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恩绝
“哦?他竟有此手腕?今年果真才十六?若果真如你所言,他的能为,都不逊色于你了。”
宁王李皙听冯紫英说了两炷香功夫后,面上颇有些讶然之色,问道。
冯紫英摇头道:“原先就认识,不过差着辈分,没怎么正经接触过。但听说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只知赏花顽柳,没甚长处。直到他突然从宁府逃出来,自甘贫苦,又在贾家义学上一鸣惊人后,我听闻后才起了兴趣,见他一面。这一见,顿时觉察出不俗来。
不过最初也只觉得此人日后能成气候,不是凡类,却没想到,这么早就能展露头角。
王爷,贾蔷敢带人当夜直闯金沙帮,可见其勇,趁着铁牛未被金沙帮了解根底可以为恃,足见其谋!
有勇有谋,其实还不算什么。臣以为,其最难得之处,在于他将那烤肉摊子分给金沙帮,可见其懂得取舍和进退!
如今他掌控着秘方配料,却躲于暗处,收益的比例却是五五开,甚至还不止……
其实以臣来看,凭他的手段和才智,就算不分利给金沙帮,也足以做大这桩生意。
可他分了,分了之后,不仅日入斗金,还将大半风险转移到金沙帮身上。
如此观之,此人之能,臣不及万一!”
宁王李皙缓缓咂摸着口中的一块冰鱼儿,神情凝肃,过了许久,直到口中冰鱼儿化尽,酸梅味淡去后,方轻声道:“朝宗,你以为,孤该怎么做?”
冯紫英神情一缓,笑道:“既然发现了如此可用之人,自然尽力招揽之。此人还有聚财之能,若能为王爷所用,势必使王爷如虎添翼。”
宁王闻言却笑着摇头道:“孤怕没那么简单,此人对富贵名利看的并不甚重,有傲气,不然不会舍了宁国府。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贪心,割舍那烤肉之利,还懂得藏拙……这样的人,怎会轻易为孤所用?再者,孤王如今行动处都被人盯着,靠的太近,说不得反而害了他……这样,还是由你出手。朝宗你的能为孤王深知,再莫谈什么难及万一。那贾蔷纵才华绝世,你冯朝宗也不会弱于他半分。所以,尽力为之就好。未必就要他立刻起什么忠心,可多施恩于他,让他多欠咱们几分人情,总有要他还的时候。孤王的人情,可是没那么好欠的!!”
……
锦什街,锦香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半醉的薛蟠搂着妓子云儿都快当场洞房了,贾宝玉一边拉他骂,一边没奈何的摇头。
眼见薛蟠闹的不像话,冯紫英拉他问道:“文龙,近来蔷哥儿的烤肉遍布西城,可见他的确有经济之能。先前你说要赠他门铺使,我还约了几个朋友,在等着他开张后去给他捧场,怎地这大半月过去了,一直没甚动静。对了,文龙你给他那门铺到底在哪,我怎一直没见过?”
本来还想仗醉耍浑的薛蟠闻言,瞬间清醒过来,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嘛……”
贾宝玉连忙给冯紫英使了个眼色,可奇怪平日里总能善解人意的冯紫英,今日却根本看不到贾宝玉的眼色,只是追着薛蟠逼问。
薛蟠什么脾气?
呆霸王一个,被逼急了,便热着脸撂开了道:“我给他个锤子啊我给,没给成,行了吧?”
冯紫英皱眉道:“说好的事,怎没帮成呢?老薛,此事是你的不是了,你若不方便拿不出手,就该早点知会一声才是,我来办啊。我什么时候在朋友跟前失过信?”
这话更刺激的薛蟠不要不要的,一张大脸红的和猴屁股一样,一拍桌子道:“今儿要不是你,我就骂娘了!我薛家还拿不出一个门面来?人家蔷哥儿又不是不给租钱!”
冯紫英纳闷:“那是为了什么?”
薛蟠气骂道:“还不是东府那位老不要脸的……”骂出口才回头对贾宝玉道:“原我不想骂他,可这口气我闷在心里好多天了。他不牵连到我也就罢了,如今让我在老冯、琪官还有云儿面前丢了脸,我就不能忍了。”
贾宝玉无奈一叹,只是摇头不言语。
薛蟠就趁着酒劲,将贾珍如何往贾蔷身上泼脏水的事说了遍,最后咬牙恼道:“按说这种忘八混帐事多了是,可偏偏撞我头上,让我没了义气,实在可恼,可恨哇!”
说罢,悄悄瞄了冯紫英一眼,怕他再说出什么诛心之言来,让他下不来台面。
幸好,冯紫英不负他平日及时雨之名,适可而止,还善解人意的笑道:“文龙不必骂了,你也不易,这般年纪早早就要支撑门户,我理解你的苦衷。”
薛蟠闻言,大生知己之意,方才在心里骂出狗脑子的过程也一笔勾销,却仍不肯落面儿,嘴硬道:“笑话,我有什么苦衷?我不过是一直没寻到蔷哥儿,门铺早准备好了,现成儿的!”
冯紫英闻言,展颜一笑道:“巧了,我知道蔷哥儿住在哪儿。”
薛蟠:“……”
……
入夜,宁国府。
东路院小正房内,一对原本艳羡世间的夫妻,此刻却比陌生人更冰冷的面对着。
一个是风流俊俏的贵公子,一个则是艳绝人间的绝色美妇。
起因是,自宗祠起火后,安生了十余日的贾珍,终于忍不住,又要了回冰糖莲子羹……
这一碗冰糖莲子羹,足足吃了两个时辰。
尽管秦氏回来后再三发誓,什么都未发生,贾珍只是在画像,可贾蓉如何肯信?
看着秦氏那张百媚千娇的脸,贾蓉心里如同有毒蛇在噬咬,有烈火在灼烧,痛彻心扉。
秦氏美眸点点滴滴都是哀求和绝望,声音如泣如诉道:“大爷,我虽出身不显,却也是读书人家长大的小姐,岂有不知礼义廉耻者?你何不肯信我贞洁?”
贾蓉闻言,冰冷猜疑的目光丝毫不为之改变,死死的盯着秦氏,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才知道,读书人家长大的小姐,可以和公公深夜独处两个时辰,可以肩并肩而立,可以,相互喂食!”
“我没有!”
秦氏哀绝泣道。
见贾蓉目光如刀的看着她,秦氏娇躯颤栗,心如死灰,颤声道:“夫君,难道,你真想逼死我吗?”
贾蓉脸上骤然狰狞,猛然贴进秦氏,低声嘶吼道:“是你们想逼死我!!”
秦氏受惊往后连退数步,最终却被逼的靠在墙角动弹不得。
她感受着贾蓉粗喘的气息不住的喷打在她脸上,酒臭味让她隐隐作呕,而后她听到了贾蓉轻轻的,犹如魔鬼般的声音响起在她耳边:“如果,如果你真愿意让我相信,你和……他之间,清清白白的话,那么,你每次去给他送莲子羹,就将这个,加在羹里。”
看着举在她眼前的那个小纸包,秦氏差点唬的魂飞魄散,身子剧烈颤抖起来,道:“夫君,你……你……你……”
贾蓉压低声音厉喝道:“你想什么呢?这只是让男人清心寡欲不能举的药,和那些虎狼之药正好相反!真要是剧毒之药,你以为他若暴毙了,会没有刑部仵作来验查?我还不想给你们赔命!你若连此都不想做,还如何让我信你的清白?”
若是从前,他绝无今日之勇,面对贾珍淫威,不敢有丝毫反抗之心。
但看到贾蔷所作所为后,心中终还是聚起勇气……
秦氏闻言,几乎停顿的呼吸渐渐又顺畅,看着眼前的小纸包,喃喃道:“果真……果真不是,剧毒么?”
……
第三十二章 会馆
“秋老虎横行,怎劳几位贵人移步至此?”
读了一早上的书,贾蔷中午还未吃饭,就听刘大妞前来唤他,说先前那几位贵友寻上门来了。
贾蔷迎至门前,便见冯紫英、薛蟠、贾宝玉和蒋玉涵四人携礼而至。
遗憾,这次都没用车拉大礼来……
将四人迎至后院,走在抄手游廊上,薛蟠看着这院子,大咧咧笑道:“倒比先前那破烂地儿强的多。”
冯紫英则笑道:“如今烤肉的营生遍布西城,蔷哥儿你住在这里已经算是节俭的了。”
贾蔷微笑道:“冯大哥说笑了,如今烤肉生意都转给了金沙帮,我只赚些配料钱罢了……里面请。”
一行人穿过竹帘,甫一进门,四人便纷纷神情一震。
冯紫英抚掌笑道:“了不得了,还说只赚些配料钱,这冰鉴都用上了,我们将军府都舍不得用!”
贾宝玉和琪官蒋玉涵只是笑,薛蟠则嗷嗷叫道:“快将西瓜好酒冰镇了拿来,这鬼天儿真是热死人!烤肉也上二十串,哎哟,今儿我不走要住这儿了!”
冯紫英好笑道:“你家也缺冰?”
薛蟠一脸无奈道:“我妈不让用,说我内里虚,仔细着凉伤寒了。”
看着螃蟹一样张牙舞爪的薛蟠竟然被说内虚,众人大笑。
贾蔷招呼四人落座后,没一会儿,刘大妞便送上了冰镇西瓜和凉茶。
贾宝玉和蒋玉涵客气了番,薛蟠和冯紫英则自在的多,拿起便吃。
一通饕餮后,众人总算喘了口气。
薛蟠没甚形象的靠在椅背上,呻/吟了声:“舒坦!”
蒋玉涵好奇问贾蔷道:“蔷二爷,过了一夏,如今京里各大府上的冰都不多了。冰室里尺五的冰一块五两银子都买不着,你这里可以敞开了用?”
贾蔷还未开口,冯紫英就笑道:“上回不是说了嘛,蔷哥儿自己会用古方儿制冰。”
蒋玉涵闻言,掩口轻笑道:“若如此,岂非手握一座金山?”
贾蔷摇头道:“每次只能得小许自用,难以大量制得贩售。”
关键是,现在往外卖冰块,实在不值当。
以他现在的地位,保不住这个聚宝盆……
顿了顿,贾蔷岔开话题笑问道:“今日怎聚在一起了?”
薛蟠抢答道:“先前不是说租给你一门铺助你做烤肉营生么?怎没动静了,也不见你上门来拿契书?”
贾蔷微笑道:“这营生让我转给金沙帮去做了,只在后面收些例钱,够用便好。”
若非知道贾蔷能有多大的收益,谁人能不为他轻慢黄白之物的清姿而激赞?
冯紫英似笑非笑自不必说,不知内情的贾宝玉瞬间又变了主意,觉得贾蔷到底非凡俗之辈,还是可以亲近的……
蒋玉涵一双桃花眼也只是盯着贾蔷看,唯有薛蟠,懊恼的一拍大腿,道:“哪有把财神往外推的道理?”
贾蔷笑道:“薛大哥向来不似寻常商道人物,重义轻利,颇为豪爽,怎今日拜起财神来了?”
薛蟠“嗨”了声,摇头苦叹道:“蔷哥儿啊,你哪里知道哥哥我的苦?像我这样视金银如屎尿几吧的伟男子,如今也得支撑祖业哪!”
听他说的粗俗,宝玉、琪官都连叫“该死”,冯紫英却笑道:“文龙既有此心,何不与蔷哥儿合作?”又对贾蔷道:“论起来,文龙比金沙帮还是要更靠谱些。且金沙帮只在街头巷尾赌坊青楼门口贩卖,寻常世家子弟谁去吃他家的?若是你们一起做一个酒楼,必然日进斗金。”
薛蟠倒也仗义,乐呵呵道:“前儿你不也说要出个门铺?那干脆一起搞得了!你人面儿广,不愁买卖不兴!”
贾宝玉笑道:“分明是人家蔷哥儿的东西,你们倒安排上了。”
却听贾蔷摆手道:“冯大哥说的对,与金沙帮合作,不若与你们合作。不过,咱们若是合作,就不必只为银钱了,太俗套,也让其他世家子弟看轻了去。”
蒋玉涵笑道:“开店不为银钱,那为什么?”
贾蔷微笑道:“能交一些志同道合谈得来的好友就好。”
此言一出,登时引起了四人的注意。
冯紫英眼睛一亮,问道:“蔷哥儿,你详细说说,该怎么办才好?”
贾蔷笑道:“此题非我所想,因瞧见外省各地商贾在都中多设有会馆,不仅方便他们在京中跑动门路,三年一次的科举会试时,还能帮助乡杍子弟。我便想,若能建一处会馆,不对外开,只对持有会馆对牌的会人开放。持卡会人非是掏金银便可入会,必要为咱们几人邀请方能入,最好,都有一技之长。譬如能识古董,能文善武,有陶朱之能,亦或是如琪官这般,有大家之才者方可。”
琪官蒋玉涵闻言激动道:“连我也算有才之人?”
贾蔷轻声笑道:“你的才能,满神京城谁人不知?戏曲之才亦是才,才能又岂有高低贵贱之分?”
冯紫英脸上多了些正色,看着贾蔷问道:“蔷哥儿是想结社?”
贾蔷忙摆手笑道:“我结什么社?一来我不会出面,也出不得面。二来,说到底会馆也只是一个吃酒撸串儿放松消遣的地儿,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又没带头大哥,也没上下之分,只求能结交些不轻狂的有趣之人就好。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这会馆不过是聚集一些能谈得来的朋友,在忙完正事之余,来此吃喝顽乐,高乐轻快一番而已。”
冯紫英闻言,方放下心来。
贾宝玉听闻这番言论却是第一高兴的,拍手笑道:“若如此,我先举一人,保管你们都喜欢。”
冯紫英笑道:“宝玉举荐哪个高人?”
贾宝玉笑道:“柳湘莲,此人如何?”
冯紫英哈哈笑道:“我道是何人,原来是冷面郎君啊。”
蒋玉涵也点头笑道:“冷郎君是个极好的,若非他只好串戏,并不真做梨园行当,名气未必逊色于我。”
冯紫英道:“那我也举荐两人入会,陈也俊和卫若兰,如何?”
贾宝玉和蒋玉涵又齐齐点头,赞道:“俱王孙公子,一表人才。”
薛蟠不乐意了,大声道:“你们一个举荐一人,不行,我也要举荐一个!”
众人连忙让他点名,薛蟠眼珠子急的转溜,也知道平日里浑闹的人不像话,说出来只是丢人,让人误以为他没个像样的朋友,想的脑门见汗,他忽然一拍手道:“有了,我舅舅家的王义,如何?”
此言一出,冯紫英和贾宝玉对视了眼后,打了个哈哈,一起道:“换一个,换一个。”
贾蔷也是似笑非笑,王义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王家家主王子腾的长子,他这一辈王家共有七个嫡出的男丁,分别以忠孝仁义礼智信取名。
忠孝仁三个大的在金陵,王义为王子腾长子,是都中王家这一辈的长孙,王子腾如今大权在握,王义难免傲气冲天。
不是个好相与的……
听闻王义都被否了,薛蟠立刻急了,道:“此人莫非是废物?不入你们的眼。”
冯紫英忙劝道:“王义自然不是废物,只是……你和他能顽到一起去?”
