楚奄有九州,文化彬彬,独步宇内,煌煌史册,逾四千年,博大宽仁,民德久著,远胜西夷。
臣请陛下悯恤万邦,早谴天使,将我朝圣制,宣扬四海,其途虽遥,其事弥坚,臣虽不才,愿勉力前往……”
随着白义章的声音传开,大殿上安静了一会。
贺琬转头看去,能看到白义章那一张老脸上满是义正言辞之色,仿佛那些海外的野人全是他治下子民一样……
如果不是大家打了那么多年交道,贺琬真的要以为这个在大殿上侃侃而谈的重臣是一个正直、仁义、无私之士。
“聪明人啊。”贺琬心里叹息了一声。
——怪不得晋王虽有想过把这个贪鄙之臣处置了,却一直找不到机会……
终于,帷慢里的王笑开口了。
“陛下问白大人有何具体谏言?”
白义章高声道:“臣听闻西夷小国也敢颁布所谓‘航海法案’,臣认为,当由我大楚来颁布航海法案,例如禁止蕃商偷运各大洲之物产、贩卖奴隶、擅开矿产,否则一经发现,立即予以查抄……”
贺琬听了,有些讥讽、又有些欣慰地笑了一下。
白义章显然不懂海外之事,说的简单,事情真落下来还是自己这些人一步步去做。
但至少,把名份定下来了……
然而,王笑却只是道:“此事暂且搁置,往后再议,退朝吧……”
~~
满朝臣子缓缓退了下去。
王笑站在那里,抬手拍了拍龙椅上那木头皇帝的肩膀,眼神中带着些思索。
不得不说,白义章猜准了他一部分心思。
但他不打算现在就颁布什么航海法案,今天这场朝会只是他开海的第一步,把一个大方向画给朝臣们就可以了。
——我还想着偷袭荷兰水师一次呢,怎么能现在就大张旗鼓地跳出来?
心里这般想着,王笑又垂眸看向那些退向殿外的朝臣们,眼神有些复杂。
他知道自己的施政能力又高了一层,他顺利地把变法和开海两桩重要的国策定了下来,终于像一个指路者一样,给这个大楚指了一条与原有轨迹不同的路。
但他也感到更孤独了。
从此以后,朝中将不会有他的“党同伐异”的“同党”,因为他要行王道。
王道滔滔,不偏不倚、不党不群。
但王笑希望往后能有越来越多“志同道合”的同伴……
嗯,从此以后,他愿称自己为“指路者”……
第1041章 女人们(求月票求订阅)
时近傍晚,顾横波与董小宛手拉着手从知事院回到住处。
两人还是不太习惯北方的气候,进了屋子第一件事就是往脸上抹了玉花膏。
“你怎不换了官服,晚上又要回院里做事?”顾横波问道。
“是啊。”董小宛随口应着,忽道:“我想在京城买个小宅院安置我娘亲,你和我一起买吗?”
“不要,我以后是要住到那边去的。”顾横波仰了仰自己漂亮的下巴,目光仿佛跃过了知事院,落在了前边的晋王府。
“无聊。”
“我把我的俸禄都给你吧,你添个大些的宅院。”
董小宛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嫌弃道:“你一天到晚买些没用的东西,能攒多少银子。”
“怎叫没用的东西?都是养人养颜的。”顾横波搂着董小宛,探手在她身上摸了几把,笑道:“小娘子,你不会搬去和你娘亲住,留下我一个人吧?”
“走开,你一心想着嫁人,早晚甩下我。”
“你就不想嫁人吗?”
“我是要当大官的,嫁人影响前程。”董小宛道:“听说了吗?刘大人要放外了,她想谋一个县令的缺。”
“县令,那也太小了吧?”
“徐善持你别太狂,那可是一方父母官。”
“是是是,我是说那可是刘大人噢,以她的资历,放出去只能谋个县令么?”顾横波漫不经心道。
董小宛却颇为郑重,道:“女子为官岂有那么简单?如今楚朝女官皆只任文书之职,在地方有实权的可一个都没有,就算是刘大人也未必能谋到这个缺,听说夏大人就很反对。我辈要破除偏见,任重而道远……”
顾横波打了个哈欠。
她虽然也不满这世俗礼教对女子的禁锢,却又认为董小宛实在是幼稚。
“你啊,就是太听刘大人的话了。女子为地方官岂有那么简单。”
“刘大人不是为个人前程,她是要为天下女子榜样……”
“瞧你,话说得真大。”顾横波笑道:“是是,你们才是有大本事的,不像我没个心气,只想给人当妾。”
“一天到晚,也不知你脑子里想的什么……”
两人各喝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董小宛又回到知事院务公,顾横波本来说好要陪她,却只是稍坐了一会,眼眸一转,起身又往那边的晋王府去。
如今虽搬回了京城,晋王府与知事院依然是按在山东时的格局设的,两边只隔了个小门。
顾横波轻车熟路,一路上却也没人拦她。
接着,一不小心在院子里遇到了唐芊芊,顾横波吓了一跳,有些慌张起来。
几位晋王妃当中,她最怕的就是唐芊芊,除了害怕之外,还有许多复杂的观感。
比如,之前顾横波就觉得王笑身边几个女子虽然也美,但自己却还能美过她们一分。
论相貌,她这辈子自问不输谁,偏偏人家唐芊芊不仅长得美,又会武艺,还最是与王笑知心,让她恨不能以身替之。
但反正上苍就是这么不公平,相貌、才情、身份以及心上人的眷爱,有人可能全都拥有,有人可能全都没有,顾横波也习惯了……
这时唐芊芊正在院中练太极,见到顾横波,手里行云流水的动作不停,眼中泛起些戏谑的笑意,如猫看老鼠。
“见过晋王妃,晋王妃拳得打真好看。”顾横波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站定,努力显出倾慕的表情,拍了拍掌,赞叹了一句。
“我看你平时狐假虎威的,在我面前倒是乖巧。”唐芊芊淡淡道,“又来做什么?”
“我……我不敢。”顾横波睁着无辜的眼,应道:“听说钱侧妃病还没大好,我来看看她。”
“去吧。”
顾横波如蒙大赦,小心翼翼转过身往钱朵朵的院子里去。
她才不会告诉唐芊芊,昨夜她梦到自己变成了唐芊芊……
——打什么拳啊?我要是你,我给笑郎再生几个孩子……
~~
钱朵朵如今病还没好利索,怕见了风只能呆在屋子里,此时她正坐在铜镜前挑首饰,看顾横波来十分高兴,拉着她叽叽喳喳说话。
“你来得正好,帮我再妆扮一下可好?”钱朵朵轻声问道,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好呀。”顾横波挽着她的头发梳着,心想我对你这么好,你却从来都不帮我。
“但侧妃病还未大好,何必忙着妆扮?”
钱朵朵微羞,低着头道:“今晚……笑郎宿在我这里。”
顾横波虽不是晋王府中人,对这些规律却最感兴趣,了解得十分清楚。
“嗯?晋王昨夜不是宿在侧妃这里吗?”
“本来是的,不过昨夜我们还在大堂说话的时候,笑郎听说有位水师都督在什么茶楼等他,他就出门了……”
顾横波问道:“晋王昨夜去见贺都督了?”
“是,然后天不亮就要早朝,所以笑郎一夜都没回来……”
“晋王操持国事,真是辛苦……”
~~
此时王笑刚从皇宫回来,正在院里与唐芊芊说事情。
“荷兰舰队大概会在七月左右到达。七月份打完这场海战,十月份秋粮一收,南下平定南楚,正好。”
王笑抬手指了指地图,接着皱了皱眉,提起笔画了一下。
“长崎在这里……你别小看它,倭岛现在是东亚的最大的白银产地,它每年生产和供应白银有三百万两到四百万两,而且除了白银,还有铜、生丝、砂糖等贸易。
大概一百年前,西班牙、荷兰与英国的殖民者涌入倭岛,在当地建立租界,瓜分这块蛋糕。
十八年前开始,德川幕府连续五次颁布锁国令,只允许荷兰和楚朝在长崎与他们进行贸易,而随着我们这些年我们战乱不断,荷兰人几乎垄断了倭岛的贸易,据点就在长崎。”
“巴达维亚在这里,”王笑说着,又画了一下,继续道:“你看,如此就可以看出琉球对他们有多重要了,这是他们在倭岛与巴达维亚之间的中转站。”
唐芊芊道:“我们收复了琉球,他们的商船如何中转?”
“濠境。”王笑道:“濠境如今在葡萄牙人手上。”
“葡萄牙人?与荷兰人关系如何?”
“据那个荷兰使节所说,欧洲的三十年战争刚刚结束不久,荷兰把葡萄牙与西班牙做了区分,在东方水域达成了暂时停火协议,承诺不会阻挡其在日本的任何商务活动……”
就是聪慧如唐芊芊,听了这些也是摇了摇头,道:“这太复杂了,三十年战争是什么?西班牙又是什么?”
她不喜欢听这些海外之事,复杂拗口的名字、杂乱的小国关系,都让她感觉到难以消化,这让她不能像以往一样运筹帷幄。
——蛮互小国的名字都没有脉络可循,真讨厌……
王笑道:“简单来说,这次荷兰人很可能会停在濠境打听消息,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已经驱赶了建虏,他们可能就不会中计过来了。我需要在南楚的细作配合……”
他正专心致至地看着地图思考,唐芊芊却忽然问道:“你连荷兰使节说过什么话都知道了?”
“布木布泰说的。”王笑随口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吗?这件事我得向她问清楚。”
“是吗?那你问得可真清楚。”
王笑身子微微一僵,面上却还是从容自若的模样,波澜不惊地道:“此事必须办得滴水不漏,这样才会是‘荷兰舰队与清军联手反攻我们,被我们一举歼灭了’,才能威慑海外。
而稍有不慎,可能就会漏了消息,成了我们设计诓骗荷兰舰队过来偷袭,会坏了大国的名声。”
唐芊芊道:“这些红毛鬼先偷袭了我们的运兵船,就算我们偷袭他们,也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何错之有?”
“话虽这么说……国事当然还要谋求最大的利益。”
“看来,布木布泰也是为了这最大的利益,把所有事都对你全盘托出喽?”
王笑表面上还是很镇定,道:“不好说,我怕她还有所隐瞒。”
唐芊芊道:“于是,她就可以借机一点点地向你磨好处?”
“也许吧。”王笑沉吟着,似想再开口交代些什么。
“对了,我方才看到徐善持又过来了。”唐芊芊又道,“她还真是漂亮,我见犹怜的,笑郎真不打算纳了她吗?”
王笑颇为警觉,早听出唐芊芊话语里的捻酸吃醋的意味,把她拥入怀里,问道:“不开心了?”
唐芊芊顺势就在他腿上坐下来,道:“笑郎若是想多纳几个妾室呢,我倒是不介意,还能替你张罗。但只怕你对每个女子都发自真心,这颗心里还有多少是我的?”
她手指轻轻在王笑胸口划着,嘴角擒着一丝笑意。
这是她对他的一点点敲打,却拿捏着分寸,不愿真让他难堪。
王笑少不得凑在她耳边轻声哄了几句。
他若是这点本事都没有,如今家里这几个女人早闹得鸡飞狗跳了。
唐芊芊要得就是他这样细心地哄,换作家中另外几个女子,就算看出什么了,也不敢在王笑面前这样拿捏他。
偏只有她敢,而且王笑还吃她这一套……
“朵朵素来娇弱,晚间你一起过来好不好?”
“你走开,当谁稀罕你……”
王笑轻声道:“是我稀罕你……”
“那你先陪陪朵朵,我晚些再过来……”
~~
那边顾横波从钱朵朵院里出来,特意绕到这边花园,正见王笑端着一碗汤圆出来。
她连忙小步上去,目含深情地唤道:“晋王……”
“嘘,你别和我闹,不是时候。”
王笑随口应了一句,走开了。
顾横波一愣,委委屈屈地撅了撅嘴,跑到月亮门那边探头看去,只见王笑把那碗放在石桌上,亲手拿勺子舀了,一边吹着气一边喂唐芊芊。
“好吃吗?”
“笑郎亲手做得当然好吃,只是不知道一会是不是要给她们几个也各做一碗?”
“今天只做给你吃……”
“……”
顾横波眼见了这一幕,惊讶地话都说不出来。
——那可是晋王哎,晋王竟然亲自下厨给她做吃的……要是换成自己,哪敢这般恃宠而娇?
“人比人气死人……”
~~
王家小院。
布木布泰睡了一整天,睁开眼后也懒得起来,白皙的胳膊慵懒地一抻,却是什么也没抱住。
她舒服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似在回味着什么。
苏茉儿听到动静,进屋问道:“主子,奴婢把烛火点亮了一些?”
布木布泰没有回答,她伸展了一下,似乎触到了什么,用脚趾夹着,抬起玉足,目光看去,那是一块青巾。
她笑了笑,轻声道:“他那样的男子,出门若不蒙上脸,该迷死多少小姑娘……小姑娘,小姑娘也就那样吧……”
苏茉儿低了低头,似还在因屋内的残留的气息感到有些羞,问道:“主子是否起来洗漱?”
“要是能再怀个孩子多好……”
忽然,院子外有动静传来。
苏茉儿连忙出去看了。
不一会儿,对话声便传进屋中。
“你是谁?”
“你还不配问我的名字……”
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女子的声音。
布木布泰听了,起身披了衣服,往外屋走去,还不忘带上那条青巾。
直到她见到那个走进来的年轻女子,脸上自信的笑容才一点点消融下去。
“周眉?唐芊芊?”
布木布泰问着,目光落在对方手上那柄剑上,轻笑道:“唐芊芊?反贼的女儿。”
唐芊芊还没回答,屋外有个丑丑的小姑娘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向唐芊芊嘟囔道:“还以为叫‘大玉儿’能有多美,她长得比你差远了啊。”
布木布泰一愣,莫名地恼火起来。
就这丑不拉几的黄毛丫头也有资格对自己评头论足?
她少有这般被气到的时候,若不是有当过太后和女帝的涵养,她忍不住就要喊出来“哪有差很多?!我比这女反贼有韵味多了……”
输人不输阵,她自是不可能喊的,环着手臂,向唐芊芊冷笑道:“你这就过来了?未免太沉不住气吧?”
唐芊芊轻呵一声,随口道:“本来呢,这时候我们府里正在用饭,但刚才笑郎亲手煮了汤圆喂我吃过,我就不陪他们用饭了,出来走走,消消食。”
“呵。”
“对了,就是你曾派人到关中杀我和我儿子?”
“所以呢?你如今倒有机会杀了我和我儿子。”布木布泰道:“你不妨试试看。”
“我又不像某些蛇蝎妇人。”
布木布泰悠悠然在椅子上坐下,一只腿往另只腿上一搭,愈显风韵。
“我知道你想来做什么,是,当时和那些红毛鬼谈判好的计划,我还没全部告诉王笑。只有他待我好,我才会一次告诉他一点,六月,我还要他带我去大沽口。”
布木布泰说到这里,看向唐芊芊的眼神愈发带着挑衅的意味,轻笑着,又缓缓道:“他和我一起去。怎么?你来逼问我?大可试试,看你问不问得出来。”
唐芊芊哂笑一声,道:“你把谈判的细节全部告诉我,我放你和大宝一起回科尔沁。”
“不需要。”布木布泰道:“怎么?你就这点办法?不如杀了我啊,或者去找王笑闹啊。”
“你年纪大了,栓不住笑郎的。我相信你知道怎么做才是更长远的好处。”
年纪大了?
布木布泰很少被这样频繁地挑起怒火。
但……唐芊芊主仆就是能三言两语就让她怒火中烧。
“姓唐的,你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告诉你,你和我没有区别。你不过也是从周眉手中抢王笑,你明知他是楚朝驸马,还不是为了造反才拉拢他?你甚至还不如我,我数次饶他性命,为他生下长子……”
“我们有区别。”唐芊芊慢悠悠道:“我是清清白白的给了笑郎。不像你,年纪大,还嫁过人,生过孩子……”
布木布泰倏然起身,眼中寒芒迸发,已是勃然大怒!
苏茉儿与花枝也是瞬间警惕起来,纷纷上前一步。
她们却是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个一样的念头。
——我家这位,平时明明是那么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今天一下子就显得和那些没脑子的泼妇一个样子了呢……
~~
“不好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王笑揉了揉眼,支起身披了衣服,往外屋走去。
只见又是秋田优子,手舞足蹈地在那里说个不停。
“你慢点说,谁和谁打起来了?”
不多时,甘棠跑过来道:“禀晋王,是思思小姐和孟古青打起来了,就在王家东府和西府之间的清水街,老大人也不知道如何处置,派人来府里问晋王。”
王笑打了个哈欠,道:“小孩子打架,问我做什么?”
他懒得理会这种事,挥了挥手把她们打发了,抬眼向窗外看去,已是晌午了。
想必是淳宁和小竺故意让人来叫他起床吃饭。
王笑懒洋洋地又转回内屋去拉唐芊芊和钱朵朵。
昨夜里……钱朵朵素来是经不起折腾的,但不知为何唐芊芊却十分拼命,此时她脸上残红未褪,倦着身子不起来,还抱着王笑又把他拉下来。
“笑郎就不累吗?”
“很累啊。”
“那你偏还吃不够。”唐芊芊嗔道。
王笑心想着“哪有不够,都太够了,你没见我多次拒绝了顾横波的追求。”
“乖,起来吃饭了。”
“不要……”
“乖……那朵朵你先起来……”
唐芊芊勾着王笑,又拉住钱朵朵,半是漫不经心半是狡黠地问道:“笑郎六月要到大沽口去吗?”
“也许吧,看事情复不复杂。”
“带我一起去。”唐芊芊撒娇道。
她甚少对王笑提要求,王笑也向来对她有几分宠溺,闻言点头答应下来。
“好……”
唐芊芊于是笑了笑,虽还是在撒娇的模样,眼神里却有些隐隐担忧……
她本以为布木布泰已经败了,但这一次却发现,除了气一气对方,自己竟拿那个女人没有办法……
第1042章 为利来(求月票求订阅)
“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南征江南之前先收复球琉、变法、还着手开海事宜吗?”
