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太上皇当面,臣有话说……
“太皇太后今儿很高兴,景色看着不错,温汤也好,连膳食也合心意。就招你来,好好赏赏你。”
尹后声音温和雍贵,但也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疏离。
这种姿态,是贵人们最爱用的。
贾蔷心里好笑,面上却恭敬,道:“娘娘言重了,臣不过做了些本分事罢了,当不得太皇太后的赏。”
寿萱殿内,还坐着一人,正是景初朝最受宠的皇子,义平郡王李含。
如今的他,却沉默的多,只坐在那,默默的审视观察着贾蔷的一举一动。
对于李含而言,他认定此獠为国贼。
因为他绝不信,九月初七夜,屠尽皇族王公,流尽天家血脉的刽子手,会是义项郡王李向。
没有一丝一毫可能。
因为毫无动机可言……
不是李向,那么,又会是谁?
是高台上那位艳绝天下的皇嫂,还是皇城里走了狗屎运坐上大位的荒唐侄儿?
相比之下,李含更愿意相信,是眼前这个贾蔷下的毒手。
而这个沾满李燕皇族鲜血的逆贼,眼下又和尹后、李暄结盟,甘为其走狗……
又是为甚么?
高台上那个女人,和皇城里那个傻子,凭甚么能将这样一个歹毒的奸佞,拢在手中?
就凭高台上那个女人,早早慧眼识珠,将亲侄女儿嫁给贾蔷做兼祧妻?
李含猜测了许多,没有结果。但以其阅历和智慧,他断定,无论怎样,天家如今最贵的这一双母子和贾蔷之间,早晚都会翻脸动手。
而且,这一天绝不会太晚。
所以,他愿意等着。
大燕,是李家的,不是尹家的,更不是贾家的。
总有一天,他会回过头来,清算一切!
似乎是感觉到了李含的心声,贾蔷目光似笑非笑的看了眼过来,李含堂堂一天家郡王,且议定明岁要升亲王的贵胄,居然移开了眼神……
看到这一幕,贾蔷与尹后不动声色的对视了眼。
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讥讽……
而田太后看着贾蔷这张年轻的不像话,也俊俏的不像话的脸,转过头对尹后笑道:“怪道你舍得将子瑜那丫头许给他,倒是一表人才,生的俊俏!”
这话,显然不算是好话……
尹后笑道:“这倒也在其次,关键是顶用。虽说胆大包天,有时混不吝。因为太上皇要拾掇他,就敢带四千兵马进京,来和太上皇讲道理。真是笑话,他也不想想,大燕雄兵百万,京城就有数十万京营。他那四千兵马又能做甚么?结果也是运数,正巧逢庶逆谋反。
他还是识得大义,知道以平叛勤王为先,立下大功。所以太上皇昏迷前,终识得他的忠孝,加封郡王爵。
好些人都以为他想做董卓,又想做曹操,结果这孩子朝政、军务概不插手。除了护卫皇城,还出力帮朝廷赈济天灾。如今连军机处那些大学士们,都不再疑他了,只是仍旧看他不顺眼。
我就告诉他们,别不顺眼,再过二三年,等皇上亲政后,皇权稳固了,你们想留他也留不下,我放他出海。”
田太后闻言老脸抽了抽,那场叛乱里,她的衣带诏可是起了大作用,因而强笑道:“这样好的臣子,放出海岂不可惜了?”
尹后看了眼垂着眼帘眼观鼻、鼻观口,形容俊秀飘逸的贾蔷,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道:“不多留了,留久了,难免生出是非来。他和小五君臣相宜,算是一段佳话。可再好的情分,也经不起文武百官们天天念叨猜疑。与其到那时,不如早早定好后事。
我也不算负了他,子瑜这样好的姑娘许给了他,也不会叫朝廷为难他的德林号。且希望,能落个两全其美罢。”
贾蔷拱手笑道:“娘娘圣明,娘娘知臣,素无长处,只一样……那就是有自知之明,且无贪心。王权富贵,功名利禄,臣从不甚看重。臣一生之抱负,也是出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只因娘娘厚爱,皇上亦不以异姓视之,臣才会不惧刀山火海,肝脑涂地以报天恩。待皇权稳固,天下无事,大燕迎来宣德盛世时,臣自会告退,出海寻臣之所愿。”
尹后摆手微笑道:“这些本宫都知道了,如今太皇太后也听之,且看你日后如何做罢。昨儿晚上你回京,宫里可都无恙?”
贾蔷颔首,随后却奇道:“皇上已经派人来请安了啊,难道娘娘不知……”
尹后闻言瞪他一眼,道:“本宫一试就试出来了,果然,昨晚你们又搅和在一起浑闹了,不然又怎会连这个也知道?”
说罢同田太后“告状”道:“打太上皇时,这两个混帐就整日里一起胡闹。太上皇在养心殿前的皇庭上,让他两个挨过多少回廷杖了?还叫他们清扫皇庭。如今太上皇在病中,两人一个成了天子,一个也成了郡王。结果贪顽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这位护驾到行宫了,入夜还折返回去。前儿两人在皇城里追逐打闹,嬉戏顽闹,才被武英殿的大学士狠狠教训了顿。我瞧着,又快挨拾掇了!
这也是过个二三年,叫他早早离京的缘由!富贵子弟,难免纨绔习性,两个都是!”
田太后闻言笑道:“早就知道他们两个好了,只是未想到会好到这个地步,可莫要耽搁了正经事才好……既然出了宫,在行宫这边,就不必来回跑了。”
只是虽是笑言,眼睛里却难掩冰冷。
毕竟,当初就是贾蔷和李暄一道去了田国舅府,将田国舅夫人的舌头给铰了。
田国舅夫人活活疼死不说,田国舅,也就是田太后唯一的弟弟,随后没多久也惊惧而亡。
贾蔷静静的看着天家这对婆媳你来我往的过招,显然田太后远不是对手。
他不知道离开的这大半天到底发生了甚么,但想来颇为有趣……
贾蔷微笑道:“谨遵太皇太后、皇太后懿旨,今晚臣不回宫了。就在行宫这边守着……”
尹后同田太后笑道:“到底还是太皇太后的话管用。”又问贾蔷道:“昨儿听你念叨着,今晚要寻一难得的民间美味来孝敬太皇太后,怎一天也没见着?”
贾蔷笑眯眯道:“今晚臣斗胆,请娘娘吃鸡!”
尹后:“……”
……
“贾蔷,你好大的胆。天家膳食自有定数,你居然弄来一堆泥裹着鸡,请太皇太后吃叫花鸡?这叫花鸡莫非就是叫花子吃的?”
看到贾蔷带人抬进来一堆“泥包”,并点名甚么物什后,尹后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后,薄怒斥责道。
贾蔷含笑道:“娘娘先别急,别看这叫花鸡卖相不好,可来路却不小。这土,不是一般的土,专挑承德半月湖的黄土,又用热河泉水和湖内的荷叶作原料。
制作时,将宰后的生鸡,由腋下取出五脏,洗净,不褪毛,用荷叶包好,再用黄土泥糊好,放在火上烧熟。
眼下热河那边早没了荷叶,是专门使人在那边搭了一小间温室,逆时令栽培出来的,就为了孝敬娘娘。”
说着,他拿起一只摔开后,可见鸡毛随之脱落。
香气登时四起!
而后贾蔷让人送上砧板、刀、叉等,割成小块,用让人将酱料送上。
忙活一阵后,见田太后依旧抗拒,就送到尹后跟前,笑道:“娘娘,蘸着蘸酱吃,味道鲜嫩爽口,渗着荷叶幽香,别具风味,您试试?”
尹后闻言,又问了田太后一句,被婉拒后,她尝试了口后,眼睛一亮,笑道:“怪道小五愿意和你一道浑闹,吃喝玩乐的事,你却是样样精通。”
贾蔷哈哈笑道:“正事也没耽搁……娘娘,有机会您和皇上去海边巡幸时,可以尝尝大龙虾,那味道更美。”
“去罢,做好行宫护卫的差事。你在这边,太皇太后和义平郡王妃都用不香甜。”
尹后笑着赶人,贾蔷不多言,告辞离去。
待贾蔷走后,尹后同田太后道:“太皇太后尝一点?确实味道清香。”
田太后摆手笑道:“听这名字就用不得,太后有胃口,就多吃点罢。太后,说起来,平海王的家眷都还在外面,连子瑜一道都送了出去。这不大像罢?”
尹后笑道:“太皇太后说的是,于礼制不合,先前我就叫他赶紧将家眷接回来,算算日子,也不太远了。连我也想子瑜了……”
听闻贾蔷家眷将归,田太后难掩一喜,义平郡王妃刘氏在一旁忙接口笑道:“子瑜也是个有福气的,听说连早年的恶疾也好了大半,不用再受苦了,可见是托了太后的福。如今出京从北地逛到南省,金陵、扬州都转了个遍,竟又出海,去了粤州。”
尹后权当未看到田太后之喜,她笑道:“子瑜与我书信中说,大海浩瀚无垠,于海边观看,只见海天一色,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夜间乘船出海观之,最为壮阔,还得了一句残诗,我甚爱之。”
刘氏闻言眼睛一亮,笑道:“太后素来贤德多才,连太后都赞的诗句,必是极好的。”
田太后收拾好形容,此刻笑道:“不如说来,我们也听听。”
尹后笑道:“诗云: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当下这个时代,诗词便好比前世的流行曲乐。
而连田太后都是仰慕诗词之人,此刻闻言,细细揣摩之,不由心神往之。
刘氏更是如同醉了般,恍若身临其境。
尹后见之,同田太后笑道:“若太皇太后喜欢,过二年待天下太平了,国力昌盛了,我和小五一道奉太皇太后出海,也观观海景儿。都道天家尊贵,可九重深宫中待一辈子,谁又知其中苦闷?前些年太皇太后受累了,往后合该享福受用。”
田太后闻言,不管有甚么其他谋算,此刻听之都觉得心里无比熨帖,同尹后笑道:“难为你一片孝心,哀家心领了。只是小五身为天子,如何能出海?”
尹后笑道:“那有何妨?小五去不得,十四弟可去,连十四弟也去不得,还有十四弟媳。我和她两个儿媳妇,奉着太皇太后去看看海景儿,保准比儿子跟着强!”
田太后闻言,乐的合不拢嘴,道:“敢情是这个道理!如今谁不知,哀家的儿媳比儿子中用多了!”
尹后抿嘴浅笑,又让人上了些御膳来。
田太后用罢,也乏了,待义平郡王夫妻俩侍奉田太后离去后,尹后独自在寿萱殿又坐了片刻,思索稍许后,方摆驾重回飞凤亭。
……
飞凤亭。
偏殿,内卧房。
贾蔷站在床榻一侧,看着榻上双目紧闭,形容消瘦的隆安帝,目光冰冷。
若不是他技高一筹,此刻怕是全家都在天牢里住着,等待问斩之日。
天子,当真都是畜生!
平心而论,若非隆安帝相逼甚急,他压根儿就没有造反的心思。
不过也可以理解,作为一个天子,推行新政坐稳江山,居然都是靠一对臣子师徒才办到的,这对隆安帝这样的要强之人而言,怎能容忍?
大恩如大仇!
寻常百姓如此,天子更会如此。
只是,隆安帝做梦都没想到,一个为了社稷甘愿出生入死,为了黎庶百姓愿意倾尽家财的忠臣,会不甘于引颈就戮!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在天子眼中是天经地义,可在他贾蔷眼里,就是个屁!
“贾蔷,你怎么在这里,在看甚么?”
正当贾蔷嘴角噙着冷笑站在那时,忽听身后传来声音,他转过头去,就见尹后双手拢于袖中,面色淡淡的进来。
牧笛一身大红宫袍,跟在后面,不远不近。
房间内还有一如牧笛般着装的大太监,熊志达。
这位在地龙翻身中,为掩护隆安帝几乎被活活砸死的内侍,如今也效忠于尹后。
或者说,他从来都效忠于尹后。
贾蔷欠身见礼罢,待尹后行至身边,又一道看向床榻上的隆安帝时,轻声道:“臣在想,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句话,竟然连天子也逃不过。”
尹后横眸看向贾蔷,问道:“你果真以为,是庸人自扰之?”
其实即便换上古今任何一个明君,其实和隆安帝的做法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异……
贾蔷闻言淡淡道:“不管如何,臣都无愧于心。”
尹后眉尖一扬,问道:“现在也无愧于心?”
贾蔷看了眼近在眼前这张满若桃李艳绝天下的绝色容颜,点头道:“同样无愧于心。在他癫狂疯戾,敢对你动手的那天起。”
尹后闻言,弯起嘴角笑道:“你这张嘴呐……当真了得。”
贾蔷闻言,嘿了声。
听他笑声,尹后再一想,不由俏脸微霞,瞪他一眼后,问道:“今儿回京,可有甚么要紧事?”
贾蔷将伍元进京的事说了遍,以及伍崇和两省水陆提督准备奇袭小琉球,最后被擒之事,也完完本本的说了遍。
尹后听完后,这才知道了今天贾蔷来此处看隆安帝的缘由。
隆安帝让人去偷袭贾蔷的老巢,并准备抓捕他的家眷妻儿,所以,贾蔷才会站在此处,出现在隆安帝面前……
“娘娘,能否让牧笛和熊志达先出去,臣有些话,想同太上皇说。”
贾蔷面色淡淡的,同尹后说道。
尹后闻言面色一变,凤眸登时变得凌厉起来,可见贾蔷目光清正透彻,神情坚定不肯退让的倔强模样,心头沉吟稍许后,回头与牧笛微微颔首。
随之,牧笛与熊志达,躬身退下……
……
PS:本章说里大家还是控制一下情绪,真的就是说几句话,你们莫要多联想……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你还真是下贱
翌日清晨,飞凤亭。
正殿门外。
“不见?”
半夜才离去的贾蔷,此刻重临此地,得到的回应,却是今日不便相见。
贾蔷看了眼大红宫袍,微微躬身侍立的牧笛,声音微沉的问道:“牧公公,娘娘可说了,缘何不见否?”
牧笛面色不变,轻声道:“回王爷的话,娘娘说了,许是昨晚受了些风寒,她身子偶有微恙,又困倦不堪,所以今早连太皇太后处都告了罪,更不好见外臣。还道让王爷早日回京公干,西北兵戈未止,只凭尹五爷一人,许多事未必能办得周全,让王爷多上点心,莫要因小失大。”
贾蔷闻言,心想都让牧笛转述这么多话了,也不肯见面,料想是果真不见了。
也许,是昨晚的一些话伤到了她……
也罢,有些话,晚说不如早说。
果不其然,就听牧笛顿了顿又道:“娘娘还说,王爷昨晚之言,她记在心上了。回头会多提点提点皇上,断不会为外人所趁。娘娘让王爷也别多心,能坦荡如王爷这般,娘娘心里唯有高兴的。望日后,王爷仍能如此。”
贾蔷闻言沉默起来,昨晚于隆安帝榻前,他细数了此昏君的种种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作为。
并究其缘由,无非是孤家寡人,没有自信,不是男人,没有安全感……
正因如此,才会受人挑唆,自身也以所谓的帝王术,自毁长城。
虽然骂的是隆安帝,可未尝没有警告后人之意。
之后又于愤怒中,做了半宿不可描述之事……
贾蔷此举,绝非只是出于禽兽之心,而是为了彻底俘获这位聪明无双的绝代佳人的身心。
可惜,就目前来看,似乎功败垂成。
尹后的冷静和自省能力,远远超出了贾蔷的预料。
昨晚虽然沦陷,却只用了半宿的时间,就重新恢复理智……
罢了,也不急于一时。
且到了这个地步,无非是用火继续慢慢浸下去……
即便尹后一颗心修练成了璀璨耀眼的金刚钻,贾蔷也发誓将她杵成蜜桃汁……
看了眼躬身而立的牧笛后,贾蔷转身离去。
……
“人走了?”
飞凤亭内,尹后慵懒的倚靠在凤榻上的金丝纹凤绣枕靠上,三千青丝未绾起,随意披散于肩后,一张俏脸,虽不施粉黛,可看起来滋润娇艳的仿佛一朵盛开极艳的牡丹。
她单手持一书卷,明媚的目光不移书面,随口问道。
听闻其言,牧笛躬身道:“回娘娘,平海王走了。”
“他都说了甚么?”
尹后似是看到了甚么有趣的内容,嘴角微微扬起,轻声问道。
牧笛道:“王爷只说了一句话……”
“甚么?”
“王爷说:万事皆有臣在,臣但凡有何心事,必诉与娘娘,不叫龃龉暗生,方能天长日久。”
尹后闻言,沉吟稍许后,眼中终究是满意之色,她目光落在牧笛身上,道:“你怎么看?”
牧笛道:“回娘娘,奴婢以为,平海王是世上第一等聪明之人。”
尹后笑道:“这一点,怕没甚么人否认,即便是他的对手。本宫是问你,此事你怎么看?”
牧笛轻声道:“娘娘,这正是奴婢对平海王如此评价的缘由。平海王实在是太聪明了,他知道,娘娘也是世间绝顶聪明之人,在娘娘面前,一切心机造作都是枉然。所以,平海王甚么话都敢说。虽然有些话着实大逆不道,但当着娘娘的面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奴婢以为,这样的自知之明,实在难得。平海王是为了防备武英殿那边不断在皇上耳边念叨,让皇上重新走上太上皇的老路。这并非没有可能,武英殿那些人,亦是天下绝顶人物。他们若想说动皇上,并非没有法子。
毕竟,平海王许多事于世人看来,的确惊世骇俗,不可不防。
所以,平海王说了那些话,并当着娘娘的面放出狠话。其家眷老小,是他不可触碰的底线。
任何人敢伤之,必以十倍利害回报之,不死不休!”
尹后叹息一声,道:“你觉得,他还像个臣子么?”
牧笛闻言,哪怕对尹后万般崇敬,心里也不由腹诽道:这还用多问?哪个臣子敢如此对待一朝太后?只爬凤床也则罢了,还强迫太后做那等事……
不过这等牢骚即便他是尹后绝对亲信,也只敢烂在肚子里,面上恭敬道:“娘娘,就平海王近来之所作所为而言,很难看出其臣子之相。但奴婢斗胆揣测,就其本心,是绝无反意的。平海王对社稷、对黎庶,是忠诚、同情和怜悯的。奴婢也不知晓,为何平海王这样一个年轻人,会对社稷黎庶有如此深沉的感情,着实想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另外,王爷对天家本该是恩断义绝,可因为娘娘,使得他重新归心于天家。奴婢以为,只要天家不主动出手,王爷必如其所言,三年五载后南下,出海远行。
唯一可虑者,还是在朝廷那边,在武英殿。奴婢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朝廷和武英殿那几位大学士,会容王爷活下去的理由……”
还有一点他未说,那就是当今天子,李暄。
随着皇位坐的时间久了,会不会猜疑之心愈盛?
要知道,隆安帝当年在潜邸时,也远没有今日之猜忌多疑。
皇位皇权,最能改变一人的心性。
牧笛话虽未说,但尹后又如何会想不到?
虽然这多半是二三年后才发生的事,但以武英殿那些人的做派,怕眼下就已经开始筹谋布局了。
至于李暄那边……就更重要了。
不可,伤及贾蔷的心。
昨晚,贾蔷已经明白告诉她,当下世道大体太平,民心思安,几乎造反的可能。
但若撕破面皮之下,玉石俱焚两败俱伤,他有九成把握。
尽管尹后不知道贾蔷到底准备如何,也未追问,但已经足够了。
这一点上,她信贾蔷。
不然,贾蔷又如何会让内眷归来……
她沉吟稍许后,同牧笛道:“稍许你再去南池那边,告诉太皇太后,本宫凤体欠安,明日銮驾回宫。”
……
皇城,大明宫。
养心殿内。
李暄看着脸上明显不大高兴的贾蔷,奇问道:“这又是怎么了?行宫那边出了问题?”
他将一支没有蘸墨的御笔转的飞起,眼神上下打量着贾蔷。
贾蔷叹息一声,道:“因为昨儿晚上顶撞了太皇太后和义平郡王两句,被娘娘教训了。今儿请安时,娘娘都没见,说是凤体微恙,让我好生反省……皇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果真如今要讲天家骨肉,天伦亲情了?”
李暄闻言一怔,又仔细看了看贾蔷,确定脸上的郁闷不见作伪后,眨了眨眼道:“许是……一团和气总比撕破脸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许多事有太皇太后顶在前面,对朕有利的多。且忍忍罢……对了,你怎么顶撞太皇太后的?不应该啊……”
贾蔷复又叹息一声,道:“原也是好心,说弄些农家菜给天家贵人们换个口味,解解腻。谁知道,太皇太后他们不领情……”
李暄闻言来了兴趣,忙问道:“你给太皇太后他们弄的甚么农家菜?”
贾蔷正色道:“绝对名菜,叫花鸡!”
“噗!”
李暄一口唾沫喷出,随即就仰头大笑起来。
别说李暄,连大明宫总管太监陆丰都没忍住,憋笑憋的,抖成筛子似的……
“贾蔷,你……你球攮的,真是绝了!”
笑了好一会儿后,李暄才用袖子擦拭了眼角,指着贾蔷喘息笑道:“给太皇太后吃叫花鸡?先帝爷在时,她能叫人把你拉出去砍了你信不信?那叫花鸡听起来,岂不就是叫花子吃的?如今太皇太后心里正别扭着呢,还有朕的那位十四叔,你给他吃这道菜,他还道你在骂他是臭叫花子。
朕真是服了你,果真一会儿不在跟前提点着,就能惹出事来。母后没叫人拿下你打板子都是好的了!”