薛蟠闻言一滞,干笑了两声,道:“我说的其实不是王义,是史齐。史齐总行吧?他可没王义那大尾巴狼那么惹人厌。”
冯紫英苦笑道:“史齐虽是史家子弟,可忠靖侯说起来算是元平功臣,顽的不是一个圈子,他们惯只在军中折腾。”
薛蟠闻言恼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干脆我举荐那丰乐楼的花解语,成不成?”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莫说其他三人侧目惊疑,连贾蔷都好奇问道:“薛大哥认得丰乐楼的花解语?”
在前身的记忆中,贾蔷便得知此女,为都中四万妓子之首。
非名动天下的风流名士,非金榜题名三鼎甲之身,非郡王世子亲王嫡子和宰相爱子,寻常王孙连见她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端的有宋时李师师之名!
能见她者,薛蟠,显然不在其中……
贾史薛王四大家族的确势力不小,但毕竟已难及往昔。
薛蟠能介绍花解语入还未建起的会馆?
开什么顽笑?
可是看着一鸣惊人后得意的快要飞上天的薛蟠,其模样,又不似作伪……
……
PS:果然郁闷坏了,漏发一章,啊啊啊!!
第三十三章 织网
“快说快说!”
“果真能见花解语?”
“真的假的?薛兄你莫吹大气!”
众人七嘴八舌的追问,薛蟠既得意又恼火,终忍不住道:“吹大气?我如此诚实良善之人,何时吹过大气?”
冯紫英笑道:“没道理啊,我上回能见解语姑娘一遭,还是托贵人之福,远远见了一遭,根本没机会言语。”
贾宝玉则畅想道:“据说解语姑娘色艺双绝,已超过无数古今名妓。我若能与解语姑娘相识,得闻其声,得观其面,纵即刻就死,死了化成灰,也值了。”
贾蔷侧眼看了这小子一眼,虽然当下人都早熟,可见一个将将才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发下这等毒誓,他还是觉得有些好笑。
薛蟠被追问的急,终于说出缘由来:“说来还是因蔷哥儿之故,那日里得知你被珍大哥还有我姨丈他们污蔑,逐出贾家,连老宅都收了,我心里大恨,气不得抄起门闩去跟他们理论。可你们也知道,我老薛家如今就我一个,全靠亲戚帮衬才能支立门户,若是恶了他们,唉……”
贾蔷忙劝道:“朋友相交论心不论行,薛大哥有此心,便比黄金还赤,何须如此自责?”
又对面露惭愧之色的贾宝玉道:“此皆贾珍以谎言诓骗令尊,非令尊污蔑于我。”
听他口中的称呼,贾宝玉就知道贾蔷彻底死了再回贾家的心,一时间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竟痴了去……
等摆平二人后,薛蟠继续道:“我心里着实窝火不痛快,便带了几个随从出城,原想看看能不能寻几个良家……咳咳,想看看景儿散散心。谁知带路的是个眼瞎心黑的贼王八,竟带错了路,引得他祖宗去了坟场,这个蠢笨下流胚子,我……”
眼见薛蟠越说越气,冯紫英忙忍笑拦道:“文龙文龙,莫气,说不定就能引出一场奇遇呢。”
薛蟠一听高兴了,大声道:“呔!朝宗你真聪明,竟猜着了。我一见居然走岔了道,去了死人窝儿里,先把那废物点心狠抽了几鞭子,就要往回走,你们猜怎么着?”
贾宝玉笑道:“莫非遇到花解语了?”
薛蟠一拍大腿,气笑道:“想得美!第二个带路的长随,又他娘的走岔道了!”
“噗!”
蒋玉涵正喝凉茶,闻此言一下没忍住,一口茶水喷出,伏在几边很笑。
其他人也被这转折给闪了腰,连贾宝玉也一并大笑起来。
薛蟠自己回想起来也是又好气又好笑,道:“那地儿原有些邪性,一片林子起的密密麻麻,林子里面的道又乱七八糟,难怪我们走岔。”
冯紫英笑道:“那片我也知道,是有高人布下的……好好的大道你们不走,非要图快走小道,你们不迷路谁迷路?”
一般的大户人家,都设有家庙,家庙后便是宗族坟地。
只有寻常百姓人死后,才会埋在乱坟场内。
薛蟠闻言,非但不反驳,反而得意道:“这就是命数,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我虽走岔了道,却遇到了天大的好事。原来走岔道的不止我老薛,还有那大美人花解语!花解语姑娘出身贫寒,她老子娘就埋在坟场里,恰巧那日是她娘的忌日,因不愿惊动外人,所以只带了随身丫头和几个随从,赶着车就来了。不想先是出城后碰到了无赖子,不知他娘的怎地就看到了她丫头的脸,一路追了上来,三个随从留下阻拦,一个赶车带花解语和她丫头先逃了出去,结果逃进那片林子里,找不到出路了。”
冯紫英闻言,大为惊奇:“文龙,你见了那花解语,没动凡心?这可不像你的为人啊!”
薛蟠在江南为了抢丫头打死人的事,他们谁不知?
薛蟠却晦气道:“没的提这事作甚,你以为当初那事我就凭白过去了?我妈天天唠叨不说,我姨丈,我舅舅,哪一个没教训过我?要不是因为这,说不得我薛家这会儿就在王家呢,也得亏没去……算了算了,不提这些了。总之,得闻她是花解语,我就恭恭敬敬的护着她去祭拜了她娘,又送她回城。这……说救命之恩不为过吧?也就是咱老薛人性好,不然换成你朝宗,保准让人以身相许!”
贾宝玉笑问道:“那你是怎么让人报答的?”
薛蟠瞪眼道:“我是施恩图报的人吗?不过嘛……”话音一转,又得意道:“解语姑娘自己觉得大恩深重,就认了我当大哥!还说我每月都可去丰乐楼见她,你们等着,等下回我去见她,必请她入会!”
贾蔷闻言心里感慨不已,果真一个蝴蝶的翅膀,就能引起海啸般的改变。
若没有他出现,薛蟠也就没这个造化了……
莫要小瞧一个花魁,更不要小瞧一个天下第一花魁背后的力量。
贾蔷笑道:“那就这样,有机会你提一提就是,不强求。若让人家觉得你挟恩图报,反倒不美。至于这会馆选址何处……”
冯紫英笑道:“就由我去寻地儿吧,既然只是自己人高乐之处,倒未必一定在贵所。我心里大概有数,明儿去寻一遭。不过,要办这会馆,花费嚼用终究少不了的。”
贾蔷笑道:“既然此议由我所起,那就由我出个大头吧。我出五百两,占五成。”
冯紫英笑道:“看来蔷哥儿近来果然发财了!我手头没那么多银子,出个一百两,占一成。”
贾宝玉和蒋玉涵笑道:“我们也一人一百两罢,略表心意。”
薛蟠大手一挥,豪气道:“那剩下四百两我包圆了!”
众人:“……”
笑罢,冯紫英等人一起告辞。
等贾蔷送别友人归来,便回至书房静思。
与金沙帮之交往,让他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
难道再遇到一个金沙帮,他还得再亲身上阵,以命相搏?
单打独斗,终究难成大器!
况且,他的敌人可不只是区区金沙帮这样的江湖帮派而已。
还有极有威胁力的宁国府!
他若不抓尽一切机会扩充人脉,寻找路数强大己身,那么早晚要遭大难。
所以,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在想着如何打开局面。
故而今日冯紫英一开口,他就抓住了机会,将会馆的概念推出。
说来是他有些功利了,一旦此会馆建起,一定程度上来说,冯紫英、薛蟠、贾宝玉和蒋玉涵的人脉和背景,就是他大有机会可借用的人脉和背景。
冯紫英,神秘豪爽的神武将军府的公子,交游广阔,人脉可谓四方八达。
蒋玉涵,至今贾蔷都不知,他背后到底站着的是北静王府还是忠顺王府,但必不简单就是。
至于薛蟠和贾宝玉,同样有不可小觑的背景在。
薛家有财,更有江南商路的渠道,不能小觑。
至于贾宝玉,也不全无一用,至少他能够影响到贾母和王夫人,对贾蔷而言,未来或有大用。
若能将这些人勾连成利益共同体,下次再有金沙帮之流相逼,他又何惧之有?
若是会馆大兴,会员众多,他以利益多多勾连权贵,强大己身,他未必扛不住一座宁国府!
当然,此谋对冯紫英等人也有好处。
因为纵然贾蔷再三强调,会馆只是一个志同道合能谈得来的好友聚会畅聊之场所。
但等会员制推行后,一定会引起诸多权贵子弟的注意。
再加上会馆内会不断有推陈出新的玩意儿出现,引人注目,会员引荐新会员,根本用不了多久,就能结成一张大网。
冯紫英四人身在其中,又岂能没益处?
其他人不说,就冯紫英这般好交游之人,会不喜欢这张大网?
唯一亏欠的,或许就只有对糙男人有厌烦之感的贾宝玉。
因为他多半不会和这张大网上的大部分人来往。
但即使如此,未来他也会分润到一笔数目不菲的分红。
当然,贾宝玉的作用,其实还在未来。
待元春封妃之后,这位贵妃亲弟,也可当上几年的招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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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长随(加更!)
日落西山,炎气散尽。
到底时已入秋,秋老虎的尾声也将尽。
贾蔷与舅舅老实一家和铁头、柱子两个伙计一道在前院用晚饭。
虽然不用再去出摊卖烤肉,但每日里的配料活计,都要这些人全部出动。
当然,除却给金沙帮配烤肉调料外,贾蔷在中间夹了许多私货。
金沙帮买来的原料,原本就有一多半不是用来调配烤肉调料的……
“表姐,明天我要去书铺里买些书,午饭不必给我准备了。”
吃罢饭菜,贾蔷放下碗筷后,对刘大妞说道。
刘大妞应下后,又问道:“蔷儿,你一个人去?”
贾蔷轻笑道:“自是一个人去。”
刘大妞道:“我瞧今日来寻你的那些贵人们,一个个身边都跟着长随。蔷儿,你是不是也带两人?”
贾蔷呵呵笑道:“不必了,我付不起月钱。我和他们身份不同,暂时还不需要。”
此话刚说罢,铁头、柱子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后,齐齐张口道:“大爷且慢,此言差矣!”
“噗!”
春婶儿一口汤面没咽下,给喷了出来,怒骂道:“你们两个睁眼瞎的下流种子,装你娘什么读书人?差点没噎死老娘!”
铁头和柱子二人不愧和铁牛一般长大的把兄弟,任春婶儿啐骂无动于衷,却都直勾勾的看着贾蔷。
铁头口才好柱子许多,便由他开口,支着一张干瘦狰狞的黑脸,赔笑道:“大爷,咱虽没读过甚书,可却也看过不少大戏。那戏里都说了,君子不站墙根儿里,危险哪!大爷说自己不贵重,我觉得不对。只看如今有多少人指着大爷您吃饭,就知道您到底贵重不贵重了。不提金沙帮那伙子,就说舅舅、舅母,还有铁牛他一家三口,要是没大爷您帮衬着,这会儿怕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有一事,之前我和柱子决定这辈子都不说出去,如今却没甚了。当初铁牛为了给嫂子和小石头买药,没少问我们借钱,虽然不多,每次都只是几百钱,加起来统共也没十两碎银子,可要是没这些,嫂子和小石头怕也扛不到大爷您出现,是不是?
所以,您这一身担待大了,贵重着呢!”
柱子连连点头附和道:“我爹娘没得早,可铁头他娘还活着,也是托了大爷的福,才过上几天好日子的。”
贾蔷摆手,制止了二人继续往下说,他道:“铁头哥,柱子哥,你们的心思我明白了,只是……首先,我不是菩萨心肠,担不起太多人,之所以帮你们,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们是我姐夫的兄弟,虽没甚血缘亲情,但我看你们比血脉手足还亲。我舅舅、舅母待你们也和自家骨肉无异。若非这些,你们的死活,又与我何干?
知道你们是闯荡惯了的,不大适应做安分的活计赚钱养家,想当我的长随。可我不能答应你们,因为眼下我虽清闲,然而往后日子长了,必定要奔波,甚至还会遇到许多危险……”
铁头和柱子一听急了,连道:“咱最不怕的就是危险!”
贾蔷摆手笑道:“你们莫要以为我是在故意激你们,因为没必要,我说的都是实在话。以你们和我舅舅一家的关系,我更愿意看到你们踏踏实实的多赚上些银子,然后娶妻生子,安稳的生活。我帮不了普罗大众,但身边的人,能帮的总还愿意帮上一把,也算是相遇一场的缘分。至于身边长随,若果真需要,我花些银子,再去寻几人就是。”
此言刘老实一家都觉得有理,铁头却急了,拉着柱子跪下,大声道:“我和柱子虽和大爷认识时候不长,可戏文里都说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言以身托人,必择所安。大爷就是我们值得以生死相托付的贵人!
大爷的好意我们明白,若是不知道,岂不成了畜生?只是求大爷知道,我和柱子在码头上厮混十来年,并非纯做苦力,多是上船为商家押船护航,这么些年来,哪年不与水匪恶霸?甚至是和盘剥水道的官家都检动动刀见过血。我兄弟二人做安分营生的本领一般,却着实都练了一身保人护航的本领。若只留在家里做些繁琐活计,心里也实在不痛快。所以求大爷信我兄弟一回,让我们给大爷当个长随吧!”
说罢,两人一起磕起头来。
贾蔷见之微微皱眉,便在此时,在家中甚少说话的刘老实忽然道:“蔷哥儿,既然铁头、柱子有这份心,你就留他们在身边做个长随吧。贾家东府那畜生未必会消停,你一个人在外面逛,我也不能放心。你留家里的时候,他们再回来帮我们做事便是。”
贾蔷闻言,目光打量了铁头和柱子两人好一会儿后,方微微颔首。
……
“大爷,您怎么买这么些书啊?”
“大爷,您还不让咱跟着,要没咱跟着,这些书你哪里抱得动诶?”
宣武门内,西单牌楼,过了小石桥便是一条翰文街,这一整条街,贩卖的都是文房四宝和各式文集。
铁头和柱子二人每人怀抱好高一摞书,一边小心翼翼的走,一边乐呵呵的“埋怨”。
原先在宁国府时,贾蓉为长,称为小蓉大爷,贾蔷年次,则被称为蔷二爷。
如今贾蔷脱离宁府,单立门户,纵因家有舅长,不便称为老爷,也当改称为蔷大爷。
贾蔷呵呵道:“若无你二人跟着,我自会请个帮闲,寻一架大车,帮我送回家去。”
京城繁华,自有百业兴。
大街上多有如后世“棒棒”一般的挑夫,以帮人挑货为生。
又有各样的大小车,或人力牵拉,或牛马牵拉,可载人,亦可载货,十分便宜。
贾蔷本劝二人也寻一大车来拉书,只是二人非要执拗他们可出力,这会儿一人抱着好高一摞书,看人都费劲。
贾蔷笑道:“还是去叫一架大车来吧,省钱不是这样的省法。况且街上人多,指不定出来两个浑人,你们这般抱书,又如何护我周全?”