这天吃过饭,王笑语重心长地对唐芊芊问道。
唐芊芊心想“开海开海,我就不爱听你说这些。”
但她还是故作感兴趣的样子,问道:“为什么呢?”
王笑叹道:“江南的问题比建虏的问题还要难解决。对付建虏很简单,只要通过战争这个途径就可以解决。但在江南,一个‘利’字纠缠,才是真难理清的。
坐到这个位置上之后我才看明白,我们楚朝走向灭亡……哦,差点走向灭亡,根源不在于建虏,建虏只是恰逢其会。楚朝的崩溃在于各种问题的爆发,辽东只是其中一环,但不是最根本的。
先是土地兼并,到了楚朝中期,天下额田已减大半,朝廷收入锐减。从一百多年以前开始,我们的国库就年年入不敷出,其中好几年,每年亏空两百万到三百万两。
其次是币权。我们楚朝开国时,太祖皇帝发行宝钞,这是把天下币权掌握在朝廷手上,但随着缙绅士族控制的金银越来越多,宝钞体系完全崩溃……
这两个问题几乎让朝廷的财政瘫痪,朝廷只好向缙绅士族妥协,于是,百年前进行了一次变法,简化税制,把杂税合并成白银征收,正式承认白银是通用货币。
这等于,朝廷把币权拱手相让,换来缙绅大户纳税,这次变法也可以说是朝廷与缙绅的一次斗争和交易。
但朝廷失去了币权,也就失去了财权,民间的白银流通,朝廷完全管不了。
另一方面,白银成了通用货币,这拉开了三百年白银战争的序幕。从此,所有人都开始贪婪地找银子。
我们的缙绅士族通过巨大的贸易顺差,从世界各地吸纳银子。比如,江南为什么要改稻为桑?为了出口丝稠,从海外换回银子。
而西方资本也被我们的丝绸、瓷器和茶叶所吸引,也在到处找银子与我们贸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殖民者、商人、海盗们疯狂涌入,一个以楚朝为中心的白银贸易网迅速搭建起来,倭岛、美洲成了产银盛地,白银从长崎、美洲被开采,经由马尼拉、好望角进入我们的濠境。
我大概估算了一下,这一百年间,美洲大概生产了六亿两白银,倭岛大概生产了一亿五千万两的白银,这些,有一半都流入了我们楚朝……还有一部分通过海盗走私来的,我也难以估算。”
唐芊芊终于动容,轻呼道:“这么多?”
“多吧?”王笑道:“但延光十年以后,朝廷每年的赋税还不到五百万两,绝大部分还是从自耕农头上收的。
为什么朝廷这么穷?因为这四亿两银子没到朝廷手上。百年间,我们的缙绅士族,渐渐把朝廷从这场经济游戏当中踢出局了。”
唐芊芊又问道:“那这将近四亿两白银到哪去了?”
“我们的缙绅士族们,有着资本家的贪婪,却还没有转型成真正的资本家。”王笑道:“我们查抄山西,那几家投靠建虏的晋商的院子看到了吧?他们都是用地窖来藏银子,把所有的银子埋起来。”
“为什么?”
“故意加剧白银的紧缺,然后放贷加收更高的利息,由此兼并自耕农的田地。
明白了吗?田地兼并,朝廷赋税亏空,又失去了财权,被踢出局。缙绅赚走了天下的白银,再继续兼并田地。不停恶性循环。”
王笑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道:“你说他们蠢吧,他们精明得不得了,投机倒把、贸易顺差玩得炉火纯青。但他们骨子里,还是摆不脱地主老爷那一套。
也许是根深蒂固的那套思想、也许是儒家文化的浸染、也许是自给自足的环境让他们不像西方那些强盗般的新兴贵族那样具有开拓性……
也许还有更多原因,总之我们的缙绅们有了银子也不会去想着推进制度的创新、建立新的经济秩序。他们只想兼并田地、耕读传家、科举为官、平步青云……
而西方那些强盗起身的资本,却能在这场白银贸易中渐渐强大。就像我上次与你说的,等他们完成了黄金储备,白银贬值,这场恶行循环就会被打断,成为一场深重的灾难。
但这个天灾人祸不断、经济几乎崩溃的楚朝,已经等不到这场灾难了,它差点连现在都熬不过去。
比如,十年前,倭岛为了控制白银外流,颁发锁国令;西班牙在马尼拉屠杀我们两万四千人,马尼拉航路中断。
这两件事,使得倭岛和美洲流入过来的白银大幅减少,又加速了我们的经济崩溃。
总而言之,我们这个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给它掘坟。”
唐芊芊听到这里,摇了摇头,道:“既然如此,笑郎何不举兵南下,把这些国之蠹虫杀个干净?”
“是啊。”王笑叹道,“杀一人为罪、屠万为雄。要杀,就要杀数百万人。
以前江南提供天下八成的赋税,可见缙绅势力,同时又有无数文官、武将、士卒、文人、雇工、佃户、仆从受他们笼络,整个利益网之下恐有数百万人。
杀尽江南这百万人,看起来是最简单的办法。
但,我若是要这么做,先死的人是我。
郑元化到了江南,何尝没有想过杀尽那些蠹虫?但他用谁来杀?五军营?
当年在京城,五军营是完全被郑元化掌控的,到了江南之后迅速被整编成三万嫡系精兵,控制江南局势,曹浚一跃成为郑党麾下第一大将。
但你看,一旦郑元化触动了江南利益,曹浚毫不犹豫选择了背叛,昔日郑党手中的刀,一刀就砍下郑元化的人头。
郑元化不是没料算到这一点,所以另建铁册军,破格提拨贱民出身的黄斌为总兵。结果呢?
利字当头,黄斌真能为郑元化杀尽那些蠹虫吗?
到了江南,要面对的就不是建虏那种胸大无脑的莽夫了,要面对的是四亿两白银构建起来的庞大利益网,是腐化了百年的人心背向。
银子不会杀人,但银子可以收买杀人的人。
我麾下的人与郑元化的人有何区别?也许更有理想抱负……也许吧……但在利益面前,抱负能撑多久?
我还活着、而郑元化已经死了。不是因为我比他聪明。而是北方的情形不一样,连年的战乱已经打破了旧有的秩序;北方曾经有很多敌人,转移了主要矛盾……即便如此,我这些年也是九死一生,运气好才没死。”
王笑说着,起身踱了几步,又道:“另外,就算杀尽这些江南缙绅又如何呢?他们除了是蠹虫,他们也是我们楚朝的根基。
趋利是人的本性,换个人就不趋利了吗?
另一方面,正是这些江南缙绅,他们家里也培养出了许许多多的俊才,其中不乏有满腔热血、想要经世济民者,这些人凝聚着我们大楚传承数千年的底蕴,是我们发展数千年的成果。
杀光他们,毁掉楚朝的根基、底蕴、成果。然后呢?回到小农经济的封闭社会?重复一个三百年必亡的封建王朝?”
王笑说到这里,闭上眼,知道自己还有另一个办法。
就好像清朝所做的,只要承认原本的王朝留下的制度,科举功名、田亩赋税一切照旧,江南缙绅可以毫不犹豫地归降。
从此,满洲贵族与缙绅贵族一起携手,继续剥掠着这片土地上的普通民众。
随着这些年战乱的人口锐减、随着蕃薯等农作物的普及、随着愚民政策的铺展……天下也能渐渐‘平定’。
就像是给这个病入膏肓的王朝再来一剂麻药、一剂牙片,一切就平和下来了。
但,这不是他要的……
而且,王笑明确的知道,他与清朝不同。
他没有清朝在关外四十年的经营,没有数次入塞抢掠来的人口财富……他没有这些原始积累。
他的力量是来自于自耕农、小地主、寒门文士,以及士族中的妥协派和心怀抱负之人。
他只有通过改革,打破原有的分配制度,才能保证这些人的利益。
这注定了他的制度满足不了江南缙绅的胃口,注定他不能像清王朝那样传檄而定江南……
到今天,坐在了这个位置上,王笑才对原本那段南明的历史有了更深的了解。
为什么那些士大夫会做出一个一个看起来蠢到令人发指的决定?
那其实一点都不蠢,他们每一个决策,都是为了自身和门户利益算计到极致的最优解……
王笑心想着这些,转头对唐芊芊道:“我不能杀光江南缙绅,又不能容忍他们继续像以前一样分配利益。
所以,我必须趟出一条新的路出来。这才是我先收复琉球、变法、开海的原因。
我需要先把田地的政策定下来,让缙绅大族无法再继续兼并田地。他们要牟利可以、要海贸也可以,依朝廷的规矩来;
我需要让朝廷来主导海外贸易,建立关税体制。以确保平定江南以后,让他们不再能踢开朝廷,牟取巨大的私利;
我需要先发行纸币,把币权收回朝廷,不再让私人贸币大肆流易,搞乱天下的经济体系;
我需要转移我们楚朝的矛盾,把臣民的视线向外转移,以避免矛盾的集中爆发,减少战争失败的风险;
我需要让朝廷来主导海贸、控制海权,把这块利益的糕点做大、并把切糕点的刀掌握在手里……
如此,我才能顺利平定江南。否则一里踏进那个泥潭,到最后也许是它吞噬我。”
“……”
唐芊芊深深看着王笑。
她其实还是听不太懂这些。
王笑所说的,是带着后世的目光对历史规律进行总结,加上他现在的地位带来的眼界,归纳出来的东西。
这些内容,放在后世任何人眼里大概是稀疏平常、漏洞百出。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唐芊芊而言,已太足够让她崇拜王笑。
她崇拜他的目光卓绝、为万世开太平的胸怀抱负、一人定天下走势的气势……
也许又不是因为这些,她是觉得自己的夫君为改变世间疾苦而苦心孤诣时的样子……实在深深吸引了她。
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有这种小姑娘的痴迷。
于是,唐芊芊看向王笑的眼神愈发深情。
她昨天涌起的那点小气性也就此消褪下去。
同时,她心里还泛起有一个想法——这样一个笑郎,若自己想要独占,未免太过贪心了,是要折寿的。
……
王笑被唐芊芊这样看着,微有些不好意思,拉过她的手,又轻声道:“所以,你明白了吗?控制海权很重要,我做这些,是有目的的。”
这句话,却让唐芊芊恍过神来。
她含嗔瞪了王笑一眼,踩了踩他的脚,轻轻拉着他的耳朵,轻声骂道:“所以呢?你为了控制海权,跑去和布木布泰又睡了一觉?借口……”
~~
随着一场大朝会,王笑的治国思路开始铺展下去。
整个北楚在他的意愿下,一边是新政如火如荼的展开,一边是许多人把目光放到海上,议论着如何在海贸中如何牟取利益。
楚朝的航海法案如何颁布、关税如何制定、官营和私营之间的关系如何解决、如何向化外夷民宣扬‘大楚圣制’……等等一系列问题被摆在了朝中百官的案头。
这些,吸引了北楚士缙的目光,又反过来减少了新政推行的阻力。
在这种氛围中,王笑又渐渐开始放权、躲懒。
前阵子他不是这样的……郑元化刚死的时候,王笑有过一段时间很是勤勉。但勤勉了一段时候,他还是故态萌发,对政务捉大放小。
他倒是对准备七月偷袭荷兰舰队一事还颇为上心。
……
这天,王家小院里,布木布泰正慢悠悠地说着话。
“好吧,告诉你也可以。当时谈判完了之后,我派遣了一队人随荷兰船只一起走。其中有几个人会留在濠境,负责联络。
大概在五月末六月初,荷兰人会到达濠境。你若要继续这个计划,现在就要派人到濠境去,给那几个奴才传达命令,让他们告诉荷兰人,大清还在关内,正与北楚打得不可开交……”
王笑沉吟道:“但濠境的葡萄牙人只怕也已经知道了我们收复京城之事。”
布木布泰道:“到时距离你收复京城也不过只过了半年,南楚未定会把这种消息告诉葡萄牙人。而且,荷兰人只会在濠境休整三五天,未必不能瞒住他们。当然,这看你的本事……”
“好吧。”王笑道:“你把那几个奴才的情报给我。”
布木布泰笑了笑,道:“不如这样,你到时带我一起去大沽口?我们一起狩猎那些蛮夷。”
“不必。”
“那我乏了,下次再说吧……”
“好,再会。”
王笑站起身来。
——这又不是在沈阳大清宫,这是我的地盘,我还能被你摆弄?
布木布泰却又伸手拉住他。
“别走……带你玩个好玩的?”
“……”
许久之后,屋中有人喘息起来。
“王笑……到时带我一起去大沽口……”
“不需要……你只要把所有细节给我……”
“呵,你来给……我……”
“我不会带你去……”
“因为你觉得我是个……很危险的女人?但你……就喜欢掌握危险……不是吗?就像你现在掌握着我……带我一起去,不然接下来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她喃喃着,许久之后只剩下一句。
“带我一起去……”
~~
晋王府。
唐芊芊微微皱了皱眉,看向眼前的淳宁、秦小竺、左明静。
她似乎有些不好开口。
说起来,王笑的几个妻子隐隐约约可以分成两派,唐芊芊平时和缨儿、钱朵朵关系更近一些。
但今日要谈的这事,她却不好和缨儿、钱朵朵商议,这两个丫头在她眼里……有点笨。
“我前几天去见了布木布泰一趟,那女人很危险。”唐芊芊终于说道。
淳宁点点头。
王笑最近在筹划的事,她也是知道的。
她认为布木布泰只要能真心悔过、替王笑办事,她不会刻意针对对方,这是她身为大妇的气度。
但她也认同唐芊芊的说法。
“小竺,你怎么看?”
秦小竺道:“王笑偶尔会过去和她商量事情,这我也知道,不过那院子我派人看得很严,那女人逃不掉。”
唐芊芊道:“这不是她逃不逃得掉的问题……”
“那是什么?”
唐芊芊淡淡瞥了秦小竺一眼。
——这是那女人又想勾引笑郎的问题啊,蠢丫头。
“我担心那女人会要挟笑郎六七月份带她到大沽口,再趁机……做些什么。此事我想来想去,竟是阻止不了。所以,我想与笑郎一起去。”
淳宁应道:“该是如此,有芊芊在夫君身边为好。”
“但……”唐芊芊的声音忽然低了些,道:“我也许是去不了了。”
“为何?”
唐芊芊难得有些迟疑,想了想,最后还是抿了抿嘴,带着些轻描淡写的语气,道:“算日子……我的……月事晚了半个多月没来了……”
淳宁漂亮的眼睛不由睁圆了些,看向唐芊芊的目光中有些羡艳、又有些佩服……
她隐隐又感到有些压力。
末了,淳宁还是道:“那……也是,等到六七月,万一夫君要出海,你确实不宜随他到海上漂泊。”
“嗯,京城新定,笑郎若不在,还需眉儿你坐镇京中,你也不好去的。”
唐芊芊说着,目光转到秦小竺脸上,道:“小竺把手中兵权交给我可放心?你陪笑郎去可好?”
不用她说,秦小竺早已准备好啦,开开心心地抬起手道:“那我去啊。”
“你知道要做些什么?”
“当然是保护好王笑、杀红毛鬼。”
唐芊芊提醒道:“布木布泰。”
“放心,她逃不掉。”
唐芊芊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左明静。
“明静,到时你和小竺一起随笑郎去吧?”
本以为左明静会很高心,没想到,她却是有些涩然地低下头。
“我……怕是去不成。”
“为何?”
左明静娴静地端坐着,捏了捏袖子,又道:“我的……晚了快一个月了。”
秦小竺转头看了看唐芊芊,又看了看左明静,忽然觉得好羡慕啊。
接着,她心里又有些好奇起来。
——为什么就她们能怀?是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
这日,当唐芊芊拉过秦小竺低声细语了几句之后,秦小竺“啊?”了一声,转着她灵动的眼睛,偏了偏头。
“不会吧?那女人大王笑十多岁呢。”
“你不是也喜欢女人吗?你去见见她便知。”
“是吗?”秦小竺依然有些疑惑,道:“前些天淳宁说给王笑纳了顾横波,那可是大美人吧,可王笑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原话我忘了,反正就是他又不缺女人,干嘛要找那么多?”
“蠢丫头,他不缺美的、柔顺的、听话的……所以越是有不同味道的越危险,明白吗?”
“是吗?”
“缨儿是个没主见的、朵朵身子骨弱,到时只能靠你来看住那女人了,知道了?”
秦小竺点点头,过了一会又有些担忧道:“那我要是也怀上了怎么办?”
唐芊芊又沉默了片刻,道:“那可太好了,你秦家盼这孩子盼得望眼欲穿,你再不怀上,你那些叔伯又要往这晋王府里塞几个身强力壮的丫头来了……”
“姓唐的,你想跟我打一架是吧……”
~~
晋王府中的日子过的波澜不惊。
而北楚治下,各种政策也有条不紊着推行着。
奇怪的是,天津大沽口等许多地关防要地,原本的楚旗又被撤了下去。
这个刚平定中原的王朝,似乎并不急着向四海宣扬它的威风。
日子就这样一点点过去,四月、五月……
六月初,在遥远的南方海面上,一大支舰队破浪而来,驶向濠境。
战舰之上,火炮森然,三色旗迎风招展……
第1043章 随行者(求月票求订阅)
六月初一,南京。
时任南楚太平司指挥使的马叔睦正坐在春秋亭里听琴。
他身边除了一群侍卫,还立着十八名女子,个个身穿太平司的皂服,腰间还按着剑。
因马叔睦听说北楚的王笑喜用女子为官,也不知是想效仿还是想嘲讽对方。于是搜罗了上千美人,精挑细选出这十八名女子留在身边听用。
她们个个貌美,且高矮胖瘦如一,看起来颇为整齐、飒爽,且赏心悦目。
更难得的是,她们个个是天足。
在缠足成风的江南,一个没缠过脚的女子要被人耻笑,但十八个貌美女子身穿皂服站在堂堂右丞之子、太平司指挥使身后,就没人敢耻笑了。
这反而成了阵仗,是他马叔睦财力、实力的证明,是他风流倜傥的装点。
他就喜欢这样标新立异、与众不同。
一曲琴听罢,马叔睦抬了抬手,示意琴师停下。
他微微一笑,道:“马上就有消息传来了。”
果然,远远传来一声马嘶,一个番子快步跑进来,道:“报,指挥使大人所料不差,那北楚细作果然愿意招供了。”
“带过来吧。”
“是……”
不一会儿,一个魁梧大汉被带了过来。
马叔睦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块糕点,又有婢子拿了水杯喂他漱口。
漱过了口,他才淡淡道:“高凌禾,北楚锦衣卫小旗,潜伏南京两年六个月,是吗?”
