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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txt下载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08章 开典礼(求月票求订阅)

    终于到了十二月初六这一天。

    范承谟激动得一夜未睡。

    他还很年轻,第一次准备干一番震惊天下的大事,难免有些心绪难平。

    今天是大乾朝正式向北楚投降,典礼设在南城永定门内大街东面的天坛举行。

    天坛乃是皇帝祭祀苍天、祈求五谷丰登之所,占地四十余顷,容得下数万人。

    卯时,天刚刚破晓,范承谟便换好一身戎装,策马缓缓往天坛而去。

    一路上许多人都是与他往同一个方向。

    路过珠市口之时,范承谟勒住缰绳,驻马观望了一会。

    今日城内治安依然还是由舒爱星负责,等乾朝正式归降之后才会有楚军交接。

    目光看去,只见街道上巡戈的乾军脸上多是带着些遗憾与不舍,显然还心向乾朝。

    这让范承谟放心了一些。

    他还没有与舒爱星谈过自己的计划,他知道舒爱星依然是支持投降的。

    但只要王笑一死,相信以舒爱星的果决,必会马上改变主意,率军攻打楚军。

    ……

    进到天坛昭亨门,范承谟看到范文程正在忙着做最后的准备。

    范文程显得很疲惫,最近他苍老了许多,背也弯了,说话也时常走神。

    范承谟见父亲如此,感到十分心疼。

    他知道自己父亲一生的志向——比肩先祖范文正公,甚至超越先祖,为后世创立一个盛世江山,成为名相、宰辅。

    父亲想要成为像汉之张良那样的名臣、而自己,也要成为张良。

    父亲是那个“汉业存亡俯仰中”开国定制、庙算有余的名相张良,自己则是那个“博浪沙中击秦帝”的少年张良……

    “博浪椎挥四海惊,虎狼虽暴已无秦!”

    想到这里,范承谟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自已。

    ——好期待王笑死后,看父亲执宰天下、得偿所愿啊……

    ~~

    此时范文程满腹愁绪,并未注意到儿子正在看着自己。

    他转头抬眼望向远处缓缓摇动的楚军旗帜,心中自嘲了一句。

    “贾诩未设曹操日,自为汉贼已多时。”

    一老一少的父子俩心中各念了一句诗,在昭亨门附近各自离开……

    ~~

    范承谟又往前走,穿过棂灵门,见到了察哈尔亲王阿布奈。

    阿布奈还很年轻,十六七岁,不过身材壮硕,长相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

    ……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楚朝建立后,元朝并没有灭亡,而是退守长城以北,勉勉强强可称为北元,林丹汗是北元的最后一个大汗。

    阿布奈是林丹汗的次子,也是遗腹子,他的母亲就是囊囊太后娜木钟。

    林丹汗死后,娜木钟改嫁给了皇太极。

    阿布奈还有一个哥哥,叫额哲。

    皇太极改元称帝、建立大清时,额哲率领漠南蒙古二十四部、四十九位领主,在盛京举行大会,共尊皇太极为蒙古大汗,献上传国玉玺,从此整个漠南蒙古臣服于大清。

    那场大会,就像今天这场大会……

    当时皇太极很高兴,嗯,换作谁都会很高兴。总之他封额哲为亲王,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他。

    这个女儿,是现在的中宫太后哲哲的女儿,固伦温庄长公主,爱新觉罗·马喀塔。

    后来,额哲病死,阿布奈继承了察哈尔的亲王爵,也继承了马喀塔。

    说起来,阿布奈是皇太极养子,马喀塔既是他义姐、也是他嫂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察哈尔是由这位固伦温庄长公主摄政。

    阿布奈暂时还只是名义上的察哈尔亲王而已。

    对于阿布奈、马喀塔这一对夫妻而言,今年实在是一个很敏感的时候。

    阿布奈渐渐长大,想要接掌察哈尔的权力;大清被楚朝赶出关内,迅速走向衰败;马喀塔的生母哲哲太后被丢在京城;乾朝立国,召蒙古诸部朝贺。

    结果才到京城,乾朝又要向楚朝投降了。

    马喀塔希望庄妃……庄妃也好、圣母皇太后也好、大乾皇帝陛下也好,她希望对方能照料好自己的额娘哲哲,然后……她其实已经六神无主,不知道怎么办了。

    阿布奈的野心却很清晰,他想为林丹汗洗刷耻辱,成为新一任的蒙古大汗。

    ……

    范承谟洞悉了阿布奈的心思,认为这个察哈尔亲王是个还没长大的小狼,但已经可以咬人了。

    他还偷偷找阿布奈聊了一次。

    “王笑是不可能帮助王爷你复国的……”

    “你胡说什么?!”阿布奈变了脸色,道:“我没有想要复国……”

    范承谟道:“王爷不必紧张,这里已不是大清的天下了,没有人敢追究王爷的志向。”

    阿布奈这才放松下来。

    范承谟又道:“只有我们大乾陛下才会支持王爷你复国称汗,因为她也是大元后裔,又是长公主的亲人。”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范承谟笑而不语。

    直到阿布奈向长生天起誓,绝不把两人的对话外泄,范承谟才道:“请王爷随时准备号召万余蒙古骑兵……”

    此时在天坛相见,两人远远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在范承谟眼里,阿布奈这只蒙古的小狼,虽然凶狠,但头脑简单、最好摆布……

    ~~

    绕过圜丘祭天台,又穿过一道大门,范承谟见到了郎保富。

    这是一只女真的狼,已准备好了爪牙。

    二十个杀手,或扮成亲卫,或扮成杂役,已散在圜丘周围。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

    太阳一点一点升高,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到天坛。

    大乾朝的官员将兵、京城的士绅、蒙古的使节、楚朝的官员将兵……

    天坛内,数万人齐聚;天坛外,数不清的百姓翘首而望。

    楚朝在失去京城的三年以后,终于又要重新定鼎燕京,今日这场典礼也许象征着一个盛世的开启。

    对于蒙古使节而言,跟这场典礼相比,当年皇太极接受漠南蒙古投降的大会就像是乡间赶集。

    对于范文程、索尼、刚林等大臣而言,则感到焦头烂额。

    人太多了,场面太乱了,已渐渐超过了他们的掌控。

    王笑从山东又调来了一批官员,把典礼操办得越发隆重。

    范文程等人有心反对,却又不敢,担心得不行。

    ——还有万余蒙古人在京城,万一出了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终于,到了辰时三刻。

    “晋王已经快到了,马上就进城了。”

    “陛下也出宫了……”

    “快!准备迎接晋王与陛下……”

    “……”

    范承谟按着剑,站在圜丘祭天台北面的成贞门附近守卫,忽然见到北面出现了混乱。

    他往那边走去,渐渐听到回音壁附近传来争吵声。

    “不行!绝计不行!简直是岂有此理!”

    这人说着汉话,像是一个北楚官员。

    接着有人用蒙古语与他争辩起来。

    有通译说道:“在我们草原上,这是很正常的习俗。晋王娶了孟古青郡主,成为一家人……”

    “住口!这太荒唐了!”

    说话的楚官显得极为生气,喊着喊着,之乎者也的话就不停冒出来。

    “华夏有人伦纲常!尔等……尔等……弟收兄妻,子征父妾,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之伦,渎乱甚矣!渎乱甚矣!”

    “礼仪者御世之大防,如尔等所为,岂可训于天下后世哉?!”

    那回音壁围墙的弧度十分规则,墙面光滑整齐,无论说话声音多小,都可以使远处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越来越多人听到动静,向这边赶来。

    而回音壁里争吵的人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吵得越来越厉害……

    那通译大概水平不行,不能把那北楚官员的意思向蒙古人传达,叽叽噜噜一通之后,那蒙古人也有些生气。

    “……!!”

    “晋王不肯娶孟古青格格就是瞧不起卓礼克图亲王,没有诚意,科尔沁是不会归附楚朝的……”

    “我告诉你,姑侄共侍一夫绝不可能!此华夏区别于胡虏之大防!此事不议清楚,今日受降典礼就此作罢!”

    “……!!”

    “科尔沁不肯归附,那就打啊!”

    那边范文程、刚林等人焦头烂额地跑来,正听到这几句话,只觉脑袋里嗡地一下,几乎要晕过去……

第1009章 真猛士(求月票求订阅)

    范文程真的是恨死刚林了。

    这家伙以前就党附多尔衮,本来就是自己的政敌。

    但大家都惜命,为了能投降王笑,只好齐心协力一起共事。

    政客嘛,有利则合。

    ——但刚林你也太蠢了吧?!老夫千叮咛万嘱咐让你看好吴克善,千万看好吴克善!为什么还能出这么大的纰漏?!

    刚林被范文程一瞪,又心慌又委屈。

    “范大人,你别这样看我,你消消气,我……晋王就要到了,我特意让人把吴克善亲王带到这边……没想到这个楚官也太嚣张了……”

    “郭大人,你误了大事知道不知道!”

    范文程气呼呼地一跺脚,转进回音壁,只见一名楚官正梗着脖子站在吴克善等一群人对面。

    这楚官三十余岁,长了一张让人讨厌的方脸,昂首挺胸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看就是最让人讨厌的那种清流蠢官。

    要是不蠢,能跟人家蒙古亲王吵起来?

    你们语言都不通啊……

    ~~

    “你们说大乾朝乃华夏王朝,稽列圣之洪规、讲中华之定制?但你听听你自己说的,姑侄共嫁?可知半点礼仪?!”

    吴克善:“……”

    通译道:“就是一点小事,你这个……你为什么一直说一直说?”

    “小事?!你说这是小事?!纲常伦理,你说是小事……”

    那楚官已经开始撸袖子了……

    范文程一瞬间脸色变得煞白。

    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这个楚朝的清流文官把礼仪纲常看得有多重。

    这些人无理都能搅三分,何况是礼仪之事?‘激成过举’、‘撼门恸哭’之事屡见不鲜。

    一旦让他们又开始议礼,大乾朝的正统名份就完了。

    他连忙冲上去,想要去拉住那个楚官,息事宁人。

    “诸位,请听老夫一言……”

    也不知道是谁,伸脚绊了范文程一下。

    “哎哟!”

    场面登时又是一片大乱……

    “父亲!”范承谟连忙抢上,大喝道:“给我拿下他们!”

    “你们干什么?要动手?!”

    “快!把范大人抚起来……”

    “谁干的?!”

    “罗德元!你太放肆了,还不快向范大人道歉……”

    “你们想干什么?让晋王娶了蒙古姑侄,使我煌煌华夏礼仪之邦也效那胡风胡俗,颠倒纲常?!”

    “我要上奏晋王,一个博尔济吉特氏都不能娶!这所谓的乾朝,不招降也罢!”

    “不错,我愿随罗大人一同上奏!”

    “都别说了,别说了……”

    “嚯咕!格尔该亦讷豁埃……”

    “……”

    刚林呆呆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那句“晋王一个博尔济吉特氏都不会娶”入耳,他已经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这要是让陛下听到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然而再想阻止已经晚了,争论已经越来越激烈……

    ~~

    也不知是谁,很快就把天坛里发生的消息传了出来。

    连京中百姓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此事。

    “听说了吗?陛下的亲生兄长,要把他女儿也一起嫁给晋王……”

    “不会吧?不是说女帝要下嫁晋王,从此当一家人吗?”

    “人家是姑侄共侍一夫……”

    “这也太乱来了吧?”

    “天坛里面闹翻了天,许多楚朝的官老爷反对,又要死谏了呢……”

    “又要死谏了?这下真感觉楚朝回来了。”

    “是啊,有两年没闹这种事了……”

    “我要是晋王就答应了……”

    “你能是晋王吗?你看看你那张脸。”

    “这事肯定是不行的,我们又不是蛮夷,官老爷们肯定得反对呀……”

    “那这受降之事可怎么办啊……”

    “快走吧,别跟着看热闹了,万一真打起来了……”

    领了大乾朝的赈济是一回事,对伦俗理序的维护又是一回事。

    千年来的儒家道德思想浸染,人们下意识就认为晋王拒绝纳人家姑侄,于理于情都是做得没错……

    舆论似乎渐渐开始发生了变化。

    终于,有人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句。

    “晋王到了!晋王到了!”

    “我的天!快看那些士兵,好可怕……”

    “快走……”

    楚军一入城,京城忽然安静了下来……

    ~~

    范承谟已经扶起了范文程。

    他意识到这会是一个行刺王笑的好机会,于是颇为强势地让人把范文程送去治伤。

    他则迅速抽身,想要去找到朗保富。

    然而,王笑的仪驾已经进了昭亨门……

    先进门的是精锐的楚军士卒,每个人都一板一眼,举止动作短促有力,进了天坛便往墙边一站,执戟护卫。

    仿佛有冲天杀气。

    以前说女真人‘满万不可敌’,但就是这一支军队,一次又一次击败了八旗大军,在八旗大军面前创建了另一个‘满万不可敌’的神话……

    王笑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行入天坛。

    他穿着一身戎装,披着大红披风,远远望见都显得威风凛凛。

    范承谟下意识停下脚步,感到膝盖有些软,背脊一片冰凉。

    他脑子里冒出两个字——“虎狼”。

    王笑的兵马、王笑这个人,哪怕还没近看,就有虎狼之气。

    范承谟自诩是张良、荆轲,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秦舞阳。

    “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至陛下,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

    以前读书,读到这‘色变振恐’,范承谟讥笑那秦舞阳色厉内荏,但在这时候,他终于感受到了秦舞阳的恐惧。

    愣了好一会,他再回过神来,只见王笑已在圜丘祭天台前下马。

    范承谟一个激灵,担心被人看出自己神色有异,连忙又跑进乾朝百官的队列当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耳畔是百官小声的议论声。

    “晋王这是要去哪里?”

    “听到回音壁那边出了乱子,要过去了吧?”

    “……”

    范承谟已对今天这场刺杀已经失去了信心。

    王笑与楚军的气势强大了,那几个杀手只怕还没到近前就要露了怯……

    ——自己还是太年轻了,缺少经验。

    他不敢把头抬得太高,只敢偷偷抬起眼望去。

    所有人都在望着王笑,那一袭红披风显得十分耀眼。

    他本已登上圜丘祭天台,但似乎听到汇报,又转向下来,向回音壁走去。

    忽然,有几个人冲出人群,奔向王笑。

    “砰!”

    一声铳响,范承谟一颤,从指尖麻到心底。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远远的,楚军士卒毫不犹豫击杀了那几个刺客……

    但,王笑已倒了下去……

    这一刻,范承谟几乎失去了意识。

    他真的不敢相信,多尔衮、郑元化、岳乐……那么多人一次一次地企图刺杀王笑,皆以失败告终。

    而自己做成了?

    “晋王遇刺了!晋王遇刺了……”

    一声呼喊,再次把范承谟从恍惚中拉回来。

    他转头四下看了看,只见群僚奔走,一个个六神无主。

    远处有侍卫抱着王笑的尸体,仰天痛哭。

    范承谟心中的恐惧终于一点点褪去,他又想起了那个叫崔老三的汉子。

    “只求我大乾朝一统天下、长治永安……”

    真猛士也!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今日,天下震动,如此大事,出于我手!

    范承谟抬脚跑起来,他要马上去见舒爱星、朗保富、阿奈布、吴克善,还有他父亲、索尼、刚林、冯伯衡……

    “我已搅动风云,当请诸公匡扶大乾社稷……”

    ~~

    “啊?晋王又死了?”

    “说了吗?他们不是喊的是‘晋王遇刺了’吗?”

    “没死吗?”

    圜丘西北面的柏树林,索额图与纳兰明珠正坐在树枝上聊天。

    纳兰明珠想了想,道:“那个距离,你能一铳就打中吗?”

    “我不能。”

    “你看,连你都不能……晋王的死讯我们都听了这么多次了,又不是什么新鲜招术,为什么总有人信呢?”

    “但是他倒……”

    索额图说着,脸上浮起忧虑之色,马上翻身跃了下去。

    “不行,我得去叫父亲不要轻举妄动。”

    纳兰明珠只是撑着头,有些悲伤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真好啊,你现在还有父亲……”

第1010章 你造反(求月票求订阅)

    范文程一跤摔得鼻青脸肿,敷了些药之后,他不敢耽误正事,连忙向圜丘祭天台赶去。

    不得不说,他虽然没什么民族大义,但做事确实兢兢业业。

    他才赶到圜丘祭天台北门处,正见到王笑遇刺时的场景。

    范文程愣了一下之后,竟也不如何慌乱,脸上的表情更像是无可奈何。

    别人看不明白,他却看得明白。

    王笑如果有那么好杀,这些年只怕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总这样有意思吗?

    范文程是负责操办今天场典礼的,知道那些北楚官吏和将士们做起事情来是何等仔细。

    今天的场面虽然太隆重,看似乱糟糟的,但整个天坛完全是被楚将掌控的……

    混进刺客?

    在场每一个大乾官员,谁养了外室、谁生了私生子,锦衣卫都打探得清清楚楚,能让你把刺客派进来,还带着火铳、弓箭?

    还有一些别的事也渐渐清晰起来……

    为什么那个名叫罗德元的清流正好会遇到吴克善,双方还吵起来?还恰好在回音壁那样的地方?

    这次,自己裹挟了京城民意逼着王笑纳降,是一场阳谋。

    而王笑应对阳谋,永远都只用同一招破解,以诈寻诈。

    他骗大乾朝放他进了城、骗大乾朝把蒙古诸部首领召来,把大乾朝利用完了,却并不想兑现承诺。

    于是有了今日这一出……

    范文程想到这里,只觉嘴里一阵发苦,他没办法揭穿王笑。

    吴克善就是想把妹妹和女儿一起娶给王笑,以谋求长远富贵;

    大乾朝就是有人派了刺客去刺杀王笑。

    这都是无可反驳之事。

    这也是一场阳谋。

    “蠢才!刺杀王笑?怎么会有这样的蠢才?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到这时,范文程还在想着该怎么补救这件事。

    陛下再想嫁给王笑、获得明正言顺的晋王妃名义怕是难了;

    出了刺客,这大乾朝百官必然要被调查,想要保住官位也不容易了……

    只要不动兵戈,多少还有一点挽回的余地……等等……不会吧?

    ——不会有人真以为王笑遇刺身亡了,要起兵造反吧?

    岳乐、博洛前车之鉴这才过了多久。

    不会真有人这么傻吧?

    ……

    忽然,范文程听到有杀喊声传来。

    他转头看去,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只觉天旋地转……

    ~~

    乾朝京营十二卫,每卫大概有三千人左右,范承谟与朗保富等几个将领,一共可以调动万余人马。

    这当然不够,但范承谟有信心,一旦王笑身死,舒爱星、阿布奈必然会当机立断,也向楚军发动攻势。

    到时大乾军、蒙古军合计近五万人,攻打两万群龙无首的楚军,他认为是很有胜算的……

    至于布力兵置,范承谟利用其父的关系,安排了三千人驻守天坛南门,又埋伏了三千人在北坛的祈年殿。

    另外还有六千人,埋伏在永定门西侧的慈悲庵附近。

    而王笑只带了六千人来,其中四千人守着永定门,只有两千人跟着他进入天坛。

    只要击溃这些人,就可以重新封锁京城……

    一切都很顺利,出人意外地顺利。

    有些他本以为难以解决的问题,也都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王笑一死,范承谟马上与朗保富碰了面,发动兵士攻击楚军。

    他来不及多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做这一切,他自问没有私心。

    他知道,擅自动手哪怕事成了陛下也不会封赏功劳,只会重罚自己。

    但没关系,只要大乾朝能延续下去,父亲能成为开国良辅,一切都是值得的……

    王笑毫无恢弘器量,面对大乾朝诚心诚意的投降,竟还要向父亲追究往昔清军入塞时的罪责。

    面对这等睚眦必报之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所谓无信不立,用命赏祖,义岂食言?王笑其人,志怀翻覆,言行浮诡,危急则勋赏悬授,克定则丝纶不行。凡百骁雄,谁不仇怨?

    诸君衣冠世胄,杞梓良才,今神州多事之秋,裂地封侯之机,宜各率子弟,匡扶大乾社稷,共建功名!杀啊……”

    “杀啊!”

    随着范承谟、朗保富一声令下,乾军忽然杀入圜丘。

    大乾官员本来还在惶恐之中,听得这一句句讨伐王笑的高喊,一个个反倒是开始面面相觑……

    ~~

    “砰!”

    火铳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楚军向天上轰了一铳。

    一名楚将挺身而出,指着范承谟大喝道:“可是你等派人行刺晋王?!欲反耶?!”

    “不错!博浪椎挥四海惊,虎狼虽暴已无秦!”

    那楚将大怒,又喝道:“你是何人?!”

    “范文正公第十八世孙、大乾朝文渊阁大学士之次子,范承谟是也!”

    范承谟凛然不惧,放声大喊道:“今日便是我主谋刺杀王笑,以还各族臣庶琅琅乾坤……”

    ~~

    范文程还在奔跑,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望向前面的人生人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

    天坛外。

    “范文程造反了!快走啊,快走啊……”

    “乾朝是诈降,是诈降,要把楚军引进城里来杀……”

    “杀千刀的……”

    也不知是有人刻意引导还是如何,一声声的呼喊声很快就在城中响起。

    而永定门西侧的慈悲庵附近,确实有一支乾军想要杀向天坛。

    路人见了,吓得不轻,所有人纷纷向转身就逃。

    “天呐!乾军要在城内打仗……”

    但很快,一列列楚军自永定门入城,动作迅捷,人数虽不多,杀伐之气却冲天而起。

    “勿惊,我等奉命平乱,秋毫无犯……”

    “大楚将士在此,必速平叛乱,秋毫无犯,尔等不必惊慌……”

    不少人纷纷驻足,望着这些整齐划一的楚军,有些害怕,有些疑惑,却也感到莫名地安心……

    ~~

    而天坛内,范承谟、朗保富已下令让麾下的乾军攻向楚军。

    他们都是年轻将官,在初出茅庐者中,他们今天指挥得已经算是非常好了。

    可惜,对上百战精兵,他们的经验还远远不够。

    而且,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舒爱星、阿布奈等人依然没站出来。

    “怎么回事?舒将军怎还不来?”

    “他应该能当机立断的……”

    范承谟也焦急起来,望了一眼前方的战场,这样上万人的仗,一时半会还分不出胜负。

    “你来督战,我去找舒将军……”

    很快,北面有了动静。

    “阿布奈来了!”

    范承谟惊喜地喊了一声,一转头,见到有千余蒙古人动了,但却是往北面冲去。

    他略作思索,明白过来,这两个小部落一定是见到场面混乱,想要趁火打劫,到京城劫掠一番。

    这种行径让范承谟感到非常生气,忙派人去拦住这两个部落。

    “告诉他们,只要助我们击退楚军,回头必有重赏,勿伤我百姓……”

    吩咐过后,范承谟也没再说什么,他隐约明白,如果这两个部落在京城造成混乱,对自己击败楚军也有帮助。

    其实只要王笑一死,大事就成了一大半了。

    楚军再能打,军心大乱的情况下,早晚还是只能退兵……

    范承谟认为舒爱星是明白这些的,之所以现在还不出兵,是在等陛下的诏命而已,只要再劝劝他就好。

    才想到这里,只听南门那边传来杀喊声。

    抬眼一看,果然是舒爱星的大旗。

    “事成矣!”范承谟大叫一声好。

    “舒将军果然来了!”

    然而,只听舒爱星军中高喊道:“大乾兵部尚书、京营十二卫总督在此,所有叛军放下兵器受降,敢袭楚军者,杀无赦!”

    “……”

    范承谟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放眼所见,只见自己与朗保富的兵卒都已错愕地停下了动作。

    他只觉天旋地转,不明白为什么舒爱星会做这样的选择。

    “舒将军,你为什么……”

    “住手……”

    范承谟又转过头,看到范文程正在向这边狂奔,高抬着手大喊。

    下一刻,两个楚军士卒忽然从乾朝官员的队列中窜出,一把摁住范文程,手中的匕首从他脖子上用力一抹!