原本坚持不雇佣大车,想显摆他们存在感的铁头闻言,连忙道:“到底是大爷想的周全,我们都是石头猪脑。”
骂完自己,就赶紧在路边叫了架车,和车夫谈好价钱后,将书放在了马车上,报了地址,让车夫先送回家。
铁头和柱子二人陪着贾蔷又逛了半晌,到了午时,见贾蔷在一处名唤醉仙楼的酒楼前停下,又转向入门,二人抬头看了眼酒楼华贵的大门,不由都有些胆怯。
他们都没想过,这辈子能进这样的酒楼里吃饭。
“干什么呢?还不进来?”
贾蔷回头见二人没跟上,便纳闷问道。
铁头和柱子这才干巴巴的笑了笑,一起入内,却仍是轻手轻脚,举止拘谨。
然后就听到贾蔷竟与掌柜的要了间最贵的顶楼包厢,不算吃喝,只包厢费就要十两银子,二人都惊呆了。
十两银子什么概念?
一户寻常百姓四口之家,半年的生活嚼用也不过如此。
二人懵懵然的随贾蔷并掌柜的一并上了三楼“兰”字包房,看到包房墙壁上挂着许多字画书帖,摆放着各式名贵古董家俬,桌几椅凳贵妃椅皆是上等檀木,雕花雅致,房间内幽香扑鼻。
待临窗边设一黄花梨大几案,上摆满了纸墨笔砚。
透过窗几,可观望大半个繁华的西单大街。
包房内还有两个如花美玉的婢女侍立,准备为客人服务斟茶倒酒。
当然,这些都需要款爷们随手打赏的,花销也不会低……
铁头和柱子哪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黑脸发红,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搁了……
然而贾蔷大致看了圈后,面色却依旧淡淡。
论这种唬人的东西,前世夜总会做的更炉火纯青。
今日前来,不过是想看看当今天下的顶级酒楼,到底是什么样的格局。
点了几个菜后,两个美色婢女先端来茶水漱口,铁头和柱子大红着黑脸,接过茶盅后就一起仰头干了。
贾蔷因前身在宁国府过惯了富贵日子,因此知道规矩。
他就着茶漱口罢,见铁头和柱子恨不得钻桌子底下的模样,轻声笑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水本来就是茶水,难道喝不得?这有些讲究,也只是讲究,并非王法。”
说完,对两个忍笑的婢女道:“你们先下去罢,我们自己来就是,不大习惯有人伺候。”
两个婢女一直都在或明或暗的瞄着俊俏的不像话的贾蔷,听闻他这般说,虽失望,却还是退了下去。
能在顶层包厢吃饭的人,她们自忖惹不起。
等她们下去后,铁头和柱子齐齐长松了口气,差点瘫在椅子上。
两个不是省油的灯,青楼窑店没少逛,但何曾见过如此阵势?
贾蔷没管他二人,自顾看起这座顶级酒楼的格局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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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隔墙有耳
等婢女退下后,贾蔷指使铁头、柱子二人道:“把临窗几上的笔墨纸砚收了,咱们到窗边去吃。”
铁头、柱子闻言都惊呆了,他们虽然平日里总瞧不上穷酸秀才,可对读书这件事还是敬仰的。
哪怕大字不识一个,二人也听说过“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话。
而他们近距离认识一位读书人,也就是贾蔷的表现,更让他们对真正的读书人打心底里敬畏。
却没想到,贾蔷竟会让他们把几案上的文墨都收了,端饭菜上去吃饭……
见二夯货犹豫,贾蔷笑骂道:“你们也不看看,这几上的笔是新笔,墨更是没开锋过的新墨台,不过都是些摆设,装样子用的,你们怕甚?”
这样一说,两人才总算踏实了,铁柱一边动手一边憨笑道:“不敢瞒大爷,自从跟了大爷,见到了大爷的手段,我们心下就打定主意,好好卖命,咱这辈子是读不成书了,可以后有了崽儿,砸锅卖铁都要让他们去读书。”
柱子也是边笑边点头,道:“以后大爷要是有了小大爷,我儿子还能当个书童伴当。只可惜大爷不收咱们当奴才……”
贾蔷摆手道:“先前说过的事就不必再提,我以真心待你们,你们便以实意帮我做事,两相真诚就好。我若收你们为奴,以契书相胁,非仁义之道。”
他也不信收奴才这一套,红楼梦里,贾家对奴才之优待,几乎达到了极致。
但凡主子有一分,奴才必有一半。
贾家堂堂国公府的家底能起一个大观园,贾家奴才赖家居然也能起一个园子,规模甚至达到了大观园的一半。
这种奴才还叫奴才么,祖宗也差不多了吧。
所以贾蔷不信这一套,府里真要雇佣用人,也不收签死契的那种奴才。
说话间,铁头和柱子将几案收拾利落,三人从饭桌坐到了几案边,正好临窗可观景。
看着人烟繁华的西单大街,贾蔷神情有些恍惚,多希望一眨眼,再能回到那个熟悉的西单……
许是看出了贾蔷的落寞,铁头和柱子对视一眼后,铁头笑道:“大爷,平日里见你放得下身份能和我们一起吃饭,那些面汤面片儿家常饭,你都吃的下去。没想到,今儿居然舍得在这样贵的地方吃饭,让我和柱子也跟着沾光。”
贾蔷闻言回了回神,微笑道:“在家吃有在家吃的道理,在这里吃有在这里吃的道理,于我来说,没甚分别。”
柱子挠头道:“怪道铁牛一直说大爷是贵人,问他为啥他也说不出个啥,今儿我也信了,大爷就是贵人。”
贾蔷好笑道:“就因为在这吃了顿饭,就成贵人了?”
柱子摇头道:“不是,是因为大爷觉得,在这吃和在家吃没分别。”
贾蔷笑了笑,铁头道:“当然没分别,大爷那么会赚银子。也真是奇了怪了,我和铁牛、柱子,在码头上干了十来年,拼死拼活,流了不知多少血和汗,到头来几乎甚也没落着,除了一身伤。跟着大爷也没多少时日,怎就觉得这么有奔头呢?”
贾蔷淡淡道:“不是跟着我有奔头,是咱们运气好,生在了这盛世之时。”
铁头闻言差点没一口痰吐出窗外,以示不屑,他难忍讥笑,语气不忿道:“大爷快莫说这劳什子盛世,哪有盛世让人穷苦成这样的?”
柱子也点头,道:“我觉得也是,日子太苦,哪里算得上盛世?”
贾蔷笑道:“盛世不是天下大同,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样就怎样。盛世是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争之苦,只要你们愿意劳动,就能吃上饭,穿上衣,不会冻饿而死,不会随时丢了性命。至于能不能吃的好,穿的好,这就要看大家自己的能为了。”
铁头和柱子还是摇头,道:“大爷别蒙咱,咱虽不念书,可爱看戏。戏上都说了,那盛唐富宋,百姓才真正过的痛快。干一天活,能轻松养活一家人还有富余,咱们,还是太苦了。”
贾蔷沉默稍许,道:“那是你们不知道大燕开国有多难,有多苦。”
铁头忙道:“饭菜还没来,大爷给咱讲讲,开开眼界呗!”
说着,赶紧给贾蔷斟茶倒水。
贾蔷啜饮了口茶水后,轻声道:“刚知道这段历史时,也让我开了眼界……宋之后,虽中原故土尽失,可华夏衣冠仍未灭绝,于海外立足,而后数百年间,始终不断与蒙元战争,为了光复我汉家江山、祖宗故土,我们的先祖们抛却多少头颅,洒下多少热血?这十万里江山锦绣如画,却是先祖们以热血浸透!蒙元、后金饮马长江时,汉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连猪狗畜生都不如。相比于那个时候,现在又怎能不算是盛世呢?”
铁头和柱子顿了顿后,铁头道:“咱太祖高皇帝和世祖爷爷自然都是好样的,是天神下凡来救咱们的。太祖高皇帝率四王八公三十二侯,打下了大燕的江山。世祖皇帝又领着元平功臣,把死灰复燃的骚鞑子们一直打到了天边,再不敢犯边。这些咱听戏都听过,可是后来的天子,就是太上皇,真不咋样。要不是他,也不至于如今贪官污吏遍地都是,喝民血抽民髓,苦的咱们都快没活路了。”
此言一出,与“竹”字间一墙之隔的“梅”字间,同样是临窗而坐,静静吃茶看景的一位面色苍迈清隽的老人,虽脸色未变,抬起的茶盏,却再难入口。
他身边侍立的一面白无须的高大男子和一年轻男子齐齐目露震怒之色,就要发作,却见老人轻轻摆了摆手。
这时,隔壁包间又有声音自窗边传来……
“这就是你们鲁莽无知之处了,却不知,在我心里,太祖、世祖皇帝纵有开天辟地之功,然而太上皇,也是一位真正有继往开来再续华夏乾坤之大功的圣君。纵然有过错,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相比其大功,那些过错,连瑕疵都算不上。”
“大爷,你这话……咱可就听不懂了。莫非太上皇,比太祖、世祖皇帝还强?”
铁头和柱子是真的不解贾蔷之意。
贾蔷摇头道:“不是说比太祖、世祖功劳强,至少在我心里,太上皇之功,不逊于开国二祖。高祖、世祖之功就不需我多言了,可你们想过没有,太祖、世祖两位不世帝王,先后举百万雄兵,横扫宇内,确实是武功盖世,纵秦皇汉武难及。但谁又知道,这些武功要花费多少银子?战事开启,大炮一响,就要黄金万两。太祖尚可从蒙元、后金的‘遗产’里缴获些资用,可到了世祖爷,却连鞑子都是精穷的,若非如此,元平功臣也不至于都是一群穷鬼。连国公、世侯都精穷,更何况草民百姓?
你们知道那些年冻死饿死过多少百姓?天下有多少蟊贼草寇?
太上皇继位时,整个大燕朝其实已经到了风雨飘摇危若累卵之际,稍有不测,便有倾覆之忧。
太上皇之难,你们谁又曾想过?”
喝了口茶水后,贾蔷继续感叹道:“你们常说,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你们知道难,太上皇难道就不知道难?你们只为了自己活,最多再加上奉养老子娘,可太上皇当时要管三千万黎庶百姓的吃饭穿衣。吃不饱穿不暖,百姓成了流民,那是要死无数人的。可这些都不是骑在战马上拼命就能办到的事,更需要莫大的智慧和勇毅!我每每思之,都为太上皇当初之艰难感到震惊和同情,也为之后其经天纬地之才感到钦佩!”
“再看看现在,三十年过去了,不过区区三十年间,寰宇天地为之革新,大燕建章立制,十八省流转畅通,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对,现在确实贪官不少,可你们还听说过哪里有十人以上规模的百姓冻饿而死吗?你们这些年日子虽然过的很苦,但至少已经能活下去了,是不是?”
见铁头、柱子二人仍有不服之色,贾蔷微笑劝道:“你们不懂,没有关系。但你们要懂得感恩,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少点埋怨和牢骚,牢骚太盛防肠断。太上皇之伟,你们不懂,不在乎,都没关系,但你们能好好活下去时,别再怨他就是,他不易啊。
另外,只凭他还活着时,就传位于当今皇帝,国之权柄尽付天子之手,就让万古多少帝王难及!
以此功绩,待到太上皇万岁之后,敬一道‘圣祖’为庙都不为过……
罢了,这些话说了你们也不懂。只要记得,感君深恩即可。”
贾蔷说这些话,一来是因为在了解大燕历史后,确实也敬佩大燕三代帝王之伟业。
二来嘛,却知晓“祸从口出”的道理。
此处生地,万一隔墙有耳,说好听的,总比瞎愤青乱喷安稳。
前世拿着键盘瞎喷顶多被封号禁言,如今瞎喷,却有可能掉脑袋的。
他却没想到,一语成谶,还真的是隔墙有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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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奇遇
“梅”字包厢内,老人已经离开了窗边,回到了内间。
此刻,酒楼掌柜的正跪在地上,满头大汗,结巴道:“贵……贵人,小的哪敢说……说谎,‘兰’字号包厢的客人,小的当真……小的当真头一回见。不过一个十五六的少年,虽……虽说长的俊俏些,可是……可是瞧衣着并非显贵。只是……”
“只是什么?”
老人淡淡问道。
掌柜的额头上紧张的冷汗都下来了,虽不知老人具体身份,可随行侍从拿出的宫禁腰牌却是货真价实的。
掌柜的能认出,也是因为东家亲自招待过宫里皇子,他有幸见过一回。
听闻这位深不可测的老人之言,掌柜的答道:“只是那小郎君气度着实是好,他的随从进来后,都为小店的布局所惊,拘谨约束,那小郎却视若无睹,处之寻常。好似小店的布局寻常的很……不,应该是,奢华与否,都不在其眼中。好气魄!”
老人身侧的年轻人好笑道:“要不是祖父头一回来这坐坐,你必是不认得的,就凭你如此夸赞一人,必是心怀算计。”
年轻人身旁的高大无须男子也笑了笑,却没出声。
年轻人躬身问老人,道:“祖父,可要请这位明白人过来坐坐?”
老人闻言哑然一笑,想了想后,微微颔首道:“那就请他过来坐坐,说会儿话吧。”
……
“?”
贾蔷莫名的看着掌柜的和傲然立于前的高大无须中年男子。
铁头和柱子却有些激动,毫不犹豫的站在贾蔷前面,满脸防备。
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掌柜的吞咽了口唾沫,连忙赔笑解释道:“当真是贵人请公子去隔壁坐坐,就说说话。”
贾蔷自不可能就这样过去,万一又是贾珍之流怎办?
他自知今世这相貌实在出众,就像屋外吹过的凉风一般,清新脱俗……
男孩子在外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念及此,贾蔷拱手歉意道:“抱歉,在下尚有其他事,就不久留了。劳烦掌柜的算一下饭钱,我要会账。”
那高大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却是“柔声”笑道:“这位小郎君莫急,我家主子见你颇有见识,才想和你聊聊,莫要害怕才是。”
贾蔷其实从一开始就冷眼旁观此人,到此刻他开口,终于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阉人!
居然是宫中太监!!
再加上他所说之言,赞方才自己颇有见识……贾蔷心里开始隐隐有些后怕,背后出了些冷汗。
显然,适才在窗边之言,不知怎地传到了隔壁贵人耳中。
幸亏他前世就改掉了用键盘治国的毛病,否则怕是要引来大祸。
念及此,贾蔷站起身,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
“小子贾蔷,见过长者。”
“梅”字包厢内,贾蔷揖礼拜下。
曲着右臂斜倚在黑漆描金靠背椅上的老者自贾蔷进门便细细观察他的举动,一世阅人无数的老者,自信还是能看透一个少年郎的。
而贾蔷之一举一动,之神情眼神,落在老者眼中,都算是出众的。
不过,御宇一生,他见过的良才美玉绝世之姿本就多如过江之鲫,就眼前来说,贾蔷的表现,只能算是不错。
“平身吧。”
老人声音淡然说道,目光却看向了窗外方向,道:“适才,朕……正好我也在窗边坐着看景色,听到了你那番高论。贾蔷,如今世人都说,这天下大半贪官,都是太上皇留下的。也是太上皇时期,才有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怎么到了你这里,太上皇反倒成了功劳盖高祖、世祖皇帝的圣君了?莫不是,故作谄媚之言?”
