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9章 李如靖
川南。
李如靖站在山顶上望去,远远能望到泸沽湖,那湖水极是清澈。
他的眼神也很清澈。
李如靖是张献忠的义子,排行老二,时年二十九岁,器宇轩昂,仪堂堂堂,威武中又透着一种纯粹干净的少年气。
“我这一走,此间诸事便拜托各位先生了。”李如靖说道。
如今楚朝已平定江南,下一步就是要征伐大西,李如靖打算领兵往成都攘助张献忠。
宗太冲抚须长叹了一口气,道:“老夫不知是该祝将军旗开得胜,还是盼着楚朝早日一统。”
李如靖道:“我但求尽力,胜与不胜就看天意了,若侥幸胜了,我们尽力治理好自己的地盘就是。就算败了,以后天下太平,也好。”
“将军何必要去打这一仗呢?”胡敬事问道。
李如靖道:“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不报。”
胡敬事听了,露出不敢苟同的神情,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孙知新拍了拍他、止住他接下来的问道。
“既然如此,不如我随将军一起去吧。”孙知新道。
李如靖问道:“孙先生不是一向讨厌我义父吗?”
“我来,从来不是投奔反贼或所谓的大西。”孙知新道。
他语气极为轻蔑,显然对大西反感到了极点。
他缓了缓,又道:“我愿随将军去,不是为了帮张献忠。我说句实话,张献忠绝不是晋王的对手,这一仗他必败,甚至会败得很快。不过,若是张献忠想要投降,我可帮忙联络,以全将军之忠孝……”
去年早些时候,张献忠与孟世威在襄阳附近打了几仗,当时有西军进入孙知新他们所在的村落劫掠,被铁豹子打了回去。
这一来,反倒恼怒了张献忠的另一个养子孙可旺,孙可旺当即派兵要屠掉这个村落。
此事是李如靖出面阻止的。
之后,李如靖与孙知新等人打了交道,彼此欣赏,便提出请孙知新为军中幕僚,说法是这几个村落位于大西与楚朝交界,这次孙可旺能放过,下次难免还要来劫掠,还不如带上这些村民到他的封地去,他可放手让孙知新尝试那所谓的天下大同。
倒不是李如靖想要逼迫孙知新,而是如果不这样,李如靖也没有办法向张献忠交代。
不然他拿什么理由阻止孙可旺打粮?
李如靖这份苦心,孙知新也理解,而且真被裹胁到凉山之后,他发现李如靖是真心的。
凉山州军政分离,由民公选、不划等级……这些,李如靖是真的放手让他们与宗太冲尝试。
这个反贼的养子,从小饱受人间疾苦,天然对普罗大众有无尽的怜悯,与宗太冲、孙知新等交流之后,很快就能接受新的思想,甚至有些理解还远远胜过他们这些书生。
孙知新敏锐地感觉到,李如靖不同于王笑。
王笑对天下苍生始终有种从骨子里带来的隔阂,是高高在上的,所做的永远是引导、规划。总之,王笑给孙知新的感觉,是一个超越众生的存在。
李如靖不同,他就是众生之一,长在最贫苦的人家,吃过寻常百姓吃的所有苦。小小年纪就造反,对王朝的腐朽有深刻的认识,却不脱离众生。
换言之,在孙知新眼里,李如靖远比王笑有革命性。
另一方面,李如靖这人又极为矛盾,在痛恨腐朽的同时,自己却被困在对张献忠的恩义之中,被“忠孝”深深缚束。
孙知新极讨厌这种忠孝,也极讨厌张献忠与大西。
此时他说着,停了一停,把心中的厌恶稍稍压了下去,方才又继续道:“我愿与将军、宗先生、顾先生同心协力为天下之大同。那便愿为将军去联络一两,一则早弥战火,二则,只是盼将军还了张献忠之恩义,从此与他一刀两断。”
“我不能对不起义父。”李如靖苦笑着摇了摇头,问道:“孙先生既认为楚朝必胜,当时我或许不该硬把先生掳来。”
孙知新道:“我不关心战场上谁胜谁败,只知我的政治抱负与晋王不同。我从未想过要反他。但,天下之大,该容下一个不同的政治理念。我不是被将军掳来,实为这理念而来。”
“说的好。”宗太冲迎风而立,缓缓道:“就算那位晋王囊括四海、雄据天下,我等也该有自己的理念。”
……
这几人在那谈着谈着,又谈起往后对这小小凉州的规划,畅想着一个“适彼乐土”的大同天下。
独眼的郑昭业站在他们身边,始终默不作闻。
郑昭业在心里想着:“一群狗屁东西,做点事婆婆妈妈。”
但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郑元化交给自己的那本书拿了出来,让李如靖在走之前帮忙刊印。
他不愿按郑元化交代的那样向王笑摇尾乞怜,却也不愿让祖父一生的心血埋没。
总之这一群人,竟是没有一个不矛盾,不拧巴的……
~~
数日后,成都城外西军大营。
“当时秦山河连破荆州、枝江、宜昌,一路沿江而上,好在他行军到巴东之后病倒了,楚军还有不少士卒水土不服,天助我大西。”
孙可旺说着,眉毛一挑,又道:“据消息传来,秦山河病得很重。父皇已点齐老营兵马,准备趁机偷袭楚军,我等也尽快领军赶上,此战若胜,可灭楚军士气,以后天下二分也未可知。”
他也是张献中的义子,排行老大。
李如靖与孙可旺并肩走在校场上,沉吟道:“即使秦山河病重,楚军换一个人来有何区别?我大西与楚朝相比,输的是国力,如何能守住四川?”
“那你是什么意思?”孙可旺喝问一声,眼神中颇有不满。
李如靖略作沉吟,道:“大哥可愿与我一起劝劝义父,归降楚朝,使四川百姓早日免于战乱之苦?”
孙可旺似愣了一下,回过头看着李如靖,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和轻蔑。
好一会,他才吐出两个字。
“懦夫。”
李如靖道:“大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该知道我的,我绝不怕死。可这样负隅顽抗有何意义?只会平白连累许多无辜……”
“有何意义?”
孙可旺微微冷笑,也不回答,只告诉了李如靖一句话。
“父皇已杀尽妻妾、子女,已示绝决。他一世豪雄、一身刚烈,岂有伏地乞降之理?”
李如靖一愣,似没反应过来。
良久,他喃喃道:“大哥……你是说,义父杀了幼弟?那……那是他亲生儿子啊。”
“父皇说了,只要守住四川,有你我可继承他的基业,要亲子何用?”
李如靖身子一晃,恍如失了魂一般,却是转身,向营外走去。
他不信,他要去看看他的幼弟。
孙可旺盯着他的背影,眼神中不屑之色愈浓……
第1080章 孙可旺
“我方才听人说了一个消息。”
李如靖的大营内,胡敬事脸色微白,向孙知新说道:“据说张献忠出兵前,先杀了他妻妾数十人,包括他一个年幼的儿子……”
孙知新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胡敬事又道:“未免过于残暴了。”
“他们管这叫英雄。”孙知新道:“对于张献忠与他那些追随者而言,这并非残暴,相反,他们只觉刚烈、豪杰。”
“怎么会?”
“因为这是乱世,白骨露于野,饥民相食。”孙知新道:“古之名将,杀掉妻妾喂食将士者多不胜数,杀妻能让将士用命、人人感动,觉得这个将军重手足、轻女色。
你不是在和张献忠一样的环境里活,自然觉得他残暴可怖。但他们那些人,只认为这是英雄气。”
孙知新说到这里,又长叹一声,继续道:“这就是没有民智、没有民权的后果。”
胡敬事又问道:“可李将军绝非不智之人,为何还要追随张献忠这样的人?”
“一辈子的养育之恩,哪有那么容易断的。”
“知新,我只觉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毛骨悚然。”胡敬事道:“虽然说了许多遍了,但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何要到这里来……”
“那怎么办呢?”孙知新道:“我们不投奔李将军,孙可旺就要屠掉我们的村子。”
“可现在楚军已经打到巴东,马上就要入蜀了,我们找机会走吧?”
“我不走。一则,李将军对我们有恩;二则,他是真的愿意让我们在他的封地建一个大同天下……”
“没用的,晋王必会平定四川,到时还是他来委派官员,把川南划为州县治理。我们做这些有什么用?”
“有用。”
孙知新坚定地说了一句,又道:“我们在河南四年,哪怕只有一两个村落,但百姓也尝试过公选,试过没有阶级是什么样的。等以后,当他们遇到贪官、遇到暴政,他们就会想起这些,就有人把这些道理继续传下去。
晋王确实是旷世奇才,如今差不多已戡乱定兴了,他在乱世之中开创出一个太平盛世。但天下政令皆出一人,所有人都崇拜他,只听命于他,真就是好事吗?
就算他一生都能保持雄才大略,就算他到晚年不怠政、不厌政。那他死之后呢?
这天下该有不同的声音,该在一个又一个周而复始的王朝之外开创出一个新的格局,哪怕希望渺茫,但该有个人去尝试。
敬事,我们这一生注定都是失败的,永远都会颠沛流离,做不成一件事。
但,等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天下再乱,白骨露于野,饥民相食。人们或许可以不用再像张献忠这样杀妻造反。那时候人们也许会想起来,曾经有一个新的制度,可能是能阻止这些祸乱的。
明白吗?如果百年后有人说一句‘我们试试这个制度吧,曾经有人做过,他们失败了,这次我们总结他们的经验再试一次……’
当有人这么说上一句,那就是我们此生的意义,这就够了。”
胡敬事站起身,道:“嗯,每次都是你撑着我,若不是这样……”
忽然,帐帘被人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回头一看,是孙可旺。
孙知新微觉诧异,正要打招呼。
下一刻,孙可旺径直拔出刀,一刀砍在胡敬事背上,将他砍翻在地。
胡敬事猝不及防,倒在地上痛呼一声。
孙可旺又是一刀捅下,血溅营帐。
“噗……”
胡敬事登时气绝。
“敬事!”
孙知新目眦尽裂,连忙想要拔出李如靖留下的刀。
但他断了一臂,好半天也拔不出来刀来。
此时孙可旺已上前,一刀狠狠劈在孙知新身上。
孙知新闷哼一声,摔倒在地,死死瞪着孙可旺。
“知道我为何杀你们吗?”
孙可旺冷笑着,又是一刀扎下。
“我,大西皇帝第一义子,封大王,封平东大元帅,监三军,位列群将之首,节制文武百官……”
此时刀已狠狠进孙知新的胸口。
孙知新还瞪着眼,眼中却已生机尽去。
孙可旺却还在说。
“你们两个不知所谓的书生,他娘的,都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也敢攒掇着李如靖投降?
还说什么……早日平定战乱?满口仁义道德,呵。我最恨仁义道德,遇到你们这种人,就一个字,杀!”
孙可旺说完,低下头看去,只见孙知新已死的不能再死了,却还是瞪圆了一双眼在盯着他。
不知为何,孙可旺被这眼神激得暴怒如雷,又是几刀劈下……
他走出李如靖的营帐,只见自己的亲卫还在持刀与李如靖的亲卫对峙。
“我是监军、是如靖的大哥,他要是不满,想造反,你让他来找我。”
甩下这一句话,孙可旺转回自己的营帐。
……
帐营里,柳长知快步迎上孙可旺,道:“大王杀了那两人?”
“是。”
“好,如此,可绝了李如靖投降楚朝之意。”柳长知拍掌称赞了一声。
他是刚到孙可旺营中不久的一个书生,担任孙可旺军中幕僚。
柳长知接着道:“再者,若是李如靖借此事与大王闹起来,皇上知道了,也只会认为是他不忠、鼠蛇两端。”
孙可旺也不正眼看他,淡淡道:“我知道,不用你说。”
“是,是。卑职还有一计……不如让李如靖往北面去,抵御从汉中来的楚军、史工所部兵马。”
“为什么?”孙可旺道:“让他单独领兵,他造反了怎么办?”