    鲜血狂涌……

    范承谟肝胆俱碎,嘶心裂肺大喊起来……

    “不!!”

第1011章 很宽厚(求月票求订阅)

    张光耀走到范文程的尸体前,低头看去,血泊中的范文程还瞪着眼,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张光耀觉得对方有些可怜。

    凭心而论,他认为范文程入关以后主张仁政,这是有功的;他认为当官者善待子民就是好官,不论他仕的是清朝、还是楚朝。

    但清军七次入关,杀烧抢掳,屠戮苍生,范文程皆参与决策……因此,必杀之。

    张光耀再一次想到父亲守着蓟镇,浑身浴血地倒下去的场景;想到永平府数十万无辜者被屠的场景……

    他抬脚,把范文程的尸体踢翻过来,探手往他怀里一摸,摸出一封信纸,当着所有人的面摊开来。

    不远处的乾朝百官都呆愣愣地立在那,看着这一幕,他们隐隐预感到有些不妙……

    ~~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晋王!”

    众人目光一转,只见王笑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

    “晋王没死……晋王没死!太好了!”

    许多人欢呼起来,但其实……他们都不怎么惊讶。

    范承谟的目光从范文程的尸体上移开,落在王笑所在的地方,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终于明白舒爱星做的选择是什么原因了。

    王笑没死,自己这次兵变就是一个笑话……

    “他装死骗我们的对不对?”朗保富喃喃道:“他堂堂晋王,怎么可以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装死蒙骗我们这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范承谟没有回答。

    他现在回过头看,整件事都那么可笑,王笑的阴谋简单又明显,一点也不难猜。

    但为什么自己根本没有发现、反而像是被下了蛊一样,一头扎进去?

    大乾朝就像一场狂欢,是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人用力表演、为京畿百姓演出的盛世。

    别人都知道构建这场盛世是为了投降。

    就连那些所谓的‘愚民’,脸上看着蠢兮兮,该逃的时候一点也不含糊;

    就连阿布奈,那个看起来傻呵呵的、一根筋的蒙古莽夫,之前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也是冷眼旁观。

    只有自己,沉醉在这盛世里,沉醉在‘宰辅之子’‘大乾将军’‘青年才俊’的名望中,忘了回头……

    父亲说过“只要平安度过今天,王笑不会再有名义对付我们”,但他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

    范承谟想哭,但感觉心都干裂了,哭都哭不出来。

    他张开嘴,是哑然地嘶喊……

    他被冲过来的楚军士卒摁倒在地,对方并没有像对待范文程那样给他一刀……

    那边王笑已策马过来。

    “王笑!”朗保富大喊道:“一天到晚装死骗人,算什么英雄?”

    王笑转头看了他们一眼,表情有些疑惑。

    “我没有装死啊,我刚才摔倒了,晕过去了,发生了什么?”

    “……”

    王笑没有再看范承谟和朗保富,只吩咐了一句“把他们的嘴堵一下。”

    其实他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很有理想志向,至少比那些一心只想苟全的老狐狸们要有骨气。

    清军入关的时候,楚朝如果多一些这样敢放手一搏的年轻人,局势未必会到那一步……

    他策马走到张光耀面前,抬高了音量,问道:“发生了什么?”

    声音颇大,大家都能听到。

    张光耀大声道:“禀晋王,范文程指使其子叛乱,意图刺杀晋王,偷袭我军!”

    王笑揉了揉脑袋。

    “竟是这样?”

    “是!范文程现已伏诛,末将从他身上搜出一份参与者的名单……”

    一句话,全场的乾朝文武大惊失措。

    名……名单?!

    王笑也很惊讶,吩咐道:“切记,大楚已废除株连、凌迟等酷刑,只诛恶首,不必牵连其家人……”

    “末将领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张光耀手中的名单。

    当然也有很多人比较单纯,到现在还真以为是范家父子意图反扑。

    但那些在朝堂上浸淫多年的精明人早都看明白了,王笑压根就没打算放过他想清算的那些人。

    问题只在于名单上有没有自己了……

    ~~

    张光耀按着剑路过舒爱星附近时,转头看了对方一眼。

    舒爱星并不在他的名单上,这个人虽然有过一个清朝一等公的爵位,但一直不受重用,年纪也不大,以前没有随军入塞经历。

    不过,今天如果舒爱星敢随同叛乱,张光耀也做好了要击杀对方的准备,他有信心以两千楚军,击败三万绿营。

    张光耀又留意了一下舒爱星的兵力布置,知道对方不敢和楚军对着干,于是用眼神又警告了他一次。

    双方一对眼,舒爱星很谦卑地点了点头。

    他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成为大乾朝兵部尚书、总督京营十二卫,算是年轻权重了。

    张光耀则只有十八岁,军职只是参将,但不管是战功、权柄,还是浑身气势,都已压了舒爱星一头……

    舒爱星道:“虽然有几个叛逆,但大乾朝是真心投降,还请张将军向晋王美言几句。”

    张光耀道:“这不归我管,我只管捉拿叛逆。”

    舒爱星又道:“是,我会守好天坛,不会让乱局扩散到城内。张将军请便……”

    就是这一声“请便”,很快就是百余人被捕,或人头落地……

    舒爱星勒令乾军不许擅动,并主动守住大门。

    张光耀带着如狼似虎的楚军来回梭穿,捉拿、处死那些‘叛乱’的余党。

    圜丘内的惨叫声许久没有停过……

    ~~

    冯伯衡站在百官之中,浑身都在打颤。

    他猜到王笑要清算的多是一些曾经随清军入关烧杀抢掳之人。

    冯伯衡以前是楚官,早早就致仕还乡了,是在清朝定鼎燕京之后才投奔到京城、依附多尔衮。

    这两年清朝与楚朝之间虽一直在打仗,但毕竟已经正式入主中原了,政策上还是仁厚了许多。

    因此,冯伯衡认为自己应该是没事的,要被追究的罪责不大……

    “啊!”

    正此时,一声惊呼在他身边响起。

    冯伯衡又是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只见站在自己身旁的‘郝希福’被两个楚军摁住。

    郝希福其实名叫‘赫舍里·希福’,是索尼的叔叔,今年已经快六十岁了,这时被人摁住,吓得不轻。

    那两个楚军也不避讳,低声叱道:“别动,你随军入塞几次?”

    “老……老夫没入塞过啊,老夫自崇德元年……不,自延光十年起,一直在内院任职,平日……平日都是出使蒙古诸部、编户口、定旗制……”

    “别怕,要不了你的命,但你要再被查一查……”

    郝希福就这样被带走了。

    冯伯衡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暗道这种满人元老都死不了,自己就更死不了了。

    ——不怕不怕,没事了。

    他终于停止了颤抖。

    下一刻,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冯伯衡抬起头,见又是两个楚军,他整个人就僵住,好不容易才挤出讨好的笑容。

    “我……我没随清军劫掠过……”

    “我们在查今天叛乱的事。”

    “什……什么?”

    一名楚军凑到冯伯衡耳边,低声道:“冯伯衡,你仕楚朝时,贪墨枉法、揽权纳贿,搞得天下哀鸿遍野;仕清朝时,依附多尔衮,劝其圈地占房、投充逃人、剃发易服……”

    “我没有!”

    冯伯衡大惊失措,一把推在面前的楚军身上,想要逃开。

    “我没有……我是汉人!我是汉人啊!”

    他接连退了好多步,满脸都写着惊恐。

    下一刻,又是一声暴喝在耳边爆开。

    “敢拒捕者,杀无赦!”

    “我是汉……”

    一把刀径直抹过冯伯衡的脖颈,血涌出,他栽在地上,身子不停抽搐。

    也不知是不是这楚军刀法不好,冯伯衡一时竟未死透,气管破开,难受的满脸紫青,脖子上咕噜咕噜地响着……

    他瞪大了眼,看到那楚军蹲下身,看着自己。

    “为何要拒捕?!”那楚军又喝了一声,很认真地看着他,眼里带着冷意。

    “……”

    冯伯衡好恨他。

    ——我明明跑不掉的,你捉我就捉我,为何直接动刀,还不如一刀弄死我……

    那楚军很有耐心地蹲下来,似乎在等冯伯衡一点一点死去,嘴里又随口说了一句。

    “你不是汉人,是汉奸啊……”

    ~~

    索额图跑过长长的丹陛桥。

    他的父亲索尼今日在天坛北面的祈年殿负责典礼的后勤事务。

    索额图想要去提醒父亲,王笑又装死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他才跑到祈年门附近,就看到前面站着一排楚军,拦住了去路。

    索额图正不知怎么办,忽听身后传来杀喊声,转头一看,只见丹陛桥那边许多蒙古人涌过来,试图从天坛东天门出去。

    有一队守卫东门的乾军上去阻拦,两个蒙古首领大声呼喊起来,蒙古人蜂涌而上,乱刀将乾军砍死。

    索额图听得懂一点蒙语,听到他们说的是“趁乱抢他们的财宝、女人……”

    十三岁的索额图还没多少家国情怀,只知道陛下是主子,而京城是主子的财物。现在邀请来的客人要抢主子家的东西,这让他感到颇为生气。

    他爬到一棵大柏树上,试图看清这些蒙古人的动向,回头报给舒将军。

    “砰!”

    只见跑在最前面的蒙古人才冲出东天门,迎面就是一阵铳响,直接将他们打翻在地。

    一队两百余人的楚军从东天门杀进来,同时又有一队两百余人的楚军从西天门包围过来。

    “趁乱打劫者杀无赦!”

    “砰砰砰砰……”

    这样的巷战显然不是蒙古人的长项,一个个惨叫着倒在地上……

    索额图这两年时常听人家说北楚的兵马如何如何凶猛,他却颇不理解。

    从小他听到的故事都是大清将士天下无敌。也不知为何,后来风向就慢慢变了……

    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楚军交战,与他想象中不同。

    他想象中楚军像熊,一个个壮硕勇武、比八旗兵还擅于打斗。

    但事实上,楚军像木头,像铁。

    他们的整齐划一,站就是站,射击就是射击,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索额图呆住了。

    他从未想过打仗是这样的,呆板无趣,却很强大。

    他呆呆地看了很久,看着楚军一点一点歼灭了这两个部落的战士……

    血铺满了青砖,也染红了道路两边的树林。

    ……

    “什么人?!”

    索额图忽然臂上一痛,摔下树枝,被两个楚军摁住。

    他被带到一个方脸将军面前。

    “耿将军,捉到一个孩子,看起来是乾朝侍卫……”

    ~~

    耿当看了看,见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也没太为难索额图,一边处理着军务,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汉名叫郝会哭……”

    “咦,你为啥叫这名字?”

    “索额图在满语里就是会哭的意思,我小时候很能哭。”

    耿当大乐,又问道:“那你起汉名,怎也没换一个好名字?”

    “我是庶子,我阿玛……不,我父亲没给我起汉名。”

    “哦。”

    耿当不了解那些有很多个妻妾的人是怎么想的,也没就此多说,挥了挥手,让人把索额图带走。

    索额图却挣扎个不停,向耿当哭求道:“将军,能带我去见我父亲吗?”

    “俺不能,俺忙着呢,别在这闹。”

    “我见将军英雄盖世,想为将军鞍前马后,只求将军能带我见见我父亲,我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他。”

    “嘿,你这孩子……”

    耿当面对孩子乞求的目光有些心软。

    他挠了挠头,显得十分为难,终于招过一个亲卫,低声问了几句话。

    那亲卫往祈年殿方向跑去,好一会才回来。

    “耿将军……”

    耿当也不避着索额图,道:“说吧。”

    “是。索尼罪大恶极,已然伏诛了。”

    索额图脑中“嗡”地一下,小脸一片煞白。

    “延光元年,索尼随皇太极攻锦州,在宁远打粮;延光四年,清军在京畿掳掠、他随军入塞,亦有参与;延光五年,他攻破永平府;延光七年,攻掠山西大同等地……”

    那亲卫说到这里,又道:“这次的叛乱,索尼亦有参与,张将军派人捉拿他,他拒捕,现已被手刃……”

    索额图整个人都是懵懵的,抬头看着耿当,已不知道怎么办为好。

    耿当又问道:“他家里人呢?”

    “索尼在延光九年入了内院任文事,其后并未从军,其子年少,未随清军入塞攻掠。索尼还有一个叔父,罪任也不大,又通晓蒙古事,留下听用……其余家人皆未追究。”

    耿当有些无奈地看了索额图一眼,道:“好了,俺能给你打听的都打听了,去吧,去找你兄长和你叔爷……”

    索额图低着头,喃喃道:“家父叛乱,将军不杀我吗?”

    “杀你做什么,俺们不兴连诛那套的。”

    索额图一愣,抬起头,又问道:“将军不怕我心里有怨念吗?”

    “你们赫舍里……不是,郝家,还有一大堆人要养不是?以后好好干活,养家糊口,去吧。”

    耿当说着,在索额图头上一拍,大咧咧就把人打发了。

    索额图跌跌撞撞地走着,想到父亲的死,又想到家里几十口人以后真要由自己和大哥养,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耿当听着那哭声姜惨,挠了挠头,心想这孩子果然是好会哭,怪不得要叫郝会哭……

    ~~

    在这时代的价值观里,范文程、索尼等人以前做的事,其实不算什么大罪,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

    世人骂虽骂,但大部分人认为他们罪不至死。

    他们这些人效忠清廷时尽职尽责,投降了,本该摇身一变成为楚朝的高官才是。

    比如汉末之时,贾诩献计李傕、郭汜攻破长安,害得数十万人尸遍长安,民间‘相食略尽’,可谓‘汉贼’,曹操追究他了吗?

    往后青史有人骂贾诩汉贼,亦有人赞他多谋。

    反观如今,王笑一定要追究范文程等人,反而是王笑坏了规矩,是“气量狭窄”。

    在这年头的价值观里,哪怕他们出谋划策害死数百万人,罪名也比不上今天刺杀王笑一个人。

    因为天地纲常,君为臣纲。

    自古朝代更迭,士大夫们换君主的事,哪管脚下死多少蝼蚁?

    于是,王笑决定“恢弘大度”一次……

    这天,如索额图这样失去父亲的孩子有几十、上百个。

    王笑既没有株连他们,也不担心这些孩子以后找自己报仇。

    他以前看武侠小说,‘为父报仇’之类的桥段很多,杀了人就要斩草除根之类的。

    但这年头忠君思想其实颇重,君要杀臣,臣死了,臣的儿子活着,也只能感激君的不杀之恩。

    哪怕是在满洲阶段观念也很强烈,主子要杀个奴才,奴才的儿子有几个能报仇的?比如努尔哈赤的那些亲戚里,一半都是他的仇人。

    否则若真算起来,就这几年的仗,王笑的仇人都有几十万个了。

    话虽如此,但叛逆是重罪,一般是要诛九族的。

    王笑并不诛连,他终于开始向乾朝的降臣们展示了他的‘宽厚’。

    清洗过后,鲜血染遍了天坛内一块又一块青砖。

    死掉的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人却在高呼着“晋王宽弘大量,菩萨心肠……”

    王笑在这一片颂赞之中,沉默地走上祭天台。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每一步都在表明他的态度。

    ——大家不是就喜欢这种宽厚吗?不是喜欢玩阳谋吗?不是喜欢裹挟民意吗?

    那好,来玩。

    我会让你们到死,也只能颂赞我的宽厚、感激我没有诛连你们的家小;

    我会让你们看看何谓阳谋、看看在真正的实力面前,到底谁才有资格玩阳谋;

    我会把京城的民意赢回来,同时还要赢得光明正大杀你们的名义;

    ……

    看着祭天台上那个身影,一个又一个人乾朝的文官、士卒忍不住跪下来,他们终于见识了王笑的强硬;一个又一个蒙古人打着千鞠躬行礼,他们终于见识了楚朝的强大。

    当刀斧落下,已经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楚朝重新定鼎燕京,也没有人敢对王笑提出任何条件了……

    但祭天台上的王笑闭着眼,感受着带着腥味的空气,心里想的却只是“京城,我回来了……”

第1012章 好安达(求月票求订阅)

    夏向维走向祭天台,迎了王笑。

    “老师,羊将军已控制了外城,庄将军已控制了内城,傅大人已率百官到了正阳门……京城已在我们掌控。”

    王笑点点头,道:“城内民众欢迎我们吗?”

    “欢迎。”夏向维沉默了短短片刻,道:“这是实话。”

    王笑体会着他那片刻的沉默,问道:“你觉得我过份了?”

    “是,老师的一举一动天下人都看着,万一今日的内情传出去,坏了信誉,对我们往后收复江南、四川、辽东、蒙古等地都十分不利。”

    “传不出去。”王笑随口道,“何况,你还怕我们收复不了那些地方吗?”

    “打得下来是一回事,能让治下之百姓心悦诚服,才叫划归版图。”夏向维道:“学生斗胆再劝老师一次,这次范文程等人叛乱虽然是证据确凿,让人无话可说。但这样的办法可一不可再……用多了,实在有损老师的威望。”

    “你不像孙知新、胡敬事啊,怪不得他们不肯跟在我身边。”王笑随口说了一句。

    夏向维听了,低下了头。

    王笑又问道:“布木布泰呢?”

    “她半个时辰前才出宫,柴指挥使派人盯着皇宫,据说她出宫时一身白衣,未佩珠宝,确实像是想来天坛投降。但……听说了变乱,她命令车驾回头了。”

    “她本该巳时就出宫,为何晚了?”

    “不知道,似乎是因为……小公子病了……”

    换成王笑沉默了一会。

    “她可有让护卫据守皇宫继续抵抗?”

    “没有。”夏向维道:“她失去了民心和名义,面对我们的兵势还敢负隅顽抗的话,绝无出路。她是聪明人,当不至于如此莽撞。现在傅大人正在交接宫门防务……

    可是,锦衣卫暂时失去了博尔吉济特氏与小公子的踪迹,哲哲、娜木钟等清宫后眷都还在宫内……”

    王笑皱了皱眉,向远处看了一眼。

    “老师,可要派人去找?”

    “先别管她,趁她没来,把某些事情做死。”王笑道,“叫崔老三来见我。”

    夏向维领命,却注意到一个小细节……按道理,这几天事情没办成前气氛是更紧张才对,但王笑却显得更轻松,偶尔开玩笑地称呼崔老三为‘刺客’。

    但现在控制了京城,却不是说“唔,叫那个刺客来见我”,神情似乎更加严肃了些。

    ……

    崔老三假意“刺杀”王笑之后,就装作被楚军击杀,倒在地上,等范承谟率兵杀过来,混乱之中就没人再注意到他。

    他趁乱混入楚军,换了身衣服,摇身一变又变回了锦衣卫镇抚使。

    “卑职见过晋王!卑职真是好久没见到晋王了,实在非常想念晋王,自从真定府一战,卑职北上京城,已有两年多,经历磨难……”

    “够了。”

    “是。”崔老三往王笑身边一凑,显出以前在赌场当柜头时的谄媚模样,忍不住又道:“其实卑职觉得,晋王要是演一出死而复生,那就更让百姓们崇拜……”

    “闭嘴。”

    王笑此时已下了祭天台,往回音壁那边的皇穹宇走去,身后跟着一大批文武官员。

    他要代表楚帝再去祭祀神位,总之是告诉上苍楚朝回来了。

    他不喜欢搞这种东西,打算一次性草草率率地搞完,省得改天又要来一趟。

    但现在天坛里杀了这么多人,祭祀的流程被打乱,又要重新再准备一番。

    王笑也不急,向崔老三道:“关于那些蒙古人的情报,尤其是那个阿布奈,你再给我详细说一遍,包括情报是怎么来的……”

    崔老三本就是啰嗦人,得了‘详细’二字,眉毛一挑,就开始详详细细地说起来……

    “上次苏简那王八蛋坏事之后,卑职好不容易才混到朗保富家里。这朗保富,本来姓……那个……牛呼噜哈拉,他这一族在建虏那边地位本来不错滴。他有个族姑,是后金开国五大臣额亦都的女儿,嫁给了皇太极当第一任大福晋。

    就说这牛呼噜氏,是皇太极的原配夫人吧,但皇太极称帝后,连个皇后都没给她追封。朗保富家里人都很心寒。也就是前些年建虏势大,他们不敢吭声,最近卑职就经常听郎保富抱怨……”

    搁平时,王笑倒也有耐心听他说这些,今天却没空,打断道:“你要说多久才能说到阿布奈?”

    “马上,马上……就在前日,郎保富请了阿布奈喝酒……”

    “……”

    等崔老三说完,王笑又问道:“那个温庄公主马嗒塔这次进京了吗?”

    “没有,她留在察哈尔,阿布奈没有带她来……”

    王笑与夏向维对视了一眼。

    “你怎么看?”

    夏向维道:“后金立国不过数十年,建州与蒙古,甚至与女真诸部也不是铁板一块,郎保富、阿布奈这些人,表面臣服,心里都有不满。可见一旦建州势竭,各部很有可能大难临头各自飞。”

    王笑道:“以前我就奇怪,为何皇太极总喜欢治人‘心怀怨怼’之罪,如今看来很有必要啊。”

    “是。既然阿布奈对建州心怀怨怼,这次又识实务,晋王不如笼络他?”

    王笑沉吟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他并不喜欢阿布奈,他要的大一统,不容有人心怀‘复国称汗’的野心。

    夏向维瞥了一眼远处的察哈尔部人,低声道:“晋王是在考虑,马喀塔是不是更好掌控?”

    “嗯。”

    “本来张将军、耿将军已做好准备,如果阿布奈敢动手,随时击杀了他,到时我们想办法利用马喀塔来管理察哈尔……但现在看来,林丹汗这个儿子,看起来不像表面上那么莽撞。”

    夏向维说着,又道:“学生认为,他比马喀塔好掌控,马喀塔虽然是女人,但毕竟是姓爱新觉罗……”

    ~~

    今天已经死了两个蒙古部落的勇士了,剩下的部落都很人心惶惶,希望吴克善和阿布奈拿个主意。

    吴克善和阿布奈能拿什么主意?

    天坛都被楚军封锁了,战马还在城外。除了暂时顺服王笑,还能怎么办?

    他们商量了一会,决定先静观其变……

    阿布奈随着观礼的人群穿过回音壁,走向皇穹宇。

    他想到范承谟、郎保富等人,依然觉得可笑。

    那些汉人自以为读过一点书,比蒙古人聪明?

    可惜,这世道要活下去,那一点小聪明是不够的……

    想着这些,他走到皇穹宇面前停下,抬头看去,王笑正从殿中出来。

    阳光照在鎏金的屋檐上,闪到了阿布奈的眼睛,王笑身上也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

    阿布奈眯了眯眼,低下头。有些后悔入关朝贺。

    他本来以为这是一次机会,可以寻找到天下变局中的机会;

    他本来以为有察哈尔部的势力为后盾,乾朝或楚朝不敢动自己。

    但现在他发现,王笑敢,还敢把京城内的蒙古台吉都杀光,并与整个草原开战。

    ——成吉思汗的荣光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上生天,请保佑我能平安回到察哈尔……

    但出乎意料的是,王笑很和善。

    这个刚刚还残忍地屠戮了一千蒙古牧民的晋王居然很和善,他走下长阶,与吴克善亲切地交谈起来。

    “我还想着你们会给我献上哈达呢……”

    阿布奈就在站离吴克善不远的地方,他目光看去,只见王笑长得比自己的妻子马喀塔还要俊俏,但身量高挑,威武之气不逊那些蒙古大汉,让人一时找不到可以鄙视他的地方。

    另外,王笑的蒙古语竟然说得不错,与吴克善说起话来毫无障碍。

    “……”

    “这场叛乱,让我不得不怀疑布木布泰投降的诚意,虽然事情是范文程指使的,但说她不知道也不可能。”

    吴克善道:“乾朝是真心投降的,我妹妹就是一个女人,女人是不会打天下的,她只想改嫁给晋王为妃。”

    王笑道:“发生了这种事,改嫁是不能再改嫁了……”

    “你想违背你的承诺?答应的好好的,你会娶布木布泰,我才进城的!”

