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4章 黄崖洞(求月票求订阅)
“王笑回济南了。”
“确定吗?”
“错不了,有人远远看到他和秦小竺共骑一马入城,后来许多人还看到他和淳宁公主一起进宫,举止亲昵。”
“探查到他的兵力布署了吗?”
“是,他命秦玄策统率三万人南下对付方明辅;命秦小竺统率三万人东进对付和顺王。不少楚臣反对此事,说岂能让姐弟同时领兵,闹得沸沸扬扬。但王笑一心孤行,军令已经下了。”
“六万人?!山东哪来这么多兵马?”
“还不知道,他带回的兵马驻在城南英雄山,守备森严,不好细点。但我在高处拿千里镜看过,数过营帐数量,恐怕还不止六万人。”
“不可能的……想不明白啊,他从哪抽调的这么多人?山西?德州?河南?”
“错不了,我还点过运进军营的粮车数量,大致可以确认营中有八万至十万人。”
行商打扮的中年男人沉吟了一会,道:“八万人?也就是说不仅那两路兵马,很可能还会有一路奇兵,由王笑亲自统领?”
“是,所以我才急着来告诉你。”
中年商贩摇了摇头,有些惊疑起来,道:“我们在济南潜伏了这么久,从未得到过如此隐秘的消息……这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可能是王笑也乱了,终于有破绽了……何况就算是疑兵之计,我们也得把情报送出去,让和顺王来判断……”
“不错。”
中年商贩迅速写了一封情报,交给手下一名探子送出去……
远远的,几个身穿鱼龙服的汉子正站在高楼之上,拿着千里观察着这个商铺。
千里镜里,那个探子带着情报越跑越远。
“建虏细作把情报送出去了。”
“留着他们这么久,总算能用到了……”
~~
“我就不明白唐芊芊为什么要这么做?还能把孙仲德吓跑不成?”秦小竺向淳宁问道。
“孙仲德吓不跑,方明辅却是能吓住的。”淳宁道:“她的目的是暂时先稳住南面,集中兵力先攻东面。”
“哦。那我就可以放心解决了孙仲德。”秦小竺点了点头。
王笑不在,她在淳宁面前就有些像王笑的样子,搂了搂淳宁,道:“我明日就要出征了,你在家不必操心。”
“我知道,愿小竺旗开得胜啊。”
“要是唐芊芊欺负你,我回来再收拾她。”
“她怎会欺负我?”淳宁摇了摇头,道:“我这两日在想,夫君将我护得太好了,这两年一帆风顺的,许多事上却比她迟钝了许多。”
“哪有。”秦小竺嘴里应着,心里却说淳宁明明是怀孕后才变得迷糊了……
淳宁的妊娠反应比较重,每日里头晕乏力、食欲不振的。
她以前对唐芊芊生了个儿子的事十分介意,如今才知道怀胎的辛苦,介意之余,却也觉得唐芊芊不容易……
次日,淳宁早早起来,先送了秦小竺出征。
她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忧虑,回屋后在无人处莫名地又有些想哭。
缨儿见了,连忙安抚她又睡了个回笼觉。
等再醒来,淳宁就发现自己吃什么喝什么都被唐芊芊管住了……
桌案上摆着一碗陈皮生姜汁、一碗砂仁炖鲫鱼、一盘各样的水果。
唐芊芊穿着一身男装坐在那,拿着一卷文书看着,从容悠闲的样子。
缨儿、朵朵、甘棠都有些紧张。
淳宁挑着水果吃了,对陈皮生姜汁和鲫鱼都不怎么感兴趣,拿帕子抹了嘴就要起身。
“吃完。”唐芊芊头也不抬,淡淡说了一句。
“我没胃口,撤了吧。”
两句话间,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甘棠有点慌,向缨儿、朵朵看了一眼,见她们都纷纷低下头。
唐芊芊随手翻了一页手里的文书,道:“我不是给你吃的,给你肚子里的孩子吃的。既是龙凤胎,那自然是要多吃一点。”
她语气笃定,让人有种不自觉信服的力量。
缨儿头埋得更低。
——芊芊姐啊,回头殿下生不出龙凤胎,你要怎么收场啊?
唐芊芊倒没想过这种问题,她自然是留给王笑自己收场……
~~
王笑正驻兵在上党地区,黄崖洞附近的桃花寨里。
黄崖洞位于太行山的中部,这里奇峰突兀,怪石嶙峋。
悬崖峭壁连绵数十公里,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在一座悬崖的半空中,有个一天然石洞,就是黄崖洞。
黄崖洞说是因洞内曾住一条黄龙而得名,黄龙得道成仙后赴昆仑山当了元始天尊的弟子,他离开后有一只乌龟精跑来兴风作浪,将一户人家的九个姑娘抢去做他九个儿子的媳妇。此事被天庭得知,又派黄龙回山降妖。
故事最后,九个姑娘把九个龟儿子变成了九座山……
再从黄崖洞东北方向一条斜度很高的山间险道登上水帘崖,就到了桃花寨。
桃花寨踞高就险,四周全是悬崖绝壁,在王笑看来,这地势简直不得了。
相传周朝时这里住着一位桃花女,后来有个周贡假冒周公再世,从一老和尚那里骗得天书两卷,上卷为《预知》,下卷为《破攻》。
周贡不慎将下卷丢失,被桃花女拾得。为要回天书,他杀了桃花女的父母。桃花女决心为父母报仇,招兵聚将,建了桃花寨,与周贡对垒。
激战之后,血尸成灾,引起瘟疫,桃花女为救百姓,拔出桃叶双锋剑,剖开自己的胸膛将心脏取出交给病人分吃。
其后千年,附近的山民们还保存着桃花寨里桃花女的梳妆台、点将台、练兵场……
……
“靖安王,博洛又追上来了。”
艾胜楠走进王笑的帐营,见王笑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他睡前似乎是在纸上写着什么,艾胜楠于是走到他身后,向纸上的内容看去。
那内容看起来有些散乱,一段一段的,像是他想到什么就写到什么。
“集中以打击敌人,分散以发动群众……”
艾胜楠一愣,有些看不懂
她继续往下看去。
“官兵生活平等。士兵管理伙食,经济公开……”
“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
“与其击溃敌人许多队,不如干净消灭一个队。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
“防御中的进攻,持久中的速决,内线中的外线……”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
“让开大路,占领两边。”
“华北战场的重点不在太原,而在娘子关……”
艾胜楠想到山西之战的过程,感到这似乎是王笑的某种……策略?
这时候王笑醒来,仰着头打了个哈欠。
看到艾胜楠站在身后,他“嗯?”了一声。
“博洛围上来了。”艾胜楠道。
“你偷看我的天书?”
“天书?”
王笑点点头,道:“山民说的‘桃花女’的故事你也听过了,我趴的这个案几就是她的梳妆台。”
“然后呢?”
王笑煞有其事道:“桃花女托梦给我,把两卷天书传给我了。”
艾胜楠道:“我不信。”
“爱信不信。”
王笑又随口胡诌道:“岳飞知道吗?他也曾得到天书,算起来是我的师兄。他留下《武穆遗书》,乃兵法秘籍,所谓‘得《武穆遗书》者得天下’,我这天书还要更甚一筹。”
艾胜楠冷哼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她面上不屑,却还是加快脚步跑回自己帐里,把刚才记得的话抄录下来……
王笑微微笑了一下,暗想自己逗她干什么?也是怪无聊的。
——嗯,以后少和姑娘家开玩笑,这习惯得改。
“对了,还要再加一条‘不要平均分布兵力’……”
王笑提笔在纸上记下来,起身招诸将议事。
……
“诸葛老三,你先来说说情况。”
“是。”诸葛老三道:“博洛一共有七万兵力。其中一万人驻守黎城县,切断了我们到风月关的道路,并看管火炮、辎重,由尼雅哈统领;
另有两万骑兵散在外围,防止我们逃脱,由蔡家祯统领;
博洛坐镇在我们东面的东崖底,中军主力有一万人。其余三万人负责进攻。
这三万人分六路,每路五千人左右,从翁圪廊、黑虎口、水窑山等方向进军。
我们虽只有四千人,只要火器、粮草充足,要守住并不难,比如瓮圪廓,这里峭壁高耸,宽仅丈许,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隘。
但,怕的是建虏并不着急攻打桃花寨,而是步步逼近,把我们围死在这里……”
王笑点点头,道:“大家都听明白了,我们被包围了。”
“听明白了!”
晁黑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被包围了将军们还是士气高昂的样子,喊起来像是把别人包围了一样。
王笑又道:“博洛以为我们想占据着黄崖洞的天险防守,但他错了。我们已拖住了他的主力,为大军回援山东创造了机会。那么眼下,已到了击败博洛的时候了……”
~~
夜深下来。
博洛还在地图前分析着战局。
翁圪廊、黑虎口、水窑山……确实每一个都是易守难攻之地,强攻只怕会伤亡惨重。
他已吩咐将士不要冒进,稳扎稳打。
数万人层层围堵,又不冒进,当然是稳操胜券。
“报!王笑突围了!”
一声叫喊划破了寂静的夜。
博洛很惊讶。
突围了?
王笑占据天险,竟然不守,突围了?
“你说什么?!”
“禀端重郡王,我军尚未到翁圪廊,王笑突然攻击了巩阿岱将军所部,向西跑了……”
博洛一愣。
巩阿岱去年追着王笑跑了整个河北战场,直到多铎被杀了都没追上王笑,已被多尔衮夺了爵。
但巩阿岱也算是宗室将领中少数与王笑交过手还活下来的了。
这次他竟然又让王笑突围了?
博洛都怀疑巩阿岱是不是串通了王笑……
他向地图上看去,西面是长治盆地,王笑竟是把自己的兵马调动到太行山区,然后跳出包围圈,再次回到平原地带。
“他必是要到太行山以西的蟠龙镇补给,之后很可能攻打武乡县。他在太岳山系还有几股兵马,也可能赶去与其汇合……”
好在博洛早有准备,让蔡家祯率轻骑在外围包围。
“快!传令征西大将军,马上堵截王笑……其余诸部,尽快追击……”
一道一道军令布置下去,博洛再次调遣兵马,对王笑形成包围。
“让巩阿岱来见我!”
一直到天明,巩阿岱才回到博洛面前,他盔甲都裂了,胸甲上还嵌着一颗子弹,浑身浴血,狼狈不堪。
博洛看这个样子,就知道巩阿岱没有串通王笑……是真打不过。
他详细问了战况。
当时巩阿岱也是认为王笑会据翁圪廊天险而守,有些轻敌了。
他连日行军,士卒疲惫,未到翁圪廊就安营下寨,没想到被王笑偷袭,损失了千余人之后,被王笑突围而出。
他其实也有防备,但……
“楚军战力,比想像中强。”
博洛皱了皱眉,不得不开始试着承认这一件事。
“回头等摄政王发落吧,你部就地休整。”
“喳。”巩阿岱领令,深深叹了一口气……
~~
清军如同用一个布袋子兜苍蝇。
这个布袋子兜了第一下,楚军这只苍蝇迅速飞走,落在一边。
于是布袋子重新调整好方向,准备向这只苍蝇再兜一下……
~~
王笑又召集将领议事。
他其实不用议事也知道要怎么打,每次这么做为的还是培养手底下这些人。
“你们说说吧,接下来怎么打。”王笑道。
先开口的是诸葛老三。
“末将认为,我们可以去打武乡县,只要打下武乡,便有更多补充,还能远远逃出建虏的包圈。”
王笑点点头,向别人道:“你们认为呢?”
二顺道:“末将也是这样认为,武乡没有太多建虏守军。”
……
诸将说完,王笑转头看了看,见艾胜楠也在思考,于是道:“你也说说。”
“说不上来,但我觉得不妥。”艾胜楠道:“你不是说要‘让开大路、占领两边’吗?”
王笑点点头。
——这就是天赋了。
他敲了敲地图,转向诸葛老三等人,道:“这几点你们考虑过没有?
第一,我们长途奔袭,如何保密?
第二,我们没有攻城器械,打武清县城,陷入守坚战怎么办?
第三,如何蔡家祯的骑兵围上来呢?
第四,就算我们打下武乡,除了获得补给还能得到什么?我们可能守住武乡吗?”
……
诸将接头交耳议论了一会。
王笑见他们已然有了领悟,继续说道:“这是为了小利益而进行大冒险,改变不了当前的局势……”
这场军议,连晁黑腚也听懂了一点,颇受启发。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成了二顺将军的亲兵,最大的好处不是军饷涨了多少,而是能跟着靖安王学打仗啊。
接着,只见王笑在地图上一划。
“我们再回去,继续打巩阿岱……”
~~
巩阿岱这次真的是毫无防备。
杀喊声起,清军已半点没有当年满万不可敌的锐气,如被吓成了惊弓之鸟……
与此同时,五指山上的刘一口、花尖垴上的耿当、小狼沟上的张光耀……各自已收到了命令,点齐兵马,向黄崖洞方向杀了过来。
~~
博洛担心蔡家祯不够尽力,连下了几道军令督促他全力围剿王笑。
他又下令各部全力追击,他自己也打算起营到武乡县。
他不知道的是,王笑已与各部兵马在山林间擦肩而过,再次冲破了巩阿岱的营地……
这天,清洛的主力正在拨营起寨,准备西移。
“报!楚军……楚军杀来了!”
“你说什么?”
“巩……巩阿岱将军的人马被楚军杀溃了……残兵向这边奔过来了……”
博洛终于知道人到气急时那种颤栗感袭上来,头真的会有点晕。
“快,列阵,拖住他们……传令下去,让各部合围过来……”
一场决战,在博洛意想不到的时间点上,以一种突兀的方式爆发开。
清军大部还在奔向蟠龙镇、武乡县。
只有博洛的一万余中军忽然被王笑两股各数千兵力夹击。
……
博洛拼了命想要击败王笑。
他认为自己未必没有胜机,只要撑住两到三天,等到别的部队回援,败的就是王笑。
许多年以后,自己的儿子登上大清的帝位,再回想这一战,该是何等的荣耀?
然而,巩阿岱的溃军冲进了他的阵线,打乱了他的部署……
楚军的火器撒了下来,强悍到让他有些心惊……
鏖战了整整两天,血染红了整个山坳。
清军感到有些撑不住了,但依然顽强地抵挡住了楚军的攻势。
他们相信援军很快会来。
战到第三天,终于杀喊声远远传来,回荡在山谷之中。
然而,一杆‘楚’字大旗出现在清军身后,将旗上一个‘耿’字。
清军的心理防线开始崩塌。
半日之后,当一杆‘刘’字和一杆‘张’字将旗再次出现在清军身后,这支不可一世征南大军终于崩溃……
“杀啊!”
博洛嘶声大喊着,握着长刀想要冲上去与楚军死战。
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然而下一刻,他想到了李爱淑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战场上,士卒们惶恐地喊叫着。
“端重郡王……”
博洛解下自己的头盔,换上一身亲卫的盔甲……
他当先领着自己的亲卫窜出战场,身后一杆大清的帅旗缓缓倒塌。
他知道,在这一刻,自己就像一只老鼠……
第935章 东南面(求月票求订阅)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王笑并没有详细地远程指挥徐州的陈惟中、淮安的张端如何破敌,只各发了一封指令,简明扼要地提出了对他们的要求。
陈惟中、张端看罢书信,不约而同的写下了八个大字摆在案头。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大量的百姓被官兵迁入城池,抛下了无数的田地、粮食、财物。
很快,方明辅率十万昌胜军北上,踩踏了这些田地、侵占了这些粮食与财物……
淮安、徐州守军都不多。
王笑占领淮北之后,第一件是就是精兵简政。把关明、童元纬加起来的十数万大军全栽减了。
方明辅想不明白王笑为什么要这样自断臂膀。
他只能认为是北楚的文武官员没能力统筹这么多兵马吧。
所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刘邦尚且只能将十万众……
这种兵力对比下,方明辅本来以为淮安很好打的,没想到淮安城墙高粮足,城内许多百姓还是从自己的地盘逃过去的,一副与城池共存亡的样子。
十万人要打肯定还是能打下来的,但打上月余都有可能。
只攻城两日,陈东铭就急得不行,不断催促方明辅进军山东,不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
方明辅自然知道不把淮安打下来,等自己大军继续前进,万一守军出城袭扰后方会很麻烦。
陈东铭却道:“倘若王笑在这场大战中胜了,伯爷早晚必亡。这等危急存亡之秋,还要考虑后方?急速进军破坏山东经济民生、助大清赢下这一战这才正理。大清若胜了,小小的淮安就算袭扰我们后方又如何?反过来说,大清若败了,伯爷后方再稳妥又如何?到时不说王笑,郑元化会放过伯爷吗?”
方明辅一听,觉得也有道理。
他其实已不太信任陈东铭。
陈东铭这家伙做事情都只能做到一半的。
明明是沿海五镇水师总兵,他却说郑芝龙太跋扈,所以他手下一条船也没有。
方明辅本来对他失望,没想到陈东铭竟真的联络到了佛郎机的舰队攻山东。
陈东铭又说好让滁州军一起打山东,结果滁州方面回信,意思是“你去打山东,我去河南拿下叛王周衍……”
方明辅大怒。
——我去啃硬骨头,你去捡便宜,回头好处还不比我少?去你娘的!
可是吧,陈东铭做事虽然永远只做一半,但话说的还是有道理。
为了前程富贵,方明辅还是只能拼了。
十万昌胜军在两淮乡间劫掠了一番,也不再攻打州县,直扑山东……
黄河改道后,淮河流域的泗河水系减流,京杭运河的水势又小了不少。
昌胜军很快渡过运河,攻打台儿庄。
这地虽只是小集镇,却是战略要地。
出乎意料的是,台儿庄守军已然带着百姓撤走了,满城的粮食财物皆为昌胜军所得。
方明辅进兵三百里,不费吹灰之力盘据了运河中枢,楚军莫敢相抗,他不免有些顾盼自雄起来。
陈东铭却十分忧虑,北楚的虽然节节败退,但这种组织动员能力却让他感到心惊。
他提议方明辅兵分两路,绕过山东中部的沂蒙山脉和泰山山脉。
一路沿运河北上,从西北方向走滕州、济宁、东昌,到时兵逼济南,或配合山西的清军;
另一路沿沂水北上,从东北方向方走临沂、青州,配合孙仲德的天佑军……
方明辅却不想这么做。
他想要自己坐镇台儿庄,派兵到处劫掠,如此,隔绝山东了与徐淮的联系,围死徐州和淮安。
等清军打下山东,论功行赏,自己也可以讨要这两座淮北重镇。
陈东铭差点被他气死了。
好说歹说,又提前拿出多尔衮的诰命,封方明辅为大清的一等镇国公,这才说动他继续进兵。
方明辅心满意足地领了封赏,答应继续进军,却不愿意分兵。
他之所以扩军到十万人,就是觉得人多有安全感,分兵了哪行?
于是十万人浩浩荡荡沿沂水北上。
虽说楚军坚壁清野,但总还是有没来得及逃进城的百姓,一时之间,鲁南哀鸿遍野……
这日,中军行到临沂以南的兰陵县,忽听探马回报,前方有一小股敌军。
方明辅很重视,马上下令停止进军,让士卒严阵以待。
他驻军在兰陵县以西的文峰山,登高望去,见敌军不过只有两千余骑,帅旗上似是一个“秦”字。
方明辅不知虚实,也不敢冒进,派麾下大将梁力领五千人先去接战。
他其实没办法同时指挥太多兵力打仗。
如陈东铭所言,十万大军如果不分兵,聚在一起就是一个非常笨拙的庞然大物。
毕竟刘邦也只能将十万兵……
昌胜军主力安营下寨。
方明辅甚至没有精力管前方的战斗,他麾下将士因为分赃不均,出现了许多打架斗殴的事。
另外赌博、喝酒的也有许多,正需要停下来整顿一下……
远处,梁力领着兵马追着敌军很快不见了身影。
一次到傍晚才有残兵逃回来,说是梁力败了。
方明辅大吃一惊,问道:“怎会败了?!”
“梁将军追击贼兵追不到,每次想要回师,贼兵却又跑回来搦战。梁将军于是整军应战。结果贼兵又逃,梁将军只好再追……几次之后,将士们都疲惫不堪,阵线也跑散了。”
“就你们跑散了,他们就没散吗?!”
“没有,我们每次列阵对敌,贼兵就下马休息。我们一休息,贼兵就从侧翼冲上来。后来,对方又奔出一员骁将,自称是伪朝总兵秦玄策,要与梁将军单挑。梁将军心知处境不妙,只好答应下来,又暗令亲卫营骑兵随时冲出去,想要击杀秦玄策。结果……”
“结果什么?”
“秦玄策卑鄙无耻,梁将军才上阵,他就掩兵杀上来。亲兵还未赶到战场,梁将军就被挑死了……贼兵掩杀上来,我等就败了。”
方明辅大怒,一脚踹倒这个逃兵。
他决定不能再分兵了。
“此子如此嚣张,只怕是有阴谋。给我仔细探查伪朝是否还有伏兵!”
陈东铭十分无语,劝道:“伯爷,秦玄策不过区区两千人,仗着全是轻骑,引我军纵深罢了。只要让各将不再冒进,互相策应配合,则不足为虑……”
话是这么说,陈东铭却十分忧虑。
他忧的不是秦玄策,而是方明辅实在太无能了。
只派一支兵马去追秦玄策,然后就不管了?
哪怕多派一支兵力去相互策应,也不可能打成这样啊。
——还说人家有阴谋?你也配打仗?
这夜,陈东铭回到营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今天收到孙仲德送来的信了,都不敢给方明辅看了。
信上说山东或许还有八万兵力,真假不知,让方明辅速领兵到青州会合……
孙仲德想的是,方明辅既已出兵,那就没有退路了,就算破釜沉舟也该马上与自己合力破敌。
这是兵法正理。
但陈东铭却知道,方明辅要是得到这个消息,又要踌躇犹豫了。
“废物!”
他嫌恶地骂了一句,摇了摇头,决定不把消息告诉方明辅。
他根本就不相信山东还有八万兵力,否则大清主力现在是在跟谁打?
……
然而,这夜又有一名逃兵求见方明辅,称有要事禀报。
“伯爷,贼兵不是两千人……有三万余人,秦玄策还写了一封信给你,他还说……还说……”
“说什么?!”
“他说把陈东铭交出来,退兵回去,他能饶……饶你一命……”
~~
“该死!方明辅进军也太慢了。”
孙仲德是真的瞧不起方明辅。
以前自己在东江和清军浴血奋战,这些人在后面打些农民军都打不下来,只会扮成土匪劫掠一方。
等自己降了清,总算不用与这些人为伍了,他们又一个个也投降过来。
想到自己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结果还要跟这些人共事,孙仲德只觉一阵恶心。
好在,他对方明辅也没抱什么期待。
方明辅的十万大军只要能拖住两万北楚兵马……实在不行,哪怕只能拖住一万人,也就足够了。
要建功立业,孙仲德自有一条妙计……
天佑军登陆之后,他先是卖了荷兰舰队,让那些红毛鬼去抵挡北楚水师。
接着,孙仲德并不去劫掠,也不去攻打登州、莱州城,而是极有目的性地攻下了莱州的一个兵工厂,获得了六千副北楚的盔甲。
他把三万天佑军分成两队,主力一路烧杀劫掠,他自己则领六千人扮成楚军潜行,直逼济南。
只要确定济南兵力空虚,便直接杀进去……
孙仲德已经预感到自己的计划离成功越来越近了。
……
山东的百姓对楚军很热情。
这一口,六千人行军到一个叫民丰村的村落。
这是一个大村,北面有唐家村、李家村,南面有密埠店,四个村落连成一大片,但却没有什么人烟。
孙仲德领兵进了村子,忽见几个村民正赶着牛羊走在路上。
村民们见到他们,也不惊慌,还笑着招着手迎上来……
孙仲德背着手,跟着一对老夫妇进了他们的屋子。
“村里的人呢?”
老头柱着拐柱,慢腾腾答道:“这不,建虏打来了,县里让俺们进城去,大家伙都去县城里喽……”
孙仲德道:“你们怎么没去?”
“官差催得急,啥也不让带,老汉想着这不行啊……家里还有三只猪,一圈鸡鸭,菜地里还有菜……”
老头絮絮叨叨地数着他的家产,末了咧开嘴笑起来,嘴里的牙都掉光了。
“老汉走到半跑,偷偷跑回来了。”
孙仲德也笑了笑。
他忽然又想起以前在登州行军,被一户户人家关在门外的事。
“老汉就知道,朝廷要派兵来打建虏,官爷……你们就在这屋里歇着,等老汉把家里的猪宰了……”
“老丈家里富足啊。”
“嘿嘿,老汉的二儿子也是投军的,杀过两个汉奸伪军哩……”
老头说着,脸上仿佛露出些荣光,又抬起头,殷勤地问道:“将军,头盔摘了吧?不闷得慌……”
孙仲德没有说话,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下来。
他双手捧住头盔,一点一点往上抬……
村中忽然响起一声惨叫。
老夫妇转头向外看去,两个亲卫过去,抹了他们的脖子。
孙仲德正好把头盔摘了放在桌上,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叹道:“猪就不劳你们宰了,我们自己动手……”
第936章 讲武堂(求月票求订阅)
六千人在丰民村饱餐了一顿,又歇了一夜,继续向西急行军。
半天之后,苗得福与两个胡姬互相搀扶着进到村子。
“快,有吃的……”
两个胡姬大概只听懂‘吃的’两个字。
三人挑着地上的没咬干净的骨头啃着……
忽然,苗得福耳朵一动,转过身,看到一个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小兄弟……能匀俺一口吃的不?”
一刻钟之后,中年汉子说起自己遭遇,话语里还带着些哭腔。
“我叫黄丁卯,河间府人,前年到了莱州,朝廷给我分了房子,给了我安排了活计。我是做铁匠的,我儿子在德州从军,当了屯官哩,我女儿也当了医官,眼看这日子越来越好过了……”
苗得福听到这里,肃然起敬,道:“黄大哥一儿一女都是好样的。”
黄丁卯抹了抹眼,又道:“我婆娘也有个缝盔甲的活计,今年还升了个管事。这次建虏打过来,朝廷让我们撤到莱州城,但人太多,我们还没赶上马车,建虏就到了,剩下的人啊就守着盔甲厂……我婆娘、我同伴,都死了……死了……”
他越说越哭,最后泣不成声。
苗得福也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安慰不已。
良久,黄丁卯背过身,露出后脑勺一个大大的伤疤。
“我后面挨了一下,再醒来只看到漫天的火……”
苗得福心惊不已,问道:“黄大哥,你接下来要去哪里?你往南走吧。”
“我不去,我要追跟着这股建虏。”黄丁卯道:“等他们遇到官兵了,我也要上战场,为我婆娘报仇。”
“这……黄大哥你就一个人……这……”
“一个人我也要追着他们。他们能跑多远我去跟多远,要到了济南,我就去找靖安王,我要也投军……哪怕追到德州,我也要叫小木给他娘报仇。”
黄丁卯也就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铁匠。
他的想法显然是有些荒唐。
但他缓缓说着,眼神却很坚决。
这种坚决……是以一人追杀六千人的孤勇。
他说不出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话到最后也只有四个字。
“我不怕死。”
他又想到以前黄小木想去投军他反对,黄小花想去学医他反对……现在却明白了,那些人杀过来,自己从河间府逃到山东,但那些人还会再杀过来。
逃都没地方逃!