“大王还能不了解李如靖吗?他自诩忠孝,绝不会反的。他若打赢了史工,这是好事,反正皇上也不会信任他甚过大王;他若是败了,也没关系……”
柳长知滔滔不绝地说,孙可旺却只是漫不经心。
“你觉得,李如靖那自诩忠孝、仁义道德的样子讨厌吗?”
柳长知一愣,应道:“讨厌!讨厌极了!卑职看他那副嘴脸就恶心……”
“是吧?”
孙可旺又问了一句,忽然拔刀,一刀就把柳长知半个脑袋都劈下来。
“呃……”
柳长知眼睛还未瞪圆,人已缓缓倒了下去。
孙可旺一脚把尸体踢开,冷笑道:“就你聪明?我能嫌弃我的义弟。你?配吗?”
……
这日,孙可旺在军中连杀数名读书人。
消息传开,西军士气大振。这些乱民、贼寇出身的老卒觉得,他们的皇帝与大王终于丢掉了那些婆婆妈妈的规矩,又要继续带他们像以前一样流窜、抢掳了。
“打仗,就该这么打才能赢嘛!哈哈哈,杀掉那些整天立规矩的读书人,痛快!大王才是真英雄!真豪杰!”
“随大王杀楚军,往后继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于是,军中一碗碗烈酒高举,豪气干云……
第1081章 恩与怨
李如靖在成都皇宫的废墟里站了很久。
他已经找不到他幼弟的尸体了。
记忆中,有个高大的身影曾经牵着他,像他曾经牵着幼弟。
“义父,我们为什么要造反?”
“他娘的这狗朝廷让人活不下去,老子就推翻这朝廷,建一个让大家都活下去的朝廷。”
回忆到这里又断开,成了激烈的争吵。
“义父到底为何要杀这么多人?!我们不是要匡扶天下吗?”
“匡你娘!这世道不配老子匡扶!这些奸滑刁民活该去死,杀了他们才能让剩下的人活得好……”
李如靖摇了摇头,只觉脑子里乱得厉害。
有士卒快马奔来,在他面前一拱手,轻声禀报了两句话。
“你说什么?”李如靖身子一僵,很快勃然大怒,喝道:“他怎么敢?!”
他翻身上马,朝大营狂奔。
回到营地时天已黑了下来,到处篝火通明,士卒们饮酒作乐,一派喧哗,吵得人头都要炸开。
李如靖大步回了自己的营帐,掀开帐帘一看,身子晃了晃,径直拔出佩刀,大步往孙可旺的大帐奔去。
“孙可旺!”
李如靖一声怒吼,正见孙可旺从营中走出来,手中大刀便劈下。
孙可旺早有防备,举刀一挡,两柄大刀相交,火花四溅。
“李如靖!你反了不成?!”
“你去死!”李如靖又是一刀挥下。
两人长刀相博,打得虎虎生威,却是不相上下。
孙可旺怒吼道:“你他娘的真要杀我?二十年的兄弟情义,我救过你多少次?你命都是我的,你杀我?为了两个才认识的书生杀我?!”
“嘭”的一声,李如靖终于被他一脚踹开。
两人对视着,眼中各有怒火狂烧。
孙可旺的怒气却也不比李如靖小,又吼道:“父皇连妻儿都杀了,为什么?大敌当前,不如此不能提振士气!你军中带两个主张投降的书生,我杀他们怎么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是对我不满还是对父皇不满?当初父皇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饿得就剩半口气,他教你武艺,对你恩赏不断。你就这样?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你闭嘴!”
李如靖紧紧握着刀柄,手中力道似要把刀柄都捏碎。
本来,他巨大的怒意没有别的东西能拦住,偏就是张献忠重如泰山的恩情又狠狠压下来。
这两种情绪在他胸中碰撞,让他感到无比的痛苦。
孙可旺似乎是故意的,冷冷看着李如靖的反应,眼中满是讥讽。
见李如靖不再动手,孙可旺放缓了语气,又讥笑道:“我知道,你怕了,你害怕楚军,想要投降,这才笼络那两个书生。但你想投降你就自己投降好了,不要带着父皇,毁了他一世英名。”
李如靖咬着牙没说话,他说什么都只会让孙可旺更得意。
孙可旺又道:“要不这样,你反正觉得这一仗打不赢,你就去尽情享受,等你父兄在前面拼命,养你一辈子。”
“有一天你死了……”
李如靖终于开口,抬起刀指向孙可旺,缓缓道:“你死了之后,什么都不会剩下,人们会踩着你发烂的尸体唾弃你。但孙知新、胡敬事和你不一样,就算他们今日死了,他们的志向与抱负也会永存。”
“哈批,你蠢透了。”孙可旺道。
李如靖已转身走了。
孙可旺冲着他的背影又大骂道:“你蠢透了!”
~~
与此同时,王珰正对着洪承志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他需要借此来平复心情。
“我真是受不了了,今天山上那块大石头掉下来的时候,我正问唐节这次去四川危不危险,他说一点都不危险。然后轰的一声,那块山石就掉在我面前,吓死我了。你知道唐节什么反应吗?他哈哈哈哈笑个不停,跟有病一样,他还说什么知道吗?‘哈哈哈,这都砸不死老子,运气太好了,这次又要打大胜仗’,他管这叫运气好诶?我们差一点就被砸死了,他管这叫运气好,我真的……”
洪承志是个很好的听众,由着王珰说,始终脸带微笑。
王珰又道:“我真的很不喜欢山,路也难走,脚也磨破了,蛇也多,山上还要掉石头下来……你看,京城里就没有些危险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道:“你说,孙先生他们为何就不肯到京城去呢?笑哥儿都说了,让他们在京城著书立传,安安稳稳的,那日子多好过啊。平时还可与我多来往,想想好。也不知他们是哪根弦搭错了,就是不肯来。”
洪承志转头看向马车外。
此时马上就要入川了,道路旁的许久不见人烟,偶尔能看到有些骷髅,像是石头。
“他们当然也知道去了京城日子会好过很多,衣食无忧。但……”洪承志想了想,道:“卑职在晋王身边护卫时,听晋王说过一些话。”
这句话莫名其妙的,王珰听得不知所以,问道:“什么?”
“晋王说他也不是神仙,就算是神仙,也渡不了世人。若这天下只指望少数人来负责,这天下就该亡了,哪怕这个人是晋王。”
换作是王珰不说话了,他就不爱谈论这些东西。
洪承志却是闭上眼,回想起了临出发前王笑对他的叮嘱,还有那些腑腹之言。
“晋王说他也有很多无奈,也有很多妥协,他与皇家、与士大夫、与将门结姻,有很多很多事不能做到,反而恰是孙知新、胡敬事他们,能做到那些晋王做不到的事。”
王珰道:“我就不懂,做事做事,你们为何都喜欢做事?”
“因为我们不像五公子那样幸运,生下来便有吃穿、有书读,我们若有好看的妻女姐妹走在路上被权贵看到就会有灭门之祸,我们若遇到荒年收成不好就要典卖我们的田地典卖我们的妻女姐妹,我们若惹得地主老爷不高兴就要任打任骂……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活不下去,逃荒逃着逃着,就成了路边的枯骨,恃强凌弱之人一刀就能杀了我们。”
洪承志说到这里,又道:“我的兄弟姐妹都没能活下来,相比起来我很幸运,我十四岁那年快饿死的时候,晋王来了山东,我得以入学堂读书,每日有了粮吃,后来还成了晋王近卫。
我就想,那别人有没有这个幸运?也许……孙先生他们不是喜欢做事,只是希望让更多人也幸运一点。”
王珰又问:“那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连笑哥儿都做不到的事?”
“五公子知道桃花源吧?‘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所谓‘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是因为没有一个高踞百姓头上盘剥统治的王朝……他们要建的,就像是桃花源。”
“那这不是乱来吗?”
“是乱来,所以晋王没有纵容他们,而是让我随五公子来了。”
“你说的这些,不是相互矛盾的吗?”
“矛盾总是要有,但晋王总能解决矛盾不是吗?”
王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问:“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第1082章 战蜀中
唐节也不懂王笑为什么派王珰和洪承志跟着自己。
但他也懒得去搞懂,他这次来,就是来打败张献忠的,其余事不论。
“这一仗,我必定要胜。”
“不然呢?晋王把大军交给武定侯,盔甲、火器、粮草远胜献贼。这要是还打不赢,武定侯你就太丢脸了吧。”
说话的是张光第,正骑着马与唐节并排而行。
他是张光耀的弟弟,今年刚从讲武堂毕业。
以张光第的军职本是不该在中军参谋的,但唐节很早就认得他……或者说张光第还帮唐节补习过功课。
总之唐节就喜欢把这小子带在身边,虽然张光第偶尔总喜欢与他拌嘴。
“闭嘴,老子提拔你不是让你嘲讽我的。”唐节道,“是让你来给拾遗补缺的。”
“武定侯竟还会用‘拾遗补缺’这样的成语,早非吴下阿蒙矣。但你这是调用我,而非提拔我。我也不是在嘲讽武定侯,只是陈述事实尔。”
“小崽子你好多废话,说说这一仗要怎么打。”
“首要关键就是晋王千叮咛万嘱咐的,万不得让将士们饮用生水。”张光第道:“此事早在军规里都说了,偏偏如今天气渐热,北方兵卒不耐南边闷热,又见蜀地溪水清澈,贪凉躲懒,误食了带着虫卵的水,致使体内幼虫滋长,入侵内脏。
秦帅便是如此,此番若非宋大夫马不停蹄奔至巴东,他一世英雄便折这小小虫卵上了。武定侯知道吗?据说宋大夫从秦帅体内取出这么大……这么大的玛蝗,三只。”
唐节目光瞥去,见张光第手指张得老大,微觉瘆人。
他却还是冷笑一声,道:“老子不耐听你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小事吗?王师本是一路所向披靡,就因这小事,不得不临阵换帅,才让武定侯你有此机会建功立业呢。”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其次,击败张献忠不难。”张光第又道:“若真是大军排开对战,两轮火铳、手雷,反贼们必要溃败,难的是打败他们后如何避免他们到处流窜。”
“那真是很烦。”唐节道,“老子以前就到处流窜,从不与官兵正面鏖战。”
“是啊,张献忠兵马来去如风,一日夜踔数百里。其来也如风雨之骤至,其去也如鬼蜮之难知。故而能肆掠天下,官兵不能奈何。”
唐节当然懂这些,王笑之所以派唐节来,就是因为他是当今楚朝将领中最懂张献忠的人。
但懂归懂,要唐节说的话他说不出来,听了张光第的话,不由点头道:“说得不错。”
“这不是我说的。”张光第道:“这是我们出征前,晋王对我们说的,武定侯当时没听到吗?”
“是吗?”
“是啊,总之献贼来去如风,避实就虚。而我们若不能一战全歼他,把战线拉长,就会被漫长的补给线制约,被他拖着走,要围困也围困不了他。而且我们对地势不熟,肯定是追不上他的。”
唐节道:“你小子尽是废话,说的全是老子知道的,我只问你怎么办?”
张光第道:“参谋部不是给了武定侯战略吗,堂堂正正布局四川,压缩张献忠的流窜范围,只是费时费力……”
唐节愈发不耐烦,睥睨了张光第一眼。
“没能耐你就滚一边去。”
张光第会心,也不再卖关子,笑道:“我这里有另一条险计,简单、直接,武定侯想听?”
唐节道:“老子不爱打那种复杂的仗,老子打仗,就要这种简单、直接的,干他!”