    “出尔反尔的人是你妹妹!他敢派人来刺杀我!”

    “不,你是在羞辱科尔沁知道吗?神箭哈撒儿的子孙宁愿死也不会接受这种屈辱!”

    “羞辱?她要杀我,我若还是娶她,那才是对我的羞辱。”王笑道:“你想知道羞辱我会是什么下场吗?”

    吴克善默然下来。

    王笑缓和语气,又道:“我邀请你来,就是把你当成我的朋友,只要你守我们的规矩,不要像那两个妄图抢劫我们的部落……”

    “朋友?”吴克善道:“我怀疑你交朋友的诚意,没有联姻的联盟,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

    “我的朋友,我会用贸易与和平向你表达我的诚意,而不是联姻……”

    “……”

    阿布奈抬起着向远处瞥了一眼。

    布木布泰还没有来,但只怕局势已经完全被王笑掌控了。

    没有联姻的联盟,不仅吴克善不接受,阿布奈也不愿意接受。

    在蒙古,联姻、改嫁是很正常的事,‘弟纳兄妻、子征父妾’都习以为常,谁会在意一个寡妇改嫁?

    把一个寡妇送去联姻,是把利益最大化的事情。

    送出一个女人,这看似吃亏,但其实远比娶一个女人回来占便宜。

    女人生了儿子,更容易掌握对方的政权……就好像马喀塔成为了察哈尔部的‘摄政王’,以后她的儿子还要成为察哈尔的首领。

    吴克善打得好主意啊,可惜王笑太精明了。

    阿布奈于是有了结论——和王笑这样的人打交道太危险了,王笑绝对不是一个好的盟友。

    绝对。

    他希望吴克善暂时应付一下王笑,而不是马上选择依附楚朝。

    等离开燕京城,诸部再商量一下,寻找一条更好的路……

    但王笑与吴克善又聊了一会,一句话忽然传进阿布奈的耳朵。

    “吴克善大哥,我们聊得这么投机,相见恨晚,不如结拜为兄弟吧?”

    阿布奈一惊,目光落去,只见王笑已握着吴克善的手拍了拍。

    ——不行啊!你不能答应啊,这太轻率了,蒙古诸部的利益不是一个安达就能保证的,但科尔沁的态度关系建州……

    可惜,他一个念头还没想完,吴克善已有了回答。

    “好啊!”吴克善哈哈大笑道,“我愿与晋王结拜为安达……”

第1013章 定燕京(求月票求订阅)

    当王笑用汉语向诸臣宣布他将与博尔济吉特·吴克善结拜为异姓兄弟,活下来的乾朝官员们无不感到巨大的失望。

    这个‘异姓兄弟’代表了太多东西,对于他们切身利益而言,首先就是王笑表明了不会再娶乾朝的女帝陛下。

    这意味着,她将没有名义掌控楚朝的哪怕一部分权力。

    再加上范文程、索尼、刚林等大臣已死,活下来的乾朝官员已不可能在楚朝形成一股新的势力,只会沦落为下僚。

    今天这场叛乱发生后,他们原本还带着饶幸,但在这一刻,一辈子的前程富贵已随着这件事被定下来。

    他们真的好恨吴克善。

    ——吴克善,你也太没用了吧?!陛下争取了那么久,你呢?误事不说,两句话就被摆平了?

    ——老夫以为你是来给陛下撑腰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蠢货,陛下英明一世,怎会有你这样的兄长?

    然而,心中再腹诽也已经没用了,事已至此,除了赞颂晋王宽宏大量,称赞他恩抚蒙古、反间建州的手段,还能说什么呢……

    ~~

    在其他蒙古部落眼里,这件事也是让人无语到了极点。

    ——我们来朝贺,贺的是布木布泰这个大元后裔在中原重建新王朝好吗?

    哪怕改为观礼,观乾朝投降,观的也是她改嫁给王笑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从此掌握楚朝一部分的话语权,为蒙古诸部牟利、与蒙古诸部相互支持。

    大家不是来看你吴克善跟人结拜安达!

    在这个清王朝式微、楚王朝重新崛起的时候,蒙古诸部急需一个能代表各部利益的人,为大家找出路、平衡各方关系。

    这个人最好是曾经的大清圣母皇太后、大乾朝的女皇帝,哪怕是名号没那么响亮但实权更高的晋王妃。

    论名望、论实力、论人脉,她都是最适合的人选。

    总之不会是你吴克善,一个依靠着姑姑、妹妹的裙带关系显达,却毫无战功的……所谓“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

    你自己对比一下你和妹妹做的事啊。

    这两年来,她扶待幼主、平衡满蒙关系,有几个部落没受过她的恩典?

    她从不亏待下属、族人,哪怕如今身处最艰难的境地,也不曾背弃蒙古、去谋她母子的私利。

    因为她是聪明人,知道往后要在楚朝立足,离不开大家的支持。

    你吴克善呢?条件都不谈,跟王笑聊了几句,就把大家伙卖了个干干净净?

    本来清朝和楚朝交战,蒙古诸部可以坐壁上观,等两边各出条件来拉拢,你倒好,不仅把科尔沁带到一个立场为难的处境,以后王笑还要借着你这个‘安达’的名义干涉草原之事……

    你还把你妹妹的最后的路都堵死了……

    无能之辈,误蒙古诸部大事!

    ……

    这些,哪怕就连阿布奈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都看得清楚。

    他愣愣看着吴克善与王笑握手言欢,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

    吴克善却丝毫不理会蒙古诸部的台吉们。

    他知道那些人都在心里骂他傻。

    但谁才是真傻,他另有一番计较——

    今天王笑摆明了一个态度就是“谁都别跟我谈条件,要么听我的,要么去死。”

    千余具尸体就躺在那……

    你们瞪我?瞪我,我就要帮你们去争吗?

    你们那么聪明,王笑邀请我们进京的时候你们说一句“别去”啊。

    来都来了,那么多火铳抵在那、布木布泰都不敢露面,我还能怎么办?

    ……

    总之,吴克善认为王笑对自己还是很不错的,那么多人都被他杀了,唯独对自己还能提出结为安达。

    虽然不能让他成为自己的妹夫、女婿,这十分遗憾。但做人要讲分寸,火候过了人家就翻脸了。

    于是,吴克善与王笑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于皇穹宇的神位前面,八拜而结为异姓兄弟……

    礼过,王笑站起身,拍了拍吴克善的肩,像是带着些提防之意,又交代了一句。

    “往后大哥的妹妹就便是我的姐姐,大哥的女儿便是我的侄女。”

    吴克善面露尴尬,心里暗骂道:“那你还跟你的姐姐生了个儿子,不要脸。”

    他知道自己这八拜,又断了妹妹一条出路……

    但他回过头望向同来的蒙古人们,也知道自己又一次保住了科尔沁在诸部当中的地位。

    ——还瞪我?王笑想结拜的人如果是你们,你们哪个会拒绝?

    ~~

    那边阿布奈还在恨恨瞪着吴克善,心里暗骂这家伙不配当黄金家族的子孙。

    下一刻,他察觉到王笑的目光向他望来。

    “你是林丹可汗的儿子?”王笑向阿布奈招了招手。

    阿布奈心里猛地一个激灵。

    他想到了自己那个竭尽一生想要统一蒙古、重振大汗威风,最后却报恨终身的父亲。

    他也想到了努尔哈赤早年依附别人起家的经历……

    就在这刹那之间,阿布奈做了一个决定。

    他猛地一下跪倒在王笑面前,吓了所有人一跳。

    “晋王,我仰慕晋王久矣,想认晋王为义父!”

    随着这一声呼喊,十六岁的阿布奈在二十岁的王笑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再抬起头,满眼都是孺慕之情。

    “求义父收孩儿为养子。”

    ……

    王笑像是愣了一下,又像是没有。

    在众人还在错愕的时候,他脸上泛起一个笑容,上前扶起阿布奈。

    “义父!”阿布奈又唤了一声。

    “好,好孩子……”

    在场诸人,唯有夏向维敢紧紧盯着王笑的眼睛。

    也唯有他注意到,王笑在扶起阿布奈的瞬间,眼底隐隐已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意……

    夏向维会意过来,迅速低下头。

    他明白为何王笑在选择扶持阿布奈或马喀塔的时候犹豫了。

    ——察哈尔部,林丹汗之子……往后此子绝不可久留……

    ~~

    楚朝终于完成了实际上,以及名义上的收复京城。

    十二月初六,酉时,王笑率百官离开天坛,由承天门入宫,代楚帝在皇极殿诏告天下。

    大乾朝的这一场闹剧终于谢幕,同时王笑暂时安抚了漠南蒙古诸部,并着手把自己的势力深入草原。

    这是他反攻辽东的一步,也是他大一统的一步……

    但这一天,布木布泰一直没有出现。

    像是她知道再出现已没必要了,又像是她输了却还不肯认输。

    但在绝对的兵势面前,楚军只要进了城、并且打翻了乾朝的名义,她在或不在,对于局面已经没有任何影响了。

    一根藤,失去了可以攀附的树木,是立不住的……

    王笑忙着处理定鼎中原的各种琐事,心里虽有些小小的疑惑,却也没时间管。

    直到戌时,天地昏黄万物朦胧之际,小柴禾小跑过来,快步到走到王笑身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晋王,找到博尔济吉特氏和小公子了……”

第1014章 旧宅院(求月票求订阅)

    黄昏,建极殿上,烛光映着满殿的鎏金雕饰,晃得人眼花。

    王笑闭上眼,听着小柴禾的禀报,沉默了好一会。

    他没想到布木布泰会跑到那个地方去……嗯,或许是想到了,但有些不太希望她过去。

    “去调些高手来,我亲自去一趟。”

    “是。”

    王笑又问道:“吴克善在哪里?”

    “他在京城有一间卓礼克图亲王府,但这次来没住进去,现在人在四夷馆。”

    “让他也陪我走一趟……”

    走到殿门外,王笑目光望去,觉得这空荡荡的皇宫要走好远啊。

    “把我的马牵来。”

    “是……”

    说来,这‘紫禁城骑马’的特权有楚一朝都是没有的。但下马碑到这里实在是太远了,王笑记得清朝有‘赏朝马’的制度,认为很有必要实施。

    之前一直在济南,忘了以皇帝之名给自己赏赐这种恩典,回头又得下一道诏书补上。

    ——真麻烦。

    那边王笑策马而走,殿内还在处理公务的几个臣子听到马嘶声,忍不住低声嘀咕了几句。

    “打个赌吧,有没有人敢弹劾晋王宫内骑马?”

    “我必不做这等无聊事,但世上总不缺傻子……”

    ~~

    自从原本的王家、现在的郡主府发生了一场火灾之后,孟古青就从东府搬到了西府住。

    其实王家西府的院子并不输东府,有些地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比如,王秫是个会享受的,在家里修了几个亭子、阁楼,冬暖夏凉很是舒服。

    阁楼前还塔了个小戏台,闲来无事可以倚在躺椅上,吸着烟斗或品着茶,看戏听曲。

    嗯,孟古青当然不会吸王秫的烟斗,却喜欢拿那杆金制的烟杆敲人的脑袋。

    她过了年节才十岁,品味却已不输五十多岁的王秫,都是一样的极爱繁华,好精舍,好鲜衣,好美食,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

    总之这个宅子她是满意的,比草原可好太多了……

    福临说孟古青‘不美’,那真是冤枉她了,只是在福临眼里她不如曾见过一次的乌云珠美罢了。

    事实上孟古青小小年纪,已有美人胚子模样,这两年见过她的人都夸这位准皇后‘佳丽而极巧慧’。

    当年她两个姑姑,一个被封为‘宸妃’为‘离罕王最近的大福晋’之意,另一个被封为‘庄妃’有‘庄端美丽’之意,她自己容貌当然是‘佳丽’。

    但‘极巧慧’三个字,颇见孟古青的个性……

    如今京城动荡,孟古青却是不怕的。

    她怕什么呀?

    她姑姑是大清的太后、大乾的女帝、大楚的晋王妃,以后未必不能再次当上太后;

    她父亲是科尔沁的亲王,就算大清朝败落了,科尔沁的实力又没损伤多少,谁敢动她?

    这日,楚、乾两朝在天坛举行受降典礼,孟古青没当回事,依然在府里喝奶茶、看戏。

    直到下午,东府那边传来动静,却是她姑姑布木布泰过来了。

    孟古青得到消息,一下从躺椅上翻起来,往东府赶去,但却被拦在了前院。

    对此,她虽然小小年纪,却也有不少想法——

    “哼,姑姑一定是知道了阿布想让我嫁给王笑,她吃醋了。”

    到了傍晚,忽听府门外一阵喧闹。

    “格格……不,郡主,不好了,楚军把府院围起来了……”

    “围我家?他们怎么敢?!”

    孟古青这才有些慌,连忙让侍卫去守。

    好在楚军只是围而不攻,双方对峙着,并未产生太大的冲突,但气氛已一下紧张起来。

    布木布泰却一直呆在后院不露面。

    过了许久,又听府门前传来动静,侍卫与楚军互相喝叱,听着极是吓人。

    接着,喝叱声渐渐向前院这边逼近过来。

    孟古青吓得哭了出来,又不敢出去看,正想往后院跑,忽见苏茉儿出来,往前面迎去。

    这时已经能清楚得听到那边的对话,孟古青还听到了吴克善的声音,她不由抹了抹眼泪,停下脚步。

    仔细一听,是苏茉儿在与人争吵。

    “王笑你带这么多人来,要害死小殿下不成?!陛下若要杀你,你早死好几次了……”

    “你们留在这里,我进去见她……”

    “……”

    孟古青好奇,伸着脖子望向前院的大照壁,看到有人转过来,她一下愣在那里。

    她看到了吴克善,也看到了走在吴克善身边那个年轻英俊的男子……

    只有十岁但已经‘极巧慧’的孟克青忽然跑了上去,用蒙古语向吴克善问道:“阿布,这人就是王笑吗?我可以嫁给他吗?!”

    语气里充满了喜悦。

    许多事她还不懂,但又懂了一点……她从小就最喜欢海兰珠的故事,海兰珠和姑姑哲哲一起嫁进皇宫,然后宠冠后宫。

    这“宠冠后宫”就像是蒙古少女的一场美梦……海兰珠遇到了她的姑父皇太极,那个草原上最有权势的男人给了她最大的荣宠。

    于是“姑父”就成了威风霸道,又多情温柔的男子的代名词。

    可惜,孟古青小时候也见过皇太极,认为这位‘姑姑的姑父’那痴肥的样子太让人失望。

    ——“但我的姑父是美男子啊!”

    孟古青心里这般想着,抬起头,痴痴看着王笑,决定一定要和姑姑一起嫁过去……

    但吴克善一巴掌拍在她的蒙古圆帽上。

    “晋王已经是你阿布的安达了,你不能嫁给他。”

    “不。”孟古青哭嚷起来,小靴子对着吴克善的小腿就踢。

    “阿布你骗人,你说过要让我嫁给他的!我就要嫁给他,就要嫁给他……”

    因为这事,吴克善今早已经跟一个讨厌的人吵得很烦了,又在女儿头上重重一拍,骂道:“你别闹!滚一边去!”

    孟古青哭声更大。

    “阿布骗人……呜呜……我就要嫁给王笑……呜呜……我要嫁他……”

    王笑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吵闹的小女孩。

    见孟克静一脸鼻涕一脸泪地跑过来想拉自己,他避了避,用蒙语淡淡说道:“希望你这辈子免于被幽禁深宫的命运,成为草原上自由的鸟儿。”

    这句话蒙古腔调十足,却也不是故意的,这就是他的蒙古语水平。

    他也不管这小女孩听不听得懂,一把将对方提溜开,往内院走去……

    ~~

    王家的格局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王笑走进后院,放缓脚步,绕过杜康斋、陶然居……见到了自己的小院子。

    他身后跟着几个护卫,还有吴克善、张嫂。

    但小院前却没什么侍卫,只有一个嬷嬷端着脸盆从屋子里出来,往这边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反应,直接跑去泼水。

    就像她一直在这里平静地生活着一样……

    王笑看了吴克善一眼。

    吴克善面露尴尬,往院子里走去,嘴里还喊道:“小妹,晋王来了,你就出来受降吧,我和他结拜了,他不会杀你的……”

    “嗖”地一声,一支箭从屋中激射而出。

    侍卫大惊,忙喝道:“保护晋王!”

    下一刻,吴克善被箭支射中,摔倒在地,痛呼一声,却是高抬起手喊道:“没事没事,没有箭簇……小妹,大哥错了,大哥对不起你,但大哥也是为了保护你……”

    那边苏茉儿往屋里走了一趟,出来对王笑道:“陛下让你单独进去。”

    “晋王,只怕有危险……”

    张嫂则瞥了一眼地上还在嚷嚷的吴克善,淡淡道:“陛下已经发过脾气了,你可以进去。你以前答应过我的,会随我见陛下。今天可以履行承诺了。”

    ……

    一张弓已经被丢在地上,布木布泰低着头坐在榻边。

    她抬头,看到王笑走了进来,许久都没有动。

    自从在盛京一别,已三年四个月十八天,他高了些、壮了些,多了许多英武之气,也威风得多。

    他已经是一个男人,而不是当时的少年郎了。

    她看了他一会,又转过头向榻上看去……

    王笑顺着布木布泰的目光看去,见到一个孩子正躺在那。

    这孩子长得像极了小呆瓜,正张着小嘴,睡梦中紧闭着眼,带着难受的样子,可怜巴巴的。

    ——他是真病了。

    王笑往前走了一步。

    “别过来!”布木布泰忽然喊道,“你凭什么过来?!”

    王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挥退了身后的人,默默关上门。

    再回过头,只见榻上的孩子已经惊醒过来,他似乎想哭,但却没力气哭,只是握着布木布泰的手指头。

    关上门以后,王笑能听到他呼吸很重、很慢,小脸也是通红着……

    他有些愧疚,再次沉默了一会。

    “抱抱……”

    王玄烨哼唧了一声,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他努力伸着手,想要布木布泰抱。

    王笑又上前一步,道:“找御医看过了?是风寒……”

    “关你什么事?”

    布木布泰抱起王玄烨,回过头道:“你不是厉害吗?为你的大楚匡扶社稷去啊,来做什么?皇宫我已经给你让出来了,你杀了我那么多人,还要来对我们母子赶尽杀绝是吗?”

    王玄烨终于哭出来,趴在布木布泰肩头呜咽着,却发不出声音。

    王笑的目光落在他虚握的小手上,默然了一会,道:“我不知道他病了。”

    “是,你不知道。”

    “时间太巧了,太像是你在骗我……”

    “对,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毒女人。”

    “我不想当着孩子的面和你吵,你把孩子交给我,我让大夫看看……”

    布木布泰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极力压低了声音,道:“你有资格吗?”

    “王笑,你扪心自问,你有资格从我身边带走他吗?他今天额头烫得像烧起来、一口气都呼不出来的时候你在哪?就这些天,你有为他考虑过一点吗?”

    “我说了,我不想当着孩子的面和你吵。”

    “我也说了,你休想从我身边带走他。”

    布木布泰背过身,她怀里的王玄烨于是向王笑这边看了一眼。

    他病中的眼神颇为呆滞,毫无神彩,看向王笑的目光里也只有陌生,一瞥之后就又趴了回去,极依赖娘亲的怀抱。

    布木布泰就那么背对着王笑,放缓了语速说道:“京城和皇宫我都让出来了,玉玺以及清宫的后眷们都在宫内。”

    她像是在克制着自己,尽量让语气平和下来。

    “我暂时没别的地方可以去,玄烨又病着,想在这里呆到他病好,到时,你若肯放我们母子回科尔沁,想要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但你若想从我身边带走他……玉石俱焚而已。”

    哪怕全盘皆输了,她还是在努力保持着冷静,试图为自己和孩子找一条出路。

    王笑觉得,这个时候一个还能保持冷静的女人比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要可怕。

    布木布泰又道:“当然,你可能想要杀我,你已经杀了范文程、杀了索尼……呵,你那可笑的固执……你真的对每一个人都公平吗?你凭什么替长生天审判世人?”

    王笑道:“你就当是我恨他们好了。”

    “那我呢?我做错了什么?”布木布泰道:“你说清军入塞,杀得你们楚人生灵涂炭,好,但这难道是我、一个被冷落在大清宫里女人决定的?”

    她声音不大,用了娓娓道来的语气,手还在王玄烨背上轻轻拍着。

    “就算你以为是哪个女人唆使皇太极入关,后宫里,元妃钮祜禄氏、继妃乌拉那拉氏、皇后哲哲、宸妃海兰珠,大贵妃娜木钟,哪一个不比我地位更高、更受宠?我算什么东西?千里之外的生灵涂炭,你凭什么认为全是我的罪过?

    在我遇到你之前,我在大清宫中连自保尚且勉强,可一直以来你就恨我,你到底在恨我什么?恨我当时没有杀了你,是吗?”

    王笑听了,确实有些反思。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先入为主的印象,因为早早就知道布木布泰以后会成为孝庄皇太后,所以把她当成清王朝的主子,当成自己的敌人。

    至于什么元妃、继妃,没有名气,谁有工夫怪罪她们……

    布木布泰又道:“福临继位以前,我不过只是一个联姻的筹码。而且,是你帮着我把福临推上皇位的。

    你要我接受你的审判?你怎么不审判审判你自己?我入关以来,重用汉臣,恩待汉人,你凭什么审我?”

    王笑道:“别和我提你的‘恩待汉人’,你的清王朝为的永远是本族私利,永远将满人的特权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你们毁掉、剜去我们的文化,以愚民的手段禁锢天下人,把整个家国拖进深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布木布泰冷笑道,“我都不知道,我这三年来犯了这么多恶行。”

    她依旧背对着王笑,但仰了仰头。

    “我为科尔沁宰桑之女,联姻建州,使部落安定二十年,无愧于我的族人;我为人母,扶长子登上帝位、悉心照料幼子,无愧于我的孩子;我为大清太后,稳定朝局、辅佐幼主而不专权,无愧于社稷;我为大乾皇帝,守中华定制,保全京畿百姓免于战火,无愧于臣庶;就算是对你……”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把怀里已经睡着的王玄烨放在榻上,说话的声音又更低了些。

    “就算是对你,我三次可以杀你,却都放过你……”

    对于这些,布木布泰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我放了你三次,作为交换,你至少不该把孩子从我身边带走。让我们母子一起走、或让我们一起死……除了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王笑道:“我不可能让你把孩子带走。”

    布木布泰道:“那你就杀了我们,你也休想再控制科尔沁与蒙古。”

    她侧了侧头,又很快转回去,声音却更平淡了些。

    “清朝是败给你了,但科尔沁的实力还在。你和我大哥结拜,说明你很清楚蒙古对于接下来的辽东局势有多重要。

    别忘了,这场‘结拜’,也向世人宣布了你对我的处置……呵,我是你的义姐,也是你孩子的母亲,你若敢杀我,就是再次言而无信,将彻底失去草原对你的信任,你得到的会是科尔沁的仇恨。”

    王笑根本就没想过杀布木布泰。

    以她在草原的声望和地位、以她在清朝的人脉,还有大乾朝立国这短短月余里京城官民对她的认可……眼下若要杀她,干脆别玩政治了。

    但如果不玩政治,回王家卖酒的话,一定会被人清算,然后死得很惨……

    王笑想着这些,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认为布木布泰的话……半真半假吧。

    这女人在关内走到穷途末路了,还不甘心失败,还在试图挣扎。

    带着孩子回科尔沁?到时科尔沁还不是她说得算。

    纵虎归山,往后她必会东山再起,左右辽东局势,成为自己大一统路上的绊脚石。

    她是放过自己几次不假,但自己又不傻,怎么能犯和她同样的错误?