那就杀过去……
好一会儿之后,苗得福也说起自己的经历。
“我这里,有一封要紧的军情,但我也看不懂,上面都是数字,我要把它送到济南……”
黄丁卯问道:“小兄弟,你该把这军情交给官兵啊。”
苗得福道:“我知道,前面就有一支官兵,我前两天在山上远远看到他们,一路追,一路追,怎么也追不上他们。”
黄丁卯大喜。
“前面有一队官兵?咱们的兵?楚军?”
“是啊。”
“太好了!我一直以为前面就是那队建虏,原来有官兵追着他们……”
“那咱们同路吧,一直去送情报……”
“好!”
一个小伙计、一个老铁匠,还有两个异域来的胡姬就这样结伴而行。
四个人都没什么见识,不明白自己前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就是拼命赶路。
黄丁卯有时也会在心里抱怨,为啥要带着这两个蛮夷的女人,不然自己加把劲,也许就赶上前面那支‘楚军’了……
~~
济南城东五十里,蟠龙山。
讲武堂就落座在蟠龙山脚下。
这天傍晚,王颙回到号房,往床上就是一趴,道:“可累死我了。”
张光第一边换着衣服,一边道:“你别躺了,今天到我们协助值防。”
王颙不情不愿地爬起来,道:“我觉得,我们学这些兵法打仗的也许就没有用。”
“怎会没用?”
“等我长大了,可能天下早都平定了。”
“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吗……”
两人随口说着,迅速换了一身衣服,穿过校场,只见一排排队伍已经列好了。
讲武堂每天都要安排一批学生与护卫一起巡查,今天轮到了张光第与王颙。
这其实是十分无聊的事,王颙手里拿着火铳,忽然对着远处一个靶子开了一铳。
“砰!”
是空包弹。
王颙咧开嘴笑了笑,头上就挨了张光第一敲。
“别闹。”
“哦。”
张光第这种时候颇为严厉,王颙只好老老实实把火铳收起来。
他有些羡慕走在前面的护卫,他们手里拿的才是装着真子弹的火铳……
一直到入夜,他们结束了巡查,正打算回号房,忽然听到蟠龙山上有呼叫声传来。
“什么声音?”
“好像是有人在喊救命。”
“会不会是建虏攻来了?”
“不会,建虏如今正在潍州附近……”
“走,去看看……”
~~
“砰!”
“什么人?!”
“快!杀了他们……”
“快走,救命啊……”
林中一片呼喊。
接着,还有女人喊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波莫次波莫次……蒲绒则波莫次米……”
苗得福跟着黄丁卯护着两个胡姬跑着,眼看前面火光一闪,连忙矮下身子。
接着,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滚了下去,头磕在树木上,晕了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只见自己置身在一个大堂之中,一群人正围着自己与黄丁卯与两个胡姬。
这群人当中有好多气质沉稳的男子,更多的还是少年。
让苗得福惊讶的是,其中居然有个男人能与那两个胡姬对话。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
苗得福还没说话,有人已从他怀里把那封情报拿走。
“这是我要送到济南的……”
“你放心,我们会把情报送出去。”有个年轻男子拍了拍苗得福的手,问道:“先说说发生了什么吧……”
~~
孙仲德今天傍晚才下的营,驻地离讲武堂有十余里远。
“和顺王,有一队探马似乎惊动了楚军。”
“楚军?”
“前方十里有个讲武堂,有楚军守卫。”
孙仲德眉头一皱。
“泄露了身份了没有?”
“这……应该没有。”
“应该?”孙仲德喝道:“把人带上来。”
“喳……”
不一会儿,一个天佑军士卒被带了过来。
“说!具体发生了什么?!”
“喳……奴才等人奉命探路,遇到了四个山民,见其中有两个妇人似乎颇为美艳。奴才……便想……便想想上去掳走……”
“混帐!本王说了多少遍不要节外生枝?等打下济南,要什么没有?!”
“奴才知罪……”
孙仲德拍了拍脑门,又问道:“之后呢?”
“没想到那两个山民不知好歹,护着那两个妇人逃了,路上遇到了前面讲武堂的守军,对方开了铳,打死了我们两个人,我们逃回来了……”
“尸体呢?”
“带回来了。”
孙仲德盘问过后,提起刀,一刀便将这下属的砍了下来。
看着那脖颈上喷涌而出的血,他这才怒气稍减。
如今的战局是,楚军有两万主力正在青州一带,准备对付潍州的天佑军主力。
而济南空虚。
孙仲德冒着风险潜行至此,千叮咛万嘱咐,差点还是让人坏了自己的大事。
杀完人,他又看了麾下的额真一眼,问道:“确定没留下尸体?”
“是,清点过人数,没留下尸体,对方应该还没发现我们不是楚军……”
孙仲德眯了眯眼,脸上闪过一股杀气。
“讲武堂……”
~~
“这批人是建虏,一定是建虏……”
黄丁卯喃喃道:“山东的官兵不会做这种事的……他们一定就是杀我婆娘的建虏。”
“不错,这批人一定是建虏。他们攻打军械厂,得到了我们的盔甲,伪装成我们的兵马,目的是要偷袭济南。”
苗得福转头看去,只见眼前这群人不管年纪大小,但凡开口说话,都有种让人信服的感觉。
“此事必须派快马回济南报于靖安王,同时派人告诉秦将军。”
“先生,学生有事要说。”一个俊俏的小少年忽然道:“我三叔其实还没……”
“王颙,你随我们来。”一个中年男子摆了摆手,打断这小少年的话,吩咐道:“你们看好这四人……走,我们到别处说……”
接着就看到堂中许多年长者都出去了,只留下几个少年。
苗得福挠了挠头,觉得答应那位牺牲的大哥送情报,如今终于不负所托。
他好几天没怎么睡觉,迷迷糊糊了片刻,忽听到黄丁卯带着哭腔和一个少年正在说话。
“啊,这里就是讲武堂?我家小木原来也在这里读书……”
“黄小木?学生张光第,与小木也是同窗……”
苗得福目光看去,心里莫名觉得这张光第会是一个少年英雄。
……
张光第离开大堂后,先是找到了一个名叫李平的少年。
他们曾一起去过台儿庄,对彼此都是服气的。
两人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各自沉思着,站在操场上等王颙。
过了一会,王颙果然是小跑过来。
李平迫不及待问道:“先生们怎么说?”
“已经派快马去报信了。”王颙道:“先生们说,明日就带我们撤离讲武堂,回济南城去。”
“不行。”张光第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行?”
张光第道:“讲武堂离济南城还有五十里,建虏的兵马离我们更近。我们一旦动身撤离,建虏就会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身份,必然会来追赶我们。”
李平道:“不错,若是撤离,少了讲武堂的高墙作为依托,一旦被建虏追上,我们只会沦为建虏刀下鱼肉。”
张光第又道:“他们的目的是济南城,倘若他们俘虏或驱赶我们攻城,局势只怕更坏。这支建虏居然还懂得奇袭。瞒过了秦将军的耳目,如今济南城尚未做好准备。我们要做的,是阻止他们,等到济南集结好兵力,最好是派兵在嶓龙山一带围攻他们,使战火不会殃及百姓。”
王颙道:“那我们怎么做?”
张光第板着脸,道:“你明明很聪明,为什么就不肯动脑子想一想。”
“啊?我要怎么想?”
“你把上次靖安王来讲学时说的那个案例再说一遍。”
“三叔说了那么多故事,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
张光第脸色愈发严肃起来。
王颙偶尔也有点怕他,只好认真想了想,小声问道:“所谓的计谋,是对敌我心理的洞察?使对方落入心理和实际的陷阱之中?”
张光第点点头,道:“你总算没有只记得故事而忘了王爷说的道理……”
“嘿嘿,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故事了。”
“我问你,这股建虏最怕的是什么?”
王颙想了想,问道:“他怕济南城发现他们的踪迹,并提前有了准备。”
“走,我们去找先生们……”
~~
孙仲德思来想去,依然不放心。
万一讲武堂的人发现了自己的踪迹,并通知了济南城,自己就功亏一篑了。
他决定连夜出兵,打下讲武堂,俘虏一部分人用来诈开济南城门,速战速决。
忙到深夜,他点齐兵马,向讲武堂进发。
六千人在山林中走了半个时辰。
月色静谧。
孙仲德还在想着上次收到的情报。
——楚军有八万到十万人?真的吗?
很可能是假的。
依目前的战局来看,只有两万左右的楚军正在青州,济南很可能就是处在空虚状态……
突然。
“砰!”
走在最前面一名兵士栽倒在地。
林间火铳声大作。
“砰砰砰砰……”
“有埋伏!”清军嘶声大喊。
月色下看不清楚军有多少人,只听得到漫山都是铳响。
孙仲德又惊又怒,大喊道:“我们是楚军,前方是哪队人马?!出来一晤……”
“尔等的阴谋早已被识破,哈哈,大楚靖安王在此等候已久!”
铳声中,林间传来一声大吼,接着便是许多大齐声欢呼。
“靖安王必胜!”
“靖安王必胜……”
天佑军本就是降军,一听这样的话,不时有同袍惨叫着栽倒,不少士卒大惊失措之下就想要掉头逃跑。
“王笑来啦!王笑来啦……中……中伏了……”
不得不说,孙仲德在这一刻真的是慌了神。
——王笑真的回山东了?他真有那么多兵马?自己军中的细作早把消息传出去了?怎么办?逃吗?
接着又听两侧也有铳声响起,火光四起……
孙仲德几乎就要勒马向后退去,他知道,自己这一退,必然要前功尽弃了……
第937章 孙仲德(求月票求订阅)
火光阵阵,映着张光第还有些稚嫩的脸。
他再次想起王笑讲过的那个故事。
湘江边,妙高峰上几声铳响,猴子石中一片火光,百余学生俘虏了三千兵马……
还记得听到这个故事那天,张光第很震惊,震惊到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啊,靖安王是骗自己的吧?
他有一瞬间是这么觉得的。
当时王笑握着石灰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的,脸上的表情却带着些郑重和敬畏。
王笑偶尔也说些古时的战例,会带着些调侃地语气自嘲“想必这些你们都听说过了,那我就不多说了……”
唯独有时候说到这些张光第从未听说过事,他就会少有的有些认真,还会说些别的。
“所谓的胆略,在我看来怎么说呢,也许一个人的抱负有多大,胆略才有多大……”
张光第很久都没能忘掉当时的感受,他想效仿……
此时铳声一响,果然见天佑军的士卒一派混乱。
——诚如靖安王所言,为私利而战的军队,也就是这副德性了。
这一刻,张光第对战争,甚至战争以外的东西也有了更多体悟。
……
但过了一会,王颙拉了拉张光第的衣服,问道:“为什么这些建虏还不退啊?”
张光第目光看去,见林中的清军确实没退,隐隐还稳住阵脚的意思。
“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好。”他喃喃道。
“哪里不够好?”
张光第说不上来,但似乎感到对一些更根本的问题有了新的理解,一时却想不通,打算以后有机会要去问问靖安王。
要有怎样的抱负,才能有那样的胆略?
此时面对王颙的疑问,他只能说些他已经想明白的事。
“你记得靖安王说的故事吗?故事里那一战之后,有人问二十八画生为何敢领着一百书生对阵三千溃军,他说败军闲守山野,必是疲惫胆虚,故料定‘一呼必从,情势然也’;但我们面对的这支天佑军虽也疲惫、虽畏惧靖安王威名,却对济南势在必得……这是情况不一样。”
张光第脸上显出有些失落,又道:“这就是奇谋与冒险的差距了。所以说,我们做的远远不够好。”
“那我们怎么办?建虏还不退啊,再打下去就要发现我们是诈他们了。”
“那也要打下去,战场在此,好过在济南城中,我们入了讲武堂便是从了军,当为百姓拒敌……”
~~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间杀喊声一片……
孙仲德终于还是没有退。
他没有退路了。
以六千奇兵奔袭济南,他自认为这是奇谋妙计。
但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奇谋妙计成了冒险。
楚军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行踪,今天如果退了,等济南的守军与青州的楚军合围过来,自己就是死路一条。
降了大清,名面上是和顺王,实际上还是一个奴才。
主子们可不像是延光皇帝在时的楚朝那样好说话的,兵败了还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杀良冒功、扯皮推卸……这些已经行不通了。
而当了汉奸,若是还落在楚军手里,等着自己的可就是千刀万剐……
“敢退后者斩!”
孙仲德大喝一声,一刀斩落一个想要后退的士卒。
他亲自冲锋,策马向林间杀了上去。
事实证明,人都是要被逼一逼的。
直到无路可退了,他才终于战胜了对王笑的恐惧。
“杀啊!”
林间终于有人杀了出来,迎着清军砍杀上来。
“林绍元在此!”有一个汉子大吼道。
天佑军又是一阵慌乱。
孙仲德也是心惊不已。
然而,当他策马撞进楚军阵线,借着火光看去,只见楚军阵前那个大汉虽看起来凶狠,长相分明还带着老土冒的气质,武艺也很稀疏。
根本就是没什么武艺……
“假的!假的!”孙仲德大喊。
一时间,他只觉绝处逢生,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哈哈哈哈……林绍元?辽东孙仲德在此,当本王未见过林绍元吗?哈哈,杀啊,这些人是假的……”
天佑军士气大振,呐喊着向前冲杀上去……
~~
桂皮藏在林子正一枪一枪放着空包弹。
他也不用瞄准,手上动作飞快,一个人打出了三四个人的声势。
然而听到“孙仲德”之名,他登时就慌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支六千人的清军竟是孙仲德亲自率领的……
论兵力、装备,天佑军显然远胜于这支学生军,攻守之势陡然翻转。
眼见着讲武堂的护卫被冲上前的清军杀倒在地,眼见有学生被杀倒在地,桂皮心头大恸。
接着,他脑子里猛得涌上一个念头。
“小少爷在哪?”
“小少爷……小少爷……”
桂皮完全慌了,他只想着马上把王颙带走。
脑子里不停浮现起老爷、大少爷、大少奶奶、三少爷、五少爷的脸……他丢下手里的火铳,在火光里狂奔着。
终于,他看到王颙正捡起一把火铳,正对着远处“砰”了一枪。
桂皮扑上去,一把抱住王颙就走。
“小少爷走啊!”
“你放开我!”王颙一把挣开桂皮,躲在树后又开了一铳。
“小少爷快走……”
“闭嘴……大家伙,不要怕!都听张光第指挥啊!李平,李平……你配合光第指挥侧翼?!”
桂皮满眼都是泪,拼了命地去拉王颙。
有火光一闪,他看到自家小少爷其实已经哭了,小脸上都是泪痕。
“小少爷,小的求你……快走吧。”
“同窗们都没走,我也不会走的……你也不是什么小的了,你是我们的管事,快走把伤员拉到后面去……”
“噗”的一声响,附近有人倒在地上。
桂皮想到老爷前阵子因四少爷的事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只觉一阵绝望涌上来……
~~
“砰砰砰……”
忽然,又是一阵密集的铳响传来。
“杀啊!”
密林中有人大喝道:“秦山湖在此!奴贼还不束手就擒?!”
孙仲德转头看去,只见远处又是火光大亮,楚军似有增援。
他却是仰天大笑。
“哈哈哈,一群娃娃兵又想诈你爷爷……本王能信你们吗?!”
马蹄声越来越近。
山林纵马很考验骑术,然而对方的速度却很快,顷刻就已到了眼前。
孙仲德眯了眯眼。
他看到有个壮硕的身影跨在马上,手中的大刀利落斩落,血涌得有两人高。
马不停,穿过漫天血雾。
血雾落下。
隔着战场,孙仲德看到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秦……秦山湖……你……你怎么……”
“杀啊!”
……
“撤!撤啊……”
天边泛起一丝白光。
孙仲德拨马而走,领着残兵从山林间飞快掠过。
——败了,败了,往后怎么办……
林间忽然响起几声虎吼。
“嗷……”
天光将亮未亮之际,薄薄的晨曦之中,忽见一道白影从树林间闪过。
“啊!”
孙仲德被扑倒在地,接着便觉腿上一片剧痛。
“嗷!”
他痛得不行,抬头看去,只见一只大白老虎吼叫着昂起头,硬生生从他腿上撕下一片肉来,接着跃向其他人。
同时,一列列伏兵已窜了出来……
~~
济南城,靖安王府。
“你料定了孙仲德会以奇兵偷袭济南吗?”
“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料定?”唐芊芊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勾了几笔,转过头看向淳宁,道:“你把汤喝了,去睡一觉。”
淳宁显然还想做一些小小的反抗,于是吹了吹汤,意思是我可以喝,但等凉一下再喝,可不是完全听你的。
同时她又问道:“你如果不是料算到了,为何要带兵过来?”
……
京城一战时,秦山湖、秦山渠伤势太重,无法与王笑穿过太行陉回山东,只好带着一些伤兵跟唐芊芊到西安歇养。
这次山东危急,唐芊芊离开西安时就让他们领着她的亲卫营三千人从潼关来济南。
这一路说不上顺利,好在是秦山湖、秦山渠领兵,又有王笑给的通行文书,慢虽慢了点,总算还是在秦小竺出征前赶到济南。
之后,未免与楚军冲突,这支兵马一直驻扎在城外,也不声张。
这事淳宁原先是知道的,本以为是唐芊芊故意安排三千瑞军来摆场面,没想到这次却是用上了。
毕竟济南城虽有守军,但都有守城之职,无力做到出城奔袭……
此时淳宁问了,唐芊芊就答道:“我和笑郎做事都喜欢预留一手,济南城空虚,难免遭人觊觎,就安排一支兵马做暗棋……
但这次还是多亏了讲武堂的小鬼们,否则若让孙仲德到了济南,我们虽能歼灭,也要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损失。”
她说着,在纸上记下了一些什么,似乎打算回西安也设立一个讲武堂。
淳宁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捧着碗喝汤。
唐芊芊却问道:“怎么?我的兵马驻在济南,你膈应吗?”
淳宁低着眼,过了好一会,低声说了一句:“谢了,你辛苦了。”
她知道,唐芊芊之所以这么问,就是想让自己谢她。
偏等淳宁真道了谢,唐芊芊却道:“不用你谢我,回头笑郎自然会谢我。这三千亲兵,便当是我的嫁妆。”
淳宁:“……”
本来才觉得唐芊芊好,一句话却又让人莫名地有些生气起来。
以两人的身份,能做到这样的相处其实也是不可思议。
她们也都明白,这需要对方能精准地把握好分寸。
淳宁对此感到有些吃力,唐芊芊却还能在分寸中好整以暇,不时还说几句逗弄人的玩笑话……
“对了,讲武堂这几个书生做事可圈可点,我打算调到军中任参谋……秦山渠伤得太重,如今虽然养好了也不适合再上战场了,让他去讲武堂主事吧?”
“秦山渠?他适合吗?”
“有什么不适合的,他资历也够……”
~~
“去他娘的,狗杀才!”
短短三天后,王颙看着押着孙仲德离开的囚车,狠狠骂了一句,一口啐在囚车上……
~~
孙仲德被镣铐锁着,站在囚车上被一路押送。
楚军待他并不好,同路而行的还有一个叫黄丁卯的铁匠,几次向楚军说想把他的头放到铁浆里融了……
一路艰难,几天后,孙仲德被押进了一片营地。
他抬头看去,又见到一杆“秦”字将旗迎风招展。
战台上站着一个女将军,想必就是秦小竺了。
秦小竺骂了一句“狗杀才”,挥了挥手,又有兵士押着孙仲德到了阵前。
孙仲德放眼看去,战场远处,自己的两万四千天佑军将士已只剩不到两万人。
他们被楚军逼到了海边。
远处,还有楚军水师的海船驶来,似乎随时要用炮火轰碎这些人……
见此情景,孙仲德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怎么会这样?主力部队的仗怎么也打成这样?
天佑军怎么就被围困到这个境地?
方明辅呢?为什么还没到潍州……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楚军一脚踹在他的膝弯上。
他摔跪在地上,浑身的伤口沾在沙土,满脸的血与泪都变得肮脏而狼狈。
“你选一条路,是砍了你的脑袋挂在旗杆上震摄你的人,还是你去喊上几嗓子让他们放下刀枪?”
……
天佑军的覆灭已成定局。
孙仲德也没自己想像中那样硬骨头。
但等两万人放下武器跪倒,他才想起来,楚军从没说过会放过自己……
这天夜里。
孙仲德蜷缩在牢里,忽然感到有火光亮起。
他抬头看去,见有个人向自己走来……
第938章 方明辅(求月票求订阅)
牢中火光忽明忽暗,孙仲德又喜又怒。
“高……高延……你是来救我的吗?高延……你快救我出去,我让摄政王给你封爵……”
高延缓缓蹲下来。
孙仲德一愣。
他看到高延的辫子已经割掉了,头上是短短的发茬。
这发茬虽短,早晚还是要长长的。
“你……是你……是你出卖了天佑军?是你传出了消息,是你把他们带到这片死地的!”孙仲德出奇的愤怒。
“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本王哪里亏待你了……”
高延道:“你没有亏待我,但我想家了。”
“什……什么?”
孙仲德觉得好荒谬啊。
“你疯了?”
“我想家了。”高延道:“你还记得我家吗?还记得抚顺吗?我家在前窝村,你家在后窝村。那时候,我爹种地,我娘织布,我弟弟妹妹也在田里做活。我们家里种的田都不够吃,所以我们去当了矿工。
后来,老奴说要迁丁隶民,说让女真与尼堪同食共住。于是女真人住进我们这些尼堪的家,我娘、我妹妹被他们活活弄死了……
我爹也死了,只剩我弟弟到矿上找我……你说,我向谁伸冤呢?那是我们自己的朝廷吗?我们有一个为我们伸冤的朝廷吗?”
孙仲德想说些什么,高延抬了抬手,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我的家被烧了,田被占了。然后老奴又说,每个有粮食六斗的才是‘有谷之人’,而连六斗粮食都没有的呢,是懒汉、是贱民。
他说这些无谷之人不配活,要把这些人都赶尽杀绝,于是我把所有的铜板、粮食给我弟弟,他捧着六斗粮跪在那些人面前。
然后,那些人笑呵呵地拿走了他的六斗粮,用绳牵套住他的头,把他拖在马后面,一直拖成了烂泥……
我弟弟死后,那些人还在说他是无谷之人,是懒汉,说我们汉人都是不事生产的贱民,呵呵……”
高延阴恻恻地笑了笑,问道:“将军,你说,我们是懒汉吗?”
“高延……是我带着你逃离辽东的啊,我带着你逃走的啊……”
“你以前会回答我的,我们这些人是懒汉吗?”
孙仲德大哭,低声哀求道:“这些事都过去了,过去了啊……”
“对你而言过去了,但我回到辽东,没找到我的家。”
“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尽力了……我尽力了!不是我们背叛楚朝,是楚朝背弃我们!”孙仲德吼道:“是你让我反了楚朝的!”
“我让你反抗,没让你投降!”
“我做错了什么?我也是被逼的啊……后金是那样、楚朝也是那样,我还能怎么办?!”
“现在不是那样了。”高延道。
孙仲德话到嘴边,语气一滞,道:“但我回不去了,你回得了头,我回不了头了,没有回头路给我走了啊……”
高延默默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瓶子,摆在栅栏里。
“这是毒药,当年你带我逃出辽东,我也为你效力了十余年,这是我还给你的最后的恩情。”
孙仲德盯着地上的瓶子,道:“我不想死……救我……我求你了,想办法放了我吧……”
“我说了,这瓶毒药是我还你的恩,从此,将军与我两不相欠。”
高延说完,站起身,利落地走了出去。
孙仲德还在喃喃着。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我……”
他知道,若能回到大清,自己还有荣华富贵……
他不知道的是,民丰村正好有三个人在这支军中,其中还有一人当到了游击将军;而在天佑军此次过境的登州、莱州、潍州等地,加起来有近名千子弟兵在这支军中,其中有将官数十人。
两天后,大军行到潍州。
孙仲德被拖进潍州城,他手里的瓶子早已被士卒一把夺过。
有人拍了拍他的头,道:“我们替你求了情。”
“谢……谢……”
“不用谢。”说话的是个小将,抬手指了指,道:“你能从城北走到城南,我们就放了你。”
孙仲德一愣,转头看去,街道上是密密麻麻的百姓。
一股可怕的寒意从脚底板升到了头皮。
“我……我的瓶子……我的瓶子还我……”
——自己明明知道的啊,当了汉奸再落回这些楚军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
“秦将军,你以私刑处置战俘,违反军律了……”
“我又违军律了?”秦小竺很诧异,但却是大咧咧道:“那怎样?你让靖安王来罚我啊。”
“这……末将还是要如实记录……”
“你记就记呗,我怕你啊?”
秦小竺才懒得管这些。
她忙着领兵赶赴南线战场,对付方明辅的十万大军……
~~
“方明辅就算有十万大军,他在我眼里也就是一坨屎。”
秦玄策骂了一句。
但事实上,他已经被逼退了两百里,驻军在一片叫‘孟良崮’的地方。
这场仗怎么形容呢?
按秦玄策的说法就是,一大坨屎盖过来,溅在边边角角的他都能擦掉,但整坨屎盖过来的话,他也就只能退一点。
总之两千人打不过十万人,只能牵制住了他们。
秦玄策偏偏还要大言不惭。
“二十多天了,他才进了不到两百里,就这一点路,老子一天就能跑完。也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有本事和老子干啊。”
随军参谋的夏向维冷笑道:“你没看方明辅的士卒们一个个身上扛着我们百姓的家当。能进军两百里,可谓神速了。”
秦玄策眼中杀意泛起。
方明辅的昌胜军虽没能攻下几座城池,沿途却焚毁了不少村落,秦玄策也忍他到了极点。
“恨我手中兵少,不然把这狗东西剁成十八段。”
“快了……”
话到这里,营外传来呼喊声。
秦玄策与夏向维赶出去一看,见是几个附近的村民正与几个士卒拉扯着。
秦玄策大怒,喝道:“怎么了?!你们还敢欺负乡民了?”
“秦总戎,夏军师,我等没……”
“将军,不是的,不是的……是俺不愿去县城避难,俺想投军。”一个青年大喊道。
秦玄策问道:“你家里有田没?”
“有田,俺分了四十亩田哩。”
“那你投军了,田谁来种?”
青年挠了挠头,急得不行。
秦玄策上下瞥了他两眼,语气渐淡,又问道:“多大了?身长到六尺八寸了吗?”