贾蔷闻言,顿了顿后清声道:“长者,小子先前狂妄之言,已经说清了太上皇圣明之处。至于谄媚之言……且不说此番话会不会传至太上皇耳中,纵然有幸传至其耳中,那又能如何?太上皇已经荣养于九重深宫中,小子又非官场中人,纵然小子只说了几句公道话,他老人家也不会让我做宰相。”
老人闻言呵呵笑出声来,转过脸来看向贾蔷,俯视道:“你还想做宰相?”
贾蔷摇头道:“小子有自知之明,从未想过礼绝百官。”
老人闻言哼了声,沉默稍许,又淡淡问道:“你还未说,如今遍天下的贪官该怎么算,该不该算在太上皇的头上?”
贾蔷点头道:“当然要算在太上皇头上,毕竟当今天子登基尚不满五年。”
此言一出,老人身边的年轻人面色骤然一沉,中年面白男子也瞪起眼来。
老人却露出一抹笑意,问道:“既然贪官遍地,太上皇又谈何圣君?”
贾蔷摇头道:“这只能说明,太上皇是仁君。当今军机宰辅之臣,大都是辅佐太上皇多年的老臣。他们烂了,太上皇怕是连心都碎了。可是,他们毕竟都是一路追随太上皇筚路蓝缕、斩荆披棘走到今日的老臣,于国朝,他们有功。于太上皇而言,他们更是有情义在。太上皇实不忍杀功臣,才造成了今日之局面。小子妄自揣测,这怕也是太上皇早早传位于当今天子的原因吧……”
“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白身草民,也敢妄自揣摩圣心?”
老人身旁的年轻人着实无法忍受贾蔷的无法无天,开口呵斥道。
中年无须男子也目露骇然之色,悚然而惊,额头见汗的死死盯着贾蔷。
不明白这个少年,到底是聪明似鬼,还是糊涂透顶!
哪有这般愚蠢的!!
老人的面色却依旧平静,他双眸端详着贾蔷,好一会儿方道:“你的聪慧,你的胆气,还有你的心计和城府,在少年人间,皆属上上之选。天下神童美玉虽多,及得上你的,却未必有多少。只是吾很好奇,你心中既然对吾之身份有所猜测,甚至有所定论,又为何说出如此犯忌之言?”
揣摩圣意,揣摩上心,从来都是帝王最厌恶的事。
若是将帝王心术都揣摩透了,那岂不是可以左右帝王,操持上意如木偶?
这是明摆着绝了进朝堂之路!
“长者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小子不敢有隐匿之心,卖弄心术小道。小子今日能得遇贵人,是先前绝未想到之事,亦当是小子今生最大的造化。之所以敢言本不该言之大言,确实有想以此取悦于长者之心,以诉私事。”
老人呵了声,追问道:“不惜搭上一生之前程,也要谋以私事,却不知是何等私事,如此重要?”
贾蔷轻轻呼了口气后,抬起眼帘,明眸望向老者,道:“小子本为宁国正派玄孙……”
说着,将其身世并贾珍所为,毫无遮掩的悉数相告。
最后道:“小子不恋富贵荣华,也不惧逐出贾族,但是,却不愿背负‘忤逆不孝’这等十恶不赦之大罪,令双亲在天之灵蒙羞。今日小子斗胆妄言,不惜自毁一世前程为代价,恳请长者相助。”
说罢,贾蔷伏地叩首。
老者未言,稍许,身侧年轻人提醒道:“你既有此罪在身,本也无甚前程可言,又谈何付出什么代价?”
贾蔷抬起头来,看着年轻人道:“此言差矣,我为大燕子民,若果真有罪在身,那自不必多言。如今却是因人污蔑而得罪果,贼子可言此为罪,贵人却言不得。否则,岂不寒了天下人心?”
这年轻人却也是个有捷才者,笑道:“是非对错皆出自你口,总不能你说清白就清白,说无罪就无罪吧?”
贾蔷点头正色道:“此言有理,但求一公正查证的机会。贾珍在贾家一手遮天,却又如何真能遮得住浩浩上天?”
老人又开口问道:“若今日未得遇我,汝又当如何?”
贾蔷顿了顿,缓缓道:“宁国族长贾珍,还有荣国府贾赦,皆骄奢滛逸恣意妄为且志大才疏之辈,小子冷眼旁观,以为其虽看似势大,实则必难长久。若今日未得遇贵人,小子当眼观他起高楼,眼观他宴宾客,眼观他楼塌了。待其落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时,再讨回公道。”
老人闻言,观看贾蔷片刻后,哼了声,道:“朕当你有九九八十一般能为,原来终究不过是个庸辈。若你能果断起杀心,朕还高看你一眼。”
贾蔷闻言,再度叩首,却是苦笑道:“草民岂敢有此狂悖之心?效仿不得上皇当年冲龄践祚,便诛逆王,斩权妖。”
老人自然便是大燕第三代帝王,景初皇帝,亦是禅位已过五年的大燕太上皇李贽是也。
太上皇眼眸微眯,看着这个意外出现却知其不易的小小草民,道:“贾蔷,便是朕在位时,亦常有敢谏之臣,说朕花费靡多,性喜奢华。你说说看,朕到底是不是一个性喜奢华的昏庸之君?要说出个所以然来,说的好,朕赐你一个公正又如何?”
这位太上皇,怕不是将此次相会当成了洗白大会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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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惊雷!
听闻太上皇之言,贾蔷未有丝毫犹豫,立刻回道:“太上皇,此等谏臣之心或许是忠正的,然其不通经济之道,所谏之言,实在不可理喻,贻笑大方。”
太上皇闻言自然不会满意,连他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说服天下人,因此哼了声道:“朕读史书,千年王朝,哪一朝不是亡于君王奢靡昏聩?怎么到你这里,还出了个经济之道来?”他倒是也有自知之明……
贾蔷却正色道:“上皇,草民虽年不高,但也读过些史书,草民记得景初八年起,银钱兑比是一两比一千钱。可是到了景初二十八年,银钱兑比就变成了一两比一千五百钱,成了银贵钱贱的局面。寻常百姓的生活生产买卖,是用不到银子的,用的都是铜钱,唯有纳税入官之时,才会用到银子。所以每到纳税入官之际,百姓要将手中的铜钱,兑成了银子才能纳税。
然钱银比越高,百姓自然就越吃亏。大户们甚至什么都不用干,只要藏好银子,在纳税季提高钱银兑比,然后将手里的银子兑给百姓就能大赚一笔。
再用铜钱去购买百姓手中的粮米,以大宗货物入官仓,又可兑出银子来,凭白又可赚一倍的利。
可为什么钱银兑比会越来越高?虽然丁口在涨,可朝廷也在年年挖银山,按理说不至于失衡至此……
草民以为,便是因为那些大户和富户们赚了银子后不去花,反而将银子都烧成银冬瓜挖坑埋起。
不管他们是因为勤俭也好,还是因为别有用心,总之,市面上流通的银子如今是越来越少了!
如此,岂不就造成银贵钱贱的局面?
若富户们都像上皇那样,将银子花出去,而不是烧成冬瓜埋在土里,那么市面上流通的银子就不会减少,就不会造成银贵钱贱的现象,百姓就不会吃如此大亏!
所以说,朝廷根本不该抑制太上皇花银子,还要鼓励富人们多学太上皇,多花银子,才是利国利民之道!
那些言官们不通此道,只知勤俭是好的,却不知对朝廷来说,富户们多花银子,才是真正的好事。
让那些富户们不断的积蓄银子埋在地下,对国朝而言,没任何好处!”
此言说罢,太上皇身边的年轻人,还有那名阉宦,都睁大了些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少年敢在他们跟前生生“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偏生,他说的似乎还真的有几分门道……
前所未闻之言呐。
唯有太上皇,似乎这一辈子经历过的事太大,听过的惊世之言也太多,早已过了因言动容的心境。
他一双平静的眸眼细细的观察着贾蔷,看的贾蔷后背发凉……
良久之后,他才哼了声,道:“你这小小人儿,年纪不大,看似良善纯真,可心里却奸猾似鬼。你果真不愿进朝堂做官?”
贾蔷摇头道:“上皇面前,岂敢自作聪明虚言欺君?草民虽为白身,却天生牛心古怪,除却天地君亲师外,不愿与上官下跪磕头,因此,从无入仕之心。”
这个说法,又出乎了太上皇与其他二人的预料。
只是,一心钻营的人太上皇不会喜欢,可有才能之人,却不肯为天家卖命,他也不会喜欢。
太上皇挑起眉尖,看着贾蔷讥讽道:“你倒是有白衣傲王侯之心……”本想做个什么决定,不过犹豫了下,抬头思量了稍许后,又问道:“朕却是好奇,你不愿跪人,可你连一个贾珍都扛不住。那日后再有权贵欺负到你头上,你又该如何自处?”
贾蔷闻言,犹豫了下,还是道:“上皇,草民虽无入仕之意,却有考取功名之心。另外,草民也有些许陶朱之能,可与人共享利益,结识些权贵。不求仗势欺人,只要莫让人轻易欺负了去就好。草民以为,如今到底太平盛世,等闲也不会有人随意欺负草民吧?”
太上皇听闻此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看着贾蔷那张年轻的过分的脸,摇头道:“聪慧的确是拔尖儿的聪慧,只是到底少了阅历,不知人心险恶。不过,朕喜欢你。因为你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能在朕跟前卖弄,你说了实话。这一点,很少有人能做到……”
说着,站起身来,在身旁年轻人和中年阉宦的护从下,缓缓往外行去,不过在路过贾蔷时,顿住了脚步,俯视着他道:“贾蔷,你很好。好好去做你的事吧,只是莫要失了这份忠孝之心。”说罢,出了“梅”字间。
留下贾蔷独在原地,默默感觉后背因冷汗而带来的丝丝凉意。
古人除却所知之物难及后世之人外,论心机,论智谋,论眼力和识人之明,哪一点逊色后人?
方才贾蔷连一句自作聪明的谎言都不敢说……
难怪古往今来多少人杰,都会留下“伴君如伴虎”之言。
只是不知,先前太上皇答允之事,到底算不算数?
还有,最后太上皇身边的年轻人,目光怜悯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又为哪般?
……
皇城,大明宫。
刚过完万寿节的隆安帝,正在养心殿西暖阁勤政亲贤殿内批改奏折。
只是没批改两本,面容有些清瘦的隆安帝就放下了朱砂御笔,眉头紧紧皱起,凝重的眸光不乏担忧的望向殿外。
殿外仙楼佛堂内,有一座无量寿宝塔。
秋风吹拂,铜铃作响,回荡在殿内,恍若梵音阵阵。
隆安帝为太上皇第三子,非嫡非长,潜邸时,论声势远不及其他几位亲王高。
为人低调,务实。
在百官中,素有埋头苦干的贤王之名。
又因其从不结党,也不勾连大臣,尤其是对任何军机大臣都保持一定距离,所以让许多人都以为,廉亲王毫无问鼎之野心,将来必会成为一世贤王,和大宝无缘。
却不想,太上皇在御极三十年时,偏偏就将大位传给了廉亲王李哲,便是今上隆安帝。
隆安帝登基后,一如潜邸时低调务实,事事请示太上皇,尤其是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
直到一年后,太上皇实不耐烦,传旨天下,今后非动摇国本之军国大事,天子自可决之,不必事事禀奏。天子无事,亦不必每日前往九华宫问安。
然而隆安帝依旧日日晨昏定省,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冰雪天气,从无间断,每日必往九华宫请安太上皇和皇太后。
朝堂之上,一应军机谋国大臣始终不变动,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然而景初大臣却无比安稳的始终矗立不倒。
直到三年后,才渐渐发生了些变化。
有两位辅政军机实在熬不住了,眼花耳聋,难以支撑,这才致仕退去。
隆安帝也是赐以了厚恩重礼,风光致仕。
到了第四年,河西之地一场天灾,却让一群吃相实在难看的大臣暴露出来。
趁蝗灾兼并土地不说,倒卖救灾物资不说,堂堂国之大臣,朝廷命官,居然上下勾结,沆瀣一气,倒卖人口,下作之极……
这一次,隆安帝再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传旨三司,施以极刑处置了一批,人头滚滚。
天下皆惊!
到了第五年,也就是今年,隆安帝更是展开雄伟气魄,以雷霆之势,一口气黜免了三位六部掌部尚书,六位侍郎,甚至连一位军机阁臣都隐隐不稳,一时间,朝野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景初三十年,如今朝廷上的所有重臣皆为景初旧臣,枝叶缠蔓,瓜葛极深。
隆安五年大案,真要牵连下去,幸免者寥寥无几。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出一个令许多景初旧臣激动的消息来:
“五年未出九华深宫的太上皇,今日居然出宫了!”
可是这个消息,对隆安帝而言,却如同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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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朕喜欢你
养心殿西暖阁,勤政亲贤殿内。
隆安帝的脸色阴沉的有些可怕,太上皇出宫,已经出乎他所料。
更出人意料的是,太上皇身边所带之人,并非哪位皇子,而是宁王李皙!
李皙,是已故义忠亲王之子。
而义忠亲王,就是当年几乎钦定的太子!
景初朝三十年间,前二十五年,每逢太上皇出京,监国者必是元后所出的义忠亲王。
若非义忠亲王后来突然行为狂悖无礼被废,圈禁之后又突然暴毙,如今养心殿内坐着的,未知是何人。
然而义忠亲王虽被废,可其嫡长子李皙却未受影响,依旧极受太上皇宠爱。
隆安元年隆安帝登基时,就直接册封了李皙为郡王。
在儒教大行天下之际,世人眼中,李皙的地位,甚至比隆安帝还正统。
也因这一点,许多大臣都同情、认可宁王。
原本对宁王就心有忌惮的隆安帝,得闻太上皇居然带他出游神京,岂能不生惊惧之心?
纵然他将山西一省的贪官杀了个七七八八,又连废三大尚书,六位侍郎,可如今满朝重臣依旧皆为景初旧臣。
尤其是镇守神京的京营,十二团营的核心重将皆元平功臣一系。
而元平功臣在景初三十年间,早已被太上皇调理的“乖巧懂事”如臂使指,就算隆安帝提拔了个王子腾任京营节度使,也根本无法掌控京营。
这个时候,若是太上皇愿行废立之事,不过一道旨意的事情罢……
“陛下,何须担忧?废太子尚且是动摇国本之大事,更何况是陛下?而且,太上皇久居九华宫,不过问朝政已五年,由此可见,上皇确有退位荣养之心。今日或事出有因,却不必惊忧。”
开口之人,并非是哪位朝廷重臣,亦非哪位宗室王公,而是一衣着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头梳望仙髻的绝美妇人。
而天下命妇中,除太后及皇后外,皆禁用牡丹、鸾鸟纹样。
此妇人看起来年不过三十出头,美艳绝伦,自不可能是皇太后,其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此人正是当今正宫皇后,尹清诺。
世人只知尹皇后之美貌,却少有人知其聪慧。
许多不可与外人相商之事,尤其是在登基之后,宫中除却隆安帝,罕见外男。
所以很多事,隆安帝也愿意与聪明绝顶的尹后商议。
至于后宫乱政之忧……
尹后身居九重深宫中,除却正旦朔望之日,一年见不到两回外臣,又怎能乱政?