    ……

    “你别开窗。”布木布泰道,“孩子受不得凉。”

    这是她提完了条件与要求、给王笑时候考虑的时候,因此说些别的话题。

    “就是给他换换气。”王笑道:“他病得怎么样?”

    “伤寒,请了许多大夫看过,御医和民间的大夫都有,在宫里一直不见好,今天出了宫来这里,傍晚喝了一副药,现在倒是转好些……”

    “或许是这屋里没那么严密,不像宫内那么闷。”王笑转过头看着王玄烨,叹道,“又或许是宫内的材料用了太多水银和丹砂了。”

    “可能就是他更喜欢这里。”布木布泰轻声道。

    “嗯,风寒需要时间自愈,你不要太焦虑,焦虑也会影响孩子的心情,让他以为自己不是一个强健的宝宝……”

    王笑上辈子虽然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但此时却觉得自己与布木布泰像是一对离了婚却还要碰面看孩子的夫妻,颇为尴尬。

    他看着这屋内的物件,又想到了缨儿。

    缨儿就从来不会让他这么心累,那时候她每天清晨都在这里支开窗户,笑着和自己说“少爷起来啦”。

    于是,王笑又告诉自己,不要心软,以布木布泰的野心,可能会伤害到自己身边的人……

    他把手放在窗柩上,思考了一会,调整了一下对布木布泰的处置方案。

    “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放你回科尔沁。”

    “你想软禁我?”布木布泰淡淡道:“孩子呢?”

    “以后每六天,我可以让你陪他一天。”

    “不行,我的孩子我必须带在身边。就你今天漠视他的做法,我绝不答应把他给你。”

    “够了,别在拿这个借口挟制我,你已经没资格和我谈条件了。”

    王笑盯着布木布泰的背,眼神始终是带着防备。

    但考虑过后,这‘每六天陪孩子一天’的条件只能留给布木布泰。

    她赢来的。

    他必须给她留一点希望,以防她发疯。

    “这是我最大的宽容,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怎么选择。当然,你可以像我当年那样逃走,比如趁我不注意,带着孩子逃回科尔沁,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做到……”

第1015章 幽居者(求月票求订阅)

    小院外面,张嫂转头瞥了眼王笑的侍卫们,她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拉过苏茉儿,悄声问道:“你劝过陛下吗?让她认个错,说几句软话,王笑那小子不难相处的……”

    “认错?陛下做错了什么?”苏茉儿反问了一句,眼中却带着些忧色。

    不多时,只见那小院里屋门打开,布木布泰走了出来。

    她今天没披龙袍、没戴冠冕,穿的是一身白衣,头发简简单单地挽在后面,这是她本来准备受降时的装束。

    但简朴的装束并不影响她高高在上的气质,她依然微仰着头,扫视了一眼外面的众人。

    坐在地上的吴克善站起身,拍了拍手,大咧咧道:“走吧,大哥带你回科尔沁。”

    他看似没心没肺的,但起身时目光扫了一眼身后的楚朝士卒,就像是在说“我可是你们晋王的安达,要带走她,你们奈我何?”

    吴克善知道自己提议把妹妹和女儿一起嫁给王笑是一个馊主意,但他并不觉得自己蠢……毕竟鬼才能想到那些汉人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王笑那人,送上门的肉都不吃,那才叫蠢。

    吴克善向来认为自己睿智得不得了,他虽没有什么战功,却极赞同中原的一句古话,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打仗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安稳富贵的生活吗?

    就像某些蠢才,拼了命去打仗,落下一身伤病,过得比自己好吗?

    吴克善认为是自己这份睿智维持了科尔沁二十年的安宁,现在天下格局又变了,需要自己再次发挥智慧了。

    比如,与王笑结拜为安达,好处可太多了,他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带走布木布泰。

    哪怕把孩子留在楚朝也没有关系。

    把布木布泰带走了,让她与王笑先缓一缓彼此的关系。等个二十年、三十年,孩子由王笑抚养长大了,要与兄弟们争权了、需要母族势力支持了,科尔沁再站出来,多好。

    然而,只听布木布泰道:“大哥你自己回草原吧。”

    “那你呢?”

    布木布泰摇了摇头。

    吴克善眼露忧色,脸上却泛起爽朗的笑容,大声道:“那好啊,你们和好了就好,多大点事啊?你都给王笑安达生了个儿子了,汉人那句话怎么说的,当一天夫妻是一辈子的情意,往后你服伺好他。”

    他虽是用蒙古语大喊,但显然也是说给王笑听的,接着又道:“你在关内要是受欺负了,就告诉大哥。大哥也看得出来,王笑安达也没多少银子了,短时间内是筹措不出军费继续打仗了。但没关系,关外的事有大哥在,哈撒儿的子孙再不肖,马背上打天下的本领也没忘。”

    布木布泰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她对吴克善不满,这才用弓箭射他。

    但见这个大哥虽然浑,至少还能看出王笑北伐之后没有钱粮了,那么,科尔沁就不会面对楚朝一味地服软,让人稍安心了些。

    “你走吧。”布木布泰道:“把孟古青留下,陪我些日子。”

    吴克善眼中闪过些疑惑,但眸子一转,还是应道:“好。”

    他又冲屋里喊道:“王笑安达,照顾好我妹妹,我虽然在草原上,但要有什么事,还是能得替我妹妹出头……哈哈哈。”

    他叫嚣得厉害,但毕竟他自己还在京城,不敢真跟王笑撕破脸,拍了拍脑袋,大步就走。

    布木布泰有些疲倦,又招过苏茉儿,吩咐道:“让我们的人都放下武器投降吧。把这里的防务交给他的人。”

    “陛下,他这是……要软禁你?”

    “别叫我陛下了,大乾朝亡了。”

    布木布泰又看了张嫂了一眼,道:“听说你在关内成了亲,生了孩子?”

    张嫂大感惶恐,连忙跪倒在地。

    “陛……主子,奴才知错……”

    布木布泰道:“你走吧,去陪你的丈夫孩子。”

    “主子……”

    张嫂大哭不已,跪着往前爬了几步,道:“奴才这条命是主子给的,只想报答主子……”

    “走吧,你比我幸运。”

    布木布泰挥了挥手,重新走回屋里。

    她向里间看去,只见王玄烨睡得很安详,王笑正坐在榻边,手里正拿着毛巾拧着。

    她就默默站在那里看着这对父子。

    王笑道:“放心吧,孩子病好之前我不会带走他……听说你好几天没合眼了,去睡一会吧。”

    布木布泰轻轻“呵”了一声,道:“现在想尽父亲的责任?晚了。你能从我身边带走他,却不能带走他对母亲的依赖。”

    “没你说的这么严重,我只是想给他更好的教育罢了。”

    王笑语气颇为平淡,又道:“你也不必想着通过挟制我逃走,你逃不掉的。”

    “是吗?”

    “嗯,我不是三年前了,现在我武艺很厉害,身上还穿着软甲,靴子里有匕首和火铳……总之我们不要在孩子面前动手。”

    布木布泰冷笑一声,目光看去,见他细心地给王玄烨擦了汗……动作颇为熟练,想必是照顾过别的女人给他生的孩子。

    这让她颇为不悦,转身走到外间的小床上躺下。

    她确实非常疲惫了,前些日子忙于政务又照料孩子,心神又紧张,透支了她所有心力。

    反倒是现在,虽然乾朝亡了,但王笑既已作了许诺。不管给的条件如何,她的精神还是放松下来。

    至于让王笑照顾孩子一晚上……她就当是自己大方,让他陪陪儿子。

    这个小床是缨儿以前当贴身丫环时睡的,缨儿个子小巧玲珑,床铺也不大。

    但布木布泰却是身材高挑,只好蜷缩着腿躺着。

    她迷迷糊糊睡着过去,睡梦中还是感到对睡这样的小床感到不快。

    她终究不是一个睡在外间就能心满意足的小丫环……

    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

    布木布泰有些惊讶于自己能睡得这么沉,低头一看,见身上披着一床被子,却不知是王笑还是苏茉儿夜里过来盖上的。

    下一刻,她猛然惊醒,想到孩子竟然一整夜没有哭闹。

    忙不迭起身一看,却见王笑抱着孩子正在屋里缓缓踱步。

    王玄烨今天气色好了许多,老老实实地趴在王笑肩头,懒洋洋的样子。

    布木布泰见此场面,突然心里一紧,害怕这孩子有了爹忘了娘,怕王笑把孩子的感情也全抢走。

    但王玄烨已经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嗡声嗡气道:“额娘醒了哦……我吵醒额娘了吗?”

    布木布泰摇了摇头笑了笑,柔声道:“没有,额娘是自己醒的。”

    “额娘,这个就是爹爹吗?没良心的爹爹吗?”

    一句话,王笑与布木布泰都愣了一下。

    王玄烨已经向布木布泰张开手,央求道:“额娘抱抱……”

    王笑微微苦笑,把孩子交回她手上。

    他知道小孩子没那么快接受一个从没见过的爹。

    ——不着急,慢慢来吧。

    至于想把孩子从布木布泰身边接走,王笑不是为了惩罚她,只是不希望孩子跟她学着唯我独尊那一套罢了。

    王玄烨还小,又生着病,倒也不急在一时半刻,王笑打算等半个月后家里人都进京了,先带着他与兄弟姐妹们玩几天,再慢慢接到自己那边。

    也算是给布木布泰一点适应的时间吧。

    ……

    这天之后,这个曾经的大清朝太后、大乾朝女皇帝便暂时在王家宅院里隐居下来。

    吴克善没带走孟古青,王笑对此虽有些诧异,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

    他就没打算扣留孟古青,迟早还是要送她回科尔沁,到时布木布泰必要让她传递消息……

    这点小伎俩王笑不放在眼里,就当是科尔沁留了一个人质在京城。

    于是,姑侄二人一个在东府、一个在西府,相比而言孟古青更自由些,王笑没派人禁止她出入,只是出门都有人看着,至于衣食用度,他更不至于苛待她们。

    嗯,王笑倒也想过给她们换个地方……但太麻烦了。

    他懒得处理这种事,想着等王康进京了,让王康再去找个宅院,不是很省事吗。

    毕竟京城刚收复,他还有许多琐事要忙……

    比如,北楚政权定鼎燕京之后,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就是济南大量的人员物资要迁回来,还有往后的钱粮也要运输。走漕运还是走海运?走漕运的话运河要大修,银子从哪里来?走海运的话,百万漕工的生计怎么办?

    比如,北方的所有粮食储备已经消耗殆尽,不仅是因为乾朝最后的挥霍,更多的是在经年累月的战乱中被消耗掉,清军退出关外时带走了一部分、焚烧了一部分。而寒冬已至,山西、河北今冬又有灾情,从哪里找粮食赈灾?

    再比如,边境要派兵马防御,就算不再修筑防御工事,每天也要消耗许多钱粮,关宁、蓟镇、宣大等地又再次成为了一个可怕的吞金兽……

    总之地盘、人口没多翻一倍,要花的钱粮却是成倍成倍的增长。

    北楚就像是个穷光蛋,把最后一块铜板都花在北伐上,现在翻开兜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每次进入皇宫,王笑都有一种穷到骨子里的感觉。

    除了钱粮,北伐战事的收尾,定鼎燕京之后的安排,大大小小的事也一大堆……

    偏他焦头烂额之时,竟有五十三名官员联名弹劾他,弹劾的罪名还很多,什么宫中骑马、夜宿皇宫、结交外虏、私通妇女……

    王笑翻到这些奏书的时候还有些诧异……你向我弹劾我自己?

    他稍微能体会到延光帝当年的愤怒了。

    ——国事繁重,你们正事不做,纠着我一点私人小事?

    但他也不像延光帝那样暴跳如雷,他能理解这些人。

    以前是流亡政权,有些事那些清流文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以大局为重嘛。现在回京了,气象不同了。

    巍峨的紫禁城,让人一看就想守护它的秩序。

    宫内骑马,马粪落在那价值连城的金砖上,成何体统?

    ……

    理解归理解,王笑认为这些人是太闲了,把一大堆的政务分派给他们。

    这种‘不计前嫌、反而委以重用’的态度很快赢得了百官的夸赞,并且又有人前仆后继地弹劾王笑。

    直到十多天后,这些官员被沉重的公务压得透不过气来,同时又有许多没能办好差事的官员被王笑狠狠地贬谪,这场闹剧才得以缓解。

    但也有个别官员,既拼命地完成了王笑压下来的差事,又孜孜不倦地弹劾王笑。

    比如,十多天下来罗德元都熬得形销骨立了……

    王笑也懒得理会,就当没看见那些奏折,照样天天在宫内骑马、忙不过来的时候依旧夜宿皇宫。

    至于与妇女私通,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跟谁私通了……

    “呵,闻风奏事,子虚乌有……”

    ~~

    偶尔有时间,王笑也会去王家看看儿子。

    他找了几个工匠,订制了许多拼图、积木之类的玩具,用以修复父子之间生疏的感情。

    王玄烨的风寒渐渐好起来,也恢复了些活泼的样子。

    小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被囚禁了,对于他而言,别提整个王家,就连王笑的小院子也是一方大大的天地。

    他觉得母亲这几天不像之前几天那样忙,终于可以多陪陪自己,反而开心了不少。

    布木布泰很庆幸,这年头因为风寒夭折的孩子太多了,她太庆幸自己的幼子终于还是挺过来了。

    回过头一想,她认为王玄烨这次生病怕是与自己称帝后太忙碌没顾上他,他心情低落有关。

    然后,她不得不承认的是,有爹娘在身边的孩子,看起来就是欢快得多……

    每次王笑陪着王玄烨玩,她就坐在一旁看着。

    儿子那莲藕一般的小胳膊小腿、欢快的笑声,王笑那英俊平和的面容、不经意间的趣话……她看着这些,感到像是一生的疲惫暂时得到休养。

    但也只能是歇养休养,她知道自己终不能长久拥有这一切,想与她分享的人太多了。

    这天王玄烨正坐在榻上玩积木,忽然问了一句:“额娘、爹爹……为什么萨仁嬷嬷不来陪我了?”

    王笑转过头,看了布木布泰一眼。

    布木布泰道:“她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回答得很好,但王笑却抱着王玄烨到了院里,指着院中的花木,说着花木的春荣秋谢,向孩子解释着生老病死。

    三岁的王玄烨已能隐隐约约明白这些,但王笑平静自然的语气并未让他感到恐惧,只是有些遗憾再也见不到萨仁嬷嬷……

    布木布泰手扶着门框、站在屋门处,看着这一幕。

    不管她认不认同王笑的方式,却能感受到王笑待儿子的态度。

    但她眼神里才泛起些柔和目光,忽然又想到当年王笑就是在她最依赖他的时候决绝地逃开。

    而现在,双方的地位互换了……

    王玄烨在院子里又玩了好一会,王笑把他抱在榻上,他不太想睡,嘟囔道:“绣绣姐姐怎么不来看我?”

    “绣绣姐姐是谁?”

    “她会给我讲故事呢……”

    “那爹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等到孩子迷迷糊糊睡过去,王笑站起身来。

    “你不该和他说那些。”布木布泰道。

    “什么?刚才那个小红帽的故事?”

    “萨仁死了的事。”

    “哦。”王笑随口道,“我以前在书上看的,有时候孩子并不是被‘死亡’吓到,是被大人的反应吓着了,只要我们表现得平静自然,而不是忌讳,他们不会觉得那是可怕的。”

    “呵。”

    王笑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想到自己刚重生之时,就是在这里和缨儿说的那个‘伐木累’的无聊老梗。

    他又道:“这孩子没把萨仁和苏茉儿当奴婢,你往后也少说这些吧,就算是让他多些家人吧。”

    布木布泰懒得理他,淡淡道:“你今天倒是闲得很。”

    “不是闲,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换成是王笑身边别的女孩子,这时候大多是十分关切,上前道一句“辛苦”然后嘘寒问暖。

    但布木布泰不同,她也不是什么女孩子了,只是应道:“假惺惺。”

    “随你怎么想吧,我走了。”

    “你……”

    王笑走到门口,听布木布泰还有话要说,回过头“嗯?”了一声。

    “你关不住我的。”

    “哦。”

    “我的蒙古名字是‘天降贵人’,我的儿子同样是贵人,他不会学你那套虚伪的东西,也不会是那些奴才的家人。终有一天,我会带他回到科尔沁,让他成为草原上的汗王。”

    “你想气我?我没想到你这么幼稚。”

    “幼稚”这两个字入耳,布木布泰有些生气,板着脸又道:“你能从我手中逃走,我一样可以做到。”

    “但我当时没有像你这样虚张声势。你说这些没有用的,只能显得你胆虚。”

    布木布泰侧过头,盯着王笑,目光有些凌厉、有些发肆。

    王玄烨已经睡着了,她不想再隐忍。

    她希望王笑发怒,而不只是平静地对待自己,她讨厌这种平静。

    王笑坦然迎向布木布泰的目光。

    他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很多东西,埋怨、愤怒、反抗,以及越来越多的欲望……

    他忽然发现,她这几天休养得不错,不像上次那般憔悴。她是打扮过的,唇抹了口脂,红的娇艳欲滴……

    她很漂亮,透着一股妇人的风韵,还带着危险的气息、高高在上的气焰……

    两人对视着,布木布泰向王笑走去,嘴里道:“胆虚的人是你,你怕我。”

    王笑隐隐有种冲动,想要一把按住她,狠狠教训她。

    她的眼神让他感到有怒火,以及别的某些情绪被撩拨起来……

    他仿佛能透过她的衣裳看到她丰腴有力又修长的腿,想起曾经那些日日夜夜里她向自己求饶……

    布木布泰又往前走了一步。

    “懦夫,来见我们孤儿寡母还要披着软甲、带着匕首和火铳的懦夫,你的力气连一个女人都不如吧。”

    王笑手指一动,想要一把将面前的女人拎起来。

    但他忽然瞥见了挂在墙上的弓,脑子里猛地回想起有一箭射来,穿透了自己怀里的蔡念真……

    他的眼神清明了一些,又淡淡“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道:“我要是不上你的当,直接走出去,你会很生气吧?”

    布木布泰一愣。

    “那……再见。”

    布木布泰张了张嘴,愣愣看着王笑就那样转身走了出去,蓦然地感到一阵空落落。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想和王笑大吵一架、打一架、用力咬住他的皮肉,想和他激烈地冲撞……

    她唯独不愿他那样不以为然地转身走开,这让她感到巨大的痛苦。

    她更恨的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再来。

    这不像当时在雍和苑,她想见他就能见他,他完全归自己所有……

    那么久都熬过来了,但到了现在,布木布泰反而觉得难以受忍这种痛苦,终于无力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了出来……

第1016章 迁都前(求月票求订阅)

    十二月十九日。

    吏部边上,原先的宗人府已经改成一个临时组建的衙门。

    王笑亲自给这衙门起的名字,叫‘京师搬迁事宜统筹规划工作组’。

    自从罗德元被调来工作组的那一天起,很快成为了其中最忙的人。

    “二十四日陛下与百官就要到京城了,相应的礼节都准备好了吗?对了……罗大人,皇宫里那些俘虏迁出去了没有?”

    “还在找地方迁,但瑞王府已经住不下了……”

    “住不下?不过是些虏寇的后眷,往哪迁不行?”

    “可这些人牵扯的不仅是建虏,比如哲哲的娘家是蒙古科尔沁,她女儿掌管蒙古察哈尔部;娜木钟的娘家是蒙古阿巴亥部,大儿子是察哈尔的亲王,小儿子是建虏的亲王,女儿嫁回阿巴亥部……晋王交代过,现在蒙古诸部、甚至女真诸部都有叛离建州之心,这些人都是重要的人质,对辽东格局有大用,不可出了差池……”

    “我不管这些,二十一日之前,皇宫必须腾出来……”

    “放心,我一定办好……”

    “罗大人,京城的民宅重新分划之事办得如何了?诸位老大人马上就要回京,他们的老宅里那些百姓都迁走没有?”

    “罗大人,山西的赈灾条例你拟好了没有?傅大人催得急……”

    “罗大人,南新仓、兴平仓、禄米仓、旧太仓所剩的粮食你统计好了没有?再不发?米怎么行……”

    “罗大人,晋王又骑马入宫了……”

    衙门内,一群官吏围着罗德元不停催促着。

    另还有几个官吏拿着公文站在门口排队,探头往里面一瞧,只看得到满堂的官服补子,飞禽走兽都有。

    有人颇为不耐,抱怨道:“这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怕什么?就是通宵达旦,他也得把我的事给办了。”

    “话说,为什么都来找他啊?他一个人能忙得完这么多事吗?”

    “呵。”一名官员冷笑了一声,讥道:“他有能耐呗,多的是工夫……”

    其实除了罗德元,整个北楚朝堂都处在这种连轴转的气氛中。

    大家都认为要在年节之前要完成迁都实在是太赶了,但没办法,晋王说一不二、只争朝夕。

    事实证明,只要逼一逼,压一压,这些官吏还是能够再提高一些效率的。

    这天到了傍晚,罗德元好不容易打发了一众同僚。

    他一整天饭也没来得及吃,饿得头晕眼花。

    但想到晋王如今行事越发僭越,百官畏惧其权柄,皆三缄其口,然大楚社稷岂可无人维护?他还是决定再进宫一趟,当面规劝晋王。

    约好的几个同僚却都没来,罗德元一个人孤独地走过左掖门。

    还未到金水桥,他感到深深的疲惫,抬头看去……觉得皇宫真的好大,真的好远啊。

    以前先帝都是在后宫与前朝之间的乾清门附近与臣子讨论政务,叫“御门听政”,但王笑又不住在宫里,懒得到乾清门,平时多在建极殿处理政务。

    罗德元好不容易走到奉天门,因昨夜未睡,今天又没有进食,只觉腿肚子发软,终于头一晃、昏倒在丹墀之前……

    等他昏昏沉沉转醒过来,睁开眼一看,只见自己已身处建极殿内。

    隐隐还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你是说他带着伊德勒去了西域?”

    “是,学生多方打听,有许多牧民亲耳听到他说,要离开清朝的控制范围,到瓦剌去。”

    “瓦剌?还没灭亡吗?”

    “瓦剌大概就是漠西蒙古,也称作‘瓦拉特’,如今分为瓦拉特五部,如准噶尔部、土尔扈特……”

    “准噶尔汗国?”

    “不是汗国,是准噶尔部,只是瓦拉特五部之一。这五部的盟主是固始汗,此人统治了青藏高原,建立了和硕特汗国,还占领了乌思藏地区。”

    “地图给我……简单来说,漠南蒙古就是内蒙;漠北蒙古就是外蒙;漠西蒙古也就是瓦剌五部,是西域;和硕特汗国则是西域和藏地的共主?”

    “学生也不太懂,大概是老师划分得这样。”

    “瓦剌还没变成准噶尔汗国吗?”

    “老师是说……准噶尔部统一了瓦拉特五部、又建了一个汗国?这消息学生未曾听说过。

    不过,准噶尔部的首领叫巴图尔,此人确实是个人物,他娶了固始汗的女儿,据说还长年与罗刹国作战,鲜有败绩。”

    “巴图尔……你还知道什么?”

    “暂时只有这些消息。”

    “苏简跑那么远做什么?”

    “据牧民所言,他像是在试图……改良黄教,融合蒙古?”

    “派一支精锐扮成商队去西域,把这小子杀掉,把伊德勒给我带回来。”

    “老师不利用这小子布局西域吗?”

    “他不好用,不用。”

    “是。可惜我们暂时怕是够不到西域。”

    “太穷了,没有银子和粮食什么都做不了……”

    “是啊,只怕这钱粮不足的局面在明年夏收之前都缓解不了。”

    “去那里搞点粮食银子……”

    罗德元知道这是王笑和夏向维在说话,他也听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但却是一股脑爬起来。

    “晋王!勿再穷兵黜武了!眼下绝非开拓西域之机……”

    王笑和夏向维都转头看了他一眼。

    罗德元正色道:“晋王,下官有事要当面禀奏。”

    “我没工夫听你说那些,你把自己的差事办好吧。”

    王笑说着,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径直往殿外走去。

    罗德元听到外面又传来了马嘶声,连忙往外跑去,嘴里喊道:“晋王!礼法不可乱,宫内不可骑……”

    话音未落,夏向维却是拍了拍他的肩。

    罗德元激动道:“夏大人,你该劝一劝晋王……”

    “你昨天夜宿皇宫了。”夏向维道。

    “什么?”