青年脸色更苦,也不回答,喊道:“求将军了,俺就是想投军杀敌,俺听说那些贼兵到处抢粮杀人,俺也要保家卫国……”
“你想怎样就怎样?给你分了田你又不种,明年你的税怎么交?老子明年打仗吃什么?别给我在这闹事,赶紧进县城!”
秦玄策才没功夫跟这些乡民掰扯,骂了一句就转回营帐。
那些乡民急得不行,竟也不怕周围的兵丁,又连连高喊。
夏向维更有耐心些,走上前招呼着他们在营外坐下,笑道:“你们是不是听说敌军有十万人,我军只有两千人,心里忧虑?”
“是啊,将军。这总让俺们进城,俺们可急死了,这田里的苗子才长出来,要让那些人踩了可咋办啊?”
“俺家里今年才烧的两口大罐,里面还有半罐米呢……这些要让人抢了,俺还不如和他们拼了……”
夏向维听着他们说完,叹道:“放心吧,等这一仗打完,朝廷会赈济你们的。”
“俺们不是担心财物,俺们也想出力。”
夏向维道:“去岁靖安王攻下徐州、淮安,俘虏了江北兵马十余万众。最后却让他们解甲还家,你们可知为何?今岁蓦兵,每个州府先统计人口,再依定额征兵,还有各种规矩,如‘琵琶腿,车轴身,取多力’,你们可知为何?”
乡民们纷纷摇头,有人道:“俺今年就想应蓦,说我腿太细哩……”
夏向维笑道:“简单来说,兵贵在精,而不在多。民如水、兵如鱼。民力强了,兵力才会越来越强。像江北军镇这种盲目扩充的做法,就相当于竭泽而渔。把民力耗尽了,就像是把水塘里的水都抽干了,那鱼还能活吗?”
乡民们依然似懂非懂,问道:“可是,他们打过来哩,有十万人……”
“他们能打过来不是因为他们有十万人,只是趁火打劫罢了。相信我们,我们很快就能击败他们。”
“那俺真的不能投军吗?俺也想做点什么。”
夏向维道:“你们在家种地,为我大军提供粮草、物资,也是在保家卫国;你们听从指挥,避入县城,这也是一种保家卫国……”
他这边说着话,瞭望台上忽然有人喊道:“信报来了!”
夏向维站起身,拍了拍一个乡民的肩,道:“去吧,我承诺,你们到县城里最多呆上七天,一定可以回家……”
信马疾驰入营,夏向维迎了过去。
一会儿之后,他快步走进帐里,把手里的情报递给秦玄策。
“好消息,西线战事顺利,孙仲德已被歼灭。算时间援军已至潍坊,三百里,快则两日,慢则三日必至。我马上传书给徐州、淮安,堵住其退路,叫方明辅有来无回。”
“哼,废物一个,这一战的关键从来就不是他……”
~~
陈东铭觉得自己要被方明辅气死了。
他千盼万盼,盼着方明辅能赶到济南策应天佑军。
但如今得到的消息,天佑军都从登州打到潍州、青州一带,遇到北楚主力好几天了。
昌胜军却被两千人堵着,都还没到沂南。
陈东铭急得饭都吃不下,方明辅却一直说“你看秦玄策那么嚣张,必有阴谋。”
“……”
——阴谋你娘,你蠢得老子恨不得砍翻你……
方明辅却觉得自己精明得很。
就慢慢走呗,等孙仲德打下济南,自己也是大功一件;孙仲德要是败了,自己就调头回去,反正也抢了足够多的东西了。
当然,他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被秦玄策唬住了,楚军的主力根本就没来打自己。
因此,当陈东铭又费尽口舌劝了半天,方明辅也觉得确实该为孙仲德分担一点了。
“我们去攻沂南县城如何?”
方明辅想的是打下沂南就可以多抢点东西,嘴上却道:“我们打沂南,秦玄策必定来救,这是围点打援之计。”
陈东铭一愣,目光看向地图。
——攻打沂南县也可以,看这样子,昌胜军肯定是赶不上天佑军与北楚主力的决战了,打个县城,吸引一些楚军也好。
聊胜于无吧。
十万人总不至于连个县城都打不下来……
~~
沂南古属琅琊阳都,是诸葛亮的故乡,素有“齐鲁敦煌”之美誉……
不重要了。
这一战,成了方明辅与陈东铭的恶梦。
沂南县城夹在汶河与沂河之间,两条河都是从北向南流向。县城东边是沂河,西边是汶河,更西边是秦玄策驻军的孟良崮。
方明辅的十万大军施展不开,密密麻麻聚在城下,成了楚河的活靶子。
想像中的围点打援也没有发生。
秦玄策的骑兵隔着汶河居高临下向昌胜军打了两轮火铳,嫌这样浪费子弹,又换成了箭矢。
昌胜军人多,倒是受得了这样的消耗。
但当沂南城门一开,两万楚军袭卷而来,昌胜军很快就溃败了。
秦小竺奔袭三百里,已先进了沂南县城,正好率军杀出。
方明辅、陈东铭此时才知道天佑军竟然已经覆灭了……
“为什么?!为什么楚军主力到沂南了你都不知道?你打仗不派探马吗?!”陈东铭怒吼。
“我当然派了探马……”
他们不知道,负责打探情报的士卒想的却是,别人都去抢掠了,凭什么我要去打探情报?
“撤!快撤……”
撤不撤的已经不是关键问题了。
兵败如山倒,没人再听方明辅的帅令……
~~
秦玄策骑着马在汶河西岸跑。
他觉得这一战打得挺郁闷的,自己领着两千人拖着敌军那么久,最后要等秦小竺来破敌……
他都懒的朝东岸放箭了。
昌胜军互相踩踏造成的伤亡,远胜楚军攻击他们造成的。
偶尔目光看去,见昌胜军的兵士跑着跑着,怀里的银子、首饰、米粮、腊肉等物不停往下掉……
秦玄策好奇的是,一会方明辅要怎么办。
汶河会在下游汇入沂河。
这意味着,到了前面两河交汇处,方明辅就没路跑了。
当然,还有浮桥。
但秦玄策就是去拆浮桥的。
……
“轰!”
方明辅眼睁睁看着浮桥在眼前被炸断,硬生生勒住了马……
对岸,秦玄策就端着长枪看着他。
“半个时辰跑了三十里,你也能做到啊。”秦玄策喊道。
他本以为自己能噎住方明辅。
没想到,方明辅忽然反手一刀,捅进了身旁陈东铭的胸膛。
“呃……”
陈东铭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方明辅。
——你还有数万大军啊,哪怕让这些人游过河,未必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你杀我?你杀了我,他们就会放过你吗……
方明辅终于显出些年轻时的勇武来,他亲手割下陈东铭的头颅,跪在河边,高高抬起。
“我愿率大军请降,从此奉楚朝正朔,为建武皇帝陛下效忠。”方明辅大喊道,“秦总戎,你答应过我,交出陈东铭、退兵回去,你会饶我一命……”
远处杀喊声阵阵,河边的风也带着腥气。
秦玄策默然了一会。
他是在把心里泛上来的恶心感咽下去。
他缓缓抬手中的长枪,眼中杀气渐浓。
“老子骗你的。”
……
“老子骗你的。”
方明辅听到这句话,瞳孔一震,他抬头看去,迎面而来是一柄奔若流星的长枪。
“噗”的一声,长枪从方明辅张大的嘴巴里贯透而出……
~~
(PS: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觉得这一段夸张了……历史上有个领着十万人投降的将军打一个县城打不下来,博洛还打了他一顿板子……嗯,发生在“八十日戴发效忠”“六万人同心死义”的江阴城。)
第939章 局势变(求月票求订阅)
大同。
多尔衮独自坐在那,整个人的感觉如同落日下的高山。
他依然有着如同高山般的巍峨气势,但却多了份苍茫暮气。
岳乐再次求见,在他面前拜倒。
多尔衮也不看岳乐,自顾自地低声骂了一句。
“废物,一群废物!”
他并非是在骂岳乐。
因为他的案头还摆着几份情报。
西线战事不顺,博洛接连大败;北线阿巴泰死活攻不下德州防线……
如果说这两路大军分别遇上王笑和秦山河,打成这样勉强还算在意料之中,东线和南线的战事就让人火冒三丈了。
寄与厚望的三万天佑军,覆灭在山东腹地。
本以为十万昌胜军是一步奇招……结果简直是奇耻大辱。
除了“废物”还能说什么?
岳乐就是来开导多尔衮的,劝道:“摄政王勿忧,观如今战事,八旗虽也受损,但还是与王笑有一战之力。孙仲德、方明辅之辈无能,难以托付,败了实属正常。”
提到这两人,岳乐脸上也有些讥讽与怒意,又道:“就是十三万只猪,也不至于败得这么惨,看来汉人打起仗,真是连猪都不如。”
多尔衮淡淡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汉人,宁可削爵也要放跑汉人。”
岳乐道:“摄政王明鉴,我实为大清江山之稳固。汉人懦弱无能,大清入主中原,当以子民视之。”
多尔衮冷哼一声,但也明白岳乐是怎么想的了。
岳乐虽然每天嘴里说的是‘仁政’要‘优待汉人’,其实骨子里还是轻视汉人的。
有的主子对奴才好,有的主子对奴才坏。但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既明白这层意思,多尔衮对岳乐的不满也稍减了一些。
“你来,有什么事就说吧。”
岳乐又道:“我想劝摄政王宽心,此战总体而言,我们并未输太多。”
“难道本王还要说这一战打得好吗?!”
“孙仲德部虽然覆灭,但三万天佑军不过是汉人降军,没了就没了,再招降就是。至于方明辅的昌胜军,更是没什么打紧的。唯一伤到筋骨的,也就是被王笑亲自消耗的数千八旗勇士,此切肤之痛。但我们并非没有收获。”
岳乐说到这里,向多尔衮行了一礼,走到地图边,划了划山西,道:“大半个山西被我军一战而定,从大同到太原,皆归我大清所属……”
山西这个地方夹在太行山脉和吕梁山脉之间,中间又隔着一条太岳山脉,大体可以分为六个部分。
大同盆地、忻定盆地、太原盆地、临汾盆地、运城盆地、长党盆地。
如今清朝占据了大同、忻定、太原这三盆地,瑞朝只余临汾、运城两个盆地,北楚则在长党盆地活动。
只看这个结果,总体而言,清军确实是战果最大的。
但在战败的情报接连传来的情况下,不少人都慌了心神。
唯独岳乐还能冷静下来剖析局势,整理得失,这份心性倒有些让多尔衮刮目相看。
但多尔衮忧虑之处却不在于此,而是借道山西攻打山东的战略基本已经失败了。
战果再多,也改变不了这个局势。
简单来说,他感觉到自己打不过王笑,不知道怎么办了……
“占了山西有何用?本王要的是歼灭王笑。”
岳乐拱手道:“王笑每以游军之策应对我们,如同一只滑不溜湫的鱼。我们总想着捞鱼却捞不到,反而摔了一身伤,那不如换一个思路。”
多尔衮有些不悦,他有种被质疑的感觉。
岳乐又道:“要捉住王笑这条鱼,我认为该用‘竭泽而渔’之策,他的势力范围便是他的水塘,我们要对付他,当先包围、并不断逼压他的势力范围,相当于把水抽干,鱼离了水,自然蹦跶不起来。”
“本王难道不知道吗?!但博洛、阿巴泰、孙仲德这些人能打进山东吗?”
“既然打不进山西,我们不如从更外围开始。”岳乐道:“王笑喜欢精兵简政,他的兵马也确实能打,但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兵力不足,无法迅速扩张。
这次山西一战便可看出,王笑的战法主要是收缩兵力,吸引我军纵深,再偷袭消灭。那一旦再把战场扩大,他也就鞭长莫及了。
山东总兵力不过二十余万,德州要大军守备、地方要驻军、他还想取河南。其余能调动的兵力不过两三万,这次能守山西已是极限,他还能增兵何处?”
多尔衮道:“你是让我先攻瑞朝?”
“是。”
“胡言乱语!倘若放任王笑安稳发展,假以时日他更难对付了。”
——今年不打趴王笑,明年更打不过了。
话到这里其实又绕回来了。
但道理谁都知道,问题的关键就是打不过。
岳乐道:“我认为,比长远国力,我大清必胜王笑,先攻瑞朝更为稳妥。
其一,他只有山东一隅之地,我大清疆域则远胜于他。打个比方,就算山东每亩地能产两倍的粮,我们只要占了三倍于他的地,粮食依然比他多。
其二,这次攻打山西,虽然瑞朝除了唐节这支人马没有再出兵,但却为王笑提供了不少便利,实为王笑之盟友。我们先灭瑞朝,则王笑便失去了一个助力。
其三,我大清擅长以战养战,向来是越战越强,只要击败唐中元,便可招降瑞军余部,得陕北民力,彼此之势此消彼涨。
其四,王笑只得庶民之心,大清却得天下秀民之心,天下间士绅、军阀多愿投效我大清,视王笑为仇寇。平灭贼寇,则大清更得秀民归心。而王笑迟早废周衍自立,到时必失士人之心。
其五,拿下瑞朝,我们可西出潼关,不然王笑取河南,限制其疆域,在地域上包围山东。
其六,我们还可兵抵富庶江南。
这次山西之战,唐中元若肯攻打河南,局势断不至于如此;或方明辅这支兵马若是大清将士,绝不会土崩瓦解。由此可见,与其联络别人共讨王笑,不如先直接剪掉枝叶,再伐主干……”
~~
一封快马传递的秘信被一路送进京城皇宫。
布木布泰看完,脸色浮起一丝讥讽。
“一开始,他们想直接南下打山东,但攻不破德州。于是他们想要绕道山西,现在攻不破山西,又想着从陕西、河南绕道了。这是越绕越远,看起来花团锦簇、说起来计略超群。实则不过就是‘打不过’‘没办法’。”
苏茉儿问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岳乐的计划就是我的意思,是我指使他向多尔衮建议的。”
苏茉儿感到困惑,心想太后娘娘不是在讥嘲这个建议吗?
“奴婢不明白。”
“先灭瑞朝是我的意思。但多尔衮能被说动,是他的愚蠢和无能,明白了吗?”
“这……”
“记住,你来自科尔沁蒙古,而非建州女真。”
苏茉儿听明白了,惶恐跪倒,低声问道:“娘娘……你……决定好了?”
“不是我决定好了,是爱新觉罗家不争气。走吧,出宫一趟……”
~~
劳召给院子里的花卉施了肥,擦洗了那张满是烧伤痕迹的脸,转头又向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心里有些忧虑。
羊倌已经进京一段时间了,并且暗中与他联系过一次,想要救他出京。
但劳召没有答应这个计划……
他越来越确定,养在王家旧宅里的那个孩子就是三少爷的骨肉,算时间,极可能就是三少爷陷在沈阳城里那段时间生的。
但孩子的母亲是谁,他还没能查明白。
劳召也想过把这孩子直接带回山东,但留意之后,隐约预感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这种时候要是让羊倌带自己离开,只怕还要把他也陷在京城……
心里想着这些,劳召又见到萨仁嬷嬷走到了自己面前。
“贵人要见你。”
“喳。”
劳召忽然心念一动,预感到了什么。
——让小少爷和自己见面,果然是这些人故意的。他们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他走近大堂,看到一个女子正抱着孩子。
她一身蒙古女子装扮,并未戴什么彰显身份的佩饰,但只坐在那便显出高高在上的尊贵感来。
劳召大着胆子抬头瞥了一眼,见她长得很美,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但这等身份之人应该是保养得很好,实际年龄应该要大上一些。
她没有抬头,只盯着孩子逗弄,眼神溺爱。
只这惊鸿一眼间,劳召便断定,这就是小少爷的生母……
——她和三少爷生了个孩子吗?
这念头泛起来,劳召颇觉荒唐。
他老老实实在地上磕了个头,道:“奴才见过主子。”
“像吗?”女人随口问道。
就这无缘无故的一句话,她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
说明从来都是别人猜她的心思,因她是高高在上的贵人。
劳召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在这大清朝治下,贵人问话不应,换成别的奴才大概要被拖下去仗责一顿。
女人却是道:“这是我和王笑的儿子,像他吗?”
她不介意这样再多说一句。
劳召答道:“像。”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果然是败露了。
“三少爷这么大的时候,奴才……我八岁,如今一见小少爷就想到当时。”
“小少爷?叫小阿哥。”
“依王家的规矩,外室生的儿子,得要带回家里养。”
“你不怕死。”
劳召道:“若怕死,我就不来京城了。”
女人似乎轻轻叹了一声,道:“你知道男宠和男人有什么区别吗?你可以去问问你家三少爷。”
劳召眼中有些怒意。
接着,一句话入耳,他惊愕了一下。
“不妨告诉你,本宫乃大清圣母皇太后。”
劳召想要反唇相讥的话就噎在嘴里,整个人迟滞了一下,僵住。
苏茉儿走上前,拿了一封信,放在劳召面前。
“这封信,想办法递给王珍。”
劳召摇了摇头,道:“我不递。”
“当年察哈尔蒙古还在时,林丹汗号称‘四十万众蒙古国主’,努尔哈赤不过只有‘水滨三万众’,而如今呢?你看林丹汗还在否?你知道当时后金与科尔沁部联姻带来了什么?你知道这大清有今日之势,其中有多少是科尔沁女子带来的嫁妆?”
劳召一愣,只觉脑子里都是蒙蒙的。
他搞不懂眼前的清朝太后在想什么了。
“你们这些人不是自诩为了天下苍生吗?现在有一个让天下苍生免遭战火的机会摆在你们面前了。本宫开出的条件,保证你们能满意……”
~~
山西黎城县。
王笑得到消息,说博洛领着清军撤回太原了。
乍听起来是一个好消息,王笑却揉了揉头,似乎有些苦恼。
怎么说呢,这感觉就像是一场球赛,自己这边打防守反击,刚刚打出了势头,对方叫了一个暂定,突然改变了战略。
接着,哨声响起,上半场比赛结束了。
这说明对手冷静下来,并且变聪明了……仿佛换了一个教练。
又像是一场豪赌,多尔衮前面赢了一点,手上还有很多筹码,王笑才准备开始赢,他忽然把筹码收回去,不继续赌了。
这绝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气氛都烘到这里了,一般的赌徒都是最急眼的时候。
以王笑对多尔衮的了解,认为这不像是他会做出的决定。
如果多尔衮现在停下脚步,等自己缓过最后一口气,局势可就对他不利了。
但暂时而言,如今的情况也打乱了王笑的一些部署。
他本来打算继续通过运动战消灭一部分清军,等到秦小竺解决了南面的问题之后带兵过来。
到时一举歼灭剩下的六万余清军,然后兵出娘子关,奇袭阿巴泰,威慑京城,逼迫清军收缩兵力,给唐节解围。
到时能收复京城就收复,不行就等明年。
总之这才是王笑想要的结果。
偏偏博洛撤回太原坚守,打乱了这一计划。
局势暂停,双方都开始消化这一战的战果……
一整天,王笑都闷在那看着地图沉思,别的将领都不敢问,直到傍晚,艾胜楠忍不住问道:“有什么不妥?”
“建虏不打算继续南下了。”
“那不是好事吗?”
王笑随口说顾虑说了。
艾胜楠脸色带着不傲慢之色,脑中却是思量了一会,问道:“你不是说敌退我进,敌驻我扰吗?”
“意义不大了,我们短时间内就很难攻克太原这样的坚城,游击战能取得的战果已经很小了,还不如先发展好了,整备好军队,明年以大军强攻。”
王笑说着,又道:“建虏应该是不会再强攻上党了,你速回西安,让唐中元派一支兵马出塞,到归化城接回唐节。”
“七殿下呢?”
“不归你管。”
艾胜楠颇为不爽地看了王笑一眼。
彼此也不算关系多好,没什么告别的话要讲,她转身正要离开,王笑又拿了一本册子递给她。
“看你对兵法挺有天赋的,这个送你。”
艾胜楠低头一看,见封面上写着“武穆遗书”四个大字,显然是新添上去的。
她有些无语,也不懂王笑到底是哪根弦不对一定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为何要送我?不怕有朝一日我助陛下打败你吗?”
“你们若能打败我,我早几年就招降你们了。”王笑说着,见她脸色越来越臭,挥了挥手,道:“你悟性不错,就当是我的学生吧……”
艾胜楠走后,王笑看着地图,知道山西的战事就这样告一段落。
突兀地草草落幕。
他对此感到不适,随口道了一句:“虎头蛇尾。”
但王笑自己都没意识到,就是这样虎头蛇尾的一战,天下格局、各方人心已隐隐开始发生了转变。
有些敏锐的执棋者感觉到……打不过王笑了。
在他们心里,北楚已是最大的一支势力,王笑是难以战胜的存在。
有人开始害怕、逃避;也有人准备顺势而行。
王笑却还没有这种当世强者的觉悟,苦恼着为何对方忽然不和自己打了。
~~
几天后,王珍放下手中的信件,苦笑着喃喃道:“春江水暖鸭先知。”
他把信递给坐在对面的王珠……
“这女人,好果决狠辣。”
“她对局势的判断比我们还准些,看来,往后的格局确实是不同了。”
“二弟对她的提议怎么看?”
王珠有些冷笑,道:“这女人再厉害,却还是不知道老三当时是怎么罚我的。”
“不想再坐牢了?”
“呵,懒得理会那小子的事……不管好裤裆……”
第940章 我不说
知事院里,散衙前,有人小声的议论着。
“你们发现了吗?这段时日,说是靖安王回济南了,但我们却从未见到。我还听说,山西那边几场胜仗就是靖安王亲自打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必是故意放出风声,威慑敢来进攻山东的那些兵马。”
“但你看最近公文这么多,各地州县都有战后事宜要处置,偏是折子递上去没两天就能发回来,殿下可还在养胎呢。”
“这事不难猜的,想必是那位西边的七殿下的过来了。”
“我还听说啊,她之前就曾化名江随,考了军机处……”
“嘘,就你们聪明,上面什么都没说,做好你们自己事……”
顾横波支着耳朵听着这些,孜孜不倦地把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在脑海里记下来。
在有了足够的学识才智之后,在她看来,为官为妓道理都是一样的,都需掌握更多的情报和人脉。
北楚任官不讲出身,顾横波相信以自己的能力,仕途总不会太差。
但如今女子为官,能做到知事院、宣传处这样的文职衙门的长官几乎就是顶点了,迄今为止也没有女子出任中枢大员。
董小宛、李香君敬畏权威,每日兢兢业业做事,认为刘偀那样的知事校书郎就很厉害了。
顾横波却不像她们,她觉得再大的官也就是臣子,但像缨儿、朵朵这样平时看起来傻乎乎没什么气场,却实打实才是‘女主人’。
偏偏这条路却有种比仕途还难走的感觉。
她好几个月没见到王笑了。
听说如今几面的战事都暂时平定了,想必他要快要回来了,她这几日也十分期盼。
这日下了衙,顾横波回到住处忙了一会儿,提了一个小篮子跑去见左明静。
左明静这两天有些不舒服,脸色有些苍白,正坐在那整理信件,见是顾横波来,抬头问道:“怎么了?”
“见大人身子不爽利,下官煎了碗甘橘调经汤送来……”
左明静确是有些痛经,但却没对人说过,不想顾横波却是看出来了,暗道她是个心思玲珑的。
一碗汤药下肚,左明静微蹙的眉头竟是真的稍舒缓了些。
顾横波又仔细向侍婢交代了这汤药如何煎服,拿了一支艾卷放在左明静脖子后面隔着三寸的距离做熏灸。
“劳伤气血、以致体虚,大人是过于忧劳了,下官恨不能多为大人分忧。”
话是这般说,顾横波却没觉得,左明静哪里是‘劳伤气血’,分明是因为靖安王和别的女人有了儿子,为此伤心忧神……
左明静低头整理着信件,应道:“想必这一段已经忙过去了……靖安王这几日该会回来。”
她知道顾横波总这样献殷勤是有所图,但总归是受了人家一份心意,倒不介意所她想来打听的事说出来。
顾横波站在左明静背后,无声地抿了抿嘴,显出欢喜之色来。
她嘴里却道:“北面那女人的可是有阵子未传信过来了,也不知在算计什么,我们不知她的身份,靖安王却是知道……”
“我知道,你盼着她再递信过来。”左明静道:“我提醒你一句,如今靖安王府里那位七殿下……绝不简单,你万不敢露出什么端倪。”
“大人放心,我行事一定有分寸。”
左明静摇了摇头,道:“你不了解她。”
似还担心顾横波不知好歹,她又多说了一句,道:“我最近最忧虑的事,就是被她看出来我有事瞒她,论智计,她远胜我。”
顾横波心里有些惊讶,低声安慰道:“情报都烧了,事情埋在我们心里,她如何能知道……”
~~
次日,一封情报摆在了顾横波面前。
情报又是劳召发回来的,称自己的身份已经败露了,并说清廷中有人提议用宁完我的家眷与北楚交换天佑军中几个满洲将领,问楚朝这边的意愿。
顾横波看了之后,柳眉渐渐皱了起来,手指也一点点握紧。
她思来想去,最后拿着情报转进内堂找到左明静。
左明静今天神色好了一些,但看罢情报,又显出踌躇的神色来。
“此事不简单吧?”
“是。”
“所谓建虏朝廷中有人提议?只怕还那个女人家里人主张的,眼看战事不顺,想用那孩子谋后路了。”
“明哲保身,自古皆然……”
左明静让人调了宁完我的资料,看了一会,递给顾横波。
“宁完我,老奴在时就投降后金,曾入值文馆。后在真定府一战中降了靖安王,随靖安王奇袭沧州,算是归降我大楚的贰臣中官职最高者。
而这次潍州之战,我们俘虏的天佑军满洲将领中兵职最高者不过是牛录。若真换了俘虏,往后建虏那边的汉臣难保要动些心思。这样的交换条件,对我们过于有利了。”
顾横波问道:“那女人私下提出这样的条件,建虏那边真能答应吗?”
左明静想了想,道:“假如你是一个投降建虏的汉臣,眼看着八旗大军攻不进山东,又接连战败,你可会支持这样的交换条件?
再打个比方,接连战败的情况下,那边就没有臣子想要和谈吗?这次依然是一个试探,她不仅在试探我们,也是在试探他们的朝中各臣子的反应。”
顾横波道:“宁完我本就是降臣,一旦把他的家眷换回来,其中难免有人要给他递消息,让他替那女人办些事吧?”
“是,我们若答应了,宁完我不会倒向建虏,有朝一日靖安王若接回那孩子,他必成为那孩子的拥趸……但我们若不答应,等此事声张,他心中必定不满。”
左明静说到这里,又道:“这还只是小事,难处在于,这封信我们是否要瞒下来。”
“大人是说,那女人是故意的?她想让殿下知道那孩子的存在?她……她意识到靖安王在瞒在殿下了?”
“嗯,她还会有后招。”
“大人在担心什么?”