听闻尹后之言,隆安帝并未轻松多少,沉声道:“事出有因?还有什么事能惊动老皇父?”
尹后微笑上前,为隆安帝金杯内续了茶水,而后道:“适才臣妾就亲自去了九华宫,探望太上皇和皇太后,未见得太上皇,因为太上皇回来后就歇息了。却是陪太后她老人家闲话了会儿家常,得知今日是宁郡王进宫同太上皇说了起子话后,太上皇才动了微服出宫逛逛的心思。”
“李皙!”
隆安帝眼中的恼火之色大炙,不过尹皇后却又笑道:“他或许存了扯太上皇大旗的心思,只可惜,今日却被意外之人坏了布局。”
隆安帝想起密折上所记之事,微微眯了眯细眼,道:“皇后所说的意外之人,就是贾家那个小子?他在醉仙楼梅字间内待了足足一个时辰,却不知到底谈了甚事。”
话音刚落,就见一身着大红坐蟒龙衣的内侍大太监进来,走路竟像猫儿一般,没有丝毫声音。
进殿内跪地道:“万岁爷,查清楚了。那贾蔷本是宁国正派玄孙,自幼父母早亡,由宁国府世袭三品将军贾珍收进府里抚养。七月二十三,因故自宁府中逃出,回到老宅。本纨绔子弟,惯会赏花顽柳,却一朝洗心革面,勤于学业。不过仅仅十天后,宁国府贾珍就以宗祠起火祖宗震怒为由,联合荣国府贾赦、贾政,一同宣布贾蔷忤逆不孝,逐出贾家,收回贾家房宅。贾蔷与其舅舅刘老实一家便搬往了青塔寺附近吝房而居,同时,根据古方,发明了一种叫烤羊肉串儿的吃食,在坊间极受喜爱,生意颇兴,不过旬日,进银近半百。后为金沙帮所觊觎……”
大太监一路将贾蔷穿越来这段时日所发生之事,几乎事无巨细通通说了一遍,一直说到今日买书后,在醉仙楼奇遇太上皇。
待他说罢,隆安帝第一个问题是:“因故逃出宁府,忤逆不孝?到底怎么回事?”
大太监闻言,却是先尴尬的看了眼皇后,隆安帝喝道:“还不快说?皇后与朕一体,何须防她?”
大太监苦笑道:“不是防皇后娘娘,奴婢有多大的胆子,敢如此放肆?只是,只是怕有污娘娘贵耳……”不过见隆安帝愈发不耐,他忙道:“据中车府卫打探,是那贾珍因见贾蔷生的极为俊美,灌醉贾蔷后,便起了龙阳之兴,只是不知为何,原本大醉的贾蔷忽然醒来,逃出了宁府。此事在荣宁二府下人间不是秘密,尤其是宁府,当夜看到贾珍命人追逐贾蔷者,非三五人。”
隆安帝闻言脸色一片阴沉,尹后也唾口啐骂道:“好下作的东西,真是无耻之尤!”
隆安帝心中有别的思量,因而岔开此处,问道:“这么说来,今日果真只是偶遇?”
大太监点头道:“奴婢有八成把握,只是偶遇。”
隆安帝却皱起眉头来,问道:“另外两成是什么缘故?”
大太监脸色也渐显凝重道:“据下面人回报,贾蔷近来和神武将军府的冯紫英有所来往,自他从宁府逃出来后,见过两回面。不过,并非是单独交往,同行者还有荣国府贾政之子贾宝玉,薛家紫薇舍人之后薛蟠,以及京城名伶蒋玉涵。万岁爷,荣国府的贾宝玉和薛家的薛蟠不算什么,不过纨绔和痴儿。冯紫英却和宁王府来往密切,蒋玉涵更不简单,名为忠顺王爷的脔宠,可又和水王爷亲密,和冯紫英也有交情。虽然贾蔷和冯紫英有勾连的可能性很小,却也不能完全排除。”
听闻此言,面对当前乱如麻的局面,隆安帝面色凝重之极。
若只是偶遇,那此事尚且不算严重。
若是有意为之,那就说明暗中有一张细密的大网,竟能安排戏耍太上皇于股掌间。
这是极恐怖之事!
李皙的力量若是到了这个地步,就已经真的能威胁到他了。
尹后的面色也凝重起来,这里面牵扯的势力实在太乱也太杂,越是这样,越容易给人浑水摸鱼。
然而正在此时,忽又见身着大红坐蟒龙衣的大太监匆匆而来,跪下将手中一折子递上,细声道:“万岁爷,九华宫呈上来的急递。”
“呈上来!”
隆安帝沉声道,尹后亲自取来,奉与了隆安帝,并站在了其后。
隆安帝打开厚厚一个奏折,一目十行速度颇快的看了起来,脸上也多了几分讥笑。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隆安帝翻看折子的速度越来越慢,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凝集,待看到最后四个字:“朕喜欢你”时,瞳孔猛然收缩如针!
贾蔷小儿算不得什么,可他说的那些话,显然对太上皇影响极大,否则,又有哪个帝王会如此直白的赞一外臣?
然而若是太上皇以为那无知小儿说的在理,事情,就麻烦大了……
……
第三十九章 恩赐
贾蔷不知道“圣眷”为何物,所以他才会怀疑,太上皇是不是忘了他答应的允诺。
但隆安帝知道,“朕喜欢你”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这四个字,不能给贾蔷带来加官进爵,甚至在科举考试时,遇到有风骨的考官,还会对他这个“佞幸之臣”另眼相看。
可是这四个字却又如一道护身符,将贾蔷庇佑在太上皇无上皇威之下!
贾蔷虽不能倚之成势,为所欲为,但却能得到一道护身符,无人可伤。
越是顶级的权贵人物,在这四个字的影响力未消退前,越不能动贾蔷分毫。
这就是所谓的圣眷!
隆安帝也明白,一生见过无数良才美玉的太上皇,为何会说出这四个字来。
通常来说,帝王表达对臣下的喜爱,不会直白开口,只赏赐一件随身所携之物,已经足够。
极少会如太上皇这般,直抒帝心。
可见,太上皇对贾蔷那番话的激赞和认同。
一生英明的太上皇,在执政晚年却贪图起奢靡享受,大兴土木,浪费了无数国孥。
若非到了最后几年,大燕天灾连连,可早年间无比英明的太上皇如今却无力整顿朝纲,赈济艰难,困顿不堪,再加上龙体因通宵达旦之饮乐和美色所掏空,连上朝都困难,太上皇或许也不会早早就禅让帝位,躲在九华深宫内清修荣养。
已经认识到晚年的错误的太上皇,即使在隆安帝坐稳大位,渐渐锋芒毕露,一举罢免十数位景初重臣时都不曾露面。
但这一切不代表,太上皇就甘心背负晚年的污点。
若是能寻到好的借口,洗掉这个污点,临近一生功过盖棺定论的太上皇,绝不会放过一丝机会。
而无意中说出这番话的贾蔷,便是他等来的天赐良机!
太上皇又岂能不喜欢?
“如此详尽之言,怎么从九华宫传出来的?”
帝王从来多疑,隆安帝自不例外。
他的确在九华宫安插有眼线,但这个眼线绝无可能靠近太上皇二十步内,怎可能听的这样详细?
第二个大太监躬身道:“回主子爷,是九华宫总管太监魏五亲自对他的义子黄全说的,看起来,也是有意为之。”
隆安帝闻言,脸色一阵阴晴不定,挥挥手让这大太监退下。
倒是第一个大太监,小心翼翼的到了御案后躬立伺候。
隆安帝没理会他,将折子递给了身旁的尹后,冷笑道:“这贾蔷也是个混帐行子,居然蛊惑太上皇,推崇奢靡。还说什么太上皇之功,不亚于太祖、世祖,真是混帐头顶!”
“皇上息怒!”
等隆安帝发泄完怒火,飞快看完折子的尹后轻轻合起密折,笑道:“那贾蔷本是在宁国府中长大,自幼受用荣华富贵,他又懂得什么勤俭为上?不过这个年纪,就能讲出这些歪理来,也算是不错了的,难怪入了太上皇的眼。”
隆安帝哼了声,将尹后手中的密折接过后,随后丢在御案上,冷声道:“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妄自揣摩帝心,自断前程。”
尹后却似不怎么在意,笑道:“这也不值当什么,古往今来,多少忠臣名相,干的都是和贾蔷无二的事,只是他们不说出口罢了,没贾蔷这般幼稚。至于前程不前程的,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隆安帝却摇头道:“既然太上皇说的明白,他入不得朝堂,那以后,他就入不得朝堂,这叫君无戏言。他不是不想给人下跪吗?如今有了太上皇的庇佑,就让他去当个富贵闲人罢。”
尹后闻言笑道:“那他才要叩谢皇恩呢。不过皇上,既然九华宫里太上皇有意将此事传出来,不如就由皇上下旨去料理一下。一来,此为皇上至孝之道。二来,虽开国功臣一脉唯有北静王府仍袭王爵,但北静王到底年轻,在勋臣中威望尚浅。而史家一门双侯,却早转向了元平功臣。所以一门双公的贾家,在开国功臣间仍有巨大的影响。皇上想用开国功臣来平衡元平功臣一系,不妨赐些皇恩与他家。且这般做,凤藻宫里臣妾那位女尚书,也会感激皇上的。”
隆安帝闻言,扯了扯嘴角,斜觑了眼掩口轻笑风情万种的尹后,摇了摇头,又微微皱眉道:“若是依上皇之意,就不是给贾家赐皇恩了。逐贾蔷出族,是贾赦、贾珍和贾政三人之意。若是给贾蔷公正,岂不要发作贾珍?”
尹后摇头轻笑道:“皇上给贾蔷公正,是让他重回国公府,去享受荣华富贵,这才是天恩浩荡。且这样做也是为了帮贾家掩过一桩大丑闻,若皇上严惩贾珍,此事势必会传的沸沸扬扬,到那时,谁都知道贾家为失德之族,贾蔷也不会落到什么好。况且,那样一来不仅他们自己面上无光,连我宫里的那位贾家女尚书都要受其牵连。先前金陵薛家不是想要送女入宫,结果为人指摘其兄行为不检,薛家德行不足而被退了回去?皇上遣人去贾家夸赞那位贾蔷两句,贾家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且有此人在,日后皇上用起开国功臣时,岂不便利?如今谁都知道,他是太上皇喜爱的功臣之后。”
隆安帝闻言,骤然抬起眼帘,眼睛一亮,却听尹后又笑道:“不过观这贾蔷在上皇面前之言行,还有和贾家的恩怨,他未必愿意再回归贾族。如今他一人在外,可是逍遥自在的很哪。”
隆安帝哼了声,道:“这就由不得他了!天家赐恩,又岂是那样好消受的?”
尹皇后闻言点了点头,心里却忍不住嗤笑道:所以说,并不是太上皇说不许上朝,贾蔷就果真不能上朝堂的,终究要看,到底是谁在操持天下权柄!
……
自街上回到青塔寺附近宅子中,贾蔷颇为疲惫的倒头就睡。
今日所遇,于大惊险中蕴着大机遇,可其中的压力,也是无与伦比的。
反复回忆了今日对话,以及太上皇的反应,包括他身边年轻人和那位阉宦的神情变化,最终落在了那句“朕喜欢你”,才算勉强松了口气。
至少,不会变成坏事。
贾蔷倒头就睡,却唬坏了春婶儿等人。
连刘老实和铁牛都和春婶儿、刘大妞一起围住了铁头和柱子,逼问贾蔷为何会脸色这般难看的回来?
铁头和柱子也是一脸懵逼,只将今日的行程翻来覆去的说了几遍。
最后归罪于那几位把贾蔷叫进“梅”字间的贵人。
春婶儿闻言破口大骂道:“你们两个废物,昨儿才下跪磕头央求蔷哥儿收你们当长随,今儿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人给欺负了,我信你娘的邪了,你们平日里不都是顶天高不怕死嗷嗷叫的吗?”
铁头无奈道:“是大爷说了不让我们跟的,且没他的命令,也不能随意出手……春婶儿啊,你不知道那醉仙楼是什么地方,光一间包厢的银子就快要十两银子了,还不算吃喝……”
“什么?!”
刘老实一家下巴差点没齐齐震掉,十两银子才只是包厢钱,就算贾蔷还在宁国府时,大概也没这样奢靡过吧?
柱子连连点头道:“那里看起来和皇帝住的地方一样,进出的也都是贵人,没有大爷的命令,我们哪里敢随便动手?我们倒是不怕死,可怕给大爷惹祸啊。”
春婶儿恼道:“就你们屁话多……”又嘀咕道:“光一个房钱就十两银子,那一共花了多少银子?”
铁头登时乐了,笑道:“没花银子,梅字间的老头儿给会的账。”
春婶儿闻言先是一喜,随即又摇头道:“笑你娘个大头鬼啊!你们懂个屁,他们这样的贵人,银子不算什么,可别欠人情,人情可比银子贵多了!”
铁头和柱子并刘实、铁牛等人闻言,无不刮目相看,没想到春婶儿能说出这样高深的话来。
刘大妞却在一旁拆台笑道:“这是蔷儿前些日子说的话,娘你咋捡起来就说呢?”
春婶儿气的要揍这不孝女,却听院门忽地被敲响:
“啪啪啪。”
“啪啪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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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变故
“谁啊?这都夜了,没事儿家去吧!”
春婶儿一边喝问,一边给铁牛使了个眼色,让他准备去堵门,以防不测。
铁牛和柱子也站起身来,寻起身边可操持之物。
却听门外传来一道轻笑声,道:“金沙帮少帮主李进,前来拜会贾兄弟。”
春婶儿闻言,顿时犹豫起来,若是换个人,她早就开口撵人了,可金沙帮不一样。
倒不是畏他势大,而是如今金沙帮也算是金主了,见天的往家里抬钱……
不过想起贾蔷疲乏之态,春婶儿终究还是摇头道:“对不住,我家蔷哥儿从外面街上回来就睡下了,要不你明儿再来?”
谁知门外李进并未就此作罢,而是声音多了些肃穆道:“劳驾前去告诉贾兄弟,就说有李某有紧急事相商,事关咱们这门生意能否继续做下去。”
春婶儿闻言唬了一跳,脸色都变了,忙道:“快开门快开门。”又对刘大妞道:“快去告诉你弟弟,金沙帮少帮主来了,说生意要黄!”
……
“什么情况?”