~~
张献忠也打算直接干翻唐节。
早年间他与唐节打过交道,认为唐中元这个儿子很像自己,都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暴烈性子。
张献忠在七月便驻军在顺庆府广安州,每日派探马打探楚军军情,得知唐节已赶到巴东,接管秦山河所部楚军。
除了这一路,楚军还有另一路兵马从汉中而来,由史工率领,走金牛道直逼成都。
张献忠有两个选择,一是放弃四川,南下云南,如此便相当于放弃帝王霸业,改回流寇的老本行;二是击败唐节、史工两路大军……这看起来是很难的事。
原本张献忠还是更倾向于流窜云南。
他杀掉妻儿,一方面是示决绝之意不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方便逃窜。
但渐渐的,张献忠发现,唐节兵马并不多。
楚军一路破巫山、奉节、云阳,但每个州县都要留下兵马留守,等到万州时,唐节不过只有一万兵马。
消息传来,张献忠转道云南的心思便淡了一些。
接着,仿佛如上天眷顾一般,一个好消息传来。
西北方向,李如靖从成都火速支援剑阁,于剑门关与楚军苦战,终于重挫史工部。拒楚军于剑门关外。
张献忠大喜,意外虽然意外,但丝毫不认为这消息有假。
一则李如靖向来用兵如神,能有此战果也是正常,二则金牛道、剑门关本就是天险,楚军打不下来也是正常。
局面至此,张献忠逃窜的心思更淡。
义子能重挫楚军,没道理他自己反而要被唐节这个晚生后辈退吓。
但要怎么打败唐节,张献忠还没想好。
直到七月二十六日他方才得了个机会。
当时张献忠正在营中发脾气,因嫌天气闷势,他把皇冠、龙袍脱了摔在地上猛踩,光着膀子大呼:“他娘的,老子还是这样舒服。”
正有探马入营禀报,说是打探到楚军在渠江上游偷偷渡河。
张献忠一听,依旧是光着膀子,领了老营骑兵便往上游袭卷而去。
这般风风火火的个性看起来莽撞。
但这二十年来,楚朝官兵却远远比不上张献忠善战,楚朝官兵每次都在优柔寡断、互相推诿中贻误战机。
相比那些蠢才,张献忠这种说干就干的果断作风就显得极富大将风采。
至于楚军也许有诈?
张献忠怕个屁!
任他三十六计、孙子兵法,在他这里只有一句话。
——马快,可破!
~~
待西军骑兵冲到渠江上游的大石垭附近,他娘的果见楚军正在偷偷渡河。
那边唐节的四千中军都已经到河西了,河东只有铳兵与炮兵。
“儿郎们!杀光他们!”
张献忠当即大喝,命令兵马冲上去。
他这边匆忙出阵,带了两万老营精骑,五倍于敌,何惧之有?
只见对面楚军阵中一员大将策马出阵,领小股兵马迎了上来。
张献忠远远望去,见果然是唐节。
他不由大喜,心说这一战大家都是火爆脾气,正可痛痛快快大战一场。
唐节却不是来大战的,而是亲自断后,掩护渡过河的兵马往北面退去。
“追!”
“陛下,楚军是否有诈?”
“诈你娘!老子还不懂那小子吗?!”张献忠破口大骂道。
“统统给老子追上去,干翻他们……”
第1083章 张黄虎
四川这个地方是个盆地,四周都是山。
楚朝两路大军,一路从西北方向走蜀道,一路则是从东面沿长江逆江而上。
李如靖把史工挡在剑阁,而张献忠应对唐节最好的办法本来应该是在荆州就把人挡住。
但一开始,秦山河还没等张献忠反应过来就攻下荆州入川了,如果不是他病了一遭,此时张献忠已经在逃往滇南的路上。
之后,楚军统帅换成了唐节,这给了张献忠反应的时间,而当他决定和唐节干上一仗,局势就已成这样,楚军已经进入四川盆地了。
这本来是个坏事。
但今天,张献忠却把这个坏事变成了好事。
反过来想,他已经把楚军引诱至四川这个大口袋里了,正好一战歼灭!
诱敌深入,半渡而击……妙计本天成,顺手偶得之。
唐节的打法在张献忠看来太冒进了,相当于秦山河稳扎稳打取得的战略优势被这个败家子败了个精光。
张献忠决定把握这个战机。
于是,当唐节率兵往北拼命逃,张献忠就拼命地追。
双方都是骑兵,两日后奔到了巴州。
巴山山脉盘桓在前方,眼看唐节就快要窜进山林,张献忠勃然大怒,再也顾不上爱惜马力,下令全速冲刺追击。
唐节只差了这一步之遥就要逃脱,无奈之下只好排开阵列与张献忠决战。
巴河河畔,龙骨山下,旌旗招摇,战鼓喧天。
两边主帅都是刚猛性子,但张献忠胜券在握,刚猛之中还多了些霸气。
他看起来粗豪,但打了这么多年战其实极富经验,早就算过唐节的兵力了。
楚军留守在巴东、巫山、奉节、万州等地,以及抛在渠河东岸的兵马,他都有留人防备。
也就是说,唐节不可能还有伏兵。
那这仗就算用屁股打,他张献忠都能打赢。
“杀!杀!杀!”
没有太多花哨的指挥,西军进攻的方式很直接。
唐节对应的方应也很直接,就是正面迎上来厮杀。
张献忠好久没打过这么爽快的仗了,仰天哈哈大笑……
狂笑声中,只见两方军阵狠狠撞在一起。
楚军比张献忠想像中能打,结阵速度快,配合紧密,与他以前遇到的那些官兵完全不同。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可怕的兵马,好在只有四千人。
战斗一开始就陷入了最激烈、残酷的情况。西军五倍于敌,却在楚军的攻势下还抛下了更多的伤亡。
张献忠心知能否守住霸业便在此一举,亲自督战,喝令西军不得后退。
这些老营精骑是他最重要的本钱,放在往日死一个他都心疼,今日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震天的杀喊声中,张献忠正觉酣畅淋漓,忽然,有探子快马向他这边奔来。
“报!报……陛下,有伏军,有伏军……”
张献忠一愣,竟是再次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好他娘个唐节,老子就说这小子不会这么简单!来的好!”
他这般一笑,周围的西军将领也被他的豪气感染,并不慌张。
张献忠这才又向探子问道:“伏兵在哪?有多少人?来少了是看不起老子!”
“四……四面八方围过来了,有……有五六万人……”
“哈哈哈哈,你逗老子玩呢!”
张献忠竟还在笑,但眼神里已浮起阴沉之色,同时扬起长刀,一刀就将那探子的脑袋劈下来。
他知道楚军伏兵不少,但还是认为不可能有五六万人,唐节所部兵马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
但伏兵确实是有的……
看着那旌旗越来越近,张献忠知道,这一仗又要输了。
说实话,他这辈子打仗,赢的少,输的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逃命,大胜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但他总能凭着人格魅力聚集起许多豪雄围在他身边,越输,手底下的兵马越来越多。
反正他只要还活着,就不会输,反正天下这么大,只要有马、有刀,不论哪里,他大可去的,去杀、去抢。
敢杀人就能让人威惧,就能让人服从,就能抢到钱粮,就能再把战火重新在这片土地上烧起来。
今天输一场又怎么了?怕个屁!
“哈哈哈哈……”
张献忠想到这里,笑声越大。
“儿郎们!老子带你们抄老本行去!”
“哈哈哈,愿随陛下转战四方……”
但,远处的楚军已扬起旗号,显出了越来越多的兵马。
那不是唐节的兵马,是史工的。
史工从汉中攻成都是假,走金牛道是假,在剑阁被李如靖击败也是假……他是走荔枝道,与唐节一起来包围张献忠。
……
“真的有五万人!他娘的!”张献忠大骂道。
远处有狂笑声传来。
只见是唐节策马杀向西军大阵,放声大吼。
“哈哈哈哈,张黄虎,老子将你尿怂打出……你们跟我一起喊啊,干!”
又有楚军跟着唐节大喊起来,但丝毫没有唐节那秦腔中带着那股彪悍味道,硬梆梆的。
“你们喊得有点气势啊……张黄虎,你他娘的听得到吗?你今天死在这里了,死在老子手上!”
“你那点路数老子能不知道吗?!老子要来剿你,就不像以前那些蠢货官兵能让你跑了,老子要把你那颗丑头砍下来当夜壶,哈哈哈哈……”
“你他娘再逃啊,老子把你剁碎了,把你尿怂打出、脑浆迸出,让你他娘再逃啊……”
唐节已完全嚣张起来,嘴里这般谩骂着,良久不停。
张献忠什么样的破烂话没听过,根本就不理会唐节,而是不停派探马打探史工的阵型,试图寻找一个口子突围。
比起秦山河、唐节,史工在楚将当中仿佛是个无名之辈,然而其用兵却极是稳妥,不急不缓地把兵马排开合围,竟是半点破绽不露。
张献忠终于不笑了,沉着一张脸,握住手中的大刀,竟是向唐节所在的方向冲去。
“儿郎们,随老子杀!”
他不是被唐节激怒了,而是知道史工更可怕。
这一年多以来,史工坐镇汉中,张献忠早已领教过其人难缠。
如今史工费了这么大功夫包围到他后面来,肯定不好对付。他知道想要突围,最好的突破口还是唐节。
唐节兵马已疲,只要冲破其防线,大可遁入巴山,之后出陕西,去河南,去湖广,大有可为!
“杀啊!”
西军如一只困兽,奋起余勇,张献忠身先士卒,径自扑向唐节……
唐节眯了眯眼,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豪气吗?
刀尖上舔血的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因为看不到明天,所以趁活着的每一天肆意快活,这当然豪气。
肝胆吗?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因为这乱世之中只有兄弟能互相保命,连女人也像酒肉一样用完就杀了,看起来多肝胆义气。
相比之下,王笑那种每天苦心孤诣规划明天的人,就显得婆婆妈妈的,一天到晚立规矩惹人讨厌。
但,王笑那种人规划的“明天”已经到了啊……
谁他娘能想到,活着活着还能过上正经日子。
过正经日子就得有正经日子的态度……
唐节这般想着,抬起了一支火铳。
这一仗打到现在,他才第一次把火铳掏出来。
他以前真的很讨厌用这种东西,显得娘气兮兮的,文人、女人也能用的武器算什么好武器,哪有长槊威风?
但张光第说的也没错,人是要学着改变的。
“反过来想,若是武定侯挥舞着长槊,被张献忠一铳打死了,那武宁侯你看起来是不是很蠢?”
唐节仔细一想,觉得那样子真的很蠢。
于是,此时战场上,马嘶刀鸣之间,他举起了这个让他感到非常丢脸的火铳,对准了张献忠。
他知道,张献忠很想与他痛痛快快打上一场,他自己也很想上去单挑。
“唐老三,来啊!老子给你个机会……”
“砰、砰、砰、砰、砰、砰。”
第1084章 有朋友
京城。
王家,陶然居。
“那一份连初稿都算不上,顶多算是纲要,你拿去给别人看,难免让人见笑。”王珍说道。
王笑道:“有什么关系?大哥你只要当作是交流。”
王珍微微有些苦笑,感慨道:“那是宗、顾两位先生啊,论起文坛声望,我逊他们何止一星半点,如今竟还能与他们交流。”
“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王笑一脸无所谓的态度,又道:“大哥又不是与他们比文坛声望,论起思想,他们才是局限的、落后的,远逊与你我兄弟……不止一星半点。”
王珍无言以对。
他把正在写的那本书合上,放在一边,认真与王笑交谈起来。
“也不知四川的战事如何了,你似乎对此并不关心?”