    “你昨夜就是在这建极殿里睡的。”

    罗德元一愣,转头一看,只见大殿果然放着一床被褥。

    他又转头往殿外看去,天光微曦,竟是一夜已经过去了,到了次日。

    “这……”

    “对了,罗大人,你还在宫中乘了御辇。”

    “你胡说,我没有!”

    夏向维笑道:“你晕迷的时候,就是用御辇把你抬上来的啊……”

    ~~

    王笑出了宫,打算回家睡一觉。

    他之所以把布木布泰幽禁在王家,因为他自己在京城有地方住,就是他和淳宁成亲后住的公主府。

    嗯,他家在什刹海边上,离皇宫也近。

    更难得的是,瑞朝进京、清朝入关、乾朝立国,这座公主府历经三朝都被没有被人占据,保持了原来的样子。

    想必是当时唐芊芊和布木布泰都刻意保全这座府邸。

    在王笑想来,芊芊当然是出于好心,至于布木布泰,必是打算留着它用来幽禁自己……

    现在家里人都还没进京,公主府空空荡荡的,除了侍卫,连丫环婆子都没有。

    王笑懒得操心这些,活得十分邋遢。

    ——反正也就剩几天了,等迁了都,也就不这么忙了……

    他昨夜又忙了个通宵,把公务都分派下去,现在打算狠狠睡一个白天,于是靴子也不脱,直接就往榻上一躺。

    躺了一会,他想起来靴子里还有火铳,又爬起来放到一边。

    出乎意料的是,接着竟是睡不着了。

    离家三个多月,他也十分想念家里人……这两天尤其思念秦小竺,每次闭上眼就想到秦小竺的绝招……

    想要那种有力、强烈、充沛的……

    王笑于是告诉自己,她们过几天也就来了。

    还是先睡觉吧。

    但他又发现屋子里到处都是一股发霉的气味。

    向地上看了看,又出现了老鼠屎,抬头一看,横梁上还有一张大大的蜘蛛网……

    王笑一想,自己妻子虽然多,平日里家务事自己全不操心就算了,空了这么多年的屋子要是还等她们到了再扫洒,实在说不过去。

    他爬起身,招来一个亲兵吩咐道:“去找些人来做个大扫除。”

    “晋王,万一混进刺客未免不妥,如在屋里抹了毒……是否挑选一些信得过的下人来?”

    王笑要是有闲工夫挑选下人,就不等到今天了。

    他也懒得再操心这事,正打算在院里活动一下好继续睡,一名亲兵走进来,低声道:“晋王,刚才卑职看到姚启圣在府门外踱步了一会,像是有事想求见晋王。”

    “人呢?”

    “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很犹豫,最后还是走了。”

    “去查查他去了哪里……”

    ~~

    王家。

    “娘亲,爹爹说我以后叫你娘亲,不要再叫额娘……”

    “嗯,好。”

    “爹爹怎么不来看我呀?”

    王玄烨坐在毯子上,用积木盖了一个大大的房子,很想向人展示他的成果。

    布木布泰想了想,也不再说王笑没良心了,只是应道:“你爹爹很忙,要治理天下事……”

    距离王笑上次来已过了三天,她觉得比以前在大清宫中那种孤寂的日子难捱得多。

    那边苏茉儿带了早食进来,让婢子给王玄烨喂着,向布木布泰轻声道:“主子,奴婢在想,你那一招棋是否可以告诉王笑?他许是能知道你是为他想的。”

    “他先叛我,我为何还要告诉他?”

    “可万一他从别人嘴里听说了……”

    “他问都不问就诛杀了范文程、索尼等人,可笑这事偏只有两个重臣知道,且看他还能不能查到。”

    苏茉儿叹道:“奴婢只怕他查得不清不楚,又要误会主子了。”

    “随他怎么想。”布木布泰淡淡道,“他若待我好,我自会把事情告诉他。但他那样的态度,我若还替他张罗,让人当我在献殷勤。”

    “但要是那些人真打过来了,他更要恨主子……”

    “那就让他恨我好了……”

    ~~

    “钦天监?”

    “是。姚启圣离开晋王府后,去了钦天监,见了监正汤若望……”

    王笑听了‘汤若望’这个名字,又让人去找了个了吏部的官员来,陪自己去一趟钦天监。

    那吏部官员不会骑马,王笑便与他上了马车,一路听他介绍。

    “汤大人虽然是佛郎机人,但先帝在时他就到我们楚朝了,帮朝廷铸造了红夷大炮。还写了一本书叫《火攻挈要》,当时先帝建武镶卫,火铳也是他帮忙造的。

    另外,我大楚开国以来,历法用的是大统历,袭承的是元代的授时法,因推算日食不准确,百官一直要求改制,于是先帝让汤大人修著了延光历书。

    历法大事关乎农时,建虏入关后并未为难汤大人,让他继续担任钦天监正。这次乾朝投降后,晋王未曾交代过要换钦天监监正,也就依然由汤大人主事……”

    历法这东西吧,按照王笑的理解简单来说,就是观测地球、太阳、月亮之间的角度和距离之类,然后推算出时间、节气、气侯、天象等等。

    比如,楚朝现在的历法分平年、闰年,平年三百五十多天,闰年三百八十多天。

    而王笑记得,历史上祖冲之就能计算出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还精确到后面的小数点,细思就非常厉害。

    这种事要用到天文、几何、物理、数学、地理等很多理科知识,王笑这种学渣也不懂,只知道很重要就是了……

    到了监天钦,他很快就见到了汤若望。

    汤若望长着高鼻梁、大胡子,但除了长相,言谈举止已经和楚朝人无异、

    王笑随口和他聊了两句之后,汤若望高兴得几乎要发疯,在他眼里,眼前的晋王实在是太博学、太博学了。

    这是他到楚朝近三十年来,第一个主动说出‘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人……上帝啊,要知道就连他自己,也都习惯把家乡称作‘佛朗机’了。

    这位晋王竟然还懂得以六十位进制来计算时间……哦,上帝!这个年轻而英俊、伟大而谦逊、博学而包容的亲王,一定会主宰全世界。

    ……

    “晋王,你居然还认识方以智方大人吗?他在京城时,下官有幸与他谈论过天象,那真是一个睿智的年轻人,下官真是太渴望西方的学术能与东方学者们探讨了……”

    “……”

    王笑有一点不耐烦了。

    其实汤若望说的大部分东西,什么球面和平面的三角学公式之类,他都听不懂,只偶尔涉及到一些常识他才能说上几句。

    但汤若望十分热情,说着说着又说到多尔衮,认为多尔衮是一个“奇怪的人。”

    “哦?他哪里奇怪了?”

    “摄政……不,多尔衮让我为清朝修历法,要让清朝的历法胜过楚朝,但他却又告诉臣下‘宁使大清无好历法,不可使汉人懂学术’。

    他还说‘大清有三个民族,满人尊重你们,但汉人和蒙古人不会包容你们,你们必须以谨慎戒惧作为准则,不得在皇宫之外翻译书籍’,他明明知道这些学术的作用,却禁止我与人探讨,真是奇怪啊。”

    王笑心想——所以我厌恶这个大清帝国啊……

    他向汤若望道:“你是一个纯粹的人,以后你可以随意与别人交流学术了。”

    “啊,女帝陛下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各族臣庶皆是乾朝子民……”

    汤若望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才想到自己说错话了,眼珠子一转便低下头。

    王笑懒得追究这些,问道:“今天姚启圣找你有何事?”

    “姚大人?他问的是上次荷兰使节来京城之事。”

    王笑一愣,反问道:“荷兰使节?”

    “是的,从巴达维亚来的约翰纽霍夫大人。”

    “仔细说说。”

    “是,他们是在十月初到京城的,他们并不知道当时济尔哈朗已经退往关外了,他们想要和清朝签订贸易协定,并提议帮助清朝对付大楚,比如愿意卖给清朝火器,配合攻打登莱等等。

    这些贪婪的尼德兰人妄图阻止雄才大略的晋王北伐,要求清朝在战后把琉球和濠境还给他们。

    但当时女帝陛下已经登基了,她一开始下令把荷使团关在四夷馆,不许他们见任何人,不过后来,她还是召见了荷兰使团。

    下官当时被召去作通译,女帝陛下让下官告诉约翰纽霍夫:乾朝就是清朝,大楚的北伐并不顺利,战事还要持续很久,清朝愿意与荷兰合作。”

    王笑问道:“怎么个合作法?”

    “初步定下在明年三月,荷兰海军司令巴萨拉·博尔特将军会率领由十二艘战舰、三十艘轻型战船组成的舰队,从巴达维亚出发攻打登州,范文程大人会与他进行联络,清军由陆地与他们夹击大楚……”

    “姚启圣为什么又找你问这事?”

    “哦,与荷兰人谈判之后,女帝陛下留下了范文程、郝索尼两位大人议事,姚大人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下官认为乾朝投降了,这个合作就停止了。失去了联络,博尔特司令怎么敢攻打晋王呢……”

    ~~

    时近黄昏。

    王玄烨趴在门槛上,从这边爬到那边、又从那边爬到这边,努力迈着自己短短的腿。

    布木布泰坐在小院里,默默看着儿子玩耍。

    她知道王笑的家人们年底可能就会进京,到时他就会把儿子带走。

    六天陪一天,未免也太漫长了……

    一道剪影落在院里,遮出了屋檐下的余晖,王玄烨抬头一看,脸上咧出笑容。

    “爹爹,你看我搭的大房子哦……”

    布木布泰转过头,看到王笑,她心神一颤,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但很快,她察觉到王笑心情并不好,于是她也脸色一冷,转身走进屋去。

    王笑抱起王玄烨,就着他搭的积木说了一会。

    等这孩子介绍完他的成果,王笑才道:“爹爹有话和你娘亲说,让苏茉儿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王玄烨长长的“嗯”了一声表示思考,并不太乐意。

    “吃完饭让苏茉儿带你去找猫猫玩?”

    “那好吧。”王玄烨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又道:“爹爹让娘亲开心好不好……”

    苏茉儿被叫过来领走王玄烨时颇为担忧,深深看了布木布泰一眼,才抱着孩子走开……

    等旁人都离开,屋内只剩王笑与布木布泰,他的脸色就渐渐阴沉下来。

    “为何不告诉我?”

    “不懂你在说什么。”布木布泰淡淡道,“但不管是什么事,我凭什么告诉你?你是我的谁?”

    “嘭!”地一声重响,王笑一脚踹翻屋中的桌子。

    “我三千将士葬身大海,你为何不告诉我?!”

    他只觉火气顶上来,眼中已满是怒意。

    北伐几次战役,楚军加起来都没损失三千人,但唯独就那两艘运兵船被无声无息击毁在海里。

    王笑想到船只缓缓沉下去,船上那些将士毫无办法逃生,就感到窒息。

    那些都是他最精锐的士卒,有从辽东投效过来的包衣、有从北方逃来的难民、也有山东河南参军的青年,满怀着收复河山的热情登海北上,却随着沉船被海浪吞噬,连一个敌人都没能杀死,半点功名都没挣到……

    王笑入辽东从戎以来,麾下从来没有哪个士卒牺牲得这般毫无价值。

    “若今日不是我去逼问姚启圣,是不是三千将士就死得悄无声息?!我还派人到朝鲜去苦苦搜寻……你竟敢瞒着我,你还敢和荷兰人谈合作……”

    “是啊!我许诺把濠镜、登州、琉球交给他们通商,他们答应攻打你山东腹地,我的清朝亡了、乾朝亡了,我要把你的楚朝带着,和我一起陪葬!”

    “够了!”

    “王笑!你凭什么对我呼来喝去?”

    布木布泰逼上前一步,再次用她凌厉的目光盯着王笑。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北伐之后,你的实力是最虚弱的时候,你的兵力、钱粮根本就不足以覆盖北方。

    现在你要守的不是德州防线了,不是几条太行陉、几处雄关险塞,是万里的长城……这些,我都告诉那些红毛鬼了。

    哈,你不是厉害吗?南取琉球、北抵燕山,能与全天下为敌?但我告诉你,我就是要毁掉你的心血。你恨我?那我干脆杀得生灵涂炭,让你恨得值……”

    她话到这里,王笑忽然一把扼住她的脖子。

    “别再激怒我,我最讨厌你们勾结外夷对付内敌。”

    他少有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候。

    昨天一夜未睡,今天又熬了一整个白天,他眼睛里已有红丝。

    这一刻他的表情显得很凶狠,手中力道半点不收,手指已掐进布木布泰脖颈上的肌肤……

第1017章 梦一场(求月票求订阅)

    锦衣卫衙门。

    这一任锦衣卫指挥使小柴禾终于入主象园了。

    他走过长长的走廊,进入一间刑讯屋,搬开椅子,坐在姚启圣面前。

    “我知道的全都已经告诉晋王了。”姚启圣道。

    “我知道。”小柴禾道,“我需要记录细节。”

    他向身边的文吏点了点头,再次开始了问询……

    “荷兰使团的事,重新说一遍。”

    姚启圣道:“十月初二,我刚刚从刑部大牢出来,被任命为大乾朝礼部主事。十月初四,荷兰人到达京城,是我安排他们进入四夷馆……”

    “他们从哪里登陆的?”

    “天津大沽港。”姚启圣道:“他们进京时,晋王的大军还在固安县一带。等到十月初十,他们离开京城时,京城尚未被包围……”

    小柴禾看着文吏把时间记好,又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

    “使团有多少人?乘坐什么船来的?”

    “进京的有一百十七人,船上应该还有留守的士卒,至于乘坐的船只……”

    姚启圣想了想,道:“按他们带的通译的说法,主船应该叫‘纳尔登号轻型战列舰’,据说甲板上备有四十门炮,另外还有四艘护卫舰……”

    “十月初四……大沽口……娘的……”

    小柴禾凝视着地图,脸色渐渐沉重起来,低声骂了一句。

    “他们有没有说过,抵达大沽口之前遇到过我们运兵船?”

    姚启圣道:“他们的说法是‘楚军水师实力低劣,我们刚刚击败了他们的一支舰队’,当时我们是不信的,认为他们在吹嘘。”

    一句话,小柴禾突然感到愤怒。

    实力低劣?从登州到山海关这一段海路很短,当时从未想到会遭遇到敌人的战舰,运兵船上的火炮配置并不多……

    碰巧被那样轻而易举地击沉了,又成了人家口中‘击败了他们的一支舰队’?

    姚启圣感受到小柴禾的愤怒,低声道:“此事,我们一直不相信是真的,大楚能收复琉球,足见水师实力。因此,我们并未把荷兰人这句话当成一回事,加上通译说得不清楚……柴指挥使,我们真的以为他们是在自夸。

    直到昨日,下官听说……大楚失踪了两艘运兵船,晋王派人往朝鲜、辽东等地寻找,下官一想,或许荷兰人口中的‘舰队’指得便是这两艘船只。

    下官今日想要求见晋王,为的就是禀报这个猜测……”

    “是吗?”小柴禾冷冷道,“但你并没有求见晋王。”

    姚启圣并不慌乱,道:“下官并无实证,也不敢确定,故而先去钦天监找汤大人了解详情。”

    “与荷兰人勾结之事你可参与了?”

    “下官只负责招待使团。”姚启圣道,“但我认为,此事有些古怪。”

    他沉吟着,缓缓道:“荷兰使团抵京之时,晋王已攻至固安,离京城只有一步之遥;武定侯破居庸关在即;济尔哈朗已逃往关外。

    当时乾朝上下已经决定要投降大楚,这种情况下,与荷兰海军合作根本是无益之事,乾朝不可能撑到明年三月,他们的舰队从万里之外出发过来。

    退一万步而言,就算到时荷兰海军真来了,发现大楚已经收复中原,乾朝又无人与他们联络,他们岂敢轻易开战?”

    小柴禾问道:“所以,你想知道范文程、索尼等人商议了什么?”

    “是。”姚启圣皱皱眉,低声自语道:“可惜,如果当时我们知道荷兰人击沉了运兵船之事,只要扣下他们的使团,或可以作为一个投降的筹码……”

    ~~

    王家。

    “荷兰人说的对,我和他们一样,是瓜分糕饼的人,而你们这个孱弱的中原,就是要被我们瓜分的糕饼。强者分食天下,我何错之有?!我告诉你,我没有勾结外夷对付内敌,我就是你的外夷,就要……”

    布木布泰还在说着,王笑掐住她脖子的手愈发用力。

    她呼吸不过来,脸色涨得一片潮红。

    她目光落在王笑脸上,渐渐失神,又想起当时那些幻想……

    晋王妃……

    她已经退了大大的一步,不再把他视为禁脔,愿意只成为他妻子当中的一个。

    至少也该是个晋王妃。

    他本该在天坛亲手扶起她,向天下人宣告给她这一个名份,也给他们的孩子一个名份……

    布木布泰脸上潮红愈浓,努力想要喘息。

    她想到无数次在王笑身子下面喘息的场景……

    预想中,多年未见,他本该再次与她合为一体,以名正言顺的夫妻身份抵死交融……

    “……”

    喘息声越来越剧烈,她仰起头,无力地倒在榻上。

    “王笑,我要奖励你……”

    “嗯?”

    “我很满意,所以要奖励你。”她眯着眼,搂住他的脖子。

    她知道只有这样,等他做对了事,再给他奖励,才能长久地驾驭他。

    “你收复了琉球,那些红毛鬼并不甘心。琉球是他们在长崎和巴达维亚之间的重要据点,他们要完全掌握西洋与楚朝、朝鲜、倭人间的贸易,必须要重占琉球。现在他们正在寻找陆地上的盟友,对你进行反攻……

    但没关系,我以清朝的名义与他们贸易明年他们就会送来两百门大炮、许多的火铳和弹药,到时我们便扣下他们的商船、歼灭他们的舰队,一举除掉这个祸患……

    放心,我不会折损大楚的上国颜面,在世人眼中,贸易只会是清朝与他们做的,也是他们率先开始挑衅。等事成之后,你只要对外宣称,击败了清荷联军、缴获了大量的火炮……

    此事便交由我来办吧?我会派人继续与红毛鬼联络,只要你信得过我……”

    脑海里,她仿佛再次感受到了王笑的身体的温度。

    他压过来,问道:“为什么这么做?”

    “世上生民如羊、强者如狼。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去捕杀这些狼了,记得吗?在盛京我们就是这么做的,我们……一起……没人能动我们一分一毫……”

    “我们……一起……”

    ……

    一瞬间,窒息感袭上来,预想中的场面轰然破碎……

    布木布泰睁开眼,只看得到王笑正扼着她的脖子,脸上已有杀意。

    她想到今日从头到尾,他说的都是“何为瞒我?”“别再激怒我。”

    呵,以他的聪明,怎会想不明白事情的始末?

    但他还是愤怒,因为他的怒火无从宣泄,更因为他对自己充满了偏见……

    这般想着,布木布泰甚至觉得让他掐死了自己也好,她要他冷静下来之后为此抱憾。

    就像那个死在自己箭下的蔡家丫头,活着的时候得不到他的心,只能以死来占。

    但,她不是那种蠢丫头,何况幼子不能没有母亲……

    ——“我从来不认输,我就是要故意激怒你。”

    布木布泰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兴奋起来。

    她开始像一只母豹一样拼命挣扎着,忽然用脚勾住王笑的脚,把彼此都带倒在地。

    “你杀我?!”

    摔倒的瞬间,王笑终于松了手,她嘶吼了一声,反过来扑向王笑,试图压住他。

    但她的手腕却被王笑一把捉住,动弹不得。

    “呸……”

    布木布泰一口啐在王笑脸上,一低头就往他肩颈上狠狠咬住。

    这一刻她感到好开心,她终于看到他因为自己而愤怒、因为自己而失态,终于与他厮扭在一起、纠缠在一起,要生要死……

    她咬得很用力,很快,有腥咸的血溢在她嘴里。

    她愈发感到开心,松开嘴,眼里却猛然泪如雨下。

    王笑痛哼一声,翻过身,把布木布泰整个人压在身下,她奋力挣扎,用身体的每一部分去撞他,感到三年多以来的痛苦都在这一下下的碰撞中渲泻而出。

    她是草原上长大的女人,像一匹烈马,又像一只母豹子。

    两人扭打着,各自都出了许多汗,布木布泰颊边的长发被汗水与泪水浸湿,手腕被王笑死死握着,勒得通红。

    “凭什么?你凭什么恨我?!全都是你对不起我!”

    “是你在激怒我。”王笑道,“别以为我不知你怎么想的,你想让我觉得我误会你了,然后原谅你……

    你在算计我的情绪,你指望我把这件事交给你办,让你重新掌握权力。但我告诉你,这不是你可以拿来利用的事!”

    王笑看得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荷兰使团击沉自己的运兵船,布木布泰事先是不知情的,所谓的合作计划也只是一个陷阱。

    但他恼怒的是,她竟敢瞒着这样的事,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而她那些凶恶的话语,每一句都在提醒着他,她代表着整个大清王朝……

    愚民、禁锢、文字狱……今天京中的所见所闻,还有她的叫嚣,都在激起他的憎恶。

    “不可使汉人懂学术”“宁与外邦,不与家奴……”

    一直以来,在他眼里,她像是清王朝的化身,骨子里都带着那些病根,永远站不到他的立场……

    “你去死吧!”布木布泰嘶喊道,拼命想要把腿从王笑身下抽出来踹他。

    泪水沾湿了她的脸,她终于在王笑的注视下偏过了头。

    她讨厌他那带着憎恶的目光,于是愤怒地大喊起来。

    “你明知道我是怎么打算的!你就是对我有偏见!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我在算计你,你问问你自己,换成周眉和唐芊芊,你会不会这样?!”

    ……

    扭打了良久之后,两个陷入沉默。

    屋子里只有他们沉重的喘息声。

    ——偏见吗?

    王笑不知道。

    他目光落处,布木布泰的胸膛起伏着,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像曾经无数次和自己抵死纠缠之后……

    “骗子。”布木布泰忽然冷笑道,盯着王笑被咬出血的肩颈。

    “你不是披着软甲吗?怎么?忘了?不怕死在我手上了?”

    她似乎很高兴,眼神再次凌厉起来,又道:“你会死在我手上,我会把你的软甲剥下来,把你的火铳丢开,一口一口咬死你……”

    王笑用力把她的手压过她的头顶,死死按在地上,道:“我不是三年前了,你斗不过我的,我警告你,别再我面前耍心机,别再惹怒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布木布泰扭着腰肢挣扎着,嘴里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

    “你气我不像你那些千依百顺的小丫头,你气你征服不了我。

    你觉得你好厉害,赶走了清朝、收复了京城,你就该知道所有事。你讨厌失控,你受不了任何事、任何人不受你的控制。哈哈……你和我一样,你也永远在篡夺权力。

    但我就是你控制不了的人。我,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永远是你的女主人,你只是我的一个男宠!”

    “你还在激我,我告诉你,没有用。”

    “没有用吗?”布木布泰挣扎得愈发用力,呼吸也愈来愈重。

    她的修长的双腿在王笑身下起伏、厮磨。

    “没用吗?那这是什么?本宫告诉你……朕告诉你……”

    “你的大清、你的大乾已经完了。”

    “但朕还是你的女主子……朕告诉你……”

    “嘶!”