说罢,又大笑了场。
“唉!”
贾蔷第三次叹息道:“好心没好报啊,若非娘娘多少给了点面子,吃了几口,臣弄的这鸡都白瞎了!”
“少啰嗦!母后不见你,没传出甚么话来?”
李暄又笑了起子后问道。
贾蔷道:“娘娘担心五哥弄不好辎重之事,让我回京多瞧着,不要在行宫那边待着了,怕碍了太皇太后的眼。五哥这会儿都快离京几百里地了,我想帮也伸不着手啊。算了,臣先回家歇息几天再说。”
“你歇个屁!”
李暄笑骂道:“平康坊七十二家青楼的花魁都让你一锅端了,你不去瞧瞧?”
贾蔷闻言,神情微动,道:“怎么,又有人来寻皇上说情了?你还理他们?”
李暄挤眉弄眼道:“这回说人情的不是别个,朕就不信你敢不理。”
贾蔷冷笑道:“果真有不怕死的,尽管来!臣不掰掉他的大牙才怪!”
李暄乐不可支道:“那你那岳父老泰山又如何?贾蔷,你要是不掰断他的大牙,朕都瞧不起你!嘎嘎嘎!”
“……”
贾蔷震惊稍许后,皱眉道:“怎么可能?有老太太压着,尹家从没这么些破事……”
李暄嗤之以鼻道:“你懂甚么?二舅舅是妙人,只是喜欢听人唱曲弹琴,并不动真格儿的……你还别撇嘴,论起享受来,二舅舅才最高明!”
贾蔷奇道:“不对啊,尹家如今都在潭柘寺里……”
李暄呵呵笑道:“这你就不用管了,回头好生将白月楼那位白月娘安置好了,送出门儿就是,旁的不用你多管。”
贾蔷无语的笑了笑,他还能说啥甚么?
二人正闲扯着,忽闻殿外韩彬、尹褚、李晗三位军机求见。
贾蔷挑起眉尖道:“不会又来事了罢?”
李暄闻言瞬间抱头,痛苦道:“快给朕闭上你那乌鸦嘴!”
虽如此,该传见的,仍要传见。
未几,三位军机入内,脸色都不大好看。
李暄看到他们的神情,就软倒在御榻上,哀鸣一声道:“说罢,又出了甚鸟事……”
三位军机闻言,脸色愈发难看。
不过看来事情不小,连尹褚都顾不上教训李暄注重君王威仪了。
韩彬先看了贾蔷一眼后,沉声道:“云贵广西总督何澄上书朝廷,桂西提督副将傅?于八月二十五出兵邓横寨,不幸遇伏身亡。所属两千兵马,无一生还。诸土司余孽死灰复燃,烽烟处处,请朝廷派能兵强将支援。”
李暄闻言,脸色比三人更难看起来,他才登基多久?
西北一场败仗还未平定,西南又来一场!
李暄还未开口骂街,分掌兵部的李晗就沉声道:“皇上,当务之急,是立刻派遣敢战能战之兵,速速入桂。诸土司如今以邓横寨为首,若不立刻平定邓横寨,西南势必糜烂!时机危急,当果断出兵!”
李暄如今尚未亲政,闷声道:“将此事派快马报于行宫那边,叫太后知道。其余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罢。”
他有个卵子法子,总不能御驾亲征罢?
晦气!
尹褚淡淡看了贾蔷一眼,道:“皇上,军机处商议罢,眼下能调的可战雄兵,唯有山东大营。”
贾蔷闻言,“啧”的一笑,不过也没说甚么,面容上却浮现了些许讥讽。
打他调山东大营四千兵马进京,准备填充两千德林军的空缺后,他就猜到,朝廷早晚会对山东大营下手。
或许明面上不会怎样,但拆散打乱是必然的。
果然不其然,这就开始了。
山东距离广西多远?
果真着急,会首选山东大营?
似乎看出贾蔷脸上的讥讽,尹褚目光深沉,问道:“平海王,有何异议?”
贾蔷摇头道:“朝廷军政,本王从不参与。你们愿意调哪的兵都可以,与我无关。”
一旁李晗笑了笑,神情说不出是阴是阳,道:“听说德林号在西南与诸土司交情不错,不少寨子都靠给德林号提供火硝发了财。就总督府上奏,邓横寨的兵器,就是用德林号的铁打造的。平海王对西南土司必然了解不少,何不谈谈?”
贾蔷看着李晗神情阴冷下来,开口骂了句:“李子升,你还真是下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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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未想到……
李子升,你真是下贱!
这句话回荡在养心殿内,一众君臣内侍都惊呆了。
李晗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大怒,一张老脸涨红发紫,双目喷火般怒视贾蔷。
韩彬看着贾蔷嘴角凌厉的冷笑和讥讽,知道李晗再开口,形势怕会愈发不可收拾。
他与贾蔷沉声道:“平海王,还请自重!须知,这里是御前!”
贾蔷闻言,看向韩彬,眼中满满皆是失望,道:“本王正是知道这是御前,所以从一开始,就表明态度,不愿掺和其中。军政国事,与我无关。偏他李子升以公谋私,因他儿子豢养娼妓谋利一事忌恨本王。此事,你韩半山看不出?”
李晗在一旁大怒道:“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公是公,私是私!云贵总督府上奏之事,难道是莫须有之罪?”
贾蔷冷笑道:“好!既然你们非要本王辩白清楚,那本王就辩白一番又如何!”说着,他目光转向韩彬,道:“元辅,你那得意门生何澄,当得好总督啊!”
韩彬闻言眉头紧紧皱起,目光漠然的看着贾蔷,道:“平海王此言何意?何澄虽为老夫监考举子,按官场规矩而言,的确为老夫门生。但是,老夫从未与其结党,视其为党羽。且何澄于云贵总督,如今再加上一个广西,督三省军政,主持改土归流之政,政绩斐然,此功在当代利于千秋之事,莫非有不妥之处?”
若是贾蔷现在想要干政,那韩彬绝不会手软。
贾蔷“哈”的一声大笑,道:“改土归流当然是善政,千百年后,后世子孙必会尊崇此政!但是何澄在西南推行新政,手段贪酷残忍。”
“胡说八道!”
韩彬厉声道:“平海王焉知政事?”
贾蔷目光冷静的惊人,他看着韩彬沉声道:“你莫要忘了,本王仍是大燕绣衣卫亲军指挥使,奉皇命监察天下官员。就绣衣卫……是了,还有德林号在西南的人回报,西南土改过程中,手段酷烈。若只是对土司贵人如此倒也罢了,但最惨者,却是普通夷民。据报:夷民之马上者官取之,中者兵需之。不幸而妻女可观。不幸而妻女可观,无不嬲也。凡有薪炭入市,兵役轮抽,以为‘过税’。
对于邓横寨这样的强寨,总督府以利诱之,对寻常寨子,则以兵威强压之,搜刮极烈!但有反抗者,除“小有姿首之女不杀”外,“在者杀,去者杀,妇孺杀,”,虐杀手段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凿颅、批面、剁手、截足、划腹、抽肠”,种种暴行,令人发指!
此次西南诸土司群起造反,除却诸土司不愿丢却大权外,何澄的贪酷同样是一个重要原因。他为了满足私欲,不择手段地掠取财富和美人,对夷人淫污蹂躏迭加,逼得他们“求为奴隶仆妾不可得”,结果种下了夷人的刻骨仇恨,使双方陷入了仇杀的血海中!”
“胡说八道!!”
韩彬脸色难道的骇人,他看着贾蔷愤怒道:“你怎敢如此侮辱构陷封疆大员?老夫回头必责问林如海,看看他有何话说!何毅庵理学深湛,便是如海亦钦佩之。****念其鳏孤,欲赏宫女与其服侍,毅庵尚且坚拒之。朝中上下,谁人不知毅庵之道学深厚?你竟以此污蔑,岂不荒唐?”
贾蔷哈的一声大笑,道:“好一个理学深湛!!此次与邓横寨同反,且成气候者,还有一乌蒙寨!乌蒙寨首领陇庆侯之妻名唤白闾,为西南十万苗寨公认第一美人!何毅庵听闻其姿容绝佳,美艳不可方物后,滇南之杀机动,而花妖血眚,迭起环生,惨痛之黑幕开也!”
见韩彬还要反驳,贾蔷手往脸色已经有些不自然的李晗处一指,冷笑道:“清誉满天下的半山公若仍不信,不妨问问这位大义凛然蒙受‘莫须有’罪名的李子升,问问他,他儿子在平康坊准备开的那座青楼里,要打的招牌是甚么?再问问他李子升,近来他房里暖脚的婢妾,又都是甚么来路?骂他一声下贱,到底冤不冤!!”
韩彬闻言心里咯噔一声,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脸色惨白发青的李晗。
李晗咬牙道:“半山公,那些夷女,都是叛乱土司的俘虏!千百年来的规矩,便是如此!他贾蔷说的好听,让他回府上查查贾家喂马的,是不是当年宁荣二公从战场上掳回来的战俘!”
贾蔷连连摇头笑道:“不打自招了罢?若果真是你李家爷俩儿亲自上沙场,浴血奋战立下战功,朝廷封赏与你们的奴仆,那本王岂会多言?可惜,你李家爷几个,可有半分军功?那些夷女,多是寻常夷民妻女!单凭这一点,你和何毅庵就当得好道学!”
冷笑两声后,再回头看向面沉如水满目惊怒的韩彬,道:“名满天下的半山公,听到了么?李子升家用来开青楼窑子的女子,都是理学深湛的道学家何毅庵,你的得意门生从西南掳掠来的夷民妻女!给李子升暖脚的,则是西南土司的妻女!
何毅庵为了夺人妻女,在西南贪酷残忍,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残暴凌虐,使得西南夷民皆无生之气,唯有死之心!便是在这等情况下,才会造成群起反攻之,西南糜烂的形势!
和你们比起来,本王做的那点事,简直纯良无害,本王才是真正的道德圣人!
你们倒有脸来指责本王?!”
这最丑陋的一幕,被贾蔷当着李暄的面揭破,韩彬原就苍老的形容,愈发沧桑不堪。
收俘虏为奴为婢,没人会在意。
哪怕送给李晗一些夷女,何澄都无可指摘之处。
可李晗之子以这些夷女去开青楼,此为大恶之一。
而若何澄竟是为了夺人妻女,才开启此次大战,导致西南兵败,局势糜烂……
那这位他极看重,将来当为军机宰辅的门生,当得起恶贯满盈四字,难逃身败名裂之厄!
“怎么样,诸位为国为民的大学士,还有何话可说?还要本王给个交代么?”
看着沉默不言的韩彬、李晗和尹褚,贾蔷重新落座,与李暄微微颔首后,开口问道。
韩彬、李晗不语,尹褚皱眉道:“贾蔷,便是有此事,也需朝廷有司前去查证。但你的事,与这些事又有甚么干系?他们果真做下错事,自有朝廷法度严惩。德林号的罪过,又如何交代?”
贾蔷呵呵笑道:“尹大人,开口之前还是先过脑子想想,朝廷有禁止大燕商号与西南土司通商么?西南土司是大燕羁縻之地,亦为大燕领土。各寨土司都由朝廷相授,是正经大燕官员。
不过你说这样的话,本王真是丁点都不意外……”
尹褚闻言,眼中目光锋利的简直惊人,看着贾蔷,似乎不相信贾蔷敢如此同他说话。
李暄都唬了一跳,再怎么说,尹褚也是尹后的亲大哥,尹子瑜的亲伯府,也是他的亲舅舅,贾蔷就这样让尹褚说话前过过脑子……
陆丰在身后小声提醒了李暄一下,李暄才回过神来,打了个哈哈笑着圆场道:“好了好了好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叛乱平定下去。至于这里面的功过是非,且慢慢去查就是。有罪的跑不了,有功的也忘不了。大战当前,先别内讧。贾蔷,你说是不是?”
贾蔷好笑道:“朝廷上的事,臣何时多嘴过?这不是人家以为这是打击报复的好机会,自己跳出来非要寻臣的不是?却不看看自己屁股上多少屎……”
“嘎嘎嘎!”
听贾蔷骂的过瘾有趣,素来藏不住笑的李暄咧嘴直乐出声来。
不过在尹褚瞪眼看来之际,又干咳了两声,收敛了稍许后,与贾蔷挤眉弄眼道:“你也是!朕记得早先你还同朕说过,史上多少名臣,压根儿就不像青史所记那般,事事光明正大,好似圣人一样。扒灰的扒灰,好龙阳的好龙阳。还有那些名将,该喝兵血的,一口也不少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嘛。”
这话,李暄当然是好意,来劝贾蔷放人一码。
可当着三位军机宰辅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如抽耳光一般,一记又一记的打在韩彬三人脸上。
这不是摆明了在说,他们是藏污纳垢之辈么?
看到韩彬、李晗、尹褚三人,面色灰败的跪地请罪,贾蔷差点没笑死过去。
李暄,到底是李暄。
然而他未想到的是,紧接着,李暄却急忙跳脚道:“诸位师傅,朕说的都是心里话。这世上,谁还是完人不成?就拿朕……算了,就拿贾蔷来说,你们都道他大奸似忠,王莽似的,看着像圣人,实则是篡国奸佞。可朕比你们谁都知道他,他哪里就成圣人了?他那一屁股狗皮倒灶的破事,朕心里有数着呢。
再说说朕,都道朕惫赖荒唐,必是个无道昏君。可朕也有长处啊,朕有自知之明,朕知道自己资质不佳,统筹大局不如元辅半山公,执掌兰台清查奸邪不如御史韩大夫,至于打理国库财税不如林如海就更不必说了……朕认清这些,所以从不胡乱开口,以免延误国事。
你们看看,贾蔷有贾蔷的孬,好色如魔,不通礼数,胆大包天,惹急了甚么事都干的出来,而朕也有朕的好……
难道还能逼着你们一个个成当世圣贤不成?没这个道理。
朕虽还未亲政,国事上也疏漏的很,却也明白,道德圣人,是做不好朝廷的军机大臣的!
所以你们大可不必为此请罪,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便好。
今日养心殿所议,也不准传出一个字去。”
这番话,震惊了韩彬、李晗、尹褚三人,更震惊了贾蔷。
此刻无人能得知贾蔷心中的震撼,他真的未想到,皇权对一个人的改变,会这样快,这样大!
这还是那位虽荒唐惫赖,但大事原则不败的五皇子李暄么?
“你看我做甚么?我何曾想管过这些破事?若果真想打击报复,这会儿有些人已经在诏狱里签字画押了。”
双眼圆睁的贾蔷见李暄瞪眼过来,立时恼火说道。
掩盖下心中的失态……
李暄气笑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朕当面,他也在这你啊我啊的。罢了,谁让你大功于国,朕让你。不过以你的性子,不会这样就消停罢?”
贾蔷沉默稍许后,缓缓道:“皇上,李子升虽然心胸狭隘,且一身烂债,但眼下朝廷上下最重要的,一是赈灾,二是平叛。其余的,都可往后放放。至于旱灾过后,天下太平了,朝廷会不会清算他,那是朝廷的事,和臣无关。
当然,最后再说一遍,莫要再招惹我。佛也有脾气,下一次,臣不会再轻易放过挑衅之人。”
……
“啧啧!”
等尹褚三人离去后,李暄围着贾蔷转了两圈,口中啧啧称奇道:“如今武英殿这几位,在朝廷上气吞万里如虎,大燕十八省,总督、巡抚不断的被他们调换着,声势了不得。偏偏在你小子这,碰一次栽一次。”
贾蔷呵呵笑道:“臣不过占着绣衣卫指挥使的便利,提前得知了些事……对了皇上,这绣衣卫亲军,皇上何时让人接过去?就臣预料,武英殿那几位也快忍耐不住绣衣卫继续留在臣手中了……”
李暄闻言连连摆手道:“甚么话!朕如今除了你,还信得过哪个去?”
他心中却是有一言未说,绣衣卫如今的骨架都是以林如海的青鸢组成,忠于太上皇的那些人手,被清洗了个干净。
这个时候,他如何敢接手?
嫌身边的探子不够多?
就听他话音一转,又道:“不过,贾蔷,先帝手中有龙雀,太上皇手里有中车府,都是因为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绣衣卫身上,毕竟,万一绣衣卫出了问题呢?所以,朕想让陆丰也组建一支人手,你可有甚么良策教他?”
贾蔷闻言,眼角微微一跳,侧眸看了眼躬身侍立的陆丰,笑道:“皇上此言差矣,这般机密亲军,除了皇上自己知道外,其余任何人最好都不知其根底,自然也包括臣。所以,恕臣无能为力。”
李暄笑骂道:“朕瞧你就是想偷懒!也罢,不难为你了。不过回头陆丰初为此事,若有得罪之处,你看在朕的面子上,多担待他一些。朕还是知道你的脾性的,惹恼了你,他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几根。”
贾蔷:“……”
……
西斜街,盛世会馆。
贾蔷自宫中出来,顺路至此。
如今会馆东路院已经不怎么开了,主事的贾芸、薛蝌、倪二等,都有了更重要的差事。
而如今王侯权贵凋零,东路院的作用,也大不如前了。
倒是西路院,因有尹后题字镇着场面,所以重新开业以来,依旧一片繁盛景象。
不过贾蔷到来时,日已西斜。
胡同里最后一架收获满满的马车,载着高门妇人离去……
贾蔷翻身下马,往西路院而去。
护卫们自然认得他,不会阻拦。
贾蔷穿过两重月牙门,就看到尤三姐儿站在一处月台上,虽满面疲倦,但神情依旧抖擞,一手叉着纤腰,一手挥舞着手中的绣帕,与庭院内满满当当的年轻姑娘们,讲述着女子当自强的道理……
看着她恨铁不成钢的指着一个姿色容貌极好的女孩子痛斥,骂的人家女孩子泪眼连连却仍只顾摇头时,尤三姐咬牙切齿的模样,贾蔷未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却惊得满院莺莺燕燕恐慌的看了过来,只是看到他一身王袍在身,又生的如此俊秀时,一个个登时变了面色,惊恐的目光换成了或楚楚可怜,或含情脉脉,或暗含风骚……
而见她们如此,尤三姐恨的跳脚的模样,愈发让贾蔷开心不已。
尤氏和尤三姐一道,让管事姑娘、嬷嬷们将这些新人推赶下去,便是有人娇弱摔倒也毫不怜惜。
等终于清静后,二女迎上前来,目光或埋怨,或期待,却听贾蔷道:“只说道理,是说不通的。想帮她们洗去身上的风尘气息,我倒是有个好去处。”
“哪里?”
尤三姐急问道。
贾蔷笑道:“小琉球上的女子织造工坊,那里全是女子上工,但同样十分辛苦。但我可以保证,让这些弱不禁风的姑娘们在那里劳作上半年,至少从表面上,你们很难再看出她们的过往了。这样做倒不是为了掩藏她们的过去,只是为了让她们重新清白做人,洗去这一身风尘气。你们若不信,可以一道跟去看看。只劳作也不成,还需要你们常常提点着。”
尤氏和尤三姐都不是笨人,听闻此言后,姊妹二人对视一眼后,仍是大胆些的尤三姐先开口,问道:“爷,我们何时起身去小琉球?”
贾蔷不无歉意的看着她二人,道:“三天后,会有两艘船南下小琉球。原是想着全家团圆,过一回好年的。只是……出了些变故。”
他也未想到,和武英殿彻底撕破面皮,会快到这个地步。
更没想到,李暄这个天子,会这样快就进入角色……
尤三姐眼睛微红,直勾勾的看着贾蔷,问道:“不是为了不让王妃奶奶回来不高兴?”
贾蔷哂笑道:“你想哪去了,便是大奶奶有这个担忧,你也不会有。很早之前,林妹妹就知道家里少不了你这个人了。”
尤三姐闻言,抿嘴点了点头,道:“那就行!我去!”
贾蔷闻言,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道:“你并不是第一波,更不会是最后一波。放心,既然跟了我,这辈子就不会负了你。”
尤氏想不大明白,问道:“爷的话,我自然会听。三天后和小妹一道南下,连这些人一起。只是,家里人不是才回来……既然要走,怎还让她们回来?”
贾蔷笑道:“不走这个障眼法,许多事都不好办。且放心,等她们回来后,会寻由子,陆续送她们南下的。在大旱结束,天下太平前,家里会走的一个不剩。”
这场大转移,将持续一到二年光景,尤氏二人只是开端……
听闻此言,二尤再无多心。
尤氏靠近两步,身子挨着贾蔷的胳膊,轻声问道:“爷今晚,可回家住不回?”
贾蔷笑了笑,看着天际边最后一抹晚霞散尽,轻声道:“回。”
……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割袍断义
半月后……
迎接皇太后銮驾回宫,送走二尤,贾蔷在京城露面的次数少了许多。
他忙着同贾芸一道,不断的与皇家钱庄和晋商票号的掌柜们,完善钱庄规则。
如今贾蔷手里握着德林号、扬州盐商、十三行、九大姓、晋商等天下最大的商团,皇家钱庄和晋商票号如今统一使用银票,对银票的流通,有莫大的推动作用,对商业的发展,也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尤其是日益剧烈膨胀的德林号,效率提高了何止一倍!