“这一仗想打输都很难。”王笑道:“乱世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张献忠都没建立起一个像样的政治、经济体系。已经没有任何一点可能是我们这种各方面都完备的政权的对手。
他唯一打败我们的机会,是当年在我与清军决战之时,他趁机来捅上我一刀。他没这么做,气节还是很好的。
可惜,我没给他机会展现他的气节。”
王珍道:“这些天下知名者没有机会展现气节,岂不是世间默默无名之辈的幸运?”
“好像是吧。”
“你既夸张献忠有气节,可是打算饶他一命?”
王笑道:“他又不重要,战死了、投降了,或者逃出生天躲到哪里当和尚了,都没关系。真正重要的是,当我们开始施政之后,世上不会再冒出个李献忠、王献忠因为吃不饱饭只好造反。”
“定了四川,接下来要攻辽东?”
“怕是得缓上一两年了。去年打江南,用的是‘借’来的钱粮,今年打四川,用的是在江南抄家来的钱粮,用得真快……”
“说到江南和钱粮。”王珍沉吟道:“运河这个问题你拖了很久了,朝堂争执不下,连我都知道了。你到底是如何想的?真要走海运不成?”
“先修路吧,也许再过十几二十年,一个能代替运河,且给百万漕工生计的新的交通就出来了呢。”王笑道:“在一段时间内,我还是能保证我是有前瞻性的。”
王笑没有说这个“一段时间”是三百多年,王珍也只是一知半解地听着。
他们兄弟平时谈起政事就是这样随口闲聊。
过了一会,王珍又问起一些王笑的私事。
“安置在家里那位,你是如何打算的?”
这话,指的是布木布泰,她如今又生了一个小男孩,王笑给这孩子起名叫“王融”,但却依旧没有接纳布木布泰入门的意思,只一直晾着她。
此时被王珍问起,王笑反问道:“大哥可有想过,若某天你与大嫂和离了,会是如何相处?”
“我不可能与文君和离,你莫拿此事比方。”
王珍有些不悦,摆了摆手。
他又道:“二叔就在外面买了些小宅子养外室。爹的意思是,你要不然就置个宅子,把人移出去?”
王笑道:“我的日子有自己的过法,大哥和爹就不必管了。”
“不是我们想管你,要不是人住在王家,爹才懒得……”
“知道了知道了,这两年钱粮吃紧,再过个两三年的,我自然会安排。”
王珍依然不太明白这事与“钱粮吃紧”有何相干,但看王笑有些不耐了,遂不再多问。
聊了些别的,待王笑离开,王珍又把案上的书拿到面前,准备继续写。
封页上,是他用遒劲的字迹写的《文明概略》……
~~
四川,广安州。
“你在看什么书?”王珰问了一句。
洪承志把手里的书稿递了过去。
“五公子也爱读书吗?”
“哈,你这话问的。”王珰道:“你看我这样子,像是爱读书的吗?”
他接过书,只扫了一眼,道:“不是话本啊,我就不看了。”
此时距离龙骨山之战已过去数日。
唐节击杀张献忠,歼西军老营之后很快便攻下广安州,把后勤人马安置在城内,又带兵西进,迎战带兵赶来的孙可旺部。
王珰自然是留在广安州内,他对这一战的进度非常满意。
“本来我还以为,唐节打张献忠要打很久,没想到这么快就干掉了。我们可能很快就能回去了。”
洪承志道:“五公子认为,张献忠凭什么能守很久呢?是有强大的后勤、火器、军制,或者是只靠个人勇武?”
“很无趣啊你这样,我就是和你闲聊,为什么非要往深了探讨呢?”
“我只是说,张献忠的速败是必然的,他根本上就已经……”
王珰才不在乎这些问题,换了个话题,问道:“那你说,唐节什么时候能打到凉山?等到了凉山,我们把孙先生他们捉回京城是不是就办完这趟差了?”
“不,我们要把他们送去缅……”
洪承志话音未了,有兵卒跑进屋内。
“五公子、洪百户……武定侯已于嘉陵江畔击败孙可旺部……”
“这么快?!太好了。”
王珰大喜,站起身欢呼道:“唐老三真的很有一手嘛,我才睡个懒觉起来,他又干赢了一场大胜仗,收复成都指日可待嘛。”
那来报信的兵卒却是有些为难,继续禀报道:“武定侯俘虏了几个孙可旺的亲兵,审问出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你来和我讲?我跟那可旺可不旺的又不认识。”
“五公子想找到的那两位先生,似乎……似乎已死在李如靖军中了……”
王珰一愣,耳朵里嗡嗡的,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他其实不太懂孙知新、胡敬事他们的志向,有时候还觉得他们迂腐,做点事情让人急死。
但这并不妨碍他与他们交朋友。
那时候在真定府一起打清军,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
人和人来往,有些人自私,有些人对待别人就真的是诚心热忱,这些王珰是能感觉出来的。
在他这里,孙知新、胡敬事待他就是真心的好,他们待所有人都好。
但现在,他们被人杀掉了?
王珰眼眶渐红,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他真的很少有生气的时候,但今天他确实是生气了……
~~
嘉陵江畔,楚军大营。
“李如靖已率军离开剑阁南下,孙可旺则领残部逃往涪江。依我看,他们会在潼川会合,然后沿涪江南下,过长江,逃往黔滇。”
唐节点点头,道:“我们对地势不熟,能歼灭他们的机会不多,若一两次不能全歼其部,接下来就追不上他们……”
话到这里,帐外传来一阵动静。
“怎么回事?!”
有兵士便过来向唐节低声道:“是五公子,说要随军替友人报仇。”
“胡闹!军伍之事岂容儿戏?!”
唐节难得板着脸、义正言辞地喝骂了一句,还睥睨了帐中诸将一眼,这才转身往帐外走去。
张光第一看就知道了……武定侯这句话是说给自己这些人听的,心里根本就没这么想。
果不其然,在帐外的唐节已经一拍王珰的肩,道:“你朋友就是我朋友,看老子替你报这个仇,干死他……”
关于新书《终宋》
上个月末,我开了本新书,叫《终宋》。
本来没想这么早说的,想着等《我非》这边完结了,到时新书也有一定的字数了,再和大家说一声。
不过今天《终宋》有了一个试水推。
试水推的时候数据好不好,关系到有没有下一个推荐位。一本书会不会扑,这个时期很关键。
所以,拜托大家可以去看看我的新书,看看合不合胃口,方便的话每天追读一下,投一投推荐票,万分感激。
……
另外,《我非》的收尾,希望大家不要因此而担心,后面的内容我是早就想好的,包括细纲也做好的。
本来还有很多情节想要写的,但我觉得写到后期没有悬念和期待了,故事肯定不如前面精彩,所以收着写,缩着节奏。
嗯……我对新书带着比较忐忑的期待,这次想试一试看能不能不扑。
真的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085章 两团火
剑门关一战,李如靖确实打得很好。
史工一开始也未必就是佯攻,如果不是李如靖坚守关城,史工攻破剑门关直趋成都也有可能。
但恰恰是因为李如靖防御得当,史工果断迂回荔枝道,奔袭了张献忠部。
对于李如靖而言,他打得再好,也阻止不了大西军的败亡。
这是一种领兵者的无奈,如同一局象棋,他作为车马炮,而身后的帅被吃掉了,他再勇往直前也无济于事。
李如靖沿着涪江西岸急行军,终于从剑阁赶到了潼川,再次与孙可旺合兵。
他走进孙可旺的大帐,第一句话就是问道:“义父……真的没了?”
孙可旺赤着上身,身上有好几处已包扎起来的伤口。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走上前一把抱住李如靖。
“义兄真的没了?”李如靖又问道:“你不是说,我守剑阁,你侧应父皇吗?父皇被包围时你人在哪里?!”
忽然,孙可旺恸哭起来。
“二弟啊!父皇……父皇崩了啊!我来不及救他,来不及……父皇啊!”
李如靖愈发感到痛苦。
他少时拼命习武、学兵法,他义父与他说凭此可以推翻那个欺压他们这些贫民的朝廷。但之后,他却只见识到了义父的凶残嗜杀。
到如今,挚友身死,义父败亡,大西也快要分崩离析,前路怎么走?
他本来想过投降楚朝,让天下早日太平,让蜀中百姓不必再受战乱之苦。但现在,父仇不报,恩育之恩未还,怎么能投降?
而此时抱着他的,是二十年与他一同长大的义兄,李如靖却知道这个义兄心里装满了自私自利。
那他自己又能何去何从,与谁为伍?
……
“二弟,我们为父皇报仇。”孙可旺哭道。
“报仇?”李如靖喃喃着。
他闭上眼,仿佛看到麾下的将士们在楚军的炮火下丧命,看到孙可旺和自己领兵杀入黔滇烧杀掳掠,无数百姓在马蹄下哭嚎丧命。
他才心想“我不要这样”,下一刻,张献忠的身影在脑海中浮出来,一巴掌重重摔在他脸上。
“你忘了老子怎么养你了吗?!白眼狼……”
孙可旺依旧抱着李如靖,嘴里不停重复道:“二弟,前些日子那一点小事不要再怪大哥了,大哥只是怕你被人乱了心神,不能及时接应父皇……现在父皇身死,我们一定为要父皇报仇。”
“好,报仇。”
李如靖终于应了一声。
孙可旺眼神中精光一闪,那抹悲恸之情也散了下去……
兄弟二人也没有别的话要说,各自收了眼泪,在地图前站定,讨论起接下来的战事。
“我已与楚军打过一战,损失了很多人马。”
孙可旺当先开口,指了指地图,又道:“现在史工在到处攻占城池,又率军南下,意图先赶到长江布防。
史工以为我们会逃,但我们偏偏不逃,我们干脆就与唐节决一死战。
唐节一直在追击我,他轻敌冒进,必在九莲洲这里渡河。我请想二弟率军截击唐节。我则率军从下游的张飞梁重新渡到东岸。
如此,二弟你趁唐节半渡而击,我则从后方夹攻,这一战胜了,我们为父皇报仇,败了,我们也有脸见九泉之下的父皇……”
~~
如孙可旺所言,几日之后,唐节果然领兵在九莲洲附近渡河。
但孙可旺领引兵去了涪江下游之后,却并未如他所言那般重返东岸夹攻唐节,反而是快马直奔西南。
他打算赶往叙州,在三口城渡过长江,转道黔滇。
临行之际,孙可旺又做了一桩让人意想不到之事……他派兵纵火,烧毁了李如靖的存粮。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带李如靖一起走。
他早早就知道,李如靖在军中声望并不逊于他,论将才,更是高出他一筹。
哪怕他孙可旺再怎么优纵士卒,赐他们酒宴,允他们纵意抢掳,但一部分大西将士还是更愿意为李如靖效命。
有时夜深人静孙可旺审视自己的内心,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嫉妒李如靖。
这种嫉妒很早就如火一般在孙可旺心中燃烧。
当李如靖在剑门关击败史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孙可旺就不觉得高兴,只觉被掐着喉咙一般难受。
反倒是再听说史工是佯攻剑门关,实则绕道荔枝道之后,明明张献忠是因此战败身亡,孙可旺却在一瞬间觉得……很高兴。
但他很快就想到,这还是只能证明李如靖远远强过自己。
史工若能速败李如靖,本可以直接从金牛道下成都之后再包围张献忠。恰是佯功,证明楚军把李如靖视作对手,却没把他孙可旺放在眼里。
所以,孙可旺利用李如靖去抵挡楚军,再一把火烧掉李如靖的粮草,如此李如靖就没有再转圜的余地,哪怕敌不过楚军,也只能背水一战。
再者,如果李如靖的残部溃散了,没有粮草也就只能选择到处劫掳。以楚军那假仁假义的德性,必会分出大部分兵力去收剿,也可为他拖延时间。
至于李如靖会不会因此反戈?