似乎不必对方回答,他又叹道:“果然是一条好汉。”
那高凌禾沉默了一会,抬起手一拱,道:“马公子厉害。”
“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盯上你的吗?”马叔睦道:“三月前,有人捡了我从郑元化公房中丢掉的一批东西送往北方,此事是你干的。”
“不错。”
马叔睦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轻哂道:“那些地图、公文,没用了啊,不过是郑元化的痴心妄想。可笑你还去捡,露了自己的行藏。”
高凌禾道:“是我斗不过马公子。”
“你当然斗不过我。知道吗?那个和你好、给你生孩子的贞儿姑娘就是我安排的。山东那穷乡僻壤可没有这般水灵的姑娘吧?”
高凌禾又沉默了一会,最后也只是拱手道:“是。”
马叔睦笑道:“听说你肯招了,这是好事。往后你一辈子的富贵快活,我包了。”
“谢公子厚爱。”高凌禾恭恭敬敬道:“小的愿为公子效死……只是小的一出事,上头就与小的断了联络,恨不能为公子揪出更多细作。好在,小的知道朝中有哪些人暗中勾结北楚……”
马叔睦抬了抬手,打断他的话。
“你不用说,我来猜。”
他眼中闪动着自信的目光,缓缓道:“薛伯驹,对吗?”
高凌禾一愣,神态愈发恭敬,应道:“公子料事如神。”
“呵。”马叔睦道:“我早就怀疑薛伯驹了,当年王笑杀了先太子、杀了薛高贤,郑元化连夜带着太后和陛下出奔,并没有带上薛伯驹。
可就是这样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二世祖,居然能自己一个人从京城逃出来?所有人都说薛伯驹与王笑有仇,但那小子哪有报仇的志气?
我重新查了温容信、徐君贲的死。已经可以确定,薛伯驹就是王笑布在南京的一招暗棋。”
高凌禾有些佩服,又吹捧了一句。
马叔睦叹道:“让人感慨啊,那年王笑还没出关去辽东吧?他才除掉先太子,就懂得安插人手到南京……可怕。”
这句话让高凌禾莫名地打了个冷颤,眼中泛起些惶恐之色。
马叔睦却又微微笑了笑,感慨道:“可惜,既生瑜,何生亮。王笑再厉害,还不是被我揭破了?
你不必怕,今日让人来,就是让你看看,我是如何把王笑安插在南京的间谍一网打尽。”
他说完,指了指对面的一石凳,示意高凌禾坐下。
“等着,很快就有消息了。”
“是……”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一群番子快步奔来。
“报指挥使大人,薛伯驹果然是北楚细作,卑职在他府中搜到大量证据……”
马叔睦从容不迫地举起一杯清茶,眼中愈发自信。
然而,下一刻却听人道:“但……但……卑职发现,薛伯驹早在三天前就已逃出南京城,不知去向……”
马叔睦一愣。
他放下手中的茶,想了想,收起眼中的诧异。转头又向高凌禾道:“无妨,我早就料到他们会跑,并在长江沿岸布置了人手拦截,薛伯驹绝对逃不回北方,绝对。”
……
薛伯驹并不知道马叔睦已经在北面布置了天罗地网等着他,这个不成器的白胖子正在昼夜不停地赶路。
因为他要南下,到濠境去……
~~
濠境是一个小岛,属于广州府香山县治下。
岛上有南北二湾,可以泊船,规圆如镜,故曰濠镜。
这里以前一直是个小渔村,南宋倾覆时,名将张世杰曾在此驻扎过,从此濠境稍有人烟,但由于地方小,耕地缺,物产少,立足生活并不容易。
大概在一百年三十年以前,葡萄牙连续两年派出舰队,试图征服楚朝。
然而在屯门海战、西草湾海战之后,葡萄牙人惨败而走。
于是,不甘失败的葡萄牙人转而贿赂楚朝官员,当时的广东海道副使为了获得龙涎香上供,默许他们在濠镜躲避风暴、晾晒货物。
随着越来越多的葡萄牙人到来,一百年前,他们就在此形成了聚居规模,开始长期居留,每年付给楚朝五百两银子做为地租银。
三十年前,葡萄牙人又趁着楚朝内乱不止之际,派遣总督管辖濠境,并公然在此设置官员、驻扎军队、收取关税;另一方面,葡萄牙人也为楚朝铸造大炮,甚至还参加燕京的防御……
六月初四,薛伯驹乘小船登上了濠境。
南京的马叔睦虽然已揭穿了他“勾结北楚”的罪名,然而消息尚未传到广东。此时薛伯驹名义上还是南楚的嘉宁伯。
他大摇大摆地找到时任濠境总督的葡萄牙人费苏沙。
“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我是楚朝的嘉宁伯,比广东海道使高好几个品级,不,我是超品,明白吗?通译,你把我的话告诉他啊……”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
费苏沙像模像样地给薛伯驹行了一礼。
“见过伯爵大人。”
“荷兰舰队到了没有?哎哟,我这紧赶慢赶的,可别没赶上……哦,后面这句话就别给我译了啊。”
“……”
在一番费力的沟通之后,薛伯驹胖手一拍,大声道:“来人!把我带的绫罗绸缎都搬上来,不就是钱吗?老子有得是钱……给我告诉他们,北楚正和清军打得风生水起,清军都快把济南打下来了……”
~~
与此同时,京城,晋王府。
王笑才刚起来,正抱着缨儿说话。
“少爷明天就走吗?这次要去多久呀?”
“七月底之前就回来。”王笑道,“到时我家缨儿的肚子还没显怀呢。”
“嗯,到时候也就三个多月。”缨儿脆生生地应了一句。
她如今二十出头的年纪,眼神却依然如孩子般清澈。
王笑最是疼她,每次都忍不住把她抱到腿上亲近,看着她乖巧模样,实在想像不出她当了母亲会是怎样的场景……
最近他家里有一种“开花结果”的氛围,唐芊芊、左明静、缨儿都相继有了身孕。
说是巧,其实也不巧。
以前大家流落在济南,王笑虽然尽力保护着家里人,难免觉得还是在颠沛流离之中,平时玩耍的时候多算着她们的月事,避开某些容易有孕的日子。
现在回了京城,少了这方面的顾忌……嗯,努力总会有结果。
另外,钱朵朵身子骨弱,另外淳宁上次生产也颇为惊险,王笑心疼她们,那个的时候还是有算着日子。
唯独秦小竺,大概要加把劲再试试,万一能怀上呢……
因此这次王笑决定要离京一趟,唐芊芊要让他把秦小竺带上,他感到很感动,认为芊芊这是在替小竺考虑,家里的妻子们真是相处和睦、互相体谅……
王笑与缨儿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又在家里习武、洗漱、吃饭,最近还与妻子们说说笑笑好一会,眼看再不去务公都要晌午了,他才慢悠悠地往前院走去。
到了书房,一道倩影从旁边窜出来,却是顾横波。
只见她捧着一小摞书册,道:“晋王,这里有十七份要紧公文需要你亲自批阅……午时还要在宫中接见安定公唐苙,怕是来不及了,下官已传了马车,是否在马车上批阅?”
在王笑身边,为了保证效率,不管是提到什么王公大臣,下面人都可以直呼其名再加上其官职。
也有可能是因为王笑记不住手底下那么多人,因此特意这般要求的,好方便他记忆。
而在顾横波这边,她也就觉得,天下间的权贵也就那样吧,什么王侯将相,她念他们的名字也像对待下属一般,不用管什么名讳。
她语速飞快地给王笑把今天的行程说了,王笑点点头,道:“嗯,好。马车呢?”
“一会儿就备好。”
顾横波舒了口气,抬头看向王笑,眼睛发亮,道:“晋王可以先看下这封文书,下官刚整理出来的。”
“嗯。”王笑伸手接过,漫不经心又问道:“对了,差点忘了,我说过要找一个随行的佐官,人选定了吗,下午安排来给我见见。”
顾横波一愣,低下头,脚尖轻轻磨着地面,小声道:“一直没有适合的人选。”
“我明天都要出京了,到现在都没找到人选?”王笑皱了皱眉,“这事我提了有两个多月了。”
顾横波头埋得更低,偷偷撇了撇嘴……
本来呢,王笑说要找个随行的书吏,这事是交代给了左明静。但左明静有了身孕,就把事情交给了顾横波。
当时有一份名单到了顾横波手里,她却是看都没看就给烧掉了。
她想自己当这个随行佐官,却知道王笑不可能答应,干脆装作忘了这事。
这段时间京城也不知有多少官吏想方设法地请托,比如侯恂就希望能替儿子谋一谋这个位置,全被顾横波派人恶狠狠地骂了回去。
反正王笑在京城时不是在宫里就是在府里,平时身边的事务都是左明静在打理,趁着左明静养胎,她就顶上来。
她也不说,故意让王笑以为是左明静暂时安排她当这个佐官,直到有了新的人选。果然,这段时间王笑也没太在意。
但明天王笑就要出京了,事情就不同了,他今天果然问到了这事。
“那个……没找到就是没找到嘛。”
“那我出京了带谁在身边?这些杂七杂八的,我自己记?叫小竺记?”
顾横波偷偷瞥了一眼他的神色,也看不出他的喜怒来。
她慢悠悠地说道:“下官可以暂代此职,随晋王一起出巡。”
“不可能。”王笑道:“下午让辛宜学或姚启圣来见我。”
“辛宜学外放了,姚启圣到山西巡查矿务了……你五日前批的。”
“侯方……”
“侯方域去张家口巡查边贸了……你五日前一起批的。”
顾横波头埋得很低,心想“看你还能想到谁,没我帮你整理这些,你手底下那么多小官你能知道几个?”
“有个叫伍什么……”
“伍立果半月前升为高阳县令了。”
“徐善持。”王笑的语气突然加重了几分。
“徐善持可以去。”顾横波飞快应道,语气有点调皮,又有点心虚。
王笑道:“徐善持,往后禁止你再出入晋王府。你若不想为官办事,这校书也别当了。”
气氛安静下来,顾横波站在那不说话,好一会才抬起头来,眼里已带了泪光。
“是我太纵容你了。”王笑道,“往日里小打小闹也就算了,现在还敢以权谋私。”
“我哪有以权谋私?我就是最适合的人选,这叫……举贤不避亲。”
“适合什么?你一个女人,还是小脚女人,能跟我出京吗?”
“就能。”
“我最后再和你说一次,你若没有为百姓办事的志向,趁早辞了官。别再带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给我胡闹……”
“凭什么?我哪里做得差了?”顾横波一抹眼,道:“论为官办事,我输你哪个臣子了?论相貌才情,我输你哪个妻妾了?你欺负人……”
王笑本也就没想太斥责她,不过是习惯性地摆了威风。看她又哭,放缓了些语气,叹道:“我再和你说一遍吧,你死心吧。”
“我偏不,你要么打杀了我。”
“别再来我府里,不然我只能把你调走。”
王笑也没功夫陪她胡闹,拿过她手里的那撂公文,径直就往外走。
他也不知道怎么和她说,但反正这件的事她以私心乱公事,肯定是错了,自己都很宽容了……
~~
顾横波抹着泪,转头又看了王笑的背影一会,很是不爽地撇了撇嘴。
她决定在他不理自己之前,自己也不要理他。
“哼,殿下和左大人最信任我,现在左大人又有了身孕,就不信你真能赶走我。回头我要你来求我,我才解气……”
她却也知道王笑不可能带她出京了。
这种事想要办成,就得要王笑在出京前一刻都没发现,不然他堂堂晋王还能真找不到得用的人不成?
她蛮不开心地离开书房,一转头,却见唐芊芊正翩翩然立在回廊上。
如今唐芊芊已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虽还看不出显怀,却是把手捂在腹上,气势都柔和了些。
“见过……”
“想陪笑郎出京吗?”唐芊芊打断顾横波的行礼,直接问道。
顾横波低下头,有些不敢回答。
“笑郎是以巡视边防的名义出京,会先到蓟镇视查,再转道大沽口,可能还要乘船出海,你一个柔弱的小脚女子,吃得消么?”
顾横波听出她话语中的意思,心中一喜,惊喜地抬起头来。
“嗯,吃得消。”她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我有桩事交代你……”
“下官一定尽力,王妃尽管吩咐。”
“不用我吩咐,你是聪明人,到时候自然会知道。”唐芊芊微微笑道:“对了,当时布木布泰算计我们,你做得很好,我没忘记你的功劳。”
顾横波听着这一句话,只觉自己要被唐芊芊迷倒了。
同时她心里又好生纠结——殿下待自己那么好,现在王妃又拉拢自己……往后入了晋王府,自己该向着谁才好?
“可是……晋王刚才不许……”
唐芊芊点点头,道:“我知道笑郎不愿带你一起去,他到了地方如果带一个小脚女人在身边确实不方便,不然传出去以为晋王好小脚,对风气也是极坏的影响。”
“下官可以扮男装,穿大鞋……”
“你别急。”唐芊芊苦笑着,手又在腹上抚了抚,道:“大事向来由他做主,但一些小事我还是劝得动他的,你准备明日起行便是。”
顾横波偷偷瞥了一眼,心里愈发佩服、羡慕。
——比起缨儿、朵朵这两个收了人家好意又不办事的,王妃可真是又有能耐又实在……
她向来嘴甜,连忙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唐芊芊。
但唐芊芊那双仿佛能看破她的心思的眼睛里只是闪动着许些不以为然的神情,随口道:“好了,别在我这耍嘴皮子了……这个锦囊你收好。”
顾横波双手接过,正想打开,却又听唐芊芊道:“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打开,明白吗?”
“是……但什么是万不得已?”
“你会明白的……”
第1044章 济州岛(求月票求订阅)
楚朝时,天津的繁华不是因为海运,而是因为大运河经由沧州到天津、再到通州,因此天津成了江南赋税入京的要道。
所谓“长江西上接天津,万舰吴粳入贡新。”
如今北楚还未平定江南,大运河的航运依然没有恢复。但朝廷安排百万漕工大修陆路、兴修水利,同时又以海运进行与京城与登莱之间的人力物资运输,天津更加繁华。
天津有个码头,叫大沽口。
大沽口是因直沽河在此入海而得名,直沽河上游连接运河、永定河,是京城的入海要道。
六月十八日,天气已渐渐燥热起来。
大沽口码头上,海风吹来,带着些咸丝丝的凉爽。
远处的炮台巍峨,一列列兵士巡弋,却没有打旗帜。
更远处,直沽河上建起了一座浮桥,知情的人才知道这是新建的浮桥钞关。
钞关那边有几个商贾正在和人争吵着,隐隐能听到传来“戒严……生意怎么办”之类的呼声。
李平正站在高塔上,一会举目东望,一会举目西望。
他北伐时立了功劳,如今已升任游击将军,却又被调到了水师,每日在这天津的河海里游泳,晒得黝黑。
这两天他都是在这高塔上望,旁人知他在等,却不知他在等什么。
终于,远远驶来一队马车,李平神色一动,忙不迭地跑下高塔……
“末将参加晋……”
“不必声张。”王笑翻身下马,道:“三天前我还在鹰手营矿区,如今各地官吏都不知我的行踪,且让他们猜去。”
“是。”李平恭恭敬敬站定,看向王笑的目光有些狂热。
他是讲武堂出身,按道理不像普通士卒那样麻木。但恰是因为他知道世界之大,他抱负也越大,对军功的渴望也越大。
入伍短短一年,他从一介生员晋升为将军,嘴上不说,心里却以“晋王门生”自居,而且还清清楚楚地知道,只有晋王才会带领他征服天下……
“贺琬呢?他为何没来见我?”王笑又问道。
李平应道:“禀晋王,前日濠境的消息到了……”
王笑点点头,两人往海岸边走去,离开周围的兵士。
“我们的人跟着薛伯驹到了濠境,见到了荷兰舰队。消息是用快船先传到琉球、青岛,水陆并用传到大沽口,能比荷兰舰队快十多天。
薛伯驹收买了濠境的葡萄牙人,又把我们的命令递给那几个奴才,告诉荷兰人我们还在与清军交战,请他们来大沽口。但荷兰人很谨慎,似乎打算到济州岛中转,在那里打探情报……”
“济州岛。”王笑沉吟起来。
不用看地图他也知道济州岛在哪,在东海海域,朝鲜的南面,离倭岛也不远。
王笑原本的计划是把荷兰舰队骗到渤海里,再由登莱水师切断他们的退路,来一个关门打狗。
最不济也是在黄海海域歼灭对方。
因为渤海、黄海就像两个大口袋,能避免有漏网之鱼逃走,把偷袭的名声传出去。
但现在对方根本就不进来,只在门外先探一探头。
“济州岛向东不远就是长崎,那是倭国的地盘;向西可抵松江府,那是南楚的地盘。这地势不好。
而且,荷兰人常年在长崎与琉球之前往返,那片海域他们比我们熟悉……”
“是。”李平应道:“他们在岛上还有人手,只怕我们已经收复中原的消息瞒不住。贺都督……不,是贺百户,哦,贺琬,他已经在昨天带人……不,是末将昨日已派贺琬、舒爱星带了三百余人赶赴济州岛。
他们会尽力诱骗荷兰人到大沽口。但事发突然,具体成效我们也没有把握,还请晋王示下。”
王笑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这一战他要的是全歼荷兰舰队,一个活口不留,若是做不到,还不如等下一次机会。
但转念一想,三个月多来,朝廷已组织了大量的儒士、草拟了航海法案、各大商行还备了大量的货物准备出海贸易……急需一个契机打开北楚官方势力介入西方各国殖民地的门户。
——箭在弦上了啊……
王笑沉吟着,缓缓道:“传令登州水师,改变第一方案,采取第四套作战方案……”
李平身子一震,抱拳道:“末将领令!”
