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9章 蜀道难
尼雅哈并没有走子午道追击唐苙。
他很想杀掉王笑和唐芊芊的儿子,但也要讲究策略。
走傥骆道显然比走子午道要好得多。
蜀道那么窄,就算追上了必定也是和断后的瑞军厮杀;唐苙也不傻,肯定是一边走一边放火烧毁他走过的栈道。
这样一来,走子午道必须要面对的情况就是修路、打仗。
而且瑞朝的重要人物肯定是走在前面的,与其追着,不如从傥骆道包抄过去,到时埋伏一把,毕全功于一役。
尼雅哈知道自己肯定会比唐苙先到汉中。
因为他只要赶路就好了,而唐苙还要面对清军的追击……
~~
追击唐苙绝对是一件苦差事,苦差事自然不会落在满八旗军头上。
于是,由蔡家祯从宁远军中抽取了一万二千步卒负责此事。
这支宁远军主将叫刘时顺,是蔡家祯麾下的参将,他虽然名叫‘时顺’,但接到了这个差事,说明运气并不怎么顺。
由此也可看出,以后清朝要是打西南,会多用降兵降将……
总之,刘时顺很烦恼。
他每走一段距离就发现前面的栈道被瑞军毁了,又要指挥士卒修理栈道。
他们未带太多的器械,刘时顺只好派人回头运些器械,同时为了加紧时间,他也命令士卒用单刀伐木、徒手重修栈道。
条件艰苦,不时有兵卒掉落悬崖之下。
这每一步栈道,皆是用人命修来的。
好在这支清军也只比唐苙晚出发了三天,加上唐苙军中还有许多文武大臣以及家眷,走得并不快。刘时顺追了七天之后还是见到了瑞军的身影。
刘时顺知道绝不能让唐苙拉开距离,否则他必要再摧毁栈道。
他发了狠,下令死死咬住唐苙的后队,不再给他们焚毁栈道的机会。
这种地形兵力铺不开,宽的地方还能三五人并肩厮杀,窄的地方一个人做动作都很困难。
清军虽没有装备燧发火铳,火绳枪却有很多,瑞军却只有少量的弓箭。
瑞军只得以血肉之躯试图阻挡伪军追击的步伐,一步一条性命。
刘时顺这才觉得渐渐顺了一点。
但奇怪的是,派回去运输器械的人始终没有回来……
“这些人不会是当了逃兵吧?不怕我军法处置吗?”
他又派了一队人回去看看情况。
~~
“靖安王,又有一队建虏伪军过来了,大概有五百人,正在前面离我们有三里左右的石头上休整。”
一名负责瞭望的兵士荡着绳索从山崖上荡下来,向王笑禀报道。
哪怕是在急行军,王笑也始终重视侦察。任何一个适合观察的高地,他都要让人爬上去看看。
他敢只带三千人入关中、进蜀道,可谓胆大冒险,但在细节上却十分谨慎。形成鲜明对比。
毕竟先贤有言,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此时他们正在一个开阔的岩石上休整,听得禀报,王笑看向前方,见是一条长长窄窄的栈道。
这不是他想要的有利地形。
他沉思过后,选定了前方二里处的一个转角。
“全速前进!我们先赶到那个转角!”
王笑说完,见士卒皆有惊惧之色,他当先就向栈道上跑去。
……
无怪士卒们惊惧。
这条栈道很窄,身子右边是岩壁,左边是悬崖,并无护栏。只要身子在岩壁上一弹就能摔下悬崖。
而下面,是万丈深渊。
正是“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木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每踩一下仿佛都要被震碎。
王笑也不敢低头往下看,他知道只要看一眼自己的腿就要软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惊呼,是有士卒跑着跑掉下去了……
他没回头,眼里只有前面的转角。
他们距离那个转角有两里远,而对面的清军则离那里只有一里。但一方是跑,一方是走,他们终于先赶到了那转角处。
王笑担心如果对方也有派人登上高处观察,提前看到了自己,那这次大概要折在这里。
正常来说这支清军没必要、也不会这样,但万一对方的领队是个神经病呢?
……
脚步声渐近,王笑有些紧张地握着剑柄,他身后,唐芊芊伸出一支手紧紧搂住他的腰,另一支手拿着手铳从王笑腰间探出来。
一名清兵转过崖壁……
“喝!”
那清兵脸上还带着疲惫和无聊的表情,猛得看到眼前这么多人,惊了一下,瞳孔剧震,身子一颤就向后退去。
“啊!”
五百清兵正排着长蛇走着走着,一下子没完全刹住,混乱不已。
王笑手中的长剑顺势一劈,那清兵想要躲闪,又与身后的同袍正缠在一起,两人径直就掉下悬崖……
“啊……”
喊叫声良久不熄,让人心里惊慌不已。
走在第三位的清兵只觉瞬间眼前一空,接着便看到一个英挺少年杀气腾腾的挥剑斩下。
那清兵也没想过自己只要扑上去一扯就能把楚朝靖安王一起带下山崖。
他只知道,前面有许多许多敌,打起来自己肯定是第一个死的……不,是第三个死的……
“啊!”
太慌了,他只来得及喊一声,已中剑摔落……
“杀!”
“跑啊……”
栈道上一片惊呼。
王笑一步挥一剑,杀人成了很简单的事。
有人中剑掉落悬崖,有人被吓得掉下去,偶尔还带上一两个同伴。
终于,有个清兵拨刀向王笑劈来。
“砰!”
唐芊芊开了一铳。
每一个试图反抗的清军都被她毫不犹豫地击杀。
……
火铳声响,清军更慌,终于掉好了头,向栈道那边跑去……
他们若返身杀,当然有办法杀掉几个敌人。
但鬼知道对方排在前面的是什么楚朝靖安王瑞朝七公主的,那么多人,杀一两个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逃。
跑了一里地,终于遇到一片宽阔的岩石,是这队清兵刚才休整的地方。
所有清兵都是卯足了劲儿要在这里超过同袍,挤在一起,试图先一步跑上前面的栈道。
“让我过去!”
“别挤啊……”
“砰砰砰……”
王笑领人赶上来,火铳声不停。
清兵如下饺子般往下掉,嚎叫声不绝于耳。
蜀道这在一刻对他们来说,显得尤为惊险而残酷。
等清兵们好不容易穿过这片岩石,地上已满是血迹……
~~
“不要急,慢一点追,负重者让开道路……”
王笑一边指挥着,一边还想再追,被唐芊芊一把摁在岩壁上。
他们身后的士卒脚步不停地继续向前追去。
“你别去了。”唐芊芊低声道。
“好……”
王笑的神经一放松下来,脚一软就坐在地上,不停喘着气,只觉惊魂未定。
唐芊芊似乎也吓得不轻,额头上满是细汗,紧紧握住他的衣角。
王笑感觉到她的手在抖,于是抱了抱她,发现她身子颤得厉害。
“没事的,我料到了,这队人都是降兵,没什么血勇之气,他们又没想到会遇敌,被我们一吓,必是丧胆逃窜,不敢接战……”
唐芊芊没回答,只是挣开王笑的怀抱,找了一条绳牵来,一头紧紧绑在他腰上,一头绑在自己腰上。
“儿子是我们俩的,要救我们一起救,要死也一起死。”
她这般说了一句,两人反而放松下来。
只稍稍休息了一会,王笑道:“我们不能全歼这批人,行踪会泄漏,那就直接追上去,逼他们冲乱其主力……”
~~
瑞军主力已逃到子午道的江口一带。
军官们大喊着:“加把劲,前面就是七里沟了……”
其实到了七里沟,也就是多了一条岔路,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汉魏晋时的旧道,一条是六朝以后的新道。
改变不了他们的处境嘛。
但反正这么一喊,人们就觉得多了些希望,也多了些力气。
陈圆圆走在队伍中,怀里紧紧抱着小呆瓜。
她脚步很快,其实已经很累了。但这一路上,除了花枝,她不肯把孩子交在任何人手上,奶妈也不行。
走到现在,奶妈也瘦了许多,哪还有奶?
好在小呆瓜如今已经可以吃些米粥之类的东西。
有时候没机会生火造饭,陈圆圆和花枝把果子、干粮嚼碎了喂给他,他也肯吃,倒也不太挑食。
哭也是会哭的,但更多时候这孩子似乎觉得这样“游山玩水”也蛮有趣的,见到鱼虫花鸟就咯咯笑个不停……
“陈姑娘,卑职来抱吧?”
此时走到一条较为宽阔些的峡谷,艾胜楠从后面赶上来。
陈圆圆摇了摇头,没力气说话。
一旁的花枝道:“没事,还有我呢,要是她累了我来抱就行。”
艾胜楠低头想了想,道:“就这一段路了,卑职来抱可以吗?”
前面不远处又是一段很窄的栈道,上了栈道以后,陈圆圆和花枝就更不可能把孩子交在别人手上了。
陈圆圆看出她眼中有些决别之意,问道:“怎么?唐大哥让你去断后?没这个道理,你不归他指派。”
“不是。”艾胜楠道:“卑职自己想去那打个埋伏……”
她抬起手指了指,栈道前五百步的地方有个窄窄的小山坳,地势不像别处那般陡峭,勉强可以攀爬上去。
“这里地势绝佳,我带三百人爬上去设伏,可居高临下对建虏进行攻击,或能把建虏兵马一分为二,减轻你们的压力。”
陈圆圆还未回答,花枝抬头望去,道:“咦,好像是设伏的好地方,但建虏要是派人上去探查怎么办?还有,你到时候怎么下来?”
艾胜楠道:“卑职自有办法。”
陈圆圆与花枝又劝艾胜楠不必冒险,但她似乎是对这种打埋伏的事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决定要去。
她们也奈何不了她,把小呆瓜交在她手上任她抱了一会。
走到栈道前,艾胜楠把孩子交给花枝。
“后会有期。”
“保重。”
花枝又走了许久,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的崖壁上草木动了动,一个身影没在其中……
“建虏追上来啦!”
后方更远处有人喊道。
气氛再次惶恐起来,疲惫不堪的人们提起酸疼的腿,加快速度向前逃窜……
这条小小的栈道上,瑞朝宗室、文武百官、官绅家眷先过,其后是一名名士卒,队伍很长,足足走了大半天才只过了七成人。
而峡谷里,杀喊声席卷过来,断后的瑞军边走边退,死伤惨重……
“守住峡谷!前面的人快点上栈道!”
这地势由宽入窄,瑞军不免陷入一切混乱之中,奉命断后的将领回过头看去,心中急得不得了。
“义军不降!杀啊……”
清军端起鸟铳,火绳燃尽就是“砰”的一声。
“追上去咬紧他们!别让他们毁栈道……”
一场追击战打到入夜,清军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后面的生力兵借着峡谷的宽阔地带赶上来替换掉疲惫的士卒。
瑞军士卒却得不到休息,只能一点一点的后撤。
终于,他们上了栈道。
有十个人被命令留下来守住路口。
“砰!”
鸟铳毫不留情地夺去他们的性命,清军追上栈道。
由此,打打杀杀的动静少了下来。
但对于单兵而言却更为残酷。
双方的士卒开始在栈道上一对一的厮杀,只要后面或前面的同袍死了那就轮到你,避无可避,没人能帮你,你只能在这窄窄的木板上杀敌,一个、两个……直到你死。
绝望的嘶吼声不停响起,一路向南……
~~
艾胜楠探出头望去,强忍着不动手。
她有些紧张,脑海里不时浮现出几句话。
“让开大路,占领两边……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
“伏击战一般分为待伏与诱伏两种……当伏击意图被敌发觉、不能按预定计划实施伏击时,应坚决发起攻击。力争以猛烈的火力给敌以重大杀伤,然后迅速退出伏击地区,切忌犹豫不决、留恋无把握的战斗……”
栈道上的战斗越来越远。
清兵已经追过了艾胜楠的埋伏点。
她数着山崖下跑过的人数。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预计已过了六千多人了。
但夜太黑,艾胜楠却没办法确定对方的主将过去了没有。
忽然,远远地有轰隆传来。
山崖下也响起一阵惊呼。
“怎么回事?!你们几个,从这里爬上去看一下后面怎么了?”
“喳……”
艾胜楠的背都躬了起来,握着弩的手里满是汗。
——切忌犹豫不决……切忌犹豫不决……
她听着下方那几个敌兵攀爬的声音渐近,猛得喝道:“动手!”
~~
“杀!”
王笑没有把那五百溃军尽数歼灭,而是放任他们逃走了一半人。
他需要他们的恐惧,需要他们把恐惧传染给更多的人。
然而,但这两百多个溃逃的伪兵冲进清军大阵时,正好是在江口这段较宽的山谷里。
这对王笑而言不是有利因素。
地势稍微开阔了一点,清军的恐惧就少了许多。
他这两千多人撞上去未必讨得了好。
“丢手雷!不必节省!”王笑当机利断大喝道。
士卒们很喜欢丢手雷。
但之前每次王笑都很省,一场战下来,五六颗、七八颗地用,进了子午道以后担心炸毁栈道,更是一颗都没用过。
此时终于可以敞开了丢。
整个峡谷都是轰隆隆的声音,清军一片混乱……
~~
“报!遇袭……遇袭!”
刘时顺大怒,一鞭子就挥在报信的士卒头上。
“要你说吗?!这个动静,老子不知道遇袭了吗?”
“将军,是前面……前面也遇袭了……”
刘时顺一愣,抬头看去,隐隐约约听到前方似乎也有杀喊声传来,只是动静还不大。
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显得很突然。
他想不明白,子午谷里怎么可能会出现一直火力这么凶猛的敌军?
听这动静,对方似乎是把火炮运进来了?
这怎么可能!
但要说不可能,这……已经打过来了啊……
“快!去看清楚后面到底有多少人?还有前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报……前面有人埋伏在山崖上,正在向下面放箭,看动静,约摸只有数百人……”
“后面呢?!”
“后面……还不知道……”
刘时顺实在是鼓不起勇力与后方的敌人决一死战,犹豫了一会,下令道:“快,盾牌手……护着老子走……”
亲卫们一拥而上,保着主将往栈道上逃去。
到了栈道前,只见前方五百步的地方不时有箭矢射落下来,但数量已不算多。
想必是有瑞军埋伏在上面,但这能带多少箭支?极可能是已经快用完了。
他又派了一队人过去,见山崖上的瑞军的箭支愈发稀疏,终于停了下来。
而身后,惨叫声和爆炸声越来越近。
刘时顺咬了咬牙,叮嘱前后的护卫们举好盾牌护住自己,上了栈道,大步向前走去。
到此时,他才向身后的士卒下令道:“撤退……”
脚下的山崖越来越深。
刘时顺也感到紧张。
一瞬间他有一些后悔——刚才也许应该回头和那支敌军拼个你死我活?
后悔也没用了,鬼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有多少人,火器那么猛,怎么拼?
他必须要穿过这一段路,赶到前面与大部分会合。
“咚!”
头上的盾牌猛得响了一声,刘时顺才一惊,整个脑袋已经被砸烂……
巨石轰然砸死了十余个人,砸穿了栈道。
“嘭!”
好一会之后,又是一声巨响,是巨石掉入山涧的声音。
……
艾胜楠听到惨叫,探头往下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自己砸死的是谁,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只是想把栈道砸裂吗?你是故意跑来送死的吗?”
~~
很快,惊慌失措的清军又跑上了栈道,黑夜中也看不清前面那黑乎乎的破洞,一个一个往山涧里掉落进去。
“啊……”
“停啊!停啊!”
逃在前面的人疯狂的吼着,把嗓子眼都要吼出来。
但后面的人却浑然不觉,依旧不停推搡着他们。
“快逃啊!快啊……”
“停啊!!!”
嚎叫声如鬼哭狼嚎,在山谷中形成回响,极是渗人。
子午谷在这一刻,成了死人谷……
~~
这一役,消灭清军两千余人,俘虏两千余人。
王笑让人割掉俘虏的辫子,卸掉他们的武器盔甲,令他们修理破损的栈道……
见到艾胜楠之后,他对前方的情况也更清晰了。
但也更忧虑起来。
“从这里到子午镇有两条路,一条是魏晋旧路,一条是六朝新路。我打算分兵,我领八百人从魏晋旧路包抄过去,争取在子午镇切断剩下的六千余追兵。如此,与唐苙前后夹击,应能解决掉子午道上的这支追兵。”
唐芊芊点点头,道:“我与笑郎一路,胜楠你领剩下的兵马从新路走,从后方袭击追兵。”
“是。”艾胜楠道:“但老路比新路难走,绕得也远,你们能追上吗?”
“可以,你不必操心这些……”
王笑说着,站起身,选调了八百人,把庄小运留下与艾胜楠一道领兵。
他们每人只带了三天的口粮,其余辎重都留给了艾胜楠与庄小云这队人。
看着那前方还在修补栈道的俘虏,王笑皱了皱眉,喝令其加快进度……
唐芊芊却也不肯把她和王笑腰间的绳索解下来,看着王笑的表情,问道:“笑郎是在担心什么?”
“还有一支追兵走傥骆道,算时间,怎么也比唐苙更早到汉中……很有可能会在子午道的出口出设伏……我怕唐苙会中了埋伏,得加快步伐了。”
第950章 西腰岭
潼关以东,楚军大营。
秦山湖骑快马疾驰而来,快步迈进蔡悟真的大帐。
“四伯。”蔡悟真站起身,很恭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
秦山湖没答应,按着刀走到沙盘前,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火炮不日就到,我们和多尔衮在山西没打完的仗,在关中接着打。”
“好。”
“这是委任状,你接下来听本将调遣。”
“喏!”蔡悟真毫无抵触,抱拳又行了一礼。
他知道,靖安王便不放心由自己领兵对阵多尔衮,原因有许多……也就是秦山湖来,最是能指挥得动自己。
算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但蔡悟真却还有些疑惑,过了一会之后低声问道:“靖安王呢?”
“去汉中了。”
“这种时候?关中之战马上就要开始,靖安王此时去汉中能赶回来吗?”
……
类似这样的议论在几个地方都有发生。
但不论楚中的将领心中带着怎么样的担忧,楚与清之间又一场战役依然在酝酿着。
~~
西安。
一张关中地图摆开。
多尔衮的手指从函谷关、华山……移到子午关,又从子午关移回了西安。
根据各地传来的消息,楚军出现在关中已经是毋庸置疑之事,但加起来还不到两万人马,只活动在边边角角的地方。
做什么呢?
“探明白了没有?王笑如今在哪?”
“禀摄政王……据传来的消息,王笑正在济南卧病不起……”
“够了,滚出去。”
“喳……”
多尔衮可以确定王笑已来了关中。
他意识到王笑的战略意图是在山东与河南以外的地区寻找战机,不放过任何境外作战的机会。
倒可称得上是一个有远见的年轻人,从来不坐以待毙,也从不抱有侥幸。
“本王不去找你,你还敢来找本王?那就来吧。这可不是山西,本王先你一步,可谓得天时,关中天险皆在本王手上,可谓得地利,何惧与你一战?”
多尔衮喃喃自语着,眼神满是自信。
他早就料想过王笑会调蔡悟真的兵马来攻打潼关。
不仅是他,就连尼雅哈都料到了……
尼雅哈还在地图上标注几条道路,除了四条由西安通往汉中的道路,还画了另一条通往南阳的路——武关道。
武关道是连接关中地区与江汉地区的重要道路,可绕过潼关直至河南。
“摄政王,我此去汉中必不辱使命、歼灭瑞朝余孽。所虑者,唯北楚出兵关中,若是如此,此战宜早不宜迟,当不给楚军调整的机会……
另外,北楚兵力不足,若来,必调蔡悟真所部万余人。到时摄政王可派一支轻骑,出武关道,击杀楚帝周衍……”
~~
洋县。
洋县是傥驿道的出口,向西不远就是汉中,向东不远的南子午镇,即子午道六朝新道的出口。
尼雅哈只走了八天就走出了傥驿道道,花了两天拿下了洋县。
他并不急着取汉中,而是向东又打下了南子午镇。
他没忘了子午道还有一条魏晋以前的旧路,出口在石泉。他分兵两千东进石泉,把这条路也死死堵住。
唐苙还没出子午道。
双方速度差得太多了,尼雅哈是急行军,一路毫无障碍,唐苙却是带着大量的人口,还要与追兵鏖战。
至此,尼雅哈确定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
击杀唐苙,杀掉王笑和唐芊芊的那个儿子,又怂甬多尔衮除掉周衍……他马上就要完成想做的一切。
之后,关中之战对他而言,结果就不再重要了。
大清赢了,叶赫那拉依旧会与爱新觉罗共享荣华富贵;北楚赢了,下一任皇帝则会是自己的女婿。
无非是爱新觉罗氏换成了王氏……
世人喜欢赌博,有人押大、有人押小。唯有少数聪明人能大小通吃,在开盘前就知道自己稳赚不赔。
尼雅哈休整了一天,兵出子午镇,由南向北往子午道行进。
两日后,清军迎上了唐苙的先锋军。
这又是一段悬崖栈道和山峪峡谷的过度地带。
清军以逸待劳,守在峪口,十五人一排摆开,以鸟统与弓箭向栈道上的瑞军射击。
战斗很快便形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远道而来的瑞军早已疲惫不堪,被堵在栈道上,瞬间便陷入绝望。
走在前面的人想调头退,后面的人却不肯退,惊吼与惨叫良久不熄。
“遇伏了!退啊!”
“啊……”
“不许退!杀过去……”
排在前头的瑞兵无比绝望,眼看着同袍一个个倒下,眼看着清军那么多人且火力凶猛,生不出勇气拼命。
甚至有人受不了这种恐惧的气氛,纵身一跃跳下山谷……
尼雅哈放下千里镜,脸上挂起残忍而笃定的笑意。
以子午道之险,唐苙竟还敢走,无非是豪赌一场。
愿赌,就要服输。
这山谷里近三万人,尼雅哈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男女老少全都要杀尽……
~~
唐苙终于下令后撤了,他把兵力收缩,一路退到峡谷里休整。
说是休整,其实更像是坐以待毙。
就这样的地势,狭长的山谷,前后都有清兵堵路,粮食也快要吃完……确实已到了绝境。
“云横秦岭家何在……”
唐苙低声喃喃了一句,感受到了巨大的挫败感。
“陛下,不如向后退吧?”李柏帛缓缓说道。
也只有他称唐苙为陛下,但唐苙其实尚未登基。
唐中元战败至今,忙着逃亡都来不及,哪有空登基?
“退回去?岂还能有生路?”
“臣观后方的追兵似乎已追得不甚急,总比前面的兵马好对付。”
“退回去能如何?”
李柏帛其实也感到绝望,勉强打起精神,终究也是只能说一句:“天无绝人之路……”
唐苙心里苦意更甚。
他没想到唐中元败得那么快,一个烂摊子猝不及防就丢过来。
当时再决定退守汉中就已经晚了。
从清军主将出现在子午道出口之时,他就知道已经输了,再做什么也只能是苦苦挣挣而已……
又与李柏帛商议了一会,唐苙站起身,向驻地看去。
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小女儿囡儿今年四岁,正哭闹得厉害……远处是他的几个妹妹,也是凄凄惨惨的样子。
山涧边,小外甥由陈圆圆抱着,似乎是在看小溪里有没有鱼。
唐苙忽然想到,这孩子的爹娘有朝一日或能为父皇报仇吧。
他站了良久,这会功夫仿佛又老了十岁……
接着,他招过自己最信任的亲卫将领,艰苦地开口说话,声音哑得厉害。
“若我瑞朝宗室落入建虏之手……”
后面的话梗在喉咙里,唐苙有些说不下去。
他抬起手,手都抖得厉害,从他亲人所在的地方一个个指过去。
“若局势不利……你不能让他们落在建虏手上……明白吗?”
“太子殿下,末将……末将……”
“那我说清楚一点。”唐苙喃喃道:“若局势不利,我要你杀光他们……能做到吗?”
“末将……能做到……”
~~
鬼谷岭,这里处于子午道在魏晋以前的旧道。
“报靖安王,前方十五里发现一支建虏,观有两千余人,扼住了迎丰谷。”
“他们可有向这边行军?”
“没有?只在谷口设防……”
“干!”
王笑平时很少骂脏话,这次却是再也忍不住。
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他领着八百人从七里沟出发,玩命一样的狂奔,因跑得太急,一个敌人未见,八百人就已减员了二十余人。
但终究还是没能抢在清军之前出子午旧道。
怎么办?
王笑踱了几步,猛得转头西望,望到的是新旧两条子午道之间险峻的崇山峻岭。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
艾胜楠和庄小运站在一个山顶上,举着千里镜远远望去,远处山路斜斜往上,两座峭壁之间是一座关城,叫西腰岭关。
关城上有清军走动。
“西腰岭关已经丢了?”
庄小运拿着树枝在地上划了划,道:“现在的情况是,前面这支伪军还有近六千人,他们的主将已经被你砸死了。可惜,你把栈道也砸断了,我们修复栈道花了一天多,没有趁乱击溃他们,让他们休整了军心……”
“你是在怪我吗?”艾胜楠反问了一句,脸色很可怕。
庄小运有些怵她,忙道:“不是……不是怪你,你砸死了他们的主将……我很佩服。”
“你能说些有用的吗?”
“好……还有一个问题是,跑在前面的瑞军主力并不知道后面的情况。不然和我们前后夹击,是可以击溃这支伪军的。”
庄小运瞥了艾胜楠一眼,眼她不说话,于是继续道:“西腰岭关本已废弃,瑞军通过时被追兵咬得太紧,没能守住关城。但这支伪军肯定是因为知道我们在追击他们,占下关城后就就不继续追唐苙了,反而是在这里修复关城,镇守在这里……”
“你是在怪太子殿下?”
“不是。”庄下运道:“我是说,我们该攻下这座关城。但敌人有六千人,有占据了有利地形,我们只有不到两千人,还要看押俘虏……”
艾胜楠道:“你说到现在,有说有用的东西吗?要如何攻下西腰岭?”