无论古今,效率就是金钱。
德林号如同一个史无前例的巨兽一般,在大燕体内迅猛扩张着。
每过一日,都在飞速壮大。
不过,也不是没有问题。
眼下最大的问题,仍是银票信誉的建立。
即便是德林号内部,对大量持有银票,都怀有不安的心思,更何况是其他商号?
只是信誉的建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
如今谁都知道,皇家钱庄的信誉,就是维持在贾蔷一人身上。
他平安,则皇家钱庄就能坚挺住。
他若出了事,那皇家钱庄的下场,多半就是内务府钱庄一样。
正是这份担忧,成了银票畅通无阻的最大阻力。
贾蔷也理解,毕竟谁也不愿一朝变天,手里的银票成为废纸。
他甚至猜测,武英殿那边已经有这种预备,否则为何坚决不让银票在朝廷官府之间流转?
是否担心有朝一日废黜皇家钱庄银票,会引起官员阶级的反弹?
针对此等情形,贾蔷果断动用天家的信誉来维持。
毕竟,天家在皇家钱庄内占了大股。
虽然这份股三五十年内没甚么大作用,甚至连受益也没多少,因为赚到的银子,绝大多数都会拿来进行扩张……
但毕竟占着这份名义,所以不用白不用。
贾蔷请动李暄,让他将钱庄规矩抄写了遍,并盖上了宝玺。
随后印发传到每一处钱庄分号。
但这般做,也是治标不治本。
因为大家对于天家的信誉,信得过的着实有限。
得知各大商号对银票多存有疑虑和顾忌,贾蔷当下也无其他好法子。
毕竟在巅峰封建时代,想开拓一条资本路线,本就是千难万难几无可能之事。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不是不能掀桌子,只是没必要。
一个相对稳定繁荣的大燕,对德林号利远远大于弊。
而朝廷如今这个烂摊子,发展速度远不能与德林号相比。
至少两年内,钱庄应该还能平安无事。
两年后,以德林号之强盛,若有人当真想动一动钱庄,贾蔷也不妨再教教他们,甚么才是真正的民族大义,甚么才是真正的大局为重……
今日为赈济灾民,为边关战事,他选择顾全大局。
二年后,他同样为了社稷,为了民族命运和前途,会让一些人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
“爷,查出来了!”
贾蔷刚从西斜街那边回来于前厅落座,就见李婧挺着好大的肚皮,居然一路飞步过来,满面激动神情却十分凌厉的叫道。
贾蔷上前几步,抄手将她抱起转了圈后,让李婧稳稳坐于腿上,才责备道:“还有个把月就要生了,也敢这样跑?”
李婧却是顾不得这些,神采奕奕的看着贾蔷咬牙道:“爷!查出来了!”
贾蔷问道:“查出甚么来了?”
近来也没让她查甚么……
李婧压低声音小声道:“爷,宫里那位在宫外的龙雀,掌握在尹家二老爷手中!”
贾蔷闻言眼眸一睁,眉头登时皱起,脑海中浮现出那位不靠谱老丈人尹朝的形容来,缓缓道:“确定了?”
李婧仍难掩兴奋,道:“确定了!多亏爷留了心思,那位白月楼的白月娘,果然不简单!就是盯梢她,才发现了些端倪。然后顺藤摸瓜,剥丝抽茧,发现了龙雀的老巢!爷猜猜,是在哪里?”
“朱朝街?”
贾蔷缓缓说道。
李婧眼睛明亮,点头道:“就是朱朝街!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从来闭门谢客,为尹家搏得莫大贤名。
自律到极致,莫说结交高门贵户,就是尹家自身,在隆安帝醒着的时候,也只在五品官打转。
谁会监视这样一户人家?
也就没人能发现,其中会有甚么样的端倪了。
贾蔷脸色凝重,缓缓道:“继续追踪观察下去,这一支龙雀,应该是太后交给尹朝掌管的。”
李婧忍了稍许,还是开口小声道:“爷,当日太太过生儿离府回林家,半道遭遇截杀,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出些名堂。会不会是……”
贾蔷皱眉道:“太后没道理这样做呐。”
李婧轻声道:“太后没有道理这样做,但尹家二老爷有道理这样做。他是当爹的……”
贾蔷脸色严峻起来,缓缓道:“你让人继续往下查,但先不要打草惊蛇,此事另有计较。另外,宫里天子准备再立一支内卫,你让人仔细查查,宫里是不是要接触这支人手,想办法,掺沙子进去。”
“是。”
李婧应下。
二人沉默稍许后,贾蔷又问道:“赵师道差事办的如何?”
李婧笑道:“不愧是岳之象的高徒,此次便是他亲自出马,追踪到朱朝街去的。”
贾蔷点了点头,道:“岳之象回京后,调他去小琉球。”
李婧闻言,小声道:“爷,若是如此,林家老爷那边会不会多想?毕竟,岳之象随林老爷在小琉球,林老爷才更便宜些。岳之象原就出自林府……”
贾蔷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可这就是先生要求的。”
林如海南下,岳之象也留在小琉球,那么小琉球岛上齐筠和闫三娘就算加起来,都毫无抗衡之力。
林如海这般要求,当然不是为了避嫌,而是在亲身教贾蔷道理。
做事业做到这般地步,不可感情用事。
李婧都受感动了,叹道:“爷,林老爷对您当真比亲儿子还亲。”
贾蔷点了点头,道:“也是担心赵师道年岁浅,行事虽老道,可毕竟不如岳之象。之后的形势,看着比先前安稳许多,但也没那么容易。”
正说着,见鸳鸯进来,二人不由停了下来。
贾蔷奇道:“你怎么来了?”
府上规矩,除了黛玉外,内眷等闲不许进议事厅。
鸳鸯闻言笑道:“爷,不是说太太她们的船,晚上就到了么?我来问问,多咱去迎?”
黛玉她们的船,终于要回来了……
贾蔷笑道:“最快也要到戌时末了,多半是亥时。咱们酉时出发就好……你要去么?大着个肚子,仔细着些。”
鸳鸯笑道:“怎能不去?太太这一遭可受累了!对了,我去回老太太一声,老太太一早起就让人准备,说今晚在园子里,给太太她们接风!”
贾蔷笑了笑,没多说甚么,道:“去罢。”
待鸳鸯走后,贾蔷笑脸敛起,问李婧道:“先生那边如何了?”
李婧摇了摇头,道:“布政坊那边,老忠叔从来不让我们过去帮忙。今儿林老爷进宫了,这会儿还没回来。我约摸着,他老人家自有打算。”
贾蔷闻言,缓缓颔首……
……
皇城,大明宫。
武英殿,东阁。
韩彬、林如海、韩琮、尹褚、叶芸、李晗六位军机,依次列坐。
今日议政,从早起至下午,已经议了四个时辰了。
所议之题,便是李晗、何澄之流,于西南土司叛乱一事上,所要承担的责任。
半月来,军机处将该查的,基本上查清。
贾蔷当日所言,虽略有夸大,但并非虚言……
此事对韩彬的打击,着实太大了。
当初韩彬、张谷、李晗、左骧、窦现,五位隆安帝潜邸干臣返京,誓要推行新政,造就隆安盛世。
结果不到三载,窦现死,张谷、左骧于谋逆案中也死了个不明不白。
还有发掘出的惊艳奇才郭松年,居然死于地龙翻身。
寄予厚望的门生弟子何澄,原是他心中定下的入阁乃至元辅人选。
谁曾想,会陷入这等丑闻中去……
新党大兴,也不过三载光景,中坚巨擘,几乎死尽。
李晗……
李晗如今尽显颓势,已经堕落失去志向。
韩彬心中悲痛之极……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力保何澄、李晗的,是尹褚。
因其身份特殊,又为顾命,所以如今在军机处,仅在二韩之下。
当然,这是因为林如海通常不入宫的情况下。
尹褚掷地有声道:“李相、何澄,虽有微过,却亦有大功于朝廷。瑕不掩瑜,过不及功。为了些许夷女,就要坏两位肱骨重臣之仕途,实非谋国之举!连皇上都说了,人无完人,道德圣人,是当不得军机宰辅的!”
而要求严惩的韩琮同样不肯退让,沉声道:“虽有微过?尹大人,西南糜烂一片,朝廷耗费二载光阴并无数钱力物力,改土归流,如今一朝回至两年前。还有那战死的两千兵马,失地失人之败,也叫虽有微过?那在尹大人眼里,甚么样的过,才叫大过?”
尹褚还要开口,沉默许久的林如海忽地开口道:“尹相,此案不只是些许夷女,还有……吏治。水至清则无鱼没错,但不能从水之源头就出现恶臭污水,否则,只会是一潭死水。”
李晗脸色铁青,咬牙道:“林相,此言,过了罢?论起罪过,仆焉敢与令徒相比?无旨私自调兵进京,这才是抄家灭门的滔天大罪,怎不见林相你大义灭亲?”
林如海面色淡漠,道:“此话旁人说得,军机处说不得。贾蔷自出山以来,每一步都是为人所迫,不得不出力,为君父分忧,为军机解难。若无贾蔷,此刻天下饿殍何止百万?社稷一片糜烂。新政更是功败垂成,连举步维艰都谈不上。半山公,此言无谬处罢?”
韩彬闻言沉默,只缓缓颔首。
林如海微微一笑,道:“却不料,此等大功,却招来嫉贤妒能的阴私小人,于御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才使得前方立大功,为救济海粮奔波操持,后方却派人去抄家拿人,以迫功臣满门抄斩。当初风波亭,也不过如此罢?只是奸人未料到,贾蔷好读《孟子》。”
李晗还待说甚么,林如海摆手道:“道理很简单,只要天家肯放人,贾蔷愿意为此事担过,去王爵,交还一切富贵,退出大燕。李子升,你又如何说法?”
李晗面色铁青,却不再开口。
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谁人能知其苦?
就为了些夷女而去位,他岂非成了千古笑柄?
眼见双方僵持不下,而天色渐暮,林如海忽地缓缓起身,同始终不开口的韩彬道:“半山公,仆知汝心中之痛,亦知汝之艰难。所以,不逼你。仆去御前相谈,请圣裁罢。”
韩彬闻言眼神震惊,却仍只是看着林如海,无言以对。
李晗气的发抖,他未想到,林如海竟如此恶毒,非要置他于死地,非要让他身败名裂!
李晗甚至能想到,从明日起,京城内大街小巷,市井处处都流传起他李家和夷女的香艳故事……
林如海,着实太卑鄙!
御史大夫韩琮跟着缓缓起身,道:“仆同去。”
尹褚冷笑一声,道:“为些许下贱夷女,就要坏国之干臣,仆断不能苟同!便是官司打到御前,又何妨?”
说罢,他转身同韩彬、叶芸道:“若此事牵扯大燕百姓,仆必第一个出面指责!可是那些夷女……何至于此?”
李晗闻言,感激的看着尹褚。
韩彬深深的看了尹褚一眼,并未开口。
叶芸迟疑了稍许,也未开口。
夷女,也是大燕之民啊……
正当再度僵持之际,韩彬看向林如海,今日首次开口,语气之重,犹负山峦,他缓缓道:“如海,以大局为重罢。”
此言一出,老迈的韩彬,愈发透出几分老态龙钟。
他是以一生清誉,为李晗、何澄担下了此次叛乱根由。
林如海不无震惊的看了韩彬稍许后,忽地倒退三步,而后缓缓弯腰,将青袍前襟拉起,撕扯下一角来,在诸人动容中,摆放于身边条几上后,再不发一言,拄拐一步步离去。
自此,割袍断义。
林如海走后,武英殿东阁内沉寂了好一会儿,悲愤震怒的韩琮本想指责些甚么,可看到韩彬脸上竟是老泪纵横,终是心软,只仰头一声悲叹……
大燕吏治,终将走上老路……
……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焉能放虎归山林?
神京城外,青石码头。
亥正。
贾蔷王驾,于半个时辰前至此。
随行除五百亲卫外,周遭更有数百头戴三山无翼纱帽,身着玄色黑鹄锦衣,身披墨色斗篷的绣衣卫缇骑环绕。
数十面王旗招展,斗大的“贾”字在火把照亮的夜空中,随寒风簌簌作响。
亥时二刻,一顶文官青呢轿子,在一个老仆,四个随从的护从下,轻便前来。
贾蔷见之唬了一跳,顾不得摆威风,忙迎上前去。
“忠伯,这是……”
迎上老仆后,贾蔷迫不及待的问道。
林府老管家忠伯未言,只笑了笑。
青呢轿子落下,贾蔷亲自上前揭开轿帘,就见林如海坐于轿中。
一身常服儒衫,手中捧一手炉置于膝前。
神情宁静,贾蔷很羡慕这种,一眼看去就很清净,又给人感觉智谋如渊似海的气度。
他希望有朝一日等他年老时,亦能有如此境界。
不过林如海看到贾蔷也没甚么多余要说的,直言道:“蔷儿,今日为师先一步南下。布政坊那处宅子,是御赐宅第,你代为师交还与朝廷。”
贾蔷应下后,左右看了看,问道:“先生,姨娘呢?”
林如海微微摇头道:“她先去前面等我了……”
贾蔷闻言恍然,看来他这位先生,虽将青鸢交上去了,手里并非没人。
顿了顿,贾蔷关心问道:“先生,若宫里问起先生,当如何作答?”
林如海道:“此事不必你作难,今日于宫中,为师已与半山公等割袍断义。今日南下,他们不会多言甚么。至于天家……你看着解释便是。”
得闻隆安帝派人前往小琉球下手后,林如海对天家,着实再无甚么心思。
隆安帝昏迷前并不会猜到其子已送走,仍是当成早夭。
而他的独女,就在小琉球。
显然,隆安帝想要动手的,不只是贾蔷,还有他林如海。
君臣义绝,不必赘言。
贾蔷闻言点了点头,他没追问为何割袍断义,此事对林如海而言,显然也非一件简单轻易之事。
他看着林如海道:“先生,您放心南下,京里弟子有把握。明岁一早,师妹就会携家眷南下。最迟二年,咱们一家人便能团圆。到那时,天下再无人能左右咱们!”
两年时间,海量的资源倾入小琉球,将会得到极大的发展壮大。
林如海闻言微笑道:“为师南下,可不只是让人无法左右而已。蔷儿,你的路还很长,不可自满。人一旦自满,必会忽视疏漏。你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对手。这种斗争手段,未必只是刀光剑影,还有可能是诱惑。为师南下后,诱惑只会更多。
为师相信,没人能左右的了你,但你要能掌控住自己的本心,不被欲望和贪婪所反噬。”
贾蔷头皮隐隐发麻,躬身道:“先生教诲,弟子铭记于心。许多退让,只是想为德林号多争取些时间,尽可能的壮大。是有些贪心……”
林如海摇头微笑道:“倒也不必束手束脚,只要你心中始终记得要做甚么,本心不易,其他些许手段纵然有些冒险,也未尝不可为之。大体上,这二年内,还是太平的。一来大旱未完,二来边关不靖,三来,为师南下。
但是,也保不准有人希望我们这样想。你说是不是?”
贾蔷点头道:“弟子明白。他们若动手,绝不会等到彻底事毕。不过先生且放心,他们做甚么,弟子会紧密留心的。哪怕他们不顾小琉球方面,弟子也会让他们知道,轻举妄动,只会自取其辱。
弟子的确忧国忧民,愿社稷黎庶安泰无恙,但前提从来都是自保无忧。他们若不择手段,弟子会教他们重新认得,甚么是狠辣决绝,丧心病狂。”
林如海闻言笑道:“你能有这个认知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在小琉球已经打开了局面,若果真如你所说,能在海外寻到另一片天地,那么,即便舍弃这里,再造中华也不是一件不可能之事。
不过,你既然有所打算,还是按你的来罢……狠辣决绝也就罢了,丧心病狂却不必。
我更相信,你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蔷儿,你可知他们若想对付你,会在甚么时候?”
贾蔷沉吟稍许,轻声道:“在十二团营重新布置稳妥后。”
林如海闻言,满意的笑了笑,没再说甚么。
正这时,忽见商卓近前,禀道:“老太爷,王爷,王妃娘娘的座船就要到了!”
林如海却未起身,而是看着贾蔷最后说了句:“蔷儿,要多保重。”
目光中既有欣慰,也有淡淡的担忧。
相比于大燕而言,贾蔷的势力,其实仍小的可怜……
而对上朝廷那些政争巨擘,贾蔷的智谋,也绝谈不上能占上风。
当然,除非朝廷失心疯了,愿意玉石俱焚,否则绝不可能在天灾和人之祸未大体安定前,就对贾蔷和德林号下手。
所以,至少还有一年半的和平共处期。
这一点,倒是可以笃定。
“太太快看,太太快看!是国公爷来接您来啦!是国公爷来接您来啦!”
缓缓停泊于码头岸边的贾家客船三楼上,一个还留着头扎着总角的小丫头子在窗户缝里看到岸边飘扬的贾字王旗后,欢天喜地的叫道。
正与姊妹们说话的黛玉闻言,起身上前走了两步,遥遥看了眼,哪里能看得清甚么?
凤姐儿倒是比她还高兴,笑的满面桃花,啐小丫头子道:“藕官,往后要改口叫王爷王妃了,订正几百回了,这些小蹄子就是记不住!”
说话间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眼,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身旁还跟着一顶青呢小轿。
凤姐儿回头同黛玉笑道:“瞧瞧,这是要上船来了!”
黛玉亦行至跟前,侧身往外看了眼后,回头与尹子瑜、宝钗等笑道:“且不必急着下去了,他上船来了。”
也不过半年,黛玉出落的愈发出挑,周身清明灵秀,自有一股风流在。
身旁青玉紫竹灯照耀下,更显明媚动人……
……
皇城,武英殿。
东阁。
二韩对坐,长久无言。
直到行走将灯烛点燃,驱散了黑暗后,韩彬似乎恢复了些神采,他看着韩琮率先开口道:“邃庵,老夫当然知道吏治之重,乃国之本也。吏治败坏,乃自毁根基。只是,先赈灾、先平叛罢。
等此二事罢,再一并清算又何妨?
可恨啊,老夫看走了眼。李子升倒也罢了,原就好走诡道。何毅庵……着实可惜了。
老夫想了许久,都未能想明白,以其理学之深湛,怎会走上这样一条路来?”
韩琮摇头道:“终归到底,还是未将西南十万大山当做大燕,只当是在敌对沙场……但无论如何,因贪酷致使兵败丧师,西南糜烂一事,其罪深重,不可饶恕。
半山公,何须担忧没有良才?大燕黎庶亿兆,官员数以十万记,良才无数!”
韩彬看着韩琮轻声道:“若无林如海师徒,若无德林号和小琉球,老夫何必如此着急?邃庵呐,调兵入京啊!!太上皇……如活死人一般,落得个不明不白的下场。如今,朝廷头等大患,自然是天灾和兵祸。其次,就是他们师徒二人。”
“……”
沉默半晌后,韩琮艰难的吐出一言来:“何至于此?”
韩彬玄奥的笑了笑,缓缓道:“至不至于此,邃庵你看看天子,不就明白了?贾蔷调兵回京前,天子待他是甚么态度?如今又是甚么态度?”
韩琮皱起眉头,道:“仆自然知道,贾蔷一手执掌皇城宫卫,一手执掌绣衣卫,都是要命的位置,权势滔天。可是,他先前不是要走么?是天家强留的他……”
韩彬摇头叹息一声,道:“天家留他,是为了平衡军机处。但是到了那个位置,又怎会心中无猜疑?不过邃庵,你也不必生老夫的气,老夫必会与你这位御史大夫一个交代。只这一二年内,还是暂且相忍为国罢。”
韩琮闻言,看向韩彬道:“半山公,这一二年内,与贾蔷也相忍为国么?”
韩彬闻言,沉默稍许后,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偏过头去,看了眼外面的夜色,道:“这个时候,林如海应该已经登船,准备南下了……”
韩琮悚然一惊,起身道:“甚么?不是说年后……”话未说尽,他陡然明白过来,脸色极其难看道:“今日割袍断义,是有预谋的?林相,怎会变成这般?”
韩彬苦笑道:“说起来,老夫倒是羡慕他。对他而言,一生之抱负,这二年都实现的差不离了。新政推行飞速,大半功劳在他,功劳大的甚至到了受人忌恨算计的地步。所以,他了愿了!如今所为者,一为弟子子女,二为新志向。
如海活的比我等洒脱啊,举重若轻,拿得起,也放得下。
历经生死患难,如今他的境界,倒比我等高一筹了。
只是,越是如此,越可怕。小琉球有他坐镇,说不得,真有可能成为贾蔷的王霸之基!
邃庵,你说说,老夫这个元辅,又怎能不防呐……”
韩琮闻言,叹息一声后,沉默稍许,忽地抬头看向韩彬道:“那,就让他这样走了?”
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若是趁这个机会,将贾蔷和林如海一起留下,以除无穷大患,韩琮即便再欣赏贾蔷,也不会手下留情。
与彼师徒二人相比,大燕的长治久安,社稷的安稳宁静,才至关重要!
韩彬无奈笑道:“你以为林如海想不到么?这样的事,至少要三天时间来布置。可他却只给了半天的功夫不到,如何来得及?而且……”
韩彬看了眼深幽不见底的九重深宫,道:“此刻有些许动静,先下手的,一定是他们。
罢了,且再等等罢。等天灾过去,兵祸平息,朝廷恢复了元气,以大势碾压过去就是。”
当然,是朝廷和林如海的对决。
贾蔷,却是不允许再去小琉球了。
焉能,放虎归山林?