~~
顾横波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远处王笑的身姿挺拨,海风吹动他的衣袍,仿佛仙人。
她痴痴看了一会,却又见王笑转身过来。
她不自觉捋了捋耳朵的碎发,摆出一副漂亮的表情,垂眸等待,作娇羞状……
然而王笑却没往她这边看,直接走向后面那辆马车。
那是布木布泰乘坐的马车。
顾横波登时有些焦急起来,目光巡弋了一会,终于看到了秦小竺。
这姑娘……王妃也好,女将军也好,秦小竺正在滩涂上玩得不亦乐乎,捡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顾横波想下车过去,脚上又是一疼,疼得她眼里溢出泪来。
除了脚疼,她还因这些日子的奔波累出了一身病,心悸、头晕、气短,本就是恹恹的,此时一急,又是好一会才缓过来,忙派了个人去把秦小竺唤回来……
说起来,陪王笑出巡以后,她就知道唐芊芊为什么要让自己来了。
队伍里可是有布木布泰的。
顾横波对那女人又是好奇又是害怕,认为对方是一个恶毒的蛇蝎女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比自己想象中要有风韵得多。
见第一面的时候,顾横波心里就开始发虚了,握着唐芊芊给的锦囊差点就想打开。
但好在这段时间王笑忙着巡视地方政务,又有秦小竺在身边,并不怎么接近布木布泰。
现在不同了,到了大沽口,这似乎才是布木布泰施展手脚的开始……
顾横波睁着一双美目努力往后面看去,却又看不到什么。
过了一会,她心里更急,忽然听车辕另一边有人问道:“你在看什么?”
一转头,却见王笑不知何时已经过来了。
“晋晋……晋王,我在看海。”
王笑道:“我派人送你回京吧,地方上的政务你已经替我整理了。接下来我要出海一趟,是军务,你不方便。”
顾横波一愣,咬了咬唇,应道:“不行,王妃吩咐过,要下官陪在晋王身边。”
王笑沉默了一会。
顾横波有些害怕,觉得自己太忤逆他了。
但她还是避开王笑的目光,壮起胆子道:“王妃有孕在身,又担心晋王,这才让下官陪在晋王身边。请晋王别让她们担心。”
王笑目光转向海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顾横波正觉忐忑不安,又听他道:“那你也准备登船吧。”
……
几艘战船停靠在大沽口码头,一列列兵士开始登船。
队伍后面,秦小竺带了一队女护卫,煞有其事地指着布木布泰的马车吩咐了一句。
“来人,把她们主仆押上海船,给我看好了。”
布木布泰掀开车帘走下来,瞥了秦小竺一眼,目光颇为讥嘲,却还是老老实实向码头上走去。
秦小竺懒得计较对方的目光,她近来十分开心。
这些日子以来,王笑一天到晚都陪她游山玩水……不,是巡视地方政务。
而且,月事已经晚了三天没来了,她颇为期待。
现在还要登船出海,那就更有意思了……
秦小竺这边自认为把布木布泰看管得很好,那边王笑正拦腰抱起了顾横波。
顾横波一身男装打扮,但眼中的柔媚似要溢出来。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她双脚垂着,感受着腿弯处王笑有力的臂弯,脸一红,偷偷贴上他的胸膛。
“晋王,我是不是很累赘啊?”
她拿腔拿调地、用楚楚可怜的声音问了一句。
王笑淡淡应道:“是啊,很累赘。”
顾横波有些失望。
但她其实也知道,晋王出京多半还是要办正事的,自己一个小脚女人身子骨弱又走不动路,非要瞎掺合,这显然是犯了大错。
依晋王往日的处事风格,这种大错必然是要重惩的……
她心想着这些,于是问道:“晋王为什么不惩治我呢?”
不再是故意撒娇的语气,她真心很想知道王笑到底在想什么。
王笑随口应道:“别急,会惩治你,回京就治你的罪。”
顾横波又把脸贴过去,反而满足地笑了笑。
她觉得这已经是他对自己最大的纵容了。
出来一趟又苦又累还要被治罪,但她却觉得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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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船扬帆向济州岛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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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五。
三色旗下,‘巴萨拉·博尔特’正举着千里镜望着前方。
这是一支由十二艘战舰、数十艘帆船组成的荷兰海军,‘博尔特’是司令官。
值得一提的是,司令并不是荷兰海军的最高统帅,上面还有副总司令、总司令。
总司令才是荷兰海军统帅,军衔仅次于荷兰联合省最高行政长官。
如今荷兰海军统帅是‘马顿·特罗普’,上将军衔,是荷兰海军的精神领袖,是当今世上最伟大的海军将领。
十年前,‘博尔特’有幸追随‘特罗普’参加了唐斯之战。
那一战,荷兰一举重挫了西班牙,彻底取代它成为了世界最强大的海军力量。
当然,这一战发生在英国领海,也是对英国海权的一次公然羞辱。
但不可一世的荷兰海军并不在乎这一点,他们知道与英国之间必将再爆发一场战争。
‘博尔特’早已准备着要再次追随‘特罗普’上将击败英国海军。
但巴达维亚总督‘科恩’一封急报,却把他调到了东亚,因为荷兰丢失了琉球这个重要的据点。
‘博尔特’准备尽快击败东方的北楚水师,协助‘科恩’重新占据琉球,然后赶回荷兰,也许还能赶上与英国的战争。
至于北楚水师,在他眼里不算什么。
数十年前,全盛时期的西班牙就认为只要派两万人,就可以吞并这个楚朝。
其后,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屠戮了两万余楚人,楚朝也只能忍气吞声。
而在倭岛的贸易中,荷兰人与郑氏海商打过不少交道,所以荷兰人比西班牙人更了解楚朝,知道所谓‘两万人吞并楚朝’的计划太过狂妄了。
但在‘博尔特’眼里,西班牙无敌舰队是否强于楚朝不好说,荷兰海军肯定是可以碾压北楚水师的。
现在楚朝正在内乱,敢抢夺琉球的只是‘北楚公国’,而北楚的敌人清国和南国皆可以成为荷兰的盟友。
不趁着它内乱之时狠狠地教训一下它,难道还要等它成为一个统一的大国再出手吗?
“司令,前方还有一百海里到达济州岛!”有水手大喊道。
博尔特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喊道:“动作快点!”
他仰着他高傲的头颅,大胡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快,等教训了北楚国,我还要回去攻打英国海军,那才是值得我重视的对手……”
~~
朝鲜在济州岛上设置大静、旌义二县。
济州岛最南端,有一个天然港口,叫‘慕瑟浦’,属于大静县管辖。
舒爱星正在港口上等着。
他再次剃了头,留着鼠尾辫,穿着清军的衣甲……
布木布泰称帝后,提拨了一批原本在清朝不受重用的将领,舒爱星就是在那时一跃成为大乾朝的兵部尚书。
但大乾投降王笑后,他并未保留住这个官职,被贬为守备官。
好在他没有为大清立过什么功劳,投降后又极力表现忠心,总算在北楚谋得了立足的机会。
此时舒爱星抬着千里镜看去,远远望到海面上显出的黑点。
“来了……”
舒爱星低声自语了一句,把千里镜收好,转头看了通译一眼,道:“别露了破绽。”
“是。”
舒爱星摇了摇头,用满语道:“错了。”
那通译也是迅速反应过来,用满语应道:“喳,奴才明白了。”
舒爱星于是揉了揉脸,低声自语道:“本将乃大清朝平南将军,舒穆禄·爱星阿……”
他念叨着,一时竟有些茫然,分不清自己是满人是汉人,是清人是楚人。
而眼前的大海沉默无言,并不能回答他心中的疑惑,只给他展开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
荷兰舰队在七月初五的傍晚在济州岛靠岸。
但不管舒爱星怎么劝他们尽快去大沽口,他们却还是坚持要在济州岛休整。
七月初六,博尔特又要前往大静县。
大静县离慕瑟浦并不远,说是县,但其实并不像楚朝那种繁华城墩,而是渔村聚集在一起,茅屋低矮,看起来十分远古。
博尔特傲然地望看这样的场景,眼中更显轻蔑。
——这就是朝鲜,所谓的文明古国也不过如此而已。
“博将军。”舒爱星又劝道:“请你尽快率领舰队北上,拜见我们的皇帝陛下,商讨联合攻打北楚的事宜……”
“不要着急,爱星阿将军。”博尔特道:“我的士兵从远方来,需要休息,需要补充淡水,他们也需要释放疲惫。”
他等着通译翻译的时候,又扫视了附近一眼,继续道:“我听说,朝鲜国是大清国的属国?”
“是。”
“那为什么我的士兵捕获的渔民们说,他们是楚朝的属国?”博尔特笑了起来,眼中泛起狡猾的目光。
舒爱星皱了皱眉,知道这些荷兰人昨天傍晚刚刚靠岸,夜里就已洗劫了海边的几个小渔村。
他有些不悦,却还是以大局为重,道:“这里只是一个海岛,穷乡僻壤,乡民不知道世事也有可能……”
“那就让我们替尊贵的大清国盟友来教训一下这些不开化的乡民吧?”
舒爱星微微一愣。
他突然从博尔特眼里看到了危险。
“朝鲜是我大清的属国……”
忽然,博尔特大喝道:“你们大清朝已经败了!”
舒爱星脸色一变,不由就往后撤了一步。
博尔特冷笑道:“约翰纽霍夫,你来说。”
一个荷兰人从队伍中站了出来,正是当时入京谈判的荷兰使节。
“我们留在济州岛上的人告诉我们,北楚已经占领了你们大清国的京城,但你们居然还想要欺骗我们……”
舒爱星下意识地就想把手按在刀上。
——完了!计划败漏了,这么大的事要想瞒过这些红毛鬼果然做不到,拼了……
下一刻,忽然有人拉了他一下。
那是一个中年人,穿着一身百户的衣服,眼睛中透着从容镇定的目光。
“告诉他们,清朝在关外还有实力,可以继续结盟,条件可以谈。”
舒爱星这才镇定下来,看向博尔特,又继续说起来。
“……”
“你们知道吗?北楚水师总督贺琬已经被贬职了,琉球现在没有大将镇守,而我们大清也在准备反攻中原……”
博尔特哈哈大笑,指着舒爱星道:“条件当然可以谈,但你们欺骗过我,这场战争,我们要付出的代价将远远超出当时谈好的。大清国需要弥补我们的损失……
我需要要看到你们的军队攻打北楚,我们强大的舰队才会配合你们攻打登州……
击败北楚后,你们需要把天津、登州开放给我们作为港口,并且只可以与我们贸易,琉球必须要还给我们。
对了,还有这个朝鲜,我需要这里的鹿皮……”
舒爱星听着这一桩桩要求,面露沉吟,道:“这些,我需要请示,如今摄政王正在率军反攻山海关,请博将军前去支援,到时一定会谈妥……”
“不。”
博尔特大摇其头,道:“等我派船只先去探明情况,舰队才会启航北上。
我的盟友,你已经失去了我的信任。要是再被我发现一次你在欺骗我,我只能往长崎贩卖这批火器,弥补这次的损失。”
他冷笑着,打量着四周,又道:“损失太大了,需要弥补。”
说完,他手一挥。
远处“砰”的一声铳响,一队荷兰士兵迅速冲进一间茅屋,很快,男人女人的哭喊声传了过来……
舒爱星转过头看去,只见远处一个女人从窗户中探出头来,疯狂地挣扎喊叫着。
那朝鲜语他听不懂,但一种被辱羞的愤怒已涌上来。
他攥紧了拳头,看向博尔特的目光已冒了火。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里是大清的属国……”
博尔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却是很绅士地向他行了个礼。
“我的盟友,你们的属国百姓太不尊敬你们了,我注意到,他们还留着象征着愚昧的长发。请让我代你教训他们。既是弥补我们的损失,也展示你们合作的诚意。”
他说完,也不去看舒爱星的反应,转头对通译笑道:“哈哈,一个被北楚打败的清朝已不值得我尊敬。原来这个东方大陆上全是废物……哈哈,这句话就不用翻译了。”
~~
是夜,济州岛上,三千荷兰士兵、三千余水手展开了一场狂欢。
而在济州岛南面,一个叫马罗岛的小岛上,王笑也在举着千里镜望向远处的大岛。
他只能望到汉拿山的轮廓,像一只巨兽。
“动手吧。”
“是……”
王笑放下千里镜,心里喃喃道:“趁着秋粮收了之间这段空档,顺手歼灭这批殖民者,就当是前菜吧……”
第1045章 宗主国(求月票求订阅)
济州岛艰苦的条件,使岛上的人们养成了邻里互助的习惯。
这里没有人靠偷窃为生,因此岛上房屋也大多不安大门,当主人外出干活,只在门口搭一根横木,以示家中无人,他们称这根横木叫做“正栏”。
当此天下大乱之际,这个海岛的居民们本来就这样过着路不拾遗、类似桃花源的生活。
然而这一天,当热情的渔民捧着柑橘想要招待远方来的客人,那些衣冠楚楚的客人却向他们展示了残暴的面目。
血泼洒在正栏上,柑橘掉落在地,男人们愤怒的大吼着,迎来了铳声回应,女人、孩子惨叫着大哭着……
消息终于传到了大静县令耳中。
大静县令名叫姜孟师,之所以被贬谪到济州这种地方来,因为他是朝鲜的亲楚派。
他学的是汉学,受的是儒家思想的熏陶,一直以来以华夏人自居,对朝鲜己巳之变后认清朝为宗主的国策极为不满,屡次谏言而获罪。
但与其说朝鲜朝廷是贬谪他,不如说是保护他。
两个大国交锋,夹在中间的小国不甘、羞辱,反应在这些儒家士大夫身上就无非就是这样,流放蛮荒之地。
但对于普通人而言,就没这么温和了。
国弱,他们面对的就是死,是被当成牲口对待……
姜孟师作为一县之主,眼见治下百姓遭此大厄,不由嚎陶大哭。
红毛鬼有近六千人,火铳、大炮无算,而他手下不过十余个衙役,能怎么办?
巨大的悲愤涌到喉咙,却又被更巨大的无力感压下去,姜孟师哭倒在地,拿脑袋重重撞击着地面试图消解痛苦……最后却还是束手无策。
下一刻,有差人匆匆喊道:“大人!不好了!红毛鬼冲进县衙了……夫人、小姐……大人,夫人小姐都被他们捉走了……”
姜孟师闻言肝胆俱丧,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羞愤欲死之际,他又想起了一事,连忙转身奔跑起来……
~~
舒爱星带着手下的兵士避开了荷兰人肆虐的村庄。
他唤过一个百户,走到一边,道:“贺都督……不,贺百户,动手吧?”
贺琬打量着他,道:“你是长官,你说的算。”
舒爱星默然了片刻,眼中泛起些无奈。
他知道贺琬在打量什么,那目光似乎在说“你们建虏平时不也是杀烧掳掠?”
但舒爱星觉得,掳掠敌人和看着外人掳掠自己的属国乡民,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屈辱感让他额上的青筋跳得厉害。
“既然如此,我决意率部杀了博尔特,击退这支荷兰人,贺百户觉得如何?”
贺琬收回打量的目光,正色道:“加上水手他们有六千人,我们只有三百人。就算侥幸杀了博尔特,剩下的荷兰人退走,对事情有何助益?既不能威慑海外蛮夷,反而挑起边衅。
晋王要的是全歼他们、摧毁他们在我们楚朝海域附近的实力,不是杀一个没用的司令。还有,这里是朝鲜国,名义上还是建虏的属国,我们以何名义宣战?”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
“继续说服他们北上,到渤海海域动手。”
舒爱星摇了摇头,道:“荷兰人比我们预想中警觉,我认为就算到了渤海,也已经失去了偷袭的机会,还不如趁现在。”
“三百人不可能全歼他们。”贺琬喃喃着,转头向北方望去,低声道:“除非晋王下令,用第四套作战计划……等着吧。”
“那就眼看他们这样放肆?”
“你还有什么办法?”
舒爱星沉默下来,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着。
贺琬剥了一个柑橘,咬了一口。
他觉得酸,但想起王笑嘱咐他要多吃水果,于是咽了下去……
忽然,有兵士过来禀道:“舒将军,有人求见,自称是大静县令……”
~~
姜孟师跪在舒爱星面前。
“将军,求你……下官求你,看在朝鲜国奉大清国为主的份上,救一救济州的百姓吧?!下官求你……”
说起来,他们一个朝鲜人、一个满州人,却是用汉语交流,且都说得十分流利。
但舒爱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又不能告诉姜孟师“我不是清军将领,我是假扮的”,他只能默默看着对方。
姜孟师于是一个头一个头重重地磕下去。
“嘭!嘭!嘭……”
他额头已经破了,血不停往下流着,泪也糊了一脸。
但更让他痛苦的是,他的信仰破碎了。
自诩为小华夏的光荣、对衣冠古国的仰慕、对礼仪文明的憧憬……全都在今天被摔得粉碎。
曾经他的国主白衣披发跪在皇太极脚下、他被贬谪千里经历磨难,但他心里还坚定的认为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他依旧坚信华夏乃天下正朔。
直到现在,亲眼目睹强盗欺凌自己的百姓、掳掠自己的妻女。他终于放弃了他对礼仪之邦的向往,跪倒在曾经鄙夷的茹毛饮血的建虏面前,请求他们的庇护……
这是一个强者为尊的世道。
“将军,求你!求你!朝鲜是大清的属国啊,救救你的子民吧,大清万岁大清万岁啊……”
舒爱星听着这声声泣血的哀求,心里愈发茫然。
他思绪飘得很远,又想到自己为什么会投降楚朝,为的是什么呢?
为官为将,为的又是什么?