庄小运:“……”
艾胜楠于是开始不停地发问。
“我问你,军中手雷还有多少?弹药还有多少?口粮还够吃几天……”
她把这些信息汇总起来,低头沉思不已。
“要是有办法给太子殿下传信,让他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就好了。”
“哪有办法?中间隔着这么多建虏……”
~~
唐苙听从了李柏帛的建议,下令让队伍掉头,走了回头路。
他南边是尼雅哈的万余精兵,又是新力军,体能、装备、士气都远远胜过瑞军,让瑞军兵座生不出抵抗的勇气。
相比起来,北边一路追来的宁远军状态就差一些,也是走了这么久的子午道,算是疲师。
疲惫的瑞军再次提起最后的气力行进,两日后再次回到了西腰岭关的南面。
唐苙与李柏帛抬起头,远远观察了关城,只感到一阵无力。
数日前残破的关城已经被修缮了起来,城关被巨石堵住,城墙上的清军架着鸟铳严阵以待。
在他们南面,尼雅哈的兵马已经杀来,展开了疯狂的攻势……
“杀啊!”
又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瑞军被堵在狭窄的峡道里,向北强攻西腰岭关,南面则是抵挡着尼雅哈部的强攻。
陈圆圆抱着小呆瓜与别的宗室一起,被安置在队伍中间。
她一整天都能听到外面的杀喊与惨叫,到入夜也未停歇下来,南面的杀喊声反而越来越近了。
到了酉时,有人传来急令,把花枝等护卫也调到北面去攻打西腰岭关。
情况愈发危急,周围的一群女人孩子都大哭不已。
小呆瓜现在已经能说些话,听到他表姐囡儿的哭声,他喊了两声“姐……姐……”也跟着哭起来。
陈圆圆轻拍着襁褓,转头南望,只见战线又往这边推进了不少。
她又转头向北看去,只见西腰岭上也是杀声阵阵,还未攻下来……
“快走!”
南面的杀喊声愈发清晰。
接着,“嗖”的一声响,有箭矢射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瑞朝宗室后眷们纷纷哭喊不已,有人想要向北逃去。
陈圆圆站起身,抱着小呆瓜跟着人群往前走,背后的箭矢越来越多。
前方忽然有人大喊道:“贵人们勿要再过来,莫冲乱了我们的阵线……”
“让我们过去,建虏追过来了……”
混乱中,陈圆圆抬起头,忽见有一队人执着火把从贴着悬崖绕过来。
那是唐苙的亲卫队,动作敏捷地把人群围了起来。
……
“你要做什么?!”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陈圆圆挤过人群,看到唐苙的太子妃刘氏正指着一个亲兵将领嘶喊。
那将领提着剑,跪倒在地上。
“太子妃……末将要执行军令……”
“你好大的胆子!”刘氏尖叫着,拿着手里的柱杖打在那将领头盔上,叮咚作响……
陈圆圆看着这一幕,已然明白了什么。
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想要逃,却不知还能往哪逃。
她眼里有泪水落下来,远处的火光都朦朦胧胧……
~~
刘氏一下一下挥动着手中的柱杖,把那亲兵将领打得头破血流,她自己却大哭起来。
“呜呜……我不想死啊……不想死了……”
哭着哭着,刘氏猛一抬头,看到唐苙已走到了自己面前。
唐苙也是浑身浴血,身上还插着一支箭,没来得及取出来,只是折断了箭杆……
他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到刘氏身前。
“我的军令,你不是说你能做到吗?”
这句话唐苙是对那亲兵将领说的,语气疲惫而无奈。
“末将有罪……”
唐苙道:“还是我来吧……”
“殿下……不要……我还不想死啊……”刘氏眼里泪水更甚。
“我知道,我知道。”唐苙抬起手捧住刘氏的脸,低声道:“乱世人如狗,你我也不例外……”
“呃……”
刘氏痛哼一声,眼神迅败灰败下去。
唐苙一剑捅穿了她的心口,干净利落,却带着难以名状的温柔……
“太子妃……”
“呜……”
哭声更响……
唐苙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小女儿囡儿,是他亡妻所生。
小女孩正哭得厉害,抬起头,用哭腔唤了一句:“爹爹……”
~~
陈圆圆盯着地上刘氏的尸体看了良久。
再转过头,有两个唐苙的亲兵向她走来。
“陈姑娘……你是自己动手还是?”
陈圆圆把脸埋在襁褓上,擦了擦泪,抬起头道:“我可以死,你们能不能带小公子突围?”
两个亲兵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开口劝道:“末将也必死……以小公子的身世,若落在建虏手上实在不妥……现在动手……还来得及埋一埋。”
陈圆圆默然。
“这里有一瓶毒药,不苦,太子殿下特意留给小公子的……末将来喂吗?”
陈圆圆盯着看去,襁褓里的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是睁着亮晶晶的眼,努力伸出小手想要擦她的脸……
“姨姨……笑笑……”
泪水又掉落下来。
“我来喂。”
她一瞬间哭得厉害……
周围哭声更响,已有人干脆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
唐苙蹲在女儿面前,轻轻拉开了瓷瓶的塞子。
他极尽温柔地抱着女儿的头,把瓷瓶放在她的嘴边。
“囡儿乖,不苦的……”
手颤得厉害,他缓缓抬起瓷瓶……
轰!
远处炮火声轰鸣……
“援军啊!援军来了!”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唐苙猛地身子打颤。
援军?
怎么可能有援军?
在这种地方……
他顾不上别的,猛的摔掉手里的瓷瓶,紧紧抱起女儿……
“囡儿你喝了没有?快吐出来……大夫!大夫……”
“爹爹……呜呜……捉得疼……”
唐苙恍若未觉,直到看着女儿吐了出来,他才摔在地上,泣不成声……
~~
轰!
堵在西腰岭关门上的巨石被炸开。
庄小运迫不及待地冲出去。
他手上的刀已起了卷,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伤。
“快进去!快……”
一边组织着瑞军进城,庄小运一边冲出关城快步跑着。
“不要乱!关城攻下了,快进去。”
……
有人冲上来,用力拍着庄小运的肩,激动地大喊着表示感激的话。
庄小运晃若未觉,他刚才隐隐听到了花枝的喊声。
“杀他娘的啊……”
“花枝……”
他转过头,远远看到一个身影正往山下跑去。
庄小运想要去追,跑了几步,却是终于伤重不支,栽倒在地。
黑暗中,一个可怕的声音问道:“打着仗你乱跑什么?不要命了吗?想贻误军机吗?”
~~
“报!贝勒爷……瑞军攻破了西腰岭关……撤进去了……”
“什么?!”
尼雅哈闻言大怒,拍案而起。
“刘时顺是做什么的?!为何这都守不住?!”
“不……不知道……那边是有炮响声,似乎瑞军带了什么厉害火器……”
“厉害火器?”尼雅哈怒道:“有厉害火器,他们为何早不用?”
“这……”
“传我军令!连夜攻打西腰岭关,绝不可让瑞军喘息!”
“喳……”
外面的战台已然搭建好,尼雅哈走上战台,抬起千里镜看去,只见西腰岭上火光阵阵,战事依然激烈。
瑞军也只是逃进了西腰岭关而已。
在这子午道里,他们又还能逃到哪去?
只要继续杀,总能杀光他们的。
这一夜,清军攻势不停,依旧不停地响西腰岭发动进攻……
尼雅哈依然占据着完全的优势。
他坐在战台上,无聊地打着哈欠,最后迷迷糊糊睡着。
……
三国末期,魏国举兵攻蜀,然而主力却被姜维阻隔在剑阁。
于是,邓艾提议出奇兵走阴平,绕过剑阁,直插姜维后方。
这样的战术其实极凶险,因为从川外到阴平根本就没有道路,一路之上全是崇山峻岭,荒无人烟,是一条不可能走通的天堑。
“冬十月,艾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凿山通道,造作桥阁……”
邓艾跨越岷江时,但见两山峙立,高耸入云,中间只有一道天然石峡,滔滔岷江从峡谷底湍湍急流,涛声如雷。
翻越摩天岭就更是艰险了,山高谷深,稍不留神就会失足跌落万丈深渊。
“将士皆攀木缘崖,鱼贯而进。”
等好不容易翻上摩天岭,却见下面是悬崖峭壁,有诗云“山高如云表,玄鹤尚怯飞”,足见其险峻。
当时将士无不抱头痛哭,扬言退军。
邓艾却不退,身先士卒以毛毡裹住身体,滚下悬崖。
阴平道之险峻,比蜀道更难,蜀汉不认为魏军竟然敢走此绝路,以至于邓艾军出现在江油关城下时,蜀军以为神兵天降,不战而降。
邓艾宛若一把尖刀,直插蜀国心脏,剑阁守军还没来得及回援,刘禅就开城投降了。
以至于姜维说:“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
尼雅哈睁开眼,不明白自己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为何会想到此事。
是这段日子走了太多的险道了吧?
呵,自己确有几分邓艾的风采……可惜啊,邓艾之辈,立下灭蜀大功,最后还不是落的身裂身死的下场。
忠而受诛,信而见疑,头县马巿,诸子并斩。
“此辈善于作战,却不善自保,我决不可学他……”
尼雅哈明白了自己这个梦的含义。
——为人不可学邓艾。
此时已是黎明前最黑的一段时间,他抬头看去,远处山腰岭上的炮火声已经小下来。
瑞军的火器已经用光了。
破关杀人便在眼前。
尼雅哈再次吩咐道:“马上要攻进西腰岭关了……传令下去,绝不可走脱一人!”
“喳!”
……
尼雅哈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五里的山崖上,有几条长长的绳索荡下来。
有一个又一个人顺着这条绳索落地,在没有月光的夜色里拔出了刀与剑……
又有一双手拨开草丛,盯着战台上的火光,眼中露出杀意……
第951章 神兵降
唐苙目前多了一个选择,既然北面追击过来的宁远军被解决了,他似乎可以向北走,然后绕道子午道魏晋以前的旧路。
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设想。
王笑攻破了子午关,多尔衮必已得知,一定会再派追兵过来。再向北走,只怕还未到七里沟就又要两面受敌。
而且南面码尼雅哈部攻势迅猛,咬得太紧,要是敢撤出西腰岭关,在上栈道之前必要被赶尽杀绝。
还有,粮草也支撑不了现在再绕路了……
唐苙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只有依托关城、击败尼雅哈,尽快走出子午道才是唯一的活路。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可惜这道理他领悟得晚了一些。
清军的攻势很凶猛,瑞军根本来不及修缮关门,只能以血肉之躯死死挡住。
唐苙感到无比的煎熬,他分明知道这样打下去不可能守得住的。但他绝不愿再经历一次亲手杀掉自己妻儿。
这种煎熬感逼上来,他恨不得自己马上死掉!
但他不能死,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然后,陆续有人说了几句话。
“七殿下与王笑以率八百精锐走旧道,我们守住西腰岭,他会来解围的。”艾胜楠道。
唐苙只觉得好荒谬啊。
八百人?自己三万人落到这个地步指望八百人来解围?
其后,他又听花枝道:“王笑也来了,太好了。”
陈圆圆道:“王笑竟已亲至?”
说完她还对小呆瓜道:“你爹爹来救你了,要见到你爹爹开不开心啊?”
……
也不知她们是在安慰人心还是真的如此相信王笑。
唐苙却抑制不住地,将这当作自己最后的希望。
然后他又想到,若连自己都在寄望于王笑去做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来救自己,往后凭何与其争天下?
心里五味杂陈……
唐苙的几个弟弟妹妹在一旁听了,想到的却是那三个女人好不懂礼数啊,王笑王笑的叫,跟人家很熟吗?连大哥都得尊称人家一声靖安王……
~~
一名瑞兵往后望去,隔着人潮与残垣,远远瞥见陈圆圆的身影。那种美感让他感到心头有些东西有些情绪涌上来,又空落落的。
他低下头,显得很卑微。
前面传来吼声:“奉义营快扛不住了,昌威营替上去!”
“上啊……”
那瑞兵握着手里的刀随着队伍往前冲去,替下疲惫的同袍。
关城以南,遍地都是血与尸骨,他冲到关门前,只见又有一队清军往这边冲来。
关城上有人掷出了手雷,那是北楚来的援军……瑞兵有些羡慕他们,能有那样厉害的武器。
嘭!
前头几个清军被炸倒在地,瑞兵冲上去,挥刀砍杀。
过了一会,又一队清兵冲上来,举着鸟统。
“砰砰砰……”
那瑞兵身前爆出几团血花,倒地而亡……
放完火铳的清兵有条不紊地又撤下去,装填弹药,引燃火绳,再次冲上前发射。
“动作快!这一波打完我们休息,换别人上了。”
佟噶尔大吼着,收拢着自己的兵士从侧边退下南坡,另一支清兵迅速补上。
他已带人打了一个多时辰,麾下的十五人剩下十二人,身上还都带了伤。
一路下了南坡,是一段稍微宽阔的峡谷,两边悬崖耸立。
这一什人迈着疲惫的双腿走了好一会,路过中军战台时抬起头看了一眼,感到有些崇拜。
“打完这一战,瑞朝就没了,贝勒爷这是灭国之功啊,我们也能跟着沾点光不?”
“谁说不是呢……”
走到峡谷后方,到处都是正在休整的清兵。
佟噶尔等人找到自己的驻地,也是累得不行了,许多人也不解甲,身上的血污也不擦,往地上一躺就睡。
佟噶尔有些尿意,想要解开腰带放了尿再睡。
有一名路过的牛录大喝道:“到一边去放!”
“喳……”
佟噶尔抬头看了看,见旁边的峡壁那有一条裂缝,里面可容三人并肩往里走,但也是一条死路。
他们之前就进去搜察过,没有敌人。
他打了个哈欠,向那边走去。
两边的悬崖在月夜中高耸入云,那条裂缝黝黑阴森,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佟噶尔只敢往里走了三步,站定身子。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他正想转头看,有一支大手猛地摁住他的脸,匕首干净利落地从他脖子上抹过。
血喷涌而出,黑暗中的人似乎不放心,又狠狠捅了两下。这才把佟噶尔的尸体拖到一边。
过了一会,黑暗中传来轻微的对话声。
“看我信号,准备动手……”
王笑猫着身子,拨开草丛向战台的方向看了一会,拿出一枚烟花一样的东西放在地上,点起火折子……
他是从子午旧道一路横穿过来的。
这比邓艾偷渡平阴要简单一些。这段路距离不长,而且王笑有更好的装备与物理知识。
但这依然是极限苦的一件事,八百人走到最后也只剩四百七十余人。
四百多人要偷袭万余清军看起来不容易,但他并非没有优势……
~~
“咻……嘭!”
一团烟火突然在夜色中爆开……
西腰岭上,唐苙猛地抬起头看去,眼里满是震惊。
关城内一片惊呼。
“怎么回事……”
“来了!王笑来了,太子殿下,快……”
“小呆瓜,你快看……那是你爹来了……”
“殿下……”
唐苙快步冲上关城,极目远眺,依旧只看得到一片黑暗。
他这边的杀喊声太大,听不到远处的动静。
“传我号令,反攻建虏!”
唐苙大吼一声,转身冲向鼓楼,一把抢过鼓棰。
“咚咚咚……”
“杀啊!”
鼓声从西腰岭远远传出去,穿过战场远远传到清军战台上。
尼雅哈还抬着头看着天上散落的烟花,猛地冲到战台边大吼起来。
“所有人不要惊慌!稳住阵线!他们没有多少人!”
……
嘭!
沉闷的撞击声传来。
有巨石从悬崖上砸落下来。
尼雅哈听得动静,判断出那是在南面七百步的石板梁。
石板梁是这条峡谷里最窄的地方,宽不过二十丈。这人地方把清军一分为二,两边各五千余人。
如今这巨石不断砸落下来,是要把自己堵在这里?
抬头看去,只见山崖上突然火光大亮。
那若是火把的光,只怕是有两千余人……不!不是火把……
剧烈燃烧着的树木已向下掉落,火光仿佛流星一般。
火势从峡谷两边的草木丛中腾起。
“怎么回事?我们被包围了……”
清兵军大声叫喊着,恐慌传到西腰岭上,使前面的阵线迅速溃败下来……
尼雅哈还能保持冷静,他知道就算有人能攀上这悬崖,也不会有太多人。
只要不慌,没关系的……
但他不慌,清兵却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尼雅哈仿佛看到了邓艾率二千人神兵天降,把蜀国杀得一触即溃的场面……
“冷静……”
“轰!”
爆炸声就在战台下响起,整个战台摇摇晃晃。
又是那种可以用手抛掷的小炮弹,这东西威力远不如火炮,却让尼雅哈感到头痛。
他连忙跑下战台,招呼亲卫护卫自己。
再一转头,只见两百余人竟是直接从侧面向自己杀来……
如一把匕首,突然刺入心脏……
~~
天光渐亮。
尼雅哈周遭已只剩二十余名亲卫。
他还有大军,但全都陷在混乱里,这样的地势,这样的黑夜,战台一倒,他没办法指挥那些慌张的士卒……
突袭过来的楚军也只剩一百余人,但却隔断了赶来支援的清军,把尼雅哈逼进了峡谷的边缘。
他的亲卫都是最勇猛的八旗勇士,若他想要殊死一战,未必就输给眼前这一点人。
但尼雅哈并不想死战,他又不是没有别的出路。
他的后背贴着岩壁,努力保持住镇定。
只见眼前有一男一女站在楚军前方,并着肩,向这边一步一步逼进过来。
“你是王笑?”尼雅哈问道。
“我本来还担心下了悬崖找不到你……好在你很高调。”
王笑提着剑又逼近了一步。
有清兵吼叫着冲上前,王笑身后“砰”的一声响,子弹把清兵射倒在地。
尼雅哈看着身边一个个亲卫倒下去,额头上冷汗渐多。
“我投降了!靖安王,我有话和你说,我可以让所有兵马都投降的……所有人都住手!”
他自认为神态还算从容,但贴着岩壁的身体却忘了站直。
还在外围试图冲杀过来的清兵们一脸愕然。
他们说不出姜维那“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的话来,心中的郁闷却相类。
王笑转头往北面看了一眼,只见瑞军已冲杀下来。
这一战最难处不在于怎么击溃这股清兵,而是八十里崇山峻险如何翻越。
“我不需要要投降。”
尼雅哈还想要保持住平静,双手却颤抖得厉害,他掏出一封信,高高举起。
“请靖安王看过这封信,便明白我投降的诚意……”
有兵士上前接过,递给王笑。
尼雅哈稍松一口气,目光落在身边的几名亲卫身上,缓缓开口说道:“娘娘已作主,将小女许给……那孩子。我愿做靖安王的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
王笑漫不经心地看着手里的信,向唐芊芊问道:“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是什么人?”
唐芊芊又瘦了许多,一声戎装显得英姿飒爽,她提剑而立,带着冷意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唐初名将,原本都是突厥王族,归附李世民后屡立大功,李世民驾崩后两人皆请求自杀殉葬,后世评其‘心如铁石之忠’。”
尼雅哈转头了看了一眼,远处瑞军对清军的冲杀还没有停下来。
他连忙跪下,道:“是,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却不能服戎狄。唯天可汗能成功。我观靖安王雄才大略、气魄千万,可比天可汗……”
他把头抵在地上,虽未敢看唐芊芊,却也明白许多事情。
——要想让王笑接受自己的投降,这个女人是最大的障碍……
王笑与这女人极亲近,暂时绝不能让他们知道正是自己策反高兴生除掉唐中元,更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对他们的儿子有杀心。
果然……
“铁石之忠?”王笑冷笑道:“你千里追杀我的儿子,这就是你的投降的诚意?”
“靖安王的儿子?”尼雅哈满脸错愕,惊呼道:“我绝不知有此事,只是奉命追杀唐苙……靖安王或许不知,我叶赫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早有深仇!我有一计,可助靖安王诛杀多尔衮……”
“纳兰明绣?纳兰明珠是你儿子?”王笑忽然打断他的话。
尼雅哈一愣。
——你先听我说完我女儿有哪些嫁妆啊。
“是。臣一直心慕汉学,故而家中小女儿把姓氏译得雅致些……”
“既然如此,给你念首词吧……”
尼雅哈又是一愣。
王笑却已开口念起来。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王笑一边念,一边向前走来,同时手里的剑越抬越高。
尼雅哈想起身反抗,却又不敢,心里飞快地揣度着词意。
千百年来,朝代更迭如花开花谢……他是想说什么,在悲天悯人吗?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
传说,昭君出塞,死后葬胡地,坟头终年青草离离,称为“青冢”,这一句问王昭君一往情深深几许?
为什么?
——他是把明绣比作王昭君吗?
——他是希望明绣如王昭君一样,使两国不再征战不休,使天下太平吗?
尼雅哈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颤栗。
他认为自己已经悟到了王笑的意思……
——王笑他显然不赞要通过战争和流血来实现天下太平,是在试探自己,威吓自己。
一瞬间,尼雅哈心中转过这些念头,他认为这柄剑不会斩下来。
然而下一刻,他眼睛一瞪!
“猜错了……”
长剑斩落,尼雅哈颈上鲜血狂涌,带着不甘与愤怒倒在地上。
……
王笑的目光很冷。
以前,他和他漂亮的语文老师都很喜欢《饮水词》,但这和杀不杀尼雅哈是两回事。
吟风弄月的多情公子悲天悯人,去读王昭君的幽怨……是啊,重情重义的情怀和美感。
但当着多情公子、富贵闲人的祖父辈以铁蹄踏出大清的江山,无数人倒在血泊之中……那份浪漫,就留给子孙后代吧。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显得一片详和。
布木布泰再次让墨尔齐氏带着纳兰明绣进宫说话。
大清入关不久,规矩还不算多,这次她甚至还让苏茉儿去把小儿子也抱过来。
这孩子如今已能说些常用的话,竟是满文与汉文都会一点,他又生得好看……纳兰明绣凑近了一看,忍不住轻喊了一句:“好可爱的弟弟。”
一旁的苏茉儿见了这两小无猜的场景,脸上也显出欢喜,逗着她问道:“格格长大了与小阿哥成亲可好?你阿玛已答应了。”
纳兰明绣才一丁点大的人儿,并不明白其中含意,脆生生便应道:“好呀。”
一旁的墨尔齐氏抬头瞥见布木布泰的神色,心中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却又隐隐觉得……太皇娘娘未免也太嚣张了些吧?
其实苏茉儿心中也有这样的疑惑,等墨尔齐氏带着纳兰明绣离开,她忍不住问道:“娘娘,把小阿哥带进宫,万一让人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叫‘时移势迁’吗?”布木布泰道:“有些事以前怕人知道,千方百计地想要捂住,但可能以后反而是怕人不知道,要想方设法地传出去。”
“是。”苏茉儿又道:“娘娘如此恩遇,墨尔齐氏却不知感恩,真是蠢得厉害。”
“不知者不怪。”布木布泰低头逗弄着孩子,脸上有些笑意。
她对小儿子这桩婚事很满意。尼雅哈看起来只是一个贝勒,族人却遍布大清朝。远的不说,苏克萨哈就是其同族,还有如今的兵部、礼部尚书果斯海,至于都统、副都统那更是数不过来。
今日这一遭,便是向外面传递一个信号,看看哪些人识趣、又有哪些人不识趣。
嬷嬷萨仁快步赶过来,低声汇报道:“娘娘,济南的消息传回来了……”
低语了几句之后,布木布泰点点头,道:“告诉他们,西边就又要打起来了,在战事结束前把事情办妥……”
~~
华山脚下,纯阳观。
火光冲天而起。
而在大火之外,一列列人被绳索牵着押送过来。
“告诉他们,你们是哪里人!”清兵大喝道。
“华阴县……杨……杨家村……”
“大声点!”
等一个个惶恐的百姓喊完,清兵又向山上大喊道:“上面的溃兵!有没有杨家村人?!”
也不等回应,他手一挥。
“杀!”
长矛乱刺而出,被捆在那的人惨叫着倒下,尸体被丢进火海。
烤焦的肉味顺着风飘起,飘上一座小山头……
“放开我!放开!”有几个人正拼命挣扎着,被同袍死死抱住。
唐伯望听得动静,放下千里镜转头看去,只见包括杨忠定在内,几个将士正满脸狰狞地要往山下冲。
“干什么?!擅离职守,军法处置!”
“将军……”
“放开我,我要去杀了他们!”杨忠定大吼着,额上青筋爆起,脸已涨得通红。
这样的情景这几天唐伯望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建虏连续屠了华阴县城以及周围的村落,这给了驻扎在华山峪的唐伯望很大的压力。
他已收拢了近万溃军,重整为振勇军,依托华山峪的天险和北楚送来的物资准备配合楚军攻打潼关。
但建虏显然也看破了他们的图谋,趁着振勇军还没整备好,不断挑动溃兵的情绪。
这几天不停有人向唐伯望请战,也有人担心家里,偷偷下山试图回家……已有军心不稳的迹象……
此时看着杨忠定发疯的样子,唐伯望已经没把握能拉住他的……
很快,更让他糟心的消息传过来。
“报!建虏……建虏屠了渭南城……并大肆扬言,若我们再不下山归顺,三日后屠尽西安……”
唐伯望脸色一变,耳边杨忠定等人的嚎陶声更加让他心烦意乱。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炮响……
“轰!”
唐伯望抬起千里镜看去,远远瞥见潼关上腾起烟雾……
他知道那是秦山湖已经发动了攻势,以这声炮响为号,让自己夹击潼关。
事实上,楚瑞联军还远远没有准备好。
但……不等了。
秦山湖的打法就是这样——“你要打、那就打!”