    王笑一只手紧紧摁住布木布泰的手,另一只手猛地把她的衣服撕扯开……

    他忽然想到今天早上家里那发霉的被褥,它不是自己睡不着的原因……

    布木布泰话说到一半,忽然长长地哼了一声,闭上眼。

    “嗯~~”

    刚才脸上的潮红才褪去又泛上来,她把整个身子用力拉长,紧紧绷着脚背,一阵颤粟……

    她漫长的等待在这一刻化成巨大的满足。

    她紧紧地、用力地包裹着王笑,手上的力气卸了大半。

    但她嘴里却不服输,又继续说道:“朕告诉你……朕要你……来伺候朕……王笑……你看你多听话……”

    “是吗?”

    王笑忽然停下了动作。

    “谁伺候谁?”

    布木布泰皱着眉,偏过头咬着牙。

    她感到他在一点点抽离自己……

    她终于……抬起脚环住他的腰,重新挤了回去,用无声地动作做为回答,却还倔强地不肯说话……

    但王笑太了解她了,了解她身子里的每一个习惯,了解她每一个表情的含义。

    每当布木布泰微皱起鼻子,无意识地哼出一个轻轻的声音,他便停下来。

    “女主子?是吗?”

    布木布泰不应,她奋力想反扑过去,像一匹烈马想要掀翻王笑。

    她想要跨在他身上,继续……

    “朕……就是你的……女……主子……”

    “是吗?”

    “你休想……让朕……服……服输……”

    有汗水滴在毯子上,“嘭”的一声,衣柜被纠缠着的两个人撞倒下来……

    ~~

    十二月二十一日。

    王笑枕着双手躺在床上,看着横梁上的蜘蛛网发愣。

    今天一觉醒来,他又想起了那天的激烈纠缠……

    布木布泰不同于小竺,小竺虽然也有力,但不敢那样放肆。

    她也不同于芊芊的延绵悱恻、眉儿的青涩体贴、明静的温柔似水、缨儿的玲珑乖巧、朵朵的羞怯娇弱……

    她比她们都多了几分危险的气息……

    王笑摇了摇头,挥散脑子里这些有的没的。

    他依然把布木布泰幽禁在王家,因为他知道她的野心与掌控欲并不会随着一时的欢愉而消散。

    他绝不敢让她接触到自己的权力。

    至于她那个骗荷兰海军过来歼灭的计划还要不要实施?

    范文程和索尼都已经被自己杀掉了,姚启圣倒是个海战方面的可塑之材,可惜并不懂计划的具体细节,没有办法与荷兰人联络。

    除非,有把握掌控布木布泰,使她完全依自己的心意办事……

    没有把握。

    那天在她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候,她嘴上都不肯服软。何况是一个漫长的实施计划的过程,难保她不会借机构建自己的势力……

    ——那就不必用她那些阴谋伎俩,慢慢积蓄实力,终有一日,大楚水师可以堂堂正正打到巴达维亚,必把这笔帐算个清楚。

    ……

    王笑也在反思,自己是否对不起布木布泰?

    既不给她任何名份、幽禁着她,却又……

    ——但当年她也没给自己什么名份,唔,她还用铁链捆着自己……

    这样一想,王笑也就安心了些。

    他捶了捶酸麻的腿,起身,准备出城去接家里人。

    出了府门,看到已经备好的马匹,王笑沉吟片刻,道:“今天不骑马,去找辆马车来。”

    ……

    马车缓缓出京,王笑一路上翻阅着公文,嘴里却无意识地轻声哼着。

    那是一首老歌,他也不记得词,翻来覆去也只会一两句。

    “我们委屈了自己成全谁的梦想……早知道是这样,像梦一场……”

    ~~

    十二月二十二日。

    从济南迁回京城的车马已经走到了南海子。

    这是浩浩荡荡的的队伍,皇帝周衍的御驾就在其中,王笑自然是要率百官出城迎接。

    因为他一片忠君之心,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皇帝,于是到了欢迎的地点之后又往前赶了一大段路,在南海子便与队伍汇合……

    一家人相见,自然是其乐融融。

    但王笑看到诸位妻子笑语嫣然的模样,心中却平添了一份愧疚。

    虽是一路舟车劳顿,她们见到王笑异常开心,围着他叽叽喳喳说想念京城风物。

    “想看看芊芊姐在积雪巷的院子……”

    “是啊,明静你都不知道吧,芊芊姐就和我的那个小院隔得不远呢,哼……”

    “现在大家可以一起住什刹海那边呢……”

    “但那个院子比济南的王府还小一些哦……”

    聊了好一会,左明静才想起什么,小意提醒王笑道:“笑郎是否先去谒见陛下?”

    “哦,差点忘了。”王笑点点头道:“那我一会就回来。”

    他起身,下了这辆大马车,往前面的御驾走去。

    这段路颇长,王笑一路上想着如今收复京城了,不管怎么说,周衍作为天子总该是欣慰的……

    “陛下在车上吗?”到了御驾前,王笑向一个太监问道。

    “是……禀晋王,陛下一路劳累,龙体欠安,这两天都不见人。”

    王笑微有些讶异。

    他不觉得周衍会因为生病而不见自己。

    “我有许多事禀报陛下,还是通传一声吧。”

    “是。”

    那太监绝不敢忤逆晋王,哪怕陛下交代过不见人,他还是拼着被责罚走上前,轻声向马车里道:“陛下,晋王求见。”

    马车里没有人回答。

    他老老实实地站了一会,正感到为难,王笑已经走上前,一把掀开那金灿灿的车帘。

    那太监抬眼往马车里一看,脸色在刹那间变得煞白。

    他慌忙就要跪下,嘴里一句惊呼脱口而出。

    “天呐……”

    “闭嘴。”

    王笑冷冷扫视了他一眼。

    “是。”那太监伏在地上,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王笑上了马车,重重摔下车帘。

    马车里那人穿着皇袍,却已吓得脸色惨白,抖得不比外面的太监轻。

    王笑一把提起他的衣领,恨铁不成钢地低声叱道:“你好大的胆子,陛下人呢?”

    “我……我……”

第1018章 指鹿者(求月票求订阅)

    北楚处理政务的大概流程是这样,各部官员把公文发到内阁,几位老大臣给了处理建议,再交给王笑审批。

    王笑偶尔……或者说有一部分时候会懒得审批,于是把很多常规的公文将给淳宁和知事院过一遍,最后再盖上章。

    这个章,名义上是楚皇帝周衍的章。

    只有经过这个流程下达的圣旨和公文,才是合规的楚皇帝周衍的指示。

    至于周衍自己下达的命令,则是不合规矩的,顶多只能算是‘中旨’,百官爱听不听。

    这个内情许多人都知道,心照不宣而已。就连北楚的一些士绅私下里谈起时局,也能说上一两句。

    “知事院即司礼监,乃晋王之钤章也。”

    “然也,而晋王,乃大楚摄政王也。”

    “哈哈,皇姐夫摄政王也……”

    但也有很多人是不知道这些事的,毕竟王笑虽然从不掩饰,但也没有大张旗鼓宣传。

    有些人,权职远远不够高,平时上折子都是交给自己的上差,离议院老大臣都隔着好几层,没人给他说上头那些事。嗯……人家老大臣的票拟是谁批的,小芝麻官管得着吗?

    又有些人,不但权职不够高,性格还难相处,平时旁人自然懒得搭理他。

    更有些人,不但性格难相处,万一知道了这些事还要闹事、更会牵连别人,那旁人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更要避着他……

    罗德元就一直以为批红都是出自于陛下之手。

    在他眼里,虽然有晋王这样的辅政之臣,但陛下也非常勤政。

    陛下虽然不早朝,却不设司礼监,亲自处理政务,甚少有纰漏。

    这两年来好几次晋王统兵在外,陛下依然把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

    虽然晋王还是有很多逾礼之处,但大楚真是君明臣贤,相得益彰,蒸蒸日上……

    于是,十二月二十五日这天,罗德元就收到了一封合规矩的公文,平调他为山西汾州知州。

    不仅是他,一共有近两百名官员同一时间被分派往河北、山西、陕西、辽东各地。

    而且这些官员或者是最近陆陆续续弹劾过晋王的,或者是平素就不曾依附晋王一党的。都被或贬谪、或平调,全打发出京。

    更耐人寻味的是,天子仪驾本定在二十四日回京,如今却说‘圣体抱恙’,暂时停留在南海子的南苑行宫……

    这次,就连罗德元也感到有哪里不妥。

    他收到调令的时候,人还在京城南边大红桥准备迎驾呢,才来得及向快马前来传发调令的侍卫问一句:“可是,本官手上的公务……”

    “罗大人,汾州知州空缺已有三月,请你马上赴任,卑职这就送你去汾州。”

    “现在?!”

    两个侍卫已不由分说走上前,驾起罗德元就走。

    “慢着……本官的家眷……”

    “罗大人的家眷,卑职会派人去接。”

    “但……本官不会骑马啊……”

    说着话,罗德元已经被推上了马,一个侍卫跨上来,环腰抱住他,以不容反驳的口吻道:“请罗大人放心,卑职可以载你。”

    “……”

    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迎驾的队伍中,以及京城各部衙门。

    从南海子回来的轻骑四出,如绑票一般把诸多官员强行带上往各地赴任的路途……

    朝堂上谁不是一点风吹草动就惊觉的兔子?这样大手笔的人事变动,若说没出事谁都不信。于是文武百官大惊失措。

    要知道,再过五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这样的大冬天去上任?让人在风雪旅途里过年?

    “晋王行事,还是如此雷厉风行啊。”一名小官转头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感慨了一句。

    他是官选考试入仕的,是正儿八经的晋王一系,因此嘴上虽然在感慨,其实心里定定的,什么都担心。

    “是啊,晋王还是这样只争朝夕啊。”

    “忽然感觉京城好清静啊。”

    “莫不是前阵子罗大人他们弹劾晋王,‘陛下’生气了?”

    有人便会心地笑起来,道:“那必是陛下生气了。”

    “不,晋王素来宽弘,绝不会让陛下因此小事处置他们,此事必有蹊跷……”

    “还能有什么蹊跷?总不会是……”

    说话的人话到一半,猛地停下嘴。

    ——总不会是晋王在排除异己吧?为了什么?

    气氛陡然变得神秘起来。

    已经没有人在乎那些清流直谏之臣在路上冷不冷、辛苦不辛苦了,各个官员们眼视对视之间,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该不会要变天了吧?”

    “就算不变天,晋王凭这次的大功,也该加封……”

    “封无可封了,再往上,还不是得变天……”

    “嘘,晋王不喜欢旁人多事,别记了姚文华、何良远前车之鉴……”

    “各司其职,各司其职……”

    这四个字在北楚官场,仿佛成了保命符。

    二十天前天坛的血雨腥风才刚刚落幕,许多人都担心着王笑是否又在计划着进行一场清洗……

    ~~

    “我是在保护他们。”王笑道。

    夏向维微微一愣。

    他刚从京城赶到南海子,向王笑说了一大通,比如“罗德元等人虽屡次弹劾老师,却是出于一片公心。除了浪费一点纸墨,并不能造成妨害。这种人像路边的石头,老师不理他便是了,又何必去踢一脚?”

    王笑摆了摆手,道:“我知道,现在还敢弹劾我的人,除去个别邀名取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刚正不阿,是难得的人才。正因如此,我才要保护他们。”

    “保护?”

    夏向维心想,让人家在年节之际饱饮风霜之苦,也叫保护?

    “带你去见见陛下吧。”王笑忽然说道。

    “是……”

    师生二人穿过南苑行宫,一路走进周衍下榻的宫殿。

    夏向维目光看去,只见周围护卫森严,殿门前站着几个太监,领头的那太监看起来有些紧张。

    这让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在那太监脸上扫了扫。

    “他叫李直,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王笑似感受到夏向维的目光,随口介绍了一句。

    王笑平时不太爱管身边人,少有这样介绍随侍人员,因此夏向维愈发感到疑惑。

    那名叫李直的太监已小跑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奴婢见过晋王、夏大人。”

    夏向维敏锐地感受到,李直对王笑的态度恭敬中,还带着非常浓烈的感激之情。

    ——陛下身边的人,不管心里是何立场,明面上就如此亲近晋王,似乎不妥……

    “起来吧。”王笑道,“我们来看看陛下。”

    “是。”李直站起身,走过去缓缓推开了殿门,侧身往旁边一站,并没有随着他们进去的意思……

    南苑行宫久无人住,殿内没什么人气,透着幽深之感。

    夏向维随在王笑身后穿过帷幕,忽然感到一股寒意。

    殿内很黑,连烛火也没点,也没有宫人伺候,几缕阳光从殿门外洒进来,他眯着眼看去,见到有一人正穿着皇袍坐在御榻上,似在打坐。

    但越走越近,夏向维惊讶的发现,那御榻上的‘陛下’根本不是人。

    那是一具披着龙袍的木雕。

    “这……陛下不在南苑行宫吗?”他疑惑地问了一句。

    却见王笑对着那木雕行了一礼,郑重道:“臣见过陛下……谢陛下。”

    他平时见周衍都没这么有礼数。

    “老师,陛下……呢?”

    “嗯?”王笑脸上泛起敷衍的疑惑笑容,反问道:“陛下不就在这里吗?”

    “……”

    夏向维只觉他的笑容透着股渗人的意味,不自觉退了一步,喃喃道:“可这……这……老师,你正做什么?是陛下不见了?”

    王笑又重复道:“陛下不就在这里吗?你休得在御前失仪。”

    夏向维感到有些茫然,看了一眼御榻上的木雕,又转头看向已经被关起来的殿门。

    “老师,这里只有我们二人,你何不告诉学生陛下去了哪里?”

    “你记住。”王笑的语气有些慵懒,但不容置喙,又告诫道:“陛下就在这里。”

    ~~

    御榻上的木雕宝相庄严。

    它是出自兴州黄村的木雕名家黄师傅之手,这位黄师傅是方圆五里有名的木匠,擅雕菩萨。

    这樽木雕本来都快要成为菩萨了,但就在昨天,有几个锦衣卫急急忙忙到了黄师傅家中把它买下,稍做修饰,它便成了……大楚皇帝周衍。

    它如今就静静地坐在南苑行宫内,目含慈悲地看着王笑,看他引见了一个又一个香客……不,臣子来谒见自己……

    “臣,锦衣卫指挥使柴青禾,见过陛下。”

    小柴禾在御榻前对着木雕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礼,也没听到有人回答,他自己又说了一句“谢陛下”,然后直起身来。

    他转头看向王笑,禀汇道:“晋王,卑职查过了,陛下是四天前……”

    王笑道:“周先生。”

    “是,周先生在四天前逃离队伍,先是向西走,到了涞水县之后转道南下,他腿脚不方便,走得并不快,目前应该在曲阳县附近,卑职的人已经寻到了他留下的踪迹……”

    “曲阳县?是胡敬事等人在带着周先生逃?”

    “是。”

    “可笑。”王笑轻呵了一声,沉吟道:“他安全吗?”

    “队伍中应该有高手在保护……”

    小柴禾说罢,等了好一会,不见王笑继续吩咐,不由又道:“晋王放心,卑职一定将周先生带回来。”

    “你亲自去,替我问一问他,所谓君无戏言,他做了选择,这么快就要反悔吗……”

    ~~

    建武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北楚终于迁都回燕京。

    虽然京城中部分百姓还在怀念乾朝的善政,对楚朝的回归心里并不欢迎,但迎接天子的场面依然隆重而热闹。

    入城的流程安排得很简单,御驾从南面的永定门入城,直接穿过南大街、从正阳门进入内城,再直接入紫禁城。

    年轻的大楚皇帝周衍并不‘好大喜功’,没有想要绕城一圈让京师百姓瞻仰龙颜的意思。

    御驾入城之后,还在轿辇上加了一道帷帐。

    好事者们在高楼上向南大街望去,只能远远看到那黄色帷布,偶尔有风吹动它,隐隐约约能见到一点点皇帝陛下那安然端坐的身影……

    倒也有一部分人对楚朝心怀感念,见此场景,泪流满面。

    “吾皇万岁!”

    呼声一响就再未停下过,很快感染了所有人,一时之间似乎全城都在山呼万岁……

    等到御驾进了紫禁城,街禁终于放开,好事者跑入南大街,摊开双手,感受着天子的气息,放声颂赞。

    有狂放书生与高楼之上饮酒狂欢,这盛世景象赋诗咏志,一字一句缓慢又大声地吐出来……

    “日暮迎祥对御回,宫花载路锦成堆。永定桥畔鞭声过,正阳门前扇影开。奏舜乐,进尧杯。传宣车马上天街。君王喜与民同乐,八面三呼震地来!”

    “哈哈哈……刘兄高才,且让我等……八面三呼震地来!来,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紫禁城。

    太庙与社稷坛就在皇宫之内,分列于御道两侧。

    若说晋王代天子祭过了天地,这次楚帝归京不去天坛祭天还说得过去。但到了这里,连历代先帝、上神都不亲自祭祀必然是不行的。

    于是御驾刚过承天门,在太庙与社稷坛之间缓缓降下来……

    一名小官站在御道上,目光穿过前面长长的队伍,望见有十六名宦官抬着步辇要去扶陛下,但隔得太远,其实也什么都看不清。

    过了一会,陛下已进了太庙,他便听到前面的官员小声地嘀咕起来。

    “据说陛下是关中一战时负伤,腿上有疾,不愿见人。”

    “讳言,讳言……”

    那小官转头看向太庙,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

    他位卑职低,又不像前面两个同僚那么大胆,敢议论天子,只是闭嘴不言。心里还想着要不要弹劾这两人,搏一个前程?

    ——算了,风雨欲来之际,各司其职吧……

    ~~

    那边官位稍高一些的官员则列队与太庙左门内,听着太庙内传来的祭文。

    “惟吾高祖皇帝,取天下于群雄之手,六师北征,遂定于一。不揆菲德,继承正统……”

    几名官员听到这里,不由对视了一眼,眼神中皆有些疑惑。

    听这声音,像是晋王,不像是陛下啊……

    但这等庄严肃穆的场合,不是交流的时候,他们只能一个个低着头,心想以往陛下虽然事事交由晋王处置,至少这等礼仪之事上还亲自出面。

    没想到如今,竟是连祭祀列祖列宗的祭文也不念,交由晋王来替他念。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晋王既要征战天下,又祭祀神灵祖宗,那还要陛下做什么?

    ~~

    太庙之内,大楚历代先帝的牌位前。

    王笑平静而有力的声音还在响着。

    “……神灵在天不昧,想自知之,吾历代先祖开基创业、有功德于民,谨奉牲醴致祭,伏惟神鉴,尚享!”

    随着这一声悠长有力的“尚享”,站在王笑身后的几位重臣和周氏宗亲纷纷叩首。

    礼官们端上摆着牲口和甜酒的拖盘入内,一切井然有序……

    突然,“咣”的一声重响,打破了这场祭祀肃穆的氛围!

    一名礼官愣愣看着‘坐’在灵位前的楚皇帝周衍,整个人都呆立在那儿,手中的酒器摔在地上,他却忘了跪下。

    没有人能知道他心里的震撼,因为他分明看到——“陛下……陛下是一块木头?!”

    那块木头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背对着他,龙袍上的金龙带着无尽的气势。

    但金龙不会说话,牌位里大楚的历代先帝也不会说话。

    先开口的是王笑。

    “把东西捡起来,陛下正在祭祀。”

    “陛……陛陛陛……”

    那礼官这才惊醒过来,吓得魂飞魄散,慌乱跪倒在地,道:“下官万死!下官万死……求晋王饶命!”

    王笑道:“陛下正在祭祀,把酒器捡起来,换一副新的过来。”

    “求晋王饶命啊……”

    “我最后再说一次,陛下叫你把酒器捡起来,明白了吗?”

    大殿内所有人都低着头,唯有那礼官飞快地看了王笑一眼,应道:“是,是……明白了,谢晋王厚恩,谢晋王厚恩!”

    等他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匆匆跑开,王笑这才又向那块木雕说道:“陛下,继续祭祀吧……”

    下一刻,一道身影出现在太庙大殿的正门处。

    别的礼官都是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的侧门出入,唯有这个人,就那么站大门正中央,挡住了光线,十分显眼。

    有人轻声提醒了道:“汝庄王,你这是做什么,陛下还在祭祀……”

    王笑回过头,目光落在那‘汝庄王’身上,他不认识对方,却知道这是楚朝的藩王。

    自天下大乱以来,各地藩王遭起义军洗劫,到如今,在北方,这些肥羊……不是,那些还有地位的藩王已经所剩不多了。

    王笑到了山东之后,又刻意打压宗室,把闲散宗室都安排去做各种各样的活计,因此这两年宗室力量在北楚十分不起眼。

    毕竟连堂堂天子在朝堂中都没有什么存在感,何况亲戚。

    不过,去年收复了河南各地之后,又有一些宗室归附到北楚。

    王笑不愿继续给这些人封地建藩,全部都招回济南,依旧打发到各处办事。个别几位亲王不好处理,无非花一点点小钱闲养着。

    这在他眼里只是小事,平素不常过问,今天看来,这位汝庄王便是其中之一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王笑没有说话,但浑身气势不怒自威。

    虽然明知道自己要做的荒唐事,必然会招致别人揭穿,免不了要杀鸡儆猴,但王笑还是希望少流一点血。

    然而,站在门口的那位汝庄王虽然在王笑的威势下显得有些害怕,最后却还是开口了。

    “此鹿耶?马耶?!王笑,你想作赵高不成?!”

    ……

第1019章 弑君者(求月票求订阅)

    宗室的人多了,难免各式各样的都有,有荒淫无度终日混吃等死的,也有怀着一腔热血想要为国效力的。比如曾经有次建虏入塞、兵围京师,便有宗室子弟召集兵马赶到京师勤王,事后延光帝一怒之下,把这名宗室子弟砍了脑袋……

    而汝庄王名叫周翰亘,他既不荒淫无度,也没有一腔热血,算是中人之资。

    安逸的生活给了周翰亘痴肥的体态,难得的是他也肯读书,读得还算不错,但毕竟不用考科举、不用谋生活,也就是“不求甚解”的水平。

    他比一般的藩王要聪明一些。

    流寇攻打汝州时,他带着一部分家财逃了。

    天下大乱这些年,因为南楚对待宗室比较好,别的楚朝宗亲大多都南下投奔南楚。周翰亘却看得明白,这种乱世之中,南楚没有前途。

    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主动投奔北楚的藩王之一。

    可到了济南之后,周翰亘才发现,王笑有严令,禁止眷养宗亲,因此他的日子过得很差,除了多些颜面,与普通人家无异。

    这两年有不少宗亲受不了北楚的苛待逃走了,他却不逃。

    终于,周翰亘等到了北楚收复中原,他随迁都队伍一起北上,盼着往后的日子会好过一点。

    第一天进京,他就被安排在宗亲之中,在太庙的大殿之外参加祭祀,忽然听到大殿里面有动静,他跑过去一看,便看到……陛下成了块木头?!

    “这……”

    在周翰亘眼里,王笑是一个可怕的年轻人,抄孔府、杀俘、清洗朝堂等事他都听说过,实在不愿意触王笑的霉头。

    但今天这事不一样。

    赵高指鹿为马的典故是怎么说的?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

    关键就在于这‘为乱’二字,欲谋朝篡位。

    周翰亘身为宗室子弟,遇到这样的情况,哪怕再害怕王笑,也不得不站出来。

    一开始,他声音还有些颤抖,但随着第一句话出口,为社稷效死的勇气终于支撑住了他。

    “王笑!你把陛下怎么了?!”

    “汝庄王何出此言?陛下就在这里,安然无恙。”

    周翰亘简直不敢相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王笑竟然还在胡说八道。

    “你……你……你说这块木头是陛下不成?!”

    王笑皱了皱眉,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说陛下是木头。”

    他没有像周翰亘那样暴跳如雷,但平平淡淡一句话,威势就已远远盖过周翰亘。

    整个太庙都安静下来,大殿上的官员头埋得更低。

    周翰亘看着殿中那块披着龙袍的木头,只觉得……疯了!

    他抬手指着王笑,气得浑身哆嗦,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王笑,你……你要谋朝篡位!你把陛下弄到哪里去了……你……你……”

    他又有点害怕,惊慌地转头向殿中的宗亲与大臣们看去,喊道:“你们都是大楚的栋梁,倒是说句话啊,这明明是一块木头,怎么会是陛下?!”