贾蔷揉捏着眉心,穿着薄衫自垂花门出来,见李进站在抄手游廊下,声音有些微哑的问道。
他身旁刘大妞看到对面的李进先是一怔,随即红着脸低下头,转身回进二门。
若非整日里看着贾蔷那张比女孩子还俊秀的脸已经有了免疫,刘大妞怕要直接看呆了眼。
李进和贾蔷的俊秀还不一样,贾蔷是俊美,丰神如玉却又不失英气。
李进却是秀美,眉不是剑眉,眼不是星眸,鼻不带剑骨,然而相貌虽不带英武气,偏气度却是满满的江湖少侠气概,这两相互衬,倒是把贾蔷也比下去了。
刘大妞转回二门,心里还是砰砰直跳,心想老话果然说的不差,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蔷儿生的这样俊美,身边的朋友就没一个丑的。再看看铁牛他们,没一个生的好的,所以身边朋友也都是奇怪模样……
待刘大妞转进二门后,春婶儿、刘老实等人也退开。
他们是在龙蛇混杂的码头混迹多年的老江湖,最懂规矩,平日里可以咋咋呼呼,但贾蔷谈正事时,他们都懂得避让。
“坐。”
贾蔷在一处石凳上坐下后,邀请李进坐下。
从石桌上翻起一个茶杯,斟了半杯推到李进跟前,又自斟一满杯,仰头饮尽。
见他如此,全不似前几日水波不惊的气度,李进也好奇,问道:“贾兄弟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贾蔷闻言,侧眸看他一眼,又问一遍:“发生了什么事?”
李进拿贾蔷没脾气,虽然以他的身手,对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简直可以瞬杀,可整个金沙帮如今都在端着贾蔷的饭碗,他哪敢翻脸?
李进也不寒暄了,直入正题道:“贾兄弟,有贵人看中了烤肉生意,想要入股。”
“贵人?”
听闻这两个字,贾蔷抽了抽嘴角,问道:“有多贵?”
李进无奈道:“是淮安侯府,淮安侯府少侯爷华安相中的,打发了管家前来。”
贾蔷皱眉道:“他想怎么入股?”
李进摇头道:“二百两银子,入股三成。”
贾蔷闻言笑了笑,道:“还好,总算没拿二十两银子,要走八成。瞧见了么,人家比你金沙帮还是要讲些规矩的。”
李进闻言脸色一红,辩解道:“当初贾兄弟只香竹街一个烤炉,我虽要的多些,却可保证贾兄弟的收入只会比从前多十倍。可淮安侯府不同,以如今金沙烤肉的规模,区区二百两就想拿走三成净利,我们却要吃大亏。而且这个口子一开,万一以后再来个淮南侯公子、临江侯侄子,咱们还干不干了?”
贾蔷呵呵一笑,道:“既然不想让他们入股,你拒绝了就是。”
李进无语道:“若这般简单,我也不会深夜来寻你商议。这些武侯都是带兵的,神京十二营里都是他们的兵。”
贾蔷闻言好笑道:“你当这是军镇割据时代呢?还神京十二营的兵,他们哪个敢妄自调动一兵一卒,我把方子双手奉上,赚的银子都捐给他们,好给他们全家买棺材用。”
李进挑眉道:“那他要是动用侯府亲兵呢?”
贾蔷想了想道:“元平功臣一个个精穷,若非如此,世祖皇帝也不会不落忍,特降下恩旨,准他们可不降爵沿袭一代。他们哪有多少银子养亲兵?就算有,你们金沙帮会害怕他们?找几个御史,告他家一状,保管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李进还是不安,贾蔷摆手道:“好了,我明儿写封信送去神武将军府,让神武将军的公子去给淮安侯世子解释一下,这买卖不是你们金沙帮的,让他不用惦记了。强买强卖都是发生在没有根底的人身上,金沙帮本身就不算随意可欺的角色,我再敲敲边鼓,问题不大。”
李进闻言,叹息一声,道:“你许不知淮安府的做派……也罢,且等等再说。不打扰你休息了,告辞。”
……
翌日清晨,荣国府。
荣庆堂。
五间雕梁画栋的上房两边穿山游廊内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十来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早起来,或洒扫地面,或用帕子小心翼翼的擦洗穿堂当地放着的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
人虽众,却没人发出丁点声音。
门口站着两个中年嬷嬷,负责总顾规矩。
初秋的天气不凉不热,极为清爽舒适。
忽地,自西面穿山游廊尽头传来一阵顽笑声,一众大气也不敢喘的小丫头们听到动静纷纷面露喜色。
只有荣庆堂内热闹起来,她们才能自在一些,不必那样拘着。
未几,就见一双半大小儿女自西而至,一众小丫头子们纷纷嘻嘻笑着请安道:“宝二爷,林姑娘来了。”
贾宝玉乐呵呵的回好,林黛玉则笑着点了点头。
早有伶俐的小丫头替二人掀起门口珠帘,脆声声往里传了声:“宝二爷、林姑娘来啦!”又对宝玉和黛玉二人笑道:“宝二爷、林姑娘,您二位吉祥哩!”
一旁有大丫头笑骂道:“小角儿,偏你个促狭鬼会讨好巴结。”
这个看起来才不过六七岁扎着俩冲天鬏的小丫头理直气壮反击道:“耶耶?谁让刚才你们这些大的欺负我,不让我挤过去请安问好的?”
“瞧你这小蹄子兴的!”
“看我怎么收拾你!”
“过来端水盆!”
一个个大丫头叽叽喳喳笑着“收拾”小角儿。
黛玉见小角儿笑容越来越勉强,拦道:“好了好了,没的欺负小孩子。”
小角儿见之大为感动,心道都说林姑娘惯会使小性儿看不起人,可林姑娘看不起的都是不像话的人,像对小角儿我,不就很看得起嘛!
有林黛玉开口,一众大丫头们也不逗弄小角儿了。
宝玉将此看在眼里,知道黛玉今日心情确实不错,正想和一众姑娘们顽乐顽乐,问她们抹的什么胭脂,却见琥珀忽地拼命对他使起眼色来。
宝玉顺着眼神回头一看,一早上的好心情瞬间灰飞烟灭,魂儿都差点出窍。
只见他老子贾政正站在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上,面沉如水,静静的看着他的表演……
……
第四十一章 窝火
“宝玉……”
正魂飞九天的贾宝玉,忽然感觉有人在拉他的袖子,还有仙音传至耳中,这才悄然回过神来,就见黛玉好笑的看着他,轻声道:“大舅舅、二舅舅他们已经进去了。”
贾宝玉闻言,登时迷糊了,问道:“还有大老爷和珍大哥?”
黛玉和几个丫头都笑了起来,这混世魔王遇到了老子,竟唬成这般模样。
“林妹妹,咱们快走吧?”
贾宝玉哀求道。
林黛玉没好气白他一眼,道:“还未给老太太请安,岂能一走了之?若让老爷知道了,才没你的好呢,仔细你的皮。”
宝玉闻“老爷”二字,瞬间蔫儿了,垂头丧气道:“那好吧。”
黛玉见他如此,心里也不忍,安慰道:“莫怕,我瞧舅舅好似有重要的事,一时怕顾不上你呢。你没瞧见,他和大舅舅还有珍大哥的脸色都黑的紧,都未理会你。再说,还有老太太在。”
一旁琥珀、琉璃等大丫头也劝道:“二爷还是快进去吧,迟了老爷反而怪罪。”
宝玉无法,只能和黛玉一起进了荣庆堂。
……
“这叫什么事?好端端的你们倒唬我一跳,既然是圣上好夸的,太上皇也说喜欢,那自然是好孩子。族里出了这样的人,你们当高兴才是,我恍么记得,那蔷小子似还是东府里养大的,这样的喜事你们不请我个东道,怎还跑来吓我?莫非是舍不得这顿东道?对了,蔷哥儿呢?叫来我也瞧瞧,怎地这般大的造化。”
贾母得闻贾政说宫里来了传旨的天使,先是一惊,可等得闻旨意内容后,却是放下心来,既欢喜不已,又忍不住埋怨道。
听闻贾母之言,年纪最长的贾赦依旧沉着脸,道:“母亲,若那孽障果真是个好的,此事自是好事。别说一顿东道,就是一百顿,儿子也请得起。”
贾母闻言知意,脸上笑容收敛,道:“这么说来,这蔷哥儿是个淘气的?”
贾赦“嗯”了声后,目光却看向房内侍立的媳妇、丫头们,贾母见此眉头都皱了起来,不过因涉及圣意,还是道:“除了鸳鸯外,其他的都先出去罢。”
待一众媳妇、丫头出去后,贾赦才对贾珍道:“你府里的事,你给老太太说罢。”
贾珍闻言,立刻跪地,哭声道:“老祖宗,都是孙子治家无方,才养出那样一个不知人伦的畜生来。”
贾母闻言脑袋一晕,差点没栽倒下去,只以为是贾蔷把贾珍的老婆尤氏给办了,不然贾珍怎会哭成这样,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接下来,听贾珍说完,竟是贾蔷差点赖了贾蓉媳妇的账,而且还没赖成,这才松了口气。
她定了定神,思量稍许后缓缓道:“虽然孽障了些,可好在没有得逞,经过这一遭,你们逐他出府,又收了他的屋子,想来也吃够了苦头。若是没有太上皇和圣上的旨意,你们就是打死他,我这个老太婆也不会多说什么。可如今既然有了宫里的旨意,还是褒赞咱们贾家教化的,此事就不能再追究了。你们想想,太上皇亲口说喜欢的人,陛下又专门下旨夸赞贾家德行,这个时候若是让人知道了他办下的事,又置太上皇和天子于何地?”
此言一出,贾赦三人纷纷变了面色,贾赦沉声道:“母亲所言极是,贾家非但不能再惩罚这个畜生,还得替他遮掩。不然,岂非是太上皇和皇上识人不明?只是……”
“只是什么?”
贾母问道。
贾赦难掩震怒,哼了声道:“适才传旨天使刚走,儿子就打发人去叫那畜生来。却不想,那畜生说,他已不是贾家人了,已被人赶出贾府,不准再登门,所以恕难从命。这个不识好歹的畜生,早晚扒了他的好皮!”
贾母奇怪道:“谁赶过他?”
贾政脸色难看道:“上回宗祠走水,珍哥儿说清虚观张真人卜卦,断出起火原因是祖宗见族内出了不肖孽障,方震怒降火,又得闻贾蔷之事,回府后,正好看到他站在府门口,因此逐他出门。”
贾母恍然,点头道:“此事你做的并无不妥之处。只是……现在该怎么办?你们来见我,我又有什么法子?难道让我出点好东西,去哄他回来?”
贾珍赔笑道:“岂敢劳老祖宗破费?只是孙儿和两位叔父都请不动那孽障回来,只能劳老祖宗出面了。老祖宗的面子,他不敢不给。另外,孙儿听说宝兄弟和那孽障关系亲近些,所以……”
贾母闻言不等贾珍说完就板起脸断然否认道:“没有的事,宝玉天天在我跟前,哪都没去过,也不认得什么蔷哥儿还是草哥儿的。你们愿意借我的名头行事自去便是,可不许打我宝玉的主意。”
若贾蔷没这出子事,光受旨意夸赞,那她不介意贾宝玉和贾蔷来往,论起来,贾宝玉还是贾蔷的叔辈。
可有了这档子事,贾母哪舍得贾宝玉去沾染污点人物?那不是往臭狗屎跟前凑吗?
贾珍闻言,见贾母态度坚决,只能默认。
贾政脸色也难看,却无可奈何,说心里话,他也不愿自己的儿子和那样悖逆人伦的人相处,便道:“且以老太太的名义,再去请一遭吧。待叫回来后,再论其他。”
贾母道:“你们先去书房里商议商议,等商议出个结果来再来回我。前面的事,我多少年都不理会了。只是要记住一点,不管那孽障如何淘气,有太上皇那句话在,你们就不可太苛待他。左右不过当个玩意儿养起来,看住他,别再让他淘气就是。”
听她这般说,贾赦三人无法,一起告退,一边打发人去通知贾蓉再去相请,一边前往书房议事。
待三人离去后,贾宝玉和林黛玉才从西暖阁碧莎橱内出来。
却不想贾母第一句话就质问道:“宝玉,你怎和贾蔷那混帐相熟?以后再不许同他顽了!”
贾宝玉还没回答,就见王夫人、薛姨妈在王熙凤的陪同下一并走了进来。
一阵笑语寒暄后,王夫人道:“我怎么听着前面来了恩旨?”
贾母道:“正说此事呢,我正教宝玉,莫要再和那贾蔷走近,那孩子不像话的紧。”
王夫人、薛姨妈和王熙凤显然都听说过此事,凤姐儿笑道:“不是恩旨么,怎又和蔷哥儿扯上干系了?”
贾母让鸳鸯把先前之事说了遍后,犹自不满道:“亏珍哥儿想得出,竟让宝玉去请那小畜生。”
在贾母、王夫人等人跟前,贾宝玉就不是贾政跟前那样魂儿都难守的模样了,他颇为悲情的叹息一声道:“老祖宗,你可冤枉死蔷哥儿了。他若是那样的人,我也不会同他认识一场。这里面有许多事,都是冤枉蔷哥儿的,此事姨妈家的薛大哥也知道,好些人都知道,只是……”
贾母什么样的人?
她或许对外面的事不精道,时有糊涂,可对于高门内发生的事,当了五十多年公门媳妇的老太太却是深擅此道。
一听贾宝玉之言,她心里就有些猜想,再看王熙凤对她使的眼色,心里就确定了大半。
不过,有些事和真假对错没关系,只看值得不值得。
不管贾蔷到底有没有冤枉,既然贾赦、贾政和贾珍三个贾家地位最高的男人认定了他混帐,那就没有翻案的可能,也不值得。
所以贾母果断打断了贾宝玉之言,唬道:“你才多大点,哪里识得人心险恶?今儿我在老爷跟前好容易才替你遮掩了过去,若是让老爷听到你这番话,仔细你的皮!”
贾宝玉闻言,果然再不敢提贾蔷冤枉了,贾母也不舍得让他窝火,就打发了他和林黛玉去寻姊妹们顽。
待二人离去后,贾母才问起王熙凤来,刚才使眼色所为何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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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倒枪散
“到底是怎么回事?”
屋里没有外人,贾母皱眉直言问道。
王熙凤赔笑道:“这事儿我也不是很清楚,左右不过那些爷们儿间的混帐事。只是蔷哥儿多半是被冤枉的,所以才一恼从东府里逃出来,回他老子娘留下的破宅子里过活去了。后来不知怎地,珍大哥哥又把两位老爷请了去,说宗祠走水都是蔷哥儿的不是,老爷信了他的话,自然就恼了蔷哥儿。”
贾母奇了:“你怎么就知道蔷哥儿是受冤枉的?”
王熙凤笑道:“老祖宗,我也是道听途说的,这事太太也不知道,姨妈却是清楚些。薛大哥和蔷哥儿也熟,知道的怕是多一些。”
薛姨妈闻言,面色犹豫了下,见贾母直勾勾望过来,苦笑道:“不瞒老太太,我家那孽障虽然也说了些,不过大都三不着两的,不好在老太太跟前混说。”
贾母叹息一声道:“姨妈何必藏着掖着?就是寻常泥腿子人家里,都是不聋不哑难做舅姑,可见少不得那些污七八糟的烂事。往前,也有脏汉臭唐之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听到的见到的经历过的,谁家还少了?问这件事,不为别的,也不想给谁翻案。有太上皇那句话,已经算是翻案了。我只是想听听到底怎么回事,若那是个好孩子,宝玉以后还能来往一二。若真是个不守规矩的,往后他也莫再登我这个门就是了。”
听她这般说,薛姨妈就没法子了,如实道:“听我家那孽障的意思,蔷哥儿应该是个好的。”
“那到底怎么回事?”