突然,远远的传来一声炮响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回过头看去,只见海岸那边的夜空中,一抹绚烂的烟花绽开来……
贺琬也是猛一抬头,眼中泛起异彩。
“荷兰是我大清的盟友,不懂事的蠢材!”
贺琬大喊一声,一把提起地上的姜孟师,手刀一切,将对方打晕过去。
看着晕倒的姜孟师,他却又轻轻将对方放在地上。
他笑了笑,轻声自语道:“但,我们是大楚的将士……”
~~
舒爱星还在看着这一幕发愣,又听贺琬迅速说了一句。
“晋王来了,马上执行第四套计划,就在济州岛全歼这批荷兰人,动手……”
~~
“这个计划很冒险,远不如在大沽口偷袭他们。”
船舱里,布木布泰正倚着柱子看着王笑穿戴盔甲。
她是北方女人,第一次坐船,似乎晕船晕得厉害,近半个月的航行让她脸色苍白,精神萎靡。
嗯……秦小竺比她还惨,晕船晕得直接爬不起来了。
此时帮王笑穿戴盔甲的是顾横波,她这南方人不晕船,但在船上一天到晚站不稳,一会往东倒一会往西倒,彻底给王笑展示了弱柳扶风的韵味。
王笑一把拉住又要摔倒的顾横波,扶着她到凳子上坐下,自己把盔甲系上,转头对布木布泰道:“是很冒险,但从荷兰人决定先到济州岛中转的那一刻,就已经没得选了。”
布木布泰失去血色的嘴唇张了张,道:“你也可以选择放弃这个计划,万一让荷兰人逃到长崎,事情就麻烦了。”
“事到临头退缩,这不是我的风格。”王笑道:“搏一搏还是有胜算的。”
“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股子拼劲。”
“别废话,我叫你过来是再确认一下那艘荷兰使节的船,火药库的位置没错吧?”王笑穿好盔甲,递过一张图纸。
布木布泰道:“当时他们的商船停靠在大沽口,我派人去查过,确定是在这个位置。”
“你还有什么细节没告诉我吗?”
“没有了,我全都给你了。”
“来人,押她下去,看好了。”
布木布泰轻笑一声,往外走去,却是回头又道:“你别在阴沟里翻了船,好胳膊好腿得回来。”
王笑懒得理她,嘱咐顾横波就在舱房里呆着,转身往外走去。
这天的月光黯淡,远州的济州岛海滩上亮着篝火,给他创造了敌明我暗的有利条件。
他离开小船,登上主力战舰,爬上指挥台。
一声令下,楚军舰队向慕瑟浦驶去。
而在楚军战舰的前方,已有许多小帆船、纵火船正逼近停泊在港口的荷兰船只。
王笑的计划很简单——小船趁着夜色的掩护先过去,士卒准备登上荷兰战舰。这边楚军战舰一开炮,那边的楚军士卒趁着荷兰人不备引爆他们的火药库。
总之,尽快让荷兰船只失去航行的能力,杜绝他们逃往长崎的可能,再歼灭岛上的敌人……
此时博尔特正带着手下大部分士兵和水手们在岛上狂欢,船上只留了小部分人留守。
王笑拿着千里镜望去,见到荷兰战舰的桅杆上,一名水手正转过身来。
昏暗的月光下,只见对方手里似乎也拿着一个千里镜。
王笑手里的千里镜还未放下,嘴里已条件反射般大喝起来。
“纵火船准备!”
“炮手准备……”
“开炮!”
炮口吐出炮弹,划过一个弧度,砸向荷军舰队……
~~
“嘭!”
博尔特猛地回过头,望向海滩的方向。
他一时想不明白,在这远东海域哪来的炮响?
郑氏?
不应该啊,根据科恩的情报,郑氏对于荷兰与北楚之间的矛盾一直是事不关己的态度,甚至是乐于见到双方争夺琉球……
总不会是北楚水师吧?他们这么快就得到自己与清国结盟的消息了?
脑中飞快地转着这些念头,博尔特拔出火铳朝天上开了一铳。
“快!快让士兵和水手回船上,敌人来了!快……”
不少荷兰人已经听到了炮声,连忙转身向海岸边跑去……
~~
大静县衙,曾入京谈判的荷兰使节约翰纽霍夫却不像别的士兵那样警觉。
他负责收集岛上的物产,已经忙了一天了,好不容易才有了功夫放松一下,而司令为了奖赏他的功劳,特意把那个朝鲜县令的小女儿留给了他。
约翰纽霍夫正搓着手冲进县衙后院的屋里,见到那个比普通渔家女要白净得多的朝鲜姑娘。
他眼睛一亮,就听到外面的炮声以及荷兰士卒慌乱的喊声。
“发生什么了?!”
“还不知道……”
那边县令的女儿还在不停哭喊,嘴里说的话约翰纽霍夫也听不懂,但他心里那占有的欲念正如火一样的烧。
他没因为远处的响声而犹豫,把手里的火铳往旁边一丢,向手下人喊道:“看好了,我先来……”
“撒列就噻有!撒列就噻有……”
女人歇斯底里地求救,约翰纽霍夫一边解着皮带,一边向她走去,嘴里用她听不懂的话狞笑着道:“让你的绅士老爷帮你开化开……”
“砰!”
一声铳响。
约翰纽霍夫转头看去,正见院子里一个荷兰士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击倒在地。
下一刻,一队楚军冲杀进来,有十余人,一半带铳一带刀,顷刻间已杀到屋中。
约翰纽霍夫只觉恍在梦中。
岛上哪里来的楚军?!
火铳声响个不停,带刀的楚军则迅速冲上前将受伤的荷军头颅径砍下。
约翰纽霍夫来不及去拿他的火铳,就地一滚,试图从窗子爬出去。
“嘭!”
一声重响,窗柩重重砸在他脖子上,又是“咔嚓”一声响。
约翰纽霍夫惨叫一声,只觉脖子断了。
他目光看去,两个楚军从侧边冲过来,原来是本打算从窗户冲进屋中。
他觉得他们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嗯?好像是今天见过?是那队清军?怎么变成了楚……
紧接着就是刀光一闪,他的人头落在地上。
“继续搜索,所有没来得及撤走的荷兰人都杀干净,一个不能留……”
“火铳拿上!走……”
楚军们大喊着,马不停蹄又转向下一个地方。
只有那个县令的女儿惊魂未定地爬起来,看着满地的尸体,感到十分茫然。
她是听得懂汉语的,却不明白为何会有楚军如神兵天将般出现在济州……
~~
博尔特已带着兵士冲到了大静县城与慕瑟浦之间。
他把兵士和水乎编成四个临时团,其中有一千二百人的枪手,一千八百人的长矛兵,剩下的都是水手。
有这样强大的兵力,他不担心岛上士兵的安危,他担心的是船只,因为上面只有水手和少量的士兵。
“快!枪手分队行进,到长矛手的两侧,尽快登船!尽快登船……”
“轰!”
又是巨大的爆炸声响,海岸上火光爆起。
博尔特注目望去,惊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他看得出,这样可怕的动静必然是一艘战舰的弹药库爆炸了……
然而到现在,他甚至还不知道楚军来了多少人。
“快!他们的炮船一定不多!否则他们就会在正面与我们决战,而不是这样卑鄙地偷袭……回到船上,快,给我狠狠地轰他们!”
荷军奔跑得更快。
博尔特只觉无尽的愤怒涌上心头,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不停地谩骂。
“你们这些卑鄙的东方猴子,不讲绅士的礼仪,竟然敢对伟大的荷兰海军不宣而战,无耻,无耻……”
离船越来越近,他已经能看到两艘战舰上燃起了雄雄烈火,把慕瑟浦照得晃如白昼。
这让博尔特感到心痛得滴血。
回想唐斯海战,荷兰击毁西班牙四十三艘战舰,也不过只付出了十艘纵火船的代价。
然而今夜,楚军的偷袭却已给他带来比唐斯海战还要大的损失……
“啊!我……绝不原谅你!”
~~
炮火轰鸣。
楚朝主力战舰上,王笑紧紧握住拳头,期盼着对面的火势继续蔓延。
这场偷袭战至此还算顺利,只要再击毁三艘荷兰战舰,双方的海军实力就能逆转。
到时哪怕荷兰人登上船了,他也敢与对方继续正面海战。
“纵火船出发!火炮继续掩护……”
突然,王笑抬起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
“下雨了?”
他摊开手,看到一颗豆大的水滴落在自己手掌里。
“是海水吗?”他心里想着。
一道闪电劈开了浩瀚的夜空,无情地展示着天地之威。
视线中突然亮了一下,仿佛是在白天。
入目是海、是天,无穷无尽,衬得岛屿、船无比渺小。
“轰!”
惊雷落下。
炮火的轰鸣在这一刻显得像爆竹一样小打小闹。
暴雨突然袭落。
海上风云莫测,让人陡然升起寒意。
“快!前进!停止放炮!接舷战!”王笑在这一瞬间大喊道。
他拨出佩剑高高扬起。
他觉得这个动作很危险,也许会被雷劈死之类的……
但没办法,雨一下,火势很快会小下来,纵火烧船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一旦荷兰人登船,双方互相对射火炮,楚军水师不会是荷兰海军的对手。
他必须在这之前,以接舷战占领荷兰战舰。
长剑斩下,王笑大声喝令道:“全速前进!”
烟火弹在雨势更大之前“嗖”地射出,在天空绽开,楚军主力战舰上旗号猛摇,迅速向荷军战舰驶去……
“准备接舷!近战杀敌……”
~~
“轰!”
一道闪电照亮船舱,又是一道惊雷落下。
马罗岛海湾,船只晃动起来。
船舱里的顾横波吓得脸色苍白,抱着自己的胳膊瑟瑟发抖。
她太害怕了。
下一刻,船舱的门被人推开。
“晋王?!”顾横波轻呼一声,抬头看去,却见是脸色发白的秦小竺正端着烛火站在门口。
秦小竺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虚弱,像一只自由的小麻雀被折了翅膀。
因为她真的不喜欢坐船。
坐船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玩,王笑还说什么济州岛风景如画,是度假的好地方……呸。
秦小竺兴冲冲地登了船,才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
而且,她本来以为自己怀孕了,月事都晚来了几天。
但就在几天前她发现,其实是因为那时候自己贪凉,喝了一碗冰水……
此时秦小竺也是好不容易才从榻上爬起来,她感受着脚下甲板的摇晃,只觉得……好烦哦。
——世上怎么会有船这种讨厌的东西?
“你没事吧?”她向顾横波问道。
“没事。”顾横波应道,“可是,下雨了……晋王的计划怎么办?下雨了啊……我们要怎么办?”
秦小竺喃喃道:“你先过来扶住我,娘希匹,我头真的好晕。”
……
两个女子摔坐在榻上,顾横波又问道:“怎么办?晋王他……”
秦小竺抚着额头,道:“我们不要给他添乱……”
话到这里,外面又是一道闪电。
秦小竺伸出手抱住顾横波,又道:“你不要怕,我在。”
顾横波一愣,想到关于秦小竺的那些传闻,脸上微微泛起绯红,心中对王笑的担忧却又不减,一时心乱如麻。
却听秦小竺有气无力地喃喃道:“你不要怕……我是王笑的妻子,陪他死、陪他死,现在我头太晕了,所以不能添乱,知道吗?还有,我会保护好你,不让他担心。”
顾横波又愣了一下,她听说过秦小竺曾与王笑一起在辽东出生入死,还在王笑陷入危险的时候救过他……
而现在“不能添乱”四个字,却更显出他们之间的默契。
顾横波咀嚼着这些,觉得自己想成为王笑的女人,似乎还有很多东西要修行……
“轰”的一声响,落雷从天际砸落,顾横波在秦小竺怀里又颤抖了一下,却不再那么害怕、担忧。
她觉得自己和秦小竺一样,是一起等丈夫回来的女人……
下一刻,只听船舱外秋田优子大喊道:“呀拜呀拜!将军,不好啦!那个疯女人抢了小船逃跑啦……”
~~
慕瑟浦。
楚军的战舰已堵住了港湾,拦住荷兰战舰的出路。
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战斗从海战变成了接舷战,但反而变得更加残酷。
不再有炮火轰鸣,只有火铳声和嘶杀声不停。
双方的火铳手配置都在五成、六成左右,楚军的劣势在于船只和火炮,不过他们人数更多,火器又全部都是燧发火铳,这种近战其实是占了优势。
但对王笑要的战略目标的实现,这却是最坏的选择。
他不愿意有哪怕有一个荷兰士兵抢回一艘船只逃离,他要的是为那死难的三千士卒报仇、为的是威慑列海诸国,他还要全歼对方,以免传出偷袭、不义的名声。
雨一下,火势小下去,夜色渐暗,这一战反而更加艰难起来。
远处的荷兰将官疯狂地喊叫着,王笑虽然听不懂,却知道他们一定是在说“快!驾船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王笑只能握住剑柄,下令道:“给我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
“杀啊!”
楚军咬着刀背攀上荷军的甲板。
他们用刀劈去,用火铳射去,血不停地泼洒下来,又被大雨冲刷。
这个雨夜,成了疯狂杀戮的雨夜。
终于,一艘荷军战舰开始动了,它笨拙地掉转船头,撞开两艘楚军船只,向海湾外加速试图冲出去……
“给我拦住它!”王笑喊道:“快!我们上去撞停它!”
“晋王,这是你的座舰……”
“给我撞停它!”王笑没有一点犹豫,恶狠狠地下令道。
他在战场上奉行的原则就是,对付强盗就必须比强盗更狠……
第1046章 贪嗔痴(求月票求订阅)
雨声很大,远处的风和海浪也在呼啸,背景音嘈杂得让人透不过气。
王笑浑身都湿透了,盔甲挂在身上重得厉害。
他挥舞着手中的佩剑,不停勒令着座舰加速,撞向那想要逃窜的荷兰战舰。
轰然一声巨响,猛烈的撞击让船不停地摇晃,甲板上所有人都被掀翻在地。
过了好久,船只才勉强算是平稳下来。王笑爬起身,透过雨幕见到黑漆漆的夜色中那艘荷兰战舰的轮廓。
它就在自己前方,和自己的座舰连在一起。
甲板已经在下沉,底舱显然是进水了。
“杀!”
王笑顾不得什么底舱不底舱,喝令士卒向荷舰杀过去。
他觉得自己有些傻气,都手握重权了还千里迢迢亲自跑来杀人,还是这样一刀一铳没效率的杀法。
然而,他这傻气中又透着些疯狂。
当他终于可以掌握着一个家国的命运,他迫不及待想要做点什么让它重新崛起。
他渴望着它重整威风。
“虽远必诛……虽远必诛……”
王笑心里念叨着,强摁住想要亲自杀过去的冲动,重新爬上高台,借着渐渐微弱的火光观察着荷军的动向……
~~
“司令,没冲出去,没冲出去……”
唐堡号上,博尔特也在举着千里镜到处看着。
他终于赶回了战舰上,但也错过了最佳的突围时机,现在船只被楚军堵在海湾里打接舷战,火炮也施展不开。
博尔特意识到这一战还没开始自己就已经败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带更多的人逃离济州岛,驶往长崎。
他迅速冷静下来,努力捕捉战机。
“对方的指挥舰在哪里……”
博尔特喃喃着,千里镜扫过深邃的黑夜。
他真的找了很久很久,却有些懊恼得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直到千里镜又重新落在那艘被撞停的军舰上。
“咦,那是……疯子!这家伙是个疯子!居然用指挥舰撞毁我的船只!疯子……”
博尔特愤怒地吼叫着,却已经感受到了一股可怕的杀意。
对面那个楚军主帅显然是要把自己全歼在这里,所以宁可冒险、用指挥舰堵上来也不肯放过一艘船只逃出海湾。
对方所求的不是打一场胜仗,而是杀人。
海军史上,还从未有过这样狂妄的人。就连伟大的特罗普上将也没有傲慢到这个地步。
博尔特大喊道:“给我进攻!进攻!我们击沉他们的指挥舰……”
~~
“轰!”
又是一声巨响,一艘又一艘的荷兰战舰撞向王笑所在的战舰。
楚军的战舰也纷纷顶上来。
海面上的船越来越密集。
雨幕越来越大,每个鏖战中的人都已混身湿透。
火器开始失去作用,双方开始以刀剑、长矛杀敌……
打到现在,双方的战略目的都愈发清晰了。
荷军试图击毁楚军的指挥舰,从这个方向突围;而楚军则想以指挥舰拖住荷军,试图杀光荷军士兵与水手。
如博尔特所言,楚军这个作战计划十分狂妄……
王笑已经摔下高台,手中的火铳与地雷在大雨中相继失去了作用。
他在亲兵的护卫下,不退反进,提剑杀向荷军的战舰。
风浪中,船只剧烈摇晃着,从甲板边缘向下看去,下面是可怕的海浪,仿佛要夺人而噬。
王笑亳不犹豫地往荷兰战舰上跃去。
“随晋王杀敌啊!”楚军纷纷大喊着。
……
沙滩上,忽然也传来一声声高呼。
“杀啊!”
贺琬与舒爱星终于带着三百余人从荷军背后杀上来。
荷军显然没想到楚军在异国作战还能保持这样的士气。
两面受敌,让他们终于开始慌乱……
~~
天光渐亮。
雨势未减,杀戮却还在继续。
大船上冒着余烟,又被雨水打散,血水在甲板上流淌。
海面上到处都是浮尸……
博尔特终于感到绝望。
他真的不明白,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荷兰海军,怎么会就这样败了,败在野蛮人的刀剑之下?
他站在唐堡号的指挥台上,看到前方有楚军杀过来,再转头一看,后面也有百余楚军逼上来。
而他手下的士兵已不足百人。
博尔特没有选择投降,他早就发现了楚军不接受投降。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
荷兰并不是北楚的死敌啊,明明是北楚先来抢战琉球的。
这让他感到愤怒,但又无力。
“卑鄙!你们太卑鄙了!不宣而战,还趁我们不在船上的时候偷袭我们……有本事堂堂正正和我们海战啊!决一胜负啊,无耻之徒!”