    “汝庄王,你眼花了不成?陛下不就好端端地在这里吗?”有人应道。

    “是啊,汝庄王眼花了。”

    还有人好意提醒了一句:“陛下正在祭祀,你快退下去吧,耽误了祭祀可是大罪……”

    大殿外面,夏向维眯了眯眼,看着殿门处的背影,忽然明白了老师说的‘保护他们’是什么意思。

    ——“如罗德元那等人今日若在京城,必死无疑……”

    ~~

    周翰亘只觉一阵凉意从背上升起,如坠冰窟。

    青天白日的,他却不停哆嗦着。

    他已经明白过来,这大殿内的人都是被王笑筛选过的,岂会承认皇帝就是一块木头?

    “王笑反了!王笑要造反了!”

    他想把这句话喊出来,但心里的恐惧让他喉咙都沙哑了。

    他知道现在承认那块木头就是陛下,自己也许还能活,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但身为周氏宗亲,难道要在祖先牌位面前助纣为虐,眼睁睁看着王笑篡夺大楚社稷吗?

    果然,王笑淡淡道:“汝庄王,你还不向陛下告罪?我是为你好。”

    这是他的承诺——你承认这块木头就是皇帝,我不杀你。

    这一句话之后,是死还是活,他把选择交给了周翰亘……

    好一会,周翰亘闭上眼,像是在心里给自己鼓气,终于,他很硬气地喊了一句。

    “这块木头不是陛下,王笑,你把陛下交出来,否则就是谋逆大罪!”

    ……

    王笑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周翰亘,仿佛第一天……他确实就是第一天认识周翰亘。

    就是这个白白胖胖畏畏缩缩的中年男人,居然敢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破了这个可笑的谎言。

    “你们都下去。”王笑道,“我与汝庄王单独……陛下与我,要和汝庄王聊一聊。”

    “是,臣等告退。”

    大殿内的群臣向木雕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

    殿门被关上,只留下周翰亘与王笑。

    周翰亘更害怕了,但还是强撑着,梗起他圆圆的脑袋,挤出气势来,道:“陛……陛下呢?”

    王笑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开玩笑,道:“我若说陛下变成了一块木头,你信吗?”

    “晋王,你真要谋朝篡位吗?”

    眼看殿上没有人了,周翰亘反而不再对王笑直呼其名,语气软了不少,带着劝说的口吻道:“你现在把陛下交出来还来得及,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陛下逃了。”王笑道。

    “你说什么?”

    “六天前,陛下逃脱了北上的队伍,离开了。”

    “晋王,你是在逗我不成?!”周翰亘胖胖的身子几乎要跳起来,但跳不动。

    这件事荒唐到让他忘记了恐惧。

    王笑道:“我需要逗你?”

    周翰亘大怒,终于吼道:“我是大楚的宗室、汝庄王!我有权知道陛下在哪里!”

    “我告诉过你,他走了。”

    “我不信……我不信……陛下为何要走?没有理由要走。”

    王笑闭上眼,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走。”

    “是你害了陛下,你害死了他,你要篡楚!”

    周翰亘又怒又怕,脸上的肉不停晃动着,嘴里不停道:“你不会成功的,你不会成功的……”

    “够了。我若要篡位,一个活着的陛下,岂比不是比一块木头好用?”

    “因为陛下不答应禅位给你,所以你弑君……对,一定是这样,你自以为收复中原是大功,妄图篡位……你好大的胆子!你居然敢弑君……”

    王笑脸色渐冷,道:“我的耐心有限,最后再告诉你一遍,陛下走了,他自己走的。”

    “那也是因为他知道你要弑君!所以才逃走了……”

    “住口。”

    周翰亘停下来唠叨,眼睛却已发红,瞪着王笑。

    王笑道:“刚才你在门外喊叫,许多官员都听到了。一会你走出去,告诉他们你看错了,大殿内的就是陛下,没有什么木头。如此,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否则呢?”

    “否则我只能杖毙你……不承认这块木头是陛下的人,只有死。”

    周翰亘喃喃道:“为什么?”

    “因为有一个人开口说了‘这不是皇帝’之后,他若不死,马上就会有第二个人开口说。”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笑道:“我做什么,需要向你解释吗?”

    周翰亘愣了愣,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大殿上供奉的牌位。

    他看了一会,才低声道:“你要杀我,就该给我一个解释。”

    王笑默然了一下,像是有些惊讶于这个大白胖子的选择。

    他从来没把这些宗亲放在眼里过,不管是个人武力还是手中的权力,他杀掉周翰亘就像杀掉一头猪一样简单。

    一个被当成猪养大的人,能有什么实力?

    但王笑还是给了周翰亘两次机会,甚至摒退旁人,亲自向他解释。

    因为王笑认为,这是自己的工作失误,都在南苑行宫准备了好几天,但还是有人指出“这个木头不是皇帝”,原本今天是可以做的更好的……

    当然,这事必然要杀人,也许要杀很多很多人,避免不了。

    他只是希望这次能少杀一点。

    没想到周翰亘再次做了选择,愿成为第一个死的。

    ……

    “我为什么这么做?”王笑道,“因为周衍逃走了,他说好了要继续当皇帝,但还是逃走了,我只好找人来顶替他。”

    “呵呵。”周翰亘哂笑起来,他的目光还是停留在楚朝历代君王的牌位上。

    仿佛只有它们能给他勇气。

    “你都要杀我了,还在逗我玩吗?”

    “我认真的。”王笑道:“要找人来顶替周衍当皇帝有两个办法。再立一个新皇帝、或者找个人假扮周衍。但我想来想去,这两个方法都不好,还是木头最好。”

    他聊天的兴致渐渐上来,又道:“我想到这个办法的时候,蛮高兴的。木头真是太好用了,它听话,不会出任何意外,从长远来看,这是最省事,也是最省人命的办法。而且,它还不会生孩子……”

    周翰亘反问道:“你是个疯子?”

    “是吗?你不觉得这很方便吗?就算是一个活的皇帝,和木头有什么区别?”

    周翰亘倒是愣了一下,道:“你在耍我们玩?为什么要这样?哪怕你自己篡位……”

    ——哪怕你自己篡位,我都不会觉得这么羞辱。

    “篡位当皇帝吗?”王笑道:“太晚了啊。”

    他看向周翰亘,但瞳孔渐渐不再聚焦,像是看到了别的地方。

    “如果再早一百年,我就自己当皇帝了,但现在已经是十七世纪中叶了,太晚了。”

    周翰亘不明白。

    但王笑已不是在和他说,他已经把他当成一个死人了。

    “在这一两百年前,布鲁诺已经被烧死了,因为他说地球是绕着太阳绕的;而麦哲伦也环游了世界,证实了地球是圆的……那么,在我眼里,皇帝这个东西的理论基础已经开始崩塌。

    所谓‘天子’,授命于天,替上天牧四海之民。但现在天呢?天都没了,何来天子?

    你也生而为人,我也生而为人,为何你是皇帝,我是庶民?哦,因为你受命于天?我去你娘的吧,地球是圆的,傻子才相信你这一套。

    当然,傻子总是不缺的,不管过多少年都有傻子,那也就有皇帝。”

    王笑沉吟了一下,不理会周翰亘那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他又说道:“但我不愿我的子孙像你们一样……活得像猪。”

    周翰亘又是一愣,脸上泛起怒意,可是发作不出来。

    “我认真的,你活的像猪。而且,我也不愿我的子孙,一代一代被关在这紫禁城中,一代比一代不能生育,一代比一代短命,最后活成阳萎,像小丑一样被万世围观、耻笑,被人当成傀儡一样掌控。

    或者他们永远只懂得享受着我给他留下的……过分的馈赠,一辈子只会在皇权日渐衰落的年代里恐惧着失去那些他们本不配拥有的一切。

    大航海、启蒙运动、工业革命,天翻地覆的浪潮已经开始,它会日新月异,速度快到让人无法想像。我希望我的子孙后代能投身其中,而不是害怕,害怕科学会剥夺他们的皇权。

    我不希望他们为了维护皇权而去禁锢科学。因为,科学必然会毁灭皇权。

    若一定要有人一生窘于权力,困守于皇帝的椅子,我希望到我为止。但我也会把这块木头放在椅子上,不管它是死的,还是活的。

    因为只有我自己不坐上去,我的子孙才坐不上去。木头真是太好了,它不会生孩子,比周衍好用。

    我知道,这会死更多人,会有更大的阵痛。但变革必会流血、必有阵痛。默守陈规的安全感只会把所有人拖进消亡……”

    王笑拍了拍那个披着龙袍的木雕,像是在拍在皇帝的脑袋。

    他又看向了周翰亘。

    “你想做第一个为此流血的人,可以。你的牺牲会有价值。”

    “疯子!你就是一个疯子!”

    “不,我是一个痴呆……好吧,这是开玩笑的。”

    王笑又道:“我很开心能和你说这么多,我很少能跟人说这些。虽然我们是第一天认识,但我把你当成可以聊心里话的朋友。”

    周翰亘更恐惧王笑了,但也更加硬气,大吼道:“你去死吧!你去死!”

    “你为什么这么愤怒?”

    “王笑,你去死!你不仅要篡夺大楚的社稷,你还要毁掉它!你怎么敢?!怎么敢当着我大楚列祖列宗的面说这些?!

    你不可能得逞的!你会像王莽一样,被万世唾弃,众叛亲离!你死之后,你的脑袋会被做成酒壶,要被万剑刺穿才能镇压你的疯狂!去死啊你……”

    周翰亘疯狂地嘶吼着,却不敢上前,他知道自己打不过王笑,反而退后了两步,一跤摔在地上。

    王笑却还是很平静,道:“你说对了,我就是要毁掉这个封建王朝,我必然会毁掉它的。”

    他更有兴趣与周翰亘聊一聊了,于是走上前一步。

    “我和你说说我的计划吧……我要让这块木头代替周衍当皇帝,可惜我一开始居然没想到,如果想到了,周衍的腿或许不会断。

    总之,木头当了皇帝后,肯定要死很多人,就像你。但没办法,不过我会尽量控制这个范围。所以我调走了很多官员,能想到的那些冥顽不灵的,我都调走了。

    你没被调走,很抱歉,因为我不认识你。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周翰亘吼道:“你去死啊!”

    “我不会死啊。”王笑道:“我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我二十二日就知道陛下不见了,于是下令停在南苑,到今天二十八日,我一直都在做准备工作,皇宫里、京城里,全是我的人。

    你看,太庙里的人全都已经接受了这位……木头皇帝。你呢?你有什么?”

    “痴呆,你果然是个痴呆……疯子……”

    周翰亘坐在地上往后爬了一点。

    他又喊道:“你回头看一看啊!看看我的列祖列宗,他们会把你碾成粉齑!”

    王笑如没听到一般,继续道:“我会让这块木头成皇帝,慢慢让所有人都承认它。荒唐吧?可惜,你没听说过一个故事,叫《皇帝的新衣》。但你应该能猜到,很快朝满文武就会把它当成皇帝。

    然后,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五年、十年,哪怕更久,五十年、一百年,终有一日,又会有人不畏惧我的权威,振臂高呼‘这是一块木头,这不是皇帝’,就像你今天一样。但你知道不一样的是什么吗?”

    王笑很认真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之后,周翰亘居然愣了一下,想了一想。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需要去想一个疯子的问题。

    于是,周翰亘不回答。

    王笑只好自言自语道:“和你不同的是,到那时他们会发现,皇帝是活人还是木头都是一样的。

    他们还会发现,没有皇帝也可以,没有皇帝更好。

    知道吗?我等着那一天,等着有人来劈碎这块木头、劈碎这个皇帝。到那时,我才算是成为了弑君者……”

第1020章 朝天阙(求月票求订阅)

    曲阳县。

    这是河北的一座小县城,直隶于京师、为定州所辖。

    与京城不同,曲阳县是北楚从清朝手中直接收复的,百姓都很高兴,加上马上就要过年了,一派热闹欢腾景象。

    长街上,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手里捧着一张年画,蹦蹦跳跳地跑过,忽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手里年画裂开。

    那孩子愣了愣,低头一看,隔了好一会才忽然哇哇大哭起来,也不知是摔疼了还是心疼手里裂掉的年画。

    忽然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有人问道:“你哭什么?”

    还在抹泪的孩子转头一看,见到一个俊秀的年轻人坐在轮椅上,身后还跟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推着轮椅。

    孩子停止了哭泣,怯怯地低下头。

    他不是害怕这位公子,对方看起来很和善,他只是觉得对方是贵人,不敢搭腔。

    但他又听到了轻微的‘哒哒’声,心里好奇,抬头瞥去,只见这年轻人一只手里握着两个极漂亮的红色核桃,正在缓缓转动着。

    孩子一看,登时就直了眼。

    “受伤了吗?”轮椅上的年轻人又问道。

    孩子吱吱唔唔道:“没有没有……就是年画坏了。”

    “马彦,你去给他再买一张。”

    “可是……”

    “无妨,铁豹子在那边,我很安全。”

    “是。”

    孩子怯怯地吮了吮手指头,低声道:“可以买这个……年年有鱼的画吗?”

    “当然可以。”

    一大一小两个人就此交谈起来,从年画说到鞭炮,说到许多民间习俗。

    小孩子说的含含糊糊,十分不清楚,但这年轻人却听得很认真,很感兴趣的样子。

    不一会,那个名叫‘马彦’的中年男子买了年画回来,交给那孩子,又细声细声地交代道:“小孩,你别再摔了呀。”

    “谢谢公子,谢谢这位大伯,我把这个给你们吧……”

    孩子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狗尾巴草做成的小狗,已干枯得不成样子。

    年轻人笑了笑,伸手接过。

    等那孩子捧着年画消失在巷子口,他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狗尾巴草,念叨道:“这种草我还是第一次见,有意思……”

    马彦应了一声“是”,推着他重新回到街对面的一家面摊。

    面摊上,一个书生和一个样貌粗豪的大汉正坐在那吃面。

    等马彦推着轮椅过来,粗豪大汉径直道:“我们被包围了。”

    轮椅上的年轻人像是愣了一下,露出遗憾地表情,默默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收进袖子里。

    他的气势在这一瞬间变得完全不同,道:“放心,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

    小柴禾穿着一身粗布麻衣,从一辆拉货的板车后面出来,走到了面摊前。

    他看向坐在那轮椅上的年轻人,拱手,深深行了一礼。

    他动作很恭敬,眼神中却有些不易察觉的不满。

    任谁在这大过年出来办差,都不会太高兴……

    几个同样是布衣打扮的锦衣卫番子也围了上来。

    都到年边了,出来吃面的食客并不多,见了这些汉子,都迅速唆了碗里的面,忙不迭跑开。

    小柴禾这才道:“见过陛下。”

    周衍道:“王珰没事吧?这件事是我逼他做的,你回去以后让姐夫放过他。”

    “五公子如今在诏狱。”小柴禾道:“卑职听五公子说,陛下不想再当天子?”

    “是,我不再当天子了,往后这江山社稷如何,你让姐夫看着办吧。你把王珰放了,事是我逼他做的。他谨遵圣命,何错之有?”

    “陛下既说不想当天子,又说五公子是遵圣命?”

    周衍道:“当时我还是天子,如今不是。你就当是我最后一道中旨吧,连这都不肯听吗?”

    小柴禾道:“此事,卑职实是做不了主。”

    周衍苦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这天子我当得有什么意思?不如大家都放过对方。”

    他缓缓转动手中的核桃,又道:“你告诉姐夫,我是周氏子孙,没办法做到主动禅位给他。但也不想继续当傀儡了,所以逃了。”

    小柴禾道:“晋王让卑职问陛下一句,所谓君无戏言,陛下当初既做了选择,这么快就要反悔吗?”

    周衍沉默了一会,道:“柴指挥使,你断过腿吗?”

    “卑职……没有。”

    “以前,我有两条完好的腿,但哪里都去不了,每一步路都是别人给我安排好的;如今,我断了腿,反而可以在这人世间走一走了。”

    周衍用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又道:“我是做过一次选择,那时我还有这双腿,建虏还势如破竹、京城还未收复,现在呢?沧海桑田,天地在变,为何我的选择不能变?”

    小柴禾道:“是,但晋王说……事关社稷大事,而社稷不能随着陛下率性而为,今日这样、明日那样。陛下若决定了,就绝不会有回头路。”

    周衍闭上眼。

    若真是万里江山,谁能舍弃呢?

    但王笑给的从来不是什么江山,只有一把椅子。

    离京城越近,那种压抑的窒息感越来越浓。

    皇宫实在太大了,大到自己这一双残废的腿根本走不出去。

    但它又太小了,把往后余年的所有光阴都关在那么小的天地里,未免让人不甘。

    还有太庙里那些祖宗的牌位,每离他们近一步,仿佛就能更清楚地听到他们在质问自己。

    “不肖子孙!你连一个权臣都掌控不了吗?!”

    凭什么?凭什么?亡了大楚社稷的人明明是父皇,你们为什么要不停的逼问我?为什么不停地逼问我?!

    ……

    周衍猛得睁开眼,转过头,看向刚才那个孩子消息的小巷。

    他似乎平静了一些,缓缓道:“我知道没有回头路,这次我已做了最后的选择,不再当什么天子。”

    小柴禾低头思考了一下,似在回忆王笑的交代,过了一会说道:“是,周先生。”

    周衍点点头,轻声道:“是周先生。”

    “晋王担心周先生的安危,还请随我回京吧。”

    “不必了。”

    “周先生可以一走了之,但晋王却要料理后面的事。比如,他如何向公主殿下与太后娘娘交代?你万一有差池……”

    “转告她们,她们想让我当皇帝,我当过了,到现在身残、志丧,我已尽了全力,若她们当我是儿子、是弟弟,自能理解我,若她们只当我是皇帝,那……就当我是个无能为力的亡国之君罢了。”

    “请周先生回京当面与殿下与娘说为妥。”

    周衍摇了摇头,问道:“这次给姐夫添了很多麻烦吧?”

    “这个……卑职不好说。”

    “姐夫不像我,他总能解决麻烦。”周衍道,“但我这一走,就是不想再受人摆布,所以,你带不走我。”

    小柴禾劝道:“这世道并非周先生所想的那样,今日一时兴起觉得当庶民好,明日便可能遇到糟心事,还是由晋王为周先生安排为好。”

    “不必了。”

    小柴禾转过头,目光看向铁豹子,带着些打量。

    铁豹子昂了昂头,道:“啥的?说不通就要动手?来啊!”

    小柴禾道:“你出来找你婆娘的?”

    “是,啥的?”

    “没事,就是告诉你一声,你婆娘已经出京回去了。”

    小柴禾说着,又转向周衍,叹息了一声,道:“既然这样,我向周先生转告晋王最后一句话吧……祝你新生活过得愉快……”

    ~~

    京城,紫禁城,太庙。

    周翰亘坐在地上,指着王笑疯狂地大骂。

    骂着骂着,他的怒火渲泻殆尽,忽然放声大哭。

    “陛下真的逃走了?真的逃走了?”

    王笑道:“我没必要骗你。”

    “那你把他捉回来啊!弄什么木头……弄什么木头……你不弄木头,我为何要站出来?他跟木头有什么区别,有他在,我就不会站出来……”

    “有区别。木头不会乱跑,他会。既然他想出去看看,那就让他去吧。”

    周翰亘哭着哭着,圆圆的脸上泛起满是苦涩的表情来,道:“那我呢?那我呢?!他这个直系子孙跑了,让我这个旁支子孙为社稷殉葬?!”

    他看向殿中的牌位,嚎道:“列祖列宗!你们看看啊,你们的不肖子孙周衍继承大统却一走了之!是我……是我……景宗皇帝四世孙,汝庄王周翰亘,只有我为社稷挺身而出啊!列祖列宗,你们看看我啊!劈死王笑吧……呜呜……太祖皇帝,求你看看我啊……”

    牌位无言。

    那位‘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就默默地立在那里,不说话、不回应周翰亘。

    周翰亘又指着王笑道:“凭什么你放他走,却要杀我!”

    王笑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给过你两次机会。”

    听到‘机会’两个字,周翰亘又是一个激灵。

    他今天好几次涌起了胆气,敢仗义直言。

    如果当时王笑立刻下令杖毙他,他必以奋不顾身的姿态毅然为大楚社稷殉葬。

    但太久了。

    王笑和他聊了太久,他骂也骂过了,胆气也泄了,对生的渴望又涌上来。

    周翰亘哆嗦着,知道列祖列宗的牌位救不了自己。

    他忽然清醒过来……自己在搞什么?能阻止什么?就死给别人看吗?

    他四下一看,见大殿内只有他和王笑两个人,于是喃喃道:“机会……晋王,再给我一个机会吧?这块木头……不,没有木头,陛下就在这里,我刚才是看错了,陛下就在这里……”

    王笑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

    “晋王,我错了,最后再给一次机会吧,我不想死啊……”

    “你已经死了。”

    王笑叹道:“知道我为何不直接废了皇帝吗?因为世人暂时还需要这块木头,从心理上和利益上,他们都需要它摆在这里,他们才有安全感。

    比如,我的那些功臣们,他们看到我摆了一块木头,认为我在行废立之事,像董卓、像曹操,他们会很安心。我告诉他们,不要急,我有我的主张。于是他们就等着,等着哪一天我取这块木头而代之。

    等着等着,很多很多年过去,越来越多的人读书、识字,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天子不是受命于天、能保证他们生活秩序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制度……

    什么制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明白‘要一直努力去改进制度,使之让大家生活得更好’就足够了。

    你看,我二十岁,掌握着大楚前进的方向,二十年后,有些老顽固死得差不多了,这世上会有很多很多的年轻人,不分士庶、不分贫富,都是在我的治理和教育下长大,他们有自己的见识,懂科学,不迷信。

    嗯,要是二十年不够,没关系,四十年……

    这世间的庶民有二万万、三万万,但现在你们却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以为天下只有你们主宰。因为他们还不会开口说话,不会提笔写字。

    但没关系,四十年后,你们就能看到他们了,他们会是我新的力量。

    四十年真的很漫长吧?我也只能等着,在这之前,我那些旧有的力量也会等着,他们看着龙椅上这块木头,心想,晋王有一天会取代它。

    你们这些更旧的力量,也会看着龙椅上的这块木头,抱着侥幸,心想,晋王还没取代它,再等一等。

    这块木头,是你们这些封建者自己心里的符。它镇着你们,你们就这么看着它、看着它,眼里只有它,看不到外面的人世间已经天翻地覆。然后,等到浪潮盖过来,你们已经沉沦到底了。”

    王笑说到这里,抬了抬手,像是让周翰亘平身。

    他又道:“这是我的秘密,连我的妻子们,我都不曾完全告诉她们。连我的心腹们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更别提满朝文武了,他们不能知道,我需要让他们猜,抱着这样或那样的希望。他们还会恐惧我,心怀忐忑地追随我,否则,他们会扼杀了我。明白吗?

    只有你一个人完完全全知道这个秘密啊,要是我放过你,他们就会扼杀我啊,懂了吗周翰亘……哦,你是叫周翰亘吧?”

    周翰亘:“……”

    他听不懂,更不知如何回答,只感到巨大的杀意压了下来。

    王笑道:“是你说的,我要杀你就要给你一个解释,所以我解释给你听了。你听了你就必须死。然后你又后悔了,没有这个道理。”

    “我……我不想死啊!”