……
回城途中。
贾蔷上了黛玉的马车……
被贾蔷抱于膝上搂于怀中,黛玉娇羞不已,不过神情中更多的还是担忧和难过:“爹爹上了船,也不与我多说几言,让我们下船回家就走了……”
贾蔷嘿嘿笑道:“先生想儿子了嘛……”
见黛玉拧起秀眉来,忙又哄道:“从扬州请来的老神仙如今在津门等着,先生要去接上他,然后改乘海船。有那位老神仙在,先生就能长命百岁!咱们也就这二三年,都要搬了去,还在乎这一朝一夕的?”
黛玉闻言宽了些心,看着贾蔷的神色,抿嘴笑道:“你又长高了些。”
贾蔷在她晶莹的耳边说了句话,黛玉整张俏脸就红透了,在他怀中捶了一下后,感觉到身下的动静,忙岔开话题问道:“那位老神仙不是扬州齐家的么?怎愿意随爹爹去小琉球?”
贾蔷调整了下黛玉的坐姿,让她眉眼中愈发多了分妩媚,不过虽然旁边没有透明人紫鹃在,她还是不敢让这坏人过分,一会儿还要见贾母等,怎好见人?
以威胁坐开为由,让贾蔷管好他的劳什骨子坏东西,然后才好好说话。
贾蔷知道她面皮薄,自然听爱妻的,笑道:“那老道士人在化外,心忧社稷。听先生说,将在小琉球开展前无古人的新政,可使民富,可使国强,可让国运不复三百载轮回之厄。那老道士听了大为动心,再加上齐太忠早晚也会过去,就一道去了。你放心,有那人在,先生必会长命百岁。”
黛玉点头高兴道:“的确是高人,连我瞧着,爹爹的气色都好了许多!且那位老神仙去了小琉球,连孩子们的事,我也放心了。”
言至此,贾蔷才奇道:“怎么就带了小晴岚回来?李峥、贾乐他们呢?”
黛玉闻言,轻声道:“是子瑜姐姐的意思,她听说了你的事后,很是忧心。子瑜姐姐也是读老了书的,岂能不知你如今的险境?就头一回拿主意,劝我将李峥、贾乐,还有几个有身子的人都留在小琉球,以备不测。蔷哥儿,果真到了这个地步?”
见其星星点点的明眸中满是担忧神色,贾蔷笑道:“留下也好,但肯定不会到那个地步,我保证。”
黛玉最信他的话,将螓首往怀中又倚了倚,笑道:“那就好,甚么王爷、国公、侯爷,又值当甚么?一家人能齐齐整整的在一起,才是最好的。果真京里不好留,咱们就去小琉球,或是香江那边都好。”
贾蔷闻言,将黛玉抱的紧了紧,脑海中所想者,却是尹朝手中的那支龙雀……
……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母后高明
皇城,九华宫。
西凤殿。
尹后面色淡淡的看着李暄,看的李暄不自在起来,开口赔笑道:“母后,您这是……”
看着尹后那张艳绝天下的脸,李暄心里压力却极大。
盖因他明白,普天之下,若还有一人能动摇他的皇位,便是他的这位母后。
尽管他也知道,尹后绝无可能这样做,因为她最疼爱他这个幺儿。
可打心里,仍旧惧怕。
尹后面上不见一丝笑意,看着李暄沉声问道:“五儿,你和贾蔷是怎么回事?”
李暄闻言一怔,不解道:“儿臣和贾蔷……没怎么回事啊,好着呢!”
尹后凤眸微眯,道:“往常你们见天在一起浑闹,恨不能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臭味相投。这旬月来,却才见了几回?你如今确是长大了……”
李暄闻言笑道:“嗨,儿臣以为甚么事,原来是这个……这母后您可不能怪儿臣,是贾蔷那厮,听说朕要组建一支内卫亲军,如先帝之龙雀,父皇之中车府……此事儿臣同母后商议过啊,母后还让二舅舅将他手里那支人给儿臣。”
尹后闻言皱眉道:“此事和贾蔷何干?就因为他执掌绣衣卫,就反对此事?他好大的胆子!他以为他是谁?”
原本还因为尹后向着贾蔷说话,心里略略有些不自在的李暄此刻闻言,心里一下痛快了,嘎嘎笑道:“母后倒是冤枉他了,他倒是想将绣衣卫交出来,儿臣没要。另外,儿臣问计于他时,他还说这等亲密内卫,除了朕和母后外,其余谁也不能掺和,不仅不让儿臣问计于他,也不建议儿臣问计他人。倒是说可以问问母后,因为母后天下第一聪明,必有法子。
这不,近来和朕避嫌来着。儿臣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避嫌,还是在偷懒。”
尹后闻言思量稍许后,叹息一声道:“便是如此,你也该二三天里抽空见他一见,不为别的,只当做给外面的人看。不然,旁人只道你君臣二人生隙,给人可趁之机。”
李暄闻言神情动了动,随后一迭声应道:“母后放心母后放心,有母后这句话,儿臣……”言至此,他眼睛忽地一亮,高兴道:“咦,差点忘了,母后,过几天贾蔷可能就要住宫里来了!”
尹后闻言凤眸微眯,道:“你是说,尹江尹河回京,带德林军出征之后?”
李暄乐呵呵道:“正是。贾蔷也是个胆小的,调走两千他那劳什骨子德林军后,就只敢留在宫里了。要紧时候,还能拿母后和朕当人质……”
尹后闻言,面容简直震惊。
她双目凝重的看着李暄,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暄见尹后如此,忙又赔笑道:“母后母后,儿臣只是在顽笑,只是在顽笑!”
尹后目光复杂莫名的看着李暄,轻声道:“何来的顽笑啊……五儿,这个位置,果真就这么容易变化人?”
李暄还急待解释他只是在顽笑,尹后却摆手道:“天子,注定是孤家寡人。贾蔷做的事,又于皇权有莫大的威胁,你忌惮他,是应该的。
一个合格的天子,一个好皇上,都会将他视若眼中钉,肉中刺。
只是本宫未想到,你这样快就能变成一个好皇上。但有一事,皇儿要明白。”
见尹后面色肃穆起来,李暄忙道:“请母后教诲!”
尹后见他竟未再分辩本心,心中再受震动。
难怪贾蔷和她在一起时,话里话外总提点,天子非凡人,登基前的七情六欲,包括友情甚至亲情,父子亲情,母子亲情,都会淡漠改变。
人上去了,就怕下来,尤其怕被别人逼下来。
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
连这个先前天家里最有人情味的幼子也不例外。
尹后心中千头万绪,面上不显,缓缓道:“贾蔷需要防备,武英殿那边,同样也放松不得。当日数位军机大臣于御前逼宫,要杀荆朝云一事,你父皇临昏死前都念念不忘,视为奇耻大辱!
毕竟,韩半山那些人,都是他一手简拔而出的。他们对你父皇尚且能够如此,更何况是你?
贾蔷行事虽然不着调,甚至惊世骇俗,当得起大逆不道四个字。
但好在,咱们娘俩儿是清楚他的本心的。
若不是咱们强留他在京守卫咱们娘俩儿,护卫皇城周全,他当时就准备离京的。
所以,且论心不论行。
想当一个好皇帝,不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需要包揽经史子集,但五儿,你一定要用好帝王术,平衡贾蔷和武英殿两边的势力。
不可让贾蔷坐大了,同样也不能叫武英殿那边相权过盛。
本宫的心意,是真想留贾蔷在京五年。为何是五年?
因为韩半山、韩邃庵他们,就只能做满这五年!
五年后,你也必是一个好皇子,好天子了。
到时候,贾蔷和韩彬等同去位。
你正好亲政,做你的宣德大帝!”
听完尹后之言,李暄沉默好一阵后,无奈笑道:“母后,旁人不信,您必是信儿臣的。儿臣真不愿失去贾蔷这个朋友,只要……只要两年后他肯将小琉球交还朝廷,将德林号给朕,再将他手下那支人手散了去……朕以列祖列宗的名义起誓,保他这个郡王,一生富贵无忧!
母后,儿臣这个条件,算是优待了罢?
历朝历代,再没哪个天子能做到这一步。
只要他答应,儿臣顶着个惫赖荒唐的名头,豁出脸去也要保下他这样的臣子……”
尹后秀美轻蹙,道:“五儿,你又不是不知道贾蔷平生之志,就在开海一事。原先你不是答应的,怎么现在……”
李暄苦恼道:“原先他手里没有能调入京中,一下灭掉两营马步精锐京营的德林军,没有小琉球啊。谁知道,他球攮的弄的这样快。若是他在外面搞上十几二十年,弄出眼下的实力,儿臣也不会说甚么。
母后,儿臣不是容不得人。尤其,朕还拿他当兄弟。可是这忘八也太吓人了,出去才一年光景,就弄出这样大的阵仗来。
再给他十年二十年,儿臣都不敢想象,他会变的多强。
母后,儿臣也怕啊……
上回贾蔷和林如海爷俩,同武英殿闹起来,朕就按了下去。
听说今儿那边又闹了起来,都割袍断义了。
韩彬、韩琮他们原先最是厌恨贪官,可李晗闹出那么大的笑话,还有西南的何澄,按二韩的性子,哪里还需要林如海相逼,早早就该发作了。
可是连他们这样刚直的人,眼下都强咽下一口窝囊气,暂且团结一致,防的不就是贾蔷么?
是,贾蔷是想出海。
可他这样能折腾,出海一年就这般模样,出海三年又如何?
出海十年呢?
打小上书房里学的那些话,儿臣记住的不多,就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朕记得明白。
不过母后您放心,不到万不得已,儿臣不会和那球攮的撕破面皮的,总要想个法子,不战屈人兵才好……”
“娘娘!”
这一对天家母子正难得交心之际,却见牧笛从侧门转入,面色有些凝重,唤了声。
尹后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出了不小的事,不过当着李暄的面承奏,想也没甚么不该说的,便眉头蹙了蹙,问道:“何事?”
果不其然,就听牧笛道:“元辅半山公遣人送信过来,说,说辅政大臣林如海,今晚已经乘船出海。”
听闻此言,尹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凤眸震惊!
贾蔷,竟未同她言语半句!
倒是李暄,反倒嘎嘎乐了起来,形容轻松许多,笑道:“母后您瞧瞧,那边其实也在防着咱们嘎!”
笑罢,又啧啧起来,见尹后脸色难看坏了,还劝说起来,道:“母后,您也想开点。都是人之常情,嘿嘿嘿,朕害怕,那忘八蛋也怕来着。林如海那样的当世数一数二的聪明人,也怕来着。看来都差不多嘛!”
尹后看着李暄,缓缓问道:“你准备如何对付贾蔷、林如海师徒二人?”
李暄连连摇头道:“母后,儿臣怎好出手?儿臣甚么都不会做,果真一出手,那才是傻子!此事全是二韩、李晗还有舅舅、叶芸他们去操心的。果然他们觉着相安无事下去就很好,那儿臣也无话可说。凭朕和贾蔷的交情,来日即便他造反,也必不会杀母后和儿臣,这个自信,儿臣还是有的。”说至此,自嘲一笑。
但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那你呢?你胜了后,又如何发作贾蔷?”
尹后轻声问道。
李暄闻言抓了抓脑袋,迟疑了稍许后,乐呵呵道:“算了,这辈子许就这么一个朋友了。果真落朝廷手里,儿臣也无论如何保他一条性命。要不,去了势,进宫和朕作伴如何?嘎嘎嘎!母后,贾蔷还是听您的。有机会的时候,您多和他谈谈。一个臣子,要那么大的势力做甚?还是交出来的好,母后和朕两人,必保他满门富贵!这是儿臣的心里话……”
尹后沉默稍许后,道:“回头见了他……罢了,待日后再说罢。眼下林如海刚走,咱们娘俩儿就急着谋取德林号,吃相太难看。日子还长久,一二年的功夫里,慢慢熬浸罢。”
“母后高明!”
……
李暄去后,尹后看着牧笛,轻声问道:“可查清楚了?尹朝手里那部人手,皇上可是早就接触过,已经接手了?”
牧笛躬身道:“娘娘,奴婢让人悄悄去查问过,管那支人手的内侍是李春雨。这厮,的确早早就认投皇上了,不然皇上想要重组内卫,也不会第一个就来娘娘这里求他。”
尹后闻言嘴角扬起,觉着好笑,防谁,都没防过这个幼子。
却未想到,这个幺儿隐藏的最深。
再者,她那个二弟也真是不靠谱,这样的事,居然会让李暄早早接触到……
忽地,尹后不知想到了甚么,面色隐隐一变,抬眼看向牧笛,沉声问道:“牧笛,当初林如海之女遇刺,马车被焚,之后乘船南下扬州时,又被人伏杀,事后百般查探,都无下场。会不会是……”
牧笛闻言,脸色亦变了变,却是皱眉道:“没道理啊……”
那两场刺杀,一场让皇次子李曜身败名裂,失去了继承大位的希望。
另一场,却是牵连到了大皇子,李景!
也是自那一回后,隆安帝对李景这位嫡长子的信心,消失大半……
若果真如此……
“去查!”
……
“王爷、王妃回来啦!”
荣国府,贾母院门口方向,几个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小丫头子们跳脚拍手欢呼道。
贾母、薛姨妈、贾政、傅秋芳、宝玉并赵姨娘等,都候在抄手游廊下。
大半年未见,一家人分离天南海北,如今终相逢,连贾政面色都隐有期盼。
未几,就见好大一群人说笑着进来。
老远就听凤姐儿在那高声喊道:“哎哟哟,我的老祖宗,可算是家来了!我可想死你了!”
听到这熟悉亲切的声音,贾母等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
贾母亦是高声笑啐道:“天南海北的逛了老大一圈,原以为长进了,没想到还是个泼皮破落户!”
众人大笑,久别的疏离散去大半,一下亲近起来。
贾母仔细的看着步步走来的一众孙女儿孙媳,连连点头赞叹道:“可见出去逛一遭,还是有好处的。这精气神大不相同,比原先更好许多!果然是不同了!”
贾政都忍不住道:“读万卷书,亦不如行万里路。女孩子们能开阔眼界,这份造化世间少有。”
终至跟前,呼啦啦一片人俯身拜下。
鸳鸯许是早得了贾母的嘱托,黛玉刚有动作,就被劝下了。
贾母看着面色讶然的黛玉,笑容满面道:“如今你是郡王王妃,是娘娘了!国礼大于家礼,往后可不兴见礼了。”
黛玉好笑道:“家里还讲这个?若讲这个,原先咱们全家都要给子瑜姐姐见礼,她还是长乐郡主呢,比同郡王例。先前不讲这个,如今也大可不必。不论甚么时候,外祖母仍是外祖母。”
说罢,到底还是福了一礼。
这举动,自然赢得满院人暗暗喝彩。
贵人,到底是贵人。
行礼不行礼的,又何须看在眼里?
这个礼下去,旁人只会愈发尊重黛玉。
“快快快,里面去坐坐。我让人把园子里凸碧山庄收拾利落了,一会儿就摆饭!”
贾母牵过黛玉的手,一迭声吩咐道。
回头又看了凤姐儿的肚子一眼,笑道:“生了?”
凤姐儿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点头道:“生了个哥儿,名唤贾乐,小名平安。”
贾母神情微微有些复杂,不过也没说甚么,问道:“孩子呢?”
凤姐儿笑道:“林妹妹和子瑜让留在小琉球了,说路途遥远,孩子太小,不敢冒险。”
贾母笑了笑,便在一众孙女儿孙媳的围绕下,欢声笑语的进了荣庆堂。
贾蔷在一旁,看着神采飞扬咧着嘴只顾乐的宝玉,低声笑问道:“傻狍子,怎么不问问你媳妇儿哪去了?”
宝玉:“……”
……
PS:今天去机场送母亲回乡,重庆待不下去了,水土不服,思乡甚切。媳妇儿马上又要上班去了,我太难了,快抑郁了……
另外剧情再稍微解释一下,不是翻来覆去,设定是层层递进,危局浸透,和一些主要人物的心理变化。想的是写的牛逼些,深刻些。一波波的压迫感……如今看来也许是贪心了些,也许是笔力差的太多,球囊的没写出味道来,争取能一点点进步吧,都说园子戏外的不大好,所以总是不死心,想进步。
不过这种写法既然不讨喜,就换一下罢,读者是上帝。好在该铺垫的已经够了……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人想找死,皇上你拦不住的
荣国府,荣庆堂上。
贾母执黛玉的手一道上了高台软榻,又挨个仔细看了看贾家姊妹并子瑜、宝钗、宝琴等。
最后奇道:“还短了不少人?兰儿他娘呢?还有宝玉家的怎也没回来……”
黛玉不开口,似笑非笑的看向贾蔷。
贾蔷干咳了声,道:“大婶婶和秦氏在小琉球寻了处观音菩萨的道场,发下宏愿,祈福去了,怕是要一年光景。至于宝玉媳妇……老太太别看我,和我没甚么相干。那位在小琉球上练了一营女兵,不亦乐乎。正好岛上新定,有专门的女子作坊,她那一营女兵正合用,就让她留在小琉球了。”
贾母闻言看向黛玉,黛玉颔首笑道:“确实如此,姜英姐姐如今威风着呢,带着一千余人,结阵放对,听说连那些男兵都不惧。”
听闻此言,贾母、贾政的脸色却难看起来。
国公府的嫡孙媳,带一群女兵和男兵放对,传言出去,宝玉还怎么做人?
黛玉自知失言,不过如今以她的身份地位,却也不需要找补甚么了,她同贾母笑道:“老太太倒也不必多怪,如今小琉球上人最金贵,处处缺人手。如今有全部都是女子工匠的工坊,效用很不错。
不止她们,连我们这些知点文识点墨的,这段时日也都派上用场,抄录些名案卷宗。小琉球现有丁口三四十万,每日还在源源不断的进新人。多亏了姜英姐姐的女营,解决了大难处呢。你老若怪,就怪蔷哥儿罢。谁让他折腾到这个地步……刚才,我爹爹去码头迎我们,上了船就直接南下小琉球了。也是蔷哥儿说那边着实放心不下,托爹爹去照看。”
此言一出,贾母、贾政、薛姨妈等闻言无不面色骇然,连姜英也顾不得了。
林如海是谁?
那是当朝军机宰辅,隆安帝“遗命”辅政托孤大臣!
真正的朝廷巨擘,顶了天的大人物!
居然,跑去小琉球?!
林如海在大燕能主宰亿兆人口的命运,去小琉球能做甚么?
管那三四十万流民?
贾母满是不解的看向贾蔷,这不是在坑老岳父么?
不过贾母到底不全是没见识的老太太,忽地脑子里一亮,脸就白了,看着贾蔷有些哆嗦道:“莫非,还有不大稳妥的事?”
贾政等也都是遭过难的,一听也明白过来。
贾蔷笑着摆手道:“和你们不相干……若是担忧,不若翻过年,送你们去小琉球。”
他可没心思再与贾母等解释一通,太水。
除了让她们日夜担忧惊惧外,也没甚用处。
“呀!还去?”
却是迎春最为吃惊。
贾蔷回头看向她,笑眯眯道:“二姑姑不喜欢那里?”
迎春有些羞赧,也有些压力,轻笑着解释道:“好是好……没家里安宁。”
湘云倒是豪气笑道:“若是家里都搬过去,也不是不行。那里也有安宁的地儿,我们去过!”
贾蔷笑道:“且先好生过年罢,翻了年,二婶婶肯定还是要过去的,孩子在那边。其他的,爱去逛的再去,不爱去的在家也没甚。”
贾母闻言方宽下心来,笑问诸姊妹道:“这次出去,可开了眼了?连我也没见过海是甚么个模样,你们倒比我还长了见识。”
一群女孩子们,开始叽叽喳喳兴奋的说起海边见闻。
甚么海之大,不知几万里啦……
甚么瓦蓝蓝的天上飞海鸟啦……
椰子好喝,贝壳很好看,螃蟹好吃啦……
沙滩踩着很舒服,赶海很有趣,日出很壮观啦……
这一说就停不下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说了小半个时辰。
说到最后,湘云眉飞色舞发宏愿:“明年我还去!日后要是能京里住半年,小琉球住半年,就极好啦!”
黛玉笑道:“怪道你叫云,赶紧上天罢!”
众人哄笑罢,贾蔷乐呵呵道:“日后的事,谁又说的准?不过我听说那边忙的紧,人手着实缺的厉害。主要是缺通文识墨的,女工太多,识字的女管事更少。回头你们在京里顽够了,还是早早过去帮忙才是。
便是不耐和人打交道,帮着教一些小孩子认字也是极大的帮助。也是实在没法子,万事开头难。”
湘云闻言一下得意了,手舞足蹈道:“看罢看罢,我就说行!”
宝钗将她拉扯着坐下,嗔道:“云儿愈发顽皮了!”
宝琴则“阴恻恻”的提醒:“云姐姐,蔷哥哥说的未必作数,可你恶了林姐姐,那必是作不得数的哦。”
“嘎!”
湘云脸上的得意一滞后,转头去央磨起黛玉来:“林姐姐~林姐姐~”
黛玉“嫌弃”的推开后,笑啐道:“少人来疯!”又同贾母道:“时候不早了,该用饭了。”
贾母欢喜的拉着黛玉的手起身道:“好好好!我都欢喜傻了,都忘了。玉儿如今愈发长进了,去小琉球那边,可是管事了?”