左明静眼中忧虑更甚,低声喃喃道:“我担心殿下……靖安王就要回来了,先把情报压几日,由他亲自处置吧……”
~~
顾横波没想到的是,才到了第二天,她就被‘殿下’召见了。
她走进靖安王府的书房,偷眼瞥去,呼吸一滞。
桌案后坐的不是淳宁也不是王笑……
顾横波忽然有些明白王笑为什么看不上自己了。
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姿色,自问从不输任何人。
但桌案后的女子那张容颜,竟是直接把她比了下去。
而对方那双漂亮又能看透人心的眼,让顾横波只一瞥就有些心慌,忙不迭低下头。
她知道对方的身份,犹豫片刻,低声道:“见过七殿下。”
“我听说,从燕京传回来的情况都是经你之手再递上来,为什么?”
顾横波应道:“淳宁公主如今正在养胎,故而让下官先筛查一遍……”
唐芊芊并不想听她说这些,道:“昨日那封情报,你为何扣下?”
“下官……下官……”
顾横波早听说过唐芊芊计智卓绝的名声,有时心里也觉得比心眼,自己未必输给她。
但她确实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天,这事就被唐芊芊揭破。
“下官觉得那封情报不甚要紧,七殿下若想看,下官现在就拿出来。”
……
唐芊芊看了一会,眼中透出些沉思。
她目光再次落在顾横波脸上,道:“新的借口想好了吗?”
顾横波才在脑中想了好几个自己扣下情报的理由,耳听这一句话,竟是身子一颤,不知如何回答。
唐芊芊忽然问道:“知事院里有一个女官叫姚容,她背地里常说你想勾结笑郎。你为何不对付她?”
不等顾横波应,她又问道:“你愿意让她传这些话,也许还是你故意引导她传这些话。再显得你被人欺负了,盼着笑郎或周眉、左明静来心疼你?”
顾横波额上有薄汗透了下来。
以前在南京,也常见过谁家夫人跑到哪个青楼闹事,她每次都想着换成自己会如何应对。
但这样厉害的女人却也是头一次见。
“下官知罪,求殿下责罚。”
“我责罚不了你,我也不是你的殿下,为什么瞒下这个消息?”
“是下官办事疏忽,一时疏漏了。”
唐芊芊道:“我很喜欢你,你漂亮、聪明,可愿跟我去西安?”
顾横波一愣,蓦然又是一惊。
她知道,唐芊芊确实责罚不了自己,自己是在替靖安王办事,丝毫没有错处。
但唐芊芊确实可以开口向靖安王或殿下讨要自己。
西安?
山长水远,贫脊荒凉的,一旦过去了,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笑郎啊?
这女人,自己有个笑郎的儿子,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自己要到了那边,谁知道要被打发到什么凉州、甘州去……
顾横波脑子里转得飞快,想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化解眼下的困境。
办法不是没有,但她渐渐发现……眼前这个女人把自己的退路堵得死死的。
闭上眼,她都能想着自己这如花美眷对着凉州的风沙荒土孤寂一生。
唐芊芊看起来还和颜悦色的,但根本不像淳宁和左明静那样宽厚温和。
没有敲打,没有提醒。
顾横波若像是一只猫,她直接就捏着她的后脖颈把她提起来……
——怎么办……
下一刻,外面的回廊上似乎有人唤了一声。
“靖安王……”
脚步声很急,嘭的一声,门被人推开。
顾横波转头看去,见到王笑已快步进了堂了,她一瞬间仿佛是痴了。
他依然是英俊不凡的样子,身上的戎装却都没来得及换……
“靖……靖安王。”
“笑郎。”
王笑没有看顾横波,快步走到唐芊芊面前。
“不是明日才到吗?”
“等不及见你。”王笑抱了抱唐芊芊,这才转向顾横波,道:“你先出去……”
~~
顾横波有些失望,又觉大松一口气。
她走到无人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吓死我了……真厉害啊……”
但很快,惊魂未定的感觉又被王笑那副英挺的模样驱散。
她回想着他迈进堂中的那一幕,仰起头笑了笑。
——笑郎为了给我解围,急匆匆赶过来呢。那女人再厉害,也是我与笑郎有秘密瞒着她……
~~
王笑是收到了王珍的急信才突然加快行程,离开军队先赶回济南的。
回了靖安王府之后,他却是缓了缓,先陪了陪家中几个妻室,直到傍晚,才去到王家。
潦草地给王康行了一个礼,兄弟三个找了个安静的书房详聊。
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惹的王康很是生气。
“你若不想给老夫请安,干脆就不要回来!”
王笑却不怕他,丢下一句“爹,我可给你带了个大礼物啊”就走开了。
这句话对于王笑自己而言,其实很是自嘲和苦恼。
王康却是听得一愣一愣……
王笑与王珍、王珠在密室中坐下,忽然有些哑口无言。
本来,收到王珍的信,他一路快马加鞭急得不行,有许多话要和王珍说。
但真等回到家,发现淳宁还不知道那件事,王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良久,是王珠先说话。
“你大哥年轻时虽然风流,但你看他在外面招惹美姬,可留下这种首尾来?”
一句话,王笑还好,王珍反而有些难堪,苦笑着摇了摇头。
王笑想了想,道:“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说接下来的问题吧,我不答应布木布泰的条件。”
王珍道:“我认为她的条件很好。”
“哪有那么好占的便宜?她骗我们的。”王笑道:“前一刻还在打仗,下一刻就投降了,我接受不了。”
“你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此事有阴谋,建虏绝没有到这个地步。”
王珍道:“建虏确实没到山穷水尽,但这女人是聪明人,已经看明局势了……多尔衮大势已去。”
“怎么就大势已去了?他还有一战之力。”王笑道:“他若亲自提兵与我一战,未必就输了。”
“恰是因为他不敢亲自与你一战,布木布泰看出他胆怯了。”
“二哥,你怎么说?”
王珠淡淡道:“我不说,你的事我懒得管,你也别问我……”
第941章 汉文帝
王笑前阵子才把王珠骂了一顿又关起来。
现在看王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才不会出尔反尔再要求王珠来掺和自己私事。
“二哥不想说就别说,我赶回来是要再提醒你们一遍,不要理会那女人。”
王珍微微沉吟着,道:“你也清楚,此事并非是你想不理会就能不理会的。”
他其实听王珠说过王笑的想法,也不敢再像之前擅自跑去西安时那样自作主张,语气踌躇着,又开口劝道:“我认为,我们必须考虑一下她给的条件。”
既是“我认为”又是“必须”的,王珍那种又不敢惹怒王笑,又想答应布木布泰的条件的心情准确地传送给了王笑。
他神色郑重了几分,道:“我们想要的不就是如此吗?驱除胡虏,收复京师……”
王笑道:“我难道打不下京城吗?”
“刚才是你说的,多尔衮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布木布泰的厉害之处便在于此,眼见建虏稍有败势,她就果断弃建虏而投我大楚。这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我也不得不叹服。
目前是什么情况,我们与建虏刚刚攻守易势不假,但建虏依然有强盛的兵势,我们防守有余,进取却不足。
我打个比方,这次从天佑军、昌胜军一共俘虏了八万九千三百五十六人,你说要把这些俘虏填到河道工程上,可以,但要花费多少粮食?
去岁你要修黄河我就劝过你,你不肯听,当时凑了款项开始河道工程,接下来的几年可还有两千五百万两银子的缺口……”
王笑打断道:“是五年内五千多万两。”
王珍一愣,道:“不是……陈京辅说要三千万两,当时罗德元运回来五百万两……”
“我知道,那是他的初步方案,但不是我的。我还要在上游修坝,这还只是第一个五年计划。”
王珍与王珠对视了一眼。
过了一会,王珍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此事先不提。你要修黄河、要取河南,而今年的税赋、海贸的利润也要全填进去,粮食、民力皆已被人用尽,又要藏富于民。我们如何再扩军,如何再收复京城?”
“所以,我本来希望多尔衮和我在山西决战。”
“问题就是他不和你决战了啊。”王珍道:“所以我让你考虑布木布泰的建议……”
王笑道:“是,多尔衮改变策略了不假,我们自然也能想出应对,战事才结束,我回来衣服都没换,大哥你急什么?实在不行,就再等一两年,我必能收复京城。”
“我们等得起,京畿百姓等得起吗?”
“这不是我们一开始的计划吗?今年守土,明年北伐。”
“但现在有更好的办法了。”
王珍说着,把桌上布木布泰的信又往王笑面前推了推……
这是一封长信。
布木布泰语气很谦逊,称王珍为‘大哥’。
她先是娓娓叙述了她与王笑在沈阳相识,如何一见倾心,庇保他脱困,称那段时日两人“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又言她相思刻骨,这才受尽磨难生下与王笑的孩子。
她谈及了自己如今在清廷、在科尔沁的势力,又谈到在阿济格、多铎、豪格、硕托、硕塞等宗室大将陨落后,清朝宗室已渐渐衰弱。
接着话锋一转,她却说多尔衮、济尔哈朗以摄政王之尊,嚣张跋扈,顺治小皇帝毫无权力,孤儿寡母如履薄冰。
至此,字里行间勾勒出的是带着两个孩子,受尽苦楚,思念着远处的情郎的女人。
接下来,她才提出建议。
她愿配合王笑一起除掉多尔衮、济尔哈朗、代善、阿巴泰、博洛等宗室,除掉清廷中所有“顽固之徒”,并携剩下的清延文武百官归降,让科尔沁部、八旗军助楚朝攘定天下。
唯有两个请求,一是让福临自去帝位,上表称臣,退回关外,降为汗王;二是王笑登基称帝,让她与淳宁并立为后,以全她刻骨相思、爱子之情……
哪怕王珍也知道布木布泰所言不实,但她这封信依然给人留下了一种知书答礼、心向王笑的感觉。
“我们所谋的,就不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王笑摇了摇头,道:“她骗我们的,这种条件能信吗?”
“为何不信?”王珍道:“这完全符合我们和她的利益。你说建虏还有一战之力,恰是因为如此,她还能把那大清朝卖个好价钱。但这女人属实有气魄,要卖就卖个干干净净。”
他说着,转头又看了王珠一眼,似乎想让王珠也开口劝一劝王笑。
王珠却不说话。
王珍只好继续道:“她的目的很明确,想要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成为关内的皇帝,一个继续在关外当汗王……你若不愿意,也不妨先答应下来,等除了多尔衮等人我们再想办法。”
王笑道:“大哥还不明白吗?她绝不会这么简单,我们懂得以后再想办法对付她,她就不懂保证自己的利益吗?”
“在我看来,她对你确实深情……”
“不是你们想得那样。”王笑有些火大,恼火道:“当时的情况也不是她说的那样。”
“那是怎样?”
王笑站起身,踱了几步,道:“我说过吧,我并不想当皇帝。”
王珍道:“这已经不是你想不想当皇帝的问题,这是如何尽早使天下人免于战火的问题。这两年每有逃人从北方逃到山东,你知道他们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但这些能逃到山东的逃人不过十之一二,多少人还……”
“大哥,我今天过来不是和你讨论这些的,我是来告诉你,不要理她!”
“你的顾虑是什么?”
“别的且不说,那女人不是善茬,若她稍有机会,必要害我的眉儿与芊芊。”
王珍道:“这些都是后话……”
“我说了,不要理她!”
屋内安静了一会。
王珠端起一坛酒,倒了三碗。
王珍饮了一口酒之后,叹息了一声,缓缓开口说起来。
“汉文帝刘恒,是汉高祖皇帝第四子,乃由薄姬所生,地位并不高,初封为代王……”
王笑不明白王珍为什么开始说起这种不搭噶的事,皱了皱眉,默默听着。
“《史记》上记载,‘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意思是,汉文帝还是代王时,他的王后给他生了四个儿子。但在他成了皇帝前,王后死了,他即位后这四个儿子相继病死。之后,公卿请求册立太子……”
“大哥想说什么?”
王珍不着急说自己的意思,继续说着故事。
“先说汉高谊刘邦死后,吕后当权。吕后想要刘吕一家,极力促进刘吕联姻。把吕家的女儿都嫁给了刘家。刘恢、刘友、刘建等不愿意娶吕氏女,皆遭清洗。
当时戚夫人被削成人彘,汉惠帝刘盈几乎是被吕后活活吓死。薄姬与代王母子却能安全到达封地,我认为,代王后极可能是吕家女。
但吕后一死,太尉周勃与陈平谋划,诛灭了诸吕。群臣认为当时的少帝并非汉惠帝刘盈亲生,于是废少帝,准备拥立新君。
周勃手握重兵,又诛灭吕家,最怕的就是吕氏秋后算账。不仅是他,彼时汉朝的反吕派都有这个顾虑。恰在此时,代王王后‘卒’了……”
王笑听到这里,脸色一变,看向王珍的脸色已有怒意。
王珍却恍若未觉,继续道:“代王王后的死或者是意外,但她一死,周勃与郡臣便决意立代王为帝。代王进京,周勃说有点事想告诉他,周围大臣说有事当面说,周勃不愿当众说,就没有说什么事。
当夜代王入未央宫,有谒者十人持戟卫端门,曰‘足下何为者而入?’代王又召见周勃,之后谒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而听政。
很显然,周勃释放了一个信号。代王……也就是汉文帝,他也不是傻子,他当然要考虑周勃想和他说什么,于是‘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
王珍说到这里,举些碗缓缓饮了一口,叹息道:“史书上寥寥数笔,其余事情或许皆是我的臆测。但……我就明明白白说吧,我认为汉文帝能登上帝位,亲手杀死了他的结发妻子,以及与她所生的四个儿子。”
他没有去看王笑的脸色。
王笑脸上已是一片铁青,勃然大怒,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不愿做什么狗屁皇帝。”
王珍道:“我也说过,现在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
王珠终于开口了,道:“大哥,三弟既不愿称帝,你何苦再说这些?”
王珍摇了摇头,道:“我想说的,不是皇位有多肮脏,不是争皇位有多残酷。我想说,我认为汉文帝是古往今来最好的皇帝。他或许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却可谓百世帝王之师。”
“够了!”
“世人皆言‘三代以下之主,汉文帝为最’,但我认为,汉文帝不逊于任何一个开国之君。‘经天纬地’曰‘文’,汉文帝以庶出之身,不费一兵一卒便平灭相乱,使天下免于干戈,不仅是手腕高超,而且是功绩卓著,此谓上兵伐谋。”
“够了!”
“你觉得他除掉妻儿是肮脏?换别的皇帝呢?汉武帝花费十数年之功除外戚要死多少人?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又要死多少人,留下怎么样的祸端?自古以来,多少皇帝为了稳固皇位杀的血流成河?唯汉文帝,消血雨腥风于无形……”
王珍站起身来,正视王笑。
“你听他除掉妻儿觉得他心狠。倘若你是一个生活在汉代长安的普通百姓,你是希望因为皇位之争兵戈再起,把你全家牵扯至战乱。还是希望安安稳稳地活,迎来一个爱民如子的帝王?”
“王珍,我让你闭嘴。”
“世人想要的很简单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政治稳定,四海靖平。而汉文帝至驾崩,依然心念家国社稷。他的遗诏你读过吗?一个帝王,临死前还在担心惊扰百姓。
令天下吏民,只悼吊三日释服;毋禁娶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要让霸陵的山脉河流,都保持原貌,不许为他的陵寝更改;后宫的嫔妃,送她们回家……
代王母子五人性命,换这样一个帝王登基,岂非天下万民之大幸?”
王珍注目看着王笑,眼里带着期待之色。
他是读书人。
而汉文帝是读书人最理想中皇帝的样子,他开创的王朝,是读书人眼中最完美的理想王朝。
王珍真的很希望自己同胞弟弟,能为这世间再开辟一个那样的盛世……
“啪”的一声,王笑给了他一巴掌!
王珠倏然拍案而起,怒叱道:“王老三!”
王珍半张脸都泛了红,却不生气,反而问道:“要大哥给你跪下吗?”
“你让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
~~
靖安王府。
甘棠小心翼翼偷瞥了一眼淳宁的脸色。
她觉得,靖安王不在时,殿下和唐芊芊还勉强能相处。
如今靖安王回来了,事情反而麻烦起来……靖安王今夜该在谁那里过夜呢?
甘棠心想着这些,转头又看了看天色。
她认为靖安王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难题,故意这么晚了还不回府。
过了一会,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传来。
甘棠大喜。
——看来还是自家殿下赢了。
她兴冲冲跑出屋子,定眼一看,却见来的是唐芊芊,整张脸就垮了下来。
唐芊芊是洗了澡才过来的,头发简简单单束着,一身白衣,很是飒爽。进门时捡了捡甘棠的脸蛋。
“臭着脸做什么?”
不等甘棠应话,她径直进了屋,坐在榻上。
淳宁正坐在那等王笑,转头看了看她,眼神有些疑惑。
“你别等笑郎了,他大概有些事要处理,不会太早回来。我若是不过来,你大概又要怕他到我屋里去,不如我们俩一块睡……”
这天熄了烛火,淳宁忍不住侧过头看了一眼唐芊芊。
虽然光线很暗,但只看轮廓,她也不由心想……她真的好漂亮啊。
“你有孕在身,别想太多,睡吧。”唐芊芊低声道。
许是因为只有两人在,淳宁比往常更愿意开口说话,终于问出了心中的一个疑惑。
“听说,大哥前阵子去过西安了?”
“是啊,但你放心吧,我没答应他提的条件。”
淳宁低声道:“我知道,但是为什么?”
唐芊芊给她拉了拉被子,道:“自然不是为了你,哪怕我现在照顾你,也不是为了你。”
“你若不总这样,我可以给你个名份。”
“傻丫头,说这些你在我眼里也就是个傻丫头。”
淳宁又有些小生气,转过头想要不再理她。
但过了一会,唐芊芊却低声道:“我生小呆瓜之前,笑郎和我说过一个故事……那时候,我们在八达岭长城,我要去西安,他要回防山东。临别之际,我问他对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期望……
笑郎说,他以前还是个痴呆儿的时候,曾见过另一番天地。在那里,有一个国家经历百年苦难,最后却还是天下太平。用你能听懂的话来说,就像你的先祖开创楚朝,在你眼里,可是大功业?”
淳宁点点头,道:“我大楚太祖皇帝再造华夏,功在千秋,其功绩岂是一言可述之?”
出忽意外地,唐芊芊叹息一声,道:“是啊。”
她又问道:“倘若后世又有人再造华夏,却并不想当什么太祖皇帝呢?”
“岂会有这样的人?”
“你是天皇贵胄,自是不信的。”唐芊芊低声道,“这位再造华夏之人有个儿子,你可知是怎样的人?”
“太子?”
“太子不太子的。笑郎给我讲了他写的家书……这封家书的起因是,开国之后,他舅舅希望当官,于是写信求他,他回了一封信。笑郎也只记得其中几句话……
皇亲贵戚仗势升官发财、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靠自己双手吃饭的时代已经来临。翻身是广大百姓的翻身,而不是几个特殊人物的翻身……
人家骂我们没有人性、不讲人情。若他们所指的是这种帮扶亲朋升官发财的人情,那么我们便没这种人情,不讲这种人情。我们有的是另一种人情,是对劳苦大众的无限热爱……
我本人极普通平凡,同时也没有权力、没有本钱、更没有志向,来做这些扶助亲戚高升的事。望你从头干起、从小干起,不要一下子就想负个什么责任,先要向别人学习,不讨厌做小事、做技术性的事……”
王笑对唐芊芊所说的显然不仅于此。
但此时寥寥数语,淳宁依然感到了巨大的震撼。
她自小听过的道理就是,汉高祖借吕氏外戚而得天下;汉文帝借薄氏外戚联络周勃诛吕氏;汉景帝借母族窦氏之力;汉武帝妻族则是卫青、霍去病……
她极难想像那所谓‘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并有人能如此坚定的执行。
今日之前,她很难相有真有人不愿当太子……
唐芊芊又道:“我不知道你能否感受到那种志向……但我并不想替小呆瓜去争什么皇位。
笑郎故事里说的那种伟岸胸怀,他自认为是做不到的,小呆瓜大概也是做不到,但总之,我和笑郎既见过或听过那样的理想,皇位在我们眼里,也就不那么值钱了……
我不希望让自己的儿子为一个不值钱的东西,浪费掉一辈子。他以后又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的。”
淳宁默然了一会。
唐芊芊话锋一转,又笑道:“当然,他若是想要,以后自己去争罢了。而谁若是为了那位子想害我们母子,我也不是吃素的……”
最后这一句话大概是为了稍微敲打一下淳宁,她语气里却还带着一些调侃的笑意。
淳宁依然还有些困惑,抚着肚子,陷入了思索之中……
第942章 纸包火
随着王笑回到济南,局势似乎一下子平静下来。济南百官在平静中却保持着紧张又忙碌的氛围。
战后的许多事要做,粮食也要收,黄河还在治……这种时候,王珍以及一部分官员却被王笑贬到河南山区去了。
旁人只道这又是在布什么局,敢问的人不多。
唯有唐芊芊隐约猜到了一点。
“你是因为大哥擅自到西安和谈的事惩罚他?”
“差不多吧。”王笑含糊地应了一声,道:“让他这个士大夫、读书人到山野里去,接受一下贫苦百姓的再教育……”
他说着,似乎又想到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
有些东西他以前不懂,至此才算是有了一点点的体会。
——对比起来,自己遇到的这点小麻烦算什么……
唐芊芊道:“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话,若因为他想让你当皇帝你就罚他,这楚朝文武百官十之八九皆可罚。”
“问题从来不在于他们想让我当皇帝,我如今与这楚朝的皇帝有区别吗?”
只有在唐芊芊面前,有些话王笑可以实话实说。
“皇帝对我来说,已经只是一个名义问题了。我早已是这个割据政权实际上的皇帝,叫靖安王,或叫皇帝、红帝、蓝帝,有什么不同?他们心里清清楚楚,我不可能把权力再下放给周衍……
我也与你说过吧,我要这天下按我的意愿来构建,他们也知道我的意愿,但还是这样做,为的根本不是我的这个帝位,而是他们的意愿。
罚他们,为的是杜绝有人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名义而试图左右我,逼着我害这个害那个。罚他们,因为他们在我身边这么久,却还放不下士大夫的那一套……”
唐芊芊道:“大哥不傻,他能不明白你的志向?”
“他想要明白,但还是不明白。我和他说过我的想法,他说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以周礼治天下,他觉得我想做王莽。”
王笑说到这里,拍了拍唐芊芊的手,叹道:“也唯有你懂我。”
“因我是义军出身吧。也许有朝一日,大哥他们也能明白的。”
“他其实也知道皇位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名义,只是一个称呼问题。知道他真正在乎的是什么吗?”
“继承人。”唐芊芊道:“他们心里清楚你不可能放下权力,所以他们在乎的也不是你称不称帝。
你和他们说不通,不是他们太笨,而是立场、念理不同。他们必须要明确,谁将继承你的基业?这才是他们真在乎的。
在你的立场而言,当了皇帝,得到的权力并不会更多,有害而无利。但唯有一点……你登基称帝,他们便可请立太子了,毕竟在其眼中,储君乃国本。”
王笑道:“储君乃国本……我以前就不明白储君有什么重要的。”
“对你而言不重要,对你每一个臣下而言却都至关重要。你总是亲自去打仗,他们难道不担心若有了万一,以后要怎么办吗?这些人为了拥扶你,已经得罪了周衍。绝不愿在你死了之后由周衍掌握权柄。这个问题不解决,他们心中永远难安。”
“我没那么容易死。”
王笑说这句话其实没什么底气。
这次在山西,算是最不危险的一战了,依然都有身边的士卒死掉……
唐芊芊握紧了王笑的手,又道:“周眉也有了身孕,她若是生了一个男娃。你必然要面对选择……大哥、二哥他们或许不像别的臣子那样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但你不告诉他们你想要立哪个孩子,他们如何知道往后要怎么做?”
王笑闭上眼,又想到王珍那天夜里对自己说的话。
——“唐芊芊的儿子、布木布泰的儿子,你总得立一个。哪怕不登基称帝,立为世子也好。你立了,所有文武便得心安,知往后该如何行事,我们可收服一方势力,尽早平定天下……”
唐芊芊虽不知布木布泰之事,其它方面却看得明明白白,又道:“说起来,你麾下文武,一部分楚朝旧部大概是支持周眉,如此往后就算改朝换代,他们至少面子上好看。但你的嫡系、新政的受益者们,只怕都更倾向我这边。当然,若依你的心意,是都不想立吧?”
“我很清楚我想要做什么。”王笑道:“我想做的,眼下的环境条件都还不允许,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改变不了太多……但我今年十九岁,若我能活到六十岁,还有四十年的光景,我要用这四十年改变一部分人的想法,选出一个继承人。
若能有三代人,用百年光阴,也许能构建一个我想要的世道。这才是我说的开三百年太平之始。
而教化比征服要难,难得太多了。这才是我一再向大哥二哥强调不愿作皇帝的原因。我已有帝王之实,若再冠以帝王之名,再想扭转世人的观念就更难了。
这就好比,有人不想要生孩子,他父母逼着他成亲他也不愿意,因为他一成亲,他父母就一定会再逼着他生孩子,死活也说不通。
称不称帝于我只是小事,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往后的权力如何传承才是关键。我们的儿子才出生、眉儿只是有孕……他们就已然闻风而动了。
但在我心里,我死后继承这份事业的未必要是我儿子,甚至最好不会是我的儿子……”
唐芊芊道:“若有朝一日,最能继承你这份志向的是小呆瓜呢?”
“他总不能是在太子或世子之位上继承这份志向吧?”
王笑道:“一旦这个名份确定下来,无数人就要拥趸在他身边,把我们的儿子变成一个为了皇位不择手段之人。
我想走的路,比成为一个皇帝要难得太多了。就是我自己坐在靖安王这们位置上了,也无法保证能一直坚守本心。
有时候连我也在想……干脆算了吧,世人只想要一个皇帝,那就给他们一个皇帝。何苦想要去改变什么呢?我也就活这几十年,何必去操心百年之后的事?
以前没走到这一步,不明白这要有什么样的大意志……我终究没那么伟岸,差得远了。”
“那笑郎为何还要坚持呢?”
“是啊,但那和清王朝又有什么质的不同呢……”
……
其实王笑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这些都还不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国本之争如今也只是初现端倪而已。
天下平定之后,才是它真正拉开序幕之时。
到时让他们去争好了,那个过程才是洗涤世人思想的战场。
真理越辩越明嘛。
要怎么做他心里很清楚。
目前而言,摆在他眼前却有个小小的麻烦,布木布泰这样跳出来,自己那个秘密怕是瞒不住淳宁和唐芊芊了。
就算把王珍远远地打发掉了,但还担心有别人跳出来……
~~
这天与唐芊芊在书房聊着这些,两人确实是琴瑟和鸣的样子。
等处理了几桩公务,傍晚时他们转回后院,却见左明静与顾横波正好过来求见。
王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在左明静脸上。
她又清减了一些,虽穿着官服,却还是一副温婉的气质。
但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看向王笑,眼神中却显出焦急之色。
王笑会意过来,她有话要和自己说。
他再看到顾横波的表情……这女人又在犯花痴了。
只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唐芊芊却也察觉到了什么,却不愿回避。
“怎么了?”