博尔特不停谩骂着。
可谩骂止不住楚军的攻势。
终于,他绝望地瞪向西方,喃喃道:“特罗普上将、科恩总督会替我报仇的……”
这般念叨了一句,博尔特提起佩剑,想要自刎。
突然,“嗖”地一箭射来,从后面射穿了他的脖颈。
血喷洒而出,溅在博尔特的拉夫领上,顺着拉夫领的褶皱又流向他的身体,而他也倒了下去。
王笑望着这一幕,心想“为什么荷兰贵族总喜欢在脖子上带一个脖套?就像一条戴着伊丽莎白圈的狗……”
他走上高台,扫视了一圈,见到舒爱星正带着士卒用弓箭继续射杀跳水逃跑的荷兰人。
这些满州人擅用弓箭,在这个雨夜的战斗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而这场战斗也就此到了尾声……
规模不过上万人,在王笑眼里只是一场小仗罢了。
他有些疲倦地站在那继续扫视着战场,目光又忽然停了停。
只见南方的海面上,一艘小海晃晃悠悠向这个漂来……
~~
布木布泰站在船头,抬眼望到的是一片狼藉的战场。
雨天的清晨,海面上漂浮着碎木和尸体,远远传来楚军的欢呼……
隐隐约约听到“晋王万胜”的字眼,她不自觉地抿着嘴笑了一下。
这一笑之后,她却是又微微一愣,发现自己设想中不是这样啊。
她设想中,也许自己赶过来的时候遇到的是正激烈的战场,可以帮王笑杀敌、帮王笑出谋划策,甚至还能在战场上救他,在他面前尽情地展现才华武功,让他感激自己、不再忌惮自己。
但小船在雨夜里划得不快,那些被挟持的楚军水手也并不配合……等好不容易赶到济州岛,一场战事已经结束了。
布木布泰觉得自己应该很失望才对,毕竟是又错过了一个俘获王笑的心的机会。
然而她在心里反复琢磨,却始终未感受到那种失望。
她体会着自己的情绪,发现只有庆幸、骄傲……
为他庆幸?为他骄傲?
她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暗骂自己越活越回去了,成了那种傻乎乎的小女儿家?
布木布泰收起脸上的笑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重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待小船靠到楚军战舰边,以女主人的口吻问了一句。
“王笑在哪?我要见他。”
……
一路走进战舰上的船舱,布木布泰停下脚步,只见王笑正光着膀子在擦拭。
他年轻的身体矫健匀称,块垒分明,从来都是她最喜欢的样子。
目光再一转,见到他胸膛上添了一道新伤,布木布泰眉头就拧了起来,怒气迸发。
仿佛是她所拥有的、珍视的贵重物品被人摔了一个缺口。
“你受伤了?”
“你逃出来的时候,打伤了看守你的护卫?”王笑也不回答,擦完了头发,披上一件衣服。
布木布泰冷笑道:“打晕了而已。”
“嗯。”王笑道:“你身上也湿了,换件衣服吧。”
布木布泰不着急换衣服,反而问道:“你打赢了,全歼了荷兰人?”
“是。”
“你打算以什么名义召告天下?”
“荷兰海军结盟清朝,击毁我两艘运兵船,这次又打算进犯我国土,我歼灭了他们,还要什么名义?”
“但这里是朝鲜。”
“那又如何?”
布木布泰道:“我给你一个建议。从周朝到唐朝,一千六百年间,朝鲜政权皆华夏所建,其中西汉、东汉在此设立郡县近四百年;
唐时,灭高句丽、设安东都护府;元时,更是统治朝鲜近百余年。就说这济州岛,元朝也曾在岛上设置了耽罗军民总管府。”
她看着王笑,目光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又道:“换言之,朝鲜自古皆是华夏领土。你这次既然是在此歼灭荷军,不如干脆收复‘失地’,宣以大义之名。
然后再驻兵于此,西可扼住长崎的航线,使荷兰人不能到倭岛贸易,打消他们再占有据琉球的野心;东可以水师兵指松江、苏州、南京、杭州……”
王笑看着布木布泰,能看到她眼里的光芒。
他觉得她的情绪就像是一个女人见到了名牌包包。
但布木布泰并不像一般的女人,她不是名牌包包就能满足的。
能让她兴奋的,是天下至高的权柄。
这也是王笑一直认为她很危险的原因。
但今天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提防布木布泰,只是以平和的语气道:“这些我知道,谢谢你的建议。往后……你回科尔沁去吧,至于孩子,等他到十六岁,我会让他去见你。”
布木布泰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这次你算是帮了我,我可以放了你。”王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又继续说着。
“我不想再惩罚你了,甚至我就没有想从你身边夺走孩子,我只希望他能得到汉人的教育。往后你想见儿子就见,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会强制你,只是建议你回科尔沁去……”
“你不恨我了?不讨厌我?”
“嗯,不恨了。”王笑道:“但我们也别再纠缠下去了。”
布木布泰抬头看着王笑,只在他眼中看到了……平静。
不再有厌恶、不再有忌惮,那些愤怒、生气的情绪已经完全消散。
但,伴随着那些负面情绪而生的,那些占有、征服、报复……甚至欲望,也全都不见了。
王笑似乎视她为普通人了。
这让布木布泰一瞬间觉得心里空了一下,只剩下茫然然一片。
“什么叫‘别再纠缠下去’,你……”
“以前,我恨过你。”王笑道:“在沈阳的时候,我本要逃出生天了,你把我捉了回去。嗯,你视我如男宠。你还杀了孟朔、布尔玳、蔡念真……我一直很恨你。”
他说着,释然地笑了笑,又道:“前些日子,我们一次一次地……那个。我后来一直在想,那是感情吗?
好像不是,它掺杂了太多别的情绪,比如,你想要征服我,于是我反过来征服你。我不想杀你,却想对你发泄。
再后来,你救过王家,这次也尽心尽力地帮了我……”
他话到这里,似乎不知道怎么说,踱了几步,才缓缓又道:“昨夜我杀了很多人,我就像一个残忍的屠夫。也许是我杀光了那些外国强盗,心里的戾气终于消了吧。今天再看到你,我发现我不恨你了。
你是我孩子的母亲,对我始终是不算太差。你是蒙古人也好、满人也罢,往后也会是我的同胞……总之,我不恨你了。”
布木布泰愣愣听着这些,没有说话。
王笑很平静地看着她,又道:“我们,一笔勾消吧。”
他很诚恳,也很坦然。
然而布木布泰眼中却泛起绝望。
“一笔勾消?”
她喃喃着,摇了摇头,道:“你在我身上横冲直撞的时候怎么不说一笔勾消?我给你生了孩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一笔勾消?你现在……”
“是非对错我已经不想再说了。”王笑道:“放下吧,大玉儿,我们到此为止吧。”
“不。”
布木布泰还在摇头,嘴里喃喃道:“我要你娶了我……”
“我说过,不可能的。”王笑道:“你曾试图伤害的我的妻儿。我已经不再追究你了,但不可能娶你。”
他依然很心平气和,又道:“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算了,就这样吧,你换件衣服,别病了。”
王笑说完,抬步向外走去。
当他走到门口,布木布泰忽然说了一句。
“王笑,你不能这么对我……哪怕是外室也好,你不能这样对我……”
王笑回过头,再看向布木布泰,眼神带了些许怜悯。
他知道她这样骄傲的女人,能说出“哪怕是外室也好”是怎么样的妥协。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放手吧,我们没有再纠缠的必要了。”
“凭什么?!凭什么别的女人可以我不行?!”布木布泰忽然大吼道。
她讨厌王笑的心平气和。
“因为我和她们有感情……”
“放屁!”布木布泰仰了仰头,眼里的泪水却还是滚落下来。
她盯着王笑,道:“那我呢?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你给我好好想一想自从相识以来我是怎么待你的?我给了你我的身子,给了你我的一切,为了你,我背叛了大清、背叛了福临。你却说你和她们有感情,我没有?”
王笑摇了摇头。
“你想要的是‘得到’,你只是想要得到我以及还有我背后的权柄。”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安慰的口吻道:“我知道,求而不得很苦。你对我始终是这种‘求而不得’的苦。
佛家说‘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但,世上不是所有东西就该你得到。
我们之间不是感情,你对我,只是占有、是不甘,到此为止吧……”
布木布泰轻蔑地讥笑起来。
“王笑,你在骗你自己。”她哂笑道,“你敢说你对我没有感情?你顶进来的时候……”
“那是欲念。”王笑道:“欲念……有吧,但它不足以支撑我们走下去。我们没有相濡以沫的感情。你趁早放下吧,去找你内心的平静……”
……
“你去死!你听哪个和尚说的‘贪嗔痴求不得’,去死啊!我要把世上的和尚杀光……”
布木布泰喊叫着,然而她已经激怒不了王笑了。
她看着王笑离开的方向,最后抱着自己的胳膊,在地上蹲下来,
她又仰了仰头,只觉自己真的太讨厌王笑今天这个样子了。
讨厌他说的那些像得道高僧一般的话。
——呵,男人,提上裤子就说什么‘找内心的平静’,可恶。
她浑然忘了一开始是谁脱了谁的裤子。
于是低声又骂了一句“道貌岸然。”
然而不管骂再多遍“可恶”,她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
一颗心如被绞成了千万瓣,痛苦和空虚涌上来,竟是到了让人难以承受的地步。
“为什么会这么难受……你是博尔济吉特,你不能这样……”
她心想着不能哭,泪水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
雨过天晴,海面上的血迹与尸体一点点被海水吞噬,济州岛的沙滩上渐渐又恢复了一点往日的美丽。
王笑觉得自己成长了不少。
不仅是终于带着家国开始走向一条新的道路,他也认为自己在处理感情问题上成熟了……
而布木布泰咀嚼着求而不得的痛苦之后,也在心里不停问着自己这痛苦从何而来?
真如他所言,是没有感情,只有占有吗?
许久,她终于喃喃了一句。
“为何你感觉不到呢?为何?是你太愚蠢了,还是……”
第1047章 锦囊计(求月票求订阅)
秦小竺昏昏沉沉地醒来,听到船舱外传来呼喊声。
“晋王回来了,打赢了,太好了……”
那似乎是秋田优子的声音。
“晋王,我的家乡离这里很近,你去我家乡看看要不要?秋田的美酒想给你喝,温泉很有名哦……”
那丫头絮絮叨叨的,声音雀跃,并没有别人的丫环那么懂规矩。
王笑应了一句“有机会的”,人已在船舱外。
顾横波也已经飞快跑过去开了门。
“晋王。”她声音里满是欢喜。
“嗯,小竺好些了吗?”
“王妃还在晕船。”
“仗打完了,几个文书你帮我写一下。”王笑道:“任命贺琬为水师参将,与李平一起驻兵济州岛,处理战后事宜……”
秦小竺支起身子,看向王笑,见他没事,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呢,在她眼里,六千个敌人,还是包括水手才六千人,实在是不值一提。
过了一会,王笑对顾横波吩咐完事务,最后又道:“这几桩任命办完,准备一下我们直接回京。对了,李平的政务水平不低,济州岛之事交给他我放心,明白我的意思吗?公文里要点出来,由李平参赞军机,不许贺琬专权……”
“下官明白。”顾横波应道,很是熟练地从王笑手里接过印章,坐到桌前磨墨。
抛开私事不说,她在这方面是一个很称职的贴身文书。
王笑处理完这些,走向秦小竺,搂着她问道:“好些了吗?”
“头还是晕,太晕了。”秦小竺难得显得很乖巧,又道:“昨晚我很担心你,但我听你的话,没有去给你添乱。”
“嗯,小竺最乖了。”
“那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王笑道:“差不多可以了。”
“真的吗?我没耽误你的公事吧?”
“没事,我之所以亲自过来指挥这场小仗,只是因为它涉及到三个国家,别的将领指挥起来难免有顾虑,不够果敢。现在仗打完了,剩下那堆乱七八糟的事就交给了手下人就可以。”
“好啊,我好想睡一觉起来就到天津啊。”秦小竺喃喃道,“坐船太苦了。”
“你要是难受,我们在济州岛歇两天也可以……”
依原本的打算,王笑是想带秦小竺在济州岛玩一玩的。
嗯,带小竺看看涉地岬童话般的海滩,看看火山喷发和海水冲刷而成的奇异景观,去汉拿山远足,看看日出,吃吃烤肉……
然而早上去济州岛看了一下,王笑发现这些根本不实现。
未经开发的济州岛也就是那个荒凉样子,而且汉拿山、涉地岬都太远了,他没那么多时间去玩。
没有泳衣、没有烤肉的沙滩根本就没有灵魂,沙滩上只有自己杀人后留下的尸体。
至于自然景观,比如蓝蓝的海水,秦小竺已经看够了,她讨厌这些。
果然,秦小竺马上就应了一声:“不要。”
她没有犹豫,有气无力地道:“要是上岸歇两天再坐船,你干脆让我一直晕着吧。”
“船还在补充淡水,你要不要洗个澡、吃点东西?”王笑很有耐心地问道。
“不想吃,吃了会吐。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回去好不好?”
“来的时候是顺着洋流,回去就没那么快了。这样吧,我们先到青岛,然后走陆路回去,好不好?”
“那会不会耽误你的公事啊?”
“没事……”
顾横波一边书写着公文,一边支着耳朵听着这些,心想晋王对王妃好温柔啊……
这让她羡慕不已。
同时她心里还有一个念头……今天是七夕,他打了一场小胜战之后正是放松的时候,王妃又在晕船,也许,是自己的机会呢?
这般想着,她不由暗暗期待起来。
……
雨已经停了,上午忙完公务,中午船只还在补充淡水,于是王笑安排船上的几个女子洗了个澡。
顾横波留意到布木布泰也已经回来了,只是神情有些变化,不像往常那样傲慢。
她还注意到,苏茉儿这个人是不洗澡的,拒绝了女护卫给她提过去的热水,只要了毛巾来擦拭身体。
这大概是出于某种信仰。
以前蒙古草原上的水少,只能给人和牲畜饮用,牧民认为浪费水会受到长生天的惩罚。
但这种习俗早已被人淡忘。布木布泰这种蒙古贵族就活得非常精致讲究,还要求身边的侍女不能有气味。
这种情况下,苏茉儿还能保留着不浴的信仰。在顾横波看来,足可见这个蒙古侍婢内心坚韧,是那种冥顽不化的人。
顾横波还总结了几点。
一是,以苏茉儿的脾性,对布木布泰的忠心绝难撼动;
二是,晋王好洁,必然没有碰过苏茉儿;
三是,苏茉儿身上没有臭味,说明她平时用来擦拭身体的金银花露是个好东西,自己也想要……
脑子里总结了这些,她也懒得再管一个婢女,自顾自去洗了个澡。
在海上十多天,终于又洗得干干净净,这让顾横波感到十分开心,她抬起腿,凝视着自己美丽的身躯,心说就这样的人间尤物,怎能不让王笑动心?
想到接下来又要启程航行,大概是不会有什么公务了,顾横波换了一身漂亮的裙子,抹得香喷喷的。
然后,出来时,她却又听到隔壁屋里苏茉儿与布木布泰正轻声说着什么。
“……”
“依奴婢看,王笑原谅了主子,这是好事,能摒弃前嫌总是好过以前那样。”
“你懂什么?没有了这‘前嫌’,他对我就淡了。往日里他恨我、怨我,那是牵绊,能让他不停想到我。现在这牵绊没了……呵,我帮了他一场,却帮了个‘一笔勾消’出来?往后,我又不像那些小姑娘,拿什么栓住他。”
“主子比那些小姑娘美得多,他王笑再清心寡欲,又不是真和尚,他还是个男人。今日他只是看开了,抛下了过往的恩怨,主子该高兴才是。何况还有小主子在,你们毕竟是小主子的爹娘。”
“是吗?”布木布泰的声音轻轻的,不像往日那样自信。
“主子你看这镜子里这模样,谁见了不心动?回程还有十多天的水路,那秦家疯丫头又病着,主子与他消了前嫌,正好再生个小主子……”
“再生一个……”
“算日子,主子不正是这几天么?今儿他正是大胜了一仗,又是七夕……”
“谁在外面?!”
顾横波正蹲在舱门外,听到这里,突然吱呀一声,舱门被人打开。
她抬头一看,正见布木布泰满脸寒霜地站在那。
顾横波吓得不惊,连忙转头就跑。
一双小脚飞快迈着,好不容易跑回自己舱内,她才想起来廊上有那么多护卫在,对方能拿自己怎么样?
怕什么?
拍着胸脯,她又一想,回忆着刚才的场景,又觉布木布泰实在是个大美人,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气质。
尤其是今日出浴之后,那鹅蛋脸上虽然还是盛气凌人,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哀婉,比平时见了还要让人动情。
“这几天是她容易有身孕的日子么?”顾横波在心里喃喃着,不由警觉起来。
“回程可比来时危险得多……”
~~
此时王笑正搂着秦小竺说话。
“我知道芊芊叫你陪我出来这趟是为了什么。近来我也在想这件事,你们必然是提防着布木布泰的,我若与她走的近了,让你们担心,那就是我的不负责。
但处置她,如何处置呢?若说杀了她,一来她关系着蒙古局势,还关系着朝中许多投降的满人;
二来就算为大宝着想,我也不想让孩子长大以后面对父亲杀掉他母亲的事。
三来她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所做所为……我不说她好,但我若是她,我能比她残忍百倍。”
王笑说着,自嘲道:“我若与她易位而处,当年在沈阳我必不会心软,其后好几次也必置王笑于死地;我若是她,对待敢反抗的汉人也会下死手;就算到最后,也不会作出投降的选择。
总而言之,要处置她还是只能软禁着。但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另外,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她失了权柄,在我们这里也翻不出风浪来。那就了断恩怨吧,对大家都好。
这次她帮着我,偷袭了荷兰强盗,这是国家大事。我今天早上站在那,我就在想,个人恩怨再大又怎么样?个人之上还有民族,民族之上还有家国。
更大的责任我不敢说,我身在今天这个位置,个人恩怨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以后蒙古与满洲也是我们的同胞,我若连她都不放过,往后又何谈包容满洲?