黛玉笑道:“我能管甚么事,并没有。”
凤姐儿在一旁叹服道:“到底是宰相千金,读过书的不一般。林妹妹在香江时还好,只管我们这一大家子。到了小琉球,方显出真能为来。好些事,那边都寻她来拿主意。她也必能想出好法子来,将事情办的妥妥当当的。要我说,真算得宰相之才了!”
见贾蔷都看了过来,黛玉红着脸啐道:“少浑说!又不是我一人的功劳,还有子瑜姐姐,宝丫头、三丫头她们一并出主意。”
贾母稀奇道:“前面的大事,你们也能拿主意?”
黛玉摇头道:“还是那些女作坊,那么些女人做事,男管事们也没经历过这些。蔷哥儿定下的规矩又极严,敢叨扰者直接打死。所以他们就传到里面来问话。起初凤丫头出面,后面我们也一并想主意了。也是磕磕碰碰的,遇到了事再想法子化解。”
贾母闻言明白过来,嗔怪贾蔷道:“怪道你让她们还去,你倒会使唤人!”
贾蔷哈了声,也不言语,一家子说说笑笑的往园子里去。
重入大观园,上了后山山脊凸碧山庄。
今日是十六,月儿正圆。
虽晚秋夜风清寒,耐不住诸人归家,兴致高扬,并不怯寒。
站在山脊上,随也只几丈高的小山,此刻却有登高俯视的感觉。
大观园内早已点满了玻璃风灯,星星点点。
天上一轮皓月,山下沁芳湖水中,亦倒映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
倚栏杆观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
微风一过,愈发令人神清气净。
贾蔷寻一角落坐着,看一堂热闹,也不多言,只是微笑。
姊妹们说话问他,他就答应一嘴。
直到尹子瑜坐到他身边,与尹后有七成相似的俏脸上,气韵却截然不同。
见尹子瑜浅笑望着他,贾蔷扬起嘴角,轻声笑道:“路上可累?”
尹子瑜微微摇头,坐船而来,怎会累?
她一双静韵清神的眸眼看着贾蔷,迟疑稍许,还是拿出手抄本,以墨碳笔书道:“爷欲反乎?”
贾蔷笑道:“怎会问这个?”
尹子瑜眸中浮现担忧之色,落笔道:“想不出第二条生路。”
贾蔷摇了摇头,道:“不反黎庶,不叛苍生。”
这八个字,让尹子瑜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方明白过来。
不反黎庶,不叛苍生。
但是,却未说不叛天家和朝廷……
“放心,不会叫你为难的,我心里有数,你还不了解我?且信我罢。”
尹子瑜缓缓颔首,明眸内蒙上的那一层担忧,缓缓散开。
愈是读的书多,愈知今日之险。
不过,既然贾蔷如是说,她信之便是。
“咦,东府大嫂子她们怎没来?”
黛玉同贾母等说了好一起子话,连金陵被抓,半步被救之刺激过往都聊了遍,最后看府上诸人缺了尤氏和尤三姐姊妹,便笑问道。
贾蔷回话道:“送去小琉球了。”
黛玉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眸光满是深意,道:“好端端的,怎送去那边了?”
贾蔷笑道:“我把平康坊七十二家青楼都查抄了,救出清倌人大几百人,多是知文通墨的,另外还有丫鬟之流二三千。这些人里,尤其是识字的那一批,都是极好的录事文员。可要大用前,得洗脱身上的风尘气。尤三姐性子刚烈桀骜,最适合教训那些人。我就托付了她,去管教那些人,再送去工坊吃半年苦,也就差不多了。回头你们再去小琉球,手下就有能用的人了。”
黛玉好笑道:“你也是想绝了,甚么样的人都敢用,也不怕外面人啐你。”
贾蔷呵呵笑道:“如我这般当世英雄,自然是誉满天下,谤满天下。罢了,随他们去罢。”
看着周身灵秀气息的黛玉,如一泓秋水所化,贾蔷目光渐渐炙热。
黛玉不动声色的白了他一眼,身子也有些发热,赶紧不理他了。
好在这时凤姐儿带着林之孝家的,引着一众婆子丫头,提着食盒进来开始摆饭。
此时已是二更时分,风清月朗,上下如银。
大半年光景,贾母还是头一回吃上一顿团圆饭,胃口大好,多用了一碗。
待饭罢,已是子时,贾母同黛玉等道:“早二日就叫人将园子都拾掇出来,晾晒的晾晒,熏香的熏香。今晚你们也别回东府了,就在这歇下罢。”
黛玉等笑着应下后,贾母、薛姨妈并贾政等就先告去了。
宝玉虽一万个不想走,可眼下他都成亲了,自然留不下。
好在看到贾蔷也要回,心里受用了些。
只是他自然不知道,贾蔷不是一个人回,而是同黛玉、子瑜一道折返宁安堂……
三人有太多的话要说……
……
翌日清晨。
宁安堂,内堂。
一张黄花梨十柱拔步花卉床上悬着的天青织金帐无风自鼓,一阵阵浅浅的翠鸟娇啼不断传出。
直到最后一阵疾风骤雨,啼鸟悲鸣数息方止。
好一阵后,终于,贾蔷赤着身子下了床榻,一脸的神清气爽,志得意满。
候在湖光山色屏风后的紫鹃和南烛听闻动静后,都赤红着脸进来,紫鹃服侍贾蔷更衣,南烛服侍尹子瑜穿衣。
至于黛玉……她不急,还要睡一场回笼觉。
踩在金丝锦织珊瑚地毯上穿戴齐整后,贾蔷就着一只莲瓣纹鸡心小碗吃了盏茶,回头与螓首埋在锦被里不肯抬头的黛玉打了声招呼道:“妹妹且在家休息,我和子瑜进宫了,争取早去早回。”
黛玉也不起身,只在锦被里“唔”了声,算是知道了。
昨晚聊的太久,又被这混蛋给得逞了……
贾蔷嘿嘿一笑,与同样俏脸晕红的子瑜一道出了门,用了点早饭后,一道进了皇城。
……
九华宫,西凤殿。
尹后满面爱怜,喜之不尽的握着子瑜的手不放开,坐于凤榻上,看了又看。
待看到她满面红润时,自然知道昨晚发生了甚么。
看贾蔷时不动声色的白了眼,随后拉着子瑜问了好些话。
殿下,李暄看着贾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贾蔷瞥他两眼,莫名其妙道:“瞪我做甚么?”
李暄生生气笑,咬牙骂道:“好球攮的!还有脸子问朕?来来来,你给爷说说,你先生,朕的顾命大臣,军机处大学士,哪去了?!”
听闻此言,高台凤榻上的尹后都侧目看了过来。
贾蔷呵呵笑着解释道:“此事当真是臣先生临时起意,昨晚上臣都未想到他会来码头迎接,还只乘了一顶小轿,就带了四个长随。听说他现在要走,连臣都大吃一惊。问明白后,才知道竟是因为和韩彬等割袍断义了。因为韩彬他们一伙子,分明都查明了何澄、李晗干的那些忘八事,居然要压下去。啧啧啧,这和景初旧臣有分别么?臣先生何等风骨之人,一气之下,就挂冠而去了。不过毕竟受天家恩重,此次南下,也不全为了置气,还要督导明岁灾粮赈济之事。”
李暄闻言咧了咧嘴角,笑骂道:“你就扯你的淡罢!算了,你们师徒和武英殿斗法,朕也插不上手,到底还没亲政。
不过你下手的时候轻些,别把他们折腾毁了。尤其是西南那边,何澄在那边干了不少年,换个人去怕是更麻烦,你且容他一阵。
说来也是头疼,要是不当这个皇上就好了,咱俩还能一起和他们过过招,狠狠拾掇他们。
如今,反倒不好出手了。”
贾蔷闻言连连摇头道:“皇上多虑了,臣下甚么手?臣素来规矩本分。”
李暄差点没笑死,道:“你还规矩本分?随你罢。对了,有一事知与你。李晗今日一早上了一本,还是轮换京营和九边军镇的事。他要将丰台大营和西山锐健营一并调出京畿,调边军入神京……不过母后没准,朕也觉得不妥。你以为呢?”
贾蔷呵呵笑道:“皇上,下回他再弄这些动作,你和太后娘娘千万别拦着。人想找死,皇上虽为帝王贵胄,也拦他不住的。”
李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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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反击
“贾蔷,你说甚么?”
李暄楞了片刻后,看着贾蔷眨眼问道。
贾蔷也眨了眨眼,道:“臣说,娘娘和皇上下回莫再拦着他了,人想作死,您二位虽为至尊,也拦不住的。”
李暄又无语了半晌后,咬牙骂道:“你们球攮的都有能为!一个个都比爷厉害!”
凤榻上,近乎两张相同的脸,一张面色淡然,一张隐带忧色。
贾蔷先与尹子瑜一个宽慰的眼神后,哈哈笑道:“没有的事,李子升这样做,不是他真敢这样做,就是想看看,太后和皇上是甚么样的态度。
昨儿臣先生离去,他就来这一出,他这是在揣测圣心是否暴怒,生出忌惮乃至铲除臣这类权奸的心来,看看太后和皇上是不是还被我这个佞幸给迷惑着。
其实娘娘和皇上若果真应下了,二韩那边也会拦下,不会让他作死。
啧,以臣子试君,其心可诛!
不给他一个教训,他李子升还真以为他权倾朝野,封疆总督都要巴结着给他献夷女呢。
怎样,皇上要不要继续护着他?”
“护个屁!”
李暄闻言一张脸黑红,恼火道:“随你怎么都好,直接打死拉倒!”
不过骂完又气呼呼道:“你想怎么打死都成,别扯夷女的事。他李子升臭不要脸,朕和朝廷还要呢!”
贾蔷惋惜道:“皇上和太后都驳回去了,还怎么打死……李子升目前还得留着,兵部的事千头万绪,国有战事,李子升品性德行不佳,但的确是太上皇简拔起来的干臣,能力强悍……”这会儿杀了李晗,兵部的事绝对要赖到他身上。
李暄这个忘八蛋怕就等着他出手。
也不怕他插手兵权,因为没甚可插手的。
余下所要做的,就是繁琐的部务,主要是辎重粮草和边关将士的棉衣棉鞋等。
贾蔷这会儿可不愿接手这个“烂摊子”……
最重要的是,他要替德林号和小琉球,尽可能多的争取稳健壮大的时间。
不过听闻他依旧以国事为重,尹后眼眸微微眯起,眸光中神采动人。
李暄也变了变面色,有些拧巴着脸看贾蔷道:“朕还以为,你想直接弄死李晗呢。贾蔷,说真的,你果真下了狠心要弄死他,朕不会拦你的。李晗根子都烂了,朕都不想再忍他了。你倒成了好性子……”
贾蔷笑了笑,狗屁好性子。
见贾蔷自嘲的笑了笑,一脸相忍为国的苦涩模样,李暄眼角都抽动了下,他拍了拍贾蔷的肩头,问道:“你准备如何给他一个教训?你只管去办,朕给你兜着!
咦,要不你认朕当义父,做个干殿下如何?以后他们就再不敢欺负你了!嘎嘎嘎!”
“……”
贾蔷看着眼前这个被他自己的“幽默”打动,笑的前仰后合的二货,目光转向高台凤榻,在尹后、子瑜两张几乎无二样的脸上掠过,见尹后凤眸中含有嗔责警告之意后,心里满足的笑了笑,道:“李子升掌兵部事,这二年来,在兵部大肆安插党羽,甚至将手伸至京营、九边军镇和外省驻军大营。他确实能力了得,不过二年光景就布下一张网来。只可惜,到底心焦了些。
这样仓促奔投他的人,有几个好东西?就臣所知,那些人克扣军饷、奴役士卒乃至盗卖军械的事层出不穷,且证据确凿。而买卖武官官位,更成了一大块肥肉。对了!李子升虽然没收银子,他大儿子忙着寻夷女开青楼,却收了不少。关键是他二子,那小子真是个人才,坐庄抽水,当幕后老大……
皇上,你若是不护着,臣可要出手了。这一回,非将他拔成了脱毛鸡不可!”
李暄闻言,咬牙笑骂道:“爷就说你小子怎么可能转性了……贾蔷,你这虽未杀人,可诛心更狠啊。李晗非被你这一家伙打击颓败了不可。
朕护甚么?只要证据确凿,你现在就可以动手!
一群贼忘八,对阵景初旧臣时一个个喊打喊杀,骂人家卖官鬻爵。如今他们上位了,倒比景初旧臣还狠。只要不耽搁西北、西南两处兵事,其他的随你处置就是。
那起子,真当天家成了摆设了!”
一直作壁上观的尹后忽然开口淡淡道:“皇上说的在理,也要给那边儿提个醒,莫要太过分恣意了些。为了私怨,连调离丰台大营和西山锐健营的话也敢说。
贾蔷,此事关键要证据确凿,经得起查验,让人说不出话来。再者要快,速战速决。”
贾蔷点点头,对凤榻不远处躬身侍立的牧笛道:“小牧子,帮我传个话出去,就两个字,动手。”
牧笛:“……”
李暄在一旁已经咧着嘴快笑抽过去了,小牧子!!
尹后和尹子瑜也抿嘴浅笑,形容无二。
贾蔷与尹子瑜悄悄挤了下眼,惹得她目光娇嗔一下。
一旁处,尹后似笑非笑的看了贾蔷一眼,很会哄女人嘛……
牧笛则顶着一张懵然的白脸出去……
他虽才三十出头,可却是满皇城内侍的老祖宗了。
被人叫一声“小牧子”,还是头一回。
……
武英殿,东阁。
李晗正面色凝重的与韩彬商议兵事。
虽然听起来西南糜烂很是骇人,实则远不及西北严重。
便是最强硬的邓横寨,也不过千余兵马。
大小土司四散开来,只是借地利起事。
何澄上报朝廷,与其说是在求援,不如说是在诉苦,以示西南艰难,顺便要些钱粮,待平叛后再表功。
只可惜他未想到,西南土司里发生的事,朝廷居然会有人知道,顽脱了……
“西南事何毅庵必能干净利落的抹平,不足为虑。调山东大营的兵马,也是为了驱散危险。山东就在北直隶,距离京畿太近。可恨山东提督谢鲸,身为定城侯,世袭一等子,如此皇恩浩荡,竟然也自甘堕落从逆!不将山东大营肢解分散,京畿难安!不过……”
李晗面带煞气的挥手说道,只是话末,语气却又是一变。
韩彬淡淡道:“不过甚么?”
李晗道:“也不可操之过急,西北那边打了几个折子上来,要厚棉甲,厚棉布。今岁甘肃镇干冷异常,因冻寒而殁的士兵,比往年多了不少。棉布采买,进展的有些慢……”
韩彬闻言,皱眉道:“户部先前不是库存了不少存货么?怎会缺少棉布?”
李晗苦笑道:“半山公,如今户部哪里还能存得下东西?但凡有些家底儿,都运往灾区发给百姓了。若非如此,这样百年难见的大旱,怎会只死那么点人?林如海行事霸道,为了赈灾搏虚名,京城六大布号的布,除了京城百姓的余量外,都叫他买光买尽了。眼下陡起兵事,朝廷便是有银子,都没地儿去买布。”
韩彬摇头道:“此事武英殿不好插手,即便舍下面皮来让那位去啐,也无济于事,还是请皇上出面罢……”
言至此,韩彬面色忽地变得极其复杂,道:“子升,以后莫要再以国贼之名称呼林如海师徒了。只是理念不同罢,林如海为贾蔷所言海外盛景所迷,他相信开拓海外之地,能解王朝三百年之厄。我们却以为,只要不断深化新法,便能解决此难。海外之领,近乎无稽之谈。但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大燕社稷。唯一的担忧,只是贾蔷的德林号强的太过。眼下一二年内,灾情和边戎不断,不要再掀起内斗。今日上书一事,就十分冒失。一旦贾蔷得知后反击……”
“他敢!”
李晗怒道:“调换京畿军营,原是本阁分内差事,他敢……”
话音未落,就见一军机处行走急急进来,同李晗道:“李相,不好了!”
“甚么事,慌慌张张。元辅当面,成何体统?”
李晗斥责道。
他手下这名行走却顾不得许多,道:“李相,绣衣卫突然出动,于兵部抓捕了兵部右侍郎,三位郎中,六位。另外,武选清吏司和库部清吏司也被查抄了,连武官升迁的卷宗和库部账簿都抄了去……”
李晗脸色铁青下来,回头看着韩彬怒道:“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元辅,你看看这个权奸,跋扈到甚么地步!”
韩彬闻言,面色却十分淡漠,缓缓道:“你调京畿兵马,轮换山东兵马,是分内事。他为绣衣卫指挥使,查抄奸佞不法事,难道不是分内事么?”
李晗闻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半山公,兵部诸官,怎会是奸佞不法事?”
韩彬叹息一声,道:“这两天,查何毅庵之余,老夫还让人打听了下兵部的情况。虽还不至于如景初年间那般一塌糊涂,但又能好到哪去?子升,贾蔷现在敢动手,除了是还击外,也代表了天家的意志。若无太后和皇上点头答允,他会这样做么?
都熬到了这个位置,好些事你并非想不到,只是不愿去想。只觉得如今大权在握,待将贾蔷兵马驱逐出京城,十二团营握在手中,便谁也不放在眼里……
如今你当明白,为何天家不肯让贾蔷离去了罢?”
李晗:“……”
然而坏消息仍未尽,又过不到一刻钟,李府管家被引入宫中,一见面就哭道:“老爷不好了!锐大爷和钰大爷被绣衣卫的人抓走了!”
李晗:“……”
这一刻,他突然冷静了下来。
……
午膳罢。
贾蔷一边懒散的倚坐在椅子上,一边同李暄笑道:“前儿得了回信儿,安南、暹罗那边也渐渐不素净了。咱们买了太多的粮食,多的叫他们有些吃不消了。分明收成不错,粮价却节节上升。好些百姓吃不起饭,情绪很坏。那边儿传信回来,说怕出事。”
李暄闻言转过头来,问道:“那怎么办?把你的德林军调过去镇压?”
贾蔷笑道:“镇压个啥?眼下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再者,在那边已经租了足够的土地,明岁直接自己栽种粮食。
另外,既然他们养不起,那就由臣来养。小琉球那边到处是荒地等着开垦,也能做到一年三熟。织造女工更是奇缺,所以就从那边招工……
当然,他们那边是当人口买卖。一个十六七的女孩子,不过二两银子。德林号准备五年内拿出两百万两银子,从那边招女工。一来解决用工难的问题,二来缓解安南、暹罗等国的压力,第三嘛,给小琉球的男人寻个婆娘。”
尹后在上面与尹子瑜听着,至此笑道:“贾蔷,一个小琉球能养民几何?你从大燕昼夜不停的往那边迁人,还不够?”
贾蔷摇头道:“迁不了多久了,军机处为了打压臣,最多一年后,就开始动手脚。不给拉倒,他们愿意关门就关门罢。如葡里亚、尼德兰等西夷番国,人口也不过二三百万罢了。臣在小琉球使子民繁衍生息上十年,总有五百万之数,而后对外开海。人口不足,就少占点地儿。争取三十年后,能占据三到五块地盘。再用三十年来发展……唉,这辈子估计也就能开个头。后续之业到底如何,能不能继续向外与西夷争锋大海,就看后世子弟争不争气了。”
尹后还从未听说过贾蔷如此意气消极的话,奇笑道:“你今儿怎么还谦逊起来了?不想着占尽天下膏腴之土了?”
贾蔷落寞摇头道:“没人口啊,精穷。若朝廷上下齐心,以举国之力对外,那还有可能。只是这种事又绝不会发生,不管军机处换谁,首当其冲的,都是安民定邦,而不会再对外开拓。也好,不能说对错,各有其志罢,两相无事就好。
就怕连这点都做不到,令人烦忧。”
李暄闻言眉头挑了挑,双手抱在脑袋上,使劲抓了抓,之后叹息一声同贾蔷道:“朕还未亲政,说话做不得数。即便亲政了,估计也说服不了那些宰辅大臣们。廷杖他们罢,母后估计也不会答应。贾蔷,你如今大了,还是得靠你自己。”
贾蔷哈哈一笑,上面尹后心里默然稍许后,忽看着贾蔷笑道:“贾蔷,你如今到底有几双儿女了?”
贾蔷“唔”了声,随即在李暄瞠目结舌下,掰起手指数了起来。
等看到贾蔷数满一只手不够用,另一只手也一根一根竖起来时,李暄又嫉又羡,骂道:“你是头猪啊!这才一年光景!!”骂罢又不甘心请教道:“怎么做到的?”
他到现在为止,也只一个闺女。
当初几个房里人和妾室有怀上过,但多不明不白的流了。
这种事在当下这世道原不算稀奇,天家子嗣艰难也不是哪一朝的事,历代皆如此。
再加上,内眷皆由邱氏所掌,他几乎没过问过。
后来手里有了些可用之人后才发觉,邱氏在其中动过手脚。
虽恨极,却也无法挽回。
这一年来,他倒是常常耕耘着,可却奇怪,一个有动静的都没有……
贾蔷闻言,呵呵笑了笑,往高台凤榻上看了眼后,眉尖扬了扬,道:“天赋异禀罢,抱歉,这种事教不得皇上。”
“天赋异禀”四字一出,尹子瑜就红了脸。
尹后也咬牙啐道:“两个混帐东西!”