薛姨妈有些尴尬,道:“听说,只因那蔷哥儿生的太好了,有一回东府大爷喝多了,就想赖他的账,不过没得逞,被他逃出了东府……”
此言一出,贾母一张老脸登时发黑。
原以为或许是贾蔷偷了别人,亦或是贾蔷无意中撞破了贾珍的好事,这才难容于宁国府和贾族,谁曾想,竟会是这样下作龌龊的事!
见贾母下不来台,一旁王熙凤连忙赔笑道:“那些爷们儿本来就爱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不过珍大哥平日里还是靠谱的,听说那夜就是喝多了,糊涂了。要不然,老祖宗您想想,他将蔷哥儿养大至今,也不至于现在才下手。”
贾母闻言,脸色稍稍好转,看向王熙凤道:“纵如此,也是个下流胚子!怪道宗祠走水,发生这种事,祖宗没打个雷劈死他就算他命大!若干的不让人知道也就算了,还让那么些人都知道了,真真是个辱没门楣的混帐东西!”
王熙凤笑道:“哎哟我的好祖宗,你快别生气了。珍大哥不仅是东府袭了官儿的,还是贾家的族长。真论起来,贾家都是他的,他自己不爱惜使劲的造,你老人家纵是寿星下凡,又怎能拦得住他?左右等再过个千八百年,我服侍着你老人家一起上天当神仙时,列祖列宗们也怪不到你老封君的头上。”
这话登时让贾母笑开了,骂道:“我好端端的同你说事正恼着呢,你偏来惹我笑,就凭你,也想上天当神仙?”
王熙凤大笑道:“所以我这不见天儿的服侍好老祖宗吗?人都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到时候老祖宗可别只惦记着宝玉,好歹也带我一道当神仙才是!”
贾母好一阵好笑后,又犯难道:“这般说起来,那蔷哥儿还算是好的,也有他自己的造化。可是老爷那里却怎么说?总不好一家人都瞒着他,要是不瞒,以后也多是麻烦事,他那性子……”
说着,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面现难色,不过想了想,还是点头道:“等回头,我对老爷说罢。”
贾母又道:“无论如何,琏儿他老子还有珍哥儿都是真恼了蔷哥儿,虽知道他是受了冤的,可也不能为了他一个,搅和的阖家不宁。凤哥儿说的对,珍哥儿虽混帐,可也是酒后起了一时糊涂心,总不好大张旗鼓问罪于他,闹的让人笑话。你好好劝劝老爷,不要让他搅的阖家不宁,我年岁大了,受不得闹腾。”
……
青塔寺,三条胡同。
贾蔷在后堂同贾蓉说话,房间内没有第三人。
“好兄弟,你这造化可真是比天还高,连太上皇都夸你,皇上亲自下旨褒赞贾家,往后家里谁还敢斥骂你?”
贾蓉不无艳羡乃至嫉妒的看着贾蔷,酸溜溜的说道。
“家里?”
贾蔷淡淡冷笑一声,道:“我已非贾家人,谈何家里?”
好不容易撞大运离开贾家,他失心疯了才会再往火坑里跳。
哪怕贾家有所谓的金陵十二钗,可他也不是花痴,难道会为了女色不要命?
再者,就算他色迷心窍,也不必非要跳回那个火坑里去。
然而就见贾蓉眼神怪异的看着他,道:“好兄弟,你想甚呢?太上皇开了金口,还有皇帝老子也下了旨,夸赞你是贾家的好子弟,你还想不回贾家?再说,我老子本就没来得及把你从族谱上除名,原本等过年祭祖时再说,如今你的名字还在族谱上呢,你还想赖账?”
“……”
贾蔷:“你说什么?族谱上还没除名?!”
被坑了。
老话果不欺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原本以为昨日是一场天大的奇遇,洗刷头上的污名。
这个世道里,任谁都无法顶着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生存下去。
这个罪名不仅会让他的生死掌控在贾家手里,甚至他所创造的一切财富,一切地位,都会因这一句话,被贾家剥夺或摧毁。
能洗清这个罪名,对贾蔷而言,至关重要。
可没想到,太上皇是奇遇,隆安帝却又推了他一把,虽然帮他彻底洗清污名,却又把他狠狠推进了火坑里。
真是遇到鬼了!
对于隆安帝的动机,贾蔷无从推测,也不愿毫无依据的去推测。
但这个结果,却是他不可能拒绝的。
恼火!
“好兄弟,回家吧,回家来,还能帮我一把。我一个人做那等事,总是不踏实。”
贾蓉先左右看了看周遭,然后压低声音面色凝重甚至有些肃煞道。
贾蔷闻言一惊,看着贾蓉道:“你做什么了?”
贾蓉呼吸都隐隐急促起来,瞳孔放大,一字一句低声道:“我让那贱人,给那人送的莲子羹里,下了倒枪散!”
贾蔷凝眉道:“什么倒枪散?你……”
话没问完,他忽然想了什么是倒枪散,随即脸色古怪起来。
倒枪散是当初他和贾蓉一起捉弄贾瑞、金荣之流用的,是一种秘药,却和金枪不倒那等虎狼之药的作用恰恰相反,人服下去后,会变得清心寡欲,纵强行为之,也软如面条……
二人当初和贾瑞、金荣一道去妓院,因赌谁的时间短谁就会账,就暗中给二人下了此药,结果,二人整整笑了三年!
可谁曾想到……
“蓉哥儿,你老子什么样的秘药没见过?他是顽这等药的祖宗。这种把戏一次两次成,次数一旦多了,他会反应不过来?到时候你想怎么死?”
贾蔷无语问道。
贾蓉恐惧的额头见汗,却强给自己打气道:“短时间内还没事,那个老忘八只当他的做派惹得祖宗大怒,宗祠才走的水,如今还不敢对那贱人下手。如今他连叫冰糖莲子羹的时候也不多,可时日一场,肯定不成。而且蔷哥儿,你也别以为有了这次,他就会放过你,他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若当日让他得手了,他或许也就撂开了,不再找你。可既然没得手,你想想看,依他的性子,早晚还得寻你的不是。太上皇在,你或许还好,碍于那句话,他不敢怎样。一旦太上皇不在了,他必定对付你!”
贾蔷闻言冷笑,心道若是到太上皇驾崩时他还无自保能力,干脆抹脖子算了,不过……
他看着贾蓉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贾蓉压低声音道:“蔷哥儿,你连倒枪散这种好东西都能寻到,能不能寻到好药,让那畜生悄无声息的暴毙?只要他死了,咱们……”
“砰!”
话没说完,房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
贾蓉一个激灵,身子一颤,骇然回头看去……
……
第四十三章 拒绝
“哈哈哈!差点让我拿住吧?”
薛蟠和冯紫英二人推门而入,薛蟠跟个大傻子一样满脸“捉奸”神情,身后还有焦急往这边急跑的刘大妞。
显然,二人也是一路跑进来的。
贾蔷微微皱眉,看向二人道:“冯大哥,薛大哥,你们这是……”
薛蟠最激动,嗷嗷叫道:“好你个蔷哥儿,做下那等好事,竟也不言语一声。若昨儿个我也在,太上皇也赞我一句,那以后我老薛岂不是可以平趟着走了?”
冯紫英笑道:“五年未出宫的太上皇昨日游神京,圣驾醉仙楼赞夸贾二郎,一宿功夫就传遍了整个神京城。如今哪家府上没听说过?蔷哥儿,快说说,昨儿到底怎么一回事?太上皇打景初二十六年起,就不怎么见小辈了,连宗室内的亲王、郡王世子都少见,也就几个得宠的皇孙陪着说说话儿。怎么都荣养五年了,还出宫见了你,夸了你?”
贾蔷闻言笑道:“冯大哥,这话你自己不觉得荒谬么?连龙子龙孙都少见,如何会专门出宫来见我?这话传出去,我可没好果子吃。”
冯紫英忙作揖笑道:“罢罢,都是我说错话了,中午我在八仙居请东道赔礼!”
贾蔷摆手道:“这倒不必……”见诸人眼睛还是盯着他瞧,便微笑着将昨日之事大体说了遍。
当然,他与太上皇之间的对话一字未说,只将他与铁头柱子之间夸赞太上皇的话说了遍,最后摇头笑道:“我怎能想到,那番话会落入隔壁人耳中,更不可能想到,太上皇圣驾会在醉仙楼。后来太上皇使人传我去梅字间问话,我也答的晕晕沉沉,完全不知是身在人间还是身在凌霄,圣威如海,岂是我能承受得起的?不过太上皇仁爱子民,最后小小夸了我一下,当然,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听完贾蔷之言,冯紫英哭笑不得道:“蔷哥儿你这福运,真是……”
话已至此,他也无话可说,目光落在贾蓉身上,笑道:“怎地,你父亲打发你来的?”
论辈分,冯紫英和贾珍平辈,因此同贾蓉说话不必顾忌什么。
贾蓉赔笑了声,道:“我奉西府老太太的命,来请蔷哥儿回家去住。”
此言一出,冯紫英就不好戏笑了,认真问候了贾母安康后,同贾蔷道:“你怎么说?”
薛蟠插话道:“怎么说也不能回东府……咦,蔷哥儿,要不你住我那去?”
贾蔷摇头道:“去见见老太太就是,搬回去就不必了吧?”
冯紫英忙劝道:“蔷哥儿,若只是荣国太夫人劝你,你只归族不归府倒也尚可。可如今太上皇和天子先后开了金口,二圣在世间言出法随,你若不回贾家,恐怕会有佞人借此非难于你,以此来削减你的圣眷。蔷哥儿,若如此,可就太不划算了。”
贾蔷闻言一怔,随即再次皱起眉头来。
冯紫英、薛蟠、贾蓉三人见了都奇怪,看起来,太上皇和天子的恩赐,对贾蔷来说似乎并非欢喜之事……
见三人如此看自己,贾蔷也反应过来,忙重新露出笑脸,道:“我只是实在不愿再回宁府,并非故作矫情。”
薛蟠一拍大腿,大声笑道:“嗨,我道是什么事,我刚不说了吗?你就搬到梨香院去住!”
贾蓉忍不住道:“薛大叔,这叫什么话?蔷哥儿是我贾家子,怎好住在薛家?”
薛蟠闻言眼睛一瞪,随即却又得意的摇头晃脑道:“谁说他住在薛家?梨香院原是荣国公暮年荣养之地,是地地道道贾家的地盘!”
贾蓉闻言抽了抽嘴角,目光怪异的看了薛蟠一眼,低头不语。
算了,不和大傻子一般计较……
而贾蔷脑海中则浮现出一道身影来:
端庄白美,嘴角含笑,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薛姑姑,冲他微微颔首……
……
荣国府,荣庆堂。
贾家诸说得上话的人物都在,薛姨妈虽避嫌离开了,薛蟠却一并来了。
他大咧咧的不自觉,一时间贾赦等人也不好赶人……
堂正中,贾蔷虽心中百般不情愿,可依旧还是对高台花梨木宝榻上那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拜下。
他眼前还没有挑战天下礼教的力量,只能选择能屈能伸……
贾母坐在高台上,东西两角分坐着王夫人和邢夫人。
李纨、王熙凤和贾珍妻子尤氏侍立在侧。
贾母看着堂下跪着之人,略略有些头疼。
她未出阁时便为保龄侯府的大小姐,出阁后更成了荣国公府的大少奶奶,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顺心顺意。
早年间管家时性子还泼辣些,可待媳妇过门,尤其是孙媳妇过门后,就已经极少理会家务事了。
最好享清福,喜欢孙子孙女儿围绕膝下的天伦之乐,最厌麻烦上门。
这会儿看着堂下的贾蔷,虽惊讶竟生的这样好,心里难免生出喜爱之心,因她最喜欢漂亮的人和事物,可再看到贾赦、贾政和贾珍三人阴沉的脸色,甚至连贾琏都皱着眉头,她那点喜爱也就消散了大半。
想了想,贾母含笑道:“快起来吧,可怜见的,只因一场误会,竟闹到这个地步,万幸坏事变成了好事,太上皇喜欢你,皇上也下旨赞贾家教导子弟有方,乃是修德之家。既然如此,先前的误会就一笔勾销。我做主,往后谁再翻旧账,我必不依他。你好生在你们府里读书便是,没人打搅你清静。你珍大爷虽然严厉些,可他好歹也养了你一场,往后还是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罢。”
贾蔷起身后,思量稍许后,道:“老太太,既是您老人家发了话,我为晚辈,自不会再多说甚。只是如今我在青塔寺那边租赁好了屋子,也和舅舅一家做了些经济营生以自足,这会儿却不好搬过来。”
贾母这才明白贾赦等人阴沉着脸的缘故,这孽障果真不识好歹。贾家上下,族里族外上千人,她一句话,何曾见过敢还价的?
不过贾母到底一辈子见过的人多,只看贾蔷脸上的神情就看得出这孽障天生脑后生反骨,怕是只吃软不吃硬,便耐着性子劝道:“今儿一早,宫里就派天使来传旨,赞我贾家教子有方,竟能得太上皇赞誉。这个时候你搬出去,在外面和你外家住,对贾家,对你,都没甚利处,对不对?这种大事上,谁都不能置气。这样吧,让你珍大爷把会芳园的天香楼腾给你住,你是在东府长大的,自当知道,那处园子里,连神仙也住得了!”
原以为舍下这样大的恩典,贾珍也点头应下了,贾蔷就总该知趣才是,却不想他竟仍摇了摇头,语气虽轻,但却蕴着不可改变执着之意,淡淡道:“多谢老太太好意,但我现在还不能再回东府。太上皇金口玉言,说过会给我一个公道。这,却不是我想要的公道。”
此言一出,不止贾母面沉如水,其他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起来,在他们看来,这个不消停的孽障当真不知进退!
尤其是贾珍,眼神和刀子一样划过贾蔷脸上。
众人虽未明言,但目光无不表明他们的心思:
不知好歹的东西!!
倒是贾政狐疑起来,似乎哪里不大对劲,贾蔷怎会这样,他要的是什么公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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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说一下,这本书的路数和前两本肯定不同,原因很简单,因为主角的身份不同,且慢慢看吧。
第四十四章 分庭抗礼
“不回东府?老太太开口了,你居然还敢犟?小畜生,你最好明白一点,皇帝夸的是贾家教子有方,要是你再敢狂悖忤逆,贾家仍有管教你的权力!”
贾赦显是怒极,若非有太上皇和天子的金口夸赞,这会儿他恨不能将贾蔷拿下,大打一百大板,打烂了账。
贾赦为贾家男子爵位最高者,一旦发怒,谁人不惧?
贾珍纵为族长,一来爵位低,二来辈分也低,尚且只有挨训的份,族中其他人,就更不用多说了。
偏贾蔷俊秀的脸上浮现出的却是冷笑,若非二世为人,心智成熟,怕是还真要被这老混帐给唬住了。
可如今他身上有圣眷在身,料定贾赦、贾珍之流奈何他不得,所以如何会怕?