以前呢,我看到她总会想到沈宫清宫里发生的事……
但现在不会了,我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她。所以说,我放过她,也是放过我自己,也是放过你们,就当作是解了一场心结,从此两不相欠。
小竺你和芊芊、淳宁她们也可以放心,往后我也不用再与她纠缠不清。”
秦小竺有气无力地道:“我就说嘛,你肯定不会跟她好的,唐芊芊非要不放心,害我跑来坐船,受这么大的罪。”
“嗯,我们小竺最有先见之明了。”
“是吧?”秦小竺又道:“你也不用对那女人太坏,我就是怕她伤害淳宁,只要她不进晋王府,我们也没有想要害她。”
“我知道的,就当她只是大宝的娘,自然而然看待就好了。”
王笑微微笑一笑,又道:“我就当她是一个曾经和我有过节的亲戚,过节消了,心里对她还有提防,但彼此还是亲戚,普通相处。”
“王笑,我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吗?”
“像是……老成了一点。以前就快意恩仇啊,现在就……”
秦小竺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好词,于是道:“海纳百川了?”
“不是纳不纳百川,屁股决定胸怀而已。”
秦小竺眼皮有点打沉,又喃喃道:“其实我就没担心过你风不风流……我知道你一直在替我们想着……”
“嗯。”
“船是不是又开了?好晃哦。”
“是啊,我们启航回去。”
“太久了。”秦小竺语气里满是委屈。
王笑抱着她,道:“睡一觉吧,一觉起来离陆地就更近了……”
事实上,睡了一觉起来,离陆济州岛是远了很多,离青岛却还有很远。
天已经黑下来了。
“小竺……”
“嗯?”
过了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接着秦小竺低声道:“王笑,你别弄我……我头太晕了……”
声音含糊,她说着又睡了过去。
“我就是问你热不热……”
王笑抹了抹额上的细汗,见秦小竺又睡着了,只好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披上衣服往外走去,一推开门,却见顾横波正与秋田优子坐在廊下轻声闲聊。
“见过晋王。”
“这么不睡坐在这干嘛?”
顾横波正想说“今天七夕呢”,王笑已转身向甲板上走去。
她心里“哼”了一声,低头看向自己的裙子,暗骂王笑瞎了眼都不懂得看一眼。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刚才跟秦小竺求欢还不是被拒绝了……”
~~
七月的天气闷热,唯有甲板上海风阵阵,王笑显然又要过去乖凉。
顾横波却不肯到甲板上去,她四下看了一看,选了二楼一间能看到甲板的空船舱,坐在小窗边趴着看王笑。
她幻想着一会等王笑转回船舱了再过去和他遇偶,然后一不小心摔倒……想着想着她自己都脸红。
王笑却站在那跟几个小将官聊天聊得没完没了。
“……”
“为何不先攻江南,要先来打荷兰人?这个问题问得好,你们是讲武堂出来的?”
“是,末将讲武堂二期出身……”
“很好,这么说吧?对于江南士绅而言,他们最好的出路是听从郑元化的改革,让出一点利益,才能保住江南。但他们为什么不肯呢?是蠢吗?不是蠢,而是环境所致……”
顾横波隐隐听着这些,心想你快别说了,早点回船舱啊……
然而王笑说着说着,谈兴似乎更高了,甚至还在甲板上坐下来说。
“南楚的环境是什么样的?皇权被架空,文臣武将各自为政,权利达到了平衡。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扩张利益的空间了……
什么意思呢?要获得利益,有两种办法,向内扩张、或向外扩张。一旦他们通过搞死自己人获得利益比通过搞死外人获得利益更高,而且更容易。那就必然形成这种‘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局面。
这是必然,换作谁一脚踩进这个泥潭都没办法的,任他智勇超鬼神,也不能打破世界运行的规律。
而我们要平定江南,其实也是与他们内斗,但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这个利益的增量,由向内扩张,转变成向外扩张……”
“……”
对话声隐隐飘过来,顾横波觉得自己都快睡着了。
她就奇怪了,你王笑从天津出发到济州岛这十几天都修身养性的,现在打完了仗,又是如此良辰佳节……而且刚才求欢都被拒绝了,怎么就不想找漂亮女子聊天,跑去聊这些枯燥的东西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笑终于站起身来。
“你们都是讲武堂出来的,我希望你们往后为将不要只知道打打杀杀,所谓‘上兵伐谋’,多观察世间规律,为家国的富强考虑才是你辈该做的……”
“是!我等谨遵晋王教谕!”
顾横波眼睛一亮,心说你终于聊完了。
她透过小窗,见到王笑返身往船舱这边来了,连忙理了理头发,往楼梯口走去。
还未到楼梯,却忽然又听到下面传来对话声。
“……”
“我上午和你说的意思你还没明白吗?”
“我明白。”是布木布泰的声音。
“那就好。”王笑道:“你也不必难过,我觉得这样蛮好的,对大家、对孩子们都好。”
“你是在关心我么?”
“你毕竟是大宝的娘亲。”
“闲来无事,一起小酌两杯如何?”布木布泰道:“你不想让我沾染权力,但与我聊聊也好,我对你刚才在甲板上所说的颇感兴趣。就当是……不能亲自下棋,让我观棋,如何?”
“也好,你能这样放平心态是好事……”
“放心吧,你的船、你的人、你的酒,我能拿你如何?还能找到什么药不成?”
“没什么不放心的,但你也别拉我……”
两人的对话声越来越远。
顾横波心里暗骂一句“你是对晋王说的感兴趣吗?你是对他感兴趣。”
她听得出来,王笑对布木布泰的态度不同了,不再像往日里那样提防……
——完了,果然,这蛇蝎女人帮他策划了这次的偷袭,他果然接纳了她……王妃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顾横波想着这些,心慌意乱起来,探头往楼下一看,只见王笑正与布木布泰转进一间舱房。
她马上就想到今天下午听到的布木布泰与苏茉儿的对话。
“怎么办……怎么办……她又要给晋王生个儿子……”
也许是因为布木布泰往日里给她带来的恐惧与压力太大,也许是关心则乱,顾横波已浑然不像平时那般机敏,开始手足无措。
接着,船只又遇到一个大浪,晃动中,她一跤摔在地上。
才爬起来,顾横波忽然又是灵光一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来。
——王妃说的“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是现在么?
她打开锦囊,入目是一个洁白的瓷瓶……
第1048章 归属感(求月票求订阅)
布木布泰说“对王笑所说的事”感兴趣,她说的时候是真这么认为的。
在她看来,王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厉害就厉害在对世间规则洞悉,这是他权力的来由。
而她就算失去了权力,却也想听听王笑是如何剖析权力的。
舱房中点起烛火,摆上了酒菜,两人如老友般对坐下来,王笑看起来是有些饿了,夹了菜吃着,漫不经心地说起来。
“我最近想到一件颇有意思的事,如果我是福临,回到沈阳以后要怎么做才能在辽东翻盘,其实清朝也有很多弊政,只是被军事上的胜利掩盖了……”
王笑侃侃而谈着,语气平淡,气质比往常又有了些不同。
他似乎在境界上又上了一层楼。
而他说的话题也是布木布泰以前最感兴趣的,但她忽然发现……自己懒得听这些了。
那些天下大势、褒贬时弊关乎权力,她曾很在乎,但这时她目光看去却只看到他英俊的面容,那些话落在耳边则像是很远很远……
“你又不是我儿子,何必想你如果是我儿子又如何?”
布木布泰悠悠然说了一句,带着些怨叹。
王笑道:“你不必埋怨我,你应该感激我的原谅。哦,不感激也没关系,反正我自问不欠你什么。”
布木布泰不喜欢他这种坦荡的态度。
她想要的是他对自己激烈的反应。
但王笑似乎不想在这种话题上多说,拈着酒杯又说起蒙古的形势。
“你知道你最好的选择是什么,让科尔沁像归附清朝一样归附楚朝。我虽然不会给予你们的贵族以前的特权,却能带给草原和平、富足,让你的族人不再受战乱和贫脊之苦……
大玉儿,我由衷劝你一句。我们活在世上,该有更高的追求。
比如,为我们治下的人们谋求更好的生活。我认为这才是掌权者有了权力之后该做的,而不是永远陷在对权力的追逐之中。
其实我很欣赏你,不管是权谋还是施政,你做得并不差,在我眼里你比多尔衮要厉害得多,他太在乎个人的荣华富贵了。你比他强,比他有大局观,你懂平衡,还能在平衡中推行你的政治抱负。
但你的政治抱负……格局小了,你太害怕失去。学会放下吧,回到蒙古去,看看最底层的牧民过的是什么日子,重拾你的抱负。分辨政客和政治家的区别,到时,你会明白这次为什么输给我。
真的,我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你为我献上的哈达,成为我的朋友和同胞,一起构建一个富强的大华夏……”
布木布泰笑了笑。
这个笑容颇为复杂。
她饮了一口酒,道:“王笑,你知道你活得越来越虚伪、越来越讨人厌了吗?”
“我是真心的。”
布木布泰一字一句道:“假、大、空。”
她看着王笑,又道:“谁活着不自私?谁活着想要的不是声色犬马?你是中了什么邪?现在一开口就是仁义道德,放在眼前的美人儿不懂享受,大谈你那一套……哈哈,远大的政治抱负?可笑。”
王笑自嘲地笑了一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仁义道德?”
他反问了一句,低语道:“我不仁义,也不道德。”
布木布泰道:“假仁假义。”
“知道吗?有个老头叫郑元化,我其实没见过他几次,却把他视为平生宿敌。但,他死了,我感到很孤独。
为什么孤独呢?
我举个例子,人的需求就分为那几个层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和爱、被尊重的需要、还有自我实现。
这世上太多人活在战乱、贫苦中,活下去都千难万难。当低级的需求不被满足,人们就会觉得活着就是为了吃穿、为了享福、为了荣华富贵。
他们都不相信远大的政治抱负,全都不相信。
呵呵,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抱负,所有人都觉得我假。觉得我就是想当皇帝,所做所作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
可是……怎么说呢,我确实不仁义、不道德。我有的也就是平常人都有的责任感,只是我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在其位、谋其政。”
王笑摇了摇头,又喃喃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当然,比起真正伟大的人,我差得太远太远。我太卑劣了……真的太卑劣了。
可笑的是,每当我想要学着做一点伟大的事,或者学着伟大的人说几句话。所有人心里都不信。
世人不相信伟大,只信荣华富贵,只信声色犬马。
世人甚至厌恶伟大,排斥伟大。因为这对他们而言太假了。
郑元化要变法,一个掘了黄河的大恶人要变法?他能是为了天下百姓吗?他必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王笑要变法,一个抄了衍圣公府的大恶人要变法?满口假仁假义,必是为了谋朝篡位!
现在,郑元化死了,站在这个高高的位置上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你懂我这种孤独吗?你不懂,你连归属感和爱都没有……”
布木布泰一愣。
“归属感和爱”这几个字入耳,她只觉心里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一直以来,她总觉得自己缺点什么。
但她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直到现在。
布木布泰不再想听王笑那些道貌岸然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缺的东西,需要王笑填进来。
这一刻,她只想得到他的归属感与爱。
可王笑眼眸中依然只有坦然和平静。
他原谅了她之后,对她也没有了那种火一样的冲动……
“王笑。”她轻声唤了一句,打断他那些虚伪的政客之言。
“嗯?”
“我想要你。”
“我说过,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你想怎样?要我取悦你么?”
王笑道:“只有孩子才会得不到就哭、就闹。你不是孩子了,学着接受‘得不到’吧。”
“不。”布木布泰摇了摇头,道:“太苦了……抱我,好不好?”
这是她第一次用柔软的语气恳求王笑。
王笑摇了摇头,道:“你就当我们是一对离和的夫妻,还能这样平和地相处,只是为了孩子。”
“你别逼我恨你。”
难得的柔软过后,布木布泰再次显出凶狠的态度。
王笑却只是吐了两个字。
“幼稚。”
以他如今的地位,确实不在乎布木布泰恨不恨他,再说了,她本来就一直在恨他。
布木布泰吸了吸鼻子,拿起酒壶,直接对着嘴喝。
她仰着头,酒水顺着她的红唇流淌过她的脸颊,又流入她的脖颈。
她情绪很复杂,有伤心、有欲念、也有故意展露出的风情万种……
好一会儿,王笑站起身,从她手中拿过酒壶。
“别这样,让它过去吧。”
布木布泰顺势抱住王笑的腰,再次哭了出来。
“你也别这样……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不要你原谅……哪怕你恨我也好,你不能这样把我从你心里丢出去……”
王笑拍了拍她的头,道:“我对你已尽了最大的宽容,别得寸进尺,我们之间就这样了。”
“我不信。”
她抱着他腰不放,拿脸蹭着他。
“你还记得在雍和苑吗?你是我的奴才,我坐在你身子,让你取悦我;我杀了你的人,杀了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如果有机会,我还要杀掉你的妻儿……生气吗?来,打我啊,撕扯我,摁着我,教训我……”
“你醉了。”
“我没有……王笑,你曾经被我征服,你甘心吗?你不是想告诉我谁才是主子吗?对了,这些日子我都看到了,你不喜欢顾横波那种小脚,你喜欢我的天足,你更喜欢我的放肆,喜欢看我不服气又被你掌握的样子……”
布木布泰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
她欢喜地抬起头,眼中浮起柔媚之色。把脸贴过去又蹭了蹭,带着些讥笑又道:“还真当你是和尚不成?还不是这副德性。”
她伸手想去解王笑的腰带。
王笑却已拨开她的手,道:“这不是感情,你要分清楚。”
他摇了摇头,推开布木布泰,往后退了几步。
布木布泰抬着头看着王笑,只从他眼中看到平和。
她心里那重新翻起来的希望且又落了空,于是比昨天还更绝望。
她知道,王笑对她真的不感兴趣了……
~~
顾横波摇摇晃晃端着酒菜穿过走廊,推开门,却见舱中一片杯盘狼藉,但不见了王笑与布木布泰的身影。
这吓了她一跳。
她连忙向门外的护卫问道:“晋王呢?”
“那女人醉倒了,晋王送她回舱房了。”
顾横波连忙又往二楼的船舱跑去……
门是打开着的,她快步进去一看,只见王笑正在把布木布泰抱着放在床上。
“晋王……”
王笑回过头,道:“你怎么来了?”
顾横波先是又警惕地看了布木布泰一眼,见她闭着眼,一副醉倒昏睡了的样子。
“哦,她晕船,又喝了点酒,昏睡过去了。”王笑似乎也有些醉,揉了揉额头,随口道,“你怎么过来了?”
顾横波心中暗想“我怎么过来了?我要再晚来一步,你们就搞一起去了。”
她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手,低声道:“晋王,下官有要事禀奏,你来看这个……”
“是吗?这种时候你还有……”
顾横波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她眼看着王笑缓缓倒下去,连忙伸手抱住他,却是整个人都被他带倒在地……
好一会,她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只觉魂都要被自己吓掉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王笑昏睡中的面容,不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觉得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脸上烫得要烧起来。
“晋王……晋王……”
顾横波小心唤了两声,四下一看,又想了想,慌慌张张跑到门口,向护卫吩咐了一句。
“去,晋王吩咐,你们去把苏茉儿给我看管起来。”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露了破绽,登时更加慌张。
但好在护卫们并未发觉,转身走开了。
顾横波于是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把门栓好,过程中手抖得厉害。
“这是王妃交代的,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这样,王妃交代的……不要怕……不要怕……”
好不容易把门栓上,她目光不由自主又转向躺在那的王笑……
船舱外的海浪声都听不到了,只有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顾横波又是咬嘴唇,又是跺脚,却也不知怎么开始下手……
突然,她才想起来布木布泰还在屋里呢,于是又掏出那个小瓷瓶往床边走去。
她伸出手,把瓷瓶往布木布泰鼻子下送过去,就像在面对一只熟睡中的老虎。
下一刻,她脑袋后面一痛,眼前一黑,人就软软栽倒下去。
一声轻响,瓷瓶落在地上。
~~
“呵,真以为我晕船?醉酒?”
……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横波迷迷糊糊醒来,脑子里隐隐约约还记得自己昏迷之前听到的那一声冷笑。
她努力睁开眼,只见天光已经大亮了,自己正躺在床榻下边。
衣裳完好,什么都没发生。
她有些庆幸,又有些迷茫,再转头一看,只见王笑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他的衣裳乱七八糟的,似乎是被随意拉起来的……
“完了!”
顾横波心中惊呼一声,转头一看,却是没看到布木布泰,一时也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她却是不由自主地开始痴迷地看着王笑。
她抬起手,想碰一碰他,但又心慌得厉害。
下一刻,她的手被王笑握住。
“小竺,我们这么努力,一定会有一个孩子的……”
顾横波听到他喃喃了这一句,眼眶一红,几乎要哭出来。
——忙来忙去,结果就是这样……换了别人和他‘努力’。
一时间,顾横波觉得秦小竺好可怜。
下一刻,她又觉得布木布泰好可怜,只能用秦小竺的名义……
马上,她发现真正可怜的是自己才对……
两行清泪从她脸颊上流下来,她又是害怕又是懊悔,心乱如麻。
“你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横波听到声音,抬头一看,只见王笑已经醒过来。
“晋王……呜呜……”
王笑揉了揉额头,道:“你对我下药了?”
顾横波呜咽道:“我罪该万死……”
王笑却只是叹息了一声,道:“芊芊给你的药?唉,其实她过虑了,我和布木布泰已经结束了。”
“晋王……你你……都猜到了?”
“别哭了,你胆子这么大,敢做这种事,还哭什么?”
顾横波哭得更凶……
她六神无主,既怕王笑治她的罪,又怕唐芊芊怪罪她办事不力。
聪明一世,没想到栽在布木布泰手上。
那蛇蝎女人装醉、装晕,回头孩子又生出来……
而自己忙来忙去,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
“呜呜呜……”
王笑又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这官你也别当了。”
“呜呜……”
顾横波已完全哭成了泪人。
她哭着哭着,肝肠寸断,王笑说什么也听不进去。
忽然,有两个字落入她耳中,让她身子一颤,整个人都懵了。
“纳妾?”