“主子,元辅韩大人在养心殿,等着主子爷呢。”
陆丰悄然入内,与李暄说道。
“说甚么事了没有?没见朕正在忙着么?”
李暄也难得偷懒一天,这会儿不耐烦的问道。
你忙个锤子哦!
陆丰赔笑道:“绣衣卫突然入兵部抓人,人心惶惶。另外李相爷的两个公子也被抓入诏狱了,许是因为此事。”
李暄闻言看了贾蔷一眼,叹息了声道:“走罢,都是你惹出来的混帐事!”
贾蔷“啧”了声,道:“臣要去了,皇上怕是更为难,还是不去的好。”
李暄炸毛道:“你不去,朕同他们怎么说?”
贾蔷呵呵笑道:“就拿还未亲政说呗,有事让他们自来寻太后做主。臣先去一趟绣衣卫诏狱,将他们的口供按压都备好。争取没一桩冤案就是……尤其是,李子升那两忘八儿子!”
李暄笑骂道:“成!就看你们怎么斗,朕一天到晚无趣,就指着你们这些勾心斗角解闷呢。”
贾蔷不搭理,问尹子瑜道:“跟我一道回家,还是回头再来接你?”
尹子瑜抿嘴浅笑,一旁尹后道:“今晚子瑜与本宫一道安歇,你自忙你的去罢,明日再来接人。”
贾蔷无奈笑道:“明儿要送去朱朝街,回家怕是要到月底了。”
尹后责备他道:“原就没住对月,急糙糙的被你带着南下了。如今不过多住几天,你也不许?”
贾蔷叫屈道:“何来这样的事?早几百年就同子瑜说过,甚么时候想回朱朝街,让人架了马车抬腿就回便是。回自己家,还要谁允许?臣家没这个道理。”
尹后闻言笑道:“也不知是该夸你好,还是该说你好。你家里哪里还有甚么道理?一个帮派小妾掌着一群乱七八糟的人为你打打杀杀,南边儿还有一个海匪小妾替你掌着德林军征战四海。子瑜说你那小琉球岛上,工坊里也尽是女子,还专门立一女营?子瑜还是总掌女郎中?贾蔷,本宫怎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指着女人吃饭的?”
贾蔷哈哈大笑道:“娘娘,这又如何?不寒碜!”
说罢,和不断嘲讽他的李暄一道笑着离去。
……
第一千零七十章 无地自容
绣衣卫,北镇抚司。
诏狱入口处的庭院内。
虽是秋寒日,好在今日阳光正暖。
庭院内设一几一椅,贾蔷一身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坐在那一手置于几上,曲起清秀的手指,轻叩几面。
目光却看向镇抚司上空盘旋的几只鸽子,和天上的几朵白云。
阳光暖煦……
若是在寻常庭院内,一个俊美年轻人这般姿态,着实赏心悦目的美。
可在臭名昭著的北镇抚司内,尤其是在绣衣卫内部名声都极恶的诏狱前,这一幕,就让人看着不寒而栗了。
“带上来!”
一个绣衣卫百户自门口往内喝了声后,未几,就见数名校尉,押着两个面色惨白的年轻人出来。
“这衣衫倒还是整洁,都将此处比作阎王殿,你们空负牛鬼神蛇之名,实在冤屈。”
贾蔷看了眼两个面带怨恨惊惧之色的年轻人,哂然笑道。
绣衣卫千户张程赔笑道:“让王爷见笑了,方才只顾着张罗小鱼小虾,这会儿才轮到他二人。”
贾蔷并未言语,只微微颔首,张程会意,转过头直起腰身来,一张脸从满面堆笑,几乎一瞬间变的阴鸷起来,双目森然的看着李晗的两个儿子,狠声道:“来啊!先上铁钎!”
话音刚落,一个身形有些佝偻,头发凌乱,一张脸如枯树皮一般的老狱卒小心翼翼的捧着一把尺许长短暗红色的铁钎子进前。
规矩的在十步之外,给贾蔷磕了个头后,走到李晗二子李锐、李钰跟前,浑浊的老眼打量着两人,忽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嘴糟烂黄牙。
李锐、李钰二人何曾经历过这样的事,二人面色惨白,李锐居长,这会儿鼓足勇气,同贾蔷喊话道:“平海王,便是我等有罪,也不该由绣衣卫出面。而且,而且……刑不上大夫!我有功名在身,岂能……岂能……啊!!”
话没说完,忽地骇然惊叫一声。
原来那老狱卒居然抽出一个铁钎子,在他脸上比划了起来,散发着恶臭味的嘴巴里还念念有词道:“从这里扎进去,能穿透,不耽搁说话。不过,这头皮好哇!从头皮上扎进去一根,能把整个人都担起来,至少能担住一盏茶的功夫,头皮才会裂开……”
李锐脸上已经没有人色了,一旁李钰更是崩溃大哭起来,裤裆里一股股热流喷下,没一会儿湿了地面。
贾蔷让一旁书吏给二人各送上了一份文书,上面写着二人的各般罪状,每一条后面都备注着“证据确凿”四个字。
两人不是废物点心,都是有些想法的。
一看眼前的这份文书,就知道贾蔷是为了整倒他们老子。
李钰年岁小不敢言语,李锐哆哆嗦嗦道:“平海王若是想和家父计较,何必牵扯到晚辈身上,岂不怕世上说王爷不够磊落,祸及家眷?”
贾蔷闻言笑了笑,道:“你老子三番两次派人去截我贾家内眷,只是每一回都不成功罢。再者,丁是丁,卯是卯。认罪文书上哪一条是冤枉你的,你指出来,本王现在就给你做主。”
李锐吭吭哧哧说不上来,只道:“王爷何必赶尽杀绝,这些事在别的高门子弟身上也算事?天下又岂止我一个?”
“是啊,天下又岂止你一个……”
贾蔷侧脸过去,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道:“这就是当初,本王竭尽全力韩半山和你老子他们,大行新政之由。原想着,扫清景初旧臣,这世道就能干净些。如尔等这些仗着高门子弟,就大肆收受贿赂,当官场掮客,卖官鬻爵的事会杜绝。如今看来,本王还是太天真了些。刚杀尽穿红的,又换上了你们这些挂绿的,一类货色。那本王与先生当初披荆斩棘,又所为何事?
罢了,杀是杀不尽的……”
他看向身边人,道:“也别与他们上大刑了,面上烙印,流放小琉球,于矿上劳作去罢。干个十年八年,若不死,倒可给他们重返神京的机会。”
在此地他一言出,便是天宪出。
话音落,立刻就有人寻来火盆,将烙铁烧的滚烫发红,而后由校尉按住歇斯底里挣扎的二李,于额头面上,一人烫了一个永生永世都洗不去的烙印。
这个烙印,哪里只是烙在李锐、李钰面上的,分明是烙在李晗脸上的。
就是不知得闻此事后,李晗会怎么做。
“不必遮拦着,以囚车押赴码头,直接送往小琉球。余者签字按压后,皆以此法类之。”
贾蔷声音温和的吩咐下去。
说罢,不再理会此事,而是转头问千户张程道:“家眷妻儿都送去小琉球了?”
张程忙赔笑道:“都走了,弟兄们的老小,也都按着批次,乘运粮船南下了。小的多谢王爷挂念!”
贾蔷微微摇头道:“说来,也是受本王的牵连,这般年岁,还背井离乡。本王能保证的,就是他们在小琉球居有其屋,种有其地,一生衣食无忧。”
九月初八回京后,绣衣卫对非青鸢出身的番卫进行了大清洗,随即又对中车府进行了全城大屠杀。
因此两点,将来天家和朝廷绝饶不过他们。
他们也自知,所以甘愿将家小都送去平安地。
当然,也有一重当人质的意思……
张程笑道:“这世道,能过上这样日子的人,一万个里面也数不出两手之数来。不过王爷,有个别老人,因祖坟埋在这边,或是老伴儿埋在这里,所以着实不愿走,小的们也没强迫。这些人将来就算遭了难,也不会怨咱们。”
贾蔷闻言,眉尖一扬,道:“这样的人,多么?”
张程忙道:“不多不多,也就二十来个。其他的,多还讲道理。”
贾蔷想了想后,道:“多派些弟兄,在这二十余老人家周遭保护好。本王料定,早晚会有人来掳人迫害。人数太多的话,咱们没法子,着实保护不过来。只二十余,那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既然能办到,就不要让他们受伤害。他们是自己弟兄的老人,也是咱们的老人。照顾稳妥了,一应花费嚼用,由本王来出。”
安排妥当后,他起身在诸校尉崇拜感激的目光下离了诏狱,在一众王府亲卫和绣衣卫缇骑的护卫下,折返宁荣街。
……
大明宫,养心殿。
看着疾声厉色唾沫星子漫天飞的李晗,李暄脸有些发黑,倒不是因为李晗跳脚骂街,而是因为他发现,球攮的他居然和李晗都是“日”字辈!
这忘八肏的,就不能换个名儿?
膈应人!
“皇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贾蔷那个绣衣卫指挥使就是他践踏王法,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的根底!他敢以此屠戮异己,大肆诛杀忠臣,皇上,绣衣卫乃天子亲军,他这是在败坏天子英明!”
被这一阵咆哮震的耳朵疼,李暄唉声叹气道:“朕都说了几百回了,李师傅,朕又没亲政,你同朕说这些有何用?要不你去九华宫,同太后去喊喊试试?”
李晗闻言差点气炸了,方才李暄说的明白,传了太后懿旨,说贾蔷奉了太后之意行动。
这会儿再去说话,有甚么用?
见李晗终于憋住了,李暄笑呵呵道:“李师傅放心,有朕在,保管牵连不到爱卿身上。”
李晗内吐血,咬牙道:“皇上,贾蔷为了打击报复臣,已经将臣二子抓住诏狱!”
李暄拍着胸口道:“就到此为止,朕会同贾蔷说明白的。差不多就行了,凡事当以国事为重。即便意见不同,也该相忍为国不是?早上母后对您上折子时就这么说,中午时对贾蔷也这么说。李师傅你为国操持,没功夫管教家中子弟,不可苛刻太甚。”
听完这番话后,李晗虽然心中仍有暴怒,但却踏实了许多。
至少,这件事不会牵扯太广。
另一侧,韩彬垂着的眼帘内,一抹森然光泽闪过。
待大旱平息,边戎安定后,李子升绝留不得。
堕落的,太快了。
“皇上,有一事,还要请皇上出面……”
抬起眼帘,仿佛对方才事毫无所知,韩彬说起了军中缺布一事,最后道:“如今都中不过清寒,而西北业已下雪多时。棉被、棉衣、棉鞋不足,终究是棉布不足,将会造成军中极大的不稳定。都中已经无布可买了,不然都中百姓就要遭殃。其他各省份也差不离儿,数年大旱,让民间也不充裕。唯有德林号,应该还有不少布匹。臣等与贾蔷关系僵硬,不好开口。此事还需劳烦皇上……”
李暄闻言,扯了扯嘴角道:“大燕地大物博,居然到了连几匹棉布都只能指望德林号的地步?这叫甚么事?!”
韩彬愧然,不过他还未开口,李晗就道:“皇上,原本户部应该备有足够的布帛,理应能够应不时之需。只是林如海将这些布帛全部送往别处,连都中各布号的余布,也以极低廉的价格收上来送走。如今朝廷需要用布,各布号无布,就只能买德林号的布了。”
这话,说的端的歹毒。
也不等李暄开口,韩彬就摆手道:“林如海不至于如此下作,将布帛送去灾区,是为了赈济灾民。如此大旱,没多少人因为冻饿而死,朝廷功德无量,林如海功不可没。就老夫所知,德林号所出布帛,比其他各大布号加起来还多两倍。价钱,也是一样极低。就事论事,没必要栽赃于人。皇上,此事就劳烦皇上了。”
李暄点了点头,道:“半山公到底是半山公,磊落光明。成,此事就交给朕。贾蔷敢不给,朕亲自去他家库房里扛去!”
李晗臊的满面涨红,几无地自容。
韩彬与李暄躬身一礼后,二人退下。
……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相谐
“元辅,为何替奸逆说话?”
回至武英殿,李晗意难平,十分不解的问韩彬道,语气生冷。
韩彬沉默稍许后,淡淡道:“子升,至少在明年旱情缓解前,老夫不愿再看到任何冲突。朝廷没有多余的精力在这个时候撕破脸。”
李晗大怒道:“可是那奸逆刚刚血洗了兵部,更将仆的二子抓走,现在生死未卜!元辅,现在你叫仆退让,与那奸贼不撕破脸?”
韩彬忽地抬起头来,看着李晗声音深沉如山岳,一字一句道:“子升,你扪心自问,你二子有没有问题,兵部那些官员,有没有问题?身为儒家子弟,无论何时,都莫要忘了三省己身。尤其是到了这个地步,修德,修身,比能力更重要!
此事到此为止,既然你担忧二子,那就且回家安顿好家事再来罢。兵部的事,暂且交由……”
未等他说完,李晗面色剧变,竟跪地叩首道:“半山公!!仆亦为社稷思量也!既然半山公以为李锐李钰有罪,那就待朝廷定罪就是。眼下西北兵戈未止,西南糜烂未平,仆此时退去,一世之名尽毁也!仆,虽死不能甘心!”
这时尹褚从外进来,叹息一声劝道:“元辅,李大人也是关心则乱,人之常情嘛。如今诸事繁杂,离了他这个干才,许多事都要一团糟。关键是西北方向,每日里兵部公文起码有三尺高,许多大事没有一个熟悉的来拿主意,怕是要出大乱子的。且与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罢……”
李晗感激的看了尹褚一眼,眼下六部中,原当以户部最重。
但林如海自毁前程,南下小琉球,也就不必多说甚么了。
接下来,就是因西北、西南兵事,而气势大盛的兵部。
再加上李晗身为军机大学士,对一应军国大事皆有话语权,如今军机处五位宰相中,除韩彬总领全局外,数李晗权势最炙。
且,等到他借轮调京营和九边边军轮戍之机,将十二团营换个遍,乃至将丰台大营和西山锐健营都插手后,其权势之盛,未必下于韩彬。
这个时候,他又怎舍得撒手?
“半山公,仆保证,只要证据确凿,果真那两个孽畜犯下死罪,仆绝不多言半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更何况仆之逆子?”
韩彬见尹褚有力保之势,轻声一叹后,道:“且记住,以国事为重!”
说罢,埋头案牍中。
李晗、尹褚告退。
……
“承愿,数次承你的情,虽然相识不久,却是倾盖如故。相比之下,有些人着实让老夫寒心呐!”
出了东阁,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行去,李晗感慨万分的说道。
尹褚微笑道:“哪里话!李相才干出众,乃当世不可多得的能臣!至于家中小事……大丈夫纵横天下,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这是为社稷故,朝廷理应多宽容些。贾蔷那边李相不必多担忧,别的不敢多说,保两位公子无恙,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仆还是能办得到的。”
李晗闻言登时一震,忙道:“承愿,就老夫所观之,那奸佞对你,似乎并不算……”
尹褚摇头道:“打一开始,仆就不愿意尹家与此类结亲,只是……唉。不过也好,仆虽出面不得,却还有家中老太太。她老人家出面,太后和皇上都要承三分情面,更何况彼辈?”
李晗自知人情欠大了,连忙作揖,可还未等他开口,就见手下行走急急走来,面色十分难看,道:“相爷不好了,两位公子和诸位被拿走的大人,面上皆被刺下烙印,坐囚车被押赴出城……”
听闻此言连尹褚都吓了一跳,以为贾蔷要大开杀戒。
好在,就听那行走喘了口气后继续道:“被送上了船,直接南下发配小琉球了。”
李晗闻言,面色陡然涨红,眼前一阵发黑,刚一张嘴,竟呕出一口血来。
刺印!
发配!
他堂堂一国宰辅之子,竟都成了贼配军!
而且,还被发配至小琉球!
好个歹毒的奸佞!
他李晗,岂不成了千古笑柄?
“李相暂且宽心,此事仆尽快去周旋。只要令郎性命无忧,早晚必招回!”
……
九华宫,西凤殿。
尹后拿着手抄纸笺看了眼后,眼角含笑道:“竟是你拦下了贾蔷的子嗣回京?都道女儿外向,没想到,连我家子瑜也如此。”
尹子瑜俏脸飞红,不过并无甚娇羞不依的眼神,眸光依旧澄清宁静,落笔书道:“因为我知道,他断无反意。”
尹后好笑道:“这种事,他会同你说?”
尹子瑜沉吟稍许,落笔道:“外人都道他心狠手辣,杀人抄家无数。可我细细观之,却以为他所杀者皆坏人,皆强人。对百姓,对贫弱之人,乃至对一些世人践踏的青楼女子,他都十分怜爱敬重。
他的强硬只对仗势欺人者,对黎庶百姓,他有极深的感情。尽管,我也不大明白,这份情感因何而起。
姑姑,在我心里,他是天下第一善良的人。
而一旦造反,势力生灵涂炭,普通百姓死伤最惨。
所以我能断言,王爷必不会谋反。”
尹后闻言笑道:“他不会反,本宫也知道。可难道本宫和你五哥会害他?你信得过他,信不过天家?”
尹子瑜笑而不语。
尹后见之愈发笑的开心,道:“果然了不得了,倒比信我还更信些,你能这样也好,不作难。不过你也不必多心,贾蔷那小混帐,贼心机敏。他回京了,却将林如海打发去了小琉球。师徒二人,不肯同时在京。对天家和朝廷的防范,也称得上小心谨慎了。
倒也没甚么不好,想谋他的人,的确不少,有些还很危险。只是本宫料想,他应该知道那些危险来自何方,并有对策。
咱们娘们儿们,终只是内眷,外面的事心有余而力不足。选择了那个男人,就只能信他。
说起来,这回南下,贾蔷房里那么些个有了身子,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不过一年光景,生下来的没生下的,孩子都快十个了。
子瑜,你怎还未见动静?”
尹子瑜闻言,俏脸登时涨红,摇了摇头。
尹后凤眸闪动,拉着尹子瑜的手小声问道:“你们小俩口,闺帏生活可还相谐?贾蔷那个混帐,有没有欺负你?”
尹子瑜螓首低下,又摇了摇头,这等话,她怎么回应?
落笔就是虎狼之词!
总不能告诉尹后,贾蔷看着清秀单薄,实有野牛之力……
尹后爱怜的抚着尹子瑜的鬓角,笑道:“这些话原该你娘和老太太她们来问,只是你成亲后,也没在家住过对月,好些事来不及问。你也大了,这些事不必害羞。内玮生活过的相谐些,小两口才能愈过愈亲近,日子过的也滋润些。若是不相谐,就要想法子调理调理。日久天长的事,不是顽笑的。”
尹子瑜无法,只能落笔书了两个字:“相谐。”
尹后闻言笑道:“本宫想来也该如此,以子瑜的品格相貌,他能得了去,也是积了十辈子的德了!只是本宫听说,贾蔷虽看着瘦弱,却有霸王扛鼎之力。你警告他些,仔细弄伤了你!”
尹子瑜:“……”
见尹子瑜愕然的神情,尹后也自知有些过火了,笑道:“如今啊,本宫愈发羡慕百姓人家的日子了。娘俩儿能絮叨些日子里的家长里短,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总也比天家这般,冷冰冰的好。”
尹子瑜闻言,沉默稍许后,落笔书道:“姑姑,要我去看看太上皇么?”
尹后见之一怔后,摇头微笑:“倒也不必了。”
……
“王爷,府上来客人了!”
贾蔷刚回至宁荣街,就见管家李用迎上前来禀告道。
“客人?甚么客人?”
贾蔷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交给亲卫,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
李用躬身跟随着禀道:“是尹家二老爷来了,正坐在前厅里吃茶等着呢。”
贾蔷:“……”
……
“岳父大人,怎今儿得闲来家里一坐?”
贾蔷进了前厅后,微笑招呼道。
尹朝斜着眼瞧他,依旧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哼了声道:“到这左近溜达,正巧路过。怎地,来不得?”
贾蔷呵呵笑道:“哪里话,往日里请都请不来。”
尹朝见他态度依旧这样温煦,脸上的神情也不再那么刺挠了,道:“是老太太打发我来看看,子瑜何时回娘家住几天。”
贾蔷笑道:“今儿早刚入的宫,原打算明儿去朱朝街,只是太后娘娘不放人,非要留宫里住一宿,只能后天了。”
尹朝“唔”了声,又看了贾蔷一眼后,道:“老太太还说,你和子瑜她大伯之间有矛盾,那是朝堂之争,和家里没甚相干。难道朝堂上有些龃龉,就断了亲戚情分了?”
贾蔷无奈笑道:“没有的事,就是近来形势不大好,有些忙……”
尹朝看着贾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训斥道:“你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为何做了那么些于国朝社稷有功之事,偏人家都恨你不死?”
贾蔷呵呵笑道:“请岳父大人指教!”
尹朝一拍桌子站起来,道:“咱们自家人都知道你是个心地纯善的,是个不在意权势地位的,可别人会知道?他们以己度人,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傻子?即便是历朝历代那些爱民如子的大清官,你见哪个将自家家财拿出来,贴补给百姓的?连那些忘八球攮的都只喊一声爱民如子,甚么叫爱民如子?当儿子孙子一样的看。可你看看谁家对待儿孙,不是非打即骂?