孙可旺对此并不担心,当了二十年的兄弟,他岂能不了解李如靖,有父仇压着,李如靖已被逼到想降都不可得的处境……
“估计他只能去死了吧。”
孙可旺微微冷笑着,双脚一夹马腹,纵马狂奔。
在他眼前,仿佛已能望到黔滇,他似乎看到自己纵横于那蛮荒之境,立国称雄,大有可为。
~~
“走!”
枪炮轰鸣中,唐节忽然一拉王珰。
此时他们正站在战台上,王珰本还在看着唐节指挥楚军渡河,又有士卒过来禀报了一句什么。
“去哪里?还没把这些反贼干掉呢。”
“孙可旺逃了,我们去追他。”唐节说了一句,大声喝令副将继续指挥,又把张光第留下参谋。
王珰一愣,也不多言,跟着唐节下了战台。
换成以往,他是极不愿呆在这种流矢纷飞的地方,但如今他心里像有火在烧一般,让他忘了危险。
这是怒火。
王珰听说过,王笑和布木布泰都曾经拿弓把人硬生生绞死。
这一次他决定,他王珰也要像那样把孙可旺活活绞死在自己手上……
第1086章 新风格
“驾!驾!”
“你的骑术太逊了,要不然你在这边等着,老子把孙可旺捉回来给你杀?”
唐节勒了勒缰绳,等王珰赶上来了,他一手拿过王珰的缰绳,牵着他的马继续跑起来。
“不,我能行。”
王珰又挥了一鞭,跨下的战马勉强快了一点。
他依然显得有些笨拙。
这支楚军骑兵仅有一千余人,是唐节仓促中调集的亲卫营精骑,正顺着涪江往下游狂奔,要避过与李如靖交战的地方,渡河到西岸追击孙可旺。
前方的将士速度渐渐减下来,待王珰好不容易策马赶上前,只见湍急的河流上已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浮桥。
说是浮桥,却实在是太简易了,不过是铁索横江上面搭了几块木板。
“渡河!”
唐节一声令下,楚军骑兵便开始渡河。
王珰看着他们策马冲在那窄窄的浮板上,一颗心就跳得厉害,只觉手脚上有股麻意上来,握缰绳都握不紧。
“我……我要是控制不好马……是不是掉下去被江水冲走?”
他喃喃了一句,一回头,却不见洪承志。
这次出来的太急,把这个护卫都甩下了。
有个士卒问道:“五公子不会水吗?”
“我有个堂弟就是被水冲走的……”
好久,等一个个骑兵奔过浮奔,轮到了王珰。
唐节这次却又不问王珰要不要留在东岸了,竟是顺手就在王珰的座骑上一拍。
“去吧,很简单的。”
王珰一愣,本来还想问“我可以牵着马走过去吗?”跨下的战马已经向前冲去。
他看到那窄窄的木板在江面上摇动,看到马蹄一下一下踩在上面,随时都像是要踩空掉下江里。
他闭上眼,感受着江风的呼啸,江水的滔声,忽然觉得也没那么害怕了。
——这辈子朋友都么多,他们都在做事,唯独自己每天怕这个怕那个的,现在两个朋友已经离世,也该轮到自己出来做点什么了。
王珰心里想着这些,再睁开眼,只眼跨下战马已从浮桥上跃起,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过江的快往前让让,后面的快跟上……”
周围的楚军大喊着,王珰迅速策马跟上前面的队列,他自认为比那些动作敏捷干练的士卒也差不太多……
~~
唐节并没有直接追着孙可旺,而是选择从侧面包抄。
只有从侧面包抄过去,他才能逼得孙可旺无路可逃,必须与他干上一仗。
他行军打仗就是这样,出来了就比必干上一仗。
追了两日之后,唐节下令在泸州西北方向的玉龙山附近停下来,让将士休整。
王珰下了马,感到两股都磨出水泡了,一瘸一拐走向唐节,问道:“我们还有多久能追上孙可旺。”
“我们已经在孙可旺前面了。”唐节道。
他微仰着头,神情冷峻,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威风凛凛。
本来王珰刚被这句话震惊到,不知为何,一看唐节这故作高深的神情反而把震惊感卸了大半。
“你是说,我们已经绕到孙可旺前面了?我们有这么快?”
“看着吧。”唐节淡淡道。
王珰只好点点头,过了一会又问道:“对了,你这次怎么没有带你的长槊。”
“区区孙可旺,还不配我亲自擒他。”
“哦。”
王珰又留意到,军中有好几个骑士的马背上始终载着些黑乎乎的东西,此时终于肯搬下来了……
~~
孙可旺率着两万本部精骑,保持着一个适当的速度南下,以免浪费太多的马力。
哪怕他嫉妒李如靖,却还是相信李如靖的能力足以抵挡唐节五六天甚至更久。
他认为时间还很充裕,于是从容南下,而他派出去的探马也并未发现身后有追兵。
直到快行军至泸州附近,这才听到探马的回报。
“报!前方发现楚军……”
孙可旺又派人打听,待听说仅有一千余骑守着前面的小山坡,他感到愈发不悦。
比起李如靖,楚军显然是有些小瞧他的,区区一千余人也敢来追?
孙可旺别无选择,只能与这支楚骑一战,因为西面还有沱江,他如果想避开这支楚骑,要么直接渡江,还是会被半渡而击;要么掉头回去,那只会耽误行军速度,被更多楚军追上。
好在对方人少,打就打吧。
孙可旺决意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厉害。
他下令稍作休整,很快就让士卒上马,向前迎战。
待看到那少得可怜的千余楚军在山坡上排开列阵,孙可旺还不由得摇头冷笑了一句。
“唐节,你他娘越来越狂了。”
~~
“杀啊!”
大西军气势汹汹向着楚军杀去。
“轰!”
忽然,一声炮响,有炮弹落在西军阵中炸开。
孙可旺一愣,不可置信。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火炮?
不仅是孙可旺,当这声炮响传来,王珰也是愣了愣。
转过头看去,只见山顶竟真的有一门小炮。
那炮管并不大,不过只有人的大腿那么粗,没想到威风却不小。
“这炮怎么来的?”
唐节淡淡道:“我们带的。”
他语气里还带着些不屑,又道:“蜀道不好走,所以出征前就改良了很多这样可以拆卸组合的火炮……原来还挺好用的。”
“挺好用的。”王珰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觉得这唐节和以前认识的唐节不像了。
唐节只把王珰那惊讶的眼神当作是崇敬,又道:“我们能把孙可旺打烂。”
……
楚军不仅带了火炮,还有火铳和手雷。
之前与张献忠对阵时,他们在等到史工合围之前并没有放手把这些火器用起来以免吓跑张献忠,而等史工合围上来,张献忠死后剩下的兵马很多都投降了。
也就是到了今日,他们才展示出了其真正的战力。
于是……
在二十倍于敌的情况下,孙可旺没想到自己的两万精骑会败得这么快。
他想逃,西边是沱江,南边是唐节,东北方向是楚军大部和涪江,竟是无路可逃。
“不,我是大西皇帝第一义子,该继承基业,称王称帝……”
乱战之中,孙可旺仅领着十余名亲卫忽然逃离战场,控马向西,一边纵马奔跑,一边解下自己的盔甲。
身后,楚军很快就追上来。
孙可旺回过头,还能看到唐节那张狂的身影。
双方一追一赶奔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看到沱江蜿蜒在眼前。
“弃马!游过沱江!”孙可旺大喊道……
~~
王珰策马赶到江边,见唐节站在那。
“孙可旺逃了?”
唐节抬手一指,王珰目光看去,只见江中有几个身影正在奋力游向对岸。
“快派人去追啊!”
“来不及了,下水也追不上他。”
“那怎么办?”
唐节冷笑一声,道:“直接弄死他。”
此时,他的亲卫已解了北上的一个大包袱,拿起一支硕大的火铳出来。
“武定侯,可以了。”
王珰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火铳,怕是要两只手端着才行。
“不会炸膛吧?”
“不会。”
唐节转过头又看向王珰,问道:“你不是要亲手报仇吗?试试?”
“不能捉回来让我绞死他吗?”
“我觉得这个更有意思。”
于是江边有了奇怪的一幕……两个士卒围在王珰周围,帮他一起端着火铳,调整着准星。
“好了,五公子只要扣就好了。”
“那我扣啦?”
“快!”
“砰!”
一声大响。
唐节目光看去,见正在江里奋力游泳的孙可旺身上爆起一团血花,尸体翻涌了一下……
“这些东西挺有意思的。”唐节喃喃了一句,又吩咐道:“再来一下,我说过,打烂他……”
第1087章 漏网鱼
楚建武四年,十一月。
西南的战报已传到京城,得知王师平定了四川,满朝弹冠相庆。
这大楚自延光年间以来,天灾不断、流寇四起、外虏入侵、分崩离析,终于在如今又平定了天下,有了中兴之势……
好吧,其实能剿灭献贼,官员们早都料到了,真的没什么稀奇的,贺奏早两个月都写好了,听到消息的时候大家心里根本就波澜不惊,表面上却还要痛哭流涕,哭上几句“终于啊!海内大定!社稷复兴!”
唯一绞尽脑汁要想的反而是敢怎么上表给晋王请封,把封号换成“秦王”大概能显得更尊贵一些,却已不足以匹配他的功勋。
或者学着那清朝封一个“皇姐夫摄政王”不成?再不然学着那王莽封个“宰衡”位在诸王公之上,亦或干脆加个“假皇帝”?总之都是有古例可循之事,历代先贤何等棘手问题没有遇到过,难不倒大家……
这些心思是有不少人想着,真正说出来的人却少。
然而,随着具体的战报传来,不少官员是把贺奏收起来,转而弹劾起唐节来……
而各部吏员对于西南战况的讨论,也从褒扬渐渐转化成贬义的议论。
“朝廷耗费大量的钱粮西征,把无往不胜的王师交给武定侯,竟还能打成这样?”
“养寇自重呗,又岂是什么新鲜事?先帝时官兵剿匪,剿来剿去流寇却越来越多,还不就是因为这样。”
“晋王向来最恨这些军头藏着私心,且看吧,此次唐节的功劳一笔抹杀也有可能……”
“怎么了怎么了?”又有还不知详情的吏员凑上前,问道:“西南不是大胜了吗?据说朝廷已光复所有疆域,你们在讨论什么?”
“你没听说吗?唐节大胜之下,却还是让李如靖带着三万残部遁入缅甸了。”
“这……不过是些许残兵败将逃到化外,有什么大不了的?”
“呵,事情没这么简单。据说,当时涪江一战,李如靖军粮被烧,都被我大军包围了。这本是必然大败之境,竟是让他带人逃出生天了。”
“这也正常,献贼以往不就是如此擅于逃窜吗?”
“可当时李如靖残部万余人四日奔至川西山区,他哪来的粮草行军?”
“许是……饿着?”
“哼,唐节却不慌不忙,先收复成都,控制了四川,这才带兵南下。但已错过了时机,李如靖已在凉山整合好三万兵马,徐徐退往西南。”
“不错,李如靖行至大理,恰遇史将军。史将军于洱海畔设下伏兵,包围了这支流寇。结果呢,唐节率军赶到,反而打乱了史将军的布置,李如靖趁机脱困,逃入缅甸。”
“彼时若领兵追上,还是可毕全功于一役,斩草除根。但他们竟是不追了,气煞我也!”
“此事已经很清楚了,若不是唐节故意纵容,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养寇自重!养寇自重!”