……
关中之战,随着秦山湖下令开的这一炮突然打响……
第952章 相对峙
韩城位于关中平原的东北角,黄河的西岸。
从榆林沿着黄河往南走,进入关中平原前的最后一个城池就是韩城。
大楚延光五年,石梦农曾任韩城知县。
这里历来有“秦中最敝邑”之称,连年灾害,流寇四起,民不聊生。
石梦农在韩城呆了六年,心系百姓,体察民情,政绩斐然,也得到了韩城百姓的拥戴,百姓为他立了两座生祠……
时隔多年,石梦农再次回到韩城。
但这次,他见到的景象却让他肝肠寸断。
长街上、水沟里……到处都是尸体。
他记得他离任之时万民相送、这条长街上无比热闹,如今却只有一片死气沉沉。
尸臭刺鼻。
正在啃食尸体的老鼠与野狗们见了人也不怕,好一会才跑开。
……
唐节担心驻扎韩城会让士卒染上瘟疫,于是在城西老虎沟安营扎寨。同时让人焚烧尸体,又请了和尚给城内死者作法。
唐节带着四千士卒绕道草原回到陕境之后,一路抽调各地驻军,重整了一支八千人的军队。
他本想赶到渭南战场支援唐中元,没想到自己还没到,唐中元就已兵败身死……
如今赶到韩城,见了屠城后的惨状,这支军队里那种要与建虏决一死战的气氛越来越浓……
接着,探马回报,楚军与清军正在潼关大战。
唐节很快决定南下渡过渭水,击清军后翼。
然而,战事的发展出乎唐节的预料。
不等他渡过渭水,驻守潼关的博洛似因受不了楚军的炮火,向西安撤军……
~~
纵观整个关中战场,秦山湖、蔡悟真在潼关以东;唐伯望领兵于华山峪,在潼北西南方向;唐节在潼关以北。
博洛本处在三路包夹之中,于是果断放弃潼关,试图跳出包围圈。
唐伯望没想到博洛如此果决,领兵从华山峪杀出,希望能拦住他。
但振勇军只是重新整编的一万溃兵,依然不是博洛的对手。
这一战唐伯望大败,想要退回华山峪,却被博洛堵住了撤回去的道路。
唐节领兵赶到时,见唐伯望已被击败,只好下令渡河,打算到对岸与唐伯望汇合。
半渡之际,忽然听得西面杀声振天,却是多尔衮亲自领兵来攻……
唐节也是大败。
那边秦山湖趁博洛退出潼关之际,先占下了潼关。又见唐伯望、唐节先后大败,忙挥师赶上,掩护唐节、唐伯望退回潼关。
多尔衮趁此大胜,掩兵追杀,试图趁楚军与瑞军立足未稳之际重夺潼关。
楚瑞盟军奋力守住关城。
多尔衮于是分兵,一支兵马再次抢渡蒲坂津、风陵渡,修筑层层堡垒;另一支兵马攻大华山峪,从南面绕道。
如此连番激战十数日,楚瑞盟军终于被清军包围在潼关。
双方攻守之势已然逆转。
……
多尔衮盯着地图,皱了皱眉。
“摄政王觉得有何不妥?”博洛问道。
“你觉得王笑在关中吗?”
“看起来不像。”博洛在地图上划了划,道:“华山峪上这支人马不是王笑统领,否则他们不会轻易中计、从险地下来;从韩城来的这支人马可以确定是唐节所部……”
他手指在地图上的潼关点了点,道:“看来王笑也不在此处……自从唐代把潼关移到黄河滩上之后,禁沟的防卫就是重中之重,楚军没有来得及占领禁沟就入驻潼关,这是犯了一个大疏忽,所谓‘守关而不守禁沟者,守犹弗守也’,秦山湖能犯这样的错,我信王笑能犯这种错。”
这一席话正说到多尔衮心里。
他明显地感觉到王笑有种要和自己在关中决战的意思。
但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了,战事却比想像中顺利。
楚军、瑞军当中这些将领能让多尔衮感到危胁的没几个,唐节有几分勇猛,也很敏锐。
至于别的人,多尔衮实在不放在眼里。
秦山湖?蠢材一个……
蔡悟真?他在山海关投降的时候,自己都没正眼看过这小子……
唐伯望?以前听都没听说过……
若这就是王笑派来关中决战的兵将,未免也太看不起自己了。
多尔衮想到这里,沉吟道:“你认为,攻打子午关那三千人是不是王笑率领的?”
“进了子午道?”博洛讶道:“那一路上有我们两万精锐。摄政关又已派兵重占了子午关,王笑若真进去了,绝无生还的可能。”
“话不要说得太绝对。”多尔衮问道:“你觉得他会去吗?”
他自顾自地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道:“也许你们很难明白,为什么本王会认为他进了子午道。我阿玛一生二十五个儿女,还下令处理了他的长子褚英……儿女这种东西,和别的东西一样,多了就不值钱了。”
说到这里,多尔衮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无奈地摆了摆手。
他转头向北方望去,忽然又想起李爱淑,也不知她安胎安得好不好,胎子里是不是男孩?
也许等这次出征回去,还能赶上自己的儿子降生……
“总之,本王认为,王笑进了子午道。”
博洛深深低下头。
他能理解多尔衮的意思。
他心想,若是李爱淑肚里的孩子被人追杀,莫说子午道,就是刀山火海,自己也愿意去趟一趟。
“摄政王高见,如此说来,王笑极可能进了子午道。”博洛重复了一句。
其实也不难判断,这次兵围潼关,把楚瑞三路联军都包围到潼关了,也就排除了三个错误的推测了。
那要么王笑没来关中,比如真在济南生病;要么就是进了子午道。
多尔衮确定了自己的推测,道:“加派兵马守住子午关、周至县、斜峪关,再派快马去汉中问尼雅哈的情况……”
“喳……”
对于多尔衮而言,关中一战他是一定要赢的,那就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确保万无一失……
~~
余从容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魏几悦在潼关里逛了一圈。
他们是随唐节一起南下的。
余从容这一路而来,亲眼看到韩城被屠,数不清的村镇被杀烧一空,又听说唐中元战败身死、西安失守等等这些消息……
他忽然觉得庆幸,庆幸当时遇到莫乾这队人。
否则当时若是真到瑞朝考了科举,只怕现在一家人很可能已经死在西安了。
谁又能想到,短短数月之间瑞朝就分崩离析了……
如今再一想,北楚待士族虽然苛刻,但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总归还是讲法理,并且保护士族的,无非是没有前朝那么优待罢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当然,眼下的情况还说不上好,北楚与清决战,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不过余从容从未考虑过投降清廷,对他而言,选择已经很清晰了。
于是,余从容对待魏几悦的态度也愈发亲善恭敬了几分。
但他觉得还不够……不是对魏几悦还不够恭敬,而是魏几悦这人的官职还不够。
他想在北楚给自己找一个靠山。
这靠山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找到的,潼关城里,地位最高的两位北楚大将,一个蔡悟真脸色冰得能冻死人,一个秦山湖并不喜欢读书人,都不是好结交的。
幸而魏几悦官职虽不高,却是靖安王亲自委派出来的,得以参加军议。
余从容借着魏几悦赏识,给他推轮椅也能进到军议大堂。
……
所有将领当中,唐节兵力最少,声音却是最高,气魄也是最大,很快就和秦山湖吵起来。
“姓秦的,你什么意思?!老子这么多提议,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诚心为难老子是吧?”
秦山湖板着脸道:“靖安王交待的战略就是这样,等着!”
“等什么等?仰头日老的。”唐节道:“都给人打成包子了。”
“他娘的!要不是为了接应你们,老子能进潼关吗?!”
“不进潼关你来干嘛……”
余从容微眯着眼看着这副情景,只见秦山湖站起身站到地图前,拿着棍子在太原、汉中敲了一下,嘟囔了一句。
“老子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这傻蛋说……”
唐节就没在看秦山湖,大马金刀地坐在那整理着头发,一副觉得自己很英俊的样子。
“你跟谁一口一个老子?”
余从容盯着地图上秦山湖点的那两点看了一会,若有所悟,试探性地说道:“将军是想说……不是多尔衮包围了我们,而是我们包围了多尔衮?”
唐节对战场形势还是敏锐的,连地图也不看,一边挖着耳朵,一边向蔡悟真问道:“王笑派人取太原了?”
“是。”
“早说啊,幕幕囊囊的……”
~~
此时双方主力对峙于潼关,清军试图包围楚军直到弹尽粮绝,楚军试图拖住清军直到援军赶来。彼此也都在等着自己的后手成功。
几日之后,多尔衮得到一则消息。
“报摄政王,太原失守了……”
“什么?!”
多尔衮大为吃惊。
差不多的时间,潼关上的秦山湖等人也得到了一个消息。
“报!有一支建虏偷偷出了武关道,偷袭陛下行辕,掳走了陛下……”
第953章 占四角
汉中。
一座名叫‘荔枝楼’的酒楼上,王笑抱着孩子坐在窗口,往南可以看到汉水,往北可以望见规模宏大的褒王府。
他抱娃的姿势并不好,怀里的小呆瓜显然很不舒服,努力伸长了手向唐芊芊求救。
王笑只好把孩子递过去,一边和坐在对面的唐苙说话。
“荔枝楼?这楼里也没有荔枝嘛。”
“如今已是十月,当是没有的。”唐苙道:“何况这荔枝楼之名,也不是指普通的‘荔枝’,指的是那边的‘荔枝道’。”
他抬起手指了指,指向汉江南岸。
“杨玉环是涪陵人,喜食荔枝,唐玄宗为了满足她,下令自四川涪陵置专驿直通长安。从涪陵到西乡这段穿过大巴山便叫‘荔枝道’,再从西乡穿过子午道,直通长安。
《洋川志》记载,治驿自涪陵,由达州取道西乡、入子午谷,至长安才三日,香、色仍未变。”
王笑道:“二千里路,三日可至?你光是走子午道可就花了大半月。”
唐苙草莽出身,如今说话却可以据经据典,应道:“据《涪州志》记载,七日到长安,这段路我如今也走过,依然想不通如何能七日就走完。杜甫诗云‘忆昔南州使,奔腾献荔枝,百马死山中,至今耆旧悲。’
可见为了这几口荔枝,沿途马死人亡不计其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唐玄宗之昏聩,与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又有何异?”
他说着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过。
——那样的昏君尚且没有亡国,自己与父皇励精图治,却沦落如此地步。
此时菜肴已上来,唐芊芊给小呆瓜喂着汤,随口应道:“昏聩不昏聩,成王败寇而已,岂是几颗荔枝的事?荔枝道作为通蜀的主道,延续千年。没有它,哪来的文俗融汇,南北交通?事到如今,大哥还以为成败在于帝王是否昏庸,而不去深思国力与制度的根由?”
唐苙微微苦笑,也不与妹妹争论,举杯与王笑碰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看?”
“知道鲥鱼吗?”王笑道:“鲥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每逢春夏才由大海进入长江。而且它有一个特点,出水即死。捕鱼的人一碰它的鳞片,就立即不动了,所以苏东坡称它‘惜鳞鱼’,比荔枝还难保鲜。
有个皇帝住在北京,想要吃鲥鱼,下令让扬州进贡,三千里路程要两天内送到。进贡的时候,沿途竖立旗杆,夜晚挂上灯火,备马三千余匹,役夫数千人。所谓‘金台铁骑路三千,却限时辰二十二’、‘人马销残日无算,百计但求鲜味在’……大哥觉得,这皇帝这比唐玄宗又如何?”
唐苙道:“竟未听说过这样的皇帝……其劳民伤财比唐玄宗半斤八两。”
王笑道:“后世却评这皇帝是‘千古一帝’呢。”
唐苙大讶。
“为何我毫无所闻?”
“那是你孤陋寡闻。”王笑摆了摆手,道:“世事便是那样,大家做差不多的事,得到的评价往往截然相反,如芊芊所言,‘成王败寇’而已。
我并非是想说劳民伤财也没关系。而是说……一个国的国运,远远不是一个帝王的贤与昏这么简单。关系到各方各面,因为这些太复杂,大家解释不清,于是归为‘气运’。”
他指了指远处的褒王府。
“你看这褒王府,院落相连,楼台相望,占了汉中城的三分之一。一个藩王就富到这种地步,天下又有多少个这样的藩王?楚朝走到今日,要说气运尽了,确实也是气运尽了。
荔枝、鲥鱼、褒王府,单拎一个出来说,都是让人惊讶的劳民伤财,但真正可怕的是,它们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当今这天下四方政权,比的不是谁更好,比的只是谁‘不那么坏’罢了。”
唐苙道:“大瑞朝轻徭薄赋,为何却……”
“你们连制度都未建全,都还没入场呵。建虏的制度再差,人家知道要保证谁的利益,并有一套体系保证这些利益,你们呢?”
一席话说得唐苙突然意兴阑珊起来。
他想到死在自己的剑下的刘氏……只觉骨子里那些自信如同被抽掉了一般,不知往何该如何做才好。
还有眼前的王笑,说话做事永远都是很随意的样子,孤身在外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但唐苙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去动他了。
子午道一战之后,文官百官,三军将士之所以还没有分崩离析,无非是寄望于北楚的支援。
——妹夫是王笑,这竟已成了自己最大的底牌……想到就在年初,父皇还寄望让王笑投降过来,何等可笑?
唐苙心里一片悲惘,面上却是不显,算是颇有城府。
但他这边故作平静地说着话,王笑与唐芊芊却是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他们早把唐苙的仓惶看在眼里,平时说话有意无意地故意打压,消磨他的野心……
唐苙又道:“说起这褒王府,修建了整整二十六年才竣工,可惜啊,当年父皇拿下西安之后,褒王仓皇逃到重庆府,第二年就遇到张献忠进川,把褒王杀了。”
王笑点点头,道:“大哥今天请我吃饭,是想说张献忠出兵来汉中的事?”
他叫‘大哥’叫得自然,唐苙却微有些不习惯。再听后一句话,他不由讶道:“你已知道此事?”
“嗯,我探马派得远。但也只知道有两万人出剑阁,如今还未出金牛道。”王笑道:“不会是想取你的汉中吧?”
“说是要北上抗虏,但想取汉中也不是没可能。”唐苙于是缓缓说起来。
“这次多尔衮拿下西安之后,派人招抚张献忠,无非就是说他前此叛乱皆楚朝旧事,如率众归降,则子孙永享富贵。张献忠没有理会,可见抗虏之心甚坚。但此时派兵北上也很奇怪……”
“何止是奇怪?反正如果是我,我绝没这么热心。”王笑漫不经心地说着,夹了一筷子面皮喂小呆瓜。
小呆瓜尝了一口,嫌弃地转过头。
唐苙道:“是啊,多尔衮一时半会是绝不可能入川的,张献忠如今在川南一带和南楚打得厉害。这种时候,他派一支兵马来汉中,太过于热心了。
前两年他也不是没打过汉中的主意,曾写信给我我父皇,说三国以来,汉中原属四川。他定都于川,必取汉中,还警告诉我父皇不要‘得陇望蜀’。”
“得陇怎么能不望蜀?换作是我,攻下陇右,必取四川。”王笑说着,又夹了一块面皮喂小呆瓜。
这次小呆瓜又肯吃了,咂吧着嘴,似乎对这味道感到迷茫。
唐芊芊轻轻拍了王笑一下,道:“这菜有点麻,你不要乱喂。”
王笑擦了擦儿子的嘴,笑道:“没关系,入乡随俗吃一点,这汉中面皮要有油辣子才好吃。”
他说完才转头向唐苙道:“我以为张献忠取国号‘大西’是偏安四川之意,看来他这次也坐不主了。”
“他尚没到能偏安四川的地步,一是汉中不在他手上,二是南楚已反攻至重庆。”
“我的探马说来的西军主将姓李,可是叫李定国?”
“不是。”唐苙道:“这次来的是李鸿基,本来是老三麾下的大将,投奔了张献忠,成了五军都督之一,还得了一个所谓兴国公的爵位。”
王笑觉得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在哪见过,想了一下想不起来,也懒得再理会。
“大哥若是听我的,我出个主意,教你把西安打回来。”
唐苙微微一愣,沉思了一会,问道:“你早就在计划着利用这支兵马?我说呢,关中差不多要打起来了,你一点也不着急。”
“不急。”王笑抬起头望向窗外,再次感到天地浩大,江山如棋。
“下棋嘛,要通盘考虑,四角先占了,再占天元不迟……”
~~
太原城外。
晁黑腚背着一杆火铳站在一个地洞外。
二顺拍了拍他的肩,问道:“钱都寄回家了?”
“都寄回去了!”晁黑腚大声喊道,心里美滋滋的。
他立了几次功,军饷比当新军那会儿翻了几番,前几天小舅子写了信过来,说娃儿已经到县城里入了学堂,婆娘还在县城买了个小宅子……
二顺又道:“记住,火炮一响再冲出去,先等炸开城门……自己数着,六发子弹打完了找地方先换……”
“喏!”
“活着回来,俺请你喝酒。”
“谢将军……”
二顺点点头,转头看向帅旗的方向。听到“咚咚咚”的鼓声响起。
战台上刘一口挥动帅旗,张光耀指挥着骑兵在侧翼掩护,耿当指军着炮兵向前推进……
接着军令传来。
“突击营,冲锋。”
“上……”
二顺干净利落地一挥手,晃黑腚跟在突击队当中,向地洞里钻去。
地洞里很黑,他却跑得很快,一点也不担心遇到敌人或被埋下去。
头顶上传来闷闷的轰隆声,那是楚军的炮火。
跑了足足两刻钟,前方响来一声大喝。
“停!”
晁黑腚于是倚着地洞等着,他头上是一块木板,透过木板可以听到前面杀喊声不停。
“等着。”军官短促地吩咐了一句。
晁黑腚于是老老实实等着。
过了一会,他忽然闻到有酒味。
不用看,他都知道是那个外号叫‘疤子’的同袍又在喝酒了。
这疤子算是军中少见的刺头了,说是刺头,因为这家伙每次发了军饷就拿去买酒买肉买快活,死命地糟践银子,银子花完了就找人借。
据说他本来立了不少功劳要升屯官了,但将军命令他去娶个媳妇成家也不肯,就一直那样无牵无挂的……
然后就被打发到这里来了。
将军说这人就是冲锋营的一粒老鼠屎。
晁黑腚前几天还借给疤子二两银子,这时闻到疤子又是去买酒,心中十分后悔。
但这种时候,也不能找疤子要银子……
晁黑腚想着这些,直到听到上面的建虏大喊道:“北面!北面有楚军……好多人……”
“林将军的援军到了,杀!”
前方的突击队首领大喊一声,推开头上的木板就冲上去。
晁黑腚迅速跟上,冲出洞口一看,只见自己已经在太原城内了。
他一转头,看到一个建虏守军扑过来,忙抬起火铳“砰”的就是一统……
“快!稳住阵地!”
“砰砰砰……”
楚军纷纷跃出地洞。
打了好一会,二顺又大喊道:“抢城门!”
晁黑腚又是一转头,随着同袍们便向城门方向杀去。
他一路冲,一路瞄着建虏射击,直到算了自己打了六铳了,身子一猫,躲在一边的墙根下装填子弹。
接着,“噗”的一声,他背上一痛,已是中了一刀。
见几个清兵趁机跃过来,脸上满是杀气。
晁黑腚手里火铳还未装好,背上又挨了一下,慌乱避了几步,退进一条小巷子,落了单。
又听身后脚步声阵阵,转头一看,却是一队清兵杀了过来。
晁黑腚有些慌,眼看前头两个清兵退上来,也顾不得装弹,拔出斩刀就迎上去。
“砰”的一声,前面有人打了一铳,正击在一个清兵。
晁黑腚抬头看去,只见是疤子快步冲过来,这老兵油子铳法准得厉害,砰的又是一铳击倒一人。
疤子也不说话,又冲了两步,端着火铳就打,直到打光了火铳里的弹药。
转角那边却有越来越多的清兵冲上来。
疤子迅速从腰间拿出两个手雷便往那边掷过去。
他一转头,瞪着晃黑腚看了一眼。
“快走!”
“疤子……”
“走啊!抢城门!欠你的银子下辈子还了……”
疤子一把推在晃黑腚身上,迎着那巷子又冲上去。
晁黑腚跄踉了一下,再转过头,只见疤子撞进好几个清兵之间,轰的一声响,溅起血肉模糊……
晁黑腚眼眶一酸,迅速跑出巷子向城门奔去。
他算不清自己一共发了多少发子弹,打死了几个建虏,只知道自己是第一个冲到城门口,打开太原城门的……
等到城门的清旗换成楚旗,代表着楚军终于攻下了太原。
晁黑腚一屁股坐在地上,听着四周的一遍欢呼,想笑又想哭,却是哭不出来。
两天之后,论功行赏,军法官召过几个士卒,道:“这是疤子欠你们的银子,写在他遗书里的……”
晁黑腚问道:“俺能看看他的遗书吗?”
“你识字吗?”
晁黑腚一愣。
军法官又道:“他也没说什么,家小都死光了说给谁听,只有一句,还了你们银子,他也报了仇,死而无憾。”
晃黑腚接过那二两银子,蓦地大哭起来。
良久,他抬头看向城头上的楚旗,喃喃着“死而无憾”四个字,眼神却愈发坚定……
~~
济南城,一个僻静的院落里,几名气度不俗的人聚在了一起。
“消息准确吗?”
“想来不会有假。”姚文华抚着长须,叹息了一声,道:“眼下虽然还未传开,但陛下的处境……只怕不妙了。”
“怎么会?”
“怎么不会?”
“靖安王行事素来妥稳,就算是调蔡悟真去关中了,怎么就真让多尔衮掳了陛下呢?”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屋子安静了一会。
姚文华举起一杯茶喝了一口,转头看向何良远。
——你倒是说句话啊。
何良远默不作声。
他是前不久才丛朝鲜回来的,因出使朝鲜立了大功,挽回了不些声望。
此时见何良远不说话,姚文华只好自己开口解释。
“以靖安王之能,要保证陛下的安全确实不难,但偏偏……陛下真被掳走了,唉。”
傻瓜都能听出来姚文华是什么意思。
偏偏宁完我却问道:“姚大人是想说什么?”
姚文华有些生气。
——想说什么?都说这么清楚了!老夫想说就是靖安王放任陛下被建虏劫走的啊!他想当皇帝,我们要推一把啊!
——宁完我你个狗汉奸,在老夫面前装糊涂。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高延看了看座中几人,犹豫着,问了一句:“姚老大人到底是如何确定的?”
高延本是天佑军将领,被楚朝策反以后,暗中传递消息,挫败了不久前孙仲德偷袭济南的计划。
但他是新归附的,没有再领兵,如今只领了一个闲职,不像孙仲德当年一投降就封了王。
高延也知道,自己曾经投降过清军,如今领了官职,待遇也不错,就算权力小一点,本也是无可厚非之事,他也理解。
但禁不住有人告诉他,有一桩大功劳给他。
高延一时心动,与对方接解了几次,就被引见到这宅子里来见了姚文华几人。
这几天,他有时候会梦到孙仲德的背影……梦里,他想追上去问问孙仲德想和自己说什么,却又追不上……
有些事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对于他这种有污点的人来说,若是楚朝能接受清延投降,他的污点也就不是污点了。
他一直在观察宁完我,认为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此时姚文华被问了一句,眉毛一挑,却是又郑重交代道:“诸位该知道,我们现在所谈的,绝没有背叛靖安王的意思。为的是靖安王、为的也是天下苍生。”
“是啊。”
“是啊……”
座中诸人纷纷应和。
姚文华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来,道:“这是陛下亲笔写就的求援信,加盖了御印的,老夫核验过,作不得假。”
宁完我眼中精光浮动,问道:“姚大人这是从何而来的?”
姚文华终于失去了耐心,哼道:“要是都不想商量,那就别说了,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老夫这快入土的人,何必去趟这遭浑水?”
宁完我低着头,心想你是快入土的人无所谓,我却不得不谨慎啊……
他也去看何良远的反应,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姚文华转头看了看,见这沉闷的场景,十分不悦,站起身就要走出去。
“姚大人打算怎么做?总得有个章程吧?”终于有人问道。
“好,也都别畏首畏尾的了……眼下建虏攻破陕西,又掳了我们的陛下,正是危急存亡的关头,国事总要有人担。老夫无德无才,却有一腔义勇,愿率先上表劝进,请靖安王登基即位!”
姚文华说完,本以为会是满堂惊诧。
但所有人都不惊讶。
只有宁完我又问道:“然后呢?”
姚文华又道:“老夫愿去京城,施谋用略、分化建虏内部,以期尽早平定天下。”
这窗户纸一捅破,何良远终于抬起头。
“姚老大人,想让大家跟你一起办事,也别想着好处全沾,总该把底牌亮出来看看吧?”