偏你,倾家舍业的救济。你做的越多,他们越难看入眼,越觉得你心怀叵测!别说他们,连我都不明白,你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份善心?你是菩萨转世不成?”
贾蔷闻言,面色渐渐沉肃起来,长久未言。
他为何会如此?
他也不知道……
除了做这些事,能让德林号借势恣意扩张强大,将触手深入各处外,他还有些不得不做的理由……
前世,每每看到洪灾肆虐,同胞流离失所时,他会“莫名”落泪。
每每看到地震猖獗,同胞死伤惨重时,他和他身边很多同学都在落泪。
在任何场合,当国歌声响起时,当《我的祖国》、《歌唱祖国》之类歌曲大合唱时,他都会心情澎湃,红了双眼。
每当他翻开近代史,看到那一段段用鲜血和耻辱记载的历史时,他都为这个民族之艰难,感到感同身受的痛苦和同情。
若他只是一个寻寻常常的普通人,还在为一日三餐奔波操持,那他也不会多说甚么,还会埋怨这世道不易,狗官当道……
可如今他有能力在能自保的前提下做些甚么,甚至能改变这个民族的命运,让她不再经受那段最耻辱最黑暗的岁月,贾蔷实在寻不出他不去做的理由……
对这个民族的热爱,是刻在他骨血深处的东西。
“岳父,丈夫当世,自该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所为之事,无愧于心。”
有些事,贾蔷着实无法解释。
尹朝见之额头青筋都跳了跳,却还是强压怒气道:“贾蔷,你自己寻思明白。若你没有德林号,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德林军和金沙帮,就你现在守着一个王位,太后会不会保你一世富贵?小五……皇上会不会保你一世富贵?老太太那么喜欢你,你受了委屈,她会不会保你?你何必非要将路走绝?!”
贾蔷闻言,苦笑稍许道:“岳父,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只是时至今日,许多事已经退不得了。好些敌人隐藏在暗处,譬如当初火烧王妃车驾的幕后黑手。数次伏杀贾家内眷的人,至今都还没挖掘出来。这些人不除,我心难安,意难平!”
说罢,贾蔷眼睛看向尹朝。
尹朝闻言一怔,随即皱眉道:“你这都扯到哪去了……不过你说的那些忘八肏的,后来我也托人去查了查。可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头头来。那会儿都中乱糟糟的,甚么人都有……”
想了片刻一团麻,然后才反应过来贾蔷岔开话题,不过尹朝也懒得再劝了,道:“我知道,如你这般人,必是心智坚定,存下志向后就必去实现的。只是老太太和你岳母都十分关心你,回头你自己去解释罢,我也懒得再说你。”
又闲扯了两句后,贾蔷让人安排了两车南货,和尹朝一道送回了朱朝街。
等尹朝走后,贾蔷轻轻呼出口气来,同自后厅转进前来的李婧笑道:“八成把握,不会是他。我这个岳父,没那么深的城府。如今看来精明如太后也是人,只因喜欢这个幼弟,就将人手托付给了他。”
李婧笑道:“也有出其不意的盘算,毕竟任谁也不会想到,那支龙雀在国舅手里。”
贾蔷笑了笑后,问道:“林妹妹她们呢?”
李婧笑道:“西府来了个客,如今太太她们正一道陪着游园呢。”
“也来客了,还要林妹妹她们一道陪同?谁这么大的体面?”
“倒不是甚么大人物,说是一个叫刘姥姥的远亲。”
……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日常
“刘姥姥?”
贾蔷闻言眉尖轻轻一扬,红楼梦里好人不多,但刘姥姥绝对是整个悲剧世界中的一大亮点。
贾家败落抄家后,她和贾芸、小红千方百计的救出巧儿,并收留了她。
要知道,贾家的那些对头们,随便伸出一根小拇指,都能将刘姥姥一家捏的粉身碎骨。
但为了过去的那点恩情,刘姥姥依然出手相救,当得起有情有义四个字。
这样的老人,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少见。
李婧笑道:“带了许多农家鲜活和地瓜来,这位刘姥姥十分有意思,对地瓜情有独钟。我让人打听了下,她用上年从贾家打秋风得到的银子,新买了二十亩地,都种上了地瓜,今岁收成极好。”
对靠近贾家的人,夜枭不可能不查清根底。
贾蔷笑了笑,道:“虽是王家的亲戚,看在凤丫头的面上,善待些罢。”
话音刚落,就听亲卫前来禀报道:“王爷,徐臻到了,正等王爷召见。”
贾蔷点了点头,亲卫出去,未几,就见披着斗篷一身锦衣的徐臻徐二爷双手拢在袖中,竟是佝偻着身子骨进门来。
贾蔷见之笑骂道:“一天到晚就知道作相,扬州的冬天不比京里冷多了?也没见你这么着!”
徐臻赔笑道:“王爷,我还是更习惯南边儿的冷,北边儿的冷躁的很,我身子骨娇弱,哪里经得起?”
李婧似笑非笑的看着徐臻,不无警告意味的提醒道:“王爷最厌烦兔爷儿!”
徐臻一口口水喷了出来,跳脚道:“姨奶奶,你老人家可得再擦擦眼,您可瞧仔细了,我徐老二不是兔爷红相公!”
贾蔷淡淡道:“这就是你近来偷懒的理由?”
徐臻忙道:“王爷,我岂敢偷懒?您吩咐下来的事,一直都在张罗着呢。”
贾蔷摇头道:“我怎么听说,你近来怠惰的很,大门都不怎么想出去?”
徐臻瞬间恢复正经,干咳了声后笑道:“你老千岁吩咐的事,小的哪里敢怠慢?这月余功夫,一直忙着四处摸索手艺高明精绝的匠人,也就这两天稍微歇一歇脚。
王爷,按您的意思,铁匠、木匠、锁匠、泥瓦匠……凡是高明的手艺人,都没放过。用银子砸,砸不通就用绣衣卫的招牌去诓……总之,已经送出去近两千位手艺精绝的匠人。
王爷,您可真是高明!”
“怎么说?”
贾蔷对这个数字谈不上多满意,但也还好,毕竟刚开始。且人离乡贱,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自愿离京远赴小琉球,能有这个数字,也算徐臻办事得利了。
徐臻笑道:“先前我还在纳闷儿,王爷不断的招人去小琉球,开出的条件好的惊人。免三年地税,后三年也减免一半。能垦荒出多少地来,就种多少地!
就凭这一点,让不知道要让多少百姓流口水,可我想不明白,不收税,小琉球靠甚么延续下去?
现在我大概想明白了些,对王爷而言,眼下小琉球的地税收上来,也并没多少,还在垦荒中,哪里比得上做生意赚的多?
那么多工坊、织造作坊都是王爷的,如今又送去那么多匠人,也就愈发有用武之地了,再加上德林号在大燕愈发兴旺,四通八达的商路,小琉球生产出商货来,卖到大燕来,可不得捞得金山银海?
用这些银子,足以坚持一年。只要坚持一年,小琉球百姓富裕了,这盘棋就活了!
怪道王爷一直舍不得和朝廷翻脸,实在是高明,高明啊!”
李婧同贾蔷道:“王爷,这位大明白如此明白,要不要……”说着,在脖颈上比划了下,继而道:“灭口算了?”
贾蔷瞥了徐臻一眼,道:“少操些没用的心,抓紧功夫往小琉球送人。最多也就一年的好日子,等明年朝廷度过难关回过神来,再想如现在这样,将手艺精湛的匠人和其弟子家人随意送去小琉球,想都不要想。
这些人送去小琉球,以后就都归你来管,设一小琉球的工部。你到底能管多少人,能拥有多大的能量,就看你如今自己的能为了。”
徐臻闻言精神一震,忙道:“王爷放心,保管多多益善。都中不愧神京重地,靠手艺吃饭的人极多。王爷,外省的是不是也可以……算起来,一年下来少说也有十来万。”
李婧在一旁扯了扯嘴角,总觉得这货不靠谱,满嘴炮竹,不过贾蔷很信任此人的能为。
果然,就听贾蔷道:“一切你看着办。总之要人给人,要银子给银子,能将此事办到甚么地步,就看你自己的了。别说十万,若能送去一百万,也都归你管。”
徐臻闻言,再不停留,匆匆离去继续招兵买马去了。
他是极聪明的人,听出了自己前程之所在,在有限的时间内,送去小琉球的工匠愈多,日后他的权势也将越大。
而小琉球三五年内都不指望地税活着,重点都在工坊上……
贾蔷却道他将主管一切工匠,如此一来,他的分量大大提高!
就看他到底能送去多少人……
等徐臻走后,李婧同贾蔷笑道:“这人好说大言。”
贾蔷摇了摇头,道:“十万之数倒不算过于浮夸,明年一年,他徐仲鸾要是不给我送去十万工匠,他的好多着呢。”
李婧咋舌道:“十万工匠,那得造出多少东西来?卖的掉么……”
贾蔷笑道:“不要小瞧大燕,亿兆黎庶,一旦从天灾中缓过劲儿来,有钱人不要太多。对外开海需要金山银海去堆,需要大量百姓做根基,全指着大陆呢。”
李婧担忧道:“可一旦大旱过去,朝廷不是会对咱们动手么?就算不直接动手,也会各般打压咱们。德林号还卖的动商货么……”
贾蔷好笑道:“你当咱们拼命赈灾,德林号的船队四处航行是在闹着顽么?和扬州盐商、江南九大姓还有十三行等紧密合作,鼓捣他们到小琉球上开发,和德林号一道去暹罗、安南圈地,一年后他们在外面的利益,不会比在大燕少多少。尤其是,在外面不必交税。而大燕境内施行摊丁入亩和士绅一体纳粮新政,对他们大大的不友好。有他们这些巨室地头蛇在,都中这些宰辅还想打压德林号?给他们面子,咱们换一个招牌。不给他们面子,连搭理都不用搭理。
行了,这方面的事不用你担忧,你只要好生准备生孩子就好,也就半个来月光景了。你还不放心老岳?”
李婧笑道:“那倒不至于。岳之象的确是能人,回京后连面都没露过,我不死心,私下里让人去寻摸一下,居然也毫无踪迹可寻。”
贾蔷闻言眉尖一扬,提醒了句:“这样的事,不可做第二次。别外面人寻不着踪影,倒被自己人暴露了。”
李婧忙道:“这次是我的不是,再不会了。也并未大张旗鼓的去找,就是稍微留意一下。规矩我还是懂的,不敢自己破坏。”
贾蔷笑了笑,道:“知道就好……你且休息罢,我去后面转转。”
……
“王爷回来啦!”
贾家一众内眷正在沁芳亭上说笑,忽闻丫头惊喜叫声,除贾母外,余者皆站起身来,往竹桥处看来。
贾蔷步履并不急促,看起来十分稳健从容,似是悠闲。
但跨过一座竹桥,只转眼间就到了。
他呵呵笑道:“往后不必如此相迎,究竟是国礼大,还是家礼大,也要看情况。林妹妹不也没坐主座?”
凤姐儿在一旁高声笑道:“了不得了!王爷这是回来为王妃娘娘打抱不平来了!”
众人知是顽笑,纷纷笑了起来。
黛玉没好气白她一眼,不过还是同贾蔷笑道:“原先老太太倒是非要我同她和姨妈一道坐,我哪受得了这个?还不被姊妹们笑话死了。还是同她们坐一起的好,自在些。”
贾母、薛姨妈坐在铺了大锦褥子的栏杆榻板上,黛玉自不会老封君似的一般去坐,笑死人好吧……
贾蔷笑道:“原是这个道理,过日子,自然是怎么受用自在怎么来。为了那些劳什子虚礼,倒让自己不自在,岂不本末倒置?”
贾母笑道:“偏你道理最多。”说罢,又同一旁一个着布衣,头上插满菊花,看起来和这里珠翠满堂格格不入的老妇笑道:“这就是我家那位重孙,如今刚升的郡王,比他祖宗还风光的多。”
那老妇人闻言面色肃然起敬,当时跪下,就开始磕起头来,还念念有词道:“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一下哄笑起来,哪有这样的说法,必是看野戏看傻了。
贾蔷指了指一旁眼泪快要笑出来的湘云,道:“将刘姥姥搀扶起来罢,这样大的年岁,与我磕头算甚么?”
湘云笑的东倒西歪的,不过还是听话,上前要扶。
刘姥姥这样的人精,哪里肯让她动手搀扶,自己一骨碌就爬了起来,随后堆起一张大笑脸来,同贾蔷道:“岁数再高,不知礼便空活百岁。王爷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我能磕头拜拜,也算沾沾福气!”
说罢,又拉扯过孙儿板儿来磕头。
贾蔷叫起后,挨着黛玉身边空出来的座位坐下后,问刘姥姥道:“今岁地价如何?地里收成如何?”
刘姥姥欢喜不已,道:“托王爷千岁的福,地价倒比往年便宜的多,降了三成还有富余。如今朝廷变了法儿,收税不收人头税了,就指着地收。往年那些官绅老爷的地不必纳粮,如今再没这样的好事了,所以一个个都在往外放地,地价就清减了下来。可粮食的价却涨了上去,别处闹大旱,都中粮食的价钱也跟涨了。今岁我种了几十亩地的地瓜,嘿,一年的收成顶上过去十来倍。正好还上年从府上借去的银子……”
“哎哟哟!姥姥可不敢说这些,尤其不敢在王爷跟前说这些!素日里他就比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更怜贫惜弱,一年到头往外面散出去给穷人的粮食衣裳布匹换成银子加起来,堆三座金山也堆不下!若是知道了我们帮扶姥姥一把,回头还把那点银子要回来,往后我们可没脸再见人呢!”
刘姥姥话音未落地,凤姐儿就高声笑着拦断道。
众人又笑了起来,贾母同刘姥姥道:“说起来也都是亲戚,谁家有个难处,便是不认得的,也该帮一把,更何况咱们这样的关系?还银子的事再不必说,你也是个心大的,这样大老远来,还带了那么些银子,也不怕旁人给你劫了去。下回再不敢如此,果真有份谢意,来年家里再丰收,送些瓜果来就是。”
黛玉悄声问贾蔷道:“就你一人回来了?子瑜怎未回来?”
贾蔷摇头道:“太后娘娘留宫里住一宿,明天接回来。不过后日还要去朱朝街那边,估计也要住几天。”
黛玉笑道:“也好。她一家子里就她一个姑娘,打小宠的甚么似的,如今回来了,可不就得多住几天?”
贾蔷担忧道:“只你一个,怎么受得了哦……”
“呸!”
黛玉冷不丁听闻这混帐话,一张俏脸滚烫,啐了口后忙低下螓首,免得叫人看出端倪来。
好在众人眼下随着刘姥姥多欢乐,正要启程游园。
一大群人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墁的路。
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赶走土地。
琥珀拉她说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苍苔滑了!”
刘姥姥连连摆手道:“不相干的,我们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罢。可惜你们的那绣鞋,别沾脏了。”
她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底下果踩滑了,咕咚一跤跌倒。众人都拍手哈哈的笑起来。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说话时,刘姥姥已爬了起来,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
至潇湘馆内吃了茶,又在秋爽斋处用了饭,自又是好一通大笑。
后乘船路过凤姐儿的百花深处,前往了蘅芜苑。
如今的蘅芜苑不像当初那样清冷素淡了,虽仍大气简洁,却也摆设了些家俬古董和把玩的器具。
众人游了半天园子,也累了,便在此处歇歇脚。
等落座后,薛姨妈给贾母了一个请求的眼色,贾母见之会意,坐在炕上同贾蔷笑呵呵道:“蔷哥儿,如今你也封王了,答允人家的事,是不是也该操持起来了?”
贾蔷闻言一怔,看了看贾母和满面含笑的薛姨妈,又回头看向宝钗。
宝钗面红耳赤,起身往里面屋子去了。
其余姊妹们则纷纷笑了起来,有起哄之意。
黛玉似笑非笑的嗑瓜子,一双星星点点的星眸时不时的瞟贾蔷一眼。
见他看过来,奇道:“你看我做甚么?你许诺的时候,也未看过我呀?”
众姊妹愈发哄笑,贾蔷哼哼了声,道:“你少来这套!早八百年就同你交待过了!”
黛玉“呸”了声后,不理他。
贾母同看热闹的刘姥姥道:“我这外孙女儿,原先上上下下都说她小心眼,爱使小性儿。谁能料到,和蔷哥儿在一起后,愈发大气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没有不叹服的。”
刘姥姥多会说话,道:“小时候那是因为跟在老太太跟前,知道您老最是疼爱她,小孩子才会撒个娇。如今大了,得了老太太的教诲,出阁成了王妃娘娘,在人前自然又是另一番做派,可不就愈发大气?越是这般,越是尊贵气象!”
众人笑罢,都等着贾蔷表态。
贾蔷思量稍许后,道:“那就请人算算吉日,请人去姨太太府上登门说亲罢。”
凤姐儿在一旁笑道:“一个郡王,有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四个庶妃,都是礼部正经登名造册发放俸禄的。蔷儿,如今才一正妃一侧妃,剩下五个怎么分?”
贾蔷笑道:“这样的事我哪有功夫理会,林妹妹去操持就是。日后一大家子,还不都得累她操心?”
黛玉心里别扭了一阵,此刻闻言心气却是顺了,笑道:“罢罢,这得罪人的活计还是指着你自己罢,给了这个那个不平,给了那个这个又不高兴,且由你自己去头疼。”
凤姐儿凑趣道:“要不我帮你?”
黛玉好笑的看了她一眼,连理也未理。
姊妹们见了,纷纷哄堂大笑。
里屋,宝钗听着外间的动静,临窗坐着,看着外面庭院内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心情也跟着大好。
虽然早先已经认定了贾蔷,莫说是现在这样,便没个名分,又能如何?
爱到深处,却也顾不得那样许多了。
或许等再过些年,生了儿女,方会后悔。
却也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儿女……
但好在,贾蔷未辜负她,搏命搏出一个王爵来。
便是侧妃,也比寻常大户人家的当家太太尊贵的多呢。
生下的儿女,一样有位份。
不过又不知想起了甚么,宝钗白若冰雪的俏脸,忽地渐渐变红……
……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遗世独立
入夜。
百花深处。
贾母等都散去后,姊妹们又起了雅兴,一道去凹晶馆联诗去了。
凤姐儿张罗着送完吃的送喝的,并叮嘱婆子媳妇们伺候稳妥后,才回返住处歇息。
看到贾蔷在屋里候着她,先是一喜,随即抿嘴上前,美艳的脸上多了分娇俏,道:“你怎在这里?没去凹晶馆里联诗作词?那边好热闹……”
话虽如此,可腰肢却摇了过来,抓住贾蔷的胳膊,似担忧他果真去了。
贾蔷侧仰着脸,微笑看着她。
见她头上依旧戴着那套金凤累丝如玉八宝凤头钗,身子上裹着湖色绣粉白藤萝花琵琶襟裙裳、一张俏脸彩秀辉煌,薄嗔带喜。
“看甚么?都成黄脸婆了,哪里及得上那些十来岁的小姑娘,又水灵,又白嫩……”
看到贾蔷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中透着喜欢,凤姐儿偏嘴硬,故意说些酸话来。
贾蔷闻言恍然,道:“你不说爷差点没想到,唔……言之有理!”
说罢,翻身就要离去。
凤姐儿见之傻眼儿,哪里肯放人,投身扑入贾蔷怀里,扭在身上不准离去。
贾蔷将她怀抱住,哈哈笑道:“十来岁的姑娘固然好,可如你这般熟透了的酸梅,也极解渴,我甚爱之。”
这话凤姐儿相信,世人皆好豆蔻女孩,独贾蔷喜好特殊。
不过如此正好,她拿一双丹凤眼看着贾蔷的眼睛,道:“果真甚爱我?”
贾蔷不言语,只是将她搂的紧了些,轻声道:“可想平安不想?”
凤姐儿闻言面色一滞,眼圈就红了,道:“怎能不想?做梦都想。不过好在是托付在平儿那蹄子手里,我放心的下。”
贾蔷轻抚着她的腰身,道:“翻了年,还是回小琉球去罢。儿子怎能离开娘亲?”
凤姐儿闻言秀眉蹙起,道:“翻过年,你不将平安接回来?”
贾蔷好笑道:“京里甚么形势?没见李峥都没回来。咱们两个,不能都留在京里。虽然我有万全之策,不会出甚么差池。可不怕万一,就怕一万。果真有个甚么变故,儿子不能没了爹,连娘也不在……”
这番话唬的凤姐儿脸上都不见血色了,贾蔷忙摆手道:“京里实际上很安全,我的意思说,万一再遇到地龙翻身怎么办?不是人之祸,万一遇到天灾甚么的,也保不准。没当老子前,从来不会想这些,遇到这号人,还会笑他杞人忧天。可有了孩子后,心思就真不同了。”
凤姐儿闻言这才反应过来,一手捂着高高鼓起的胸口,一手轻轻捶在贾蔷肩头,怨道:“你快吓死我了!原来是……”
说着,又笑出声来,道:“倒比我们娘们儿还能胡思乱想!我不走,我要留在国公府里,给我儿子看好这份家业!”
贾蔷伸手在她浑圆的臀上拍了下,笑骂道:“瞧你那点出息?你竟想让我儿子,守着这么坐死物,自以为是的废物一辈子?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凤姐儿虽被打骂,却并不恼,反而丹凤眼明亮的看着贾蔷道:“好爷,那你想给儿子甚么样的前程?”顿了顿,悄声试探道:“王位?”
