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5章 登闻鼓再次响彻紫禁城
水师战舰出发的第二天一早,郑妙谨正在用膳,忽然听得一阵闷雷似的鼓声传来,激越急促,一向肃穆静谧的紫禁城顿时间紧张起来。
这是又有人敲响登闻鼓了。
少顷,王安急匆匆跑来禀道:“启禀娘娘,六科廊一帮言官,在皇极门外敲响了登闻鼓。”
说话间,那宏大的鼓声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传来。
“为什么?”郑妙谨还是问了一句,其实不问她也能猜到。
“万岁爷不在京,外官所写奏本自然无法送呈御前,不是被司礼监扣下便是送至内阁,而弹劾申先生的奏本自然也就得不到处理,所以他们亲自携带奏疏手本,跑到皇极门外敲登闻鼓。”
“为了昨天申先生调动北直隶精锐水师去渤海海峡救人一事?”
“娘娘,正是。”
“那帮人到底想干什么呢?”
“回禀娘娘,最近外官对申先生积怨颇深,这次更是触怒他们的神经,所以弹劾申先生不顾国家只顾个人利益。”
“难道要将申先生拉下台吗?”郑妙谨柳眉倒竖,两眼寒光泠泠。
“申先生怕是要急坏了!”
正在这时,冯保在外喊道:“启禀皇后娘娘,奴婢冯保求见。”
“进来吧。”郑妙谨道。
冯保进来问安。
郑妙谨问:“一大早就敲登闻鼓,六科廊言官到底递什么折子?”
“反正全都是弹劾首辅申先生的?”
“你们说,怎么办?”郑妙谨慢悠悠地道,“平常不理会也就算了,可今天敲响登闻鼓,怎么着也得表示一下吧?”
“奴婢觉得,娘娘出面打发六科廊言官走便是了,不然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惩罚申先生赶他下台吧?”冯保道。
“我出去他们是不是又得理论一番?”
“那是肯定的。”冯保道,“那帮言官嘴皮子功夫可厉害了。”
郑妙谨想了想说:“算了,我还是不出去了,你去传我懿旨,就说调集北直隶精锐水师部队封锁控制渤海海峡救人是我的主意。”
“娘娘,那帮言官肯定不信。”冯保摇头,“他们认定申先生以公谋私,将个人利益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
“不信就不信,那还能怎么办?反正水师战舰都已经开出去了。”郑妙谨无所谓的神情,“皇上不在京,首辅有权作出这样的决定,你先去吧。”
“奴婢遵旨。”冯保只得扭头去了。
“那帮言官最服万岁爷了。”王安轻轻嘀咕道,“想当初为了出使他国一事,不是也敲了登闻鼓吗?看刘大元与张彪俩万岁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郑妙谨不禁浅浅一笑,心想,当初惩罚刘大元与张彪两个的主意,还是她出的呢,只说她现在不想,不然她惩治言官的手段不比皇上少。
至于为什么不想,是因为皇上不在京,她自知威望不及,怕激发更大的矛盾,眼下朝局稳定才是第一要务。
“你去一趟内阁吧。”郑妙谨吩咐王安道,“让申先生不必担心,敲登闻鼓的事儿,我与冯公公自会处理。”
“奴婢遵旨!”王安忙转身离去。
很快冯保又回来了。
“启禀娘娘,难帮言官就是不信,也不肯走,非得要讨一个说法。”
“他们想要讨什么说法?”郑妙谨漫不经心地问道,“让申先生退下来,擢他们入阁当大学士处理国家大事行吗?”
显然这是一句反话。
冯保却不假思索地笑了笑说:“奴婢看行,申先生最近太累压力太大,放他回家休息一阵子,由敲登闻鼓的那把言官代理首辅处理政事,那朝中大小事务指定井井有条,再也不会出乱子了。”
显然这也是一句反话。
“你再去与那帮言官商量一下,这样安排行不行?若行,我即刻下旨;若不行,让他们该回哪儿回哪儿去。”
“皇上不在京,我不想惩罚他们。”郑妙谨接着又威严地补充道,“但也请他们不要挑战我的极限。我说的话决定的政策,他们真要怀疑吗?若真要怀疑,那我就得与他们好好理论理论了。”
“奴婢遵旨。”冯保又一次去了。
然后第二次回来禀道:
“皇后娘娘,那几个言官说本心并不是想将申先生拉下台,只希望他决策时以大局为重,也不会代理首辅理政,但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
“他们说,如果皇后娘娘真心想与他们理论理论,他们倒是很乐意。”
“是吗?”郑妙谨哂之一笑,“可他们知道我很不喜欢用嘴与人理论,而只喜欢用事实说话吗?”
继而,郑妙谨目光一紧,道:“将领头的言官发配奴儿干都司戍边。”
“娘娘,这……”冯保神情一紧。
“怎么?”
“娘娘觉得这样合适吗?”冯保弱弱地问道。
“连我的话都敢怀疑,你觉得呢?”郑妙谨反问。
“奴婢遵旨。”冯保第三次去了。
这次好久没有回来。
让后登闻鼓瞧得更加激烈了。
申时行实在受不了,尽管王安来内阁传旨一个劲儿安慰,他心里感觉很暖和,可听到登闻鼓停了又响,这也不是事儿,便出内阁去了皇极门外。
到达时发现刘守有正领着锦衣卫抓捕敲登闻鼓的几名言官,而言官显然不服气正在极力地反抗着。
场面一度混乱。
只有冯保站在不远处静静地观看。
“怎么回事?”
申时行连忙冲上去呵斥道。
“首辅来得正好!凭什么抓我们去戍边,我们身为言官,遇朝中不平事站出来发声,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即便说错了,也不能处罚我们。”
一帮言官叫嚷着。
申时行都耳朵都要炸了,只得走到冯保很前,询问:“冯公公,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冯保慢悠悠地回道:“他们敲登闻鼓弹劾你,皇后娘娘说让你歇着,让他们代理首辅理政,他们不干。皇后娘娘说调离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出海是她的主意,这帮人居然也不信,竟怀疑,还大言不惭地说要与皇后娘娘理论理论,他们胆子是不是很肥?”
申时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
第1516章 就差没打起来……
刘凯、刘大元、张彪几名言官此时都不在列,如今他们几个也经常会跳出来的,但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不言需表态的政事。
多半因为贪污腐败、懒政散政、不作为等需要揭露的问题。
因为他们清楚,言及需要表态的政事容易触犯到皇上以及皇上的决策——这正是他们现在尽量规避的。
而言及需要揭露的问题则有利于政治清明——这是皇上一直鼓励的。
经历过一系列的事件的反思后,本着趋利避害的原则,以刘凯为首的几名都给事中现在都明白了这个道理。
很管用,很好使。
无论是首辅申时行,还是司礼监掌印冯保,对他们都赞不绝口。
刘大元与张彪也因此而分别升为户部、兵部都给事中了。
但总还有一些言官领会不到这其中的精妙,喜欢出头。
就像这次。
因为派出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去渤海海峡救人一事,非要弹劾首辅,攻击他兴师动众以公谋私不顾国家利益……
领头的,是户部给事中陆有德,池州人,刘大元的属下。
联合了其他四名给事中,一早敲响登闻鼓的也正是他。
与冯保刚才几次“较量”之后,仍然不走,非要将这事儿理论明白。
冯保本就一直讨厌言官,在万历皇帝刚登基时,他就被高拱联合六科廊言官弹劾了,列举他十几条罪状,想将他赶出紫禁城。
好在李太后识人之明,反而将高拱赶出内阁,他自然得救了。
但自那以后,冯保便对言官深恶痛绝,逮着机会就想搞他们。
今天他觉得又是个好机会。
一皇上不在,二有皇后撑腰,三他们弹劾首辅自有首辅撑腰。
所以刚才一气之下,便召来了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要将这几名言官通通抓去奴儿干都司戍边。
可陆有德他们哪里肯依?
正如他们所说,为朝中事站出来发声本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别说弹劾当朝首辅,就是弹劾皇上都没错,凭什么还要将他们发配边疆?
故而,他们拒绝被锦衣卫带走,便在皇极门外与锦衣卫拉扯起来了,一副据理力争就是没错的架势。
刚好申时行来了。
这下子陆有德他们更来劲儿,恨不得将这件事越闹越大,反正登闻鼓也敲响了,很快满城皆知。
因为这事儿涉及到自己,申时行心里头确实也虚,见冯保要抓人戍边,他更觉得于理不合。
闹得越大,对他越不利。
和事佬的性子这时候又凸显出来。
“冯公公,要不这事儿算了?”
“申先生,那怎么能算呢?抓他们去奴儿干都司戍边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冯保也是理直气壮,还有心将郑妙谨指示的“领头人”换作“他们”。
申时行左右为难,为冯保吧,那事后指定更会被人论道他以公谋私;为言官吧,冯保又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况且还把皇后娘娘搬出来。
“这哪还有天理?哪还有正义?”陆有德仰天咆哮起来了,“陛下不在京,首辅利用职权,兴师动众去救自己家人,完全于国家利益而不顾。”
“而大内总管居然调度锦衣卫,捉拿我们戍边,只不过因为我们弹劾首辅不当之举,这以后还要我们这些忠臣说公道话吗?陛下,您什么时候回来啊?快回来看看吧,朝中妖怪横行,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亡国了!”
申时行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冯保则是斗志昂扬,大声呵斥:“好你个陆有德,竟在皇极门外妖言惑众说什么亡国之论,给我抓起来。”
冯保冲刘守有一抬手。
刘守有则看了申时行一眼,见申时行一脸的难色,也没有立即配合。
陆有德也是越战越勇似的:“抓,来抓,将我们这些敢说真话的人全部抓去戍边,这样朝廷就清净了,自然不碍你们的眼了,可结果就是终有一天妖魔当道,离亡国也就不远了呀!”
“刘指挥使!”冯保大喝一声,“你还愣着作甚?给我拿下。”
“首辅大人,真的要抓他们吗?”刘守有还是问了一句申时行,也感觉此事不宜闹大,这样让首辅不好办。
“冯公公,这事儿要不……”申时行还是想商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冯保气咻咻地一摆手,压根不给机会:“申先生不必为他们求情。”
陆有德反而越来越叫嚣了,高声嚷嚷道:“来,抓呀,首辅以公谋私,司礼监掌印公报私仇,锦衣卫助纣为虐,看你们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陛下去了辽东,你们将朝廷搞得乌烟瘴气,有本事将我们全部抓走,来抓呀,让天下人看看,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冯保恨之入骨,气得咬牙切齿。
申时行恨不得立即辞去首辅之职。
刘守有想着到底要不要抓,一抓这事儿指定闹大了,将不可开交。
……
王安回到坤宁宫。
“外面情况怎样?冯公公为何还没回来?”郑妙谨问道。
“娘娘,皇极门外就差没打起来。”王安如是般回道。
“怎么回事儿?”
“冯公公让锦衣卫抓人,言官们不服据理力争,首辅申先生很为难,不想将事情闹大,皇极门外乱作一团。”
“是我让冯公公抓的。”郑妙谨平静地说了一句。
“娘娘……”王安微微一愣,但随即又道,“这样不是让他们得逞了吗?无论他们真心为了朝廷,还是只为博得一个清名,惩罚言官都将引起非议。”
“可任凭他们这样闹下去吗?”