宁完我、高延这才终于感受到一丝振奋,嗅到了大功劳的味道……
第954章 大散关
苏克萨哈领着五千轻骑出武关道,攻破南阳府。
南阳已在北楚治下,知府叫侯恂,本是南楚户部尚书,致仕之后已被北楚起复。
侯恂表示‘愿到地方治理民生’,二品尚书甘愿为四品知府……这让南阳百姓十分感动。
南阳居武关道,乃豫、鄂、陕三省交界之地,楚朝本有一个亲王、九个郡王的府邸在城内,又有晋、陕、江、浙、川、鄂客商纷至沓来,本是繁华。
但此处因兵乱肆掠,流寇侵扰多年,早已荒弊凋残。
至侯恂到任,开水利、课农桑、兴学堂、恤孤独,渐有欣欣向荣之态。
其实侯恂年迈,政务多交由其子侯方夏打理,也是游刃有余。
没想到,清军突然从武关道杀来……
侯恂父子不愿城内无辜百姓惨遭兵祸,只好下令开城投降,又让城内官绅百姓捐了一大笔粮食,‘勉强’安抚住这支清军,保全了城中百姓。
苏克萨哈也不愿在南阳多做盘恒,休整一日,探到了楚帝周衍的行辕正在开封,于是急行军直奔开封。
他这五千轻骑未带攻城器械,不好攻克坚城。便派出一千骑埋伏在开封城东面的要道。
他自己则亲率大军劫掳开封南面,故作进展缓慢的样子。
果不其然,周衍听说清军进入河南境内,仓皇逃窜。伏兵趁机杀出,将其劫下。
苏克萨哈大喜,又让侯恂父子辨认。
确认了果真捉到了楚帝周衍之后,苏克萨哈让其写了一封求援信,加盖御印,派人暗中送往济南。
那里,自然有布木布泰安排的暗探办接下来的事。
苏克萨哈又带兵转向西进,切断了北楚对潼关的后勤支援,兵逼函谷关,把在潼关的那支楚军的退路也死死切断。
另外,在滁州的南楚靖南伯丁泽威早已答应出兵偷袭周衍,只是方明辅败得太快,丁泽威才渡过淮河就不敢有所动作,如今终于敢攻略淮河以北的河南诸县……
至此,多尔衮对整个战局的布置基本完成。
对于苏克萨哈而言,这次出武关道、生擒楚帝,既是在太后娘娘那边立了一桩大功,又是在多尔衮这边立了一桩大功。
而接下来的局势如何发展,他也成了关键。
如果能把楚帝这枚棋子用得好,大清很可能取得关中之战的胜利,最好的情况就是王笑就藏在关中,能借机将其除掉,那到时大清很快就能平定天下。以后再为太后和皇帝除掉多尔衮,自己就是大清的重臣……
但依太后的布置来看,她似乎认为这一战多尔衮赢不了?
苏克萨哈并不这么看,他是在战局之中的人,认为多尔衮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扩大战场,让北楚兵力不足的短板暴露出来;利用地势,把楚军主力包围在潼关;轻袭偷袭,活捉北楚皇帝……
如此种种,多尔衮这次的布置可谓算无遗策,怎还可能会输?
苏克萨哈这般想着,下令让人押着周衍去叫开函谷关……
~~
潼关以西,清军大营。
多尔衮收到了太原陷落的消息,整个人就阴鸷起来。
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失态,转过身调整了一下心态。
他太明白自己这次的战略有什么弱点了——绕得太远。
后勤还好解决,就地取食也没关系。但如今主力穿过山西,必然造成首尾不相顾的局面。
这种情况下,太原就非常关键。
就好比皇太极一次又一次绕道入塞,劫掠楚朝的时候,要是蒙古草原丢了……或者楚军不是急着送走他,而是把他围在关内,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旦让大军知道太原失守,军心就乱了……
多尔衮想到这里,拿起信报随手就放在烛火上烧掉。
“你过来。”他对传信的士卒招了招手。
那士卒上前几步,多尔衮一把就扼住他的脖子,咔嚓一声把它拧断了。
一般的博洛会意,出了帐,把另外几个信使也抹了脖子……
等博洛再回到帐内,尸体已经被拖了出去,多尔衮正一脸不高兴地坐在那。
“必须尽快灭掉潼关城内这些杂兵了。”多尔衮脸色阴沉地说道。
潼关城内一共有三支兵马、四万余人。楚军瑞军都有,分别以秦山湖和唐节统领,多尔衮也不懂哪个才是自己的主要对手,于是称其为杂兵。
他本已包围这支兵马,慢慢围肯定是能围死他们。
但现在太原一丢,他知道没有时间给了,必须果断强攻潼关。
清军很快就向潼关发起了攻势。
炮火轰鸣,杀声振天,潼关城上城下一片激战。
多尔衮只在战台上看了一会,便已不再紧切关注具体的战事。
唐节、秦山湖确实算是当世猛将,但打来打去战法总不脱离那个范畴,双方的伤亡依然在多尔衮的预料范围之内。
没什么让人惊讶的地方。
多尔衮真正关注的是汉中方向的情报。
他走下战台,第一时间问了这事。
“打探到汉中的情报没有?!”
“报摄政王,探马往汉中来回最快也要十天……派过汉中的探马一直没有回来……”
多尔衮很恼火。
他一直没收到尼雅哈的回报,渐渐也预感到那边的情况怕是不太妙,再次加派人手去往汉中打派消息。
潼关的战火不停,几天之后,坏消息果然传了过来。
“报!子午道中出现敌军……旌旗招展,有楚军旗号,又有瑞军旗号……一路向北而来,驱赶我方探马,难以细查……”
多尔衮虽然早已察觉到情况不对,这一刻依然有些不愿相信。
敌军能打到子午关,岂不是说明尼雅哈、刘时顺那支兵马已经覆灭?
王笑果然是去了汉中。
多尔衮也完全明白了王笑的意图……攻太原,切断清军的退路,再兵出蜀道,把清军包围在关中决战。
他迅速又调兵遣将,增加子午关的守军,又从西安驱赶了万余劳力加固子午关。
这一次重兵屯积,那样的险峻关隘,多尔衮不信王笑还能攻下来。
但又是几日之后,消息传来,却再次让他出乎意料。
“报摄政王,现已探明情况,子午关南面的这支敌军乃是献贼的西军,约有两万余众……”
“你说什么?西军?”
多尔衮猛得转身走到地图边,目光在西安以南的几条蜀道上来回梭巡着,喃喃了一句话。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盯着地图看了许多,多尔衮额头上有些冷汗,眼神却渐渐泛起狠意。
——天下如棋,王笑又下了一步,轮到自己应对了……
他召来博洛,要求他率军西进,同时仔细叮嘱了一番。
“西军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必不能攻克子午关。但王笑喜用奇谋,绝不会只走这一路,他必从别处绕道,他这是想学韩信暗度陈仓……”
博洛脸色一变,惊道:“摄政王,西军即已经出现在子午关,如果王笑真的走了陈仓道,我们得到消息时,他只怕已经走了一半了。”
“那又如何?”
博洛道:“这……他若走完了陈仓道,那我再赶过去……”
“本王问你那又如何?!”多尔衮怒道:“他出陈仓道,你正好迎头痛击,有何不妥?我八旗军兵强马壮,他不过只带三千人入陕,加上瑞军的残兵败将,疲师出陈仓道,你何惧之有?!”
博洛有些愕然。
多尔衮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喝问道:“你觉得你打不赢王笑吗?”
“没……没有……”
“你给本王冷静地想一想……如今不是在山西,你面对的不是楚军的精锐。王笑现在才多少兵马,又是怎样的战力?这一仗你若不能赢,提头来见!”
……
博洛翻身上马,望向头顶的旌旗,感到有些羞愧。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畏惧王笑了?一开始不是就把他当成一只老鼠吗……
想了一会,博洛认为,是从多尔衮决定绕道关中开始。
连摄政王都不敢在山西与王笑决战啊,正是这一个念头从心里萌芽,才让人一听说王笑有可能兵出陈仓就感到畏惧。
但只要克服这种畏惧,王笑又有什么可怕的?关中只有一群残兵败将而已……
博洛镇定心神,重新燃起斗志,喝令道:“出发!”
队伍带着他的踌躇满志,向西而去……
~~
秦岭山脉隔绝着关中与汉中,四条蜀道穿过山川连接着这两个盆地。
陈仓道是四条道路中最西边的一条。
嘉陵江发源于秦岭,向南奔腾而去,在重庆朝天门汇入长江。江水流淌而过的地方形成山谷,便是陈仓道的主要路径。
王笑率兵沿嘉陵谷溯游而上,到达了大散关。
大散关是周朝散国之关隘,故称散关,乃关中四关之一,称为“川陕咽喉”。
嗯,又是兵家必争之地……
到了这地方,王笑就松了一口大气,感慨道:“绕是绕了一点,陈仓道还是比子午道好走的。”
唐芊芊道:“你是怕再走一遍子午道吧?”
“说实话确实是有点怕,好多时候我腿都在抖。”
唐芊芊似乎很喜欢看他认怂的样子,从两人刚认识开始就是。
她瞥了王笑一眼,道:“本来呢,我打算和儿子说,他爹是个没良心的,这次之后改主意了……”
这一眼颇有风情,王笑像是因这种褒奖十分高兴。
“是吧?我当爹当得还可以吧?”
现在王笑和唐芊芊聊天,很多时候会这样不自觉得谈到儿子。
他觉得有了个儿子是十分新奇的体验……再看唐芊芊,也成了娃儿的妈。
重生一遭,别的都还好,生了个儿子真是这辈子一个很厉害的成就。
但要说‘当爹当得还可以’,王笑实在没什么底气,在他看来,自己和唐芊芊都不怎么尽职……毕竟孩子一直都是陈圆圆在带嘛。
比如这次他们把儿子放在汉中,依旧是给陈圆圆和花枝看着。
说好的是,如果这一战王笑赢了,会把儿子接回西安,从西安带回去;但若是败了,便让她们带着孩子沿汉水东下,经湖广去山东。
“希望战事过去能安定些吧。”
王笑拍了拍关城上的石墙,道:“很快了,接下来是我们反攻的时候……让我看看,这次是谁来和我打一仗……”
他知道多尔衮是不会亲自来的。
把秦山湖、蔡悟真放在潼关就是为了拖住多尔衮的主力。那太原被攻下之后,多尔衮被困在关中就是必然,不论形势有什么意外的变化。
多尔衮只能被迫在关中决战。
而潼关是雄关坚城,短时间内双方只能僵持,这也是必然。
那么,西边这一战就能决定双方谁强谁弱。
王笑想到这里,喃喃道:“蔡家祯或是博洛,这两个其中一个会领兵来和我打……应该是博洛……”
两天后,博洛的帅旗果然出现在千里镜当中。
“又是这家伙……”
~~
王笑到了大散关之后,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分散出许多探马,隐匿到山林之间打探情况;第二,让全军休整,以逸待劳。
他并没有趁博洛未到之时走出陈仓道。
他不愿意到关中的平原之地与博洛打仗,而是打算吸引博洛到渭水和秦岭之间的狭长地带把对方包围住。
他的布置并不复杂……
先让李鸿基领两万西军攻打子午关,吸引清军。
作为交易,他让唐节作出承诺,把汉中让给张献忠。
说服唐节的理由很简单,王笑只说了一句“张献忠不算什么,先给他,随时能拿回来。”
当时唐节脸色愈发尴尬……
总之,让西军在子午道吸引住清军,这是第一个障眼法。
王笑则领六千人兵出陈仓道,在大散关与博洛主力对峙……这种暗度陈仓的老伎俩多尔衮必然能看出来,于是这便是第二个障眼法。
这一次,唐节才是真正的奇兵,他领兵八千,偷偷走中间的褒斜道。只能清军的主力被吸引到子午关、大散关之后,突然杀出斜峪关。
到时唐节绕到子午关背后,与李鸿基前后夹击,让两万西军顺利走出子午谷,再与王笑合击博洛的主力大军。
王笑敢布置这一手,就是料定了博洛不会注意到唐节这支人马。
理由有几点,一是尼雅哈、刘时顺两只兵马加起来两万余人被歼灭之后,博洛不会认为瑞军还能剩下一万五千余能战之兵;
二是王笑自己出先在陈仓道,清军必然会对他过份重视,而疏略了别的地方。
三是清军如今在关中也只有六万余兵力,有潼关的兵马牵制,最多也就拿出两万人守四条蜀道。子午道的两万西军至少也该吸引五千人,陈仓道再吸引万余人,剩下的清军要守备褒斜道、骆傥道,还有西安诸诚,兵力是不足的……
这个计划是王笑反复推演过的,认为击败博洛是十拿九稳。
然而,王笑并没想到……西军两万人攻打子午关,一触即溃。
清兵凭三千人便击溃了李鸿基的两万西军。
子午道上,西军死亡惨重,被杀得尸横遍野……
消息是探马从悬崖上射下来的。
为了打探情报,派出去的精锐之士翻山越岭……最后得回来这么一封信报……
王笑摊着信报,不由深深皱起了眉。
一开始,他定下计划之时,唐芊芊曾劝过他——
“你为何会认为献贼的兵马可堪一战?两年前他发兵三万取汉中,我父皇随意遣一部将便将其杀得大败。去岁,南楚任王春石总督川湖云贵军务,三个月便攻陷重庆,当月又攻陷叙州,南楚收复川南的呼声很高。你虽未与献贼打过仗,但南楚的战力你也是知道的。”
但王笑终究还是后世带来的滤镜太重了,总觉得……农民起义很厉害,李定国很厉害……
他当时回答的是:“没关系,我没想让他们攻下子午关,只要能支撑半个多月、吸引建虏一部分兵力就可以。”
没想到,眼下成了这个样子。
“你一直说西军没什么战力,我却没想到这么弱。”
唐芊芊道:“献贼一生不打防御战、攻坚战,他打法就是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死守一隅,没有固定的据点和战略目标,从不死攻一城,只打防守薄弱的空虚地带,打不过就接受招抚……这样的兵马,你指望他们攻打子午关这样的险隘,还是面对建虏,大溃败也是……”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摇了摇头,叹道:“我现在说这些也是马后炮,两万人这么快就被三千人杀败,我也是没想到的。”
王笑许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唐芊芊拉了拉他的手。
两人对视一眼,她忽然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些不自信,这是他们进入关中以来还从未有过的。
“你说……瑞军的战力,能值得信任吗?”王笑道:“我只带三千人过来,觉得瑞军在我的指挥下会不一样……但,真的会不一样吗?”
他望向大散关外博洛的大营,明白自己的底气来自于麾下的楚军将士,那些将士衣食住行有保障,为保家卫国不惜抛头颅洒热血。
他们才是自己的保障。
但自己现在似乎也是有些飘了,觉得凭自己就能号令天下吗?
第955章 斜峪关
~~
同一时间,博洛也在看着战报,眼神渐渐自信起来。
“是啊,摄政王说的没错,王笑不过是孤身远来,瑞军还是瑞军,残兵败将而已。这次大清进入陕,击败了唐中元,赶得唐节如丧家之犬,难道换一个人指挥,泥腿子还会变成强军不成?”
~~
褒斜道,斜峪关往南五十里的山谷中。
一个名叫肖保田的瑞军士卒找了半天找到了一块石头,拿山涧里的水沾了一沾,磨起刀来。
他闷不吭声地磨了一会,有个同袍过来,把他的磨刀石借了过去,两人便低声说起话来。
“你说……陛下也驾崩了,太子也不登基,往后该咋办呀?”
肖保田瞥了四周一眼,低声道:“这些事俺们管不了……俺就关心说好的那事,真能给俺们的粮饷涨到和亲兵、老卒一样?”
“太子殿下不都答应了吗?还分田、分宅子。”
“朝廷不是没钱吗?”肖保田低声嘟囔道:“那些老卒可美滴很,以前抢了不少银子,俺们这些晚入伍的可是啥都没滴,还欠俺三个月粮饷哩……”
另一名士卒眼睛一瞥,似在鄙夷他的蠢笨。
“咋?你看俺干啥?”
“你真以为这粮饷是太子殿下拿出来的?朝廷没钱了,东边来的那位驸马爷可有得是银子……你没听上次造饭的时候那几个楚兵说的?”
说到上次造饭,肖保田口水就流下来,喃喃道:“那饭可真香。”
“出息……人家楚兵说了,带来的口粮吃完了,只能吃些不入流的东西,啧啧。”
“你说,他们那些人,顿顿有肉?”
“嘁。”另一名士卒抬手指了指远处,低声道:“那人看见了没,是那个庄将军的兵,俺跟他聊得不错,你知道他过啥样的日子不?”
肖保田问道:“啥样的?”
“他家里六十亩地,自己不种,雇人种。他每个月的饷粮是这个数……”
肖保田看着那四根手指头在眼前一晃,瞪大了眼,惊道:“这么多?”
“这就不说了,他们那们还包娶媳妇,包娃儿读书,家人病了包治哩……”
“真的?”
肖保田再看那楚兵,觉得对方看起来也不怎么凶悍能打,怎么就那么好的待遇。
他不由喃喃道:“人家可好哩,打起仗拿个东西突突突砰砰砰的,唉。”
另一名士卒拿肩膀撞了他一下,道:“羡慕啥?太子不都说了,打回西安,给俺们和他们一样的待遇。”
“俺不是怕太子骗俺吗?心里没底……”
“太子骗你干啥,还不明白吗?太子怕是认命喽,打回西安,为陛下报了仇,这天下他还争什么……”
一席话说到这里,肖保田忽然有些悲伤起来,悲伤中又带着憧憬。
过了一会,又一个士卒过来,二话不说,拿过他们的磨刀石就走到一边哼哧哼哧磨刀。
“嘿,这小子……”
肖保田拉了拉同袍,低声道:“别去,那是虎威营的小栓,他是华阴人,他家里被屠了知道吧?”
“唉,俺家在临洮,也不知咋样了……”
肖保田这夜入睡时把磨好的刀枕在头下,脑中想到了许多。
一会想到在延安府的家人,心中满是担忧,一会想到有一天能有楚军那样的粮饷自己也算出息了。
想着想着,这次出发前将军说过的那些话又在脑中回荡开来。
他记得不多,但有些话却在脑海中深深的印刻下来。
——打回去,保护自己的家乡。
次日醒来,肖保田走到队伍里站好。
今天他们没有再被要求保持隐匿,有战鼓声咚咚咚的响起……
“弟兄们,杀回西安去!”
“杀回西安!”
肖保田大喊着,提着刀向峡谷那一边冲了上去。
一路狂奔,他猛得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那是楚军又在扔手雷了。
如今他们剩的手雷已不多,但这东西的威力还是让肖保田很兴奋。
哪怕只有楚军所剩不多的火力作为支援,也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杀啊!”
肖保田握紧自己的单刀,奔向斜峪关,他知道,哪怕眼前的关城再高,他一步都不打算退……
~~
“轰!”
又是一声手雷声响,有楚军向庄小运大喊道:“将军!手雷用完了!”
“配合攻城!此战有进无退!”
庄小运大喝着,亲自向云梯跑去……
驻守斜峪关的清军比他想像中要多得多。
但没办法,这座关城必须打下,这关系到关中一战的胜负。
战火持续了将近一整天,斜峪关还没被攻下。
庄小运还能听到关城上的清兵大喊着“今天就要守住了,马上会有援军来”。
他意识到别的两路兵马也许出了问题,今天攻不下斜峪关,很可能就再要打不下了。
“所有楚军,随我上关城!”
庄小运把刀咬在嘴里,背着火铳亲自向云梯,往上攀去。
楚军本来站在下面时不时用火铳射击冒头的清兵,眼看主将上了,纷纷跟着上云梯。
庄小运手在城墙上一攀,跃上城头。
接着,他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只见眼前一排清兵已执着鸟铳对着这里。
他连忙就地一滚,拿下咬在嘴里的刀砍清兵的腿,再拿起火铳“砰”地打了两枪,试图稳住战线……
然而城头上清军太多,厮杀了一会之后,又是一队清兵架着长矛并排冲杀过来。
庄小运抬头看了看天色,感到有些气馁。
下一刻,忽然听到有喊杀声从前面传来。
他愣了愣,瞪着眼看去,只见有瑞军从关城对面攀上城头!
他隐隐还听到有女人的大喊声。
“杀啊……”
~~
一个时辰后,庄小运一屁股坐在满是血的关城上大口喘气,招头一看,见到艾胜楠正把一个清兵踢下关城。
“喂,你怎么来了?”
“七殿下让我来支援你们,不行吗?”
庄小运道:“我是问你,从哪过来的?”
“你不知道从陈仓道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向太白县、再绕到斜峪关后面吗?”
“我不知道。”
艾胜楠冷笑不已,又傲然道:“你跟了王笑那么久,不知道他打仗喜欢多留一手吗?”
庄小运有些无语。
——你傲个什么劲啊?我家靖安王老谋深算,跟你有关系吗……
第956章 五丈原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宋孝宗乾道八年,陆游到达汉中任职,观察山川形胜,认为这时正是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唯恐错失良机,酿成千载遗恨。
到了宋孝宗淳熙十三年,陆游六十一岁,罢官已六年,挂着空衔在故乡蛰居。见山河破碎,中原未复,郁愤之情便喷薄而出,又写下另一句诗。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
王笑置身大散关,忽然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悲愤。
他不要重演历史的旧事,不要什么报国欲死无战场。
既来了,战场便在眼前,战便是了。
计划未必尽如人愿,三路出兵,子午道的西军败了,褒斜道遇到的情况比想像中严峻。
哪怕派艾胜楠带了一支兵马穿过山林小路支援的瑞军,唐苙与李鸿基也很可能不能按时赶来。
而且,王笑携带的粮草已经告罄。
但不论另两路输赢如何,陈仓道这一路,他决定亲自与博洛决一死战。
“把我的旗帜展开……”
吹角连营,一列列兵士走出大散关。
王笑眯着眼看向战场,当士卒们的军容气势落入他眼里,他的目光又一点点自信起来。
这一仗哪怕没有奇兵,他依然相信自己可以击败博洛。
对手的底气虚不虚,他已经能够从排兵布阵中感受到。
~~
博洛站上战台,放眼看去,见到对面的帅旗上“大楚靖安王”几个大字,心里莫名地蒙上一层不安。
他一直知道陈仓道这支敌军是王笑统领的,但心里又带着一点小侥幸。
——也许王笑真的在济南养病呢?也许王笑亲自攻打太原去了呢?
毕竟没亮明旗号之前,这小子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但现在看来,王笑真的是‘暗度陈仓’了,偏偏是自己跟他一对阵。
本来,大散关上的这支兵马给博洛的感觉就是一支强一点的瑞军。但今天王笑的旗号一亮出来,他们的阵容气势似乎忽然间有了变化,成了楚军。
这种变化博洛不明白如何表述,就是觉得……对方的精神气不一样了。
就像是有人许诺给一个山贼许多银子,要求他去打架,山贼本来半信半疑,但这旗号一亮出来,他就决定拼命去干架了……
博洛甩了甩头,把脑子里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挥散。
打就打吧,眼下清军分明是势力更强盛的一方。
一万余人在陈仓城外的效野排开阵线,擂起战鼓,等着楚军逼近。
旌旗摇摆,杀喊声动……
战场上,双方士兵已经杀在一起,一开始彼此的伤亡都差不多。
这对于王笑是可以接受的结果,这一次他麾下的士卒毕竟不是磨砺好的精兵。
博洛却觉得出忽意料,虽然他还是兵力占优的一方,但以往每次与王笑交手,对方从来都藏着什么别的阴谋诡计。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
子午道,李鸿基率着西军中的老卒们一路逃了百余里终于稳住阵脚,收拢残军,竟还剩一万余人。
他很有溃败的经验,不论是跟着唐中元还是现在跟着张献忠的时候,一溃败就只剩数十人在身边的情况多了。
但这次也是多亏了子午道的地势,丢盔卸甲的西军也没地方跑,所以让他留下了这么多人。
整理好残军,李鸿基大刀金刀地坐在地上,对这次的失败根本不以为意。
若是这点意志力都没有,他早回家种田了。
主要也是家里没田。
他的副将冯化龙凑上前问道:“将军,要不回去吧?”
“回哪去?”
冯化龙眼珠子一转,低声道:“汉中?”
“批嘴给你扇扯!”李鸿基骂道,“这种不讲道义的事老子能干吗?说好的我们攻下子午关,唐苙把汉中让出来。现在去抢汉中算个球,你把亏人当摔包子!”
“可这种地势,再打下去就危险了。”
“老子怕危险吗?”李鸿基道:“你当唐苙是傻的?他为啥和我们谈?因为他要带兵打回西安,我们要是不进子午道,趁他一走就能攻汉中了。但现在,我们要敢退,他派人把子午道出口一堵,我们就完球了。”
冯化龙不由眼一瞪,惊道:“那我们不是中计了、被堵在这子午道里?!”
“怕什么?唐家还是讲道义的,不然我们当年能跟着他们这么久?现在要想好过,就得把子午关打下来,让建虏也看看我们的厉害。”
冯化龙又问道:“但子午关是险隘,如何攻下?”
“说好了等唐苙出了褒斜道,会前后包夹子午关,等等看。”
“将军信他?”
“大丈夫一诺千金。”
李鸿基说着话,那张长长的黄脸显出些坚毅沉稳之色。
冯化龙见他颇有英雄气概,不觉由得自家将军这次若真能要来汉中,当个汉中王才叫不屈才……
忽有探子快步跑过来。
“报!报……将军,子午关上有杀喊声……”
~~
陈仓战场。
两军交锋,已鏖战了大半日,王笑已经又押了一个方阵的兵力上来,这是要决战的态度,十分坚决而强硬。
博洛本来以为王笑只会用奇兵,如今才发现他在正面战场上的指挥能力竟然也十分老道。
正想着要不要再把中军押上去……忽然,远远有快马奔过来。
“报!褒斜道出现一支瑞军,打着唐苙旗号……斜峪关已被攻破,如今瑞军残部正在攻打子午关,子午关请端重郡王速派兵支援……”
博洛详细问了战况,眼里阴晴不定,倒也不如何惊讶。
他早就知道王笑另有布置,果然如此。
但他还是敏锐的意识到,王笑这次的布置似乎是有问题的。
本来,子午关面对两万西军,当时本想把斜峪关的守军调一部分过去。但西军一败,就并未牵动斜峪关守军了。
因此,如今唐苙虽然打下了斜峪关,瑞军伤亡却十分惨重。
然后唐苙再偷袭子午关时,西军并没有同时攻城,所以子午关还在清军手上。
若不是如此,只怕现在和王笑激战之际,来的就不是求援的消息,而是瑞军与西军包夹过来了……
“这就是你的伎俩吗?出了纰漏了是吧?”博洛喃喃自语着。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是击败面前的王笑,只要王笑一败,他根本就不把什么瑞军、西军放在眼里;
二是迅速东进,击败唐苙部,守住子午关,到时关中境内就只有王笑的这一小支兵马,让其孤立无援。
多年为将的直觉告诉博洛,应该趁现在迅速击败王笑,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然而,但他再次看向战场,见到楚军那一往无前的攻势,忍不住又犹豫了起来。
与王笑决战,败了怎么办?