“晋王……你……你能纳我为妾吗?!”
“嗯。”王笑道:“回了京,我纳你进门就是,别哭了。”
顾横波如坠云端,抬起头看去,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王笑在想什么。
这么久以来他都拒绝接纳自己,为什么今天却轻而易举地答应了?
顾横波心里一片茫然,她觉得王笑一定是以为昨夜和他欢好的人是自己。
——不能告诉他,不能告诉他……
“晋王,你昨夜……呜呜呜……好坏……”
王笑伸手抱了抱她,拍了拍她的背。
“好了,别哭了。”
顾横波被这么一抱,又是狂喜又是害怕,一颗心被填得满满的,脑袋乱成了一片浆糊。
这样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王笑抱到了腿上……
“真别哭了,眼睛里怎么有这么多水?”
“晋王,我……我好喜欢你啊。”顾横波低声道。
“我知道。”
“……”
以前顾横波很自信。
她认为自己很懂那些闺中情调,觉得有朝一日,自己能把王笑在床第之事上拿捏得死死的。
但今天也不知怎么得,她脑子里晕乎乎的。
等王笑的手伸在她腰上时,她突然一个激灵,按住了王笑的手。
——现在要是那个,他就要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过了……他就知道自己刚才骗他了……
——不能让他知道!
“晋……晋王……别这样……”
“嗯?”
“不要……好不好?”
“怎么了?”
顾横波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下意识就道:“我……我想等进了晋王府,再……”
“嗯?”
“其实,我虽然出身卑贱,但……但也觉得……就算是作妾,也还是等礼成了……再……再那个比较好……”
“可是昨夜……”
“昨夜是万不得已,但我……也懂得规矩……”
“唔,原来你还是这样传统矜持的人。”王笑道:“好吧,是我唐突了。”
顾横波一愣,心里忽然又懊恼起来。
——自己到底在干嘛啊?完全错了啊,这时候应该趁热打铁才是,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夜长梦多啊蠢丫头!顾横波啊顾横波,你今天怎么这么傻?到底是为什么要那么说?
她一时又好恨自己关键时候糊了脑袋。
“那个……晋王,其实……也可以的。为了晋王,我什么都愿意……”
然而,王笑已经把她扶起来了。
他站起身,道:“你不必委屈求全,先纳你进门也好。嗯,你有这份坚持,我觉得也不错。”
“……”
顾横波又愣了一下。
她真的完全琢磨不透王笑了。
嗯,她还是觉得自己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
但今天发生的事太突然了,她需要再想一想才知道怎么应对……
~~
海船破浪而行,并不因船舱里发生的小事而影响它的速度。
布木布泰慵懒地捂着肚子躺在床上,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苏茉儿端着水盆过来,低声问道:“主子,昨夜……”
“你说,他为何感受不到我对他的好呢?”
“奴婢不明白……”
“我也没想明白,”布木布泰有些迷茫地缓缓叹道:“但也许,有些东西索取是索取不来的……”
她抬着脚架在床尾,保持着这个姿势,像是有些魔怔。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第1049章 不回去(求月票求订阅)
七夕过后,王笑大抵也觉得自己太过荒唐,开始收心,埋首于文书之间。
说荒唐吧,他其实什么也没干,自出京以来,他洁身自好,还厘清了与布木布泰之间的关系。
至于那天夜里,他都已拒绝了布木布泰的求欢,又是顾横波莫名其妙上来给他直接药翻过去……
但王笑思虑过后,还是认为错在自己。
若非自己在京城时就不检点,与布木布泰又好了两次,唐芊芊也不会心生担忧,给了顾横波那样的吩咐。
回过头来一想,当时之所以那样,好色有之、想要征服布木布泰的情绪也有,发生在雍和苑的那些往事,他虽不说,心里总还是有心结的。
也就是有了在王家小院中的那两次……他总归还是放下了心结。
但王笑自己放下心结是一回事,唐芊芊的担忧、布木布泰的放不下、顾横波的献身,他认为都是自己的责任。
经历了这些,他也在检讨自己,决定往后要在女色一事上收心。
他这边收了心,顾横波却感到十分迷茫。
她坐在王笑身边,看着他认认真真翻书的样子,忍不住又把茶水往他面前送了送。
“怎么了?有事就说吧,茶都要倒到我身上了。”
“晋王……你真的愿意纳我为妾吗?”
“嗯?怎么还问?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愿意。”顾横波连忙应道,却是眼波一转,有些娇媚地又问道:“可是晋王这两天为何不多看我一眼?”
王笑的目光依然落在书本上,嘴里淡淡应道:“你太美了。”
顾横波只觉心里像是化了糖,抿着嘴不由自住地笑了一下,接着却更疑惑了。
“那你为何还不肯看人家?”
“不是说礼成之后再办事吗?看多了忍不住。”
顾横波心中悔意又泛起来,只觉肠子都要青了。
“其实……其实……也可以的。”
“不必勉强。”王笑道,“我往日确实太过好色,招蜂引蝶的,往后要检点一些。不好因为我的荒唐,坏了你的规矩。真的,我近来在反思。”
要不是顾横波实在太喜欢眼前这个男人,她都忍不住要骂他。
——你真不是在戏弄本姑娘?明明是洞察一切的堂堂晋王,真就不明白?你倒是看看我呀,早起打扮了一个时辰……
“晋……笑郎……”
“嗯?”
“人家在私底下也能这么唤你么?”
“嗯。”
“那你既然肯纳了人家……”
王笑终于抬起头来,道:“你别这样,说等礼成的是你,一天到晚撩拨我的又是你。我不看你,你还要问是不是你不美了。你不道德知道吗?”
“哦。”顾横波乖巧地应了一声,终于老老实实把凑过来的身子又收了回去。
“出去。”
“哦。”
王笑忽然又笑了一下,道:“别一天到晚担心瞎担心了,我说话算话。还有,你真的很漂亮,我等着你进门那天。”
顾横波又觉心里欢喜得要溢出来,偏那份忐忑不安又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出了舱房,倚着墙,捉着头发,苦恼得不行。
——怎么办?没和笑郎那个之前,肯定是不能告诉他这是一个误会。
——偏偏他装伪君子装得起劲,那就只能等到进门之后了?夜长梦多啊夜长梦多……徐善持你这个蠢女人,真是蠢透了。
她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转念又一想,知道这件事最大的变数还是在布木布泰。
那女人只要一开口,事情就败露了……但她为什么不说呢?
顾横波有些想要去找布木布泰对质一番,但又有些不敢。
她看得很明白,自己平常也可以称作是“女中诸葛”,但在那个女人面前自己那点斤两就不够看了。
论心计,她顾横波平生不服谁,只服唐芊芊以及布木布泰。
“该死,两回合就栽了。”
虽是这般想着,顾横波还是进了布木布泰的舱房……
~~
布木布泰那冷冽而讥讽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顾横波一眼,最后落在她的小脚上。
“王笑不喜欢小脚。”
第一句话,顾横波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本想回击一句“笑郎要纳我为妾了,你呢?”
但话到嘴边,她自己又收了回去。
显然,不能激怒对方。
“那天是你打晕我的?”
“是,一整夜,我和王笑就在你旁边挥汗如雨。”
“粗鄙之言,蛮夷就是蛮夷。”顾横波侧了侧身,思忖着怎么套对方的话。
她想着这两天王笑并没见布木布泰,布木布泰该是不知道王笑不知道那夜是谁……
“你来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告诉王笑那夜与他好的人是我?”布木布泰开口道。
顾横波一愣,平时的机灵劲却是一点也使不出来。
“为何?”
布木布泰脸上的讥嘲之色收敛了下来,似有些恍惚着,最后又笑了笑。
“小丫头,我提醒你一句……计谋谋得到许多东西,唯独谋不到人心。”
顾横波只觉背上一寒,强撑着神色不变,道:“什么意思?”
“你自己明白,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布木布泰说完,又轻笑了一声,抬起手挥了挥,已没有了多谈的兴致。
……
顾横波就这样像个婢女一般被打发出来。
于她而言,这两句话却如两片乌云飘来,罩在了她原本一片晴朗的心田上。
而且她觉得被布木布泰捏到了把柄,这让她分外忧虑。
接下来的航程中,她每天在王笑面前还是欢欢喜喜的模样,但心里已越来越害怕。
好多次午夜睡回,她梦到自己变成了布木布泰,而王笑的背影越来越远。
“你骗我?算计我?”
“笑郎,我没有……”
“别叫我笑郎……”
后来几天,在海船上生米煮成熟饭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少了,因为没有水洗澡。
屋漏偏逢连夜雨……月事也来了。
顾横波只觉浑身都难受,她每天闻自己,虽然还有桂花膏的香味,但那种没洗澡的感觉不停得提醒着她“你不动人了,你不动人了”,这让她失去了勾引王笑的自信。
她真的不明白,苏茉儿到底是怎么承受这种感觉的……
~~
终于,七月二十八日,海船抵达青岛。
顾横波知道,回京城的这一路上肯定是没有机会了,因为晕船的秦小竺很快就变成生龙活虎的秦小竺。
她期盼着能早一点回到京城,早一点入了王笑的门。
讨厌的是,王笑又在这里视察水师,八月二日,队伍才终于起行。
让顾横波差点哭出来的是,队伍并没有马上往北,而是绕道向西。
“笑郎……我们不马上回京吗?”
“正好出来了,顺便巡视一下吧。”王笑道:“地方官员一定还以为我在北方,我们吓他们一跳。”
他带着些许笑意,像在与顾横波调侃,对她也显得有些包容。
但她觉得一点都不好笑,她没有吓别人一跳的心情,她自己都要被吓死了。
只有秦小竺又开始耀武扬威,道:“对,胆敢贪赃枉违的,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顾横波于是强颜欢笑,抚掌应和。脸上一副觉得好有趣的样子,心里骂道:“赶紧回京纳妾啊你个木头疙瘩。”
……
秋收将近,王笑显然颇为关心民生,一路上摆出仪驾、处置了两个县官,果然是吓得北楚官场风声鹤唳。
大家都没有想到,晋王怎么突然从南面又窜出来了。本来有些对新政阳奉阴违的官员,一时也是肝胆俱丧。
北楚官场背地里还送给王笑一个“神出鬼没”的外号,暗戳戳地表达不满之情。
这日,好不容易行到临朐县,顾横波终于忍不住问道:“晋王,我们不再八月十五前赶回京城吗?王妃们……怕是很想晋王。”
王笑正饶有兴致地想爬到仰天山上看一看耕田的面积,闻言点点头,道:“放心,你看如今山东到京城的官道修得又平又宽,加快行程,五天就能赶回京城。”
顾横波于是放下心来。
——五天,五天后自己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妾了,进了他的门,把事情一办,就再也不怕啦……
她这边痴痴想着,王笑却是凑在她耳边道:“平时叫笑郎也可以的。”
顾横波又是一喜,眼波横转,正想撒娇,王笑却又摆手阻止了她。
“道德一点……”
然而,心生欢喜的顾横波还在掰着指头算着天数,前方忽有几骑快马赶来……
“吁!敢问晋王可是再此?有要事启禀……”
~~
顾横波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看去,只见王笑带着那几名探马在官道边说话,来回踱着步,似在思考着什么。
她莫名地有些担忧。
好一会儿之后,王笑才转回来,先是与秦小竺说了一会儿话。秦小竺脸上显出些失望之色。
顾横波目光看去,见她嘴型说的似乎是“好想见淳宁啊”之类的。
又过了一会,王笑走到顾横波的马车这边,道:“南边出了些事情,暂时不回京了,我去一趟宿州。”
顾横波脑子“嗡”的一声,只剩下一个念头。
“夜长梦多啊夜长梦多……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在这种时候闹事……”
~~
队伍掉头往西南方向行进。
顾横波又重新恢复成王笑的随身书吏,坐在他身边,摊开地图,递过纸笔。自己也摊了小本子摆在膝上,准备记录王笑的吩咐。
秦小竺就闲得多,支着脑袋和王笑一起看地图。
王笑先是在地图上画了两画。
那是淮河和长江。
淮河是如今北楚、南楚势力范围的分界线。
王笑却是凝视着‘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这片范围。
“你若是南楚镇守湖广的总兵官孟世威,你要怎么做?”
秦小竺想了想,道:“难办,一旦我们挥师南下,南楚肯定是守不住淮河,那就只能守着长江天险和江北几个重镇了对吧?
我要是湖广总兵,我不守湖广去哪?要是你出兵占据长江上游,顺江而下,南京就完蛋;但我要守着湖广吧,问题是说不定守着守着南京就完了,我守了有什么用?
怎么做呢……反正要是换我,我投降了你拉倒。”
王笑道:“孟世威不是没想过投降,事实上他一直在派人与我们接触、谈条件。要求保留他镇南侯的爵位、食邑,保留他的兵权和地盘。”
秦小竺“呸”了一声,道:“他想得美,我秦家都没这么风光。怎么可能给他一个降将这样的条件。”
“是啊,我不可能接受这个要求。”王笑道:“而他这一辈子打拼来的世袭罔替的爵位、数不尽的家财、坐拥数十万大军的兵权、一方土皇帝的地位,一旦投降了可通通没有了,他能甘心吗?”
秦小竺大咧咧道:“他出了价,我们也可以还价嘛。”
“本来是可以讨价还价的。”王笑道:“但,现在我不会再和他谈了。最新的情报,孟世威起兵造了南楚的反,他把武昌城屠掠一空,率军东进攻打南京了……”
“啊?!”秦小竺很诧异,问道:“他这不是疯了吗?出这样的昏招。”
“昏招?”王笑眼中带着冷冽之色,淡淡道:“你不觉得这对他而言,是一步破局的妙招吗?”
“怎么会?”
“就像我们刚才所说,湖广已成战略上的鸡肋,守也不是,不守也不是。他想投降吧,条件又没谈拢。
起兵攻打南京,把南楚皇帝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便可号令南楚,接下来选择就多了,既可以让别的军阀先和我拼,也可以谋求更好的地盘。
或者励志整合南楚、励精图治也不无可能;再或者,他成了南楚的曹操,再想要投降手上的筹码也更大了。
你看,对于他个人而言,这步棋是最精妙的选择。把他尴尬的处境一下子盘活了……”
秦小竺还是有些没想明白,露出茫然的神色,道:“可是……南楚本来就打不过我们,还这样内斗,不是更完蛋了吗?”
“站在全局角度上看是这样的。”王笑道:“但上一次试图全盘为南楚考虑的人已经死了,他们自己弄死的。
而郑元化一死,局面也就乱了。没有人能弹压住那些跋扈军阀,于是孟世威马上就造了反。
但历朝历代不就是这样吗?从另一方面想,安知他不是下一个刘裕?也许他真有能力取代郑元化建立一个更有力的中央集权呢?呵,乱世出英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会是那个英雄……”
秦小竺很是厌恶地“呸”了一声,骂道:“屠戮自己治下百姓,英雄?去他娘的英雄吧。”
王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地图上的武昌城,良久无言……
~~
武昌。
昔日的繁华大城已成为了一片废墟。
但曾经,这里的百姓一直觉得自己活在镇南侯孟世威的庇护之下。
镇南侯孟世威,起自辽东,二十年来转战洪桥、大堑山、遵化、松山、杏山,曾是抗虏名将,延光七年之后,调任关内镇压反贼,屡屡击败唐中元、张献忠,成为楚朝军中资格最老的宿将。
当时京城失守,延光帝驾崩,隆昌皇帝在南京登基以来,是孟世威坐镇湖广,扼守武昌,抵挡住唐中元、张献忠这些反贼的威胁,稳定了南楚的局势。
到如今,孟世威的兵力已发展到八十万人,对外号称百万大军。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南楚的国之柱石,武昌百姓虽然觉得镇南侯麾下兵将多有扰民打饷之举,但终究是保得一方平安。
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北方的建虏没有打下来、西北的唐贼没有杀过来、西面的献贼也不曾杀来、刚平定中原的北楚才隐隐有南征的迹象……而最先向他们举起屠刀的,恰恰就是这个坐镇武昌的镇南侯……
八月十日,两个削瘦的年轻人脚步踉跄地穿过尸横遍地的街道,走到一间破屋前。
院门大开着,目光看去,能看到院中横在那的尸体,其中一名年轻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爹!娘!”
“佳洛兄,节哀……”
说话的那年轻人名叫齐思平,与正在嚎啕大哭的刘佳洛是同窗,一齐在城外东湖书院读书。
齐思平“节哀”二字到了嘴边,却也说不下去,只好一掀袍子,陪着刘佳洛跪下来。
哭声经久不散。
许久之后,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才草草安葬了死者。
废城之中,精疲力尽的两人再次穿过血色的长街,一路走过无人守卫的城门。
齐思平道:“这一切……真是镇南侯做的?不会吧……他是我们大楚第一名将啊……”
“名将?”
刘佳洛咬着牙念了一句,嘴里似要咬出血来。
“佳洛兄……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讨一个公道。”
“公道?”齐思平喃喃道:“哪还有公道?这年头人命如草,我们若非有书院庇保,也不过是那些大头兵的刀下之鬼……”
“孟世威造反了!朝廷就不管吗?!”
“朝廷怎么管?他有百万大军,东征兵马自汉口排到蕲州,列舟二百余里。朝廷尚且自顾不暇了,上哪去给你公道?”
“我不信……我不信我爹娘就这么白死了,不信武昌城这么多人就白死了……”
“听我一句劝吧,回书院去。这乱世之中,只有书院是安全的……”
“不。”刘佳洛摇了摇头,道:“我要讨个公道,我不管他是百万大军还是千万大军,这个公道他娘的必须给我!”
“佳洛兄……佳洛兄……你听我说,真的别再往东走了,万一遇到打饷的兵丁。”
“你放开我!”
“你听我说……听我说,要公道……好,好,要公道是吧……别往东走,我教你,往西走、往南走,或者往北走,我们做一个选择……”
今天会晚一些更新
还在写,会晚些才更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