“若真将他们抓去戍边,那申先生会面临很大的心理压力,毕竟这事儿因申先生而起。关于调度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申先生也的确心虚,起初奴婢劝他时,他就一直犹豫不决。”
郑妙谨道:“可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给予申先生以最大的支持。”
“那奴婢以为,只需抓一个就行。”
“我确实只让冯公公抓领头的言官!”
“……”王安又是微微一滞,进而弱弱地道,“可冯公公扬言要抓所有人呢。”
“这个冯保!”
“哦,想必冯公公只是想警告吓唬他们,那奴婢赶紧去一趟。”
……
第1517章 皇上有旨(求订求票!)
王安刚一到皇极门外,只听陆有德对着冯保破口大骂。
“你这阉竖,此乃朝中外事,你一个内宦,瞎掺和什么?”
“不记得去年陛下裁撤内廷吗?像你们这样不负责任的阉人该通通裁撤,这样朝局就会清净很多。”
“我们弹劾首辅,只希望他以大局为重,又没有说将他赶下台,知道调遣如此多的战舰出海,需要耗费国家多少人力物力与财力吗?”
“我们一心向着朝廷,你这阉竖,却要抓我们戍边,到底居心何在?你又有何权力插手外事?”
陆有德也是急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戟指怒目道。
把王安都给惊呆了,居然有人敢这样当面儿痛骂冯保。
冯保气得脸色铁青,一把夺过刘守有腰上的大刀,便冲过去了。
刘守有与申时行赶紧拉住。
这要是不拉住,以冯保的性子,可还真下得去手。
陆有德毫不畏惧,反而昂首挺胸地道:“来呀,还想杀人是吧?是不是说到你心坎儿上去了?”
“你少说两句。”申时行喝道。
“放开我!”冯保使劲儿挣扎,“看我敢不敢剁了他,万岁爷回京要怪,我受着便是了。这厮仗着自己是言官,把我们都不放在眼里,我冯保今天不教训教训他,以后在紫禁城永不露面。”
“来呀,我陆有德今天就看你把我剁死在皇极门外。”陆有德跳起来情绪激昂地道,“谁不敢剁谁是王八。”
要不是另外四名言官拉着,感觉陆有德都要冲上来先杀人。
“看看这厮的一张臭嘴,像从粪坑里刚爬出来……”冯保龇牙咧嘴。
就这种架势,谁会听劝?王安感觉自己来了,也不顶屁用。
“圣旨到——”
正当这时,王锡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声喊道:
“元辅,元辅,皇上有旨。”
喧嚣的场面这才止住。
申时行从王锡爵手里接过,果然是泰和皇帝的亲笔。
内阁知悉:立即调度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全面封锁控制渤海海峡,务必找到辽东巡抚夫人与女儿以家仆,同时以震慑海上横行不法之海盗势力。
申时行顿时热泪盈眶,感激皇上之余,这时他才看见不远处的王安,尽管以王安的身份都不敢靠近,可忽然觉得那是天才般的巨人。
而此时的王安心里超紧张,不知道皇上颁发的是一道什么旨意。不过感觉申时行向他投递过来感谢的目光,想着应该肯定值得高兴。
“这是皇上的御笔,你也看看吧。”申时行将信递给陆有德。
陆有德接过一看,顿时傻眼了,没想到皇上居然也这么决定,要调度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出海救人,同时还附加一个令人折服的理由。
那他对首辅的弹劾就会立即变得无关紧要,甚至无理取闹找茬儿了。
陆有德一下子心凉半截,感觉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被外放戍边?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先回去。”申时行冲陆有德他们一摆手。
陆有德将信还给申时行,然后带人灰溜溜地去了,也没看冯保一眼。
因为冯保还不知道信上写的什么内容,只得怒视陆有德等离开,然后从申时行手中接过信,一看又不淡定了。
“怎么还放那厮走了呢?万岁爷都支持大部队水师出海救人,他们还敢妖言惑众,去把他们抓回来。”
申时行忙道:“冯公公,算了,稍后再说,眼下救人要紧啊。”
尽管因为有了皇上的支持,申时行喜极而泣,但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将陆有德他们打发走了,想必之后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再弹劾攻击他。
但危机并未解决,找到王姽婳她们确保他们的安全才是重点。
至于陆有德弹劾他,刚才又跳起来辱骂冯保,是否要抓起来发配奴儿干都司戍边,他认为都不重要。
但冯保很在意,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上一次还是高拱呢。可高拱怎么说也是首辅,他陆有德算老几?
越想越气,扭头去了坤宁宫。
王安这才过来申时行身边问:“申先生,万岁爷怎么说?”
“果然如你所料。”申时行连忙将信递给王安。
王安看完,感觉对自己揣摩皇上的心更有信心了。
“多谢!”申时行由衷地感谢王安。
“申先生客气了,都是为万岁爷分忧嘛。”王安说完也去了坤宁宫。
“元辅为什么要感谢王安?”王锡爵好奇地问道。
“我这次调动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就是他的主意。”申时行道,“他居然能猜透皇上的心思。当初我不敢想,他建议我也很犹豫,可他似乎断定皇上就会这么做,你说他是不是很神奇?不过与皇上年纪相仿而已。”
“他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节省了几天时间,这确实不容易。”王锡爵也深感佩服地赞道。
“你以后要多亲近他,他必能荣登未司礼监掌印。”申时行确定地道。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皇上本来就有心把王安当作陈炬的接班人。”
……
陆有德刚一回来六科之户部,便碰到顶头上司刘大元。
“登闻鼓敲完了?”刘大元问。
“头儿,我可能闯祸了。”陆有德道。
“要你别去,你非得去,知道自己闯祸了?”刘大元鼻子里“哼”了一声。
“皇上居然下旨,让首辅调度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出海救人。”
“皇上这时候当然支持首辅了,你笨啊!”刘大元没好气地道。
“头儿,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皇上的旨意从辽东来,与首辅的决定几乎同步,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而不是说皇上为了支持首辅才下的旨。”
“我让你不要瞎掺和需要表态的政事儿,你偏倔强不听,因为你根本拿不准皇上会怎么想,你说你瞎掺和,不是自讨苦吃吗?我可是过来人啊!”
“哎!”陆有德深深叹了一口气,“还把冯保给骂了呢!”
“怎么还扯到冯公公?”
“他让锦衣卫抓我外放戍边,一个内宦对外事指指点点,我看见他来气,差点在皇极门外打起来了。”
“你真是无可救药!”刘大元摇头叹气地道,“我看你是真想去戍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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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8章 谁说道歉都得原谅?
冯保咬牙切齿地来到坤宁宫,越想越觉得可恨,想着自己自朱翊镠登基即位以来已经够老实了。
很少出头,可以说韬光养晦,原来贪污的毛病也彻底改掉。
高拱当初当面那样骂他,那是因为与高拱去留之争,有高拱没他,有他没高拱。最后还是他赢了,高拱被驱逐。
可这个陆有德算哪根葱啊?
入宫将近四十年,除了高拱,还从来没有哪个人敢这样当面骂他。
冯保越想越气,所以来坤宁宫一见到郑妙谨,“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然后跪倒在郑妙谨面前。
“冯公公!”
郑妙谨一声惊叫,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冯保,一时不如是何是好。
在她印象里,冯保可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人,就是当初张居正如此强势的那样一个人都对他忌惮三分呢,甚至包括万历皇帝与李太后。
这会儿却痛哭流涕地跪在她面前。
“皇后娘娘!”
冯保哀号着匍匐在地。哭本来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这是怎么了?”
“那个领头敲登闻鼓的叫陆有德,户部给事中,非但不相信娘娘,还要与娘娘理论。奴婢气愤不过,让锦衣卫指挥使来抓,他还不服气跳起来反抗,骂奴婢是阉竖!奴婢入宫四十年了,不敢说有多大功劳,但总有不少苦劳,今天在皇极门外遭遇这般羞辱,奴婢若不是想着要继续为万岁爷与皇后娘娘效力,都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这个陆有德怎么如此不知好歹?”郑妙谨对冯保还是信任,并倚为心腹,她觉得冯保确实也是一个会来事的主。
“皇后娘娘要为奴婢做主啊!”
“好,冯公公你先起来。”
“其实奴婢受辱,也还能忍受,可陆有德算什么东西?”冯保依然跪着,咬牙切齿地道,“他居然不相信皇后娘娘,还大言不惭地要与皇后娘娘理论理论,如此不识抬举之人,奴婢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剁成肉末喂狗。”
“陆有德他人呢?”
“启禀娘娘,已经回六科了。”
“回去了?”
“是,因为万岁爷已经从辽东传来旨意,让申先生就是要调度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出海去救人,陆有德自然无话可说了。”
“那就好,那就好。”郑妙谨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免得申时行整天感觉压力山大。
“娘娘,那个陆有德如何处置?”冯保怕郑妙谨就此跳过去。
“你说呢?”郑妙谨轻轻反问。
“奴婢刚才已经对他说过,要送他去奴儿干都司戍边。”
“你是说就送他一个人吧?”
“嗯,是。”
这时王安进来了。
郑妙谨问道:“王安,皇极门外的人都撤走了吧?”
“回禀娘娘,都撤了。”
“对于陆有德辱骂冯公公一节,你是怎么看的?”郑妙谨有心一问。
“奴婢觉得,那个陆有德太嚣张,确实不尊重人。”王安谨慎回答。
“那该如何处置呢?”
“这个,奴婢觉得,如果仅以辱骂冯公公一节,最少让他当面给冯公公赔礼道歉,如果冯公公仍难解心头之恨,也可以骂回去。”王安回道。
“就这?”郑妙谨望着王安。
“……”王安回望,同时用余光扫了冯保一眼,见冯保跪在那里,脸上依稀还有泪痕,知道肯定是告状了。
确实,想着以冯保的性子,又怎会放过陆有德?但要冯保自己出手,也不是他性格,除非暗中来。
可这时候若是暗中对付陆有德,冯保不会那么傻,所以恳求郑皇后处罚陆有德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这个惩罚的“度”,如何拿捏很关键。若因为弹劾首辅而戍边,显然有点不合适,当初刘大元、张彪弹劾皇上也只是警告处分呢。
毕竟人家是言官,发声确实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除非将这个职位撤了。
可皇上改革裁减政府机构时,也并未裁撤六科,足见皇上还是希望六科继续承担监督的功能与作用。
只是这话没法当着冯保的面讲。
这时候冯保心里不知有多恨陆有德呢。所以陆有德肯定是要受罚的,不然无法平息冯保心中的怒火。
那要如何处理?郑皇后问他呢,而冯保还在旁边跪着。
罚戍边?以后谁敢跳出来发声?不罚?没法儿与冯保交代。
想必郑皇后也是为难才问他吧?