贾蔷淡漠道:“大老爷,你偏听一家之言,不明当日之事,是非不明,又谈何管教之说?”
贾赦闻言,差点没气的中风过去,大喝道:“反了反了!你当日做下那等没面皮的畜生行径,今日还敢忤逆顶嘴?我……”
没等他发完威风,贾蔷便厉声打断道:“贾赦,我劝你自重!太上皇明察秋毫,断我公道,你以为天子会不调查我的底细就传下圣旨来?还是你以为,你比太上皇和天子更圣明?我贾蔷生而为人,铁骨铮铮,焉能蒙受不白屈辱?太上皇和皇上是念及祖宗功绩,才没将事情扯开,给贾家留存些许体面。宁国虽为长房,然荣宁并立,你为贾珍亲长,却是非不明,昏聩无能,对他管教无方,又有何资格谩骂于我?我敬你年长,才两次三番忍你辱骂,你莫要给脸不要脸!今日你再敢辱我半句,我拼着流放三千里,也要去景阳宫敲响登闻鼓声闻天阙,你我御前见生死!”
如贾蔷这般以晚辈身份,大声顶撞反驳直呼长辈之名,更威胁其要分生死之事,在贾家从未发生过,甚至是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
天子尚且以孝治天下,知礼之族,更要以仁孝治家。
胆敢忤逆犯上者,打死都无罪。
却不想贾蔷敢如此“放肆”!
因此不止贾赦一时间懵了神,连贾母等人,也无不骇然的看着站在正堂上的贾蔷。
一时间,荣庆堂上一片静默。
然而就在此时,贾蔷却又出人意料的面对贾母微微欠身,躬身道:“老太太,蔷非仗势忤逆狂悖之徒,若非被逼至极致,焉能至今日之境?不过,既然今日老太太开了口,那么我为了家族荣誉,为了祖宗威名,也为了阖家安宁和老太太的清静,当日之事,蔷可以不再提起。我终究姓贾,怎能让天下人嘲笑贾家的腌臜事?所以这份委屈,我受了。但是,忤逆之名,蒙冤之罪,贾蔷绝不会承担。东府,我也绝不会回。若强逼之,贾蔷宁愿玉石俱焚!”
终究是着了隆安帝的道,若非他传下那道旨意,贾蔷又何须向此老妇低头?
不过,贾家上下的心情,也未必比他好多少,在他们看来,贾蔷这个低头,还不如不低……
贾母沉默不言,脸色说不出的意味。
多少年了,她没见过如此刚烈的贾家人,更没想到,他居然不是一味的刚强鲁莽,居然还懂得怀柔迂回……
有这等脾性的贾家人,还是在两代荣国公时才有,却也极少见。
只是,贾母心里毫无欣慰感,唯有厌烦。
贾蔷见贾母不言,也不失望,他本也没打算求谁。
转过身,一双丹凤眼中眸光凌厉,看着贾珍,一字一句道:“贾珍,你敢不敢当着老太太的面,再对众人说一次,宗祠走水是因祖宗震怒于我对大嫂秦氏无礼所致?你敢再说一次,我立去步军统领衙门,自领忤逆不孝凌迟大罪。大不了,你我同去九泉,在列祖列宗前,辩个清明!!”
此等惨烈之言再出,更让满堂惊骇!
贾珍面色陡然涨红,如同看生死仇敌一般怒视贾蔷。
混帐!
混帐!!
当着老太太的面又如何?他会怕贾母?
狗屁!
若不是因为太上皇和天子开了金口,夸赞贾蔷,他这会儿再说一万句又如何?
可现在,他却不敢。
一旦说出口,贾家就是欺君的罪过,他的丑行也包藏不住,必将身败名裂。
他为贾族族长,他扛不起,也不想扛。
他一个尊贵的瓷器,怎会选择和一个瓦罐同归于尽?
因而沉默不语……
贾政却动容的看着锋芒逼人的贾蔷,实在不明的叹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贾蔷侧眸看了贾政一眼,傲骨嶙嶙的念了两句诗: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贾政闻言倒吸了口凉气,目光惊颤的看着贾蔷,一时失声。
众人也再度静默……
最开始,大家见贾蔷与贾母、贾赦顶嘴,大都心生厌恶。
在礼孝为天的世道里,长辈训话时,不跪着都已是不敬。敢分辩两句,便是大罪过。
敢反驳违逆甚至威胁,简直不可想象。
这般毫无礼孝之道的做派,打死也不冤。
可随后,贾蔷一点点透露理由,非一味的刚硬,至少表面上始终尊敬贾母。且虽未直白说出他的冤处,但也透露出不少信息来……到最后,又猛然抱起玉石俱焚之惨烈心境,逼贾珍为他洗刷冤屈。
这一步步走来,也让他在众人心中的形象,从起初的大逆不道狂妄悖逆,变成蒙受冤屈,虽死也不愿承受不白冤屈的刚烈之人。
何其惨也……
果然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啊……
众人有理由说服他们自己相信,若非这孩子被逼至极致,绝不会连死都不怕。
可贾蔷这样做,贾珍如何能下得来台?
就算贾母等人知道此事中多有猫腻,贾蔷是被冤枉的,他们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去压着贾珍强低头。
那意味着荣宁二府的分裂,对贾家来说是绝不允许的。
哪怕贾蔷走了狗屎运,得了天家的夸赞,也不值当。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利益才是第一的,公正连其次都排不上……
眼见众人都下不来台,这时,一直跟大气不敢喘的贾琏、贾蓉站在一旁的薛蟠忽然打了个哈哈,笑道:“蔷哥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不就眼下不想回东府睡吗?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不回去就不回去,珍大哥那忙,你不回去也好,要不你来梨香院和我作伴吧?上回我妈还有姨母都夸你,说你带着我和宝兄弟都开始好好进学读书了。你来梨香院和我一起住,正好咱们也乘烛夜读,往后一起下场考个秀才中个举人,当个同年,岂不光宗耀祖?”
众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面色或多或少古怪起来。
乘烛夜读,就他娘的秉烛夜读都不通,还想去考秀才中举人!
不过……
实在受不得闹的贾母却是心里忽地一动,既然贾蔷死硬不愿去东府,眼前强逼也不是一回事。
让他来西府倒不是不成,可难免引起东府的不满,有些不值当。
如今既然薛家这呆子愿意出头做这个椽子,居中做和,那也无不可。
毕竟,梨香院还是在贾家。
贾蔷住在梨香院,勉强不会让外人说嘴。
念及此,贾母也不顾王夫人有些不好看的面色,问贾蔷道:“蔷哥儿,你薛大叔邀你去梨香院同住,你意下如何?”
贾蔷略做思量后,知道天意之下,不好意气用事,总要选个台阶下,梨香院独成一户,进出方便,倒是可行,便点头道:“那就去薛大叔那里叨扰一段时日罢。”
……
待乐呵呵的薛蟠同贾蔷一起离去后,贾母捏了捏眉心,对堂下贾家爷们儿们道:“他若是没得遇太上皇,天子也没传下旨意,你们就是立即使家法打死他,我也不说什么,左右都是你们贾家爷们儿自己的事,和我不相干。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们能忍就先忍忍,忍不了也得忍忍!过了这个兴头,自然也就没事了,太上皇和天子都是日理万机的人物,不会记得他太久的。不过在过了这个兴头前,你们不要生事。不然,坏了大事,我不依你们。”
贾赦等人闻言,也不问什么大事,相互看了看后点头回道:“老太太放心,这个道理我们自然省得。”
贾母“嗯”了声,见贾珍居然低垂着眼帘没回应,微微皱起眉头提点了声:“珍哥儿?”
贾珍闻声身子竟忽地一颤,抬起头来,脸上的狰狞怨毒之色还未褪尽,见众人都在看他,忙赔笑道:“是是,老太太的话孙儿记下了。孙儿刚才只是在想,那畜生……怎好似突然变了个人,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莫不是撞客了吧?”
贾珍是真的记下了贾母之言,他不急,也不必急。
如今太上皇在,贾蔷走了狗屎运,能保他一时。
可这畜生狂悖至斯,贾家从上到下没一人会喜欢他,等太上皇龙御归天之时,贾珍打定主意,当日就送这畜生好好去拍太上皇的马屁,且看他好死不好死!!
……
第四十五章 相嫌
荣国府,梨香院。
这座位于荣府东北角的小院,原是荣国公暮年静养时所修,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
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距离荣庆堂也不远。
不过这里是内宅,各处甬道皆有妇人嬷嬷来回穿行,除却荣宁二府几位直系血亲外,外男自无可能乱闯。
贾蔷可走,薛蟠却不行。
所以薛蟠和贾蔷先一道出了荣国府,然后绕了好大一圈,才从梨香院的通街小正门进入。
后舍是薛家内眷和薛蟠所住之处,贾蔷自不能住在里面,所以薛蟠将他安置在前院的西厢房内。
“蔷哥儿,你瞧瞧这里可行不可行?”
薛蟠乐呵呵问道。
西厢房带上充当左右耳房,也是一套三间房的小套房。
屋内一应家私陈设俱全,只是卧房内榉木雕花架床上并无铺盖。
贾蔷点头道:“很不错了,待明日我取了铺盖来,就可落脚。”
薛蟠像是听了个极可乐的笑话,哈哈大笑道:“蔷哥儿,我……我没想到你这么风趣,我薛家难道还缺你一床铺盖?走走走,别的不说,先去后院见见我妈,然后取了铺盖来。晚上咱们叫上宝玉、冯紫英,好好出去高乐高乐。”
说罢,便拉着贾蔷去了后宅。
……
薛姨妈得闻消息后,脸色说不出的精彩,看着请安的贾蔷几番张了张嘴,都没说出个好话来,笑容也僵硬的不得了。
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愿贾蔷入住梨香院,因为她不愿薛家因为恶了宁国府贾珍。
更何况听闻薛蟠将贾蔷在荣庆堂上的英姿叽里呱啦一通浑说后,就明白如今哪里还只是一个贾珍的事,分明是连贾赦和贾政都得罪尽了。
这样一个家族逆子,怎好留在家里?
人都说爱屋及乌,可反过来也一样,日后贾珍、贾赦之流恨起贾蔷来,岂不是也会第一个想到梨香院和薛家?
对于这样一个刚强的少年,她心里更是希望敬而远之。
对于薛蟠自作主张的做派,薛姨妈真真是恼火不已。
只是她也清楚,请神容易送神难。
贾蔷本身的身份虽然不值一提,可他才得了太上皇和皇帝的夸赞,如此大的彩头上,她怎敢轻慢了?
传出去,岂不是皇商出身的薛家,对天家之意不以为然?
因此,她只能强行吞咽下苦果,含笑关爱了几句。
气氛极为尴尬……
那模样之勉强,别说贾蔷,就连薛蟠都看在眼里。
薛蟠不好当着贾蔷和他妈闹,就对侍立在屋里的一个丫头道:“香菱,你去取一副新铺盖,给你蔷二爷铺好了,就先留在那里服侍着。”
又对贾蔷道:“好兄弟,你先过去,我一会儿就来。”
薛蟠能做到这一步,其实很出乎贾蔷的意料了。
这会儿若是告辞离去,反倒将薛蟠架在半空中下不来台。
略做寻思后,贾蔷点头应下,又谢过了薛姨妈,就和名唤香菱的美貌丫头一起出了门,准备先回西厢铺好被褥,然后再告诉一直候在外面的铁头、柱子,让他们先回青塔寺附近的家。
只是刚出了门,在抄手游廊上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不远处似有动静传来。
他下意识住足,回头看去,只见一衣着玉色行云流水纹裳,体量微丰,面白如雪,冷艳雍贵的姑娘,正自西面游廊而归。
姑娘看到月白斓衫的贾蔷,自然也有些讶然的怔了怔。
秋风吹拂,几片梨树黄叶飞入游廊,起舞在少男少女对峙的目光间。
未几,叶落,风停。
贾蔷于远处轻揖作礼,而后转身出了后宅。
……
“妈,你这是作甚?蔷哥儿是我请回家的客人,你就那样待他?”
贾蔷刚出门离开不久,强忍怒气的薛蟠就跳脚叫开了。
薛蟠算不上好人,为了抢香菱,仗势欺人指使家奴打死了与他相争的冯渊。
可薛蟠对于朋友,确实当得起仗义二字。
薛姨妈虽然素来宠溺薛蟠,处处惯着他,可涉及薛家在贾家立足的重大问题,她怎能容他胡来?
薛姨妈也气得不行,道:“你这孽障,莫非是黄汤灌瞎了心?既然明知道他得罪了东府,如今连西府大老爷和你姨丈也一并得罪了,还和老太太犟嘴,你就拉他来家住,岂不是让人连薛家一并记恨?”
薛蟠跺脚道:“哎哟我的妈啊,我又不是大傻子,岂会做糊涂事?当时蔷哥儿赌了咒,让珍大哥当着老太太的面再说一回,他到底有没有赖蓉哥儿媳妇的账,珍大哥要是再敢说一遍,他就认,连忤逆不孝千刀万剐的罪一并认,还说什么粉身碎骨也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妈你是没见,贾家一堂人都镇住了,他家老太太、大老爷还有姨丈,个个下不来台,珍大哥更是臊的连脸都没法要了,这个时候我开口帮他们下台,他们不感激我,还恨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薛姨妈闻言,心里稍微放下点心来,却没再理薛蟠,而是朝他身后招手唤道:“快来快来,你哥哥这疯头马今日做下了好大的事,我也说不动他了,好歹他还听你一言,你同他说罢。”
薛宝钗进前,挨着薛姨妈坐在炕边,浅笑问道:“哥哥今儿又做下了什么大事了,把妈气成这般?”
薛蟠一肚子窝火,对着薛宝钗叫道:“妹妹来的正好,你来评评理!”
说罢,将今日之事说了遍,最后问道:“妹妹你说说看,妈今儿这事儿是不是做差了?”
薛姨妈啐骂道:“该死的孽障,喝多了不去躺你的尸,胡吣什么?”
薛宝钗静静坐在那里,眼前似又浮现了那道身着月白斓衫的清瘦身影,相比于自家哥哥的大头豹眼,那个人,当真俊秀的不像话……
“乖囡,你说说,这事该如何是好啊……”
薛宝钗轻轻抬起眼帘,微笑道:“妈,你只管拿哥哥的话去同老太太和姨娘说,自然也就没事了。至于蔷哥儿,既然已经住了进来,你还是放开了心结,好生相处才是。若实在相处别扭,不如咱们家就搬出此地,另寻宅院去住吧。”
薛姨妈闻言面色微变,连连摇头道:“这叫什么话,这样……岂不是让人以为是蔷哥儿逼咱们离开的?不成不成……不过,若果真受了牵连,这样提一提,也未尝不可。”
薛蟠闻言,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上不得下不去,“嘿”的一声转身离去!
……
PS:不是我黑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姑娘,对于不相干的人,从来都是这样的。
另,感谢书友朱悍、自幼纯且良、我劝你善良啊、竟有人叫灵长类、king大大、遗忘时间者、木瓜滴水、文明恶棍i、小小笑、温柔也香槟等书友的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