“靖安王,这里有几封要紧的公文。”
王笑点点头,走上前接过。
他故意碰了碰左明静的手指,冰冰凉凉的。
她颤了一下,如触电一般把手抽了回去。
王笑又盯着她的眼睛,觉得她有些慌张。
……
公文上的内容说的是,锦衣卫发现有一股建虏的细作扮成逃人进入了山东。时间是在山西之战前。
这股人并不是建虏特地培养的军中精锐,而是入关之后从逃人中挑选的,家中却都有亲属被控制在建虏手中。
因籍贯、家境等情况都核对过,朝廷这边依例将他们打散安置在山东各地。
这样的情况本就难以避免,但就算有细作散在民间,武器也没有,权力也没有,想来也闹出不什么乱子。
这次山东腹地遭到袭击,许多细作便趁乱换了一个身份。
其中已有人混进济南城,开始四处联络……
王笑看到这里,翻了一页,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靖安王……靖安王……殿下她……”
甘棠勿勿跑来,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王笑快步冲回淳宁屋中,只见淳宁正坐在那,手里捧着一封信,满脸都是泪水。
“眉儿……”
淳宁从信纸间抬起眼,开口想说些什么,嗓子却是哑的,好一会没有声音出来。
王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完了,兜不住了……
~~
秦山河从皮岛回来后,在济南城置了一个宅子,把他妻子塔尔玛和一双儿女都安置在这里。
他虽然没说,但有一种……我在外领兵,留妻儿在济南以示忠诚的意思。
这宅子在济南内城的城根附近,离秦家人的宅院都很远。门外也并未悬挂“秦府”的牌匾,连灯笼上也没有贴字。
秦家并不喜欢秦山河的这个满洲媳妇,平素从未有来往。
塔尔玛反而喜欢这种无人打搅的清净。
她这一辈子眼看着母亲被其亲弟弟凌迟处死,两个姐姐一个被丈夫亲手杀害,另一个被逼成疯子。她自己的丈夫也是与家族恩怨难解。
人情往来这种事于她也是大可不必了,这辈子也就想安安静静抚养两个孩子长大。
这天,塔尔玛正在院里带着一双儿女玩耍,一旁的嬷嬷说着小公子以后入讲武堂读书也当大将军。
“当什么大将军。”塔尔玛摇了摇头道:“我不愿他当将军,连官也不愿他再当……”
话到这里,有嬷嬷上来通传了一声,打破了这个院落的清静。
来的是羊倌家的夫人巴特玛璪。
巴特玛璪是塔尔玛在济南少有的朋友之一,以前在沈阳时算是她的舅妈……后来两人又一路从沈阳逃到济南,算是同经生死。
此时巴特玛璪脸上却满是忧虑之色,拉着塔尔玛进了屋,低声道:“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才来问问你。”
“怎么了?”
“有人找到我说,羊倌在京城被捉了,淑侪也被牵连了。他说能替我把人救出来,但要我帮他们做一件事……”
“谁捉的?又是谁要帮你救他们出来?”
巴特玛璪低声道:“当然是清朝的人捉的。但却不知是派人来联络我的,传话的人很神秘。”
塔尔玛又问道:“他们要你帮忙做什么?你可别乱来。”
“他说,靖安王在清廷留下了一个儿子,孩子的母亲身份不一般,让我来问一问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儿……儿子?”
塔尔玛身子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板泛上来。
她记得,那日在盛京清宫,自己被带到了秦山河与王笑面前。
当时在那里的,还有布木布泰……
“福临在哪?!”
“放我们走,我把福临还你。”
“王笑,你敢背叛本宫?你交出福临,本宫让你跑两百步。这是本宫最大的让步……”
那两百步,塔尔玛已忘了自己是怎么跑下来的。
漫天都是箭雨,秦山河护着她,背上中了一箭又一箭……
等最后跑出来,她看到王笑怀里抱着一个死去的姑娘。
当时塔尔玛觉得,在那场亡命狂奔中,自己比她幸运……
巴特玛璪又问道:“你知道是谁和靖安王生了儿子吗?”
“我……我……”
塔尔玛再次想到了布木布泰看王笑的眼神。
她没有忘掉布木布泰那带着巨大恨意的话语……“王笑,你敢背叛本宫?”
“她为什么要让你来问这件事?”
“我不知道,那人说,只要我问到了,他们会救出羊倌和淑侪……要不,我去告诉靖安王?”
塔尔玛喃喃道:“她自己生的儿子,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为什么要叫你来问?”
巴特玛璪道:“那人还说,这件事不难问的,秦帅知道,蔡将军知道,当时还有十余人和靖安王一起从皇宫逃出来的……”
塔尔玛又是浑身一颤,往后退了好几步。
“为什么?我们不想再掺和到这些事里啊……为什么她还要来逼我?为什么?”
巴特玛璪其实已经猜到了一点。
对方特意说了,王笑是从皇宫逃出来的,又说那女人身份不一般……
“是……庄妃?她到底要做什么?”
“你来见我……只怕已经上当了……”
话到这里,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夫人,有锦衣卫的官爷想问夫人几句话……”
~~
德州。
“秦帅,有人射了一支信箭过来……”
秦山河伸手接过那封信,只见上面写着“秦山河亲启”几个字。
他有些冷笑,拆开了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是满文。
——无聊的离间计……
脑中这个念头才升起,他看着信上的内容,脸色却是逐渐郑重起来……
~~
河南,杞县。
蔡悟真从亲卫手中接过信,皱了皱眉,问道:“谁送来的?”
“不……不知道,卑职解手回来,就看到它钉在树干上……”
蔡悟真低头看着信封上的字迹,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他似乎想把信撕了,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收起来。
这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到最后还是在烛火下把这封信缓缓拆开。
映入眼睛的头三个字就让他感到了心境复杂。
“爹错了……”
~~
朝鲜,汉城。
何良远盘膝而坐,捧着茶饮了一口。
他对面坐着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名叫崔迟川。
崔迟川曾参与朝鲜政变,一举把李倧推上国主之位,“奇谋密计,多出其手”,为靖社一等功臣,封完城府院君。
这样的‘从龙功臣’,仕臣也是飞黄腾达。
但其后,他主导了“丁卯主和”“丙子主和”,成了朝鲜清流眼中的小人,将其视为秦桧之流……
此时两人对谈,免不了再次谈起这段旧事。
何良远叹道:“当年丙子胡乱,崔公力主和谈,毁尽一世清名,惜哉。”
“个人荣辱,何足惜哉?”崔迟川亦是长叹一声,道:“惜者,家国蒙受大辱,屈于胡虏之下。”
何良远道:“我是知崔公为人的,南汉山城之役,孤城守围四十余日,命脉断绝。贵国主若守匹夫之节,则宗社必亡,生灵必尽。崔公一力主和,使宗社得以延其血食,生灵得以免于鱼肉,实为大功一件。”
是客套话也好,是真心也罢,崔迟川却不愿受此夸赞,摆了摆手,带着喟叹的口吻道:“当时金叔度主战,在国主面前将我写好的国书撕裂,痛哭不已。何公可知我是如何应的?朝廷须有裂坏此书之人,而如我者亦不可无也。”
何良远点点头,道:“是啊,我等为臣子,有人须主战,有人须主和。皆是为生黎社稷,何有忠奸之分?”
他亲手倒了一杯酒敬崔迟川,道:“丙子胡乱之后,建虏要求朝鲜出兵攻打我大楚,是崔公一力斡旋,消解此事。又多次为我大楚军民归朝,暗递情报……为此,崔公被建虏押往沈阳拘禁六年,犹不改一片丹心。
此番建虏令朝鲜出水师攻打山东,又是崔公出面阻止此事。朝鲜人骂你是‘亲清派’,是小人,是奸臣。如此种种义举,是吗?!他们不知,我何良远身为楚臣,却知你高义,这杯酒,聊表敬意。”
回想起被拘禁在沈阳的光阴,崔迟川神情更悲,用颤巍的手捧起酒杯饮了一口,作了一首诗。
“完璧微功何足称,负荆高义是难能。丈夫心事如春水,肯许中间着点冰。”
两人虽一个是楚朝人,一个是朝鲜人,但文化相通,其实极为契合。
在何良远眼里,崔迟川比如今楚朝许许多多人都更像汉人士大夫。
——朝延里真是太多粗鄙之人了,远不如朝鲜士大夫高雅。
寒暄到这里,崔迟川谈起了今天来见何良远的正事。
“贵朝靖安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天佑华夏啊……靖安王屡建奇功,已杀得建虏胆怯矣。老夫在沈阳时有一旧识,今日方至汉城,言建虏宗室已有投降称臣之意,何公可愿见他?”
何良远闻言,又惊又喜,瞬间站起。
“崔公所言……可是真的?!”
……
这夜话到最后,崔迟川苍老的脸上也泛起些期盼与喜色来。
“老夫恐是时日无多了,有生之年若能见到华夏中兴,朝鲜不必再屈膝与胡虏,死而无憾矣……”
~~
济南城,靖安王府。
王笑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布木布泰写给淳宁的信。
这又是一封长信,详详细细地记录了他在永福宫里那些事……活脱脱是一部清宫秘史……
这信还不止一封,秦小竺和缨儿她们也都收到了……
王笑觉得自己的思路都一下被打乱。
家里几个女人哭哭啼啼的,让他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想事情。
秦小竺说要去京城把布木布泰杀掉。
缨儿问他“少爷,真是这样吗?”
钱朵朵倒是还好,一直低着头。
淳宁和唐芊芊似乎是生气了……
王笑倒也能理解她们,她们那么好强,发现自己的男人被人家……
“好烦。”
过了一会,有锦衣卫番子上前,王笑忙问道:“查到了没有?谁把信递给淳宁的?”
“禀靖安王……还在查,应是知事院中某人……”
王笑挥了挥手,愈发不悦。
接着又是顾横波过来求见。
顾横波偷眼看了王笑两眼,眼神里却还藏着一点兴奋之色。
“靖安王,下官查出来了,是姚容给殿下递的信。”
“姚容?这是谁?”
“是知事院司员,也是忠勤伯的孙女。”
王笑道:“姚文华的孙女?”
他不露声色,又问道:“锦衣卫都没查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顾横波道:“事情一出,下官就觉得是姚容所为,故而有所留意。”
“知道了,你做得很好。”王笑点了点头,道:“让明静来见我。”
“左大人正在见殿下。”
王笑心知肚明,这顾横波就是故意挑这个时候来见自己。
这女人看起来就是一副乐得看自己后院起火的样子。
……
顾横波确实对王笑后院起火感到雀跃。
她知道自己火中取栗的时候到了。
前阵子一直打仗一直打仗,她一生技艺毫无用武之地,都快急死了。
现在可不一样了,王笑一直风平浪静的后院可算乱起来了,女人们勾心斗角……这才是她擅长的战场啊。
她就知道姚容那个蠢姑娘迟早要捅出事给自己收拾,却没想到能捅出这么大的事来……这个真是意外之喜。
“靖安王,下官觉得,殿下她们并非是在生你的气……更多的还是在心疼你。”
第943章 合纵术
顾横波壮起胆子,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缓缓伸出手给王笑揉着头。
她力道虽不大,手法却着实不错。
王笑似也感到放松不少,手也放下来,闭着眼陷入沉思。
顾横波于是轻声说道:“依下官看,那坏女人就是故意要气殿下,让靖安王与殿下之间有隔阂呢。”
王笑像是睡觉了一般。
顾横波低着头,一缕碎发轻轻拂在他的脖颈上。
她故意的,今早特意洗的头,抹得桂花香膏,十分好闻。
但她也只敢做到这一步了,王笑没有反应之前,她也不敢再有别的动作……
看王笑不应,她又继续说道:“但她看错我们殿下了,殿下宽弘坚忍,岂是她能估量的?更何况殿下对你的情深似海,一定是不会中她的计。
左大人说,殿下是因想到靖安王你孤身陷于境界,九死一生,这才伤心难过……下官也斗胆劝一句,靖安王万不能以为殿下是在生气。”
“我知道。”
“靖安王是不是觉得……不好亲自与殿下她们开口解释吧?”
“嗯。”
顾横波咬了咬唇,小心翼翼道:“此事……不如交给我去办吧?我毕竟是女子,有些话好说,又知靖安王心意。”
“你要怎么办?”
“下官一定能化解殿下的心结,让王府重归安宁。其实,这也是一个让殿下与芊芊姐和睦的机会呢。”
纤纤玉指轻轻按在王笑的额头上,王笑点了点头,指了指案上的那封长信。
“你也可以看一看。”
顾横波开心地抿嘴笑了一笑……
这千里江山,男儿们执戟厮杀是一个战场,但在这后院宫闱之中,也有另一个战场。
在这个宫闱战场上,那个女人从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出手就展示出了霸道的手腕。
——你强横如秦,当自己是秦宣太后么?但我顾横波却可效仿那合纵六国的苏秦……
~~
顾横波如一只穿花蝴蝶般飞舞起来。
“左大人,下官知你正为殿下忧虑,但比起殿下的心境,她的处境更让人忧虑。布木布泰若携建虏百官归降,其势只怕尤在殿下之上。此不仅为宫闱之争,更是朝堂之争、国本之争,殿下势弱,我们该劝她与瑞朝七殿下同心协力、阻止此事……”
“秦将军息怒,那坏女人确实可恶,但秦将军暂时如何能杀得了她?眼下要防的,是有朝一日她抢走靖安王。不过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王府里几位夫人们能团结一心,一点机会也不给她……”
“缨儿夫人不要慌,殿下和芊芊姐一定不是在生靖安王的气。靖安王有什么错呢?都是那坏女人害的,这种时候我们该劝她们和睦,靖安王自然也不会再烦恼了……”
“其实在靖安王眼里,朵朵你是最乖巧的,但只有和乖巧是不够的,要是你也能劝一劝殿下和七殿下,靖安王一定会更疼你呢……”
把左明静、秦小竺、缨儿、钱朵朵联合起来并不难。
顾横波的策略也很简单,她要把她们各种各样的情绪全都化成对布木布泰的愤怒和忌惮。
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唐芊芊和淳宁了,她很紧张。
但她还是鼓起胆气去见了唐芊芊。
唐芊芊态度并不友善,直接问道:“我听说你上窜下跳的,还在猜你敢不敢来见我。”
顾横波一上来气势就弱了不少,道:“我想为靖安王分忧,想替他劝一劝七殿下你。”
“你何必呢?你这般相貌才情,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顾横波有些害怕。
“是我心气太高,没有七殿下的命,却有七殿下的眼光……”
“就这么想跟我抢男人吗?”
顾横波更怕了,但还是抬起头看着唐芊芊,脸上是人畜无害的表情,很是诚恳地说道:“我……我不敢和七殿下抢,是布木布泰那种女人才想从七殿下手中抢过靖安王……我只想服侍靖安王和殿下……我很听话,也很好用的。”
见她一副漂亮又乖顺的样子,唐芊芊倒也没有什么罚她的心思了,只是轻声叹息了一声。
“你自以为很聪明,却用了最笨的办法,笑郎喜欢的是平等的恋爱啊。”
顾横波似懂非懂。
她从忆事起,就不知所谓平等为何物……
但在一刻,她已经知道,自己这次是找对人了……一定要巴结住她才行。
“其实,以七殿下的聪慧,自然是明白该如何应对布木布泰,但似乎是心中还有气?”
唐芊芊没有回答,低着头,手指捏着一封信纸。
顾横波接着劝道:“靖安王当时也是没办法……”
“他去辽东为的是周眉,又不是为我,何况这件事他本该早点告诉我。现在他不来亲自向我解释,却派你来当说客,还想让我和周眉陪他相敬如宾?美得他。”
顾横波一番说辞还未开口就被唐芊芊揭破,连忙惶恐地低下头。
唐芊芊又道:“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想混水摸鱼?真当我心软不会对你下手?”
顾横波又是一惊,知道自己这次是磕到硬石头上了。
她想要退出去,但又想到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今天退出去,往后再想巴结唐芊芊可就难了。
——拼了,她再聪明,就不信她没有怒气。
泪水说来就来,顾横波很快就呜咽大哭起来……
“呜呜……七殿下……你误会靖安王了……此事是我自作主张……靖安王那等人物,我爱慕至深,却被那坏女人那样玩弄……呜呜……想到那坏女人,我心里就好恨……公主殿下怀着身孕又被她这样设计激怒,靖安王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现在也是心乱如麻……我这才来求见七殿下……只有七殿下才能稳住局面……”
“够了。”
“呜呜……那个坏女人……布木布泰……她还敢生个儿子,还敢在七殿下你之前,她……”
唐芊芊手中的信纸忽然被撕裂开来。
她皱了皱眉,想要克制住的怒气再次被撩拨到心头,冲击着她的理智,又让她无比冷静。
顾横波不知何时已爬到她跟前,可怜兮兮地拉了拉她的裙摆。
“七殿下,公主殿下和靖安王也好可怜……你别生他们的气了好不好……你最聪明了……你明白的,我真的是为你们好……别生气了……”
~~
王笑坐在榻上,小心翼翼地抚了抚淳宁的头。
淳宁就抱着膝盖坐在那。
他不知道怎么劝她了。
淳宁显然并不是在生他的气,甚至总说:“夫君,是我欠你太多了……”
恰是这样的情况,让王笑更加担忧。
“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
淳宁哭得更厉害了。
“我也知道……我想好好保重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我忍不住……睡不着……夫君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是我好没用……”
王笑知道,或早或晚淳宁都不至于如此,她一直以来都是很坚忍的女子,偏如今正是她妊娠反应最严重的时候。
道理她并非不懂,偏就是越懂,她越容易被各种情绪左右……
夫妻俩独坐了好一会,淳宁每次看王笑都忍不住哭出来。
有推门声响起,王笑转头看去,见到是唐芊芊进来了。
“芊芊。”
唐芊芊没说别的,低声道:“你先出去吧,她越见你越难平静。我了解她的心情,我来照顾她。”
“嗯,拜托你了。”
“放心吧,没事的。”
“你呢?”
“我还能怪你吗?”
……
王笑走出屋子,看到自己的女人们都站在那……觉得好尴尬啊。
她们相继走进屋,路过王笑身边时,秦小竺轻声哼了一声。
钱朵朵偷眼看了王笑一眼满脸绯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果然还是缨儿最乖,低声说了一句“少爷,没事的,我们知道怎么劝殿下的……”
左明静竟然也在,路过时飞快低下头,不与王笑对视。
王笑走出院门,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石径上,顾横波正站在那,看到王笑就是眼睛一亮,迈着小脚轻快地跑上前。
“靖安王,下官不辱使命,办成了啊。”
“是吗?真没事了?”
“嗯,殿下眼下需要的不是宽慰,而是斗志。”
“是么……”
顾横波又是一点头,道:“靖安王放心,七殿下一定能能安抚好她的。”
她抬着头看着王笑,眼底满是温柔的光,又道:“这些家中闲事就有我来替你打理好吧?你有那么多事要忙,不必再因此烦神了。”
王笑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唔,你很好,想要什么赏?”
顾横波知道他不会再舍得把自己丢给唐芊芊带去西安了。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人家……想要你与人家……”
“别闹。”
王笑抬手把她的脸轻轻转到一边,径直走开了。
顾横波捧着脸站在小径上回头看去,眼中却是喜意更甚……
~~
秦玄策押着数万俘虏到了齐河县,才转回济南就得到了王笑的召见。
两人却是在街边随意找了一家小酒楼说话。
“这一仗打过瘾了吗?”
秦玄策“哈”了一声,道:“你说呢?我被方明辅撵了那么久,等秦小竺带主力来打……呸。”
“建虏要投降了。”
“什么?”秦玄策嗤之以鼻,道:“怎么可能?”
王笑皱了皱眉,道:“我们一起从沈阳回来的,你不问我后来藏在哪?”
“我想问啊,问了有区别吗?你不是藏在什么‘尔’家里就是藏在什么‘鄂’家里,我问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名字记得住吗?”
“我藏在皇宫里,和他们的太后生了个儿子……”
秦玄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大玉儿?”
“嗯,大玉儿。”
好一会儿之后……
“王笑,你过份了。”
“问题是,大玉儿看爱新觉罗家情况不妙,想要投降过来。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秦玄策一时也没想好,沉思起来,过了一会,道:“这次是你问我的啊?”
“嗯,我问你的。”
“还是你先说你怎么看。”
王笑哂笑一声,道:“局势变了知道吗?我们以前打仗,打的是硬碰硬。没有人觉得我们能成势,一个个骨头硬的很。往后就不同了,等收复京城,再打江南,你且看看会是什么样子……但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这种软仗比硬仗更难打。”
“我知道。”
“大玉儿最聪明,最早反应过来。趁着建虏还有兵势,想要卖个好价钱。想当我老婆,又盯着我继承人的位置,但这买卖我觉得亏,你懂不懂?”
“你这么说我就懂了。”秦玄策道:“都到现在了,我们又不是打不过建虏。”
王笑道:“但有些人就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
“有些人觉得战火连绵,百姓生于水生火热,不如早点平定战乱;有些人觉得促成此事,是经天略地的奇功一件;还有些人的立场天然地就倾向于通过判断收服建虏而非武力征服……”
秦玄策道:“你这么一说,也有道理。这买卖你要觉得亏,我们可以做地起价嘛。”
“坐什么地起什么价。打江山又不是做生意,你参一股我参一股,打下的江山还不是二世而亡的隋朝。”
“那就不谈,打就是了!”
“好,明年收了粮北伐……”
“明年?一年又一年,偏要修黄河……”
王笑盯着秦玄策看着,把他盯到发毛。
“你看我干嘛?”
“今天如果是我大哥二哥找你谈,你又要听他们的支持和谈了?”
秦玄策有点烦懆,喝了一杯酒,抱怨道:“那要我怎么样?你们一个个说的都有道理,我说我就听你的,你又要我自己思考。”
“那你说,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等到明年收了粮北伐,确实有点久。”秦玄策道:“要我说,你先答应大玉儿,我们先干打多尔衮,等你收了大玉儿,让秦小竺做掉她,一了百了。”
“要是这样,小竺先被她做掉,你信不信?”
“我不信。”秦玄策道:“反正,你要是追问我的建议,我觉得谈谈也蛮好的,闲着也是闲着。但你要不想谈,那就不谈,我听你的,等明年就等明年。”
王笑饮了一口杯,道:“打江山一定要坚定,‘谈一谈也好’这种投机取巧的思想要不得。大玉儿就是要让你们有这种侥幸心理。她已经在对付秦山河了,昨天,塔尔玛和巴特玛璪因为与建虏细作联络,被锦衣卫捉了。接着,许多人弹劾秦山河通敌。”
秦玄策道:“三叔自己作孽,一辈子都陷在这种事里……”
“大玉儿这么做,一是等着以后公开我与她有儿子,塔尔玛和巴特玛璪就是人证,到时秦山河就会自动被划规到那一派,不管他愿不愿意;二是使我们军心不稳,制造内忧外患的错觉,促进和谈;三是提醒秦山河以及所有归降的辽人,关内人永远都会怀疑他们,我们通过和谈收复建虏对他们的处境最有利……”
王笑说完,道:“明白了吗?这女人会为了她的利益不停算计人心,你们要是抱着侥幸,想要省事省力地赢就会落入她的圈套。唯有坚定不移打过去才能打下一个真正稳固的江山。”
秦玄策点点头。
“明白了。”
“这下是真明白了?以后不管谁向你说的天花乱坠,都能不被动摇?”
“真明白了。”
“好。”王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朝中文武大半部分不像你这么聪明,有些人死活不愿意明白这道理,或者是懒了、累了,不愿意继续打仗了,或者是嫌现在的功劳还不够高,想往上踮一踮,死之前谋个公侯……我却不能一个一个去说服。”
“又要杀鸡儆猴了?选哪个?”
王笑缓缓道:“你说……姚文华怎么就这么能活?”
……
王笑见过秦玄策之后没有直接回府。
他又去了城北的军营。
因为山西之战而抽调出的两万余兵力一部分被派去驻守新得到的上党地区,余下五千余人看管着数万俘虏,兵力再次紧张起来。
王笑在营中逛了逛,又找了几个老卒随意聊了几句。
“哪里人啊?”
“西道沟人。”
“想家吗?”
那老卒也不知道自己前面的就是靖安王,挠了挠头,笑道:“将军……俺一年十个月没回过家了,先在德州打了一年,接着到甄城抗洪,又到山西,再到潍州,沂南,现在到了济南……做梦都做到俺娘跟俺媳妇哭咧。”
王笑有些愧然,道:“再等一等,再练一支新军,轮调你们回家收粮。”
“真的?!去年年底就说放我们回家过年咧……”
远处有快马狂奔而来。
“报!急报……”
~~
“博洛作出固守太原的假像,实则已率大军西进攻打瑞朝,进军神速,半月内连破十一县,我们收到消息时,他已攻至运城,如今只怕已经在准备西渡黄河了……”
夏向维看了情报,对着地图分析到这里,王笑打断道:“只怕已经渡过黄河了。”
“这么快?”
“他们收缩回太原时,只怕就已打定主意攻打瑞朝。我离开山西,想看看他们敢不敢趁机继续攻打上党,他们不敢来,很可能当时就在准备西进。这一仗他们要打时间差,出其不意,不给我们援救瑞朝的时间。”
夏向维有些震惊,道:“瑞军该有准备才是……”
“唐中元打算放弃山西,关中天险就失了大半,建虏能不能一举灭瑞朝,关键就在于能不能抢渡黄河。多尔衮不会想不到这个问题,以有心算无心,唐中元必败。”
夏向维道:“我也没想到建虏会舍近求远,居然去打西安。”
“是啊,谁都没想到……”
王笑也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有些走神。
帐中诸将各自议论起来。
“要说,唐中元也是活该,他要是答应和我们一起守山西,太原会丢吗?能让建虏一下打到家门口吗?”
“只怕他还做着让我们和建虏你死我活的美梦,没想到建虏这么快被我们打败了,嘿,调转马头去打他……”
“多尔衮这次是想从潼关出兵打我们了?”
“狗奴真他娘窝囊……”
“依我看,我们抽调一支兵马堵住潼关天险,让他们打去……”
“从哪弄再一支兵马去守潼关?”
“娘的,潼关要丢了,河南又是一马平川……”
接着,帐中有人似乎想到什么,看了一眼王笑的神色。
议论声渐渐低了下来。
“都别说了……小公子还在西安呢……”
等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秦山湖一拱手,道:“末将请命,愿率亲卫急赴西安救回小公子。”
王笑脸色没什么表情,淡淡道:“等有详细的情报再说吧。”
他招过刚赶回济南的小柴禾,低声密语了几句。
走出军议堂,抬头看去,漫天都是星星。
其实事到如今,他都还没见到过自己的儿子。
脑海中忽然想到一句话。
“爸比,你会唱小星星吗?”