    “晚了。”

    “晋王,晋王……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口风很严的……你什么都没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吧。”

    周翰亘再次大哭起来。

    王笑看着他,眼神有些悲悯。

    在他眼里,周翰亘不是什么王爷,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忘记自己的血脉职责,却也留恋生命,勇敢与怯懦在其身上交替,内心有挣扎。

    “很抱歉,我尽力了,当众劝了你一次、私下又劝了你一次。但你自己说的,要为大楚社稷殉葬。我没办法跟着你一会这样一会那样的,来,站起来。”

    “不……我不起来……晋王,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想死了……”

    “别闹。再鼓起勇气来,你可以的。就当作是……你无功无德,享尽了这个天下万民的伏食绱飨,到了偿还的时候……”

    ~~

    漫长的等候后,百官终于等皇帝祭祀完太庙。

    但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汝庄王周翰亘因为冲撞了历代先帝,陛下下令将其拖到午门外延杖。

    一开始,周翰亘被塞着嘴,但延杖过程中,他竟是吐出了嘴里的布,放声大骂。

    “王笑贼臣篡楚,罪孽滔天,众怨神怒,恶复诛臻!王笑……”

    叫骂声远远传来,在金瓦红墙的宫城中回荡。百官如没听到一般,纷纷低头着不说话。

    那边皇帝还在祭祀社稷坛,一名排在队伍末端的官员忍不住转头往午门外看去,心肝一颤。

    那两根带血的延杖却还一下一下地抬起,又落在那肥胖的身躯上……

    好一会,有侍卫穿过百官的队列,走到社稷前,高声禀报道:“陛下,汝庄王没能挨住延杖,薨了。”

    社稷坛内,王笑的声音响起。

    “陛下知道了,拖下去吧,不要耽误了祭祀大礼……”

    百官噤若寒蝉。

    已经没有人记得王笑调走两百多名顽固官员出京、两次给周翰亘机会的仁慈了。

    堂堂宗室王爵,如死猪一样被拖到午门前活活杖毙,还是‘冲撞太庙’的大罪,想说话的人也必须在心里估量一下自己够不够资格开口。

    又有另一批人心里期待着,期待那闷不吭声的陛下下一道旨意,直接把皇位禅让给晋王……

    ——要不要上表劝进呢?算了,晋王那人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二十岁登基还太早了,等他明示为妥……

    ~~

    这一天,楚帝归京,象征着楚朝终于堪乱定兴,已有中兴之兆……

    在京城街头。

    狂放书生们不知疲倦,还在放肆高呼着。

    “大楚中微,虏盗移国。唯我建武皇帝,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茂育群生,恢复彊宇!于赫有命,系隆我大楚!”

    “好!恢复彊宇,隆我大楚!”

    “诸君,八面三呼震地来。”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在曲阳县。

    周先生周衍坐着轮椅穿过了县城门。

    他转头看去,城墙上的锦衣卫指挥使还站在那里,目送着他,没有追上来。

    周衍想了想,挥了挥手,大喊道:“告诉他,我会过得很好……”

    这是他少有的乱喊乱叫的时候。

    他还很年轻,以前再无能、再彷徨,以后还是有很远的路可以走。

    现在,他决定自己走……

    ……

    在紫禁城。

    楚皇帝周衍的御辇被缓缓抬上丹墀,进入皇极殿。

    龙椅前面是三层汉白玉台阶,描有金龙和玺彩画,如今台阶处又挂了一层帘帐。

    之所以有这层帘帐,是因楚帝伤势未愈,除了腿疾之外,又染了风寒,见不得风,另外喉咙也不舒服,不好高声说话。

    总之,晋王将代为开口议政……

    王笑站在龙椅旁,低头看了一眼摆在那的木头皇帝,抬了抬手,继续大礼。

    岳武穆词云“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那这一场大礼,就是在“朝天阙”了。

    ……

    “自延光年以下,值阳九无妄之世,遭炎光厄会之运。茫茫九州,瓜分脔切;湣湣苍生,尘消鼎沸。朕承天之命,被霜雪而茨棘枯,振横纲而逆鳞扫。群材毕凑,人鬼与能。数年之间,廓清四海。使京师再复于銮舆,九庙复歆于黍稷……”

    百官出班跪倒,伏地颂赞。

    “陛下圣明!数年间扫除群凶,清复海内,金石播陛下之休烈,诗书载陛下之勋懿。臣等唯愿大楚中兴!长治久安……”

    “臣等唯愿大楚中兴……”

    王笑就站在那里,站在他们面前,和他的木头一起,坦然接受着他们的跪拜。

    他目光越过一个个俯伏于地的官员的背脊,向更远处望去。

    他看到了殿宇之外的天空广阔,想必那里还是一片大好河山……

    谁主沉浮?

卷尾总结

    本来不想开单章的,但今天有点卡文。

    那正好这一卷结束了,做一个小结,也对大家常问的一些问题做一个解释吧。

    ……

    很多人不喜欢搞民主。

    我知道。

    所以我也很少去写主角是怎么具体去搞民主的,大多时候都是一笔带过。(种田、科技,也都是这样,但不代表主角‘死活不肯种田、不肯发展科技与经济’。)

    这本书的思路很简单,王笑的计划也很简单。

    ——以独裁者的身份进行大一统,大一统之后才会是政体的变革。

    【不用担心,这个政体的变革具体过程,我从来没打算过要去详细写】

    那是王笑在大一统之后,往后数十年要做的事情。

    而我们看的,是前面这个大一统的故事。

    大家都不喜欢后面那些枯燥无聊的东西,我也觉得大家花起点币来看书主要还是想看剧情的,不是来看看一大堆资料、理论的。

    那就让他默默地、独自去做,在这本书完结之后,用他剩下的生命去做……

    我认为,这是故事性和理想性兼容的一种办法。

    而现在所写的内容,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他有这样的理想,因为他见过后世。他现在的某些做法为什么是这样,是因为在他大一统之后的数十年,他要做什么。

    比如这两章立木为帝,我想写的也是“人物命运”。而不是说王笑要变革就只能通过这种手段。

    是因为周衍逃走了(这是一个大前提),于是他立木为帝,化解了这件事。

    我说的从来就不是“这样就能实现变革”,这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举动,变革是一件很漫长且乏味枯燥的事,所以我不会去详细叙述,每次写的是“用数十年时间”。

    ……

    然后,为什么不写王笑当皇帝?

    直接当皇帝,对作者和对主角而言,都是更简单的事。

    但,那样的话,我们畅想历史,想改变的是什么呢?

    故事发生在1650年前后,之后不到两百年,1840年就是鸦片战争了。

    这本书里的年代距我们太近了,如果写的是一个唐宋时的故事,我大可以写王笑成为皇帝。

    当然,看书里的主角当皇帝是很爽的事。

    但我仔细想了一下,今天我如果生活在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我每个月辛辛苦苦挣钱、拿血汗钱交税,而这个税有一部分要用来供养皇室,供他们过我永远过不上的生活。我愿意吗?

    他们为我做过什么?提供很多的花边新闻吗?他们走在路上遇到我的时候会正眼看我一眼吗?哦,他们不会走在路上遇到我……

    我不愿意。

    ~~

    也有人说王笑的理想不现实,或者他的做法是错的。

    这其实不在这本书的讨论范围内,我只是写了一个故事,王笑用十年左右的时间完成了大一统。

    他的理想,是故事之后的事情。

    他之后的变革,当然也有失败的可能。

    但他愿意花上数十年去做,那就让他去做好了。

    我不是研究社会学的,王笑也不是社会学家。

    所以写出来的他那一套做法,当然是有错的,我只是想把他的这个意愿表达出来,以有戏剧冲实的方式,希望不至于显得乏味。

    我和大家一样,不喜欢那些枯橾的东西,担心因此影响故事性;担心主角因此显得圣人婊;担心不爽……

    那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把他的理想融在戏剧冲突里。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理想,他一个现代人穿回去就算享受了皇帝生活,又有什么好享受的?吃喝住行也就那样吧,实在无法把当皇帝做为理想。)

    我不想用一堆理论资料让大家花起点币,所以也不会就着这个变革的具体过程和大家探讨。

    制度、经济、科技这方面,没有这一大堆资料支撑,是没有说服力的,那干脆一笔带过。

    就比如,我说养鸡、温室、口罩……这些我查过资料,古人是如何防瘟,如何种反季菜,清代如何防疫。

    我很可能是错的,大家当然可以反驳我,或者认为这是不可行的。那我可能就得把这些资料贴出来一起讨论。写得越细,资料就越多。

    关于王笑的变革,如果探讨起来,我可能得说,这事要从1516年的空想社会主义诞生开始说,而一个现代人到了1650年我认为是可行的……

    大家也可以接着反驳我……

    但“我”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笑”。我只是作者,存在感应该是越低越好。

    这本书写的是“王笑的志向”,而不是“王笑无所不能”。

    这是一本小说,而不是“论如何在1650年的封建社会实现民主政治,以及是否有可行性。”

    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查资料、王笑不能,所以,他做的事当然会有很多错误。

    但我不能去改变他的错误,不然就太神化他了。

    这种事,我认为重要的是“他够不够坚定”,而不是“他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构建一个更好的社会每一步该怎么做……”

    ~~

    另外……

    我认为,世上没有绝对的正确,只在于想不想去做。

    如果变革真的是要在吃饱饭以后才去变革,那为何还要变革?

    如果变革,我们是知道它一定成功才去变革,那还叫变革吗?

    恰是因为艰难困苦、经济不发达、民智未开,才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不是吗?不然他们为了什么?

    恰是因为不知道是否会成功,他们还去做了,才让我们后人一直记得不是吗?

    ~~

    然后,之前有一个单章,说的是王笑称帝后,臣下请他纳妃子。

    这个单章,想说的是女主的数量。

    我不敢对女主数量打包票,想表达的是……傅青主知道的,王笑有的名正言顺的妻子数量。

    嗯,这个是我没有说清楚,让大家误解了……

    但那个单章从来都不是结局,我划了三遍重点,它无关剧情、无关剧情、无关剧情。

    ~~

    关于下一卷。

    为什么还有下一卷呢,首先申明我不是为了吃烂钱,因为这本书并不赚钱。

    我写了一千章,想写的不是一个……王笑打败了多尔衮的故事。

    多尔衮只是所有人物里比较有名气的一个而已,不值得花一千章只为打败他。

    我之所以架空,偷懒、害怕、无知都是原因。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这些历史人物中某个人成为大BOSS。

    我认为历史之所以记住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是大BOSS,大概就是因为……时也,命也。

    嗯……我想写的就是这个“时也,命也”。

    ~~

    然后,关于角色。

    所有角色大概都会有让人讨厌的时候。

    如果我想让他们不那么讨厌,办法也有——不让他们遇到道德困境、不让现实有悖于他们的想法。

    所以,讨厌一个角色是很正常的,因为他们又遇到了一个道德困境,做出了一个与一部分人标准相悖的选择。

    然后我最近研究了一下,“让角色遇到道德困境”,是网文写作的大忌,而我从头到尾都在犯这个大忌。

    嗯……感谢你们包容我到现在。

    但这也是我想写的“时也,命也”的一种……

    ~~

    最后汇报一下成绩,今天或明天应该可以达到3000均定入精品,只差几个了。

    可能大家很难理解,这本书写了一年半,从十几个均定慢慢涨到三千。过程中很多人说你写的太垃圾、注定扑街,或者这个角色很讨厌那个角色很讨厌。

    我一直在说,对支持我的大家是真心感谢。

    都显得比较虚伪了。

    怎么说呢?比如你跑马拉松,实在跑不动的时候,有同伴陪着你跑,推着拉着你跑……嗯,就是那时候的心情。

    所以不是我矫情……是真的谢谢大家~~

第1021章 汉武帝(求月票求订阅)

    北楚建武三年,正月二十二,惊蛰。

    春雷始鸣,蛰虫惊而出走,因这此节气称为“惊蛰”。

    其实昆虫是听不到雷声的,大地回春,天气变暖才是它们出走的原因。

    “九尽桃花开,春耕不能歇”,数九寒冬已尽,当此时节,桃红李白,莺鸣燕来,布谷催耕,又到了一年耕作之始。

    在王笑北伐时,他不急着建功立业,而是每到一个州府都停留一段时间推行政令。

    等一过完年,这样做的好处就显现了出来……

    中原各地的田野上,到处都可以见到忙着耙地的农人,连新收复的州府也是。

    这时节田地里的土正是冻融交替的时候,及时把地耙了,今年才会是一个好年景。

    有老农耙完了地,默默抬起手抹了抹眼里的泪。

    能在该耙地的时候耙地,听起来很简单,但得要没有兵祸、没有徭役……还要有地。

    要是地里种出的粮自己还能吃到,又是何等幸福之事?

    而数年、十数年来,就这样简单的事今年才是第一次做到。

    他们也不懂怎么说,抹完了泪,不过是喃喃上一句“好年景啊,好年景……”

    偶尔也有些老农,对着娃儿絮絮叨叨地说些有见识的话。

    “俺老汉敢说一句,就冲今儿老汉能撂这一锄头,这世道就得好。娃儿你不知道啊,晋王!晋王亲自搁俺们县里十天咧,就为了俺这一锄头……得好!得好!”

    乡野里这样的声音,京城大多时候是听不到的。

    京城还是喜欢传颂功业、算计封赏。

    ……

    户部。

    几名小官坐在公房内一边忙着政务,一边聊着天。

    “陛下给诸位大臣的赏赐都发了吗?”

    “办完了。对了,这次的封赏未免太薄了吧?我看了,好几位老大人都是本来在京中有别院、有良田,却只归还了他们的老宅子。”

    “这算什么,听说陛下问晋王想要什么赏赐,晋王推拒不受,只要了一座城外的山野宅院。”

    “真的?”

    “是真的,文书正好是我操办的,是京西门头沟大台乡的一座山间别院。”一名新调来的户部照磨官开口说道。

    这人名叫姚启圣,是个降臣。

    他在乾朝任的是六品礼部主事,归降以后通过内部考试,被任为户部八品照磨。照磨即‘照刷磨勘’之意,负责磨勘和审计之事。

    因他是降臣,前阵子又被锦衣卫捉拿审讯过,户部照磨所的官员们平时都不爱与他打交道。

    但今天姚启圣难得参与到谈论中,一开口就让同僚们围了过来。

    “真的?”

    ——你一个八品小官,能操办这种事?那你不是还能和晋王府中的下人打交道?啧啧。

    姚启圣道:“我留意了一下,那别院原本是钱次辅的,建虏入关后归为其内务府所有,这次大楚重定京师,这别院并未归还给钱次辅……”

    “北伐大功,晋王就只得了这一个山野小宅?”

    “确实就只得了这一个宅子。”

    官员们说话的声音就低了下来。

    “你们说,陛下这是何意?晋王就算推拒,陛下就不怕薄了君臣情分吗?”

    “这或许是晋王明哲保身之道吧?”

    “笨死了,晋王还要明哲保身吗?当今天下,真正富有四海的人是谁你都看不明白吗?晋王还需要什么赏赐?”

    “我明白了,晋王这是以身作则堵住别人的嘴?他都没封赏,何况别人……”

    “还是为了分地吧?”

    “但陛下这封赏也太薄了,连世袭罔替的爵位都没有封几个……”

    “依我看,一点也不薄。”

    “怎么说?”

    “你们只看到京中诸位重臣得了什么、却不见晋王亲自出城饷赏了三军将士?知道一个普通士卒能分到多少赏银吗?这个数……”

    “没听说吗?晋王亲口所言‘北伐功在士卒百姓,非一帅一将之功’……”

    “啧啧,陛下薄赏群臣,晋王重赏三军,这是想要……这是陛下信任晋王啊……”

    “听你们这般说,就知道你们消息都不灵通……”

    “……”

    姚启圣只在开头说了两句,之后就不怎么开口。

    对他而言,闲聊不是目的,和同僚们打好关系才是,大家一起聊了些大人物的闲话,关系也就近了。

    他偏头向公房外看了一眼,低声道:“嘘,慎言,大人过来了……”

    一名户部郎中从过道那边转过来,脸色平平淡淡的,心里却有些哂笑。

    他其实已把他们的议论尽收耳底了。

    ——呵,一群微末小官也高谈国事,你们连陛下断了腿、哑了声音都不知道……

    ~~

    “姚启圣,你随本官来一趟。”

    那户部郎中走进公房说了一句,背着手就走,姚启圣连忙跟上。

    公房内,那几名小官又议论起来。

    “嘿,这家伙不会又要被捉了吧?”

    “谁知道,上次锦衣卫才带走过他。”

    “呵,降臣,连个举人都不是也能当官?”

    “女人当皇帝,哪会用人……”

    ~~

    出了户部,往右一拐,就到了原来的宗人府,就在户部边上。

    那块“京师搬迁事宜统筹规划工作组”的牌子已经撤下来,这里已改成了商务部。

    姚启圣随着上司进了商务部之后走了一会,只见其中一个衙署院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书“经改司”三个大字。

    他心念一动,举止都拘谨了些。

    经贸司在商务部里划了很大一片地方,人并不多,却很忙的样子。

    他们穿过大堂,直接走到最里的一间公房。

    “见过范大人,你要的人下官带来了。”

    姚启圣微低着头,目光看去,见到案桌后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官员,相貌英俊,仪表收拾得很整洁。

    这一扫,姚启圣已看清了对方的衣服补子。

    正四品高官……

    他又瞥了一眼,飞快扫视了一下这间公房,见物件都摆得一丝不苟,文书垒得整整齐齐。

    姚启圣想了想自己打听的所有大人物的信息,很快猜出了这人是谁。

    ——范学齐,原是京中商贾之子,举人出身,替家族打理芳园,交游广阔,与晋王长兄王珍是挚交,凭此交情成为最早一批投靠晋王的人,历任大楚商贸处主事、纪察处左都察……

    范学齐高位虽高,说话却让人如沐春风,先是寒喧了几句,等那位户部郎中离开,这才向姚启圣问起正题。

    “本官奉命设立‘经改司’,想把你调过来,你可愿意?”

    姚启圣连忙行礼。

    “谢范大人厚爱!下官必鞠躬尽瘁……”

    “坐吧。”

    “谢大人。”

    范学齐问道:“你可知道这‘经改司’是何意?”

    姚启圣低想了想。

    ——所谓‘经济’本为经世济民之意,但北楚常用这词来指商贸、财富之事,这经改司无非就是又要改革经济了……

    但姚启圣不愿从字面意义上回答范学齐,想要给出一个一鸣惊人的回答。

    “禀大人,下官私以为……晋王想要南征北伐,苦于没有钱粮,故而让大人设立经改司衙门谋划此事。”

    范学齐微讶,深深看了姚启圣一眼。

    但他却是摇了摇头,道:“不要开口就言‘晋王’。”

    “是。”

    姚启圣连忙又站起来拱手,心中有些警省。

    如今朝堂上、甚至民间,但凡有人开口谈论国事必言‘晋王如何如何’,颇为狂热,仿佛这天下诸事完全只决于晋王一人。

    姚启圣也不例外,平时与人聊天,也常常表露出对他的尊崇。

    但今天,晋王的心腹高官这么说,可见晋王本人是不喜欢这种氛围的……

    范学齐又道:“经改司才设立不久,你是第一次来,仅凭三个字,为何作此推论?”

    “禀大人,下官不是凭‘经改司’三个字推论的。”姚启圣道:“是从眼下的时局考虑。”

    “坐下说。”

    姚启圣恭敬地坐下,缓缓道:“下官有些同僚在礼部,因此知道就在几天前南京伪朝派了使节进京,态度倨傲、叛逆割据之心不死,妄想与我大楚划江而治。

    晋……陛下目前遇到的局面,倒是与汉武帝当时有些相似,北方有外虏,南方有诸侯割据……”

    话到这里,他忽然闭口不谈。

    范学齐笑了一下,道:“你是想把陛下比作汉武帝?”

    “下官不敢。”

    姚启圣心想,我是把晋王比作汉武帝啊……

    这个比喻其实不太妥当,但最近却在朝堂上隐隐流传。

    因为大家都累了。

    这几年每年都在打仗,好不容易收复了京城,人心思定,大家都想歇一歇,喘一口气。

    但看晋王那‘只争朝夕’的行事作风,很像是想要一鼓作气平定天下。

    百官之所以私下把晋王比作汉武帝,指的是‘汉武一朝无安宁之时’,是小心翼翼地提出一点点期望。

    ——晋王,不要继续穷兵黩武了,歇一两年吧。你还是年轻,我们年岁却不小了,经不起这般没日没夜地熬……

    “没什么不敢的。”范学齐朝天拱了拱手,道:“陛下说了,能被比作汉武帝,是他的荣幸。”

    “是。”

    “说说你的看法吧。”

    姚启圣沉吟了一会,道:“大楚与汉武帝当时类似,需要打仗,便没有钱粮。可世上是不缺钱粮的,只算活着的人口,粮食永远是够吃的,无非是够多少人吃、怎么分……”

    范学齐道:“你是想说,粮食不够吃,一部分人死了,剩下的永远够吃?”

    “这……下官是说,如果对比我们与伪朝的国力,我们的钱粮更多、国力更强。但我们的百姓日子过得太好了。下官听说,山东那边免了田税已有三年,河南也免了一年,陕西、山西、河北、辽东多处的百姓刚领了赈济与农具。还有黄河水利,本该是征瑶役的,却改为雇劳工……”

    范学齐不易察觉得皱了皱眉,似对姚启圣感到有些失望。

    当时姚启圣能被乾朝那位女帝从大牢里放出来任为官员,负责和谈之事,可见其有才华。

    范学齐看过姚启圣的履历卷宗,认为那位女帝用人,极具眼光。

    所以他才抽调姚启圣到自己手下。

    但如果姚启圣只懂得加税,那就太让人失望了。

    “绝计不行。”范学齐道,“若加税赋能解决,还要经改司做什么?”

    姚启圣道:“是,因此下官才说,陛下遇到的局面与汉武帝相似。”

    范学齐面色缓了缓,点点头。

    姚启圣道:“纵观汉武一朝,南灭百越、北攘匈奴、东伐朝鲜、西伐大宛,连年征战不休;不惜血本于河西、河套筑城驻军;两次大规模治理黄河,动用十数万人,把黄河从东到西修缮了个遍;加之其生活还极尽奢侈……

    这么多事,需要的钱粮从哪里来?除了卖官鬻爵、抽取重税,得钱粮最多的便是这……‘经济改革’。

    汉武帝重用桑弘羊,先后进行了算缗告缗、假民公田、移民屯垦、币制改革、盐铁官营、创立平准、酒类专卖、对外贸易等改革……”

    ~~

    与此同时,门头沟,大台乡山间别院里。

    “你们说我学的是汉武帝?”王笑微有些诧异,看向坐在对面的周眉、唐芊芊、左明静……

    三女纷纷点头,眨了眨眼。

    场面很漂亮。

    周眉道:“便说这一条,夫君所言的‘个人所得税’,分明就像是‘算缗’之策。”

    “不错。”唐芊芊沉吟着,带着思索的语气道:“还有这‘土地国有化’,农民拥有土地的使用权……与汉武帝的‘假民公田’之策颇相像。”

    左明静也拿起案上的文书,轻声道:“笑郎所言的‘发行纸币’,却比前人高明许多。”

    王笑点点头,认为还是左明静最体贴。

    “但这‘将矿业收为官营’‘宏观调控’,不就是学的汉武帝的‘盐铁官营’‘创立平准’吗?只是更为细致些……”

    唐芊芊道:“笑郎偏说这是自己苦思冥想出来了许多好办法,要让我们‘惊为天人’,原来是拾前人牙慧。”

    王笑微有些气苦,摇了摇头。

    左明静于是替他解围道:“东坡先生言‘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桑弘羊,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想必笑郎是明白这其中道理,用桑弘羊之法,而‘阳讳其名’,自是高明。”

    王笑自嘲一笑,却不是因为被她们调侃而感到尴尬。他是没想到,自己苦心孤诣弄出来的搞钱粮之法,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了,古人的智慧啊……

    唐芊芊、淳宁听了都是笑了笑,一个是激赏中带着打趣,一个是会心中又带着忧虑。

    先是唐芊芊调侃道:“那笑郎真是高明。”

    淳宁却有些忧虑起来,低声道:“汉武有亡秦之失,而能免亡秦之祸。但……夫君以此法筹集钱粮,真的能行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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