这毕竟还是不稳妥,先保住兵力更妥当。
如今潼关战场清军还有优势,只要这边不败,等摄政王击败潼关的楚瑞盟军,关中之战还是赢的……
“端重郡王?端重郡王?”
身边的副将唤了几句。
博洛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张了张嘴,最后下令鸣金收兵。
——嗯,稳一点打……
~~
清军抛下满地的尸体,井然有序地向东面撤离。
博洛打算先撤到郿县,他本以为自己一撤退,王笑会顺势进入陈仓休整。
他知道楚军的粮草已经不多了,眼下进城补给才是王笑最稳妥的出路。
但没想到,王笑居然是挥军一路追上来。
像疯狗一样死死咬上来。
这严重拖慢了清军撤退的步伐。
双方打打停停,本该一日就能到的郿县,整整两天都还未走完半程……
子午关又传来信报,关城危在旦夕。
博洛压力更大,有心想要抛下粮食辎重。
但他知道楚军必然已经开始饿肚子,撑不了两天,此时抛下粮草未必是上策。
这又是一个需要他作出选择的时候,但博洛思来想去,始终难以取舍。
他开始后悔没在陈仓与王笑决战,或者一开始就该丢下辎重疾驰去子午关的。
博洛骑在马上深思熟虑之际,又听得前方一阵杀喊。
“端重郡王!楚军又攻上来了!”
“该死……全军听令,停止行军,原地列阵,迎战!”
……
渭水河畔,又是一战鏖战。
王笑和他的将士越打越像疯狗,明明也是一路狂奔,还饿着肚子,冲杀起来却愈发凶猛。
博洛和清军士卒却渐渐不能全心厮杀。
主将担心着后方的情况,士卒不明白自己走走停停到底是为什么……
博洛一边看着战场,一边不时回头看向东方。
他担心子午关已经丢了……
怕什么来什么,半日之后,烟尘滚滚从地平线上腾起。
一条黑色的线出现在天地之间,南至秦岭,北抵渭水,把清军的退路堵得死死的……
两旗帜渐渐出现在博洛的千里镜中。
一面旗帜上是“大西兴国公右军督都李”字样,另一面则是“大瑞太子天下兵马元帅唐”,往日里显得可笑的泥腿子旗号,在这一刻像是在给博洛招魂。
前方的楚军又是一阵欢呼。
“靖安王万胜!”
呼声远远传来,博洛终于感到心惊胆裂……
——败了?败了!
他不明白,自己的每一个决择似乎都是最稳当的,为何会陷到这样的境地?
到底是为何?
不该如此的……
“端重郡王!快!退到那边的塬上……快下令吧!”副将焦急地大喊道:“快下令吧……”
博洛转头看去,只见秦岭北麓有一黄土台塬,塬上地势平坦,南靠秦岭,东西皆深沟,形势险要。
“快退到塬上啊,依地形而守,整顿兵马……”
副将还在大喊,博洛却不说话。
“端重郡王!快啊……等我们整顿兵马,攻其薄弱之处,西军不擅硬战,此战还有转机……”
博洛道:“那是……五丈原?”
“是,快撤去五丈原……”
博洛也看过皇太极发的《三国演义》,知道那里是大概就是“诸葛武侯长星坠处”,心中蒙起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他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字。
“不……”
“端重郡王?”
“传令下去。”博洛下令道:“全军调转马头,攻打西军。”
“端重郡王,不可啊!眼下腹背受敌,仓促调转,必然大败啊……”
“传令!”博洛疯了一般地大喊,声音里似带了哭腔。
他当然知道这样会大败。
他是如今大清朝除多尔衮之外最具将才的宗室大将,岂会看不明白?
但唯有如此,才有突围逃生的希望……
~~
战场另一边,王笑极目看去,似乎感到有些诧异。
但他根本就不用去想,仅凭为将者的直觉,他就感受到战机在哪里。
没有犹豫,他迅速扬刀大喝道:“击溃建虏的时机到了!右翼向前,阻击敌军逃入秦岭,其余人,全军冲杀!”
“杀啊!”
疯狗一样的楚军迅速向前扑去,毫不拖泥带水……
~~
秋风吹起五丈原上的落叶,天地肃杀。
三支汉家军队合围而上,杀向清军,也如秋风横扫落叶……
第957章 单刀会
夜风吹来还带着腥气。
庄小运快步走到王笑面前。
“靖安王,博洛突破了西军的防线,带着数十人从郿县渭河桥逃了,因他毁了桥,末将没能追上……”
“又跑了?”王笑皱了皱眉。
“是。末将派人沿着渭河追了一段,没发现他往东跑,不知去了哪里。”
王笑点点头,不再理会这一茬,道:“没受伤就准备一下,跟我去潼关。”
“是。”
王笑又转向唐苙,道:“大哥,我们兵分两路。我连夜去潼关攻击多尔衮,你休整一天,等我吸引了西安守军再带人收复西安,城中还有心朝瑞朝之人,你不难攻下。”
话到这里,他拉了唐苙一把,凑近了些,低声道:“打完了建虏,李鸿基已不可信任,你必等他离开再攻西安。承诺给他的汉中可以给……趁他回师之际,你派人在子午道设伏,除掉他。”
“这……不好吧?”
王笑道:“我说这人的名字耳熟,前年京城之战,我在大兴城外的树林见过他一面,当时他弃唐节而走,可见不是个甘于屈居人下的。这种人收服不了就杀了,省得以后多桩事做。”
唐苙道:“这也太不讲信义了。”
“你现在又知道讲信义了?你们被招抚了又造反,什么时候讲信义了?”
“那是对朝廷,这是道上的人……”
“我的太子殿下,现在你才是朝廷的人。”
“好吧。”
王笑又盯着唐苙看了一会,眼神里的意味让人说不清道不明。
唐苙叹息一声,道:“我答应你了。”
“嗯。”
换成是王笑自己出面的话,不至于做这种事。
但现在,坏的是唐苙的信义……其中却有另一层意味。
两人也不再说这些,唐苙问道:“你只带五千人去潼关够吗?”
“没事,只要用在关键时候,足以决定战局。”
王笑说罢,翻身上马。
“将士们,赶在建虏的溃兵到达潼关之前,给多尔衮送个惊喜!”
身后的士卒们轰然应诺……
~~
潼关以东。
苏克萨哈已屯兵在关城之外。
他让周衍叫开函谷关,进行的很顺利。
有楚朝天子叫门,守函谷关的楚军果然开了城门。
关城本有守军一千六百人,除了三百人,其余守军却是在守将开门投降之际从西面关城逃走,投奔潼关。
苏克萨哈明白,那一千三百余人是忠于王笑的,唯有这三百楚军效忠的是楚帝周衍。
但他依然不放心,解了这些楚军的武器,派人将他们看管起来。
到了潼关之后,苏克萨哈故计重施,又押着周衍去叫门。
但这一次,楚军却并不肯开门投降。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潼关内还有唐节,楚军也多是忠于王笑,这里又不像函谷关还有退路。
攻城战每天都在继续,但苏克萨哈每把周衍押到战场上,楚军就停下炮火,这也让他觉得颇为有趣。
但堂堂一个皇帝,只做挡箭牌来用,未免太过大才小用。
很快,多尔衮给了苏克萨哈指令,要他马上把周衍送到清军在潼关以西的大营,指令隐隐还带着怒气。
苏克萨哈有些犹豫要不要先杀掉周衍。
布木布泰交给了他两个任务,一是确保多尔衮赢下关中之战,至少不能让他输得太快,理由没有说;二是楚帝周衍必须死。
苏克萨哈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周衍交了出去。
——太后娘娘一定要杀周衍的话,以后再找机会便是……
~~
那边多尔衮接到周衍,却是派人到关城下传话,以周衍的名义邀请秦山湖、蔡悟真出城一叙。
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谁都听过,但这种事再发生的可能性却不大。
秦山湖、蔡悟真肯不肯来,清军这边也不确定。
但多尔衮为表诚意,这日却还是下令暂不攻城,在帐中备下酒宴,等秦山湖与蔡悟真前来。
楚帝都被捉了,他们若不来,这不忠的名头他们未免能担得下;
若是来了,杀掉便是……
~~
蔡家祯坐在席间,看着帐门,眼中泛起一些沉思之色。
前些日子,他给他儿子蔡悟真写了一封信。
这信,是布木布泰让他写的……
很早以前,蔡家祯与清军打仗总也打不赢,那时大清的势力如日中天。
为了家族,他不得以选择了投降。
他却没想到,投降之后的形势急转直下。短短几年间,一个楚朝驸马横空出世,入辽东,守山东,几次逼退大清……到如今,攻守之势已然易转。
再反观他自己,唯一的儿子反目成仇,父子身处敌国,清廷也不再信任他。
想像中的裂土封王越来越远了……
去年,王笑甚至还给他的女儿追封了一个诰命……这件事对于蔡家祯可谓十分尴尬,一方面,清廷越来越不信任他了;另一方面,他也会想到,当年若是作出另一个选择,如何该有多好?
——但当年,鬼知道会是这样,那小子是个驸马啊……
近来白发渐多,蔡家祯感受到自己在一天一天老去,也越来越迷茫。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告诉他,有些事是可以坐下来谈的,太后娘娘和王笑是一家人。
这事听来匪夷所思,但这个“一家人”瞬间就可以成为天下间最强大的势力,在翻手之间平定天下。
这个“一家人”还愿意给蔡家祯一个机会……
“你们父子之间有什么仇呢?秦小箩是多尔衮逼死的。只要除掉多尔衮,你们父子还不能尽弃前嫌吗?”
“王笑对你有什么偏见呢?你的女儿是他挚爱之人,这不还给她追了个身份吗?”
“你是投降过,但只要两家成了一家,你当降臣这件事又算什么污点?这反而是你的资历。”
“此事若成,你蔡家父子既能和好如初,又有位高权重,共享荣华,有何不好?”
那人一番话之后,蔡悟真很快就做了决定。
对他而言,多尔衮暂时还不能败。
只有让多尔衮顺利拿下关中,北楚才有和太后娘娘谈的可能,才能争取到最有利的条件。
等把条件谈完……有苏克萨哈这招棋放在多尔衮身边,多尔衮早晚都可以杀。
蔡家祯知道,济南城那边,太后娘娘布置的人手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离那一步已经很快了……
想到这里,帐外传来一声通传。
“报!蔡悟真出了潼关,向大营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来的?秦山湖呢?”
“禀摄政王,只有蔡悟真一人。”
蔡家祯转头看去,感受到多尔衮眼中的杀意。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多尔衮跪下,问道:“摄政王,可否让奴才先见一见他,必能招降他。”
“真的吗?”多尔衮有些冷笑。
蔡家祯埋着头,再次想到在山海关的那天夜里,多尔衮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他声音带着些颤抖,应道:“奴才了解自己的儿子,楚帝是在他手上丢的,他必然愧疚……只要以楚帝的性命相逼,奴才再劝他一番,必能让他回去除掉秦山湖。”
“除掉秦山湖?”
“是。”
蔡家祯头埋得更低。
他知道自己必须去见一见自己的儿子,把道理和眼下的情形与他说透,避免父子相残的局面。
而以后,父子要在北楚效力,秦家必须除掉……
第958章 各算计
蔡家祯迎着多尔衮冷冽的目光,感觉头皮都凉凉的。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继续说道:“奴才可以告诉蔡悟真,明天夜里,奴才会把楚帝救出来,送往潼关西面的关西沟,他可让秦山湖来迎,再让唐节领兵从十二连城绕开苏克萨哈的防线接应……到时,摄政王可设一支伏兵,击杀秦山湖、唐节。”
多尔衮道:“你儿子能信你吗?”
“奴才有把握说服他……”
多尔衮似乎冷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到帐门处,随手指了指。
“也好,你们父子俩可到对面那个营帐……单独聊聊。”
“谢摄政王。”
蔡家祯感激不已,起身走出大帐。
多尔衮重新坐回自己的大位,盯着他的背影,眼神中凶气渐露,显出狼一样的目光。
……
“阿图,你带人去听听那对父子说了什么。”多尔衮忽然说了一句。
“喳。”
阿图招了招手,几个侍卫掀起帐中的地毯,露出一条通道,鱼贯走了下去。
多尔衮看着那通道的路口,再次想到上次那场刺杀,北楚锦衣卫几乎都已经冲到了自己前面,火铳乱射……
远远的,蔡家祯接到了蔡悟真,父子俩进了对面的营帐。
等了许久,阿图才从地道里出来。
“摄政王,奴才听得差不多了。”
“你们都下去,到帐外守着。”多尔衮向帐中侍卫吩咐了一句,看向阿图道:“说吧。”
阿图道:“喳,蔡家祯果然也投靠了那个蒙古女人。”
多尔衮眼睛一眯,眼中迸出狂怒之态。
阿图有些害怕,低声汇报起来。
“他们父子之前就通过信。蔡家祯告诉他儿子,那个蒙古女人和王笑生了个儿子,已经在计划出卖大清、与王笑联盟。这一战,他不愿父子相残。
他还说眼下实机未到,还是该让摄政王你拿下关中,让蒙古女人争取到更多的谈判筹码和更大的利益。
然后他才说出了除掉秦山湖和唐节的计划。他儿子果然是不信,但他又说他想要投靠北楚,秦家绝对不可能放过他的,唯有先下手为强。至于唐节,是那个蒙古女人吩咐他一定要除掉的。
最后他说,等谈判断完成,他会……会除掉摄政王你,亲手为儿媳报仇。摄政王,苏克萨哈果然是叛徒,早被那蒙古女人收买了……之后蔡家祯一直在求着他儿子原谅他,哭哭啼啼说了好久……”
阿图说到这里,多尔衮问道:“蔡悟真答应了吗?”
“只说是要先见一见楚朝皇帝再说。”
多尔衮阴沉着脸,许久才恢复了平静,让人带蔡家祯进来。
……
蔡家祯老脸上还挂着泪痕,哭哭啼啼了一番,只说自己好言相劝,蔡悟真想要见一见周衍,之后一定会答应除掉秦山湖、唐节。
多尔衮心里什么都明白,面上却是不显,淡淡道:“你那儿子一心想杀本王,本王也懒得见他。省得他既想杀本王又杀不掉,太难堪。”
蔡家祯面露尴尬,喃喃道:“谢摄政王宽弘大量。”
多尔衮又招过一名将领上前,道:“辉兰,你带他们去见周衍,见过之后,蔡悟真若是答应这些条件就放他回去。”
他没说如果蔡悟真不答应要怎么样,但辉兰已经明白要怎么做了。
“喳……”
等蔡家祯又退下去,阿图不由问道:“摄政王,这就放过他们?”
多尔衮冷笑道:“本王知道布木布泰想做什么,她和王笑生了个小杂种……一个下贱寡妇,妄想把爱新觉罗的江山送给她的相好。”
话说到这里,多尔衮眼神再次爆出怒火。
他缓了好一会才平静怒气,又道:“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布木布泰别的不会,就会用利益驱使这些人。但她自己有什么实力吗?没有。她现在只能让本王赢了关中这场仗,才有和王笑谈判的筹码。”
阿图低声道:“摄政王的意思是……利用蔡家祯父子,先灭了秦山湖、唐节等人?”
“不错,等赢下这一仗,本王要把这些胆敢背叛本王的人,蔡家祯、苏古萨哈……一个一个……剁成肉酱……”
最后几个字多尔衮咬着牙一字一句说的。
他也是最近才察觉到布木布泰的野心,京城那边已有几封秘信传过来。
一开始多尔衮确实很生气,但再想想,布木布泰其实不足为虑。
她所依靠的只是别人的势,就她做的事,已有足够的罪名让自己诛杀她。
只要再忍一忍,等稳住关中局势,便可率大军回京,诛杀其党羽,再把福临从皇位上拉下来……
想到这里,多尔衮忽然感到心脏微微一颤。
——李爱淑马上就要给本王生一个儿子,他可以继承皇位……
~~
“摄政王,蔡悟真答应了。”辉兰回来禀报道。
“答应了?”
“是,他在周衍面前跪下大哭,之后就答应了。”
“知道了,下去吧……”
多尔衮皱了皱眉,感到有些疑惑。
有一件事他一直未能想通——王笑本该能保护好周衍,为何会让其落入自己手中呢?
如果说王笑是为了借自己之手除掉周衍,也说不通,他这么做没有意义,要除掉周衍办法多得是,不可能借自己之手。
多尔衮很确定,周衍对王笑还很有用。
因为他和王笑的地位一样,只有他最了解这个情况。一个活着的听话的傀儡,比一个落入敌人手中的皇帝要好用太多了……
那么,最合理地推断应该是,王笑想让蔡悟真保护好周衍,但蔡悟真故意疏忽了。
为什么呢?
蔡悟真早就收到了蔡家祯的信,其忠诚都是装出来的假象,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根本不在乎周衍的死话,他想要让王笑称帝,想要王笑赦免他的父亲……
“不,不止这些。真正的让蔡悟真这么做的原因,是布木布泰说的那个条件——杀掉本王……那个废物做梦都想让本王死,他自己做不到,只能寄望于借他人之手,呵,没用的东西……”
多尔衮低声自语着,神色愈发不屑。
“这父子俩都投靠了布木布泰,他们不能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本王,跟着那女人玩些阴谋诡计……可笑……”
~~
这天夜里,几盏孔明灯从潼关升起。
其后,潼关南面的秦岭、北面的峡石崖、相继升起孔明灯。
接着是更远处的华山、函谷关……
~~
潼关东面,一条‘望远岭’自北向南延伸,隔绝着道路,只留下一条河滩作为东西的道路。
苏克萨哈的清军大营设在河滩上,堵死了潼关。
而望远沟以西,便是十二连城,也叫禁沟,可以绕过望远岭。
十二连城以西,是潼水。
潼水以西,是沟西关。
秦山湖会去沟西关接周衍,然后渡过潼水,抵达十二连城。唐节会在这里接应他,绕过望远沟突围……
蔡家祯的计划是,借多尔衮之手,除掉秦山湖与唐节,之后由蔡悟真固守潼关,等消息传回济南,北楚惊恐之下答应布木布泰的条件。再由苏克萨哈除掉多尔衮。
多尔衮的计划是,除掉秦山湖与唐节,再除掉蔡家祯父子、苏克萨哈……
局势稍明朗了一点点。
布木布泰想利用多尔衮在关中的胜势与逼王笑与她合作,多尔衮则想利用布木布泰的布置为战事添一层胜算。
似乎只有王笑,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要输掉关中之战。
第959章 战潼关
次日,潼关内外,许多人依着自己的计划紧锣密鼓地安排着……
蔡家祯命人剥下周衍的衣袍,由军中锐士套上,送往潼关西南方向的关西沟作饵。
多尔衮命阿图、辉兰各带五千人埋伏在山谷当中,等着秦山湖上钩;
同时,也传令苏克萨哈在潼关东南方向的望远岭设伏,准备歼灭唐节。
终于,夜幕降临……
瞭望塔上的清兵拿着千里镜望了一会,跑到多尔衮面前。
“报!有五千楚军偷偷从潼关西面城门出关,向关西沟进发。有万余兵马从东面城门出关,向禁沟进发……”
多尔衮笃定地点点头,目光看向坐在对面那个畏畏缩缩的年轻人。
他目光不屑,语气中却对北楚皇帝倒还有几分客气,笑道:“建武皇帝,你属下还是有几位忠臣的,秦山湖今夜要冒死救你啊。”
年轻人面对多尔衮这样浑身杀气的人物,吓得连头都不敢抬。
“放心吧,我是不会杀你的。”多尔衮笑道,“你对我来说,很有用……”
~~
与此同时,黄河对岸的峡石崖上。
刘一口的大手掌在地图上重重按下。
“张光耀,你攻风陵渡,隔绝潼关的东面、西面两股建虏间的联络!”
“是!”
“耿当,你带人抢占蒲坂津,给我死死守住,绝不能让建虏渡过黄河逃出关中……”
“是!”
“本将会居中策应,随时支援。关中之战胜负在此一举……”
~~
函谷关。
三百余个因为周衍叫门而投降了苏克萨哈的楚军一个个翻身而起,扼死了看守他们的清军,冲向粮库。
他们把一袋袋粮草搬开,掀开地面。
那下面是一个武备库。
他们端起火铳,背上单刀,把手雷挂在腰间。
“动手……”
~~
禁沟,唐节率军走了一段路之后,忽然高高扬起手。
“停,前军作后军,攻河滩上的建虏大营……”
“喏!”
山谷中的火龙忽然转向,掉了个头,加快行军速度,从望远岭的西北方向冲向河滩上的清军大营。
望远岭上,苏克萨哈举着千里镜望见这一幕,脸色猛得一变。
“快!不要再埋伏了,回援大营,回援大营……”
唐节的兵马如长槊一般刺向清军大营。
厮杀声起,苏克萨哈马不停蹄赶向大营回援,而在东面,一小支来自函谷关的楚军也在全速赶来,准备在苏克萨哈的腹背予以致命一击……
~~
关西沟。
秦山湖也是高高扬起手,喝道:“停止前进!”
前方的清军设下的埋伏如同一个袋子。
五千楚军却在进入袋口之前突然转向,攻向了潼关正西方的清军大营。
与此同时,潼关的关门再次打开,蔡悟真领着所有兵马向多尔衮的大营杀来。
……
多尔衮还在帐中对着那年轻人描绘他是打算如何利用他楚朝皇帝的身份。
“本王不像王笑那样假惺惺,本王拿下山东之后就会给你一个痛快,这对你而言也会是一个解脱。”
话说到这里,值夜的守卫冲进帐中。
“摄政王,楚军杀来了……”
多尔衮一愣,接着露出一个意外又好笑的表情。
蔡悟真这是怎么想的?真以为能在战场上打败木王不成?
他与布木布泰合作的话,勉强还有机会,只要行事再隐秘一点。
现如今这样,放弃潼关天险杀出来,与取死何异?
也罢,不知死活的废物,送送他……
“我不是陛下。”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忽然开口道,他还是一副畏缩的样子,眼神却带着兴奋。
“我是假的啊,狗奴。”
骂了一句之话,年轻人似感到巨大的快意,眼神渐渐疯狂,忽然扑起来去扼多尔衮的脖子。
“我杀了你……”
“嘭”的一声响,没等多尔衮动手,一名侍卫一脚把年轻人踹在地上。
“你想骗本王?”多尔衮坐在那动都没动一下,道:“你就是周衍。”
“你就是个蠢货……哈哈哈……”
年轻人狂笑起来,这阵子装成周衍让他感到有些压抑,此时忽然释放开来,整个人都显得躁动,不停在侍卫的脚下挣扎着。
“狗奴,你当年入塞,在望都县荆庄村的血债,今日该偿了!”
他狂吼着,嘴里的话越说越快,最后各种污言秽语也喊出来。
多尔衮却只是很平静地打断他的话。
“本王不记得什么望都县荆庄村了。”
年轻人滞愣了一下,涌起巨大的愤怒,脸色也因愤火而变得通红。
“不记得”三个字让他感受到极强烈的羞辱与藐视,仿佛自己在多尔衮眼中连一只蝼蚁也不如。
他想要再骂些什么。
然而多尔衮已向侍卫丢了一个眼神。
——这个人确实不是周衍,没用了。
侍卫利落的提刀,割断了年轻人的喉咙。
那年轻人眼中生机尽去……他知道自己原本还是有活命的机会,只要继续扮成皇帝,如今楚军等够破营,未必不能救出他……
但他不怕死,他更愿意把恐惧带给多尔衮。于是在断死的关头,他还是死死地瞪眼,努力张嘴说些什么。
喉头里血泡往外冒,“咯咯”的声音有些骇人。
多尔衮却听得出来,这个年轻人想说的是“血债血偿,就在今夜……”
“愚蠢。”多尔衮冷笑了一声,挥挥手让人把尸体拖出去。
他反而更疑惑了,这是一个假皇帝,但为何楚军要配合着演?有什么意义呢?
~~
“为了把那些人都钓上钩。这一战,我们不仅要击败多尔衮,还要把朝廷里那些被布木布泰控制的人都引出来,一个一个翦除掉。这比打败多尔衮还重要,只有杜绝了内部的投降主义,我们的将士们才能一往无前。
记住,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倘若前方的将士浴血杀敌,后方的高官显贵们却一心想要谈判、想要和谈,那这样的朝廷,与苟且偷安的南宋有何异?
我们要表明一个态度——我们舍身救亡,非是为谁人一家之天下。为的是什么?往大了说是民族公义,往小了说是保护你们自己的家园。唯有家国利益与你们每个人的利益相同,这样的家国才值得你们舍生忘死。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我们不是来给某个高官显贵门阀士族挣富贵的!我们面对敌人,面对胆敢拖后腿的人该是什么样的态度?
‘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
蔡悟真脑中不断回忆着王笑说的这些话。
他父亲的面容再次在脑海中模糊起来。
“门户私计”何等贴切的四个字?
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这门户私计,他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
又带着些不屑、又带着些悲凉,他把脑海中父亲的样貌彻底挥散,眼神愈发变得坚毅而狠厉。
他已然冲进了多尔衮的营帐,浑身散发着必胜的决心。
对面火光大亮,蔡悟真忍不住大声喊道:“将士们,你们为何而战?”
楚军纷纷应喝。
“为天下公理,为父母妻儿。”
“好儿郎!”蔡悟真长矛一指,又喝道:“杀……”
~
兖州,某个山城之中,周衍忽从睡梦中惊醒。
月光从透过窗纸洒下,屋子的陈设很简陋,他依旧有些不习惯。
他推开门走到院里。
王现正坐在院中喝酒,披着头发,很惬意的样子。
“陛下睡不着?喝一杯吗?”