至于让冯保抓敲登闻鼓的领头人戍边,多半是想吓唬那几个言官。
只是没想到与冯保起了冲突,倘若陆有德听话一点点,首辅来他就走,即便皇上的旨意没有到,估计这事儿也就过去了,郑皇后不会追究的。
可偏偏陆有德不信邪辱骂冯保,郑皇后这时候必须维护冯保才行,不然会寒了这位老臣的心。
而郑皇后一句“就这”反问,似乎认为陆有德只给冯保赔礼道歉不够。
一念及此,王安思绪飞驰地道:“娘娘,陆有德给冯公公赔礼道歉肯定不能少,但至于冯公公是否原谅他,奴婢觉得有待斟酌。原谅固然是一种美德,但有一个前提,就是要出于自愿。”
“是否选择原谅,那是当事人自己的事。如果伤害够深,可以选择原谅,也可以选择不原谅。就比如,对方踩了奴婢一脚,立马儿道歉,若奴婢还非不依不饶不原谅,那是奴婢的不对。”
“但如果对方伤到奴婢的自尊,奴婢可以选择不原谅。为什么所有赔礼道歉都必须原谅呢?总之,奴婢觉得原谅要发自内心的愿意才行。”
“如果冯公公不想选择原谅,不妨问问陆有德他自己吧,看他能做什么,才能得到冯公公的原谅。”
冯保当即辩道:“若这样,如果我不原谅,岂不是显得我太小气?”
王安忙道:“冯公公,以陆有德刚烈的性子,他都不会给你赔礼道歉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冯公公觉得陆有德会低下头来给你赔礼道歉吗?”
“不会……”冯保确定地道。
“对呀,他都不会给冯公公道歉,那就看他自己如何抉择,这不是比让皇后娘娘与冯公公罚他要好吗?”
“万一他不要脸呢?”冯保又道。
“不会。”王安也笃定地道,“如果他是那种人,就不敢跳出来骂冯公公。这样主导权就掌握在冯公公手里,最后想要怎么惩罚还是由冯公公说了算。”
“好,那就这样。”郑妙谨未等冯保搭话就已经点头同意了。
冯保只得点头,其实他也不是不同意,只是担心陆有德脸皮厚,但经王安的提醒,想着以陆有德的性子,确实不是一个脸皮厚的人。
那就看陆有德如何选择吧?
……
第1519章 取决于皇后娘娘
冯保离开坤宁宫。
但王安没有,因为感觉郑皇后有话对他说,而他也有话对郑皇后说。
“皇后娘娘。”
“你确定陆有德不会给冯公公赔礼道歉?”郑妙谨轻轻地问道。
“奴婢也只是断定。”王安小心翼翼地回道,“但依当时的情景以及陆有德的性格看,应该是不会道歉的。”
继而,王安又补充道:“不过,不知娘娘希望陆有德赔礼道歉否?”
“什么意思?”
“如果娘娘希望陆有德给冯公公赔礼道歉,那有办法;如果娘娘不希望陆有德给冯公公赔礼道歉,也有办法。”
“道歉与不道歉两者有何差别?”
“如果不加干预,陆有德十有八九不会给冯公公赔礼道歉,这样陆有德极有可能自己提出来戍边,而请求宽恕其他四人,冯公公的希望就能达成。”
稍顿了顿,王安接着道:“但只要娘娘稍加干预,相信陆有德也会硬着头皮心不甘情不愿地给冯公公赔礼道歉,这时候,如果冯公公不接受,的确显得小气,那结果陆有德就不用戍边。”
王安看了郑皇后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道:“所以奴婢的意思是,看皇后娘娘是否想外放陆有德戍边。”
郑妙谨点点头,终于明白,原来王安绕了一大圈儿,表面上是将主导权交给冯保,但实际上是交给她。
最后还是由她来决定到底是否要将陆有德外放奴儿干都司戍边。
“你觉得陆有德是否应该戍边?”
“奴婢觉得没必要。”王安谨小慎微地道,“一来,弹劾谁是言官的职责,倘若因为弹劾首辅便惩罚他戍边,那以后谁还敢监察提意见?至于陆有德辱骂冯公公,毕竟属于个人恩怨。”
“第二,陆有德也只是弹劾攻击申先生的决策,并没有上升到其它层面,也没想着将申先生拉下台。而事实上,当陆有德看到万岁爷的旨意后,他立马儿走了,并未纠结半分,可见他对万岁爷还是相当尊敬认可的。”
“第三,奴婢知道申先生的确心里有虚,倘若果真将陆有德外放戍边,申先生心理压力更大。如今万岁爷有旨,只要陆有德不再闹事儿,奴婢觉得还是饶过他为好。毕竟万岁爷当初裁减机构时保留六科,肯定希望六科廊言官能起到监督检察的功能与作用。”
“但是他辱骂冯公公太恶毒了,必须给冯公公道歉才行。”王安又道。
郑皇后稍一沉吟,作出决定:“那你让陆有德主动给冯公公赔礼道歉。”
“好,奴婢明白。”王安点头,这意思就是倾向于不让陆有德戍边。
正合王安的心意。
“你怎能猜中皇上的心思?”郑妙谨还是没忍住,好奇地问道,“居然给申先生的建议与皇上的旨意完全相符?”
王安摸着自己脑瓜儿,笑了笑:“奴婢也是依着自己的判断,以及平常对万岁爷的了解,才敢跑去建议申先生,感觉就那样做最合理,没想到与万岁爷不谋符合,这实属巧合。”
“但万岁爷比奴婢考得周全多了。”王安又道,“在万岁爷看来,救人当然是第一要务,但还有一点,通过这次出动水师战舰,震慑海盗,打击不法行为,维护渤海一带的治安秩序。万岁爷高瞻远瞩,实非奴婢所能比。”
郑妙谨欣慰地点点头。果然后生可畏,这样把冯保给比下去了。
难怪皇上当日离京时,刻意交代叮嘱的人是王安,而不是冯保。
……
当天晚上,王安偷偷拜访陆有德。
当然最好不让冯保知道。
陆有德像许多外廷官员一样,打心里瞧不起内廷宦官。
不然,明知冯保得罪不起,还要破口大骂,要知道许多宦官最忌讳的,就是别人骂他“阉竖”。
本来就挨了那不是人的一刀,被人这样一骂,等于往伤口上撒盐。
像王安这样不在乎的太监少。
但即便讨厌太监,陆有德还是热情的接待了王安。
王安年纪小,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又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再加上登门拜访主动来了。
这时候拒人于门外太不礼貌。
分宾主坐定后,陆有德直问道:“不知王公公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王安也不墨迹,直截了当地道:“肯定是为了今天白天的事儿嘛。”
“是要传令惩罚我来了吗?”陆有德当即变得严肃起来。
王安摇头,微微一笑。
“那是为何而来?”
“陆给事中是否愿意戍边?”
“看王公公这话问得,谁愿意去边疆戍边?吃饱了撑着吗?”
“可冯公公白天就是这么说的吧?而且你还辱骂冯公公。”
“想骂他的人又不止我一个,只是刚好被我赶上了而已。”陆有德一副夷然不屑的表情,还“哼”了一声。
“那你说怎么办?”
“要是因为弹劾首辅、辱骂冯保而被罚戍边,只能怪我倒霉,同时得罪内廷外廷两位掌舵者,我还能怎么办?世人自有公道。”陆有德硬气地道。
“我可以让你留下来,而不必外放戍边,你是否愿意听我一言?”
“不妨说说看。”
“主动去给冯公公赔礼道歉……”
“不可能。”
王安觉得自己话都没有说完,便被陆有德毫不犹豫地打断了。
“给他赔礼道歉?哼,休想?”陆有德气嘟嘟地道,“哪怕让我去戍边,我都不会给他赔礼道歉的。”
看吧,文人就是这么有骨气,王安心想,果然被我猜中了吧?
不给陆有德提前做思想工作,以他的性子,绝不会赔礼道歉。斩钉截铁地说哪怕戍边,也不会。
“你别激动嘛,先且听我一说。”王安心平气和地道。
“如果王公公今晚来,只是为了说服我去给冯公公赔礼道歉,那你接下来的话大可不必说了。”
陆有德站起来摆出一个“请”的姿势。
王安坐着一动不动,脸上依然保持着笑意,不紧不慢地道:“如果我说,是为了万岁爷与皇后娘娘而来呢?”
“为了谁?”
“为了万岁爷,为了皇后娘娘。”
“那可以。”陆有德态度鲜明地重新落座。
……
第1520章 新人与老人(五更求票!)
“万岁爷这会儿在辽东是没错,但我知道万岁爷怎么想。”
王安带着两分小得意。
陆有德疑虑地望着王安。知道王安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可要说知道皇上想什么……是否自视甚高?
“我先问你,皇万岁爷刚下的那道旨意,你认同不?”王安慢悠悠地问道。
“如果只是首辅的意思,那我还真不认同,就是认为首辅以公谋私;可如果是皇上的意思,自然另当别论了,况且皇上不是明确指出要震慑海盗吗?这样意义一下子就升华了嘛。”
无论是说陆有德对人不对事,还是说他出于对皇帝的敬佩,反正在王安看来,没什么两样。
总之,既是皇上的旨意,陆有德便无话可说,认同。
“首辅出动水师战舰在前,万岁爷旨意在后,对吧?”王安接着又问。
“是啊。”
“首辅的决定正是我的强烈建议。”
“你?”
“不然以首辅的性子,即便想到,也不会去做的,只要一做,肯定被人论及以公谋私嘛。”
“这么说,王公公果真与皇上想到一块儿去了?”
王安微微一笑,洋洋得意地点了点头,趁机说道:“万岁爷这时候肯定不希望你因为弹劾首辅而戍边。”
“可冯保说那是皇后娘娘的主意。”
“皇后娘娘只是让冯公公阻止你们不要闹,戍边说吓唬你们而已。”
“皇后娘娘真是这么说的?”陆有德带有两分疑虑的神情,毕竟刚刚不久,就因为皇后一句话,抓走了两千余人,全被送往奴儿干都司戍边。
“这我岂敢胡说?”
“既然王公公说皇上与皇后都没曾想让我戍边,那我就更不会给冯保赔礼道歉了。”陆有德态度坚决地道。
“可你忘了冯公公是万岁爷的伴伴是皇后娘娘最倚重的心腹吗?看在万岁爷与皇后娘娘的份儿上,你也该去给冯公公赔礼道歉,况且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该辱骂冯公公那种难听的话。”
“给他赔礼道歉就不用戍边?”
“你说你与冯公公闹矛盾,不是让皇后娘娘为难吗?皇后娘娘本心不想让你戍边的,可如何安抚冯公公呢?”王安不疾不徐,一步一步来。
陆有德沉吟不语。
“皇后娘娘是不是对你惩罚越重,冯公公就越开心?”王安又问。
“那当然。”陆有德脱口而出,“他指定恨不得我死了才开心呢。”
“看,问题不就来了吗?惩罚你,非皇后娘娘所愿;不惩罚你,又没法儿向冯公公交代,是不是?”
“那让我主动道歉就能解决了?”
“能,一定能。”王安斩钉截铁地道。
“可我不明白。”陆有德摇头。
“听我慢慢道来。你主动给冯公公赔礼道歉,表现得越殷勤,他要是惩罚你是不是就显得越小气?”
“无论怎么说,这口气他肯定咽不下去的,明着暗着都会整我。”
言下之意,无论是否主动赔礼道歉都不会改变冯保对他的恨。
王安信誓旦旦地拍着自己胸膛:“只要你主动给冯公公赔礼道歉,我保证皇后娘娘不会让你戍边。”
陆有德神思电转地问道:“反过来也同样成立对吗?”