……
他跨上马,准备回家去见唐芊芊。
脑海中勾勒对她的说辞。
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多尔衮打不过我,转头去打你爹了,谁叫你爹当时不肯跟我联手?
——估计那女人想要害我们的儿子……
~~
想着想着,王笑也岔了神……
大概是因为以前看过太多动画片,既定印象里,总觉得多尔衮会像个大反派一样,豪气干云地倾力全力与自己一搏。
“王笑,本王已聚集最后的十八万大军,让我们轰轰烈烈地决一死战吧!”
真希望他会那样啊。
那才是反派该有的样子。
结果,这边才反超了一丢丢,这家伙就怂了、怕了,在迂回包抄的路线上越走越远……
伤害性不大,就会让人疲于奔命……
……
还有布木布泰,本以为哪一天自己提着剑一步步走进皇宫,会看到她带着福临坐在龙椅上,守卫爱新觉罗的最后荣耀。
“本宫的大清亡了……我可以死,福临还是个孩子,你放过他吧……”
怎么能现在就想投了?
怎么能现在就已经在为投降过来以后的事做准备、还妄图把那些封建帝王家的权谋心计一股脑地塞过来?
王笑想到这里,忽然拔出佩剑一把劈倒路边的靶子。
“垂死挣扎……”
~~
这天夜里,布木布泰又做了一个梦。
她再一次梦到王笑披着龙袍坐在自己身边,仿佛当时在雍和苑……
但这一次,他是真正的皇帝了。
彼此就像那时候一样,一起运筹帷幄,除掉了一个又一个敌人……也包括唐芊芊和淳宁……
他雄图大略,在她的辅佐下,一统满蒙汉三族,疆域远超汉唐。
而她,坐在他身侧,陪他享受着这无上的荣耀,受万世称颂。
许多年以后,万邦来朝,英挺的皇太子带着几个皇子公主上前,亲手扶起满洲来的可汗,诚挚地道:“兄长,这些也是我们的弟弟妹妹,正是满汉一家亲……”
而龙椅上的王笑,回头看向她,依旧眼含深情。
“皇后……”
“叫我大玉儿……”
第944章 下半场
周衍登基称帝后,北楚原有的农业处、商业处这些衙门就升为部衙,相当于把以前六部衙门细分为十二部。
农部衙门,夏向维穿过回廊,见到一个个官员走拿着文书脚步匆匆地疾走,一派忙碌情象。
他在傅青主的公房外等了一会,待里面议事的官员离开,迈步进去。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傅青主埋首案牍,头也不抬地随口说了一句。
“傅大人,是我。”
傅青主抬起头,微微错愕了一下,笑问道:“今日怎有空来?坐吧。”
他让人去添杯茶水,夏向维谢绝了,坐了下来,道:“建虏攻西安了。”
“又打仗?”傅青主皱了皱眉,道:“不过……唐中元若能与建虏打个一年半载的,也能让我们缓过这口气。”
“不好说,老师断言,唐中元必败。我们不怕他败,怕得是他会速败。”
“速败?”
“是,建虏已兵抵黄河了。”
“这么快?!”
傅青主惊了一惊。
他手上也没太多情报,不好作什么分析,叹道:“战火不休啊,还以为能安定一年半载的。”
“是啊,倘若西安落在建虏之手,建虏兵出潼关,河南、山东又是千里平原。我们在西面可没有另一条德州防线;另外,黄河上流的洛阳、开封若落下建虏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说到这里,外面有官员拿着公文过来,被傅青主抬手挥退,示意他们一会再过来。
“此事,夏大人为何来与我说?”
“傅大人该知道,德州战事未歇,我们又接连收复河南与上党地区,以目前的兵力只能勉强驻守。粮饷亦是不足。到现在,靖安王也没决定从哪调兵去取潼关……”
傅青主眉头一皱,隐约预感到夏向维来找自己说的不是什么好事。
他打断夏向维的话,道:“你若是来问我是否能加派赋税、劳役,此事不必开口了。万万不可。”
“傅大人且听我说,山东田税已免了两年,民间……”
“民间如何?温饱温饱,如今不过是勉强抵饱而已。朝廷既承诺三年免田赋,永不加派,这么快又要出尔反尔不成?我们要吸引难民、逃人归附,洁其居、美其服、饱其食,且首重一个‘信’字,一个言而无信的朝廷,如何使民心安?今岁建虏攻西安要加派,明岁攻开封又要加派,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夏向维道:“难道就坐看西安失守,建虏兵出潼关不成?”
“我何时如此说过?要如何守潼关,兵部、军机处拿出章程守,我可曾反对?加派绝计不行。”
“若不做准备,一旦事有不谐,战火必要迁连至河南、山东。岂不比加派更苦?事有轻重缓急啊……”
傅青主摇了摇头,又问道:“靖安王如何说的?”
“老师还未有决断。”夏向维道:“这样事态紧急之际,是否援瑞,老师却迟迟不下决心,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只怕他也是为难,我这才来问一问傅大人。”
傅青主叹息一声,道:“北边和南边都视我们为大敌,步步紧逼,这一两年难熬啊。”
夏向维见他态度有所松动,又问道:“我们的兵力……”
“不行就是不行。你觉得眼下民生安定,多收一点粮没什么,但这两年……不说是穷兵黜武也是战乱不断,实则民力早已被用尽了,恰是因为我们轻徭薄赋还有民心可用。一旦加派,坏的是根基。你要知道,山东终究只是一省之地。如何受得了这样打完北面打南面,打完南面打西面?”
“我自是知道,但事情总是要解决,农部好歹给些支持。”
“马上要收夏粮了,我与诸大人商议一下,拟个章程,多分一成粮食给兵部。”
夏向维又道:“安置难民到河南之事,不如先停一停,把其中劳壮充军?”
“不先安置好他们的家口?能有战心、战力吗?”
“事到如今,怕是管不了这么多了,恳请傅大人与我一道上个折子。”
傅青主沉吟良久,又问道:“现在征兵,还来得及?”
夏向维长叹一声,道:“当年唐中元初破西安、天下震动,想来,总不至于被建虏一击即溃吧……”
~~
离开农部,夏向维有些失望地叹息了一声。
他是预想过傅青主不会答应加派赋税、徭役之事的,那就只能暂时先放弃迁难民往河南的计划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折子递了上去,两天后就被驳了回来。
夏向维很惊讶。
他再次到靖安王府求见,得到的答复却是靖安王不见……
朝廷对建虏伐瑞之事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整体的步调依然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一切照旧。
只有那位瑞朝七殿下带着她的三千亲卫赶回了西安。
夏向维觉得大部分文武百官并未对此事引起足够的重视。
但他觉得老师不应该如此啊……唐中元确实有速败的可能,怎么能不未雨绸缪?
于是他再三追问刘偀,拜托她到知事院打听。
这日刘偀回来,带给夏向维的消息却是——
“靖安王病了。”
“什么?”
“说是靖安王与那位瑞朝公主吵了一架,她负气而走,之后,靖安王就病了。”
“这不可能……老师哪怕病了,也不可能不理会此事……”
“为何要理会此事?”刘偀道:“建虏要打山西,那可是瑞朝治下之地,我们运了大量的粮食、火器到西安,又出兵助其守土,唐中元是怎么做的?我们仁至义尽了,现在建虏攻瑞,还要我们上赶着再去支援不成?”
“这是战局,不是小门小户之间的斗气,不是像你这样想的。”
“我如何想的不重要,靖安王的意思是我们大楚趁着这时候休养生息。靖安王许是在装病,那不再支援瑞朝的态度也很明确了。”
夏向维还想说些什么,猛然发现自己的妻子瞥了一眼过来。
他连忙闭嘴。
但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刘偀语气渐渐转淡,道:“你就这么热心联盟瑞朝?”
“没……没有……”
和这女人也是没什么好说的,夏向维心中忧虑,也只有独自对着地图沉思。
次日,他上衙的路上恰好遇到秦玄策打马而过。
“我要去德州一趟。”
“德州?”夏向维问道:“可是要试着击败阿巴泰部,给建虏压力,但……”
秦玄策仿佛漫不经心地,极小声而神秘地给他丢了一句话。
“你小心点,别乱作主张……过段时间要考验一批人,清洗一批人了……”
夏向维很敏锐,早已感觉到济南城有一股自己不知道的异动,马上问道:“可与前阵子锦衣卫调查秦帅家里有关?”
“嘘……你只要知道……各司其职……”
~~
京城。
“这孩子,偏要说叶赫那拉氏译作‘那拉’不好听,要译作‘纳兰’,还说以后要叫她纳兰明绣,不要叫她叶赫那拉氏的明绣了。”
说话的是尼雅哈的侧福晋墨尔齐氏。
墨尔齐氏是蒙古女子,察哈尔部的贵族之女。今日是领着小女儿进宫见布木布泰。
“好啊,那往后便叫你纳兰明绣了。”
被问到的小女孩不过只有五岁大,生得粉雕玉琢的,稚声稚气应道:“哥哥也要用这个姓哦,叫纳兰明珠,好听吧?
布木布泰显然是极喜欢她,闻言笑了笑,应道:“好听。”
一旁的苏茉儿道:“格格虽然年纪小小,却是个小才女,听说已经会写诗了。”
墨尔齐氏有些惶恐,道:“小孩子不懂事,跟着她阿玛看了些汉人的书,胡乱作的诗。”
“你慌什么?通汉学这是好事。”布木布泰转向纳兰明绣,道:“明绣把你作的诗念给姑姑听听好不好?”
“好。”小丫头脆生生应了一句,开口念道:“小楼斜阳暖,窗下读书编。羡兄才俊逸,愧我学徒然。”
这诗一般般,但五岁的小女聊能作出来倒也很厉害了。布木布泰愈发满意,随口吩咐下去,让苏茉儿去安排一下,给纳兰明珠封了个蓝翎侍卫。
“连明绣都说了,明珠才学俊逸,那孩子比皇帝长两岁吧?让他到皇帝身边,多陪陪他。”
墨尔齐氏忙不迭谢恩。
自从上次带着明绣进宫,她便知道太后娘娘喜欢自家这个小女儿,今日太后娘娘又唤她们进宫聊天,却也没想到一句话就给儿子谋了个侍卫的职责……
布木布泰温柔的抚了抚纳兰明绣的头,又喃喃了一句。
“真是聪慧漂亮了……五岁了……”
墨尔齐氏正有些疑惑。
她自己的女儿长得漂亮她当然知道,但五岁怎么了?
又听布木布泰道:“本宫上次回科尔沁时,在路上捡了一个孩子……那孩子与本宫缘分,起名叫‘玄烨’,论岁也有两岁了。”
“是……”
布木布泰眼神莫名地温柔了些,又道:“本宫想把明绣许给他,你意下如何啊?”
墨尔齐氏一愣。
她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不愿意的。
她丈夫贝勒之尊、金台吉的儿子、先弟的表亲,她自己则是察哈尔蒙古的格格,女儿配个阿哥、贝子也是使得的……配一个捡来的孩子?
哪怕是太后娘娘捡来的……
“太后娘娘,这……要不等尼雅哈出征回来了,我与他商量一下?”
苏茉儿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她知道娘娘上次就很喜欢纳兰明绣,只是觉得她比小阿哥大了三岁……如今娘娘做了决定,你墨尔齐氏还敢挑三捡四?
墨尔齐氏感到苏茉儿目光不善,连忙低下头感到惶恐起来。
没想到布木布泰却只是道:“是也不能强求,你写封信问问尼雅哈也好……”
~~
快马三百里加急。
一封家书与一封秘信以最快的速度从京城送到了蒲坂津的清军大营,交在尼雅哈手上。
尼雅哈独自在烛火下挑开封腊,渐渐动容,最后眼中显出大喜之色。
他兴奋地弹了弹手中的信纸,提笔回信。
当最后的“谢主隆恩”四字写罢,他出帐递了回信,眼中喜色依旧,回来后又接连把那封家书看了好几遍,想要烧掉,最后又收回袖中……
这夜入睡之时,一个念头从尼雅哈脑中泛起,如火星落在草蔓之中。
他忽然想到,爱新觉罗对自己有什么恩义呢?
是把自己的法玛劈成两瓣的恩义?
是把自己的阿玛活活缢死的恩义?
皇太极刻薄寡恩之人,一辈子都在忌惮压制自己。若非爱新觉罗宗室大将凋零,如今能用自己领兵吗?
哪怕到如今,多尔衮对自己有信任吗?
……
被压制了一辈子的世仇忽然如野火一般在心中燃烧起来。
尼雅哈曾以为自己忘了,但年幼时的一幕一幕渐渐清晰起来,叶赫城在大火中燃烧,
阿玛自焚未死,努尔哈赤死死勒住他的脖子,而年幼的自己领着部落的臣民跪在地上……
记忆涌上来,烈烈大火中传来阿玛的狂呼。
尼雅哈猛然惊醒。
他终于在二十余年之后继承了他阿玛以及整个叶赫那拉的不共戴天之仇。
“吾子孙虽存一女子,亦必覆建州!”
~~
西安。
“建虏渡过黄河了?!”
桌子被掀翻,满桌的盘子摔碎,菜肴洒了一地。
唐中元站起身,脸上已是悖然大怒。
然而,李柏帛、刘循、高兴生等人都听到唐中元膝盖骨上传来“嘎达”一声响。
那是年纪大了,骨头脆了的声音。
没有人就着这点小事说什么。
文武大臣跪了一地,请罪声此起彼伏。
李柏帛道:“我们并未在山西布置重兵,山西文武皆是楚朝降官,一路望风而降。建虏进兵神速,黄河守将未能及时阻止建虏过河……”
“朕是问你,建虏是怎么渡过黄河的?!”
“禀陛下……收……收麦子……”高兴生喃喃道:“眼下到了收麦子的时候,士卒都回家收麦子……得知运城被破,来……来不及……”
“收麦子?!”唐中元一脚踹飞御案,吼道:“收麦子?!”
他前阵子还很高兴,麦子快熟了,察事府又从介休运了许多粮食回来。
当时建虏楚军还在上党鏖战正酣,大瑞朝有种马上要从饥困中熬出头的样子……
一转头,措手不及地,整个防线被建虏捅了个大缺口。
谁都没有想到。
整个大瑞朝,没有一个文武官员想到建虏会突然放弃攻打北楚,偷袭大瑞……
“一群废物!”
李柏帛磕了一个头,道:“陛下,当初若联楚抗虏,何以至此?臣认为当此时节,当速派使节请北楚出兵山西,断建虏后路……”
“放屁!”
唐苙匆匆赶过来,见了殿中情形,也连忙跪下请罪。
“禀父皇,现已探明建虏兵势,博洛领六万大军从蒲坂津渡过黄河。另外,多尔衮又亲领两万大军从大同赶来,已到运城。加上山西各地降兵,恐有十万众……介休城尚未运出的粮草已被建虏劫走,建虏又四下劫掳,陕地才熟的麦子多被割走……”
唐苙还在说着,唐中元赶到他面前,抬起脚,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唐苙知道这一脚是为了什么了,翻身而起,又磕了一个头,继续道:“建虏并未马上攻打西安,而是南下准备渡过渭水,似要先打潼关……”
“潼关?!”有臣子大喜,喊道:“陛下,或许多尔衮只是想从潼关借道,攻打楚朝……”
他话音未了,整个人被唐中元一把提了起来。
“陛……陛下……”
“借道潼关?老子终于知道楚朝是怎么亡的了……滚出去!”
……
李柏帛看着那官员跪在地上,磨着膝盖一点点爬出大殿,脸上忧色更浓。
他努力整理着思絮,开口道:“看来,哪怕隔得这么远,多尔衮更忌惮的还是北楚,他这是要先确保潼关在自己手上,保证随时可以兵指河南。同时防止北楚出兵支援我们……”
高兴生抬着瞥了一眼唐中元的脸色,道:“多尔衮这狗东西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叫他有来无回……”
他确实很懂唐中元的心思。
但这个时候,没人理会他这些马屁了。
李柏帛道:“潼关只怕是守不住了……臣请陛下速调各地兵马勤王,同时坚壁清野,固守西安待援。”
唐苙道:“不可,西安城粮少,固城而守,守不了多少天的。”
唐中元却已冷静下来,负着手踱了几步,问道:“唐节回师到哪里了?”
“算时间,只怕还未到榆林……”
“太远了。”
唐中元喃喃了一声,转头看向地图。
他的地盘很大,西至肃州、北至宁夏、南至汉中……但勉强能称的上肥沃的也只有小小的关中。
换言之,没有纵深的余地了,或者原本有个山西……
大殿上安静了好一会。
刘循想了想,道:“陛下,不如退往汉中,联合张献忠共击建虏?”
李帛柏与唐苙对视了一眼,没有作声。
他们也不好说这提议是好还是不好。
唐中元如自语般低声道:“要是以前……朕退了就退了……老了啊……”
他挺了挺身子,满是威严气概,大声道:“传旨,朕要御驾亲征,与多尔衮一战……”
~~
李柏帛回到家中,不声不响地坐在书房中对着地图沉思。
直到夜深,汤小霜端了饭菜过来。
她与李柏帛早年有个孩子夭折了,如今又有身孕,已怀胎四月。
“相公在想什么?”
“你说……孟先生若在,能否料到多尔衮会转头攻打我们?”
汤小霜问道:“相公是在自责吗?”
“若是能早些料到,不至于如此被动,建虏有没有渡过黄河对战事而言天差地别……”
李帛柏说着,忽然又想到什么,低声道:“艾胜楠上次说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王笑认为我们瑞朝中枢有建虏细作?”
“博洛渡黄河的时间点太可疑了。”
汤小霜道:“都是一起打天下的,哪个能是叛徒?一定要说,我认为是刘循。”
李帛柏眼露沉思,却没就这事再说什么,拉过汤小霜的手,道:“我会随陛下出征,此战若胜,我大瑞或可取天下……但万一战事不利,会有人护送太子殿下去汉中。到时你勿随殿下南下,随陈姑娘、花枝她们带着小公子走吧……”
“相公……”
“谁都没有说,但山西之战后,天下的形势也渐渐明朗了,所以陛下不愿意再和以前一样转战四方。”
汤小霜摇了摇头,道:“我要与相公同生共死。”
李柏帛抚着她的肚子,微微笑了笑,道:“又未必会输,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听我的。”
他有些喟叹,心道,不论如何,这孩子总该能在太平盛世里活一遭吧……
第945章 潼关路
“见过摄政王!”
“起来吧,都说说如何攻下潼关。”
“摄政王,我们已经占下蒲坂津,随时可发兵西安。攻不攻潼关已不重要了,那是坚城雄关,强攻则白白损失兵力。不如直取西安,潼关守军若来支援,正好引他们出来,歼灭守军,潼关自破……”
多尔衮直接打断这名将领的话,威风凛凛道:“本王只问你们,如何攻下潼关?!”
不容置喙的语气。
“攻打潼关,关键是渡过渭水、并攻下风陵渡。渡过渭水,则我大军可至潼关西面,攻下风陵渡,我军则可从东面进攻,如此,任他雄关险峻不攻自下……”
“为何风陵渡还未攻下?!”
“守军抵抗顽强,我军未带火炮,隔着黄河不好强攻……”
尼雅哈默默听着这些,也不怎么说话,心里却想了很多。
当时兵进山西,多尔衮说什么政务缠身,不能亲自领兵南下……现在来打瑞朝你就不公务缠身了?
如今占下蒲坂津,不直取西安,反而先夺潼关,忌惮的依然还是王笑。
果不其然,只听帐中诸将商议过如何攻打潼关,多尔衮又问起北楚兵马的动向。
“王笑是什么反应?”
“如摄政王所料,北楚并未有大的兵马调动,余饶郡王大军依然牵制了德州兵马,太原的万余兵力则牵制住了上党的楚军……”
“再次传令阿巴泰、岳乐,绝不可轻敌冒进,严守城池、堡垒。只要让楚军不能支援陕西,算他们大功一件。”
“喳。”
不得不说,看多尔衮发号施令还是很威风的,十万大军以风雷之势扫荡而下,出其不意给了瑞朝一个雷霆一击。
尼雅哈既瞧不起多尔衮,又觉得叹服,亲率大军南下与王笑决一死战固然是勇,但在战略目的已失败的情况下能及时抽身,何尝不是一种智。
只要能击败唐中元,大清依然可以对北楚形成战略包围,还能保持优势。
但,迟早还是要与王笑决战的,避得掉吗?
“报!唐中元已提兵六万,自西安由渭水南岸而来;耀州有瑞军三万,自渭水北岸来攻;商州有瑞军两万;雍州有一万余兵力已进军至泾阳……瑞军号称总兵力二十万众,十日内可抵达……”
信报传来,大帐内一片激昂。
终于可以打一场正面交锋的大仗了,这种仗,是成是败,至少都是酣畅淋漓。
多尔衮亦是凛然不惧,喝道:“十日内攻破潼关!迎战唐中元!”
“喳……”
~~
草原上,一队兵马正在缓缓行进着。
唐节眯着眼抬头望去,看到草原与黄土的交界处矗立着一座孤城,那是九边重镇榆林镇。
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饥饿感灼烧上来。
这种地方望山跑死马,那城廊看着近,过去还要大半天,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那里……
回想起这一路的经历,唐节想骂几句粗口,却也没力气骂出来。
本来,依王笑说的计划,他应该在归化城固守,联系到蒙古草原上一个叫伊德勒的,对方会提供食物与兵力支援。
然后等待王笑消耗清军主力,唐节再领兵重夺大同;或者由伊德勒领着他穿过草原回陕西。
但他娘的,散出去的人死活就是没能在茫茫草原上找到那个什么狗屁伊德勒……
于是,归化城守到最后一刻,唐节弹尽粮绝,只好领着残兵突围。
奇怪的是,多尔衮居然没有再调兵来追击。
唐节敏锐地意识到,多尔衮改变了战略方向,甚至主力已经离开大同了。
他真的很想调头攻打大同,但在失去支援的情况下,这支孤军、疲师实在是无法完成这场奇袭。
没有蒙古牧民的引导,他们连水源都找不到。
他们在草原上苦苦跋涉,兵力已锐减到只剩下四千余人,很多时候唐节觉得自己要覆灭了。
幸而危急关头,他们终于遇到了瑞朝派来接应的兵马,带来了向导和少许粮食。
如今终于回到了陕地……
被多尔衮堵在大同,再从归化城绕了一个大圈,跋涉一千余里,三万征东军精锐最后只剩四千余人。
唐节也不明白怎么就打成了这样。
但他心中已涌起狂怒。
“多尔衮,老子活着回来了,去你娘的……”
~~
瑞军与清军之前,一场大仗拉开了序幕。
清军明显得感觉到,进入陕地之后面对的不再是那些望风而降的窝囊废。关中各地布防的多是瑞军的直系军队,战力虽然不算强,却都在殊死抵抗。
但终于也就是一群泥腿子,打起仗敢打,但没有章法。
多尔衮亲率大军渡过渭水,博洛强攻风陵渡,一番鏖战之后,清军终于兵围潼关。
潼关北临黄河、南有秦岭。正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黄河正好在潼关以北,由从北向南的流向转了个直弯,向东奔流。而渭水又自西向东汇入黄河,形成一个‘上’字形(去掉上字上面那一横)。
三国时,曹操曾与马超在潼关大战,曹操由洛阳向西打,与马超军夹关对峙,让徐晃偷渡黄河,立营于河西。接着曹军突然从渡过黄河,绕过潼关,直抵渭口,最后击败马超……
如今多尔衮则是反其道而行,先渡黄河,使潼关天险失去作用,再调头去取关城。
他为的不是与瑞军的这一战,为的是以后与北楚的一战。
战略上,他对唐中元的蔑视之意一表无遗。
渭口、风陵渡相继失守之后,潼关被围八日,陷落。
潼关守将在粮草、弹药不足的情况下,面对十万清军强攻,并未选择投降,战至力竭而亡。
“义军不降”的呼吼声一直回荡到了最后一刻。
他们不是楚朝那些高瞻远瞩的士人,能明白努尔哈赤也曾受楚朝世职、能明白大清是要继承楚朝正统……
他们就是一群毫无见地的泥腿子,觉得外虏就是外虏。
在他们眼里,活不下去了去抢去争可以,推翻无道朝廷可以,但没有投降外虏的道理。
不然还叫什么义军?对得起关二爷和岳爷爷吗?
“呵,一群匹夫。”
多尔衮登上城关,扫视了一眼遍地的尸骨,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在他周围,清军把一具具尸体抛入大火之中。
多尔衮的目光东望,望到的是黄河的波涛、秦岭的山峦。
他脑海里,却已能看到一马平川的河南与山东。
这一刻,他终于再次取得了对王笑的战略优势……
~~
只要绕得足够远,总能找到通往山东的路……
~~
多尔衮遗憾的是,山东应该已经开始收粮了。
终究还是没赶上。
但不要紧,先击败唐中元也不错。
他转身,绕着城关一直走到西面,注目西望,看到的是渭水奔流而来,华山直入云宵。
渭水与华山之间,将是他与唐中元的战场。
唐中元的二十万大军已在天边勾勒出壮阔的一线黑线。
半卷旌旗临渭水,冲天杀气入太华……
~~
“杀啊!”
大战起,双方士卒在渭水畔疯狂的厮杀起来。
受伤倒地的人不甘地挣扎着,一双双脚踩踏在他身上。
土地已被泡成红色。
血缓缓流下,汇入渭水,染红了河道。
血水上的尸体漂漂荡荡而入,被卷入黄河的巨浪。
尸体流过潼关,继续向东一直流过函谷关。
函谷关上,一杆瑞朝落下,一杆清军被高高挂起。
刚夺下函谷关的清军将领向北看了看,惊叹于黄河里能有这么多尸体。
他又向东望了一眼,山川缄默。
“摄政王还是太小心了,怎么可能用楚军过来……”
黄河里的尸体继续向下游而去,奔向三门峡。
有人用千里镜扫过河面。
“战况很激烈……瑞军的伤亡大于清军……就目前我看到的比例,四比一这样子……”
“函谷关被占了,那潼关必定已经失守。”
“多尔衮这是怕我支援你父皇……我们这点兵力,打不下函谷关和潼关。我们从稠桑原上爬过去。”
“好……”
函谷关这个地方,在先秦时肯定是绕不过去的。
先秦时,函谷关建在稠桑原的一条裂缝中,这裂缝又长又窄,四周峭壁陡立,并且稠桑原上都是大树,步兵攀爬不上。北面又紧挨着黄河,河水紧贴着峭壁流过。
当时楚怀王举六国之师伐秦,秦依函谷天险,使六国军队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秦始皇六年,楚、赵、卫等五国军队犯秦,至函谷,皆败走。
正可谓是‘天开函谷壮关中,万谷惊尘向北空’。
但由于黄河的河道不断下切,导致水位也随之降低,原来紧贴着峭壁的河道裸露出来,形成河滩。
这个河滩使得函谷关的天险不复存在,军队可以直接从河滩上走,不需要再挤函谷关的裂缝。到了东汉末年,曹操就干脆下令让许褚在河滩上凿建新路,并在那里建立了新关城,叫魏函谷关。
接着,稠桑原上的森林由于砍伐过度,使得山体之上变成了秃瓢。加上水土流失严重,军队已可以从稠桑原上直接爬过去……
是夜,三千人艰难地翻上稠桑原。
月色中,兵士们的身影影影绰绰,终于还是惊动了关城内的守军。
~~
“报!稠桑原上发现异动……”
穆占翻身而起,迅速披好盔甲。
穆占是清军梅勒额真,奉多尔衮之领占领函谷关,并随时提防东面有兵马过来。
这一次临行之前,多尔衮特意嘱咐他一定要谨慎再谨慎,不得让一个楚军探马进入陕地。
多尔衮甚至告诉他,只要守好函谷,哪怕北楚兵马没来,也算他大功一件。
穆占心知摄政王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枕戈待旦。
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有人试图绕过关城。
“有多少人?”