“不难猜啊,唐节无非是想坐镇西南封王,朝廷岂会遂了他的意?晋王现已有了决断,召回唐节,令刘一口将军坐镇西南,往后五年、十年,这些边镇大将轮换一遍,或可杜绝这些军头的野心……”
“何用?大错已铸成,打蛇不死,终留了遗患,别的不说,往后西南驻军不能裁撤,又要花费多少民脂民膏?!”
“要我说,唐节此次过大于功,这一仗换作谁去打都不至于打成这样。”
“……”
这一片议论之后,却也有几个小吏侧目相看,并不参与,唯有到了私下中,他们才彼此会心地对视一眼,稍稍评论两句。
“林将军在福建放跑了郑氏,武定侯在云南放跑了李如靖……只怕不是巧合吧?”
“驱虎吞狼?”
“想想晋王的年纪,岂会只满足于光复社稷?”
“哈,可惜了武定侯……”
~~
这在一片议论纷纷中,唐节也终于回京述职。
因楚朝如今的兵将分离制度,平定四川后换个人坐镇倒也没什么影响。
回了京城之后,见京中舆论对自己并不友好,唐节一开始也颇为生气,但之后却也释然了。
因为他有了新的爱好,已不太把心思放在这事上面……
“你说,我们能不能搞一种战术,叫骑炮?”
“什么?”
“用骑兵拖着炮,既有火炮的优势,又有速度的优势,你觉得怎么样?”
在皇宫中王笑的公房中,唐节这般问了一句之后,王笑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唐节道:“而且可行,只要再把炮身做轻巧些,由马车拖动……”
王笑道:“那再给马车装上甲胄,又能跑,又能打,还坚固,岂不是更好?”
“你若这么说,那当然很好!”唐节道:“我最近在想,有如此火器,这天下却无人可作我们的对手,岂不太遗憾了?”
王笑瞥了他一眼,显得有些不耐,道:“你放心吧,对手多的是,个个能打趴了你。”
“真的?”唐节道:“我好想去打一打什么人。”
“先说件小事,免得我一会忘了。大哥上次和我说,让我劝你娶个妻子。”
“你大哥还是我大哥?”
“我们的大哥。”
“不必理他,我有很多姬妾。”唐节摆了摆手,淡淡道,“纳妾是个人之事,娶妻却是家族之事,唐苙无非想借机操控我。”
“大哥只怕你再这样对唐家的名声不好,让人说唐家出了个光棍。”
“晋王,别的事你都管了,这事就别管我了吧?”
王笑懒得跟唐节扯这些没用的,完成了唐苙的嘱咐便是,正经了些,道:“说说李如靖吧,你觉得此人怎么样?”
“我是不懂你那些弯弯绕绕,反正洪承志认为他不错,当时孙知新与胡敬事已经死了,又没别的选择。”
王笑眼中泛起些沉思。
西南那边的许多事都已有信报回来,他也看了,但没能亲眼见过李如靖一面就把那么重要的事交出去,终究是有些不放心。
“你对他观感如何?”
唐节想了想,道:“他这人是很能让人心折,王珰本来有些恨他,但聊过两次之后王珰又说有李如靖在,孙、胡二人不会白死。我反正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们怎么说我怎么做,总归都是你的意思……该死,怪不得秦山河不打这一仗,他不会是故意装病吧,你看我现在的名声……”
第1088章 流亡者
缅甸。
名叫“八莫”的小村庄里,名叫铁敬心的孩子正抬起头扫视了一眼他的新家。
铁敬心今年已有五岁,但个头已比同龄人大了许多。
他娘亲其其格正在淘米做饭,米缸是刚刚装满的。
“五叔给我们好多米。”铁敬心于是拍着米缸说道。
“是。”其其格随口应道,因为对这个新家的灶台并不熟悉,神色显得有些烦躁。
“我喜欢五叔,什么时候能再见他?”铁敬心又道,伸手去掏米玩。
其其格之前化名“张嫂”在济南活动的时候还能收着脾气,如今因又有了身孕,草原上带来的火暴脾气又有些回来。
她在儿子头上一拍,骂道:“别在这掏,出去,别碍着老娘做饭。”
“好吧。”
铁敬心应了一声,笨拙地踏过门槛走了出去。
不远处,宗太冲、顾宁亭两位老先生正在写对联,他们说这里虽然简陋,但新家就该有新家样子,正好下个月就要过年了,于是给各门各户准备起对联。
他们这次有三万余人入缅,数千户人家,这对联已写了好两天了。
铁敬心不爱读书,害怕被这两个老先生逮到又要问他这是什么字,那是什么字,于是蹑手蹑脚地从他们这边绕开。
话是如此,宗太冲还是瞥见了他,摇了摇头,叹道:“铁豹子这个儿子,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
顾宁亭道:“说来,铁家娘子虽是蒙古女人,其实颇为聪慧,生的儿子确是完全随爹……”
远远的,一群人聚在一起嗑瓜子,也不知谈论到什么,有人大声喊了一句。
“这地方咋就不好了?俺就不爱回去,太平了就又怎样?俺就不爱看那些乡绅老爷摆阔!”
……
铁敬心在村寨里走着,又见到了独眼的郑昭业。
郑昭业正环抱着双臂站在高处向北眺望,独眼中带着不甘与不屑,看起来就让人觉得讨厌。
但铁敬心却不怎么讨厌这个独眼、冷面的家伙,而是朝他问道:“有没有糖给我吃。”
郑昭业冷笑一声,随手丢了一颗糖过去,嘴里还轻声道:“傻瓜。”
铁敬心拿了糖,冲郑昭业问道:“我爹爹呢?”
“那边。你找他去,别烦我。”
铁敬心做了个鬼脸,嘴里含着糖,摇摇晃晃又继续往前走。
他身后,郑昭业忽然冷笑着自语了一句话。
“他不敢在楚朝施行此政体,只敢暗中推到它国一试,此为他王笑的失败,呵,败者……”
那边铁豹子正站在寨子正中央的屋子里在与李如靖、洪承志说话。
铁敬心走上前,拉了拉铁豹子的衣角,马上就被抱起来,坐在了铁豹子的脖子上。
那边大人们的对话却还在继续,没有因这孩子的到来而停下,还在继续讨论着什么。
“莽氏当然是不喜欢我们过来占山头啊,这还用想吗?!”
李如靖道:“无妨,我是流寇、是反贼,总之是与楚朝无碍。”
洪承志道:“他们派了使节,要求朝廷出兵来剿灭你们。史将军的回复是,武定侯已经回京,新上任的总兵还未到达,且王师不敢擅自入境。”
“只怕莽氏就算得不到楚朝的回应,也会出兵来围剿我们。”
“打就是了。”铁豹子大声道。
洪承志道:“那这样,这次我回去后,再设法送一批火器过来。”
李如靖道:“不妥,万一让莽氏起疑,怀疑是楚朝有意纵我们入境……”
“只对外称是走私来的便是……”
铁敬心坐在铁豹子脖子上玩了一会,已有些不耐,此时就嚷着要下来。
铁豹子既不骂他也不搭理他,随手把儿子往地上一放,就任由他自己去玩。
铁敬心于是又走到隔壁的小院子里。
院中,孔兴弥正带着好几个孩童、少年在读书。
孔兴弥不过三十来岁,头上却已添了许多白发。
当年孔家遭逢大变,他独自北上,投身民主,没想到如今挚友遇难,这点志向竟是落在了他身上……
此时见铁敬心起来,孔兴弥转头看了一眼,也不因此而停下授课。
屋子里,田永与乔阿良走出来,拉着铁敬心进了屋,免得他影响到院内的授课。
田永和乔阿良是孙知新、胡敬事收养来的孩子当中年纪最大的两个孩子,如今都又长成了少年郎。
“心儿去拜一拜先生吧。”田永道。
“好。”铁敬心应道,显得颇为懂事。
他走了几步,对着放在屋内的两块灵位拜了拜,低声说起来。
“孙先生、胡先生,心儿很乖啊,爹说天下太平了,你们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他说早知道那时候就不把你们捉起来了,爹捉过你们吗?所以娘亲总是踢爹的屁股对不对?娘亲又要生个孩子呢,她说想给心儿生个妹妹呢,就怕妹妹随爹长得丑……”
……
这孩子的低语声在屋子轻轻响着。
而寨子里又有一道道炊烟生起。
其其格终于习惯了她的新灶台,开始做饭。
铁豹子从议事的地方出来,到这边寻找儿子,看到灵位时不由嘟囔了一句“你们说老子这七门课学得好不好?放着好日子不过,随着到这破地方来……”
洪承志已经离开,策马往东而去。
李如靖站在高岗上看着洪承志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审视自己的内心,知道自己有些羡慕洪承志、有些羡慕唐节……开疆扩土、封狼居胥的志向他当然也有,但如今却只能以败亡的流寇身份躲在异乡。
但稍稍羡慕之后,李如靖很快感到心里平静下来,甚至感到了自由。
他知道自己往后所要做的事未必就输给他们。
“义父,我未曾忘记你的养育之恩,我记得你说过举大旗起义是为什么,我们的义军没有消亡,且将抗争到底……
知新、敬事,我知道你们不愿我称你们为先生,那往后我便只称你们的名字,当你们志同道合的同伙。你们因我而死,那便将性命交还给你们,你们未竟之事业,我会以毕生去完成……”
天地无言,一轮金日在西边缓缓落下……
田永与乔阿良看着铁家父子牵着手离开院子,孔兴弥也教完了今日的最后一堂课。
“先生,今天我们来做饭吧。”
“好。”
孔兴弥应了一声,从怀中拿出两本书来,一本是宗太的《原君》已被他翻得破破烂烂,另一本却还是新的。
“我先对照这两本书看一看,之后再与你们两个孩子做阐述……”
“先生,我们已不是孩子了。”田永应道。
孔兴弥笑了笑,也不答话,翻开手里那本书,只见封面上写着《文明概略》四字……
第1089章 小案子
京城。
一辆马车由什刹海附近的晋王府向清水坊行去。
顾横波懒洋洋地坐在马车上,揽着董小宛的手,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前几日我就随笑郎和姐姐们到积雪巷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姐姐们都与他在那附近相识,唯独就我不是。但要说起来,小院子住着也有小院子的好处。总之你要买宅子,我与家里打过招呼了,过去挑一间便是,那条巷子都是王家的产业。”
董小宛道:“只怕我的银两买不得这般地段。”
顾横波露出好看的笑容来,反问道:“你这是瞧不起我在笑郎眼里的份量?总归是休要啰嗦……咦,你看那边那妇人抱着个孩子好可爱,我好想给笑郎生一个。”
董小宛也是习惯了她这般开口笑郎闭口笑郎的,终是无言以对。
如今顾横波已离开知事院,她这人虽有才干,却一门心思地扑在夫君身上。
两人如今所关心的事也大相径庭。
董小宛听着顾横波说完那些相夫教子的东西,才说起自己关心的事。
“知道吗?朝廷终于肯外放刘偀大人为县令了。”
“是吗?”顾横波正掀帘子看着外面某个卖首饰的铺面,眼中发亮,漫不经心道:“我好像有听姐姐们说过。”
“此事蹉跎了一年多了。”董小宛道:“中间朝廷收复江南、平定西南。也是如今天下太平了,夏向维大人这才递了辞呈,要陪妻子到外地上任。”
“嗯?”顾横波这才放下帘子,“他不做官了?”