“我不喝酒。”周衍在石凳上坐下,定定看着王现,问道:“你何时送我回去?”
“陛下想回哪?济南?还是开封?”
王现比王珍多了些洒脱,比王珠多了份亲和,另还有一份男子少有的柔美,虽是在问话,却不显得咄咄逼人。
他揣着酒杯子,沉吟了一会,缓缓道:“靖安王的意思,等打完这一仗,就送陛下回开封,等到明年,也许就能回京城了。”
周衍点点头,道:“也好。”
“我们相处了这些日子,交情颇深了。”王现忽然说道,“一起喝一杯吧?”
他这次没有用尊称,但眼神却更诚挚了一些。
周衍不好拒绝,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有些话我或许不该说,但为了我们的交情,我冒昧一说。若是觉得不能入耳,今夜过后就忘了吧。”王现又说道。
他依然不用尊称。
“什么?”
“我认为,眼下是你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往后未必会有。”
“什么意思?”
王现道:“你该知道的,笑哥儿永远不会还政于你。”
周衍一愣,手里的酒洒在手上。
“我前段时候见了大哥一面,深谈了一次。”王现缓缓说道:“笑哥儿的意思恐怕是一辈子都把陛下你当成一个傀儡。他也没有夺位的意思,只打算等下去,说是要等天下人改变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他说的改变是什么,但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他会等下去,并且让所有人谈忘掉你这个皇帝……”
周衍脸色更白,喃喃道:“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你应该知道,你已经无力改变了。难道凭宋信、宋礼兄弟,能为你夺回权柄吗?”
周衍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有无力感。
“我曾经被拘留在南京城两年九个月二十一天,我知道那种日子是什么感觉。”王现缓缓说道:“你若是终其一生当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也许会比被夺位还煎熬。你才十八岁,往后人生漫漫,真的要一辈子成为一个摆件吗?”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不是我想让你怎么做,而是你想做什么。”
王现叹息了一声,道:“我不可能替你争的,任何一点权力我都不会替你去争。我能做的,只能是出于私谊,多给你一个选择。”
“选择?”
“是。”王现道:“你若想走,换一个身份,从此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我可以让你走。”
“走?走去哪?”
“你自己决定,我可以给你银子、替你隐瞒身份。”
王现的目光很坦诚,眼神中却还带着些许怜悯之意。
周衍低下头,良久都没有说话。
他自己有怎样的能耐自己清楚……如果真如王现所言,王笑是那样的打算,他知道自己翻不出什么浪来。
反过来,离开这里,他知道自己可以活得很洒脱自在。
院子里,两个人良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一壶酒喝完,周衍才开了口。
“你放我走,自己也要承担不小的罪名吧?”
“你不觉得我是在包藏祸心就好。”
周衍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今日所言,全是因我们之间的私谊……”
王现点点头,问道:“你可以考虑两天,最多两天。”
周衍摇了摇头。
“不用考虑了,我不走。我继承的是祖宗的江山社稷,无论如何,都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哪怕一生没有实权?”
“那也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王现注目看着周衍,好一会之后,点了点头。
“好,这是陛下自己的选择?”
“君无戏言。”
……
王现回到屋里,在书案下坐下来,沉吟了一会,提笔给王笑写信。
他为周衍感到有些难过,因为这里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昨日是皇帝陛下的诞辰。
反而只有王笑早早派人传来书信告诉了他一句话。
“等陛下过了十八岁生辰,堂兄给他做一个选择吧,是去是留,全凭他自己决定……”
王现不太明白,王笑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
但现在,周衍的决定已经做出来了。
却不知楚朝还有几个人关心着这位皇帝陛下……
王现一封信写罢,正要封起来之时,他忽然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放回屉里。
——关中之战大概就这几天会有结果,到时再寄吧。
他这般想着,喃喃道:“这才是你我之间的私谊……”
~~
潼关以西,清军大营。
某个小小的营帐之中,侯恂、侯方夏父子正被看押在这里。
两人被已熟睡,忽然被远处的杀喊声惊醒,连忙翻身而起。
过了一会,外面忽然有脚步声逼近。
“带这两人去见摄政王……”
侯恂与侯方夏对视一眼。
——完了!那个假冒的陛下暴露了……
父子两人这一眼之间,心中已有了定计,老老实实地跟着这队清兵走出营帐。
因二人都是文人,一直以来又有投降的态度,倒也没有配戴镣铐。来领他们的只有四个清兵,腰刀也没拨出来。
走了小一会,听着远处杀喊声越来越近,动静颇大。
侯恂忽然咳嗽起来。
“怎么了?!快走……摄政王还在等……”
侯恂忽然肩膀一顶,重重撞在那清兵肚子上。
侯方夏迅速抽出一名清兵的腰刀,在空气中一挥,并没有劈到人。
“走!”
父子二人撒开腿就跑……
侯恂在徐州见过周衍,当然知道那个皇帝是假的。
为什么当时不揭穿?
他看得明明白白,山西一战,清军不能胜,反而绕道陕西,其势与楚朝相比,已处在弱势。
连掳到的皇帝都是假的,岂有能胜的道理?
墙倒众人推,他不在意跟着推一把……
——可恨的是那个假冒陛下的臭小子,竟不能演到最后,这是要害死我们父子……
“快跑啊!”
“快趴下!”
“轰!”有手雷在营帐中炸开,父子里在轰鸣声中跳跃着,胆颤心惊……
第960章 汉儿郎(求月票求订阅)
“不要跑!再跑我打你啊!”清兵一边追着侯恂一边大喊着。
因多尔衮要见侯家父子,这些清兵一开始也不打算杀掉他们,只想着把人拿回去。
没想到这两个文人这么倔强,且还挺能跑的。
双方你追我看,绕过几个营帐,只见前面一列列战兵迎向营外与楚军厮杀,营地里已是乱成一锅粥了。
“再跑真的崩了你们!”
清兵点燃火绳,举起鸟铳。
“砰!”
侯方夏痛叫一声,倒在地上,抱着腿痛呼不已。
“爹,我中弹了……你快跑!孩儿不孝,不能侍奉你膝下了……”
侯恂年迈,一把拉住儿子就拖着他走。
侯恂以前任兵部侍郎时,有次在黄花镇巡边之时遇到火灾,军中火炮爆炸,将其炸成重伤;他也曾总督七省军务,与唐中元、吴阎王于开封对垒,当时虽未能解开封之围……但总之,有这些军旅经历,此时也是临危不乱。
“走啊!”
“爹,你快走吧……”
侯方夏的大喊声中,侯恂依然不逃,捡起地上的单刀,转身迎向清兵。
这老头子在这一刻竟也显得颇有胆色。
“拿下他们!”
对面的清兵大喊着,招呼战兵围过来。
下一刻,一颗手雷在不远处炸开,楚军已冲杀过来……
当楚军迈着坚实的脚步冲过侯恂父子身旁,那一声声踏步声、火铳声,给人带来强大的安全感。
侯恂于是感觉到,自己这次的选择做对了。
……
“把伤兵送后面去!右翼去把那股建虏击退……你们几个别栓在那,拦开!哪来的老头?往后退!往后退……”
大呼小叫声不停。
侯恂父子转头看去,只见刚才自己跑过的地方成了最激烈的战场,血肉不停地溅散开来。
惨烈的搏斗落入眼帘,他们看得有些呆愣住。
楚军不停向前,把战线一点一点往前推进。
父子俩向后走去,好一会儿才到潼关城下楚军的后勤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文官接见了他们,确认过他们的身份后,让医官给侯方夏包扎。
~~
“南阳知府?”魏几悦低声念叨了一句。
一旁的余从容正在核算功劳,闻言抬起头看了侯恂一眼,拱了拱手。
“原来是侯老大人当面,老大人一生不畏权阉、清廉刚正,晚辈崇敬已久……”
此时战场上不便多聊,略略寒暄之后,余从容请侯恂在一旁稍坐,自己低声对魏几悦耳语道:“大人想怎么处置?”
“南阳城不战而降,这侯恂该押下去等战后治罪才是。”
“侯老大人是当朝宿老,门生旧吏遍布天下,别的不说,坐镇湖广的孟世威就是他的旧部,我听说当年孟世威为报侯恂之恩,曾三过商丘,秋毫无犯……”
魏几悦非常不悦,道:“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官兵过境,只有商丘城他秋毫无犯?!楚朝就是亡在这些人手上!”
他亳不顾忌不远处侯恂的脸面,这句话声音颇大。
余从容低声道:“但这次,一则侯老大人没有出卖陛下,二则从建虏营中逃出,可见其气节。靖安王能起复他,想必还是要磨砺一般……回头攻打南朝怕是还有大用……”
魏几悦这才点点头,道:“逃出来?未必不是建虏派来刺探军情的,看押起来。”
余从容道:“当是此理,但切莫怠慢才是。”
二人还有许多事要做,侯恂之事就这样暂时处置了……
侯恂对余从容这样通事理的士人十分欣赏,也不拿架子,以长者的礼数道了谢。
接着,他四下看了一眼,不由又问道:“为何我观此战事,似只有武将指挥,没有朝廷重臣督战。”
余从容尚来不及回话,魏几悦已喝道:“这不是你该管的!来人,带下去……”
侯恂虽觉丢脸,但也知道,这次是暂逃过了一劫,功过却还不好说……
但若非那妓子构陷,自己本该是新朝名臣,如何能被贬谪到南阳遭此一劫?
“哼,那妓子对靖安王谄媚阿谀,得了一点权柄便行报复之事,狐媚成奸、豺狼成性,真真如宫中权阉……”
~~
远处火光更亮,秦山湖的兵马也从侧面杀入了多尔衮的大营。
选择这样的方式决战,楚军虽是放弃了潼关天险,却比清军有更充足的准备。整套战术执行地有条不紊。
楚军士兵们并不急着杀敌,而是凭借有备攻无备的优势,迅速地分割清军,不让其形成有效的指挥。
楚军有武器优势,士气又旺。如果换个人指挥清军,这时就已经乱了阵脚了。
但多尔衮的应对也很快,他迅速聚集起兵力,又派人以篝火吸引楚军,调动楚军的进攻方向。
他则趁机整备兵马,再派小股部分偷袭楚军。
战场几个地方,不时有楚军攻向有营火之处,赶到半路却被清军从侧面冲杀……
归根结底,多尔衮用兵的水平远胜于秦山湖、蔡悟真。
甚至于在战争开始、清军还处在劣势之时,多尔衮就已断定自己能击败秦、蔡二人。
“此二人若借潼关与本王对阵尚能守一段时日。冒然出战,其火器弹药难以补充,其后勤难以为继。而我八旗勇士单兵战力远胜楚军。他们以短处攻我长处,又不能久战,必败!”
如此断言之后,多尔衮又命骑兵上马出营,做好随时包围楚军的准备,誓要把他们歼灭在今夜。
然后他就听说那对骗了自己的侯家父子跑了。虽只是一桩小事,却莫名让他感到恼火。
“你们觉得本王会输是吗?等打败楚军,本王让你们悔青肠子……”
~~
这个夜晚,潼关以北的蒲坂津与风陵渡也分别展开了厮杀。
潼关以东,唐节与苏克萨哈两部兵马的战事也到了最酣之处。
唐节依然是身先士卒,浑身气势却比往常又多了几分凶狠。
因为他的爹死了……
刚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唐节没有太大的反应,连哭都没哭。当时他要操心的事很多,他麾下还有那么多人要他带着找出路。
唯有今夜上了战场,他只管不停地杀人,终于可以放空心神,好好地沉溺在对他爹怀念里。
用仇恨来怀念。
唐节每一次劈出长槊都不再刻意省力,把每一个敌兵都当作自己的仇人,长槊挥下,触者即死。
他在战场上越来越像一个魔鬼。
这种气焰也影响着他身后每一个士卒。
甚至连跟着他一路而来的闻香教圣姑徐慧儿,那张本有两分漂亮的大方脸上也显出狰狞之态……
一力降十会,当勇猛发挥到极致,许多战术就不足以应对了。
苏克萨哈跨在马上指挥着,鏖战良久,渐渐被唐节这样的打法激怒。
他能被多尔衮看重,其本身也是勇冠三军的猛将,他只是功劳不显,否则当年那‘第一巴图鲁’的名号也可与鳌拜一争。
眼看唐节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身后跟着个方脸姑娘也敢砍杀八旗勇士,苏克萨哈赶马上前,张弓搭箭,“咻”地一箭就向唐节射去。
一箭如流星,他迅速又是一箭拉开,连射三箭。
那边唐节执槊一挡,“当”的一声星火四渐,另一支箭带着劲风从他身旁略过,贯进徐慧儿肩上,把她整个人都掀翻马下。
“吁……”
战马受惊,仰起前蹄,瑞军稍有些混乱。
“带她下去!”唐节喝了一声,目光向箭来的方向望去,与苏克萨哈望了个对眼。
两人的战意同时高涨,拍马就向对方冲上去。
“来啊!”
“去死!”
长槊斩下,苏克萨哈猛得俯下身子,他身后两名清兵举起火铳对着唐节、扣下扳机。
那是一杆燧发火铳。
“砰……”
~~
潼关西战场。
一支两百余人的清兵穿过大营外,向南面赶去。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火铳。
去年清兵也有缴获到几支楚军的火器,能燧发,且打出子弹后只需用手转动弹匣、重新上膛,六发之后才需要再装填。
多尔衮命人仿制,却一直不太成功,只能打磨出少许,无法做到大量配装,到如今也只有他的侍卫营有三百余杆。
前段时间高兴生投降过来,却又带来了两百余支北楚支持瑞军的火铳,以及两箱弹药。
因此多尔衮的侍卫营有五百余支这样的火铳。但两种火铳的弹药却是不匹配的,这两百余支缴获的火铳也能打一两轮。
于是,多尔衮将这两百清兵作为第一支奇兵,从大营侧面绕过去,突击秦山湖的中军。
他们避开篝火,在黑暗中进行了一会,杀向秦山湖大旗所在的方向。
“砰砰砰……”
楚军猝不及防,许多人在清军的射击下倒地,但慌张之中,却也有楚军拿起手雷就丢过去。
“轰……”
战事又陷入胶着,双方都在不停地死人。
秦山湖虽然能敌得过这一小股兵军,兵力却被分割开来,无法及时支援蔡悟真。
他这时才意识到,跑来突袭多尔衮的大营,使楚军的优势发挥不出来,自己的指挥能力又不如多尔衮,确是以己方短板打对方的长板。
他向西面望去,心想孔明灯都放了,靖安王怎么还不来……
~~
西安城。
守备西安的清军将领发现有一支兵马试图从城池南面绕道,似要去攻多尔衮的主力。
虽然不知道这支兵马是从哪冒出来的,守将也没有犹豫,马上点齐兵力,打算给对方的腹背致命一击……
这支清兵走了之后,西安城清军兵力就已十分薄弱。
但关中都在多尔衮掌控,西安城也被屠得七零八落,又能有什么乱子?
这夜,高兴生正躲在宅子里看着舞姬歌舞。
眼前佳人挥动着香袖,他不禁觉得……活着真好。若不是自己明哲保身,只怕如今已经像是那些人一样被清兵当成猪屠宰了。
他知道,自己这种背主之臣往后要得到重用也难,能去到京城那繁华之地享一辈子清福也就是了。
——当初跟着唐中元造反,为的不就是那样的日子吗?
他最近还是做了不少好事的,庇保了二十几个难民,希望这样的善行能让上苍保佑自己,以后免遭清算……
忽然,有护卫冲进来,惊喊道:“大人!不好了!太……唐苙打打打……打回西安了……”
高兴生正搂着一个舞姬上下其手,闻言只觉如在梦中。
“这……这怎么可能?”
……
府门外传来“嘭”的巨响声,惨叫声不停。
等高兴生再想跑,才发现整个府邸已经被瑞军包围起来。
但就算他能跑出去,西安城都易手了,又还有何处可去?
唐苙与李柏帛一步一步走向高兴生,手中的长剑上不断有血往下滴着。
“殿下、李大人……你们……怎么还亲自来了……还一起来了……”
高兴生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恐惧让他整个人都颤抖得厉害。
他想要跑,他武艺还是很高的。
才转身,一支箭“咻”地射来,贯穿他的大腿。
他摔在地上,转过身,看到的是唐苙那怒火喷张的眼,以及带血的剑锋……
“啊!”
~~
潼关东战场。
唐节看到火铳对着自己,电光火石之间弃了马,在地上一滚,十数名清兵迅速把他和他身后的瑞兵分割开。
苏克萨哈脸露狰狞,提刀而上。
“当!”
唐节仰卧在地上,手中长槊一挡,火光四溅。
“去死吧!”苏克萨哈又是一刀斩下。
有人突然跃上来,手一扬,漫天的白色粉末散下。
苏克萨哈觉得这气味很香,接着就感到有些头晕。
他屏住呼吸,掉转长刀,刀柄重重一击,把跃过来的那方脸女人打得飞了出去……
“什么破妖术……杀唐节!”
夜风把香味吹散,周围的清兵晃了晃脑袋,很快清醒了些,再次举刀向唐节杀去……
正是在这时候,从函谷关赶来的三百楚军终于冲到了战场。
火铳声响个不停。
苏克萨哈大惊失措,转头望去,只见清军一片大乱。
就在这一瞬间,一柄长槊如闪电般贯出,“咔嚓”一声,硬生生刺穿了他的脖颈。
他手中的长刀掉在地上,残留的意识还在想着“可以退一退了……娘娘说得不错,这一仗是要输的……”
下一刻,一颗头颅高高飞起……
唐节扬槊挑起苏克萨哈的头颅,浑身气势凛然,恍如杀神……
~~
潼关西战场。
蔡家祯率兵从关西沟赶回来,正遇到秦山湖陷入清兵突袭。
机会难得,他迅速下令攻打秦山湖部。
那边楚军才稳住阵脚,火雷也已用尽,遭遇这样的攻击登时不支。
蔡家祯望着那边的秦字帅旗,眼中杀意尽显。
——无论如何,除掉秦山湖再说。
两家曾有多年情谊,恰是如此,一旦分道扬镳,更是你死我活。
厮杀声震天,火光中,秦山湖终于跃马而出,执刀向蔡家祯这边杀过来。
“你他娘的!”
秦山湖也是被打得火气颇旺,对蔡家祯也没别的好说,大骂着便提刀冲杀过来。
蔡家祯面露冷笑,愈发看不起他。
秦家当年就只是草莽出身,也就是攀上了蔡家才得以成为军门大族,可惜,三代人了,成材的也没几个。
时至今日,秦山湖打仗的水平也就这样了。
野鸡就是野鸡,变不成凤凰。
偏这野鸡,却想霸占蔡家所栖的梧桐树……
“那就去死吧!”蔡家祯大吼一声,挥下令旗,身后将士向秦山湖冲杀上去。
猛地,只见西两山林中亮起大火。
伴随着冲天的火光,是震天的杀喊声响起。
一杆大旗渐渐出现在蔡家祯的视线里。
“王笑……他还是来了?”
蔡家祯一瞬间乱了心神。
他希望这一次的关中之战王笑能被博洛挡在外面。
以后等太后和他谈好了条件,自己归降了,就可以让苏克萨哈刺杀多尔衮,那时,这天大的功业会是自己的……
本就该是自己的啊,那滔天大功。
拨乱反正,青史留名,世代王侯……
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些,王笑的兵马已经冲上来了。
蔡家祯也没什么不敢与王笑对阵的。相反,打败了王笑,他更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于是这一仗他决定全力以赴。
但当他还在考虑着这些,楚军竟已杀穿了他的阵线……
~~
王笑已经在秦岭埋伏了半天。
他并不急着出兵,而是等待着一个最好的时机与切入点。
在他看来,蔡家祯就是一个最好的切入点。
战场形势往往瞬息万变,很多时候需要当机立断,顾忌越多,打起仗就越束手束脚,而蔡家祯就是顾忌最多的这一个。
果不其然,楚军出现之时,蔡家祯并没能在迅速稳住军心,那他阵线的溃败就已成为必然。
楚军很快杀穿其中军,杀到了蔡家祯面前。
王笑跨在战马上,不停指挥着士卒,引导溃兵逃窜的方向。
他要利用溃兵冲散多尔衮的布局。
队伍如洪流向前,他看到远处蔡家祯正领着亲卫负隅顽抗。
蔡家祯感受到王笑的目光望来,徒然放下刀,显出一种悲凉的姿态……于他而言,此时投降能得到的太少,他有些不甘。
但他可以和王笑聊一聊自己的儿子女儿,想必是不能留下一条命以待将来……
然而王笑已转过头去,往向别处,同时还向身边的将领吩咐了一句什么。
蔡家祯看着他的嘴型,试图判断出他说的是什么。
那是简促有力的三个字,似乎是……“杀掉他。”
有一员骁将策马驰来,赶到蔡家祯面前,没有多说一句话,径直挥刀斩下……
血喷洒而出。
“蔡家祯已死!”
楚军大喊着,驱使着溃兵冲向营帐。
对王笑而言这就是解决掉一个小麻烦,让秦家和蔡悟真从此都不必再为这个人平添烦恼。
至于留下蔡家祯有什么用处?不需要的,他知道自己的实力来源于麾下每一个战士,凭此足以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赢。
嗯,堂堂正正?倒也不用堂堂正正……
总之,不需那些人带着一肚子算计投靠过来,凭楚军战力,足以在战争场上赢。
王笑没有再往蔡家祯的尸体上看一眼,他还有很多的事要做,首先就是接管了秦山湖的指挥权,并将自己的旗号展开。
相信多尔衮很快就会知道,这一夜是在和谁对阵……
~~
蔡悟真已经领兵冲到清军大营的中间地带。
多尔衮是故意放他进来的,同时还派了清兵从两侧包围过去。要利用蔡悟真对自己的仇恨,把这一支楚军分割包围起来。
这让多尔衮有一种大汉戏耍小孩子的感觉,又像是把一只暴怒的熊瞎子关在笼子里,任凭它嘶吼,然后一刀一刀刺死它。
蔡悟真实在是不足以成为他的对手。
侍卫营的三百火铳兵已端起火铳,只等楚军冲杀过来就要以弹雨倾射过去,将其射成筛子。
正在这个时候,西面有快马来,博洛麾下的溃兵此时才赶回来,向多尔衮汇报了博洛战败的情况。
“你说什么?博洛败了?”
多尔衮感到勃然大怒……
下一刻,一群溃兵已从冲向他的侧翼防线,瞬间打乱了多尔衮的布置。
“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远处呐喊的楚军。
“靖安王万胜!万胜……”
多尔衮目光一凝,看向那个从博洛军中跑回来的溃兵。
——你的消息送得够快啊!
盛怒之下,他又是一刀挥下。
而王笑的旗帜很快已到了他的面前,点燃了所有楚军,使其气势变得极为狂热。
这里有一万余楚军,皆是参加过德州之战、在临清围剿过多铎、在徐州击败过江北军阀……是楚军中的精锐之士。
这里还有一万余瑞军,是唐中元的旧部,经历了渭水畔的大败,依然不愿受俘,奔逃山林被重编为振勇军,心中还有“义军不降”的信念,身上却有楚军的装备。
还有五千人是随王笑而来,他们经历过亡国的危机,跋涉崇山峻岭,再次杀回来,千里奔波,击杀了一支一支清军,一步一步见证了什么叫反败为胜。
当这些兵马汇聚在一起,彼此似乎有了一个共同的称谓……他们都是汉家儿郎。
就是这样一支汉人的军队,踏破了清军的防线,杀到了多尔衮的面前……
……
篝火、呐喊、血光。
多尔衮呆立了好一会,渐渐意识到,自己想要躲避的那场决战还是来了。
它本该在山东爆发,或该在山西爆发,他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于是远赴关中,想要占据更大的优势。
但王笑已经追过来了,以一种绝决的姿态,一副很自信一定能赢的样子……
“你还没赢呢!”多尔衮很突然地嘶吼了一声,像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暴怒的熊瞎子。
“八旗的勇士们!击败南蛮子就在今夜!杀光他们……”
双方的士卒就这样狠狠撞在一起……
直到天光渐亮,杀喊声依然未歇。
晨光洒在两杆大旗上,一杆是王笑的旗帜,另一杆是唐芊芊的旗帜,“大瑞东征军副元帅”听起来虽不如“靖安王”那样威风,却能让所有来自瑞朝的士卒心安。
而旗帜下,王笑与唐芊芊并肩坐在马上,成了楚瑞联军同心杀敌的写照。
王笑有时会闭上眼,避免因为只看到战场上的一隅而产生错误的判断,唐芊芊则是在旁边对他的指挥拾遗补拙。
“建虏把骑兵往北聚集了……”
“让唐伯望从右翼调两千人,装作要烧掉渭水的浮桥,逼他们的骑兵近战……”
“多尔衮又押了一营兵力上来,似乎不是想撤……”
“他就是想撤,把秦山湖的兵马撤下来,庄小运顶上去。让士卒马上吃东西休整……”
“建虏的亲兵营都押上战场了,我们没有还可以调动的兵马了……”
“我知道了,没事,就快赢了,准备追击多尔衮,绝不能让他跑了……”
王笑睁开眼,眼中满是自信。
下一刻他又闭上,似乎要再确认一遍。
这一战他有信心胜,双方兵力相当,但不论士气、装备、指挥,他知道自己都一点一点占据了上风。
现在,只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这根稻草,必然会出现的,因为楚朝有更完备的后勤体系,且没有那么多的门户私计。
果然。
“嘭”的一声响,清军的亲兵营阵中突然出现了小小的混乱,那是一柄清军仿制的燧发火铳炸了膛……
潼关上,一杆大旗摇摇晃晃,楚军这边再次响起了欢呼声,那是唐节已完全击败了潼关东面的清兵,向这边赶来……
远远地有信马赶来,带给多尔衮风陵渡失守,楚军正在急攻蒲坂津的消息……
多尔衮张了张嘴,本打算下发的指令忽然梗在了喉咙里。
已经输了?