“嗯,你不主动赔礼道歉,让皇后娘娘为难嘛。难道让皇后娘娘为了你,不惜得罪冯公公吗?”
“我明白了。”陆有德会意地点头。
“那你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
“明天一早去司礼监给冯公公赔礼道歉,态度一定要诚恳,无论冯公公打我骂我,全都受着,行不?”
这是陆有德第一次称呼“冯保”以“冯公公”代替。
“最好还得主动提出戍边。”王安又嘱咐道。
“为什么?”
“越客气越诚恳,对你越有利,反正决定你的去留在皇后娘娘,而不在冯公公,你只管表现去吧。”
“明白。”陆有德配合地点头。
王安笑了笑说:“白天见你破口大骂冯公公时,觉得你这人很不好交往,原来也不是哈。”
“我这个人爱憎分明而已。喜欢就喜欢,比如皇上;不喜欢就不喜欢,比如冯保。不像许多人阴奉阳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陆有德认真地解释道,“王公公给我的印象较好,所以与你说话我能听进去,你给我的意见,我也会听。我并不是一个不识抬举的人。”
“承蒙看得起!”王安由衷地一拱手。
“放心,既然王公公为了皇上与皇后而来,我又答应了王公公,那明天一定会好好表现的。”陆有德承诺道。
“多谢!多谢!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哦,不要对人说我来找过你。”临走前王安又嘱咐道,“要让人觉得你是诚心诚意,主动给冯公公赔礼道歉的。”
陆有德连连点头。
……
而此时此刻的冯保,还在想着一定要将陆有德送到边疆。
不是让他决定吗?
对待陆有德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但白天这事儿也让他想到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人敢当面这样辱骂他?到底是因为他实在让人讨厌,还是不知不觉中他的影响力逐渐在下降?
这是他终究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
毕竟,已经是“老人”了,他也已经感觉到“新人”对他的冲击。
这次皇上去辽东,带在身边的人陈炬而不是他冯保。
皇上与皇后对王安越来越倚重,似乎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如果真是这样,作为曾经的“英雄式的人物”,也不必换一个江湖再去自证迟暮之苦,上了神坛还是别轻易下凡,免得人间来多了发现凡人不配。
是该考虑什么时候退下来了啊,不能老是占着司礼监掌印的位置,需要给后面的年轻人更多机会。
学学张居正退居幕后多好,既能继续为皇上效力,还不会被人阶挤兑、怨恨,过着平静的日子。到一定年纪,这不就是最让人张向往的生活吗?
要不学学张鲸也好,做着几乎从不得罪人、却能为无数人带来希望与利益的事情,老年人的生活也不愁了,不会寂寞,更不用担心有人报复。
最不济还可以学学胡逸仙,做一个顾问、成立一个协会啥的,身边不缺人也不缺快乐,甚至可以学他收养几个流浪孩童,往后人生便有寄托。
……
第1521章 赔礼道歉 跪求原谅
想通这一节,冯保感觉豁然开朗心境一下子变了。
第二天一大早便去了司礼监,正要迈入大门,只见一人冲到他跟前,首先来了一个九十度大鞠躬。
然后说道:“冯公公早!今儿个特意来给您赔礼道歉了。”
正是昨日戟指怒骂他的陆有德。
此刻陆有德的虔诚,与昨日的嚣张形成了鲜明对比。
简直判若两人。
昨天在皇极门外看着冯保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愤怒。
而今日眼神里满满的诚意、善意乃至于爱意,仿佛眼前人就是他生命中的找了许久终于相聚的贵人。
冯保没有搭理,只是白了一眼,然后想要迈进司礼监。
陆有德忙挪步挡在前头,说道:“冯公公,昨日皇极门外大骂你,是我的不对,昨晚我已经深刻反省了,今天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
“好狗不挡道。”冯保终于开口了。
“你骂我什么都行,哪怕踹我几脚也行,但请冯公公接受我的道歉。”
“滚开。”冯保嘴里吐出两个字。
“不滚。”
“你怎么那么贱呢?”冯保怒斥,“拿出你昨天的气势来。你想骂就骂,想道歉就想到原谅?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以为赔礼道歉就不用戍边了吗?哼,告诉你,没门儿。”
“冯公公可以选择不原谅,也可以请求皇后娘娘外放我戍边,这是冯公公的事儿,但赔礼道歉是我的事儿,今天我必须来,要不给您跪下。”
说着,陆有德真的“噗通”一声,跪倒在冯保面前。
冯保毫无心理准备。
关键是怎么也没想到,昨日趾高气扬牛逼哄哄的陆有德,今日竟低声下气地跪在他面前。
这时,司礼监其他公公也陆续点卯当值来了。看见这一幕,觉得很不可思议,这还是陆有德吗?
虽然这些人并未目睹昨日皇极门外的情景,但也听说了呀。
陆有德指着冯保鼻子骂“阉竖”呢。
今日怎么就认怂……
别说冯保操刀砍人,就是他们这样被人指着鼻子骂也受不了。
冯保是谁?
看,陆有德终究还是害怕了吧?听说冯保要将陆有德送至戍边呢。
可尽管如此,这帮公公还是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
不过转念又一想,以冯公公的身份地位,外廷有官员巴结他给他磕头甚至叫他“干爹”也不奇怪。前朝大宦官王振、刘瑾不都这样干过吗?
以黄锋为首的这帮公公,都想看冯保接下来会怎么做。
只听冯保“哼”了一声,直接绕过陆有德,也没搭理,径自去了。
一帮公公内心叹气,但想着也在情理之中,得罪冯保,而且还是侮辱性的人身攻击,冯保哪会轻易原谅?
倒是陆有德这两日判若两人的举动让他们更加好奇。
黄锋走过去,直问:“昨日骂得那么凶,今日怎就跪在这里?”
陆有德跪着一动不动,回道:“昨晚反思醒悟,一来不想戍边,二来骂人不对,所以今日一早就来赔礼道歉,希望能得冯公公原谅。”
黄锋微微摇头。
其他公公也都暗自感慨,想着以冯保的性子,几乎不可能原谅。
心好的甚至想奉劝陆有德一句,还是别幻想,跪了也是白跪。
这种事儿,冯保要是能原谅,那母猪都能上树了。
但无论别人怎么看,陆有德还是老老实实地跪着。
……
冯保回到自己值房,又想起王安的话,难道他与王安都想错了?
瞧昨天,陆有德不像道歉的人啊?
可今天,不仅赔礼道歉,还虔诚地跪在他面前。
让人很不可思议。
这样一来,倒是让冯保感觉难了。
原谅肯定是休想,可人家都已经给他下跪了,若坚持外放戍边不松口,又显得自己忒小气。
“来人。”冯保喊了一声。
“冯公公。”进来的却是秉笔黄锋。
“怎么是你?”
“我刚好路过这里,听到呼喊声就进来了,冯公公有事?”
“那个陆有德还在外头跪着吗?”
“是的。”
“这事儿,假若是你会怎么做?”冯保本来是想让人去请王安,没想到黄锋进来了,那就索性问一句。
“遵从冯公公自己的内心吧,可以原谅,也可以不原谅,与旁人无关。”黄锋规规矩矩地回道,“我想也不会因为冯公公的不原谅而职责你。”
“可这样是不是显得我太小气了?”
“冯公公如果在意这个,那就选择原谅,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就当交一个朋友也好。”黄锋为人一向老实本分,所以由着自己内心实话实说。
冯保似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果这样,他也不必再见王安。
“冯公公还有事吩咐吗?”黄锋问。
“没有。”
“那我先行退下。”
“嗯。”冯保闭上双眼沉思,又让他想起昨晚那一番感慨与向往。
不得不承认并接受,已经老了的现实,也该考虑何去何从了。
正自闭目沉思。
王安一脸焦急地进来:“冯公公,冯公公,陆有德居然跪在司礼监门外,非要给你赔礼道歉呢。”
“知道。”冯保漫不经心地答道,也没抬眸看王安一眼。
“这个陆有德不按套路来啊!”王安故作焦急。
冯保却很平静,不紧不慢地道:“我慢慢老了,膝下无儿无女,将来总有动弹不得的一天,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后半生怎么过?”
“收陆有德为义子。”王安心情敏捷地脱口而出。
“收他为义子?”冯保这才睁眼。
“对,反正他也给冯公公跪下了,不妨收他为义子,将来好侍奉冯公公,这样还不会让人觉得冯公公小气,非得揪住陆有德不放,毕竟人家已经来司礼监跪下磕头赔礼道歉了。”
冯保会心一笑,但随即一本正经地道,“我可没逼他叫我干爹。”
“没准儿他自己愿意呢。做冯公公的义子,就不用戍边了,还可以有冯公公这棵大树罩着,那是陆有德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求之不得。”
冯保不语。
王安鉴貌辨色地道:“要不,卑职现在就出去问问陆有德?”
冯保依然不语。
“如果他愿意,我就带他进来;如果他不愿意,让他继续跪着。”
见冯保依然不语,王安转身去了。
……
第1522章 认干爹 当干儿子
王安到了陆有德跟前。
“这样是不是显得我是个孬种?”陆有德稍微犹豫了一下。
“为了万岁爷,为了皇后娘娘。”王安轻轻地提醒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可是一条阳光大道。”
“这一点不丢人。”王安接着又补充道,“皇后娘娘一定会感激你,万岁爷回来也会感激你器重你,冯公公也会欣然接受感激,何乐而不为?”
陆有德犹豫不决,心想昨晚也没提到这一茬儿啊!
“以大局为重。”王安又道,“否则大家都下不了台。也不亏,赚的是你,以冯公公今日今时之地位,想找人认他做干爹轻而易举。”
“好。”陆有德终于点头答应。
他也心知肚明,这一去,让他以后的人生指定不同。
“走,随我来。”王安一摆手,忙拉着陆有德进去了。
……
冯保十分佩服王安的领悟力。
见王安很快领着陆有德进来,故意摆出一副冷漠抗拒的神情,翘着个二郎腿,鼻孔朝天,闭目养神。
陆有德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王安不断冲他使眼色。
“义子陆有德给干爹赔礼道歉了!”陆有德又给冯保跪下。
“你说什么?”冯保漫不经心的样。
“我想通了,要认您为干爹,将来侍奉您,这样总可以原谅我了吧?”
“哼,谁稀罕?”冯保鼻子里哼一声。
“干爹以后有何差遣请尽管吩咐。”
“哼,我还没答应呢。”冯保慢悠悠地道,“不过瞧你态度诚恳,我就勉为其难收你这个义子吧。”
“多谢干爹!”
“可儿子不好当啊!”
“……”陆有德心想,儿子有什么不好当的?脸皮厚一点,嘴巴甜一点,多叫几声“干爹”就是了嘛,不好当的一向不都是爹吗?
“我可没逼你。”冯保又道。
“是我自愿的。”陆有德道,“当您的干儿子,不仅不用去戍边,以后还有干爹罩着,路就更宽了。”
“你就不怕被人笑话?”