“看动静,决不会超过三千人。”
“速派信马往潼关,报于摄政王。”
“喳!”
“调三千精锐,随我去拦住他们。”
“喳……”
夜色中看不清道路,三千清军打着火把出了关城,往稠桑原这一带包围过来。
穆占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放弃雄关险要,并不太妥当。而且对方已爬上稠桑原,居高临下,以逸待劳的。夜里带兵拿着火把赶过去,简直是给人当靶子。
但对方人多也就罢了,只有三千人,若被他们突破函谷关到达摄政王面前,这差事可就算办砸了。
最好的办法是先吓住对方,等到天亮,再从城关内调兵围堵,把对方困在稠桑原上。
穆占一路上这样想着,终于赶到了稠桑原下。
他抬头看去,山领上一片静悄悄的,四周只有黄河河水的奔流之声。
“点起篝火,就地休整!所有人警戒,严防来敌!”
穆占接着又让士卒扎了简单的营寨,稍稍放下心来。
相信守到天亮,这支不知是楚军还是瑞军的兵马就没有办法绕过关城了。
他不时抬起头看一看眼前的山原,始终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突然,远远的传来轰隆声。
声音很大,比黄河的水浪还要大。
穆占猛得回头。
那是……函谷关?
“快!你们爬上去看一下有没有敌军在上面……你们几个,速去看看关城那边发生了什么……”
远处的轰隆声不时传来,穆占心急得要死。
终于,稠桑原上有人用满语大喊道:“将军……没有敌军!没有敌军!”
派去关城探看情况的人还没有回来。
“不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快!回援函谷关,快……”
三千清军迅速调头,急急往回赶去。
经过一条小路,忽然“轰”的一声响,前头的几个士卒原地炸开……
穆占惊得目瞪口呆。
“那是什么?!”
“砰砰砰……”
草丛间,铳响声密密麻麻,一个个清军栽倒在地。
还在往前冲的清军也不知怎么的,似乎是踩到什么,每每炸开。
穆占心惊不已,额头上冷汗往下冒着。
他感觉自己中伏了,但两边的敌军似乎也没有很多……
该不该向两边追?
下一刻,身后又是一铳响。
穆占转头看去,只见密密麻麻的敌人已然向这边杀了过来……
怎么回事?
稠桑原上明明没有人了……为什么?
“砰……砰……”
“杀啊……”
厮杀声不停,穆占渐渐明白了什么……
敌军一直就藏在稠桑原上以逸待劳,只派了小股的兵力到关城制作动静,然后埋伏在这里。
而自己派到山上的探马只怕是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了,对方给自己递了假消息……
“杀!他们也只有三千人!我们有援兵……”
“噗”的一声,一颗子弹击穿了穆占的半边脸,将他击倒在地。
他摔倒在地,感到脸上一遍剧痛。
慌乱的清兵们踩踏着他的身体。
有人在用满语大喊“降者不杀……”
穆占奋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拖着他丢到一旁。
火把凑过来,有火油滴在他领口,又是剧痛传来。
“和我说说吧,潼关的情况。”有人说道。
穆占抬起头看去,见到了一男一女两个长得好看得不像话的人。
“你……你们是……”
年轻的男子笑了笑,道:“你猜。”
“王……王笑?”
“猜中了。”
“你……你这一点人……来送死吗?”
王笑却已经没有耐心,道:“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说潼关那边是什么情况?”
“去……死吧……”
“噗”的一声,王笑直接抹了穆占的脖子。
“大家动作快一点,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接下来改变路线……”
~~
潼关以西。
大战还在持续。
多尔衮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让唐中元手中败了一场。
当时他捉住唐中元一个破绽,把中军主力压上去,试图一举击溃唐中元的老营主力。
没想到那支老营主力忽然散开,一支五千人的亲卫显出身形,端起火铳就是一轮齐射。
燧发火铳。
一轮齐射之后又是一轮齐射。
铳声不停回荡在战场上,正白旗主力阵脚大乱。
与此同时,瑞军老营骑兵在战场上调整了一下,开始绕过正面战场,向多尔衮的侧翼包抄上来。
多尔衮透过千里镜看得分明,瑞军的齐射整整六轮才停下来,第一排的兵卒迅速退下去,换上了第二排的兵卒……
他从未想到,瑞军有这样强横的火力……只好仓促鸣金收兵。
瑞军士气大振。
胜利似乎一点点倾向于瑞军。
是夜,多尔衮披衣在营帐中不停踱步,思考着破敌之策。
唐中元打法与王笑不同,以堂堂正正之师正面逼进,一旦占据了上风,就很难扭转局势了。
——呵,竟还藏着一招杀手锏。
多尔衮不觉得自己会输,却不愿折损太多兵力……
“摄政王,尼雅哈贝勒求见。”
多尔衮点点头,让尼雅哈进帐。
……
尼雅哈的话语很简单,轻言细语的说了几句之后,多尔衮眉头登时舒缓开来。
“真的?”
“是,我有六成把握,可以说服那人关键时刻倒戈一击……”
~~
一直到离开多尔衮的大帐,尼雅哈脸上显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来。
——六成把握?没有十成的把握,太后娘娘为何要唆使你先攻瑞朝?
他目光望向西安城的方向,觉得自己比多尔衮看得很远……
第946章 渭南战
瑞军和清军的战场在关中平原东部的渭南、华阴境内。秦晋豫三省交界之处,自古有‘三秦要道’之称。
华阴因境内的西岳华山而得名,隋朝开国皇帝杨坚即为华阴人,所谓‘天下杨氏出华阴’。
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巍峨的华山的阴影覆盖在瑞军的大营上。
时值八月,日光毒辣。
每日上午,瑞军从西向东面对清军,往往都不太睁得开眼,是比较吃亏的时候。
瑞军吃过早食,再次发动攻势,却没能延续昨天傍晚的胜势,战局重新焦灼起来,
从山西抄回来的粮食已经分发下去,好在也收了一部分麦子,唐中元最近吃的也是是锅盔。
说是锅盔,无非也就是饼,口感还不如土豆。
唐中元觉得太硬了,感到牙口有些酸疼。
以前就不像这样,树根也啃过,硬梆梆的硬头也能咬碎。
他这辈子戎马一生,身子骨一向强健,但这两年当了皇帝,一松下来,年轻时的伤病就渐渐发作起来。
这种时候也没功夫就着牙口这点小事说什么,他心思还是放在战局之上。
昨日瑞军小挫了清军的锐气,他希望能趁着这鼓气势,尽快击溃清军,至少再把战线推到山西或河南去。
之所以御驾亲征,他就是不想让战火在自己的地盘上蔓延。
但瑞军的战力确实还是不如清军,一整天打下来,瑞军积攒的优势又一点点耗尽。
战场上铺满尸体,鸣金收兵。
唐中元召军师们与诸将议事。
因太子唐苙坐镇西安监国,这次随军的军师主要是刘循、李柏帛、高兴生几人,诸将也多听他们的建议。
刘循与李柏帛都是举人出身,高兴生虽是术士出身,似乎也是博览群书,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总之这三大军师都学识渊博的样子,唐中元以前也很倚重他们。
他最近却觉得,这些人学问是高,但缺少正经官场的历炼。
比如刘循任丞相,李柏帛任兵部,高兴生任礼部,但在瑞朝这些官职继续干什么也没有细分,平时都想管什么就管什么。在唐中元眼里都是军师。
再比如上次王笑手下的钱承运出使西安,和他们一比,人家说话做事就更滴水不漏一些。
当然,话虽如此,唐中元也只能倚重他们。
“本以为前日我们以火铳兵打出优势,该能乱建虏阵脚才是,没想到多尔衮居然稳住了阵脚。”
“火铳不该是这么用的,宜摆在前面,先声夺人。”
“距离太远的话我们打不准的,还是因为弹药太少,平素没有足够的训练。所以只能让别的兵马交锋,挡住建虏骑兵的冲势,在八十步的距离放铳,给建虏的威摄是最大的……”
说着说着,话题又岔开来。
高兴生眼珠子一转,道:“据说这六千支火铳,还是王笑替换下来的。他的兵马换了更好的玩意?”
李柏帛闷声闷气“嗯”了一声,道:“他以数千之从拒建虏大军于上党,火器之利也是一个原因。”
高兴生于是瞥了刘循一眼,道:“也不知有些人当时为何反对联楚抗虏。”
“短视。”刘循面沉如水,道:“联楚抗虏联楚抗虏,你们就未想过北楚之势已强过建虏?当时若依我所言,兵出河南,直下江南,如今何至于此?”
“陕地就不要了吗?”
“你懂……”
“够了!”唐中元叱骂了一句,道:“说如何尽快破敌。”
李柏帛道:“陛下,臣认为当今战局宜稳不宜急,建虏看似兵力雄厚,实则孤军远来,并无支援。我军只需稳扎稳打……”
“打个一年半载,让北楚坐收渔翁之利焉?”刘循反问了一句。
高兴生道:“粮草不足了,我们战力两倍于敌,消耗亦两倍于敌。建虏又到处劫掳,要是再拖下去,不等建虏打败我们,关中的民生经济就要被毁了!”
刘循拱手道:“陛下,臣认为只要再小胜一场,可与多尔衮议和,只要承诺绝不攻他后方,可放他去东去攻打河南……”
高兴生迅速瞥了唐中元一眼,向刘循叱道:“不可!陛下英雄一世,岂可与建虏和谈。”
“骗骗他也好,只要他答应,我们即可趁机重夺潼关,再逼多尔衮与王笑两虎相争……对建虏要讲什么信义?”
高兴生一时无言以对。
他说不出刘循这主意哪里馊,但肯定是馊主意……
唐中元面露不悦之色,大喝道:“朕要的是破敌之策。”
帐中诸人又沉默下来。
李柏帛瞥了刘循一眼,眼中露出沉思之色……
战事就着样胶着起来,瑞楚双方互有胜负,但毕竟是三十余万人的战役,彼此暂时也难以完全击败对方……
~~
因艾胜楠说过,王笑怀疑瑞朝中枢有人勾结建虏,李柏帛这段时间也多了些提防。
这件事的关键在于“中枢”二字。
若那细作没随军出征,如今该留在西安,有太子监国坐镇,一般是很难影响到战局。
李柏帛担忧的是,若这人就在大军之中又手握要职的话,恐为大患。
这天他坐在帐中思量至深夜,又是无心睡眠,起身往外走去。
月色下还有士卒在加固营防,掩埋尸体。
李柏帛看了一会,忽见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从帐营间走过,往自己这边瞥了一眼,脚步匆匆往另一个方向逃去……
“站住!”
对方没有停,反而越跑越快。
李柏帛快速领人追上。
一直追到渭水河边,忽见前方有一队人推着板车正向河边驰去。
那逃窜的身影正撞在车队上,撞倒一口大箱子,人也摔倒在地……
李柏帛赶上去,低头一看,只见那个逃窜的人额头破了个口子,嘴吐黑血,竟是咬破了毒药自尽了。
而在他身边,摔落的箱子里东西洒出来,掉了一地……全都是弹药……
李柏帛眼皮跳得厉害,喝道:“全都拿下!”
“李大人,卑职什么都不知道啊。”押运车队的兵士纷纷跪倒。
“卑职只是奉命行事,运送这些箱子至河边倾倒……真的不知道里面是弹药啊……”
~~
唐中元本已睡下了,听说李柏帛求见又爬起来。
他头发也没扎,满头都是灰发,更显得苍老。
“你是说……刘循暗中下令把弹药都倾倒到渭河?”
“是。”
李柏帛沉吟道:“我们自己不能造出弹药,这批弹药一倒掉,六千支燧发火铳也就没用了。”
唐中元点点头,招过几个贴身的侍卫低语了几句。
等那些侍卫走出去,他摸着自己的膝盖沉吟了良久,道:“朕信任刘循,二十年的交情了……又是朕的儿女亲家。”
“是,臣也不敢怀疑丞相。毕竟辎重武备虽归他管着,但下面的人假传军令也有可能。”
话虽如此,李柏帛又想到了妻子说的“要有细作那就是刘循”,他本认为自己不该因王笑的一句话而怀疑重臣。
刘循是最早跟随唐中元的谋士,在大瑞位高权重,连唐中元都要笼络他,让唐苙娶刘家女,其资历远在李柏帛之上。
但偏偏刘循每有和谈之意,今夜又出了这样的事……
君臣二人议了良久,几名侍卫快步回到帐中,将一封信递在唐中元手里。
“陛下,这是在刘大人帐中搜到的……”
唐中元接过看了一会,把信又交到李柏帛手里。
这是一封多尔衮的亲笔信,谈到清军只是借道潼关,要求刘循设法促进和谈……
~~
三国时,马超、韩遂联盟,与曹操大战,曹操连续渡黄河、渭水,绕过潼关天险,双方决战于渭南。
时曹操问计贾诩,贾诩道:“离之而已。”
于是对阵时,曹操邀韩遂单独上前,交马相谈,两人是同一年举孝廉,又是同辈,谈论京都旧事,拊手欢笑。
待双方退兵,马超问韩遂:“公何言?”
韩遂答道:“无所言也。”
其后,曹操先写了一封信,不停涂抹,寄予马超。马超以为是曹操给韩遂的信,为韩遂所改,与韩遂闹僵。
曹操见时机成熟,令虎骑兵直攻入关中,大破之。
……
回想着这个故事,尼雅哈又想起了皇太极。
皇太极是很爱看《三国演义》,还要求满洲将领都看一看。
汉人的兵书虽然多,但当时满人识字的却不多,别说汉文,满文能认全的也没几个。《三国演义》比别的兵书白话,还带有插图,可谓是图文并茂,最是合适……
“峥嵘岁月啊。”尼雅哈低声自语了一句。
他把书信封好,递了出去。
再转回帐中,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随手找了一顶帽子盖上,拎了拎袖子,自觉多了几分风仪。
——我可谓当世贾诩,却不知谁为曹操……
~~
而在瑞军大营中,唐中元并不敢公开处置刘循。
刘循是他辅佐他起家的老兄弟了,声望、权职之高,在瑞朝可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这种时候动他,不论是朝野还是军中必然大乱,唐中元收拾不了。
另一方面,刘循称自己是冤枉的,根本就不知什么弹药之事,至于多尔衮的信件,他说自己只是收到了信而已。
唐中元平时凶恶,真到了这时候反而温言宽慰刘循,道是自己依然信任他,只是证据确凿,还需细查。
但唐中元还是派人严密看管住刘循,解了他的权职……
瑞军临阵生变,终究还是影响了军心,士气跌落,接连小败。
其后,消息传来,清军有小股兵力奇袭韩城,破城后,将韩城劫掠一空,城全军民俱为屠戮。
唐中元愈来愈深刻的意识到,战事再拖下去,自己费尽心力经营的关中就要毁了。
他必须做一个决断了……
~~
翌日,瑞、清大军再次对决于野。
杀气冲天,尸横遍地。
双方陆续压上自己的兵力,唐中元不再保留,眼看多尔衮只剩下两万中军,他当先派出老营主力。
这是今日不决出胜负不罢手的意思。
火铳声响彻,一排排燧发火铳吐出弹药,直到最后一颗。
他们没有独立制造火器的能力,也没有稳定繁盛的后方支撑他们长久作战,直到把优势化为胜势。
于是只有凭一腔血气继续杀敌。
“换大刀!”
步卒们丢掉火铳,扬起刀,向清军的阵营中大步迈去。
唐中元走下观战台,跨上战马,高扬长刀。
“弟兄们,朕与你等同进同退……”
吼声传开,四野欢腾。
“吾皇万岁……”
唐中元仿佛找回了曾经征战沙场的岁月,他感到热血再次上涌,把那些在皇宫里沉清淀的暮气一股脑地冲散。
他受够了坐在龙椅上听臣子们抱怨。
只有这一刻,手握长刀,听到将士门由衷的呐喊,他才感受到自己是谁。
“杀……”
瑞军士气大振,血气被推到最沸腾的顶点……
~~
博洛放眼望去,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腾腾杀气。
“摄政王,是否把中军再压上去?”
“等着。”多尔衮淡淡回应,语气里是绝对的自信,“他先撑不住了,那就必然要输。”
博洛道:“可是……瑞军已经全部压上来了……”
“本王让你等着。”
博洛依然不安,他担心清军抗不住瑞军这样悍不畏死的冲锋。
然而,只见一杆大旗缓缓倒了下去。
那是唐中元的高牙大纛,威风凛凛。
它就连倒下,也显出骇人的气势,缓缓而落,轰然砸在瑞中当中……
博洛只望得到腾起的尘埃。
千里镜中,能看到有人疯了一般地嘶吼着。
隔得太远,他只听得到战场上嘈杂的呼喊,却听不到那些人在喊什么。
“传令下去。”多尔衮开口说道。
他声音还很平淡,但却有抑制不住的颤栗,兴奋和狂喜随日要冲破这份平淡。
“把中军压上去,击溃这些泥脚子……”
~~
“砰!”
火铳吐出子弹,直直的射向唐中元,穿过他的脖颈。
距离很近,避无可避。
一铳之后又是一排子弹激射而来。
“砰砰砰……”
唐中元的亲卫在狂奔之中再想要冲上去护卫已经来不及了……
“陛下!”
李柏帛张大了嘴,声音是哑的,仿佛是从天边传下来的。
他亲眼看到百余护卫忽然间向唐中元开了铳。
脑子里“嗡”的一下,他像是失去了意识……
“陛下……”
周围一片人仰马翻,李柏帛抢过去,一把扶住唐中元。
“快!医官在哪?!快啊……”
血从唐中元的脖颈间不停涌动,他的皮肤苍老得厉害。
他还有抽搐,显然是疼得厉害。
李柏帛看到他微微摇着头。
“成王……败寇……早就知道……你带弟兄们……保全……去……”
说到这里,他伤口里咕咕作响,已然没了声音。
李柏帛心恸得厉害,放声大哭。
“陛下啊……”
……
“陛下驾崩了!陛下驾崩了……”
有人高声大喊着。
李柏帛抬起头,透过泪眼朦胧,看到大纛轰然砸落。
战台上,有一个身影匆匆跑过。
是高兴生……
为什么?
李柏帛不可置信。
他努力抱起唐中元的尸体,不停调派着人手去捕杀叛变的百余人。
“拿下他!”
然而,大火已从瑞军大营腾起,手足无措的瑞军没头苍蝇一样慌张奔走,恐惧已经漫延开来。
大溃败渐渐形成……
~~
高兴生看着营寨中燃气大火,迅速挥动马鞭,飞驰而去。
一开始,他从未想过要投降。
但当时他出使济南,随从里混入了清军细作就很让人恐惧。尤其是事后发现,那个叫萨马拉的细作随时可以取自己性命……
之后,王笑高兴生递消息回京城。
当时京城都被包围了,但高兴生还是做得很好,一路小心翼翼,从山林间穿过清军的包围圈,并且……进入了吴阎王的大营。
他没有想到的是,会在吴阎王军中见到范文程。
高兴生当时认为吴阎王都投降了,瑞朝大势已去,那也没办法,交了投名状,保了一条命。
范文程却只让他回到瑞朝隐藏起来,似乎并不未准备动这条线。
一直到唐中元突围回到西安,高兴生也曾侥幸地以为,这件事是不是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他渐渐发现,时间过得越久,他越难回头了。
他怀念更繁华的京城,那里有他占据的锦绣府邸,醇酒美人,西安却什么都没有。
他渐渐也看得出来,唐中元失去了再次问鼎天下的可能。
同时,范文程也终于开始紧逼过来,不时索要瑞朝的情报。
高兴生知道,凭自己留下的罪证,一旦被揭露,唐中元必杀自己……
这次,清廷那边已经安排好了,离间刘循,让高兴生掌握瑞朝火器,恃机在大战时除掉唐中元。
没办法了,死道友不死贫道。
高兴生本已为自己会很悲伤,但这一刻,他脑中想到京城里的荣华富贵,忽觉得比起这些,与唐中元那十余年的交情又算什么?
世间所有人都可能背叛,唯有钱权不会背叛……
~~
十余万人相争溃逃。
渭水成了赤红,因尸体断流。
尼雅哈脸色挂着淡淡的傲然与不屑。
正是他施谋用略,离间了刘循,让高兴生布置了这一切。
这场大胜,论功行赏,他当为第一。
当他始终记得自己的最主要的差事是什么……进入西安,替娘娘除掉那个孩子。
在尼雅哈心里,做这一件事并不仅仅是为了娘娘,而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女婿。
——不,为的是一个全新的满蒙汉结合的王朝……
~~
华山的山腰上,有人举着千里境看着清军追杀溃军的场面。
“抱歉,还是来迟了一步。”
“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的……自古造反这种事,千万计的白骨也未必能堆出一个成功者来……”
第947章 振勇军
“发生什么了?”
“大纛倒了……”
“天……陛下驾崩了?”
“胡说!怎么可能……旗令是什么?!”
“没有旗令……没有旗令……将军,怎么办?”
“快去中军看看是什么情况……所有人原地待命,敢后退者斩!”
然而前方的溃军渐渐涌过来,终于还是冲溃了瑞军右翼……
战马受惊,不停打着转。
右翼的将领杨忠定挥刀连斩了几个奔逃的溃兵,还是不能稳住阵线。
兵败如山倒,岂是一个小小的千夫长能有办法的?
大溃逃形成,杨忠定眼前无数同袍互相推搡踩踏,急得满头大汗。
他奋力收拢了两百亲兵,不敢再向西逃,转身向南撤去。
“快!向山上撤……”
清军很有驱赶溃军的经验,重点打击的就是这样还有建制的瑞军,但杨忠定人少,而且一开始就在右翼,还是及时逃进山林。
他忍痛下令弃了马,领着人往山岭上撤,越爬越高,终于甩脱追兵。
突然,山林里窜出一队锐卒,举着火铳大喝道:“放下武器!”
杨忠定抬头一看,赫然见到对方是清军装束,吓了一大跳。
“中伏了!弟兄们,和建虏拼了!”
他这一句话之后,对面陡然又是一声大喝,两个瑞军装扮的将领从林间转出来,手中亮出一道令牌。
“住手!都看清楚了,自己人!随我等去见唐伯望将军!”
杨忠定又见那些清军解下头盔,却是汉人发饰。
他知道对方先吓自己一跳,为的是试探,不由暗赞了一声。只感峰回路转,心中惊喜。
两百余人缴了刀兵,随着这队锐卒一路兜兜转转,进到一个峡谷当中。
此处叫华山峪,峪道奇长,弯弯曲曲,宽窄不一,两侧峻峰林立,壑奇崖秀,林草繁盛,主峰矗立其南,涧水穿行其中。
又往前行五里,有一个废弃的关城,名为“五里关”,为华山天险第一关。
关门上原筑有城楼,因年久失修,城门、城楼已毁圮,如今却有人修了一个木门。
杨忠定这些人并未被放入五里关,而被安排在峪道里。
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让人稍感安心,许多溃兵一屁股坐在地上,或垂头丧气或无声哭泣。
又有零零散散的溃兵被带过来,渐渐聚齐了两千余人。
唐伯望还未现身,只有一列列锐卒来回维持秩序,一边呼喊不停。
“所有人不得喧哗、不得走动!有受伤的都到那边去医治……马上造饭了,吃过之后安营扎寨……”
“吃饭?!”
杨忠定目光看去,这些兵士都未披甲,用布条把小腿绑着,装扮与普通士卒不同。
他虽然只是一个千夫长,却也听说过一些消息,无非是七殿下和北楚靖安王是相好的,而唐伯望将军统领的是七殿下的亲军,如今看这样子,这支兵马怕是从北楚来的。
他被缴了武器,心下有点不安。
但很快,有士兵过来安排溃兵们生火造饭。
每五个溃兵由两个兵士看管,其中一个兵士拿着火铳守在一边,另一个则背着个双肩大包,从包中拿出锅、火石,以及……粮食!
自开战以来,瑞军吃的就是些干巴巴的东西,份量也不多。昨天早上到现在又一直在打仗,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此时不管是什么情况,先吃了再说!
山涧中便有水,烧开之后士兵往锅里丢了一块小东西,很快就香味四溢。
杨忠定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猪油和骨头汤的味道,好浓,好香……
口水在嘴里打了个转。
那兵士不时往锅里放东西,每次拿出来都是小小一块,晒成干的样子。
“多放点呗。”有溃兵低声道。
那兵士也不应,丢了一块白色的方块,却是米面,不一会儿就泡胀开来,满满一锅。
他又往锅里洒了几块薄薄黑黑的东西,气味更香了。
杨忠定知道那叫海带,上次北楚使团来议盟,就有带这个东西,当时还发给他一个肉罐头,十分好吃。
他不由有些期待起来。
果然,那兵士终于掏出一罐肉罐头,翘开软木封蜡就往锅里倒。
杨忠定忍不住伸出手,把小铝罐放进锅里捞了一遍水,免得浪费,那兵士也没说什么。
捞完之后他舔了舔,腹中更饿……
终于,饭造好了,溃兵都没碗,各人用头盔装了三大勺,狼吞虎咽起来……
吃过之后,杨忠定目光看向那兵士背上的大包,觉得这五个人的一顿饭也没吃掉这包里多少东西。
——这包是真能装,北楚也是真他娘的富啊……
吃过饭,让兵士们安营寨扎,杨忠定和几个别的将领则被带到一起。
他见到有几个中军大将,有心想问一问陛下发生了什么,却被禁止聊天。
不多时,关门打开,一员老将领着人走了出来,正是唐伯望。
“唐……唐将军?!”