输给了王笑吗?
他不这么认为,双方的指挥也就只在伯仲之间,甚至他觉得自己还稍胜一筹。
这一仗若说输,一是输在博洛、二是输在蔡家祯、三是输在苏克萨哈……若有多铎、阿济格与自己配合,绝不会至此地步……
输了就输了吧,这辈子早就做好了死在沙场上的准备。从阿玛十三副铠甲起兵,到如今自己入主燕清,早已不枉此生。
这般想着,多尔衮拔出佩刀,跨上战马。
下一刻,脑中有男婴的啼哭声响起,多尔衮猛得一激灵。
他在这一瞬间改了主意。
……
帅旗缓缓倒下,清军的溃散终于形成。
多尔衮终于领着残骑奔到了渭水河边,然而举目望去,只见渭水滔滔东流,河上已没了桥,只有楚军正在河岸上追杀清军。
~~
王笑没有亲自去追杀多尔衮,而是开始追击其它的溃兵,收拢俘虏……他知道多尔衮已经跑不掉了。
蔡悟真从南面直直追向多尔衮。
秦山湖从西面绕道包抄。
北面,渭水河南岸唐伯望正严阵以待,渭水北岸耿当已带着兵马从蒲坂津杀下来。
东面,唐节的兵马在河滩上依次摆开。
哪怕渭水河下游,张光耀已在风陵渡布置好,一具浮尸都不让其冲下黄河……
~~
如同天罗地网罩下来,多尔衮环目四望,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
他掉转马头,看到蔡悟真执着长矛走向自己。
于是他横刀立马走到军前,昂然问道:“你要与本王单打独斗吗?本王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这是他赴死前的气概。
忽有一名楚军大步而出,走到蔡悟真身旁,大喝了一声。
“蓟镇灵山村许六,全家九口人命死于延光五年建虏入塞,想要一个报仇的机会!”
“抚宁西桃村苏承恩,全家七口人命,想要这个报仇的机会……”
“北直隶高阳县史畅,全族三十六口人命,该有这个机会……”
“陕西凤阳唐节,杀父之仇,灭国这恨,这机会归我……”
“……”
“……”
不一会儿,多尔衮面前已站了数不清的人,他跨下战马被面前的杀气所慑,哀鸣一声,前蹄一软,将他摔在马下……
多尔衮从地上爬起,现次握紧了自己的刀柄,眼神满是狂悖。
“那你们来啊!一起上啊……”
第961章 文明人(求月票求订阅)
王笑听到了求饶声,伸手扶起一个清兵的俘虏。
“你会说汉话,叫什么名字?”
“那……那丹珠。”这清兵嚅嚅着应道,他的衣甲武器都被解了,只穿着单衣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像一只被拔了牙齿和爪子的猎狗。
“那丹珠,是七十的意思?”王笑问道。
“是,小……小的出生那年,祖母正好七十岁……”
王笑道:“你家在哪?”
“小的是乌拉部人,家在乌拉城。”
“松花江?”
“是。”那丹珠听到家乡的河,语气了些变化。
王笑问道:“你知道你们的摄政王现在如何了吗?”
“多……多尔衮一定是……授首伏诛了……”
王笑道:“那你们还有谁来和我打仗?”
那丹珠愣了愣,偷偷抬眼瞥了王笑一眼,见其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敌意。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背上一阵凉意,身子一颤。
“没,没有了。”
“被打趴了、打服了?”王笑又问道。
这个问题他似乎很关心,因为这是他必须要亲手击败多尔衮的理由之一。
他不需要由布木布泰动手,下毒、或在多尔衮围猎的时候放冷箭、或策反其亲卫在北后捅上一刀,都不需要。
只有这样杀败其麾下雄兵,才是王笑要的。
他要把大清朝的这个摄政王打败,像是打断一个人的脊梁骨,让他们再也掀不起一点胆敢反抗的意志。
正面对决,成王败寇……
~~
渭河之畔。
追随多尔衮逃到这里的亲卫们感受到了愤怒……摄政王愿意给那南蛮一个单打独斗的机会,那些懦夫却要围杀摄政王。
于是他们冲上前去,试图护卫多尔衮。
残骑裂甲之兵在绝境中的反抗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他们只能是在表达满腔的忠诚之后倒在血泊之中。
渭河边的唐伯望想到唐中元的死,也想要冲杀上去,但转过头看到渭河北岸耿当的人马依然一动不动地守着河岸,唐伯望忽然明白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这是军令,守卫渭河,绝不让多尔衮逃脱,只要这人还有一口气,他们就不会离开防线……
战场上,只有多尔衮还在全力拼杀,支撑着身体让自己不倒下,如负伤的猛兽般厮杀着。
而围着他的人已是在一刀一刀地泄愤。
每有一刀劈在他身上,都有人大喊着他们死去的亲人报仇。
多尔衮的眼神却愈发坚定。
“本王!没!有!错!”他大吼了一声,眼睛里血丝密布……
他知道,世道就是这样的,这天下就如同一片荒原,荒原上有豺狼虎豹,也有鸡兔猪羊。
虎豹叼食,天经地义!岂须愧疚?
他祖辈从白山黑水之间走出来,经历磨难,他多尔衮,天生就该是这荒野里的虎豹,掳夺那样弱小的猎物。
这是天地的规矩,何错之有?!
多尔衮手中的长刀挥下,已经砍不到任何人,而敌人却是一刀一刀砍在他身上。
但他心里的傲气却分毫不减。
“你们这一群猪羊……猪羊!不知天地间的真……理……”
~~
“小的趴!小的趴!”
那丹珠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王笑没有拦他,却是问道:“你杀过多少人?抢过多少奴才?掳过多少财物?”
那丹珠闻言,骇得魂飞魄散,整个身子都在抖,越抖越厉害。
不仅是他,周围的俘虏们也都是如此。
这几个问题,那丹珠真的不敢回答。
好长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王笑叹息了一声,像是在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知道吗?我们是一个大民族,可以文明地、融洽地生活,这也是我的愿望。但,你看,你们习惯了抢,习惯了把我们当作奴才作威作福,习惯了当主子……往后要自己劳作,要身体力行地创造美好新生活的日子,你们这批人怕是过不来……”
“小的过得来!”那丹珠吓得大哭不已,“小的过得来啊,什么样的苦日子都过得来……求靖安王饶过小的……”
他的哭声感染着周围的俘虏,给他们带去极大的恐慌。
王笑任由他们恐慌,开口道:“我不信。由俭入奢易,由奢入易难。你们需要一次审判、赎罪……之后必然有人心有不甘,需要一场大清洗,剩下来的人,我们才可以成为一家人。到时候,我希望你还在其中,是吧?七十。”
“小的……那……那丹珠……小的就叫七十,愿意在那什么中……”
“不要说,做给我看……”
王笑不再与这个俘虏多说什么,转身走开。
如他说言,这些俘虏如何筛查、惩治、派去作劳役也都是很麻烦的事,这些人习惯了抢掠,必然会生出不安定……全坑杀了是最方便的。
但,人就是人,不是荒野上的动物,数千年以降,能从刀耕火种传承至今,创造出这样的文明,不是像豺狼虎豹那样只靠牙齿。
人有教化、有法度、有文明,王笑愿为此多做一点麻烦事……
~~
与此同时,天下各地都还不知道关中之战已落下了帷幕。
在京城,苏茉儿正向布木布泰汇报道:“太后娘娘,最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些?冷僧机、刚林、冯伯衡等多尔衮的心腹都在暗中查小阿哥的身世……”
“让他们去探,就让多尔衮知道了又有何妨?我只怕他在关中撑不住。”布木布泰冷笑道:“他若真能大胜凯旋,准备回来置我们母子于死地,那才叫好事。”
“这……”
“我只担心他败得太快,我没有筹码与王笑谈。”
“是。济南那边的消息回来了,王笑很可能不在济南。”苏茉儿道:“汇总各方面的情报,他极可能是去了关中……”
布木布泰皱了皱眉,指甲套在轻轻划着她的手背。
“王笑若在济南,那多尔衮在关中该能胜,一切就好谈了。但若他去了关中……尽快安排下去!”
“是。”
“让济南那边马上动作,告诉周眉,王笑已落在多尔衮手上,本宫的人正在全力营救,让她答应本宫的条件。”
“她能相信吗?”
“重要的不是她相不相信,而是要让她认输。”
布木布泰又显出一切尽在掌控的自若表情来,站起身,双手摊开,任由心腹侍婢给自己整理了一下袖子,这才走到榻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玉佩,见了一会,递在苏茉儿手里。
“这是王笑随身的东西,派人送去给周眉,她会明白的。”
苏茉儿接过玉佩,从侧面看了看,只见里面的纹路仿佛是‘良缘’二字。
她知道这是当年王笑在雍和院时,布木布泰从他身上拿走的。
“娘娘,王笑这玉佩丢了这么久了,现在再拿出来有用吗?”
“王笑能和她说这种细节吗?你别忘了,她正在临盆待产……”
~~
几天后,济南。
何良远与左经纶坐在一块聊天。
“今年是大丰收啊。”
“是啊,若不是鲁南、鲁西境内有些战乱,这年景还能更好些。”
左经纶抚着长须,表情有些欣慰。
他早年就想要分田改革,却一直没能施,没想到却是如今到了山东之后一展抱负……
两人说了一会话之后,何良远试探地提出想要把左明静接回何家。
左经纶脸上的笑意微凝,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嫁出去的孙女泼出去的水,夫家的家长既然提出了这个意思,他也不能说什么,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也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何良远起身告辞。
他走到公房外,转头又看了左经纶一眼,眼神中透出打量之意。
——老家伙绝口不提陛下被掳之事啊,像完全不知情一样,呵……
左经纶资历更老、地位更重、也更得王笑信任,有资格不去争不去抢,只要坐在这里,这朝堂任何一桩事都有其功劳。
但他何良远不同,他比左经纶年轻十二岁,还有抱负未能施展,这辈子并不能就此停步……
这次姚文华的主张,何良远是有心试一试的。成了,何家便可成跻身新朝最大的功臣行列。
但当年在京城受过的挫折也给他带来了许多教训,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不愿轻易冒险。
今日之所以来提出要接回左明静,何良远另有一层意思。
左明静作为何家的孙媳妇,生是何家人,死是何家鬼。她若不愿回来,与世俗礼教不合。
但她定然不愿回来,齐氏是怎样一个恶婆婆何良远心知肚明,何家是怎样一个让人压抑难熬的气氛他也心知肚明。
只要左明静提出来,他也可以答应她,他要的是她欠何家一份人情。
他知道,这个孙媳妇与左家、秦家,甚至公主殿下都处得极好,甚至与王笑之间也有一些耐人琢磨的东西……
如此一来,万一事败,只要她肯求情,至少能保全何家……
这只是一个小退路,何良远依然感到不安心,于是决定再去试探钱承运的口风。
论明哲保身,这朝堂里他唯一佩服的也就只有钱承运了。
……
“何大人出使朝鲜立下大功,我出使了瑞朝一趟,却未能与唐中元缔结盟约,是我无能啊。”
两人稍做寒暄之后,钱承运这般叹喟了一句。
但他神色之间毫无懊恼之态,反而显得十分从容。
何良远谦逊了几句,问道:“听说钱大人最近在想办法把令郎从福建接回来?”
“是啊,年纪大了,就盼着这儿孙绕堂。”
何良远要能信这话才叫怪了,心说无非是这老狐狸看明白了往后天下格局。把押在两头的赌注都移到一头……不要脸。
“多亏有靖安王擎天挽柱,保住了江山社稷。”何良远应道:“往后天下太平,儿孙绕堂享清福的日子不远喽。”
本以为钱承运会应一句“百废待兴,还须何大人费心,享清福怕是难”之类的话,便可把话题一点一点引到想谈的问题上。
钱承运却不搭他这一茬,绕来绕去谈了许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何良远就明白钱承运是故意的。
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对了,我与南朝的福建左布政使交情匪浅,泉州同知亦是我门生,或可去几封书信,请他们在令郎回归之事上出一份力?”何良远道。
钱承运眼睛一抬,脸上露出些笑意来。
“那就有劳何大人了。”他推了推案前的笔墨。
何良远也笑了笑,当场就写下书信,盖上私章。
钱承运招了心腹下属,把信递了,让屏退左右,让人守好门窗,嘱咐勿要让人进来。
何良远知道,这是承了自己的情,愿意交几句真心话了。
他捻着胡须,缓缓说道:“钱大人的儿子流落南方,父子分离,让人感慨啊,好在很快就能团圆了……”
钱承运心说我儿子是去福建当官的,有什么好感慨。
他笑了笑,挑明了问道:“何大人是想说……靖安王的公子流落北方之事?”
何良远眼皮一跳,心中惊疑不定。
——老狐狸果然什么都知道!
两人对视了一会。
“此事……钱大人怎么看?”
“那我就多嘴说一句,只敢说一句啊。”
何良远心里暗骂了一声,苦笑道:“好。”
“前次我出使西安与瑞朝议盟,没能做成。”钱承运面露遗憾,道:“但往后,我亦愿出使建虏,使其归顺……”
~~
这天夜里,何良远回到家中依旧沉思不已。
钱承运什么意思呢?
那说辞……意思分明和姚文华是一样的。
钱承运作为王笑的心腹,甚至不要脸地把女儿都送到王笑身边,最是能洞察其心思。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王笑对那个主张是不抵触的。
再者,他连王笑与清朝太后有私生子这样的隐秘之事都知道,没可能不知道陛下被建虏俘虏了,偏却绝口不提,这是一点想解救陛下的意思都没有。
而建虏两个月内就灭了瑞朝,朝中并无可以调拔去关中的兵马,王笑偷偷离开济南,最多也只能调动在河南的万余兵力,正是如此,才使陛下被捉。
王笑也是知道,只有与那位清朝太后合作是最好的办法。
由此观之,他确实有称帝之心、有与清朝太后联手之意,只是需要有人提出此事。
“他是故意离开济南,给姚文华机会筹备……钱承运也是这么认为的,等着抢姚文华一半的功劳?”
何良远想到这里,总算是下了决心,连夜又去见了姚文华。
等步入姚文华的书房,却见他正对着案上的一块玉佩和一封信发呆。
“何大人来得正好,看看这封信吧。”
……
这信,又是布木布泰写给淳宁的。
内容是说王笑在关中被多尔衮俘虏了,布木布泰正在派人尽力营救。
但,布木布泰又说了,她若救出王笑,只怕这层关系就再也隐藏不住了,她孤儿寡母的,不知该往何处安生?
何良远看完之后,瞥了姚文华一眼,心道这老家伙这次是真拼。
“若说靖安王能被捉,我是不信的。”
“有这玉佩为证。”
“那我也不信。”
“何大人认为……公主殿下信不信?”
何良远捻须沉吟了一会,道:“信不信不重要了,只要我们把这封信交在公主殿下面前,那就是在表明,局势对公主殿下很不利了。
它想说的并非是靖安王有没有被捉,而是另个几层意思。
第一,陛下确实已落入建虏之手;第二,朝中重臣皆已有接纳布木布泰之意;第三,靖安王正在回避这个问题,故意纵容布木布泰逼迫殿下……
这样的情况下,公主殿下不管是从哪个角度考虑,只能表态,让出一个位置给布木布泰……”
姚文华又问道:“这位置要如何让?”
“我们想一想,总是有办法的。”何良远道:“南北朝时,周宣帝便立了五位皇后,分别称‘天元’‘天大’‘天中’‘天左’‘天右’皇后。我看这布木布泰想当的便是新皇的天元大皇后……”
“老夫担心的事,公主殿下能答应吗?”
“你站在殿下的立场上想一想,快要生孩子了、丈夫在战场上生死未卜、弟弟被敌人捉了……而这种时候,只有布木布泰能稳住局势,大臣们也是这个意思,该怎么选呢?”
姚文华道:“不会把殿下气死吗?”
“她是皇女,岂能如此轻易就气死?她会下一封诏令的,承认布木布泰的地位,这样一来,布木布泰就必须‘救出靖安王’并除掉多尔衮,否则诏令传开,布木布泰也不好过。”
“这才正是那位娘娘想要的啊,有了这个名义,皆下来一切就顺了。”
“关键是,我们能得到什么?”
姚文华道:“这等危急之际,是我等力挽狂澜、分化建虏、收复京师,足以青史留名了。”
他都这个年纪了,要个青史留名足矣。
何良远想要的却更多,好一会儿不说话。
果然,姚文华又问道:“对了,听说何大人家中第五子今年生了个女儿?这是那位娘娘派人问的……”
何良远笑了笑,叹道:“这位娘娘确有几分手段啊,她也是为我们考虑。给了这样一个理由,我们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说得到消息,陛下被捉、靖安王被捉,忧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就因为我们得到消息,及时禀报就治我们的罪吧?”
“成则有功,败则无罪?”姚文华沉吟着,也是眉头渐展。
何良远又道:“禀报给谁,这也是一门学问。”
“哦?愿闻何大人高见。”
“直接报给公主殿下毕竟不妥,不如请王家老大人拿个主意吧?”
姚文华不由一拍膝盖,赞叹了一声……
第962章 鱼上钩(求月票求订阅)
北楚建武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山东,东昌府,甄城县。
这里是如今黄河进入山东的第二个县城,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北楚组织劳力把河道固定下来,大力治理水利,使得许多人口涌到黄河岸边。
随之而来的是许多的摊贩、行商,因此甄城县反而比黄河水患前更繁荣热闹几分。
这日下了大雨,天气又冷,县城外的官道上行人也少。
苗得福却还在冒着雨押送货物,他曾是河北难民,逃难到山东之后在白家商行当了小伙计。
前次天佑军攻打山东,苗得福冒死为官兵传递消息,受到了朝廷嘉奖,得了一百两银子。
他本有一个资格进讲武堂读书,偏因他立了这个大功,不少白家商行的掌柜请他花天酒地,再有两个胡姬相伴,结结实实放纵了许多天,终于因酒醉错过了入学的考试。
苗得福经此一事,痛定思痛,决心做出一番事业。
好在他身上有银钱,又有了些人脉,于是也做起了生意。
他知道如今朝廷在大力兴复河南,偏偏如今河南战乱,许多本来计划到河南行商的人不敢再去。
他却敢去,因为他见过楚军打仗,心里有十足的信心。
于是苗得福盘下了三车货物,顾了几个脚夫,就往开封行路。
此时雨越下越大,走着走着,脚夫们忽然大叫起来。
“别往那边走,我们得走右边……”
苗得福转头看去,却见是因为雨太大看不清路,自己带来的两个胡姬走着走着偏到道路另一边去了,朝廷可是有规定的,官道行路,一律靠右。
他忙用这两个胡姬的家乡话喊她们的名字,他还会说些简单的词句叫她们回来。
下一刻,却前方十几骑快马狂奔而来,速度快得惊人……
苗得福毫不犹豫冲上去拉他的两个胡姬。
“吁……”
这十几个骑士急忙控马避让。
苗得福与其中一骑擦身而过,摔倒在地,半个身子在地上磨过去,脸花了一片,手折成奇异的形状。
“吁……”
马匹被突然勒住,高扬前蹄,有东西摔在地上。
十几骑在前面停下,又掉头回来。
一个年轻的声音喝道:“伤了人没有?”
“公子,多……那人掉地上了……请治罪。”
“没事,捡起来。去看看路人伤了没有。”
苗得福转头看去,见地上有个摔破的木盒子,目光再往前,看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他眯了眯眼,忽然整个人吓了一大跳。
地上那分明是一个人头,本是用石灰裹着的,石灰现在被雨水冲刷更显恐怖。
而且,苗得福发誓,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凶的人,那眼睛圆瞪着,死了还杀气冲天。
“这人死之前肯定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心想道。
下一刻,那头颅被人捡起来,抱紧怀里小心擦拭着……
“你没事吧?”忽有人过来问道。
“没……没事。”
那边那位领头的公子已然策马走近苗得福,翻身下马,打量了一眼,问道:“你受伤了?”
“没……没有……”苗得福不敢承认。
“你们带他去县里治伤。”
年轻人似乎很匆忙,大略看了一眼,重新翻身上马。
那两个胡姬却听不懂这些,只看到这场面以为这些人要把苗得福捉走,大喊大叫着冲上来。还想去扯那年轻公子,被两个侍卫一把捉着领子提起来。
叽哩咕噜的话语到是吸引了年轻公子的注意。
“嗯?外国人?youspeakEnglish?”
官道上安静了一会,苗得福抬头看去,也是愣了一下。
只见那年轻公子虽也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却还是仪表气度不凡,如神仙般的人物。
往日里觉得白公子不凡,与这人相比却成了草鸡一样。
那两个胡姬也是呆愣着。
直到周围侍卫又提醒了一句,她们才又是叽里咕噜一通。
“公子,我真没事……就就就……不劳你们带去医治了……我我还要赶路。”苗得福连忙说道,“那个,能不能放了他们?”
年轻公子点点头,拉了拉勒绳,显然也是着急赶路。
“也好,你是做生意的?这样吧,你若有到济南,到大明湖晏公庙对面的‘从心书铺’,把今日之事说了,自有人赔你银钱。若是身子残了或有什么难处,也只管说。”
“是……谢过公子。”
就这样匆匆几句话,侍卫把胡姬放下,又留了两瓶创伤药,这队骑士又飞马往前赶去。
苗得福此时才注意到,他们竟是一人双马或三马,赶路速度极快。
他长舒一口气,知道对方必定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从心书铺?”他低声念叨一句,心想这也许会是自己这辈子一个不一般的机会……
~~
雨滴迎面拍打在王笑脸上,打得人又疼又冰,他却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
从关中到济南近两千里,他决心要在三天之内赶到。
倒不是为了回家过年,而是淳宁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
这一年来,打山西、打关中,奔波了几千里路,却没能陪在淳宁身边。
王笑在子午道的时候,曾以为可能要留在汉中或关中过年,幸而如今这一仗竟还能抢在淳宁生产前打完,那不论如何他都要赶回去。
马蹄踏过泥泞,前方的雨渐渐小下来,等跑到郓城县境内,天气已晴朗起来。
济南城又近了一点……
~~
与靖安王府隔着一堵高墙的知事院里,顾横波与刘偀正并肩坐在院中,一边看着通向王府的小门,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顾横波并着腿坐着,模样秀丽,比院里的风景还漂亮些。
刘偀虽不如她漂亮,却也不因外貌而有丝毫自卑,还保持着官位高几层的气势。
顾横波很有交朋友的本事,刘偀以前不太喜欢她,最近两人也渐渐走得近了些。
因近来在知事院里,顾横波每日喜欢研究清朝的后宫之事,还常与刘偀讲述。每每说着说着,刘偀就被顾横波主导了谈话,脸色变得惊讶、恐惧起来。
那表情仿佛是个刚听了鬼故事的孩子。
比如昨日就说了一桩传闻,皇太极以前曾与海兰珠有过一个儿子,这孩子一出生,皇太极就在大政殿举行了隆重的庆典,并颁发了清朝开国以来的第一道大赦令,这是只有太子才有殊荣。他诸子之中,也只有这一个儿子有这样的对待。
“但就是这一个孩子,在出生半年以后,忽然夭折了。”
“夭折了?”刘偀低声道,“那恶毒女人干的?”
“刘大人觉得呢?而且,那孩子夭折后不久,小奴酋就出生了,皇太极认为这个孩子是上天降下来告慰他的,故尔起名‘福临’。第三年,奴酋出征在外,海兰珠也忽然病逝了……”
当时刘偀听到这里,悚然而惊。
“奴酋就不怀疑吗?”
“怀疑又怎样?”顾横波说:“建虏需要一个和科尔沁生的孩子,奴酋再挚爱海兰珠又如何?能与科尔沁产生破裂、影响到他的皇位稳固吗?那女人算计好的……”
刘偀更觉骇然。
她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与夏向维成亲后虽有些小磕小碰,家里却一个妾室也没有。哪听说过这样的宫闱秘事。
她昨夜甚至都没能睡好,半夜起来掐着夏向维的脖子,逼他发誓以后绝不纳妾……
偏等再来了知事院,下衙之后,刘偀又与顾横波坐在这里说起来。
今日说的则是小奴酋是怎么从奴酋十一个儿子当中脱颖而出夺了皇位的……
横顾波对布木布泰忌惮之余,也实在是佩服其手段,一个出身于草原的女人,十三岁到异国他乡,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步,身上让她学习的东西也很多。
横顾波自己倒是不怕的,她才算什么人呀,又是躲在淳宁和唐芊芊这两位的羽翼下。
像是躲在老虎背后的小狐狸,探出头来盯着对面的猛兽,还有心思惊叹两声“你们都好凶猛啊……”
刘偀却是受不了这些,觉得换作是自己被布木布泰盯上,只怕骨头都要给磨没了。
在她眼里,布木布泰与那个把戚夫人做成了人彘的吕后也没太大不同。
她把自己这样的感受与横顾波说了。
横顾波反而笑了一下,道:“吕后?你若这般比较,岂非是把我们靖安王比作匈奴单于冒顿?”
她说的这个典故刘偀当然知道。
刘邦死后不久,冒顿就写给吕后一封求爱信,《史记》里太史公描述书信的内容只用了“妄言”两字,《汉书》里倒是简略记载了,大意是我们两个作为君主,都单独居住,孤独寂寞,没有什么快乐的事,不如一起乐一乐……
横顾波引用这典故时似乎是带着些对布木布泰的调侃与讥嘲。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刘偀却愈发担忧起来。
最近济南城内的暗流涌动她早已感觉到,淳宁又是临盆待产,怎么叫她不担心……
~~
说来,靖安王府上上下下对女主人将要生产之事也都是十分在意,也多得是命妇、嬷嬷跑来,自告奋勇地想来操持此事。
秦小竺却把这些人都轰走了,只留下陶文君在王府帮衬……
刘偀思来想去,把这几天听到的那些秘事在脑中整理了一下。
古来那么多人为了帝位杀妻弃子,相比起来,皇太极对海兰珠竟是难得的深情了。但就算如此,又如何呢?