“这有什么怕的?每个人选择什么样的路,都是自己的事儿,与人无关。他们想笑就让他们笑去好了,反正有干爹罩着,以后笑得更多的人是我。”陆有德带着两分得意洋洋洒洒地道。
“我小瞧了你。”冯保打量着陆有德。
“干爹过奖了!”陆有德则心想,小瞧的人该是王安而不是他。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说到底,这一切都是王安在暗中主导。
“知道干儿子将来需要承担哪些责任与义务吗?”冯保暗自高兴,但表面还是装作不大情愿的样子。
“听干爹的话,为干爹效劳,将来待干爹老去,好生照料干爹。”
“你记得就好,起来吧。”
“多谢干爹!”陆有德爬起来,笑呵呵地问,“干爹不会再让我戍边吧?”
“我哪有这个权力?”
“也不会请求皇后娘娘吧?”
“皇后娘娘本来救无心让你戍边。”
“哦,那我放心了。”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后悔,跪都跪了,叫也叫了,后悔啥?从今天起,您就是干爹。”
王安咧嘴笑了。
冯保内心也笑了,只被骂一句,便收了一个干儿子,好像也值得。
干儿子将来不得孝敬他这个干爹?
只是这个陆有德脑子转得挺快呀!
……
冯保收陆有德为义子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当然首先知道的是内廷中人。他们没有对陆有德有任何的鄙夷之心,只感陆有德识时务。
毕竟他们当中有人想当冯保干儿子都没有机会呢。
有大内总管这样一个干爹罩着多好啊,以后可以横着走了。
至于冯保是宦官,而陆有德却是读书人,大内中人可不认为叫事儿,反而觉得彼此脸上有光。
然而,当这个消息传到外廷官员耳里,对陆有德无不鄙视。
几乎清一色骂他人是个软骨头,真是丢了读书人的脸。
要是他们,既然已经和冯保剑拔弩张地开战了,即便受到惩罚戍边,那也绝不妥协,竟然主动赔礼道歉,还认冯保一个宦官为干爹……
这个没骨气的东西!
把读书人的脸都丢尽了。
让陆有德又能说什么呢?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
刘大元得知此情,第一时间找来陆有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反正既痛恨又鄙视。
陆有德都受着,被骂过程中一句话不吭声,直到刘大元骂累停下来,他才说道:“头儿,骂完了吗?”
刘大元“哼”了一声。
“头儿,我也有苦衷……”陆有德将王安晚间拜访的事儿说了。
刘大元这才明白,喃喃地道:“原来你是为了皇上与皇后?”
“那头儿以为呢?”
“你是这个……”刘大元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冲陆有德竖起大拇指。
“哎,个人事小,不算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与他们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呢?”陆有德摇头道,“与头儿解释清楚就行了,至于其他人,随便他们怎么议论。”
“也是,懂你的人自然懂。”
“还真以为我怕戍边吗?以为我没有读书人的骨气吗?他们太小看我了。如果不是王公公登门当说客,我也不会答应的。王公公为了皇上和皇后,为了不让申王两家关系闹僵,不也向申用嘉的夫人王姽婳下跪过吗?”
“哦,原来是这样。看来我也有点小瞧你了。”刘大元由衷地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说人冯保做干爹,绝对不是亏本的买卖。”
“你有种!”刘大元笑了笑说,“以后你前程似锦,可别忘了我这个当不了多久的头儿哈,没准儿你很快就会爬到我的头上去了。”
“借头儿吉言!”陆有德笑了,表面上看起来很开心,但心里头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味儿。
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成年人的世界不就是这样?
懂他的人自然懂,不懂他的人又何必奢求他们懂呢?
他没忘自己是个读书人就行。他心中装有皇上皇后、国家前程就行。
他人怎么看他,随他们去吧。
他还是佩服王安的。
……
第1523章 王象乾终究还是出马了
北直隶派出的几十艘水师战舰,再加上辽东、山东、天津三方派出的上百艘小型战船,已经将渤海海峡封锁控制起来了。
从旅顺口至蓬莱一带的所有岛屿都被成功管控。
正在逐一盘查。
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抵达之前,仍没有查到一丝线索。
申用嘉快要急死了。
王象乾在辽东也一样,整天茶饭不思,感觉头脑昏昏沉沉的。
朱八戒同样着急,只是他一如既往地将责任归到申用嘉头上,动不动扬起拳头咬牙切齿说要揍人。
朱翊镠随时在关注渤海海峡那边的信息,王姽婳她们出事儿肯定是已经出事儿了,就看出多大的事儿。
好在辽东关外没有哪个部落蓄意挑起战争,否则王象乾要崩溃了。
尽管他现在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得知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已经齐集渤海海峡。可连续两天都没有音讯传来辽阳,王象乾实在按捺不住。
这天他又一次跑到朱翊镠面前,跪着恳求道:“陛下,臣实在受不了了,再这样等下去,臣真的要疯了,恳请陛下答应让臣去查吧。”
朱翊镠能体会王象乾此时此刻的心情,想了想也就答应。
“好吧,不过朕得交代你几句。”
“多谢陛下,请吩咐。”
“第一,查案固然要紧,但要记得善待各岛屿上的居民,不要因为一心查案便不顾他们的生死。”
“臣谨记于心。”
“第二,对海上海盗势力必须坚决予以打击,同时安抚岛上居民,帮助他们建立信心,要相信朝廷可以保护他们不受海盗势力的威胁。”
“臣明白。”
“第三,无论案子是否查出,你都不能逗留太久,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朕给你半个月时间吧。”
“好。”王象乾点头。
“那你去吧,速去速回。”
“多谢陛下理解!”王象乾正要转身离去,只见朱八戒冲进来。
“师祖,我随岳父大人去。”
“不行。”尚未等朱翊镠搭话,王象乾已经开口了。
“岳父大人,让我去吧。”朱八戒可怜兮兮地哀求道。
“教你多少遍了,要时时刻刻记得你自己的职责。”王象乾呵斥道。
“师祖。”朱八戒又只得恳求朱翊镠。
“算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师祖身边吧。”朱翊镠当然没同意。
倒也不是为了让朱八戒保护他的安全,而是担心朱八戒去了,万一王姽婳她们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家伙见了申用嘉,还不得大大出手?
天天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呢。
“保护好皇上,姽婳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有我去就行了。”
王象乾又叮嘱交代朱八戒一句,然后扬长而去。
朱八戒无可奈何,悻悻然,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你的热心肠,师祖能理解,可你去有什么用?”
“师祖,我就是着急。”
“谁不着急?”
“万一姽婳妹妹有事,可怎么办?”
“有你岳父在,还有姽婳的丈夫申用嘉,都比你与姽婳亲,明白吗?”
“哼,申用嘉,申用嘉……”朱八戒又是咬牙切齿地紧握拳头。
……
王象乾终于得到朱翊镠的许可,也无心准备什么,当即率领一支队伍,策马向旅顺口方向奔去。
途中一刻未休。
抵达旅顺口时,刚好碰到原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
李永芳一直铭记王象乾对他的点拨之恩,所以见了王象乾,就像见了自己恩人一样。
“巡抚大人来了?”
李永芳知道巡抚夫人与女儿海上失踪的事儿,也不敢多问。
“海上情况如何?”
王象乾着急地问道。来的途中他不吃不喝不睡,这时候感觉自己还能顶得住,所以急着要出海。
可跟随他而来的士兵疲惫不堪,也担心巡抚的情绪与身体。
劝道:“巡抚大人,还是先歇歇,吃点东西养足精神,再出发吧。”
王象乾答道:“你们在此休息,我另外再找人,随我一道出海。”
士兵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李永芳看出来了巡抚状态不好,也劝道:“巡抚大人,还是先吃饭休息,然后卑职随你一道去吧。”
在王象乾看来,李永芳是个有头脑的人,文武双全,对海上这一带应该也比较熟悉了,寻思带着他也好。
于是点头答应了。
王象乾这才坐下来吃一顿饭,但感觉味同嚼蜡没有胃口。
只是休息了一个时辰,眼睛一睁开就要立即出海。
李永芳陪同,并一路做着介绍。
此时的渤海海峡,放眼之处都能看到大大小小的船只在巡逻。
因为李永芳也感觉巡抚夫人与女儿这时候肯定是出事儿了。
毕竟这么多天过去毫无音讯嘛,只是不知道到底出了多大的事儿,是船只沉没海底?还是被海盗劫持走了?
所以他也不敢主动去搭讪巡抚,只能是巡抚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这一带海盗猖獗吗?”
“回巡抚大人,不是很猖獗,但据卑职所知,因为有当地居民的配合,所以他们做案时往往能马到成功。”
“这一带岛屿上大概有多少居民?”王象乾接着又道。
“据卑职初步统计,这一带总共应该有三十多座大小不一的岛屿,但也并非所有岛屿上都住着有居民,有居民的岛屿也不过才几百人而已。”
“那查起来应该不难呀。”
“巡抚大人,理论上卑职想着也是不难,但实际上并不容易。”
“为何?”
“因为岛屿上的居民都维护海盗,甚至有些自己就是海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查起来当然费劲了,而且岛屿与岛屿之间也并非连在一起,这就导致一个岛屿上有事,其它岛屿上的居民毫不知情,只要作案的那个岛屿上的人什么都不说,那盘问其他岛屿上的人也是于事无补,所以还是有难度的。”
王象乾听了,若非谨记皇上的嘱咐交代,此刻他脑子里真的闪过杀人的念头,不是都不肯说吗?全部抓起来,杀几个嘴硬的看看。
正当此时,对面一艘巡逻舰队向这边靠近,舰队上的士兵高声喊道:“船上何人?请停下接受检查。”
李永芳铆足了劲儿喊道:“辽东巡抚王大人奉命前来办查案。”
巡逻舰队逐渐靠近王象乾他们乘坐的船只。
……
第1524章 统一行动
见是辽东巡抚来了,巡逻的船只立马靠近过来迎接,并对这两天海上的搜罗行动作了简单汇报。
所有经过的船只必须接受检查,而且不许投靠任何一座岛屿,以免岛屿上的海盗趁机逃窜转移。
也就是所有岛屿上的居民与海盗全部控制起来不让随便出入。
但至今还是一无所获。
王象乾更是着急。
辽东这边海上搜罗行动队伍仍由李宁负责。此时他刚刚查完大钦岛。
王象乾与他会合于此。
见面一看李宁的表情,就知道肯定又是一无所获,但还是问了一句:“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李宁摇头:“没有。”
王象乾当机立断地决定:“把这一带所有岛屿上的居民集合到一起。”
“集合到一座岛屿上吗?”李宁问。
“对。”王象乾点头。
“那样我们的船只不够,必须请求北直隶水师战舰支援。”
“他们督师在哪儿?”