“是啊,眼看四海清平了,朝中本就有多位重臣如左老大人、董老大人功成身退,但夏大人年纪轻轻,又是晋王门生,这次致仕,可谓替刘大人付出良多。”
“怪不得人都反对女子出仕,这多亏啊。丢了丈夫的大官,得了妻子的小官。也不知往后别人要怎么议论刘偀。怕是要说她败家,坏了丈夫的前程。”
这就是顾横波与董小宛的不同了。董小宛提起刘偀始终都是尊称,顾横波如今身份不同,则是随意称呼。
董小宛道:“旁人议论便让他们议论去,我认为他们此举是对的。刘大人以女子之身首任一方父母,远比夏大人任一高官于世间有益。”
“好吧。”顾横波眼看董小宛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颇为宠溺地拉过她的手拍了拍,笑道:“刘偀有夏向维这样的夫婿在背后支撑,可惜我们小宛没有,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保你顺顺利利地当高官,女高官……”
董小宛对此哭笑不得。
她说这些哪是为了让顾横波替她撑腰,只是有感而发,迫不及待地告诉好友而已。不过她素来知道顾横波待姐妹好。
彼此相依为命那么多年,董小宛自是不会认为顾横波是在炫耀什么,只是笑着让她倚在自己肩上。
以前一起唱戏,都是顾横波扮小生,她扮花旦,如今却有些反过来,顾横波愈发有些娇滴滴的。
“小宛,你从知事院调到了哪里?”
“大理事,任七品评事官,但其实做的是协助修定律例,我负责领人审阅校对。”
“好小的官啊。”
“很大了,这可是有品级的。在知事院虽然权力大,却不是这般正式官员。我看晋王还会继续官制改革吧?那时这些品级、官称也许会有个大变化。”
“嗯……这事我可不能和你说。”
“我知道……”
她们这般说着话,到了积雪巷附近置了个宅子。
因这边是王家附近,去年还遭过刺客,如今王家已翻修了一遭,又安排了人手巡卫,环境与治安都十分好。
顾横波虽说是晋王府的妾,但王家下人却满口“三少奶奶”叫着,颇为殷勤,办完房契又领着她们入府坐了坐。
她们正好遇见了布木布泰。
布木布泰穿着一身汉家女子的襦裙,挽着头发,一副家中儿媳的打扮,手里抱着个娃娃,与王玉说说笑笑地从后院踱过来,竟有些闲适温柔之感。
董小宛有些好奇,多看了几眼。
顾横波却很是忌惮对方,虽说她才是王笑名正言顺的妾室,却是拉着董小宛避开了那女人。
“别理她,就是个蛇蝎妇人……”
~~
董小宛如今调任大理寺,因这边上衙更方便,她很快就带着娘亲搬到了积雪巷买的宅院。
天下初定,承平之世,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她大部分时候忙着公务,偶尔与顾横波、李香君见上一面。
待到十二月,顾横波随王笑去了城外的山庄,也就不太常见到了。
之后董小宛倒是交了个新朋友,也许又不算朋友……她时常见到布木布泰,一来二去也能聊上几句。
在董小宛看来,布木布泰那“蛇蝎妇人”的评语是有些偏颇的,接触下来,她能感受得到对方为人大气,待人也好。
但董小宛始终是保持着一些警惕,聊的都是些平常的话题。
“如今新订的律例是小宛修的吗?”
“我哪会修律例,只是任着这个差事,组织各位老先生们修订……”
之后又她们再见,话题多也是这方面的内容……也许是因为布木布泰知道董小宛对什么感兴趣,有意引导。
“其实在如今楚朝,蒙人、满人只要落了户籍,也能与汉人一样,晋王便说过,蒙汉一家,满汉一家。”
“什么人都行吗?”
“自是要查清没有烧杀抢掳的恶行。”
“那我也可以落这户籍吗?”
“许是可以的……”
……
“小宛,我今日去落那户籍,却是不行的啊。”
“为何?”
“那吏员问我有人亲属,我说大儿子王玄烨,小儿子王融。他又问我儿子父亲是谁,我便说了,王笑。他又问我哪个王笑,我只好说是晋王王笑……”
“嗯……确是没有道理阻你落户,明日我到衙中问问这个章程要怎么办。”
“辛苦小宛了。对了,如今这新的楚律我也能学吗?”
“自是可以的,朝廷也是号召臣庶知法、懂法……”
通过平时这般聊天,董小宛认为布木布泰是一个想要融入这承平盛世的新朝的女人。
但在临近年关这天,布木布泰又问了一个问题,让董小宛整个人都懵了。
“小宛认为,我可以告状王笑吗?”
“你说什么?”
“我与王笑的儿子,我养到四岁,含辛茹苦,王笑仗其权威把他带走,我可以告他吗?”
“这……”
布木布泰道:“前几天京城有桩案子,有一富户早年强掳了一女人,其后那女人生下儿子,富户又把那儿子抢回,那女人上告之后,案子发到大理寺,你们不是依法惩治了那富户,又罚他还回儿子,且赔付抚养银……我看,这与我这桩案子颇为相似……”
董小宛整个人都是懵的,喃喃道:“可是……不一样的。”
“是不是一样,那是审理时审的,岂是我们能争论出来的?”
“晋王……”
“因为他是晋王,所以不能告是吗?那你们修订的这新律有何意义?”
第1090章 告不告
京西别院。
“你是说……布木布泰要告状夫君?”
“是。”顾横波坐在那里,已成了屋子里的中心。
王笑以及她的几个“姐姐们”全都注目盯着她,但她还蛮喜欢这种感觉的。她像小孩子一样,喜欢大家都在意她。
“小宛说,布木布泰肯定是做足了准备。这件事她不敢擅作主张,只好赶紧派人来告诉我,让我提醒笑郎。”
缨儿正抱着女儿,看女儿与王笑勾手指头玩,闻言问道:“那告了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王笑漫不经心道:“最多就是她把玄烨要回去,但孩子该读书还是读书。她人都住在王家,赶都赶不走,有什么区别。”
“哈。”秦小竺没心没肺地摇了摇头,道:“我觉得好有趣哦,王笑,我也想告你……朵朵,你也告他吧?”
钱朵朵微羞,不去理秦小竺。
终还是唐芊芊打断了她这不正经的讨论,向左明静问道:“明静,你怎么看?”
唐芊芊近来就很喜欢这样笼络左明静,倒不是别的,只是想让淳宁看她与左明静亲近,给淳宁一点压力……以逗淳宁玩。
“笑郎说得不错,就算布木布泰状告笑郎也不会怎样,她的目的还是想要进门。”左明静道:“若是案子闹大了,难免有损笑郎的威望,她也许是想着笑郎顾惜名声就纳了她。或者,真闹起来了,也能让朝中所有人想起她与笑郎有两个孩子。”
唐芊芊又转向淳宁,问道:“你怎么看?”
“不止这些吧?”
“不止这些。我们平定了江南和西南,接下来必是伐辽东了,这种时候,蒙古的态度很关键。笑郎留着布木布泰,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蒙古的关系……”
说到“一部分原因”时,唐芊芊美目含嗔,瞪了王笑一眼,方才继续道:“她说要告状笑郎,无非是摆明了态度,要么娶她进门,要么休与她谈蒙古之事。”
“有什么好谈的。”秦小竺道:“要收复辽东,打过去就是了。”
“你说得简单。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有科尔沁相助的话,两面一起伐清是什么样的?我们独面满蒙联盟的形势又是怎么样的?不能分而化之,你拿什么去打?打下来如何治理?论国力,二十年前的楚朝国力岂不比如今强盛,还是差点被建虏吞了,哪是你一句‘打过去就是了’,用嘴说说便行吗?”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剖析而已。”
“呸,就你聪明。”
“哦?那你来?”
“我不来……王笑,她欺负我。”
“那你们过来,我一起罚。”
“呸……”
秦小竺抱着王笑赖了一会,忽然又道:“我有一个好办法。我把布木布泰捉起来关住,不让她告王笑就好了。”
她说着又赖到淳宁跟前,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淳宁端庄地摇了摇头,道:“不妥的。”
她转头看向王笑,道:“夫君,我们的看法都说了,你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说完,淳宁与唐芊芊又对视了一眼,却是颇有默契,因她们这一句“想怎么处置都可以”其实代表了许多东西。
王笑想了想,道:“告我就告我吧。”
对这个决定,淳宁也颇为意外,斟酌着提醒道:“夫君,此事会被记入史册,使夫君成为万世笑柄的。”
左明静亦是转过头,眼神中颇有些担忧。
以王笑如今的身份,真闹出这案子,安知会被以讹传讹成什么样。
相比起让他背上那种乱七八糟的名声,她们虽不喜布木布泰,却认为与她谈一谈为好。
王笑道:“没关系,笑柄就笑柄。朝廷制定新律,可没说晋王就能免于诉讼。如今新律才定下,有人要告我,我就直接压下去,这口子一开,体统就坏了。她告我也好,让京中臣庶都看一看,我们是有决定做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
他说罢,转头看向顾横波,又道:“你告诉你那朋友,秉公而办就是,布木布泰想告我,只要合乎律例,就尽力帮她吧。护法,不必护我。”
“好。”顾横波应了,面上乖巧,心中暗想道:“什么叫‘你那朋友’啊,笑郎你真是一点都不记得小宛了啊……”
~~
很快,董小宛收到了顾横波传来的消息。
她读罢信,眼神郑重起来,仿佛感觉到了楚律的庄严。
之后,董小宛又寻了一个时间,到王家拜会布木布泰。
她腰板挺得笔直,脸上的神情颇为郑重,一副古板官员的形象,让人半点也难以想象她曾是秦淮河上的名妓……
“我会尽力帮你。”
“什么?”布木布泰问道。
董小宛道:“我认为这案子于世有益,我会尽力帮你……赢回你的孩子,你的抚养银,甚至公道。”
布木布泰有一瞬间仿佛愣了一下。
接着,她笑了笑,仿佛是遇到了挑战之后显出的自信笑容。
“好啊。”
董小宛却没有挑战布木布泰的意思,反而很诚恳,掏出纸笔,缓缓道:“我有几个问题需要问你。”
“你问。”
“你和晋王有两个孩子……”董小宛沉吟着,又道:“那,他有没有对你用强?”
“那倒是没有。”布木布泰笑道:“我却是对他用强了,你的楚律可有规定不许?”
董小宛一愣,莫名得脸上一红,那股古板的气质便消散下去。
……
待董小宛离开,布木布泰却始终坐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苏沫儿过来,问道:“主子,你真要告王笑?”
“楚朝平定了关内,下一步必要伐辽。王笑养我这么久,为的就是接下来吞并蒙古……但他,不一定需要我。没有我,我兄长迟早也会投靠他的……”
布木布泰说着,又喃喃道:“当然,有我帮他的话,他能顺利很多,省二三十年的工夫……这些,是他要权衡的啊。我说要告他,是想主导接下来谈条件的过程……他应该娶我的不是吗?他欠我的,欠我的……
你说,他已是世主之尊,把家世闹到对薄公堂,是要传为天下笑柄的,要传为万世笑柄的……
权衡……权衡来权衡去,他只要来和我说句软,哄我一声就好了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苏沫儿道:“主子,那我们就告他,让他成为万世笑柄,也让这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两个公子是你和他的儿子……”
布木布泰沉默了许久。
她看着天边的云散云消,低声道了一句。
“算了,我舍不得……”
第1091章 有改变
这一年的春节在喜庆的气氛中过去,很快到了楚建武五年正月初五。
京城郊外忽然响起一声巨响。
“轰!”
策马走在官道上的王笑皱了皱眉,转头看向远处。
他今天带着家眷回京,听到这样远远的闷响不禁十分奇怪,向亲卫问道:“怎么回事?”
“卑职马上去查!”
过了好一会,亲卫策马奔回来,禀报道:“禀晋王,是……是武定侯……”
“他在放炮庆祝过年?”
“不是,武定侯似在研究一种新型战车,带……带炮的……”
“谁允许他乱动火器的?!”