有人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唐将军……陛下驾崩了……”
“都起来吧,随我去见七殿下,以及……驸马……”
~~
王笑与唐芊芊见了这些溃将,仔仔细细地盘问了渭南之战的各种细节。
接着,两人商议一会,渐渐拼凑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王笑本来还寄望于唐中元只是受伤溃败,如今切实得到了他的死讯,不免有些遗憾。
可惜啊,一世枭雄,还是死在宵小手里。
眼看唐芊芊默然了良久,他问道:“难过吗?”
“说不上来。”
她算不上很难过,只是有些低落,头往王笑肩上倚了倚,道:“知道吗?我以前想过要杀他的……”
王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两人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平时相处已少了些最开始时的调笑,多了些默契。
王笑拿着刀从衣袍上割下两条白布,给唐芊芊额头上戴了一条,自己肩上也戴了一条。
还能怎么办呢,就当是女婿给老丈人戴孝了。
唐芊芊不想陷在这些情绪里,问道:“是不是从一开始父皇就注定败亡了?”
“嗯,实力差距太大,看起来只是惜败,但弹药和兵勤根不上,战场上再多的勇武,也没办法完成真正的决胜。这次就算你父皇不死,多尔衮只要退入潼关,他能怎么办?没有火炮、智谋、稳定的经济后盾,只靠勇猛或许能小胜很多次,却不能决胜,怎么打都赢不了。”
唐芊芊点点头,像是释然了许多。
王笑叹息了一句,又道:“同时,你父皇犯的错也太多了。他不该怀疑刘循,这人看起来只是一个谋臣文官,但他跟随你父皇近二十年,在军中威望、人脉都不同寻常,这种时候动他,必然要牵扯一大堆部将,导致整个大军管理体系的混乱……虽然一开始管理得就很混乱……”
唐芊芊道:“总该是有理由的,想必是中了建虏的反间计,父皇和李先生竟没能看出来……”
王笑道:“看出来他们也不知怎么应对……李柏帛这人才学是很高的,但没经过官场的尔虞我诈,为人还是太方正了,四平八稳地经营可以,勾心斗角不行,比你师父差得远了,还不如刘循有心眼。”
唐芊芊问道:“若是笑郎,会如何应对?”
“将计就计,让刘循回信给多尔衮,卖个破绽、打个埋伏,再吃他一波兵力。”
说到这里,王笑又摇了摇头,道:“但也没用……怎么说呢,二十万大军,太多了。说句不好听的,你父皇以前的打法就是率领两三万精骑打仗,其他的几十万人不过是炮灰而已,这给了他错觉,觉得自己能统驭数十万大军,但事实就是他没有这个能力。这一仗再打下去,别的不说,粮草这一条就足已压垮他。所以他比多尔衮急,一急就容易出错。”
“那这一仗该坚壁清野?如同这次天佑军、昌胜军攻山东时,你的应对?”
“抄答案也没那么好抄,瑞朝没有那么高效的执行效率。”
王笑想了想,缓缓道:“换作是我,一开始就不会陷至这个地步。早前,宣府一丢,大同就可以弃守了,该让唐节回守雁门关。山西是门户,一定要守,粮草不足可以裁掉那些战力低下的士卒,只保留精兵守险要关隘,而不是迷信兵力,在平原与建虏决战。
其次就是民生,瑞朝治下贫瘠是不假,但并非没有出路,花心思治理山西各地,该换的文武官员撤换,只要政治清明,凭精兵与地利便可稳住局面。贸易可作为补充,宣府没了还可以走河套与蒙古贸易。获得牛羊的同时,还可牵制与分化建虏。办法还有很多,但……”
唐芊芊叹道:“但做不到……这些我也想过。可一年多以来,我也只来得及设立察事府,何谈大刀阔斧改革?”
“是啊,瑞朝的权力构成就是那样,将领全都有私兵,成分复杂、水平又低,还是一起打天下的,不好轻动。朝中又缺少士人,民间缺少商绅,没有大魄力要有改变也是千难万难。”
王笑摇了摇头。
——唐中元要能做到这些那就不是唐中元了……
“只说在多尔衮刚渡黄河时,笑郎会如何应对?”
“肯定是不会跑到渭南来决战的。”
王笑心想,莽夫才会跑来决战。
“据城而守,撑到楚军在德州战场取得战果,只要把多尔衮熬成疲师,甚至可以在关中把他包了饺子。实在不行,退守汉中也是不错的选择。他太想速胜了,老不以筋骨为能,何必……”
说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了唐中元的心境。
就算苦苦支撑下去,国力折损太多,早晚还是要败给北楚的……
拉不下这个脸子,或者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没那份心气了……
——嗬,一个老农民,当皇帝一场,一辈子也值了。
唐芊芊同时也明白了这些,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像是有些抱怨地嘟囔了一句:“活到头都不肯听我的劝……”
王笑搂着她,低声道:“我和儿子都是你的亲人。”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但足见他很了解唐芊芊。
她自幼失怙,后来被带回唐中元身边,得到的亲人也算不上好,曾经也是极不愿意认的。
但到唐中元死之前,她都没有离开瑞朝。
看到大纛倒下、听说唐中元的死讯时,唐芊芊都没有哭,此时却是红了眼。
她把头又蹭在王笑肩上,如小女孩般擦了擦脸……
“担心儿子吗?”王笑问道。
“圆圆姐和花枝顾着,会带他逃的。”
唐芊芊其实还是担心的,说着话已直起身子,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王笑这次来,首先就是来接儿子的。如今瑞朝如何先不提,他下一步必要先找到儿子再说……
“我们尽快去西安,这些溃兵不带了。”
“不带他们?”
“嗯,不带他们,我们携带的干粮不多。不能带这些溃兵在山间赶路。”王笑道:“这些人懂得往华山上跑,聪明是聪明的,但不够令行禁止,我们要的是那种大溃败了还能聚在帅旗周围的兵……”
“那笑郎把他们带到这华山峪来是要做什么?”
“那自然是有用的……”
~~
杨忠定枕着双手躺在草地上,感到很迷茫。
他知道有好几个像自己一样溃逃到这里的将领已决意投靠王笑了。
谁都不傻,自从今天的一顿饭就能看出来,大瑞朝和人家北楚的差距在哪里。
有着七殿下这层关系,投奔过去,道义上也让人说不出什么来。
那些人议计着,憋了好几句说辞出来。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我等欲随七殿下为陛下报仇雪恨、驱除胡虏……”
杨忠定却觉得……有些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太子已立,陛下尸骨未寒,自己转头去投靠楚军……被一顿饭收买了……
但别说,那顿饭可真香,是一个月以来吃过最香的一顿,听说到了山东,好吃的多得……
杨忠定想到这里,叹息了一声。
说不投吧?士卒们是什么心思他也看得出来。
陛下和太子没有哪里不好,可以都是很好的人,但前程性命交给谁更稳妥?士卒们看起来傻,心里明明白白的。
就王笑带来的人,身上都是什么物件?火铳、弹药、好吃的……还有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人家那衣服料子不说,挂在身上的匕首都锋利得多……
“决心不好下啊。”
杨忠定心想,最好明天王笑出面,招揽一下自己。
但自己就是个千夫长,他肯定不会特意招揽,但只要七殿下对着大伙吆喝一声……自己还敢抹了七殿下的面子不成?
他心中稍安,连日的疲惫袭上来,沉沉睡去。
这一夜躲在险峻的陕谷里,倒也睡得很沉。
次日醒来,杨忠定等了很久,终于见到王笑与七殿下出了关城。
包括他在内,好几个溃军将领,又被带上前。
正好看到王笑在一个年轻将领肩上拍了拍。
“小运,你留下带着他们如何?”
那年轻将领的脸色马上垮下来,想说些什么又不敢的样子。
“好吧,开玩笑的。唐将军,你留下,按昨夜我布置的做就好……”
王笑说完,带着人转身就走了。
杨忠定抬眼望去,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
潼关和函谷关一样,以前是绕不过去的,但后来可以绕。
汉朝初建潼关时,北面的黄河紧贴着塬体。但随着黄河不断冲刷河道,使得潼关北面的河床不断下降。
到了唐时,潼关也出现了一片裸露出来的河滩,导致潼关的天险不在,唐朝便将潼关也从塬上移出,搬到了河滩上。
旧潼关则为十二个关隘取代,称作“十二连城”,到了唐朝后期,制度腐败,未在十二连城设防,导致黄巢的起义军直接从旧潼关的塬上绕到了新潼关的背后,前后夹击攻破潼关。
当年唐中元能取西安,其实不是他兵力强横,攻破了潼关,而是从秦岭南麓直接绕过了潼关……
清军大营,有兵士快步走进多尔衮的大帐。
“报!有瑞军正在收拢溃军,在华山附近集结,预计已有八千余人……”
一群溃兵躲到山林,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没有粮草辎重,风餐露宿的能做什么,没几天就散了。
但多尔衮还是很快重视起这个小消息。
因为他早已得到函谷关的禀报,有一支三千人左右的兵马,也不知是楚军还是瑞军,击杀了穆占,绕过了函谷关。他等了好几天,不见对方过来,可以确定对方一定是走了秦岭南麓当年唐中元绕道潼关的路线。
算时间,很可能就是这批人在收拢溃军。
多尔衮一时也不确定是否派兵进山围剿,于是招诸将商议。
他先问计于博洛。
博洛坚决反对进山,称“此必是诱敌之计!”
多尔衮知博洛与王笑打过仗,也算是经验丰富,故留下两万兵军由博洛统领,命他镇守潼关、并整编俘虏来的三万人。
他自己则率大军主力去攻西安。
他预感到楚军要来了,决定在这之前关下西安,稳固关中……
多尔衮一走,当天夜里,那股就跑下山打劫清军的粮草。被发现之后也不交战,一人扛着一袋粮草就往山里跑。
清军追上去,山上有箭矢射落下来,眼看山林间黑黝黝的,也不敢继续追。
次日,博洛派兵往山林间打探情况,回报说那股溃军在华山峪五里关处重修关城。
博洛只有两万人,要镇守潼关,加上五里关那个地方易守难攻,只是上华山的路而非什么兵家必争之地,于是他并不出兵去打。
免得中了诱敌之计。
“一群溃兵落草当了山贼……”
博洛只好加强戒备,但那支溃军眼看清军不肯追他们入山,胆子愈发大,不时就下山偷袭清军,抢劫粮食马匹,渐渐还敢上官道打劫辎重,使清兵不堪其扰。
这种小打小闹的打法在博洛眼里就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又有种讨厌又熟悉的感觉……
他不能任由这些人这样闹下去,潼关与主力大军之前的粮草、军情往来总不能任他们劫断。
只好派出兵力守备各处道路,防止溃兵侵扰。
这是‘千日防贼’的办法,但一群溃兵只靠抢粮,能在山上呆多久?十天半个月也就饿死了散了。
只要等大清打下整个关中,这都不是问题。
然而,十天半个月之后,那批溃军还在华山上,并没有被饿死……
博洛甚至发现他们还补充了火铳和弹药,换了盔甲,打出旗号自称“振勇军”……
振勇个屁,每天就会这里抢一点东西那里抢一点东西。
“给本王查清楚,他们哪里来的辎重补给?!”
很快,一封急报传来,博洛也不用查了。
“报……函谷关东面出现大股楚军,约摸有一万余人,打着‘蔡’字旗号,函谷关守军急请将军支援……”
蔡悟真?
博洛迅速看向地图。
“居然把蔡真悟调过来了?那河南不就空虚了吗?周衍身边也没人护卫了……”
他隐隐意识到,北楚绝不是对大清攻打瑞朝坐壁上观,这分明是搏命的架势……
第948章 子午谷
太行山,花尖垴。
“老石,你收拾一下,到下面县城去……”
耿当一边喊着,一边大步上了山寨,飞快步入大堂,往偏厅一转,只见一张方桌摆开,四个人正坐在那……推牌九。
石嘉实转过头,手里的一张幺三掉落在桌上……
“耿……耿将军……你怎么……回来了?”
耿当板着脸,脸色很难看,他目光扫了眼另外三人一眼,见只是普通山民,挥了挥手把他们赶走。
其中一个山民还小心翼翼瞄了耿当一眼,贼溜溜地把桌上的铜板一兜,这才忙不迭跑出去。
石嘉实原是冠县县令,因怠政被贬到耿当手下打理文书后勤之事,前段子倒还是兢兢业业,但耿当率军离开花尖垴之后,看来这家伙又开始偷懒了。
“耿将军,其实下官……下官今也是第一次摸牌……”
石嘉实一脸忐忑地凑到耿当面前低声说道。
耿当也不至于因人家打一次牌九就罚他,只让军法官拿了功劳薄把这事记下来。
如今北楚已占领了上党地区,这太行山上的老寨子就可以撤了,这撤寨之事就是交给石嘉实办,耿当检查了一下进度,倒没出什么纰漏,脸色才好看了些。
“去,看看俺们的轰天大将军炮。”
一行人向山顶走去。
“耿将军你看,下官担心下雨打湿了火炮,特地盖了几个窝棚罩起来。”石嘉实凑在耿当身边,点头哈腰地说道。
耿当看着这窝棚叹了口气。
他站到一块山石上,向南望去,远远地能看到一条通往滏口陉的要道。
“今年初,靖安王让俺在这花尖垴上屯兵,本来是要立大功的!”
“是,是……”
耿当抬手一指,指着远处那条山路,道:“要是多尔衮来,俺这一炮就能要了他的狗命!”
石嘉实又忙应道:“是啊,那狗奴若敢来,将军一定轰烂了他。”
“可他不来啊,俺的大功没了。”耿当懊恼地拍了拍头上的盔甲,又嘟囔了一句:“怎么就不来呢?博洛也不来……”
山东的炮火打得远,正好能打到那条山道上,位置耿当都标好了。
可事实上,清军已退兵近两月了,耿当还抱着幻想,希望还能在山西决战。
如今看来,这个幻想是破坏了。
——这些建虏难道是看穿了俺的布置?咋就能这么聪明呢?
今日,耿当终于吩咐道:“把这三座大炮搬下山。”
“搬?”石嘉实愕然,道:“将军,这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搬上山的,这山有多高将军你也知道……”
“不会来了,建虏不会再来了。”
“万一下次建虏再出兵……”
耿当道:“没有万一了,朝廷都开始在上党分田了。”
石嘉实不由心想,要是自己没有被贬,如今都可以升官了,一时也是心中惆怅。
“那这大炮,往哪搬?”
耿当转头西望,吐出两个字。
“太原。”
~~
榆杜县。
“我大楚火炮之利,已远甚建虏的天佑大炮,却甚少用于攻城,以免毁城伤民。”张光耀说着,向刘一口拱手道:“将军这次真的要强攻太原?”
刘一口道:“靖安王下了死命令,十月之前,必须攻破太原。”
“我们这点兵力要驻守上党已是吃力,就算有火炮,强敌太原也很困难。”
刘一口于是拿出一份作战计划,递给张光耀。
张光耀不急着看,先是拿起纸对着日光照了照,只见薄薄的纸片中果然有浅浅的兵符纹路……这份工艺是如今楚朝兵部独有,旁人伪造不出的。
纸头上还有一组小小的数字,他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解译了,确是这次作战的口令。
张光耀尤嫌不足,向刘一口轻问了一声。
“将军……”
刘一口笑了笑,拿出自己的信印在另一张纸上盖了一个章。
张光耀把这个两张纸合在一起,对着日光再一比,果然形成一个新的符印,严丝合逢。
他这才认认真真地看起作战计划,刘一口对于他这种过份谨慎的态度也不生气,反而有些欣赏。
张光耀看完,先是赞了一声:“好!”
接着,他眼中微露沉吟,对着沙盘比划了一下,道:“攻下太原是为了切断建虏后路?与瑞军夹军建虏?”
“不错。”
对刘一口而言这是很简单的事,他只管打好自己这一路。
张光耀却比他想得多些,通盘考虑之后喃喃道:“若我猜得不错,蔡将军应该到潼关了。”
刘一口原本只知自己要怎么做,此时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靖安王这是想先不动声色,然后突然全面发动……
到最后,他不由感慨了一句。
“娘的,本来该在我这一路打的,蔡悟真今年这运气真他娘的好……”
~~
王笑给刘一口、耿当等人布置的战术很详略,给秦山河的却只有简简单单几句话。
只有两件事,一是让秦山河勿担忧家里,二是尽快在东线战场攻破阿巴泰的大军……
今年山西打得热闹,但事实上,山西战场楚与清加起来不过十多万兵力,而德州防线才是真正的主战场,双方屯积重兵,总兵力近四十万众。
但就是一直僵持着,谁也攻不破对方。
阿巴泰的打法是在德州防线的对面建立坚固的堡垒,他也不强攻,每天派轻骑打探楚军动向,要是秦山河敢分兵去别的地方支援,他才会猛攻秦山河兵力薄弱之处。
他的目的也很明确……我不求攻破德州防线,你也休想击败我,你们楚朝主力就给我蹲在这里。
秦玄策这次被调到德州本来很开心。
开始的几天他每天带着骑兵去猎杀阿巴泰派出来的轻骑……反正撒了欢地在战场上跑来跑去。
但来了十余日之后,秦玄策也渐渐着急起来,多次找到秦山河问怎么还不出兵。
他也不叫“三叔”,每次都是瞥上一眼就开口说起话。
“让你尽快破敌可是军令。”
“不要急,我有数。”
秦山河永远都是很忙的样子,每天巡营、修改战略、核计军功……然后这队人调到那里、那队人调到这里,有时候光是调整兵力布署,签发调令都能签发一整天。
总之他打起仗是越来越烦闷了。
秦玄策就搞不懂了,十几万人调动来调动去的,也没见杀敌多少人;战略调整来调整去的,也没见他实施……
“你忙什么呢?”
秦山河放下手里的大印,道:“你如今能指挥一万兵力能如臂指使,可能指使十万人?”
秦玄策不忿,道:“有何不能?”
“那我问你,整个德州防线有多少兵力?”
秦玄策道:“十二万大军。”
秦山河又问道:“你没发现少了两万人?”
秦玄策一愣。
“少了两万人?”
他虽年轻,也是用兵的老手了,快步走到地图前,嘴里喃喃着,算计着秦山河的兵力分布……
“哪有少?”
秦玄策又拿起粮草、马匹、装备的供应资料看了良久。
“纸面上的兵力都是对的?”
“对的。我每次调动兵力,都从各营抽调了小股兵马。”
“这有两万人?我要拿算筹算一下……”秦玄策道:“好吧,我看不出来。”
“你看不出来,想必阿巴泰也看不出。这几天你没发现营中少了一人?”
秦玄策一愣,道:“林绍元?!他带了两万人走了?!”
秦山河起身,走到他身边,抬手在地图上的山西、河北两地划了一下。
“山西战局的关键看似在太原,河北战局的关键看似在德州……”
说着,他手指在在两地的中间点了点,又道:“但实则,娘子关才是整个战局的棋眼。
只要林绍元能悄然通过娘子关,走井陉,可奇袭太原,然后迅速北上,攻雁门、穿飞狐陉,便可绕到阿巴泰后方……”
“那山西、河北战局就被盘活了!”
秦玄策手掌在地图上重重一拍,眼中满是异彩。
所有人都以为大楚没有兵力了,秦山河却一通眼花缭乱的排兵布阵,在阿巴泰眼皮子底下秘密抽出了两万精锐。
他不仅要在德州击败阿巴泰,还要助西路攻下太原……
秦玄策不得不对秦山河的用兵能力深深叹服,也终于明白自己和他的差距在哪里。
——不愧是秦家唯二的聪明人……
秦山河点着地图上的手却忘了拿开,带着些敬畏的语气低声喃喃了一句。
“早在去年,靖安王便说过‘华北战场的重点不在太原,而在娘子关’,料事如神,可怕至此啊……”
~~
王笑领着三千人从华山西进,并不敢走官道,翻山越岭的花费了不少时日,终于赶到终南山。
终南山位于西安之南,是秦岭山脉的一段,又名太乙山,简称南山。
王维诗云“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又如李白诗云“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
终南山的典故很多,“寿比南山”“终南捷径”等。
此处为道教发祥地之一。老子骑青牛入函谷,在此讲经著书,援《道德经》煌煌五千言;吕洞宾在此遇钟离权,一枕黄粱点破千秋迷梦,感悟成道;王重阳在此居活死人墓潜心修持,功成丹圆,建立全真道……
嗯,终南山下、活死人墓……王笑本以为是小说家言,到了终南山才知道原来是确有其人。
王笑这一路见了许多山贼,确也感受到不少绿林人士的江湖气。
换成别的时候,他大概也会给唐芊芊说说华山派、全真教的故事,可惜这次没这个心情。
许多有趣的景点也没逛。
他们担心儿子,一路直奔子午关……
而唐苙已撤往汉中,干脆果断,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从西安去往汉中的路就那么几条。一是‘明修栈道’,二是‘暗渡陈仓’的陈仓道,还有两条分别是褒斜道、傥骆道。
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都要往向西再走一段,因此,唐苙走的便是这‘明修栈道’的子午栈道。
子午道,也称子午栈道,是长安通往汉中、巴蜀等地的一条重要通道。
汉高祖刘邦去汉中时,派张良烧子午栈道。至元始五年时,王莽下令修凿子午道,并设置子午关。
‘栈道’是什么意思呢?在悬崖绝壁上器物开凿一些孔,插上桩子,再在桩子上横铺木板。
终南山便是子午道的入口。
王笑站在山峰之上,拿着千里镜看去,看着那栈道下的万丈悬崖……人还没走上去,恐高症都已经发作了。
他不断派出人打探消息。
西安已经被多尔衮占下了,唐苙带着瑞朝的文武百官,以及三万兵马走子午道逃往汉中……小呆瓜就在队伍当中。
同时,多尔衮派了两路兵马追击唐苙,一路从子午道直接追,另一路走傥骆道,想要先赶到汉中。
唐苙在子午关留了两千人断后,这队人与清军鏖战两日,子午关已被攻破……
王笑与唐芊芊听着这些消息,摊开地图计划起来。
“既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儿子暂时还安全。现在的难题是,我们该怎么绕过清军,接回儿子。”
唐芊芊蹙眉看着地图,道:“可以直接走山林吗?”
“不行,我们从华山过来是由东往西,已经尽量不翻高山了,还是落后了多尔衮这么多。去汉中是要翻越秦岭,不走这几条路的话,一年两年都翻不过去。”
“绕道走褒斜道?”
“太远了,赶不上。”王笑看着地图沉默了一会,道:“没有任何取巧的办法,直接打。”
他召集起所有士卒,大声喊道:“接下来这一战会是九死一生,却是为我个人私事。有不愿去的,我绝不强求。你们在此考虑一柱香时间,愿随我去的,到西边红杏林来。其余人回华山峪五里关待命……”
说完,王笑也不等士卒们回答,拉过唐芊芊的手就走。
两人走出好远,唐芊芊道:“恰恰是因为接儿子是我们的私事,那些兵士更愿意效命吧?这样的博前途的机会可不多。”
“事先筛选一下也好,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有人少的打法。若进了子午道再有人心生退意才是最麻烦的。窄路相逢,拼的只有一个‘勇’字……”
~~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蜀道可分为两大部分。
第一段就是从关中平原穿越秦岭进入汉中盆地的道路,关键就是‘秦岭’,有四条路,分别是,子午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
第二段才是从汉中翻越巴山进入四川盆地的道路,关键就是‘巴山’。
子午道在所有蜀道之中都算是最凶险的路之一。
魏延曾经有过一个著名的子午谷奇谋,计划是由他率万余精兵,从汉中出子午道奇袭长安,然后诸葛亮则从褒斜道进攻,两军汇合直取潼关。
但诸葛亮拒绝了这个建议,他更喜欢走祁山,即从汉中出发,经甘肃,远远绕过秦岭、陇山山脉走一个大圈。
祁山道虽然很远,但道路平坦、利于粮草运输,不像贯通秦岭的其他几条蜀道那么险峻;并且从祁山道出兵,如果顺利,还可以隔断关中地区与河西走廊的联系……
子午道虽然离长安最近,但道路崎岖凶险,稍有不测,就是全军覆没,绝非用兵谨慎之们愿轻易选择的。
而东晋时,桓温派军从汉中出子午道,进攻长安,结果半路就被前秦军队打败;
数十年前,也有五万义军从汉中出子午道,进攻西安,因山路凶险,中途就被两万楚军新兵伏击打败。
……
子午关上,阿福尼向南望去,看着崎岖的山谷,松了一口大气。
——还好自己是负责镇守关城,不用跟着去追击唐苙。
就算是白山黑水间的女真人,看着这蜀道也感到胆寒。
辽东山也多,但还真不怎么见这么可怕的山……
阿福尼世职不高,手下的兵力也不多,只有五百人而已,但守子午关绰绰有余了。
子午关北面就是西安,前面是追击一万余清军,能有谁来打子午关?
就算有人来打?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城,五百人镇守,没有一万人休想打下来。
西安已被大安毫不费力的攻下,关中哪有一万人的敌兵行动?
阿福尼就不明白了,这种地方,为什么还要派自己镇守?
别人都在到处抢掳,偏自己领了这破差事……
枯坐一日,他郁闷地喝了一肚子的酒,早早睡下。
及到深夜,守着关城的清军正打着盹,忽听到城关下有动静,惊醒过来。
“什么人?!”
黑漆漆的夜色中,有人喊道:“额真大人让我们去附近打粮,迷了路才回来……”
守军挠了挠头,互相询问道:“今日又派人去打粮了吗?”
“昨日派了,今日好像没有吧?”
于是守军向关城下喊道:“令牌吊上来看看!”
一个篮子晃晃悠悠荡下去,过了一会再晃悠悠吊上来。
清军兵卒举着火把探头看去,却见蓝子里哪有什么令牌,只有一个圆滚滚、黑乎乎的东西。
还冒着烟气呢……
“这是什么?”
“奇了……”
“轰!”
一声巨响,惊动了五百守军。
碎肉与残肢飞溅……
“敌袭!敌袭!”
“动手!夺关!”
有钩索被抛上来,敌人顺着绳索就往上爬。
清军疯狂地去砍绳索。
鬼知道那绳子是什么做的,往往劈上三五刀都劈不断。
已有人攀上关城,被冲上来的清军砍翻下去……
又有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丢上来,“轰”的又一声巨响……
~~
清军夺下子午关时留下的血渍已成了黑褐色,新的血迹又淌上去。
鏖战了四个时辰之后,子午关再次易主。
王笑没带用的顺手的大长刀,提着剑走上关城,走到阿福尼身前。
阿福尼整个膀子都被劈下来了,正趴在地上嗷嗷惨叫。
“前面的追兵有多少人?”王笑问道。
“一万……两千多……”
“走了几日了?”
“四……四日……”
一句一句话问着,阿福尼倒也都肯老实回答。
但等问完话,王笑却是毫不留情地提起他的衣领,随手就把他往关城下一丢。
“嘭”闷声闷气地传来一声响。
……
天光渐亮,群山险峻。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若是以前,王笑是绝不愿走蜀道的。
他其实有恐高症。
这一次,前面是万余敌兵,身后也不可能有支援,他却是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