“长岛上。”
“立即行动,将所有岛屿上的人全部带到长岛上,你负责大钦岛以北,大钦岛以南的岛屿,我去与北直隶水军督师协商,速度要快。”
“可巡抚大人,这样势必会引起岛上居民的反抗。”李宁谨慎地道。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王象乾着急地吼道,“陛下只给我半个月,倘若一座岛屿一座岛屿这样孤立地查,能查到什么结果?反抗也得集合。”
“好吧。”李宁只得点头答应了,能理解巡抚此时此刻的心情。
失踪的是他夫人与女儿,查了好多天都一无所获,确实令人着急。
王象乾下令后,火速向长岛赶去。
长岛靠近山东蓬莱。
途径砣矶岛时,与申用嘉相遇。
因砣矶岛上居民较多,申用嘉正与天津船队在此盘查。
砣矶岛景色奇异,海蚀地貌丰富,遍布玄洞奇礁,姊妹峰、神仙洞、宝塔峰千姿百态、鬼斧神工。
可惜王象乾看一眼的心情都没,见到申用嘉时也没给好脸色。
申用嘉心中自知有愧,见岳父大人现身这里,当即跪下磕头。
“哎!”王象乾望着申用嘉深深叹了口气,“你们……”
“对不起!”申用嘉这时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算了算了,起来吧。”见女婿神情憔悴,都是黑眼圈儿,也不知道有几天没休息了,王象乾看着心疼。
也没心思与申用嘉长谈,当即请天津船队将岛上居民全部带到长岛,也不管岛上居民是否反对。
这时候王象乾非常强势而着急。
吩咐协商完毕后,他继续前进。
李永芳一直跟随着他。
此次北直隶水师督师是蹇达。
蹇达是明初名臣蹇义之六世孙,比王象乾还要年长四岁。此时他不仅是这次水师的督师,还是顺天府同知。
因为失踪的人是辽东巡抚的夫人与女儿,又是首辅的儿媳妇与亲家母,所以很重视这次海上行动。
故而由蹇达挂帅。
王象乾与蹇达并不陌生,都在京城为官,年纪相差四岁,算是同龄人。
因为王象乾的辽东巡抚一职是皇上临时任命的,在此之前他还有兵部右侍郎加身,故而职位上要高于蹇达。
说是请求,但也可以说是下令。况且王象乾本来就有皇上的旨意,他来了肯定可以调动这里所有将士。
本来就是他的官儿最大。
王象乾让蹇达将这一带所有岛屿上的居民汇集在一起,等于是将岛屿上的居民全部清理出来,然后再登上每一座岛屿逐步查看,同时长岛这边对所有居民统一进行盘查问询。
希望能尽快找到线索,反正活着要见人,死了要见尸。pace]
蹇达同意这么做,表示配合,命令所有人立即采取行动。
对于王象乾而言,只有半个月,时间紧迫。再查不出夫人与女儿消息,他真的要崩溃了。
一时间,整个渤海海峡,又开始新一轮的搜罗行动。
毫无疑问,岛屿上的居民肯定有抱怨,因为这已经扰乱了他们的生活,而且不止一天两天了。
可有什么办法?
除了清理岛屿上的居民,然后一座岛屿一座岛屿的搜查,王象乾与蹇达还让水兵进行海底探索,看会不会发现沉没海底的船只残骸。
总之,这一带从陆上查到水底,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包括无人居住的荒岛,就不信查不出五个大活人。
所有安排停当后,王象乾终于感觉累了,想要歇息一会儿。
可眼睛一闭,夫人与女儿的形象又在他脑海里跳跃不停。
头脑混乱,根本睡不着。
只得又爬起来,找蹇达商量去。
蹇达之所以能担任这次行动的水军督师,除了他是顺天府同知外,还因为他曾经有抗倭的经验。
当王象乾问及时,他直言不讳地回道:“王大人,倘若这样查询依旧找不到找不到一丝线索,那很有可能尊夫人与令爱已经被带出了这片海域。”
“带出这片海域?”王象乾咯噔一下。
“对,毕竟我们水师舰队赶来时,尊夫人与令爱已经失踪好多天了,而我们只能保证,在水师战舰到来之后,无人逃离这片海域,可在此之前呢?尽管辽东、山东、天津三方很快采取行动,但实际上已经滞后了。”
王象乾会意地点了点头,心乱如地问道:“那会带去哪儿呢?”
“这一带海盗多数来自于辽东,也有来自于山东、朝鲜、日本。”蹇达道,“王大人不要着急,我也只是估计,假若落到日本、朝鲜人手里,在我们赶来之前就已经转移出了这片海域,那问题将变得更加棘手。”
王象乾当然知道这一带有日本人出没,听说相沢的父亲当年就是从日本来的,后来不知死哪儿去了,只知道相沢在山东出生。
但无论如何,不管夫人与女儿是被谁挟持走的,哪怕是天涯海角也要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王大人,还有一个问题,我也很担心,可不是吓唬你。”蹇达又道。
“什么?”
“我们动用了如此多的力量,足见王大人、首辅大人与皇上都很重视,倘若有人将尊夫人与令爱劫持走,得知我们在找,会不会害怕?”
王象乾神情又陡然一紧。
……
第1525章 何止堪比?犹胜高拱
王象乾这些天蒙头转向的,感觉很多问题他都没有考虑到。
经蹇达这一提醒,他的心跳又突然间加快了。
蹇达想表达的意思是,无论是谁将夫人与女儿挟持走,这时候肯定已经知道朝廷动用如此多的力量在寻找,谁不感到害怕?
即便夫人与女儿安然无恙,想交出来恐怕都不敢了。
那对于海盗而言,很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一拍两散……直接扔进大海里喂鱼,谁还能找到线索?
一念及此,王象乾着急地道:“赶紧传令下去,只要交出来,既往不咎。”
蹇达要摇了摇头,道:“王大人,到这个时候,说这话怕是已经晚了,毕竟我们的水师战舰已经开出来,辽东、山东、天津三方又派出那么多船只,这时候对海盗说既往不咎,谁信啊?所以不会有人主动交人出来。”
“不过,王大人也不要太着急,这只是最坏的估计。”见王象乾一脸愁容,蹇达接着又抚慰道,“至少我们至今尚未查到任何消息,没有消息有时候就是最好的消息。”
王象乾也只能姑且听听了。
而蹇达说的是大实话,没有将心里话隐瞒,推测也只是基于人之常情,毕竟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
这时候谁会相信既往不咎呢?
……
京城方面。
自领导敲响登闻鼓的陆有德认冯保为干爹之后,加上又都知道皇上明确下旨就是要调度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出海救人,也就没人再跳出来抗议了。
同时也都明白皇上这么做不仅仅只是为了救人,还要借此震慑海盗。
但眼光更为长远的人还不止看到这些。想想,辽东军演才刚刚结束,军演的目的何在?不也是为了震慑辽东边外的各个部落吗?
看,尽管皇上已经宣布要将辽东边外的蒙古族、女真族全部纳入大明版图之内,可至今也没见哪个部落敢第一个跳起来叫嚣啊。
军演肯定起到一定作用,皇上本人此刻又在辽东坐镇。
哪个部落敢跳出来,首先肯定得掂量自己的实力吧?
辽东载有八万士兵,实际打折扣也有六万多,加上皇上御驾亲征带了一万精兵过去,哪个部落敢轻易动手?除非同心协力联合起来。
这还没算邻居蓟镇的兵力。
眼下皇上又下令开出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一方面是为了救人,一方面是为了震慑海盗肃清海上治安秩序。
这样,可不可以看作与辽东军演的目的一样?肯定可以。
所以目光更长远一点的人,似乎看到了皇上没有明确说出来的用意。
就像当初出使他国一样,可以说学习交流,可以说寻求融合发展,但不能说锻炼水师,甚至开展殖民活动。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次调度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出海的目的也一样,有些可以明说,有些不能明说。
所以既然是皇上的决定,那么抗议的声音自然消停了,更多的人逐渐能理解皇上的主旨。
但围绕陆有德认冯保为干爹的议论倒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停止过。
这天,礼尚往来,陆有德晚上也来拜访王安。一来为了感激,二来也是想与王安聊聊,一吐心中的不快。
王安当然能理解陆有德的心情。
外官认内宦为干爹,本就被人瞧不起,何况陆有德还是在无比硬气之后忽然一下子软了,更是会被人论道。
所以分宾主坐定后,王安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两天心情很郁闷吧?”
陆有德凄然一笑:“那还用问?”
“我与皇后娘娘说了,她说记得,心里有数,对你这次行为大加赞赏。待万岁爷回来,肯定也会感激你的。”
“多谢王公公提点!”
“放心,你现在的忍受与将来的报偿肯定是成正比。想得人之所不能得,必先受人之所不能受也!”王安鼓励道。
“感觉我还能忍得住。”
“那就好,那就好,感觉忍不住的时候,欢迎随时来找我。”
“一定,一定。”
王安接着又道:“不要在乎别人的议论,坚定自己内心的判断,心中装着万岁爷与百姓,我很看好你。”
“多谢王公公看得起!”
“从你答应主动给冯公公赔礼道歉时我就觉得你将来一定能成大事。哦,不对,应该是从你在皇极门外跳起来骂冯公公的那一刻起。”
“看,王公公又来笑话我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要知道,一个敢跳起来这样骂冯公公的人,自冯公公入宫四十年来,据我所知只有两人,一个是高拱,一个就是你了。而高拱骂冯公公时是首辅,而你……”
王安说到这儿大笑起来,说道:“可见你比高拱还牛气。随后,你又肯主动给冯公公赔礼道歉,这一点可比高拱强多了,高拱斗不过冯公公就是因为只知道硬不知道软,太硬易折。”
“瞧王公公把我说得……居然拿我与前首辅高拱相比,你看我脸红了没?”陆有德不好意思地道。
“我可不是刻意逢迎你!”王安认真地道,“你给冯公公磕头赔礼道歉,高拱能做到吗?他要能像你一样能屈能伸,就不会被冯公公斗下来,更别说你认冯公公为干爹了。只要肯努力,你将来一定有一番大的作为。”
“借王公公吉言。”陆有德笑了,随即将笑容收敛起来,感慨地道:“但认干爹这事儿,在许多人眼里,终究是我人生当中的一大污点啊!”
“我所说的一番大作为,也不一定非要像高拱那样坐到首辅的位子上嘛。在万岁爷眼里,做官只是报效朝廷的一种方式而已,像张鲸大公公、王阁老儿子王衡、张先生儿子张静修……都是一番大作为的人。”
“王公公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做官?”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举例子。目光放长远一点,不要局限于做官。就拿张鲸、张静修、王衡他们三个来说,难道你不羡慕?”
“当然羡慕啊!”陆有德由衷地道。
“这不就对了?只要心向万岁爷,将来机会多着呢。”
“王公公果然厉害,与你一席话,让我心境开阔许多。可也把我吹得呀,感觉快要飞起来了。”
陆有德摇头而笑。
……
第1526章 搜索范围进一步缩小
“报!”
正当王象乾与蹇达盘问长岛上的居民时,一名水兵跑过来。
“王大人,蹇督师,在大钦岛与砣矶岛间的水域深处,发现有一艘船只沉入海底,此刻正在打捞中。”
王象乾忙问:“是否与我夫人、女儿所乘船只相符?”