“是……是晋王你批的,批示火器局尽力配合武定侯研究战法。”
王笑这才想起来似乎是这么回事,先是派人先去前面命令唐节停下来,之后才带着家眷继续前行。
待路过门头沟,他让车马先行,自己策马转进山区,顺道看看唐节的研究。
绕了一段山路,远远便听到有人在喊叫。
“养寇自重唐老三,你听到没有?!打得太偏了!”
王笑抬头看去,只见花枝正站在一个指挥台上,拿着个千里镜大喊。
再转头一看,只见指挥台下有辆铁皮战车,从铁壁中还伸出一根炮管。
竟还真有一点点像坦克。
王笑却颇为不屑,一个铁盒子加一蹲炮,在他眼里根本就毫无创造力。
那边又是“咣啷”一声重响,却是唐节把铁门打开,好不容易才爬了出来,大喊道:“闷死老子了。”
“养寇自重唐老三!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怎么可能听到?!老子在里面能听到个屁……晋王来了!你下来吧!”
王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等一群人过来见他,他目光看去,见唐节身边带了好几个人,除了花枝、艾胜楠……王珰竟然也在,还有个方脸女将,看起来很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不喜欢玩这些打打杀杀的吗?”王笑向王珰问道。
“我是不喜欢啊。”王珰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道:“我这是不怕大家不小心闯了祸,过来看一看吗。”
“就你,还怕别人闯祸。”
王珰低下头,小声道:“我从来都是不闯祸的,都是祸来找我。”
说实话,若不是唐老三叫他出来玩他不敢不答应,谁会在这种日子跑到郊野来放炮?
那边王笑忽感受到有炙热的目光在看自己,一转头注意到是那个女将,他才想起来,对方原来是闻香教的那个圣姑……叫什么来着。
像董小宛这种姑娘家的名字王笑其实是记得的,只是不愿在妻妾面前提,免得她们以为他惦记别人,平添麻烦,但这位闻香教出身的女将,他一时间却是真的想不起来。
这些小事在脑中一闪即过,王笑看着那铁盒子,向唐节道:“要是炸膛了,你知道你闷在里面会被炸成什么样吗?”
“不会炸膛的。”唐节道:“我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王笑道:“那我猜,剩下的一半是不知道怎么让这笨东西更好地动起来?”
“对,马有点拉不动,而且容易惊……”
王笑正觉无语,唐节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稍稍有点刮目相看。
“我听说,水师海船上有两台笨机器,叫什么蒸汽机,有一两个人的力气,要不弄两台给我试试看能不能带动那个轮子?”
刮目相看是一回事,王笑还是用唐节说话的口吻说了一句:“少他娘的跟老子扯淡。”
几十年内,唐节的想法显然是不可能实现的。
但这样的实验也未必全无意义。
事实上火器局的官吏都在很认真的记录唐节的某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一个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将领对火器的各种建议对他们还是颇为重要的……
这一个小插曲过后,王笑回了京城,顺道还把王珰带上,他知道王珰其实不想呆在那里玩。
路上,兄弟俩又谈了谈王珰的西南之行。
对于孙知新、胡敬事的死王笑并没有太多的感触,他与他们其实也没见过几次,他还知道一条路哪怕是正确的路,过程中还会有更多更多人死掉。
他王笑自己也做好了某天会死的准备,之所以把那些人送到缅甸,本就是多准备一条后路。
近来王珍总在与他讨论,并专心著书,其实也是走到一定的地位之后,认为思想的传承与不停蜕变才是更重要的事。
但王笑这种冷淡的态度显然安慰不了王珰。
到最后,王笑便告诉王珰,等以后把蜀道修成平坦的大路、把疆域开拓,他也就能常去看看铁豹子他们了,王珰这才觉得高兴了些,并提出了一些非分的要求。
“笑哥儿,我也辞官如何?我也想著书把思想传流给后人。”
“少他娘的跟老子扯淡……”
~~
进了京,他们先回了王家,在大门外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孟古青你也太烦人了吧。”
“就是,这里是思思的家,你快点走好不好。”
“哼,等我嫁给王笑,这里都是我的……”
王笑只是听,也知道这是王思思、青儿、孟古青又在吵架了。
他懒得过去,免得被孟古青纠缠,遂往别的门走去。
“听得了吧?她们也太傻了。”王珰道:“平时看着一个个鬼灵精怪的,每天吵起来跟傻瓜一样。”
“让爹和二叔管管吧。”
“连你遇到了都避开,谁要管……”
“你回你院子,跟着我做什么?”
“哦。”
王笑独自走进东府,向布木布泰的院子走去。
一路上遇到婢子,他都只是做个噤声的动作。
到了院中,只听屋内传来一个吴侬软语的声音。
“我还是希望你能出面状告晋王,我查了一下,王玄烨确实是你一手带大,这个案子让我帮你,胜算很大……”
“我说过我不打算告了。”布木布泰道。
“但这对我们的新律推进是一个强有力的……”
“小宛,你不必这样了,我真的不想告。就当我是逗你玩的。”
“王玄烨也想要每个月都能多见你几天。”
屋内沉默了一会,只听布木布泰又道:“真的,算了。”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董小宛看到王笑正站在院中,有些慌乱地低下头。
“不必紧张,你没做错。”
“是,晋王。”
“你先去吧,我和她单独聊聊……”
“是。”
王笑转头看去,看着她如今足够坚强、坚定的背影,想到原本历史上那个董小宛的命运,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改变了很多很多人……
第1092章 大才子
这天王笑回了王家之后与布木布泰谈了什么,旁人并不知道。
说来这一男一女之间的谈话内容旁人也没知道的必要,但楚朝官场上不少人就是对此极为关心……
“初五那天,我看到晋王回城后回王家了。”
“嘘,这等机密之事,岂是能乱说的?”
“机密?我就是在街上看到了……”
“你可知那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晋王过完年回家了?”
“蠢货,听到这些天城外那些轰隆声了吗?寇自重醉心火器,可见战事未止,武夫们开疆拓土之心未止啊。”
“寇自重是谁?”
“便是那养寇自重的唐老三,先放跑乐岳、后放跑李如靖,实我大楚二品武将以上之中败绩最多者。”
“小声点。”
“怕什么,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我问你,你觉得接下来要不要伐辽?”
“必定是要伐辽,但不知什么时候伐。”
“还不了解晋王吗?他最多能等到今年秋收。”
“只争朝夕,只争朝夕。”
“既要伐辽,那蒙古便是关键了。你看,往年晋王都在城外过年节,元宵后还流连忘返,今年却是早早回京,甫一回就就去王家见了那位……”
“晋王也就只有去年就在城外流连吧?怎么就是往年了?”
“蠢材,还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吗?接下来朝中最重要之事必是分解满蒙联盟,甚至是联蒙伐清。但对蒙古诸部是何策略,是拉拢是打压,事关边贸、出使、教化等等诸多事宜,关系我等前程。而这些,就看晋王与那位谈得如何,此事至关重要,如何不是机密?”
“这……不过是一个女人,能有如何重要?”
“不重要?那你以为后金是怎么两代人经营就让满蒙成了一家的?靠拜把子吗?”
……
这边两名小官员正聊着天,不想身后的书架下面传来一声轻响。
二人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却见王珰有些尴尬地坐起来。
“王……王大人,你还没下衙?你你……你往常不是早早就……就……”
“王大人,你都听到了?”
“没有没有。”王珰连连摆手,见二人还是满脸惊恐,又道:“放心吧,我是不会告诉唐节你们私下叫他‘寇自重’的。”
不想这么一说,那两人脸色更加煞白。
王珰也不知如何安慰他们,遂讪讪一笑,起身走开,留下身后两名同僚面面相觑。
“他不会说出去吧?”
“怕什么,我们又没说什么。”
“可寇自重那个……”
“别怕,你看那书架下面的褥子,他躲在这里睡觉,要敢说出去,那就大家一起完蛋。”
~~
那边王珰下衙返家,才进大门又听到小丫头的哭声。
纵使他这人不爱管闲事,这次也觉得真不能任由孟古青与王思思这般闹下去。
往日还是只是吵架,如今竟是有人哭了,也不知打起来没有。
王珰想着这些,转过亭台小径,只见孟古青、王思思、青儿三人正抱在一起痛哭。
“你们……打架了?还不分开。”
然而却没人理会王珰。
孟古青大哭道:“我不回科尔沁!不回科尔沁……呜呜……思儿、晴儿,我不想走啊……”
“呜呜……我不叫晴儿,叫青儿啊……呜呜……”
“科尔沁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你们陪我……”
“孟古青……你不要走好不好?”
“……”
王珰摇了摇头,只觉这三个丫头片子越来越颠了。
——怪不得爹和大伯懒得管她们,等珠二哥回来,见女儿被养成这样,也不知要发多大火。
但他走回院子之时,脑中却也不由自主地思忖起来。
今日听到的那些话在脑中回想着,他觉得那些官员说的似乎没错。
“初五那天,大伯和珍大哥回了房山老宅,笑哥儿却是一回来就见那女皇帝,现在又把孟古青送回科尔沁……看来,征辽东一战只怕已经开始了啊。”
碧缥从屋子里迎出来,问道:“相公在说什么?”
“刚看到思思和孟古青抱在一起哭,只觉得她们也是怪了,天天吵架现在还能舍不得不成?”
王珰转头一看,却见碧缥竟也是红着眼。
他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在一起处了这么久的一孩子就要远行了,可不是舍不得么?”
王珰无语,挠了挠脑袋坐下来,暗道莫非只有自己感到开心不成。
他摊开写日记的册子,磨着墨,沉吟着,喃喃自语道:“记些什么呢?”
日记是许久没写了的,想到西南一行的经历,又想到那天王笑说的话,也想到孟古青这个外族孩子在自家的相处与分别……
这夜,当碧缥端着烛火进来,便看到王珰还在伏案书写。
“相公今日遇到了许多事,竟是记了这么久?”
“没有啊,今日我只是在衙中睡了一觉,并未有别的事。”
王珰说着,感慨道:“不过,今日虽无事,回想起来,这辈子却有许多遭遇,也可以整理出来。碧儿,我不是说要著书立传吗?我今夜忽然决定,要把从天下还算太平,到天下大乱,再到由乱入治这段时间的经验记下来。
我虽然不像孙先生、胡先生、大哥那样能发人深省。但也许能警醒一些人,知道世事清平的日子来之不易。等往后辽东平定,别人能从这里看到外族也能融洽相处,那也是比我在衙门睡觉好的。”
碧缥目光看向,见王珰执笔的样子竟然有点像个才子,不由一愣。
王珰又道:“而且这样,有许多东西就可以用我以前的日记,也省了许多功夫。到时我给笑哥儿一看,把刚才说的道理一讲。不就可以辞官了吗?你知道吗?很快又要打仗了,我要是再不辞官,要是再被派到辽东、甚至漠北去,那可就苦死了。你觉得我刚才说的道理怎么样?笑哥儿能答应我辞官吗?”
碧缥又是一愣,接过王珰写的册子,只见上面的东西自己竟也能看得懂。
“我年少时不爱读书,学问肤浅,故而只能将这些年发生之事平白叙述。若有某事能启发后人,也不枉此生……延光元年十二月,我诞生于京城清水坊一户卖酒人家,次年,我有个堂弟也诞生了,正是后来名满天下的晋王……”
碧缥道:“相公,你写得好白话啊。”
“对啊,笑哥儿就喜欢白话的。”王珰道:“辞官是一个目的,让更多人看懂也是一个目的嘛,这叫降低学习的门槛,都是为了世人好嘛。”
烛光下,碧缥看着王珰,愈觉自己的相公成熟了许多。
“相公,平日都是我扮,今夜是相公扮成大才子吗?”
王珰转头看过,见了妻子崇拜的眼神,心中一动,却又搁下笔来。
“明日再著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