——靖安王对公主殿下却还没独宠到那个地步……
她想到这里,忙起身向靖安王府走去。
走到回廊处,正见陶文君从内院转出来。
刘偀停下脚步,远远目送着陶文君离开,心下更加不安。如今别说是陶文君,就连缨儿、钱朵朵她也有些提防之意。
她连忙又去求见了秦小竺,低声问道:“王家大少奶奶真的值得信任吗?”
秦小竺却是应道:“放心吧,大嫂当然是可以相信的。”
“可是……”
“放心放心,淳宁是有分寸的。”
秦小竺大咧咧地拍了拍刘偀的肩,不以为意的样子……
~~
那边陶文君回到王家,马上有侍婢跑过来。
“大少奶奶,老爷在大堂上,有急事要找你。”
“知道了。”陶文君轻轻叹了口气,却是又问道:“今日是谁来府里见过爹了?”
“回大少奶奶话,是一位老大人,年岁可大了,胡子花白的……”
~~
是夜,姚府。
何良远整理了一下袍子,在姚文华的书房坐下。
“如何?”
姚文华笑了笑,道:“王老大人的反应如我们所料。”
“你是如何说的?”
“此事对我们来说,是了不起的国事。对他而言,却只是一件小家事嘛。”姚文华道:“靖安王那块玉本就是被选为驸马时宫中赐下的,王老大人自然认得,儿子被捉了,当父亲的当然着急……”
何良远点点头,也不打断,让姚文华继续说。
“对王老大人也不用说得太复杂,无非是,靖安王在外面位红颜知己,曾在辽东救下了靖安王,还生下了一个长子。这位红颜愿尽全力把靖安王求回来,还想助楚家收复京城……但这孤儿寡母的在外面没有依靠,想求淳宁公主松个口,给她个名份。
王老大人也觉得这要求不过份,王家的孩子嘛,哪能放在外面,当然是该接回来的。”
何良远抬了抬手,问道:“你可有让他感受到……时局已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却因淳宁公主气量狭小,置大局于不顾,使得此事进展缓慢,我等不敢擅专,只好去请他定夺?”
“你说呢?”
姚文华抚着长须,一脸傲然。
他好歹是在朝堂混了一辈子的人,对比何良远是显得有些糊涂,但论那份表演的能力也早已是炉火纯青,对付王康这种市井商贾,还不是三言两语的事。
何良远于是点点头,谨慎地确认了一遍。
“王老大人是怎么说的?”
“他说,王家的孩子,必然要接回来,公主是该给这孩子一个名份。”
“好!”
……
两人低声计议了一会之后,姚文华道:“只怕如此做还是不够的。”
“自然是还要后招的。”
何良远昨天还敢在姚文华面前对布木布泰直呼其名,今天却开始收敛起来,沉吟了片刻,用‘那位’二字代称。
“我们替那位争到了名分,接下来就该借助她的实力在朝堂上实现我们的主张了。如今朝中有许多顽固之徒,如宋氏兄弟者;或某些狭隘之人,不知招抚女真,只想着赶尽杀绝。若放任这些人,等靖安王回来,他们只怕又要影响其主张……”
姚文华明白了何良远的意思。
——趁着布木布泰逼淳宁下诏之际,借势拢络群臣,结党、排除异己,在王笑回来之前,形成朝堂中一股新的势力。
眼下虽还不清晰,何良远却对这支势力有很明确的构想。
它可以叫世子系,以后也可以叫太子系,在幕后有布木布泰为靠山,在前面有何良远、姚文华为首,接下来还将吸纳范文程这样的降臣。
更重要的是,它将拥有布木布泰带来的军队实力。
它有一个高大的政治主张,即尽力完整地吸纳满洲,从而天下一家,四海统一。
它有天然的身份优势,可以从‘世子’的身世与姻亲延伸,招附更多的贵族与士大夫。
一旦形成,它很容易就能成为朝堂上实力最强劲的一支力量,连王笑都不能轻易动它。
这是大家玩了几十年的党争路数,姚文华也十分得心应手,一听便知,不由又对何良远多了些叹服。
“但如今吏部掌握在左经纶手里……”
“他斗不过我的。”何良远道。
姚文华低声道:“我只怕关中之战打不了不久,靖安王要是回来得太早就来不及办这些。不如我们想想更方便的办法……”
何良远忽然盯着姚文华看了一会,问道:“你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这不是在问你吗?”
何良远背微微躬起,问道:“你先如实告诉我,那位在济南是否还有安插人手?她派来的人是如何与你联络的?”
“不过是些小鱼小虾而已,递个信、传个消息。”
“真的?”何良远道:“我已决心与你办此事,你万不得瞒我。”
“你这是何意?”
“就目前我们所做所为,哪怕出了变故,靖安王也没有直接的罪证来动我们。但若是那位再派人闹出别的乱子来,可是会牵连死我们的。”
“我们是在一条船上,你不要疑神疑鬼……”
~~
这天夜里,何良远悄然离开姚府之后,一个家丁打扮的青年默默地看着轿子远去,进到了姚文华的书房……
“呵,他胆子真小。”
“没时间给他慢慢折腾了,关中怕是打不了太久,我来办吧……”
~~
秦小竺每天早上都要去一趟城外军营,因她负责新兵的训练。
这天早上,她把军务都安排好之后,躲了懒,自己又爬到草垛上,站在那向西眺望。
其实这草垛不高,最远也只能看到前面的营寨。
过了一会,却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将军,有关中紧急军情……”
秦小竺转头看去,却是愣了一下,张了张嘴。
良久,她笑了一下,眼睛里满是喜意。
“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回来?也不先说一声,等会啊,我下去。”
“我上来吧。”
王笑说着,往草垛上爬去,还让秦小竺拉了他一把。
“不算太高,还好……”
秦小竺捧着脸看着他,喜不自胜的样子,接着她头一歪,仰倒在王笑怀里。
她也快二十岁了,比起当年刚认识的时候那种假小子模样,如今清丽了许多。
“你回得还算早,淳宁还没生呢……你眼圈怎么这么黑啊?几天没睡了。”
“那就好,我在汉中被熊猫咬了,所以眼圈黑。”
“熊猫是什么?”
……
“一会我偷偷跟你回府啊,别让人认出来了。”
“为什么?”
“我要是现身了,那些人又都蜇伏起来了。与其让他们藏在暗处伺机动手,哪天真弄出什么事来,不如现在一网打尽了。”
“好啊,你本来就说你在府里养病,所有人都不信,回头我们吓他们一跳。到时候他们一看,咦,真是在养病。”
秦小竺说着,自己又是大乐,在王笑怀里倒来倒去……
“鱼上钩了吗?”
“有几条在明处的上钩了,但藏在暗处的还没上钩。”秦小竺有些遗憾的样子。
王笑道:“布木布泰派到济南来的人必然不简单。但没关系,钩鱼嘛,最重要的就是耐性了。”
“能有什么不简单的?对了,朵朵她爹说何老头本来不想上钩的,哈哈……你干嘛非把他钓上来?”
“他哪是不想上钩?他只是异常谨慎,还不是一有机会就蠢蠢欲动了。”
“但我觉得你就是故意针对他,对别人你就没这样撒饵。”
王笑想了想,微叹了一口气,承认下来。
“好吧,我就是针对他……”
第963章 好轮回(求月票求订阅)
这天傍晚,李香君见到巷子里站在许多健妇与嬷嬷的时候觉得有些疑惑。
看着排场,像是来找麻烦的。
但这边的一排院舍就在靖安王府背后,与知事府隔着小巷子,哪有人敢来闹事。
她再定眼一看,只见这些人都围在左明静的住处前,心想着她们若是来寻左大人麻烦的、自己也该去帮衬一下,于是举步过去。
却是被一个板着脸的嬷嬷拦下了。
李香君也不觑她们,问道:“你们可知这里住的是谁?”
“我们大夫人来接少奶奶回府,这位女大人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那嬷嬷嘴角一撇,带着不屑的表情,又道:“你也管不起。”
李香君愣了愣。
平时不说她都忘了,此时才想起来,左明静其实还是何家的孙媳妇。
她以往也听说过何良远这位天下文坛宿老的大名,却没想到其家中仆从是这般跋扈嘴脸,一时也不知怎么办。
李香君本就娇小,站在这一排粗胖嬷嬷面前都没人家其中一个的一半大,只好再跑回知事院再去找顾横波与董小宛。
待三人匆匆赶过来,却见那些人已经走了。
进了院里一看,只见左明静的两个丫环正蹲在院子里抹眼泪。
三人吃了一惊,忙问:“左大人呢?”
说话间左明静已走了出来,神色如常的样子,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惆怅。
“瞧你们,哭什么?先下去吧。”她淡淡笑着,向两个丫头吩咐了一句,这才转向三人,问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董小宛便应道:“听香君姐说,有群恶婆子找上门来了……”
“未有什么恶婆子,是我婆家母亲过来见我……”
那边两个丫环还在往外退,听了这话又哭起来。
左明静不愿让下属多看这样的笑话,寒暄了几句,把董小宛与李香君打发回去,却以公务为由留下了顾横波……
这院子虽小,布置的却十分雅致,颇有些奇怪的西墙边上摆了向个破碎的酒坛子,被拿来当成花盆种了些花草。南墙的门边上停了一辆板车,摆着几株盆景。
顾横波见了不由在想,也不知左大人哪找来的这些便宜物件,竟也能摆得这般协调。
“下官猜今日齐氏是来逼大人回何府,又是何良远派人来劝她回去了?”
“是……”
“他是在提醒大人还是何家媳妇,还想卖个人情给大人?”
左明静“嗯”了一声,道:“此次事了之后……罢官罚银也就是了,饶了何家人的性命吧。”
顾横波听了,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
因王笑与唐芊芊去了关中,淳宁又将临盆,这边许多事都是交给左明静作主的。但王笑心知左明静心软,暗中又多布置一道,为的就是给何良远下套。这事却只有顾横波知道。
她拱了拱手,应道:“是。”
~~
那边,齐氏正坐在轿子里转回何家,因今日狠狠地臭骂了左明静一顿而洋洋得意。
她却没有想到,正是今日站在自己前面低眉顺目、骂不还口的柔柔弱弱的女子,手里早已掌握着对何家的生杀大权……
等齐氏回到何家,细表了左明静的反应,何良远稍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以左明静的为人,只要自己不做得太过火,至少不会有灭门之祸、性命之忧。
布好了退路,接下来,只等淳宁向布木布泰的退让的诏令一下,何良远就打算在朝堂上发难,排除异己。
思来想去,他觉得酿造一场大案,攻讦楚朝的帝党,再宣布陛下被捉了,制作混乱趁机揽权就很好……
罗德元就是一个不错的靶子……
~~
与此同时,姚文华也在与别人议事。
“何良远的办法太温吞了,不等他办成,王笑很可能就会回来,接下来按我的办法来。”
姚文华问道:“你要怎么办?”
“济南城北面、黄河岸边的劳力营里有数万俘虏,是上次天佑军、昌胜军败后被押去修河的,把他们救出来,制作恐慌。”
“这……这也搞得太大了……”
“怕什么?你我不说,谁知道背后是谁指使的?有可能是多尔衮的人,也有可能是郑元化的人。”
姚文华有些骇然,摇了摇头,道:“这不太好吧?”
“你没有退路了。”
姚文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抬起头看向对坐之人……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一身姚府家丁打扮,长了一张国字脸,方直忠正的模样,开口却始终带着狠辣果决之态。
他名叫‘马佳·图海’,不是什么满洲贵族出身,只是一介白身,初任笔贴式。
笔贴式这个官职主要是翻译满、汉章奏文字之事,算不得什么大官。但却是满人中才华不俗者任担,与那些靠身世而当上侍卫的人不同。
图海却还是能在一众笔贴式当中脱颖而出。
两年前,范文程把他的宗卷摆在布木布泰面前。布木布秦认为此人才略出众,破格优擢他为都统,秘密南下蜇伏于济南城。
图海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天翻地覆,不知道按照他原本的轨迹,本该在以后为大清出将入相,平定察哈尔、平定三藩,成为有清一朝十二个配享太庙西殿的大功臣之一。
两年来,一个一个暗探被锦衣卫挖出来,图海却还深藏不露。
他有蛰伏的耐心,也有拼死一搏的勇气。
“从你见到我却没有告发我的时候开始,你就没退路了。”图海缓缓说道,“闲话少说,我们的时间很紧。让城外的俘虏生乱,这只是第一步,真的动作该是在城内。”
“做……做什么?”
“当然是帮你们一把了。左经纶、傅青主、苏明轩……把这些尚在济南的楚朝重臣除掉,你们才有在楚朝朝堂上出头的机会。”
姚文华大惊,压着声音喊道:“这不可能的!”
“马上要过年了。上个月,济南北面大营的兵力刚刚换防,老卒们都回家过年了不是吗?”
图海很认真,又缓缓说道:“现在王笑不在,王珍、王珠也不在,连锦衣卫指挥使小柴禾都不在,济南城是防备最松弛的时候。这两年,我陆续安排了一百人过来,皆是军中精锐,差得只有武器,你、宁完我、高延,需要帮我……”
图海其实不明白,对于王笑而言,明明接受太后娘娘的条件是最好的办法。为什么就不肯回应?
想来,是王笑还不知道痛,这几年他太顺了,志得意满,心比天高。
自己需要狠狠地把王笑抽几下,让他老老实实地向太后娘娘低头……
~~
十二月二十六日,小年。
忙碌了一年的北楚诸臣也渐渐停下手中的公务,准备着年节事宜。
虽还是在乱世之中,济南城却一片欢腾景象,比以前的盛世光景还要热闹几分。
一辆马车从王家驶向靖安王府,马车里坐着的是陶文君。
车轮滚滚,暗中有许许多多双眼睛都盯着它……
“陶文君去靖安王府了,今日是王康亲自送她出门的,还在府门站了很久。”
“快去禀报大人……”
一条条消息在暗中传递出去,送往各个地方。
何良远也得到了消息,再也无心处理别的事情,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等待着接下来的进展。
他只恨始终没能在靖安王府里安排眼线。
又过了良久,终于有一个心腹下人飞一般地跑进来,在门槛上绊了个踉跄。
“老……老爷……”
“快说!”
“靖安王府,连请了三个大夫。”
“什么?!”
何良远又惊,又觉在意外之中,道:“再去探。”
“是……”
看来是陶文君把那位送来的玉佩与交出去了,也不知道表明了王家的意思了没有……
算来算去,淳宁公主除了向那位退让,已没有更好的破局之法了,但只怕她熬不住,没下诏就死了……
这诏令是何良远所有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皇帝不在,靖安王也不在,但北楚朝政还能正常运转,就是因为淳宁公主在暗中主持政务。
何良远知道,除了议院到知事院这个批红票拟的单程,王笑每次离开济南,都把印信留给淳宁,换言之,她既可以皇帝的名义下诏,又可以靖安王的名义下诏。
“诏令啊诏令,快来啊。”他低声自语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暗。
就在何良远担心自己这次是不是真把淳宁气死的时候,府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何大人,靖安王急召大人去议院,有诏令下达,请诸位大人共领。”
何良远眼皮一跳,心中狂喜。
——靖安王?别以为老夫不知道靖安王不在济南……必是那女娃子受不住,向那位退步了。
就这两个女子,谁强谁弱,谁才能母仪天下,一眼便知。
而这个新王朝之中,谁将功劳卓著,统率群臣,很快也就要知晓了……
~~
延光八年,蒙古林丹汗死后,其遗孀‘窦土门福晋’踏着大漠的风沙,从察哈尔到沈阳,改嫁到了满族皇宫里,成为了皇太极的淑妃。
次年,林丹汗的正室大福晋、察哈尔的囊囊太后,带着汗丹汗的儿子率众归附皇太极,也嫁给皇太极,成为西宫大福晋。她还献上了历代传国玉玺,于是皇太极改元称帝,正式建立清王朝。
天道好轮回!
你皇太极连着纳人家两个遗孀、收其子嗣。而十数年之后,将有一个新的王朝,收你的遗孀子嗣,成为真正的胜利者……
何良远想着这段往事,知道等诏令一下,必会有一场争辩。一群食固不化的人又要叫嚣“怎么可能让靖安王娶建虏的太后?!”
到时,他就要用这段故事给他们顶回去“是让家国强盛重要,还是你们的礼法陈规重要……”
他想想都觉得意气风发。
这样的大好事,淳宁公主居然不愿接受,幸而有自己这样的能臣,一力促成。
可惜,暂时还不能让人知道是自己在暗中推波助澜,但终有一日,许多人都要感激自己。
他上了轿子,向议院急急赶去,再次想起在朝鲜时崔迟川那一句话——“老夫有生之年若能见到华夏中兴,死而无憾……”
冬夜的冷风吹进轿中,他却觉得扑面而来的是天下赞誉的盛名。
~~
议院。
来的不仅有议院大臣,还有几个正在济南的北楚重臣。
左经纶、钱承运、姚文华、苏明轩、夏向维。
另外,王康竟也来了……
何良远与姚文华对视了一眼,不露声色地转过头,看向堂中那位老太监。
说来如今北楚的太监不多,都是在皇宫里侍侯许太后,这位老太监便是许太后身边的老人。
今夜让他来传诏,莫名地就多了些以往没有的郑重。
但老太监摊开手中的诏书看了一眼,却不愿意念,只交给诸臣传阅。
发到何良远手里的时候,他感到手都有些颤抖。
这诏书果然是以皇帝的名义下发的……何良远心想明明皇帝都丢了,整个朝廷所有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诏书里先是又说了一遍靖安王的大功,要封他为‘晋王’。
正常而言,秦、晋、齐、楚这四个封号最为尊贵,晋王已是仅次于‘秦王’的封号了,何良远却觉得淳宁还是过于小家子气了。
继续往下看,果然是简略地说了‘博尔济吉特氏’当年营救王笑,为其生子一事,封其为晋王妃,为晋王平妻……
何良远看完,又递给钱承运。
钱承运只是扫了一眼……
老太监却显得非常不高兴,他是许太后的人,向着淳宁公主,这平白无故多了个女人来和公主争宠,能给好脸色才是怪了。
那尖细的嗓子冷冰冰地说道:“这诏书诸位也看到了,由哪个送去给这位新的晋王妃,就拿去吧。”
何良远面容平静,心里却微微一惊。
淳宁公主这小女娃不简单啊,这意思是在说“你们谁向着布木布泰,我看着呢”,看来这次是往死里得罪她了,女娃子往后要报复起来也是麻烦。
他稍一转头,瞥见钱承运把诏书递在了王康手里。不由暗暗庆幸,还好这次足够警觉,没有亲自出面。
由王康来担当这事是最妥当的,毕竟淳宁公主也不至于报复他。
这对王康来说只是家事,对自己这些臣子而言却是冒着大风险,不论王康这人怎么样,这一点担当还是该有的,肯定不能当众揭破,等私下里再交给姚文华传递。
朝廷规矩就是如此,我们替你着想,你替我们兜着……
没想到的是,那边王康接了诏书,看了看,却是递到了姚文华手里。
“姚大人,你的消息怎么来的,就怎么传回去吧。”
姚文华:“……”
——这王康老儿,一点规矩都不懂,一点担当都没有!
一瞬间,堂中所有人都看向姚文华。
“原来这位晋王妃把是联络了姚大人,这才这此危急之时,把事情告诉给了公主殿下。”老太监冷笑道。
他那张苍白的脸如白无常一般,阴恻恻又道:“老奴替殿下谢谢姚老大人了。”
“这……老臣也是无意中看到锦衣卫的情报……”
老太监非常嚣张,对着姚文华的老脸重重“哼”了一声,又从托盘上拿了一道诏书,转向钱承运。
“这是谕礼部的诏书……钱大人你分管礼部,晋王妃之事,应行礼仪,尔部开列具奏。”
“臣领旨……”
等那老太监走了,王康则是拍了拍夏向维的肩,嘱咐他想办法把老王家的孩子带回来,然后也走了,跟个没事人一样。
堂中几个大臣则各自在位置上坐下,就接下来要做的事展开商议。
姚文华觉得有些尴尬,但事情揭破了就也揭破了,把接下来的功业拿到手才是正事。
“老夫想办法尽快联络晋王妃,设法让如今正在攻打德州的阿巴泰退兵。如此,我们便可抽调德州兵马去关中……夏大人觉得如何?”
“正该如此。”夏向维拱手道:“还请姚大人费心。”
“此事老夫颇有把握,你们军机处已可以列个章程出来。”
“如此,就算今年建虏打下关中,我们也不必太担心明年他们攻打河南了。”
“或可从山西绕道,断多尔衮退路……”
这对于楚朝而言确实是个好事,姚文华四下一瞥,见诸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心中隐有些得意。
刚才诸人还以看细作的目光看他,此时却有隐隐以姚文华为首的姿态。
连左经纶、傅青主,在面对姚文华时气势都弱了许多。
这就是布木布泰的势了,借着她的势,轻易就能让姚文华成为群臣之首。
姚文华享受着这种权力带来的感觉,又转向钱承运,带着吩咐的口吻道:“钱大人,礼部这边也该尽快把晋王妃、晋王长公子徽称、礼仪诸事操备妥当。”
钱承运道:“是该如此,但今日是小年,群臣皆已沐休,不如待开了年……”
“胡闹!”姚文华喝道:“你该知这是何等重要之事,礼部将晋王妃母子的名份定下来,关系到他们能否尽快归降,关系到天下战局。你却还在计较沐休?”
放在往日里,姚文华哪敢这样和钱承运说话。
此时钱承运被他颐指气使了一顿,果然不敢发作,好声好气道:“但若是太快公之于众,万一传入建虏当中的死硬派耳中,恐危及晋王妃母子……”
“无妨,晋王妃早有布置,且在京城有许多人支持她,不须你操心这些,只管尽快做好你该做的便是。”
“好吧,我尽力。”
“务必在年节前召告天下……”
~~
这夜从议院出来,姚文华似乎有话要与何良远说,上马车前派人低声与他招呼了一声。
何良远却不想现在就与姚文华走得太近,在布木布泰正式进入北楚朝堂之前,他并不想成为淳宁公主的靶子。
“老爷,姓何的不肯过来见你。”
“呵,不来就算了。”姚文华冷哼一声,在心里想道:“等老夫独自替晋王妃把差事都妥协了,别来与老夫争功……”
他一路回到家里,在书房坐下。
不多时,图海果然又走了进来。
“诏令给我吧。”
姚文华讶然,问道:“你怎么知道诏令在我手上?”
“不该你知道的就别问。”图海接过诏令,摊开看了一眼,道:“你们做得很好。我会把诏书传回京城,两日便可到,之后太后娘娘会派人刺杀多尔衮,京城那边她能镇得住。楚朝这边也必须给娘娘予以声势上的支援……”
“你该称晋王妃了。”
“等一切办妥再说。明夜,我会派人动手除掉左经纶、傅青主、苏明轩,对外就说是多尔衮派人做的,你和何良远要趁机掌握朝堂,尤其是礼部与军机处,此二部,关乎娘娘的名份、也关乎能否尽快稳定京城,明白吗?”
姚文华道:“真要派人行刺?我看何良远的意思,是想把左经纶斗下来……”
“没时间了,我预感到王笑快要回济南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图海对此嗤之以鼻。
何良远是怕死,他却只要事成。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会。
末了,姚文华道:“淳宁公主已知道是我在与晋王妃联络,你千万要小心,别把行迹暴露了。”
图海淡淡道:“无妨,他们轻易找不到我……”
他说完这一句话,离开姚文华的书房,不紧不慢地一路走出了忠勤伯府,在巷子里站了一会。
不多时,一个人影也不知是从哪窜了出来,低声唤道:“马百户。”
“盯紧一点,今夜姚文华必定会想办法和京城那边联络。”图海说着,低声咒骂了一句:“他娘的,明知道就是这姓姚的在搞鬼,偏就没办法把那个藏在暗处的建虏细作揪出来……”
“谁说不是呢?锦衣卫的名头都因这事丢干净了。”
图海道:“我刚才盯着姚文华,没看到他把诏令传出去。此时诏令还在他手上。你去再调一点人手过来。”
“那这里……”
“我给你盯着。”
“是。”
图海盯着那锦衣卫番子越跑越远的身影,眯了眯眼,又往巷子另边走了几步,遇到一个更夫。
两人擦肩而过之际,他把怀里的诏书递了过去。
“尽快送回京城……”
~~
次日。
“还没捉到那条暗鱼?”
“是。”
“布木布泰还是有本事的啊。”王笑低声念叨了一句。
顾横波眼眸一转,柔声道:“是啊,若不是靖安王你心里向着我们,我们可斗不过她……”
王笑懒得理她这样的调戏,想了想,道:“你把派去姚家的锦衣卫名单和履历给我。”
“是……”
王笑站到窗前站了一会,向窗外看去,有些向往窗外的风景。
但他现在还不能出门,他还在‘养病’,或者有人以为他还在关中。
这种被‘隔离’般的感受实在是不爽,倒是每天有这个那个小姑娘喜欢偷偷跑来看他……
过了一会,顾横波把卷宗拿来,王笑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老半晌。
良久,他手指在名单上一划,指向一个名字。
“马海图……”
~~
与此同时,图海已甩脱了锦衣卫的同袍们。
他穿过大半个济南城,进到一间工坊,在十数个精大汉面前站定。
“兄弟们,两年蜇伏,终于到了动手的时候,就在今夜。”
“你们几个依计划去把城外的俘虏都放出来,动静越大越好……”
“你们几个,扮成舞狮队,在他们下衙还家的路上动手……”
~~
PS:6500字,求月票求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