“按时间计算相符,但还需要进一步查实。”水兵回道。
“速查。”蹇达道。
“我立即过去。”王象乾迫不及待,当即作出决定,对蹇达说道,“这边的工作就麻烦蹇督师了。”
“好!我派水师舰队支援王大人。”
王象乾忧心忡忡火速北返,神经不由得绷得更紧了。
在北直隶水师战舰到达之前,由于技术与水手等诸多条件的限制,重点工作放在搜查各岛屿之上,而对海底的搜索工作并未有效展开。
这算是多天以来的第一个发现。
但一想到船沉海底……王象乾的一颗心就扑通扑通直跳。
赶到现场时,海底的船只已被打捞起来,是一艘小型的火龙帆船,帆船主体受损已经开始溃烂。
申用嘉也慌忙赶到这里。
这一带海域水深大概有六十米,在整个渤海算是很深的了。
但也只是几十米而已,打捞位置与沉船地点应该相差不大。
船只沉入海底时,不至于因为海水的流动而移动太远。
“王大人,经查,这艘船就是尊夫人当日乘坐去往旅顺口的那艘船。”
负责打捞的水兵见王象乾过来,连忙向他汇报。
“但沉入海底的原因暂且不明,只能判断船只底部完好,并未受到重创,应该不是由于触礁或漏水所致,船只沉入海底的时间与尊夫人失踪时间相符。”
“有没有其它发现?”王象乾着急地问道,“那船上的人呢?船上或海底发现乘客留下的东西没有?”
“回大人,据蓬莱方提供的消息,当时这艘船共载有二十多人,可船上所有人包括船长,都失踪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的线索与证据。船到底怎么沉入海底,暂时还在调查之中。”
“速查。”王象乾吩咐道,“船只,还有海底,都要仔细检查。”
“卑职明白。”水兵去了。
王象乾的心像是被人踩着,感觉随时都有窒息的可能。
既然已经确定夫人与女儿就在这艘船上,而船已经沉入海底二十多天,船上的人音讯全无……
王象乾不敢想,船上的人也会随着船一起沉入海底吗?总不会所有人都被鱼吃了连骨头渣儿都不剩吧?
即便如此,海水也会有异样啊。不至于没有人发现,直到二十多天后的今天才查到沉入海底了。
船上二十多个人呢?
先头已经判定:船只不是由于天气风浪等原因沉没海底。眼下又能判断不是由于触礁、漏水等原因沉没海底,那是不是就只有一种可能?
人为所致。
那人被掳到哪儿去了呢?
“来人。”
王象乾越想越急,忽然大喝一声。
“大人。”
李永芳连忙跑过来答应一声。
“除了检查船只,搜索海底,另派人手去附近岛上查询,无论是开发的岛屿还是未开发的岛屿,无论有人居住还是无人居住,全都逐一检查。”
“巡抚大人,附近除了大钦岛与砣矶岛,其它小型的岛屿并未开发,无人居住,岛上大多丛林密布,鸟兽横行,检查起来恐怕……”
“那也得查。”王象乾直接打断。
“好,卑职这就传令下去。”李永芳只得遵从传令去了。
申用嘉也在旁边,但没有吱声,生怕老丈人见了他恼火。
王姽婳她们乘坐的船只已找到,这说明确实出事儿了,可二十多天没有找到人……申用嘉不敢想。
“去。”王象乾早就看到申用嘉,吩咐道,“立即去长岛,请蹇达督师把大钦岛以及砣矶岛,还有附近一带岛屿上的居民全部送到这里。”
申用嘉本想说刚把人带走,已经激起当地居民的强烈地抗议,转眼又要折腾一次,会不会引起更大的不满?
只听岳父焦灼地喝道:“去啊,还愣着干嘛?”
“是。”申用嘉自知有愧,只得点头应声而去。
听得终于查到相关线索,李宁也连忙赶过来了。
“巡抚大人,情况如何?”
“哎!”王象乾摇头叹气。随着查找范围的进一步缩小,而人的消息却仍一无所获,他更是着急上火。
想着蹇达提出的担忧,也不是没有可能,就是人被劫持走了,已经逃脱这片海域,而将船掀翻沉底。
又或是得知朝廷动用如此多的力量追查而感到害怕,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来个一拍两散将人全部做掉。
无论哪种情况,王象乾都不希望看到,但眼前的现实就是不乐观。
李宁见巡抚两道眉毛都挤到一块儿去了,他也不敢多问,只能带人按照巡抚的指示赶紧做事。
沉没的那艘船上并未查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从海底捞上来的也是船只残骸与一些不值钱的设备。
总之,与人相关能表明人身份的物事与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发现。
由此,是否可以初步判定,在船只沉海之前就已经被人洗劫一空?
如果船突然沉入海底,断不至于如此“干净”?总得留下值钱的东西。
那船上的人被劫持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一丝线索都查不出来?
此时,除了蹇达坐镇长岛,其余负责人都陆续赶到船只沉没海底处,也就是大钦岛与砣矶岛中间一带。
申用嘉奉命也很快将刚刚送到长岛的大钦岛与砣矶岛上的居民带回来。
这两座岛屿上的居民较多,加起来有一千多人。被带走又被带回来,居民叽叽喳喳怨声一大片。
只是在舰队与炮火的威慑下,他们无可奈何,不敢不配合。
王象乾终究还是想从“人”着手。
倘若船只果真被挟持,那指定是团伙协同作战,毕竟船上有二十多人,仅靠三五个海盗也打劫不成。
既是团伙协同作战,后续线索又被切断得如此干净,肯定预谋好的,不可能事发前没有一丝风声走漏!
……
第1527章 巡抚给了自己一铳
附近岛屿上的一千多居民,都被安置在那艘大型赶缯船上。
此时嘈嘈杂杂怨声一片,还夹杂着极为不满的怒骂声。
李永芳呵斥道:“大家安静,这位是辽东巡抚王象乾王大人,奉皇上的旨意前来办案,失踪的二十多人当中,有他夫人与女儿,还有府上大管家与两位仆从,你们可以想象巡抚大人此时此刻的心情,所以请你们配合。”
“办案归办案,我们没说不配合,可你们也不能持续多少天影响我们的生活呀!”其中一位居民代表说道。
“就是,这都已经二十多天了,从开始登岛盘问,到后来清理我们出岛,又把我们抓到长岛,都没吃没睡,再被抓来这艘战舰上,我们只是无辜受连累的居民,可曾考虑我们的感受?”又有一位居民代表不满地申诉道。
“听说船只沉没海底,二十多人无辜失踪,我们也感到心痛,可你们不能不顾我们的死活。岛上生活本就不易,被你们这样一搅和,我们接下来不知道要缓多少时日方能恢复呢?”
这是第三名居民代表站出来,激动之余还补充一句:“要知道这一带的海盗从来都没有这样对待我们呀!”
经过这几名居民代表先后发声,又激起一股高潮,乱糟糟的一片。
李永芳身为游击将军,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当即抬手高声喝道:
“安静!请大家安静!”
然而,他一个人的声音终究被七嘴八舌的这一群人嘈杂声淹没了。
“嘣!”
忽然听得一道鸟铳声响。
原来是王象乾夺过他身边士兵手中的鸟铳,扳动机关向天开了一铳。
铳口上还在冒着烟。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这位巡抚身上。
王象乾扫视一圈儿,朗声说道:“我知道大家的心情很不爽。可假若你们中有亲人无辜失踪,会是什么感受?”
“皇上调离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救人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是为了打击海盗势力,维护海上的治安秩序,让你们相信朝廷有责任更有能力保护你们。”
“可你们扪心自问,有谁配合过朝廷办案?一个个三缄其口,我绝不相信你们一无所知。当然,我也知道你们有所顾忌,甚至你们当中有人就是海盗。”
“可这样的日子真是你们所愿吗?海盗终究是海盗,迟早有一天会被朝廷铲除的。难道你们真想把这一带发展成为海盗的窝点与根据地吗?”
“海盗是否真心对你们好,还是利用你们,你们该心知肚明。今天我妻儿乘坐的船只在这儿沉没海底,至今毫无音讯,已经确定沉船乃是人为。”
“你们今天三缄其口,若有一天你们需要朝廷的帮助,我们也袖手旁观让你们自生自灭,请问你们是何心情?你们住这里,能保证海盗永远不侵犯到你们头上永远不会遭遇洪水之灾吗?”
“皇上有旨,坚决打击海盗势力,不给海盗生存空间,这就是为什么这次动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我希望你们在这里安居乐业,可若没有朝廷的庇护,你们真能享受到一片乐土吗?”
“你们都是大明的子民,皇上一直不让我来查案,就是怕我情绪激动为难你们,这次出发前还再三叮嘱,不能因为着急查案便不顾你们的死活,如此爱民的皇帝,你们不相信能保护你们,难道相信海盗能给你们带来安全?”
“这一带归山东管辖,我本人就是山东新城人,与你们也算有缘。今天我王象乾以兵部侍郎、辽东巡抚的身份,将话撂在这儿,渤海海峡这一带,从今往后绝不允许海盗出没,倘若得不到有效治理,无法保护岛上居民的安全,我宁可来长岛县当县令,以此为誓。”
话音刚落,只听“嘣”的一声。
王象乾抬起手中的鸟铳,对着自己左手小拇指,直接打断了。
鲜血咕咕而流。
“巡抚大人。”李永芳尖叫一声。
“岳父。”申用嘉潸然落泪。
王象乾却面不改色,一抬手,让他们全都不要动,任凭鲜血直流。
接着说道:“皇上有信心收服蒙古族与女真族各部,难道我王象乾还没有信心维护渤海海峡的安宁、还没有信心将这一带的海盗势力彻底铲除吗?”
“三十多座岛屿,总共也不过几千人而已,从前是朝廷纲常不举,重陆战而不重海战,所以没有顾及到你们,给海盗势力有可乘之机。”
“但如今,泰和皇帝年轻有为,高瞻远瞩,早已有心训练水师,即海军的力量,东南沿海、渤海都将成为重点防御对象,进一步加上海权观。”
“什么是海权观?简言之就是海上领域的控制权。不得不承认,仁宣皇帝之后,我大明的确开始收缩海防线,远洋船队被召回,大型舰只停止建造,岛屿基地被放弃,水师受到重创。”
“但泰和皇帝登基即位后,一直心念水师重建工作,将台湾作为第一个重要的海军基地,而北直隶水师也在规划的范围,今天大家可以看到北直隶水师的实力,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你们。”
“皇上这次下旨,将北直隶精锐水师战舰开到渤海海峡一带,就是要告诉你们同时也告诉全世界,我大明要加强海权观,绝不允许海盗、倭寇等恶势力在我大明海域内猖獗横行。”
“你们与海盗共生共存的日子已经到头了。二十多人无故失踪,虽然尚未找到他们,也没有发现可疑的线索,但基本可以确定就是海盗干的,朝廷岂能容忍此等恶势力?”
“身为大明子民,我们要相信朝廷相信政府,倘若你们依然选择不与朝廷合作而宁愿维护海盗的势力,那你们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希望你们好好考虑接下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这会儿仍以海盗为营生的请站出来,只要与这次沉船事件无关,我保证既往不咎,倘若不坦白交代,而被朝廷查实,后果自负。”
……
第1528章 好像有了转机……
王象乾一番话掷地有声,刚强中带着莫大的威严,令人无不震撼。
关键是,太特么狠了!
居然拿起鸟铳给了自己一铳,直接将自己的小拇指打得稀巴烂。
还有谁敢叽叽喳喳?
他的话一说完,场上一片肃静。
李永芳又帮衬道:“影响你们几天生活算什么呢?至少你们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巡抚大人的夫人与女儿都无故失踪了,多么让人痛心!”
“你们谁知道有关沉船的消息,不妨说出来,只要不与此案主谋一道,巡抚大人说了既往不咎。”
然而,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李永芳也无可奈何,想着这时候用强似乎不妥,一来不知是否有效,二来与皇上的旨意相违背。
王象乾接着说道:“过去的将近一月时间里,扰乱了你们的生活,在这里我谨代表朝廷,也代表个人,向你们诚挚地说一声对不起!”
王象乾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因为小拇指被一铳打断,他也没有让人包扎,所以鲜血流了脚下一地。
血本来已经止住,可鞠躬时左手伸得笔直笔直,又开始往下流了。
可王象乾浑不在意。
只是战舰上的居民仍无动于衷,有的甚至都不看他一眼。
这时,申用嘉上前两步,而后跪在众多居民面前,朗声说道:
“我叫申用嘉,是当朝首辅之子,巡抚大人正是我岳父,我妻子王姽婳就在这艘失事的船上。我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陪同他一道来辽东,悔不当初。我已经有半个月没躺下睡一觉了,恳请大家倘若知道线索,配合我岳父调查!我在这里给你们磕头致谢了。”
说罢,申用嘉连连磕头。
众人还只以为男儿膝下有黄金,申用嘉为了妻子才忍辱求人。
但王象乾知道这个女婿曾经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这一刻竟跪在众人面前求情,可见这些天受的折磨不轻,是真心后悔愧疚了才会这么做。
虽然他尚未与女婿坐下来谈谈,但得知女儿想来辽东却出事的那一刻,他心里对申用嘉确实有恨。
可此刻见女婿两眼像大熊猫似的跪在众人面前,他又恨不起来了。
感情事本无对错,只有合适不合适,而到底合适不合适旁人说了不算。
“你便是那个素描大师申用嘉?”人群中有一位居民讶然道。
“不敢称大师。”申用嘉回道,“但喜欢素描作画的申用嘉确实就是我,无故失踪的二十多人中有一个是我妻子,恳请知道线索的好人帮帮忙。”
“可以帮我作一幅画吗?”忽然,一位女子声音清脆地问道。
“只要大家肯帮忙,找到我妻子,让我与她团聚,别说一幅画,就是为你们每人作一幅都行。”
“听说你的画在京城千金难求对吗?”
“那是世人对我的厚爱,以及皇上对我的错爱,所以将画作价格抬高了。”申用嘉谦虚地回道。
“这里有一千多人,你真的要为每个人作画一幅吗?”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一千多居民,将近有一半的人似乎都对申用嘉的画很感兴趣。
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而另一半人也想参与其中。
想必这两波人应该刚好是来自于两座不同的岛屿。其中一波是大钦岛上的居民,而另一波是砣矶岛的。
待他们商议完毕,其中一名代表站出来:“我想先问巡抚大人几个问题。”
“请问。”王象乾似乎看到了希望。
“你真的可以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我说了,倘若不能,我立即向皇上递交辞呈,来做长岛县的县令,与你们共进退。”王象乾信誓旦旦地道。
“倘若岛上居民亦有海盗,从此以后改邪归正,立誓做一个好人,朝廷真的可以既往不咎吗?”
“一定。”
“朝廷决定加强海权观,势必会对我们进一步加强管控,那我们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不受各种赋税的困扰,而只需交易时承担一定的商税?”
“朝廷只是为了海上的治安秩序进行合理管控,绝不再增赋税。”王象乾保证道,接着又解释,“而事实上,自皇上登基即位以来,除了像酒、茶、盐等施行专项管理制度,其它方面的税收基本都有所下调。你们要相信皇上。”
“好,问巡抚大人最后一个问题。你是辽东巡抚,而我们并不归你管,你如何保证你的承诺都能兑现?”
“我是辽东巡抚没错,你们这一带也的确不归我管,但我亦是兵部侍郎,而且眼下皇上就在辽东,待案子结束,我可以请求皇上颁旨,保证一一兑现,其实这也正是皇上之意。”
稍作停顿,王象乾接着又道:“我堂堂兵部右侍郎,兼辽东巡抚,今日又当着众人的面,用鸟铳打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为了什么?不就是立誓想要取得你们的信任与支持吗?”
“好!容我再问申公子几个问题。”说话的代表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投向依然跪在地上的申用嘉。
“请问。”申用嘉忙道。
“这里有两座岛屿上的居民,你愿意留在这里一年时间为我们作画吗?每座岛屿住上半年。”
“没问题。”申用嘉毫不犹豫答应,虽然他无心观看这里的风景,但这一带无疑是人间天堂。
他一直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这里每一座岛屿都是山清水秀,不就是很不错的选择吗?
“我们会尊重你的,但如果我们想画什么,你也得尊重我们。”
“好。”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艘船是怎么在此沉入海底的,并且答应配合巡抚大人查探,但你的妻子是否还活在人世,又或者是遭遇多大变故,我们不敢保证也不得而知。这一点必须先申明。”
“……”申用嘉听得心下猛地一沉。
“……”王象乾也是一样。
两个人都怔愣住了。
“怎么?不答应吗?”那居民代表又问道。
“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你的妻子也许可以找到,但找到后是生是死,又经历了什么,与我们无关,你仍须履行你的承诺。”那居民代表一本正经地强调。
听得申用嘉浑身直打哆嗦。
……
第1529章 死亡之岛
“当日的确有一帮海盗拦住失事的船只,将船上值钱的物事洗劫一空……”
“那船上的人呢?”王象乾跨前一步迫不及待地问道。
“巡抚大人莫急,听我说来,那帮海盗来自朝鲜,但大部分并非朝鲜人,而是日本人,经常会来海上劫掠一番,然后扬长而去,为了堵住我们的嘴,偶尔也会发发慈悲,给我们送去一些劫掠而来的物品或银两啥的……”
“这些以后详说,先说船上的人被抓到哪儿去了?”王象乾实在着急,再次打断那位居民代表的话。
“他们通常不会当场将人杀死,杀死还要处理;也不会将人扔进海里,这样容易暴露目标;更不会将人带走,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那到底怎么着了?”王象乾第三次打断,只因他最关心的点迟迟等不来。
“将人送至一座死亡之岛……”
“岛在这儿?”王象乾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具体在哪儿我们也不清楚,但好像是在那个方位。”居民代表随手指向东北的方向,接着道,“也不知道岛屿叫什么名字,只听说岛屿上长有一种专吃人的黑色大蟒。”
“就是说他们劫掠之后将人送到那座死亡之岛?”
“正是。”
“你们也不知道岛屿具体在哪儿?叫什么名字?”
“嗯。”
王象乾思绪飞驰,尽力回忆皇上给他看的那张舆图,记得从渤海海峡到朝鲜这中间有许多座岛屿呢。
加起来不比渤海海峡这边岛屿少。
关键又不知道具体哪一座岛屿,倘若一座岛屿一座岛屿地找,不仅浪费人力物力,还浪费时间。
王象乾可没多少时间。
况且既然被称之为死亡之岛,岛上长着吃人的黑色大蟒,一座一座岛屿地找,等找到了,那人还在吗?
最好的办法是尽快锁定目标,然后集中精神全力以赴地找。
可又不知道岛屿叫什么名字,那个方向上的岛屿又太多……
王象乾头都要炸裂了似的。
申用嘉忽然站起来,问道:“谁清楚这个方向上的地理地势?”
岛上居民没有反应。
确实谁也没有去过那边探险,况且还是死亡之岛,听着就吓人。
“你们呢?”申用嘉接着又问水兵。
都摇头不知。
毕竟出了渤海海峡,就已经超出了北直隶水师的活动范围。
那一带归辽东管。
可即便如此,因为重陆战而不重水战的传统,其实对于辽东而言也没有水战,所以像李永芳他们一样不熟。
而王象乾不过才接触辽东不久,就更不清楚了。若不是前一阵子朱翊镠给他看舆图,他还不知道辽东半岛周边原来有那么多座岛屿呢。
申用嘉无可奈何地看了岳父一眼。
见岳父也是一头黑线。
他也知道,一座岛屿一座岛屿查显然不现实,必须先锁定目标。
忽然,申用嘉灵机一动,“岳父,迅速请示皇上吧?”
第一时间想到朱翊镠,对于申用嘉来说并不奇怪。
因为他一直认为朱翊镠料事如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这个,请示皇上有用吗?”王象乾疑虑地道。
“感觉有用。”申用嘉点头道。
“可一来一去也浪费时间。”
“岳父大人,只要能从皇上那儿得到确切的信息,总比我们一座岛屿一座岛屿地去找要强百倍。况且我们向皇上请示的同时,也可以出海搜罗,但这不也是要请示皇上的旨意吗?”
“好!”王象乾点头答应,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果然不在渤海海峡,又指向了另一个方向上的岛屿。
是否还是要出动那么多的水师战舰确实需要请示。关键是不知道到底在哪儿,若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也行。
“李将军。”王象乾道。
“巡抚大人。”李永芳答应。
“你速去辽阳,请示陛下,要快去快回,一刻都不能耽搁,明白吗?”
“卑职明白。”李永芳应声而去。
“岳父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申用嘉焦急地道。
“我们先回旅顺口,让蹇达督师领兵去铁山岛附近随时待命,同时打听并确认出死亡之岛的具体位置。”
申用嘉点了点头。
那位居民代表又将申用嘉与王象乾拉到一边儿上,轻轻地问道:
“以二位的身份、地位、相貌,夫人肯定都是一等一的绝色佳人吧?”
“为什么要问这个?”申用嘉好奇。
“来自日本的海盗,不仅喜欢劫掠财物,还喜欢美色,倘若所劫掠的女子貌美,他们一般都会先……”
“先什么?”申用嘉着急,可刚一问出口,便发现多此一问。
顿时脸色惨白。
“所以我只想提醒两位一声,万一两位夫人命大福大能找到,不要因为这个而令她们难堪,你们懂的。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我也只能祝你们好运!但申大画家,请记得你的承诺。如果我们坚持不说,你们这样查下去,根本查不到那些失踪人的下落。”
“放心,我绝不会食言。”
“巡抚大人也要记得您的承诺哈,我们岛上居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相信巡抚大人,相信皇上,相信朝廷。”
“你们回去吧,我说到做到,倘若不能做到,这辈子只做长岛县县令,与你们同进退共存亡。”
“多谢巡抚大人!多谢申大画家!”居民代表这才扭头去了。
王象乾立即派人通知蹇达,然后与申用嘉一道先去旅顺口。
虽然终于得到岛上居民的配合,可神经依旧绷得很紧。
死亡之岛在哪儿?即便确定了,被扔到岛上的人还能活命吗?
既然被称之为死亡之岛,那十有八九就是危险重重九死一生呗?
从未这么揪心过。
翁婿两人都感觉头脑嗡嗡作响,回旅顺口的途中,除了向身边的人打听死亡之岛外,其它一言不发。
都不知道说什么。
两人谁也没想着去安慰谁。这个时候又能安慰什么呢?
只祈祷人还活着。即便被海盗扔到死亡之岛上,也要顽强地活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