贾蔷:“……”
看到贾蔷无语的眼神,凤姐儿登时回过神来,讪笑道:“我开个顽笑,当不得真。”
贾蔷随手解开了她对襟的两个盘扣,探了进去,握住一团饱满的软腻后,笑道:“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不是这个王位。”
凤姐儿也听过贾蔷的构想,她撇嘴道:“总不能让平安以后带人打下一片荒岛,去给未开化的野人当王罢?”
贾蔷眉尖一扬,手上也用了些力,凤姐儿“哎哟”的吟了声后,方斥道:“你懂个屁!大丈夫顶天立地不算甚么,原是本分。唯开天辟地才是真英雄!平安也就比李峥那小子小半岁,将来是诸子中年长者,势必由他和李峥最先向外开拓。荒芜些的地方怕甚么?多运些百姓过去就是。几万人口,十年生养,就是十万丁口。再生养十年,那就更多了。这才是真正可以传诸万世的基业,也不用担心抄家灭门之祸,不比一个劳什子郡王强百倍?你若替平安做主不要,那就往后排了……”
“诶诶诶!”
凤姐儿听他说的那样好,怎舍得不要,忙赔笑道:“要要要!怎地不要?爷是平安的爹爹,他的前程自由爷说的算。只是……这边儿的家业……”
贾蔷淡淡道:“交给老太太处置就是,给贾琏,或是给宝玉都可以。”
听闻“贾琏”之名,凤姐儿脸色变了变,眼中闪过一抹狠意,贾蔷见之摇了摇头,道:“我本心始终不想与天家撕破面皮,贾家在这边就不好断绝了根基。可让哪个留在这,我都舍不得,也不放心。万一朝廷里出了昏了头撞客了的,患了失心疯下黑手怎么办?所以,干脆让给不相干的人去。
你是我儿子的母亲,我怎能让平安没个正经名分?”
凤姐儿闻言,登时一个激灵,再顾不得劳什子荣府爵位,瞪圆眼看向贾蔷,道:“祖宗,你是说……”
贾蔷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俏脸,道:“翻过年,我会让人准备一份和离文书,再让人往朝廷里送一份庶妃名单,你为四庶妃之一。”
凤姐儿闻言,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身子都微微颤栗起来,面容十分艰难,却还是缓缓摇头,哭成泪人一般道:“使不得……蔷儿,真使不得。我……我不能叫你蒙羞……”
贾蔷哂笑道:“蒙羞?蒙甚么羞?天下间受我恩惠而活命者,数以百万计。若算上免去流民兵乱之灾者,更是不计其数。再加上,之后的开海拓疆,果真办成了,不亚于人皇功德。百年之后,当有人称我为祖。
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为我蒙羞?那我岂不是太无能了些?
总之,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让我的儿子不明不白。”
凤姐儿一颗心都化了,这一刻,哪怕让她为贾蔷去死,她都会毫不犹豫。
她无以为报,只能哆哆嗦嗦的开始动手,为贾蔷宽衣解带……
未几,闺房内传出一阵阵悦耳的轻吟……
……
翌日清晨。
九华宫,西凤殿。
一大早,看着贾蔷进宫来接媳妇回家,前来请安的李暄笑骂道:“朕也是奇了,往日里不接子瑜时,你甚么时候入宫当差的?要来接人,居然来了个大早?到底国事要紧,还是你的私事要紧?”
平日里贾蔷多是巳时二刻左右才进宫点卯,转一圈看一看。
今日却是辰时初就进宫了,也难怪李暄取笑。
贾蔷闻言没甚在意,他又不吃李家的俸禄,小小的打了个哈欠后回道:“昨儿臣岳父路过臣府上,就进去坐了会儿。说起子瑜来,让今儿就去朱朝街,不等明日了,家里想的了不得了。”
李暄闻言笑了笑,问道:“二舅舅去你府上就说这个?还说了甚么?”
贾蔷呵呵一笑,道:“都是一些老成之见,劝我将德林号、小琉球还有德林军都交给朝廷,太后娘娘和皇上必能保我一世富贵……”
听闻此言,高台凤榻上的尹后和尹子瑜都变了面色,或凤眸微眯,或目光担忧的望着贾蔷。
李暄则满面笑容道:“哦?那你怎么回的舅舅?”
贾蔷微笑道:“臣回其曰:‘我当然知道娘娘和皇上能保我一生富贵,但是,我所求者,又岂只是一世富贵?若将这些都交出去,朝廷终究要重新走回老路。其实眼下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清除了景初旧臣,吏治就清明了么?完全没有!
荆朝云死了才不过一年,李晗、何澄之流就已经腐化堕落到这个地步,而韩彬居然为了所谓的大局包容了他们。
上有所行,下必甚之。我若将手里的东西都交出来,一心受用富贵,不出二十年,甚至更短,朝廷一定会重回景初末年时的衰颓!’”
李暄闻言,抽了抽嘴角道:“贾蔷,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了?这新法大行后,应该还不错罢?”
贾蔷摇头道:“治政,终究是在治官。吏治不清,一切都白搭。甚至包括臣所做的,去开海,去开拓万里疆域。能做的,也不过是将国运延长些。顶多延长的久些,多个一二百年罢了。
但这些臣都顾不得了,后世的事,自有后世子孙去谋。臣要做的,是先去和西夷争锋,开出这条路来!所以,即便满朝文武忌惮,喊打喊杀,也不会阻我分毫。”
李暄没好气道:“就你球攮的最能为!”顿了顿,又侧眼看向贾蔷问道:“那若母后和朕,都觉着你还是留在京里的好,母后也好常见见子瑜,朕也好多提点提点你呢?”
贾蔷笑道:“人倒是可以常回来,开海是去做事,又不是飘到天上去。等朝廷看明白,臣到底在做甚么,对朝廷有甚么好处后,也就没那么多事了。”
李暄气笑道:“也就是说,太后和朕一道留你也留不下。球攮的,走走走,爱哪去哪去,谁稀罕你!不过子瑜表妹要常留京里,太后没闺女,打小拿她当亲闺女养着,你可别拐到哪个荒野不毛之地,给一群茹毛饮血的野人当奶奶去!”
殿内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李暄也为他自己的幽默感到得意,嘎嘎直乐。
贾蔷跟着笑了笑,也未留个准话,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朱朝街那边老太太还等着呢,怕是等的心焦了。臣先和子瑜过去了,等子瑜在尹家住完对月,再进宫里来陪太后。正巧,过些时日尹江、尹河马上就要到京了,臣也要在宫里留值。”
尹后闻言,凤眸含笑的多看了他一眼。
李暄也乐,随后恶狠狠的警告道:“你仔细着,住宫里,也不能和子瑜一道就寝!”
贾蔷懒得再理他,接上了一直遗世独立静若娇花的子瑜,出了宫直往朱朝街而去。
……
朱朝街,丰安坊。
尹家萱慈堂。
终于看到阔别大半年的尹子瑜,尹家老太太和二太太都红了眼落下泪来,其余人亦纷纷唏嘘不已。
尹子瑜打小受过太多苦,偏她又是一个十分懂事,恶疾发作也不愿惊动大人的乖巧女孩子,怎能不让人心疼,不让人牵肠挂肚?
坐在高台软榻上,两只手被尹家太夫人和孙氏一边拉住一个,左右都看不够。
贾蔷在下面呵呵笑着,大太太秦氏嗔怪道:“还笑,瞧瞧,都黑了那么些!蔷哥儿,你让子瑜去小琉球,莫非是种田去了?”
贾蔷哈哈笑道:“这倒没有,就是常在海边儿散步,起初我叫她戴好帽子遮阳,她还不干。后来发现果真晒黑了,这才戴上了。”
秦氏回头劝尹家老太太道:“也是好事!若非出身在海边儿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见不着海是甚么模样。子瑜天南海北的逛了一遭,也挺好。如今回来了,我瞧着除了稍微黑一些,精气神看着却更好了。你老就别再心疼了,不然一会儿姑爷坐不住了。”
尹家老太太闻言,这才收了泪,看向堂下贾蔷道:“并无埋怨你的意思,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入了贾家门儿,就是贾家的人了。只是到底心疼些,想念的紧。”
贾蔷微笑道:“人之常情。昨儿子瑜在宫里住,我也想念来着。”
一言让满堂哄笑,尹子瑜都红了脸,一双满是静韵的眼,也忍不住嗔了贾蔷一眼。
秦氏大笑道:“那坏了,今儿子瑜要在家住对月,蔷哥儿岂不是要害相思?”
贾蔷毫无羞意,点了点头,愈发让众人大笑。
笑罢,孙氏稍稍正起面色来,问贾蔷道:“还往南边儿去不去了?”
周围人也都看向了贾蔷,贾蔷点头道:“少不了。子瑜的话,可以在京里多住些时日。孩子都在那边,翻过年,家里人还是要去那边,也可防有贼心者暗害。”
听他说的这样明白,尹家人反倒不好多说甚么了。
尹家老太太感叹笑道:“蔷儿,我们虽舍不得子瑜,但总归是嫁与你了。若是便宜,你二三年里送她回来,看我们一看就是。你是办大事的,办的还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娘们儿家家,不能帮你甚么,也不给你拖后腿。你岳父老子近来总叫嚷着,希望你能留在京里,他也好多看看闺女。我就同他说,闺女大了,还出阁了,他就少管事。留来留去,反倒留出仇来了。你瞧,这么大的人了,还和我置气,今儿也不露面了。”
贾蔷闻言,终是动容,起身又与尹家太夫人深深一揖后,道:“老太太之恩重,比海深,比山高!老太太且放心,今后必叫子瑜常回来看看您老!”
尹家老太太笑道:“好,好!”
话音未落,就见尹朝急匆匆走了进来,高声道:“老太太,尹江、尹河回来了!”
……
PS:最近儿子夜闹……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尹家姑爷的施舍
皇城,养心殿。
贾蔷来时,看见除了尹江尹河外,军机处五大军机大臣,竟都到齐了。
见礼罢,贾蔷问尹江、尹河道:“来时可顺利?”
尹江、尹河此刻哪里还敢将贾蔷当妹婿?
只看看贾蔷进门后,先前喋喋不休追问他的那些军机大学士们一个个都闭上了嘴,面色凝重肃煞如临大敌的姿态,就知道如今贾蔷在朝中的地位……
二人恭敬回话,又答了几日启程,赶路多少,乘船乘马的问题……
最后听贾蔷笑呵呵道:“这几位大人,把南边儿的情况可问清楚了?”
尹河脱口而出道:“问清楚了……”
说完才陡然反应过来,一张脸涨红低头,好不尴尬。
上头李暄见之,嘎嘎直笑,乐不可支道:“贾蔷,你小子忒阴险了!不过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今日,所以才把尹江、尹河丢在粤州水师了?怎没让他们去你的小琉球?”
贾蔷呵呵笑道:“预料到甚么啊,只是从最恶处揣摩人心而已,没想到一猜一个准!”
李暄闻言愈乐,道:“你倒不说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贾蔷嘿了声,同尹江尹河道:“时间紧急,闲话少叙。五哥已经先一步押着辎重前往嘉峪关了,你二人在马步军中打熬了十多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次领四千火器军皆以快马急行军。火器营如何打仗,你们目前不熟,就听副职的,不要胡乱指挥,指挥了他们也不听。你们就是去学习,开眼界长见识,顺便积累军功。有甚么问题没有?”
尹江、尹河:“……”
赶紧来回加起来上万里路,他们走一遭就是当吉祥物的?
“贾蔷,你小子是不是太过了?”
李暄都看不过去了,提醒道:“人弟兄俩在军中实打实的打磨了十来年,就让人跟着跑一趟,沾点军功?”
贾蔷呵呵了声,道:“皇上问问他们俩,当了十来年的兵,带过火器营了没有?莫说德林军的火器营,便是朝廷的火器营行军作战,和寻常马步军都是天壤之别,而德林军的马步军,与朝廷火器营又有不同。总之这一遭,两人以学习为主,学到了火器营如何作战,以后才堪大用。”
李暄乐呵呵道:“回京后不是带十二团营么?还堪甚么大用?”
贾蔷摇头道:“其父深谙官场之道,将来多半是要当元辅的。岂有父子同朝为巨宦,还一掌朝政一掌军的道理?还是外戚。所以将来尹江、尹河多半是要调离军中。依我之见,不若就随臣开海在外算了,自有建功立业之时。”
李暄骂道:“朕就这么几个可用的亲戚,你干脆一锅都端走了拉倒。想都别想!”
贾蔷摇头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多半也轮不到臣上心。尹江、尹河看一看,要休息几天?还是直接上路出发?”
尹江、尹河对视一眼后,一并拱手道:“以军国之事为重,愿今日立刻出发。”
贾蔷点了点头,同李暄道:“臣说完了,皇上和其他人若是还有甚么叮嘱的,就说罢。”
五大军机默然,李暄气笑道:“你这叽叽呱呱都指派明白了,朕和几位军机还说甚么?不过,是不是太急了?”
贾蔷摇头道:“西北这会儿还只是干冷,就算下了点雪,也只薄薄一层,两三天就干了。可再等上些时日,大雪就真的下来了。依臣之意,最好还是在大雪封路前抵达嘉峪关,寻机重创准葛尔!只要来一次狠的,打溃他们的军心,就可以折返了。西北大旱,蒙古人并不好过,再死伤惨重,只这个冬天,他们就难熬过去,没必要硬干。耗过这个冬天,明年春,甘肃镇就可以西出嘉峪关,收复失地。所以这一战,就在一个快字!”
李暄听明白了,又问尹江、尹河道:“你们听明白你们妹婿的话了没?”
这厮啥时候都带点不正经。
尹江尹河也无奈,点了点头应道:“明白了。”
李暄又挑事:“贾蔷,你不是要给定远侯周武写信,警告他别折了你的兵么?写了没有?”
贾蔷扯了扯嘴角,道:“当然写了。不管是哪个坑了臣的兵,臣拿他九族来顶账。”
不过出乎贾蔷意料,五位军机,居然连一个开口驳斥的都没有。
这说明甚么?
说明人家不愿和一个必死之人计较……
……
“啧啧啧!贾蔷,爷都替你瘆得慌!瞧瞧那几位大学士,如今连搭理你都不搭理你了。”
让人带尹江、尹河去九华宫见太后,诸军机也都退去后,李暄干脆躺在一张长几上,懒洋洋说道。
贾蔷乐呵道:“看来是韩半山发火了。”
李暄侧过头来看着贾蔷道:“爷同你说认真的,仔细着些。果真落他们手里,爷未必能保得住你。爷如今愈发看出来了,这位置说是至高无上,狗屁!当初父皇为何杀荆朝云……不就被这些老货逼的?当然,这里面有你先生在内,朕就不多说了。
朕只想告诉你,务必小心仔细些。如今不是你指着朕,是朕指着你呢。他们果真现在就办了你,你想想,朕还有说话的余地没有?所以你可别阴沟里翻船,连爷也带了进去!”
这话,还真不是假话。
贾蔷哈哈笑道:“万般皆是命,果真到那个地步,皇上也认命罢。”
“狗屁!”
李暄笑骂了声后,随口问道:“那今儿你就要住宫里来当值了?”
贾蔷点点头道:“山东大营的兵在丰台大营那边住了三天了,今天就入皇城,臣要看着些。说起来,倒有些对不住他们……”
“怎么说?”
贾蔷寻了处长榻,也仰卧起,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后,道:“如今都以为谢鲸是私通臣的逆臣,山东大营拆了个七七八八。西南土司的寨子强横些的也就千把人,居然要不远千里的从山东调兵,啧!”
李暄看他也躺下,眼中闪过一抹笑意,而后道:“这的确怪你,任谁也会这般想。对了,贾蔷,你怎么不从丰台大营里选兵?牛继宗不是也和你要好的紧?”
贾蔷扯了扯嘴角,道:“皇上想问话,就直接问,我还会不答?”又道:“牛继宗那老货有些坑,之前回京时先去见的他。结果若非拿着太上皇给的御赐金牌,如朕亲临,他就算不扣下我,多半也会进城预警。镇国公府在京里立下百年根基,族人数千,怎会为了臣,去担抄家灭族的风险?不过臣也不怪他,任谁也不可能相信,凭臣那四千人,能有甚么成就。”
他没有回答为何不从丰台大营调兵,而是直接说起了牛继宗的为人。
“所以还是谢鲸不同些?”
李暄倒也开门见山的问。
贾蔷摇了摇头,道:“调山东兵,只是因为山东大营从大乱到新建,兵员没那么复杂。自古山东多精兵,这没甚好说的。至于谢鲸,也别留大燕了,调小琉球去罢。他留在朝廷里,必为人所谋,活不了几年。莫说臣,皇上都未必能保全得了他。”
李暄只是叹息了声,没说甚么。
他要死保,当然还是有机会保全的。
可他凭甚么去保?
且皇上任性的资本也不是很多,不会浪费在一个小小的二等子身上。
“贾蔷,你说朕何时才能真正的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贾蔷呵呵道:“皇上想多了,青史之上,除了少数几个开国君主,或是昏君,所有的天子,一辈子都在和朝臣相争。时而强势些,时而妥协一点。虽然这样很窝火,但好像这样才是真正的治国之道,天下才会安稳些。”
不提清朝那些一味愚民,只敢闭关锁国的沙雕酋长们,看看明朝,万历大胖子为了抗争朝臣阻其立太子,三十年不上朝。
嘉靖皇帝算是权谋水准达到巅峰级别的天子了,不也被海瑞骂了个狗血淋头?
皇帝,还真不是想干甚么就干甚么的。
李暄骂骂咧咧道:“爷还能不知道?就是越知道,才越觉得晦气,才问你有甚么法子没有?”
说罢顿了顿,又警告道:“别拿你开海的那一套说事,朝廷上下没几个信的。”
贾蔷呵了声道:“他们当然不信,几千年来没人办到的事,没人想去办的事,凭甚么我一个不学无术不知忠奸的佞臣能办到?不过,我需要他们相信么?皇上也不需要,只要你敢支持臣去开海,事成了,就由不得他们不信!”
李暄哈哈笑道:“球攮的,爷就知道,你必又会说回来。爷连亲政都没亲政,怎么支持?再说了,你刚也说了,皇上对上那些大臣时也不得不妥协,你让朕怎么办?贾蔷,别指望朕这边,你得靠你自己。
其实朕还有一个主意,你想不想听听?”
贾蔷笑道:“皇上但说无妨。”
李暄嘿了声后,坐起身来,看着贾蔷道:“贾蔷,你先别急着忙你那套,先留在朝廷里帮朕!你来打理绣衣卫、内务府,你先生回来继续当军机大学士,掌户部事。以五年为期。只要你踏踏实实的在朝廷里干上五年,五年后,朕以列祖列宗的名义起誓,一定帮你开海拓疆!
贾蔷,总要朝廷先强大起来,才会不去忌惮德林号的强大。朝廷这边都还没起色,处处烂摊子,你让哪个能放心得下你在南边儿风生水起?”
贾蔷无奈道:“这话皇上现在同臣说,还有甚么用?最开始臣和臣先生不就一直这样主张的?可你看看那些人,容得下臣师徒么?皇上,臣愿意为皇上效命,愿意给苍生黎庶当狗,可那些人不愿意,他们怕臣会咬他们,怕臣师徒做的太出众,是他们容不下臣呐!”
……
“现在就走?”
九华宫西凤殿,尹后和尹子瑜共坐凤榻上,看着殿下的尹江尹河,吃惊问道。
二人将贾蔷的说辞说了一遍,尹后恍然,随后问道:“那你二人觉得,贾蔷说的对不对?”
尹江、尹河闻言,沉吟稍许后,老二尹河缓缓道:“娘娘,贾蔷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但对军中事……他一天都没在军中待过,许是有些夸大其词,纸上谈兵了。”
尹后闻言面色不变,又问尹江道:“江哥儿,你怎么说?”
尹江皱起眉头道:“臣以为,其实也有几分道理。他虽未在军中待过,可凭四千兵马,覆灭两营京营精锐,若说他不知兵,也实在说不过去。只是……”
“只是甚么?”
尹后眉尖轻轻一扬,问道。
尹江摇头道:“臣这个妹婿,实在是锋芒过于毕露。五位军机大学士俱在,可他视若无物一般。臣打小受家里教诲,做人不得猖狂,否则必……”
不等他说完,尹后就冷冷打断道:“你懂甚么?家里有没有教你不要对自己不熟悉的事下定论,更不要违背上官军令?”
尹江、尹河见尹后突然变脸,都唬了一跳,忙跪地请罪。
尹后见二人乖巧,面色稍缓,叹息一声道:“不是姑母训斥你们,贾蔷和本宫再近,难道还能迈过亲侄儿去?本宫只是告诉你们知道,此事内情之复杂,世所罕见。里面牵扯极重,莫说你们,连你们父亲,还有本宫和皇上,都十分棘手。看事莫要只看表面,你们只知道家里教过你们这些,怎就不看看,老太太为何如此偏爱贾蔷?若他果真只是得势便猖狂的小人,老太太还会这般疼他?”
尹江忙道:“太后娘娘教诲,侄儿记下了。娘娘放心,侄儿虽浅薄,却最知轻重。既然连娘娘都认为贾蔷是好的,家里老太太也看好他,那说明侄儿的确是目力不足,年轻识浅,认不得真英雄。”
尹河也道:“贾蔷让侄儿做的事十分轻便容易,就是去沾光。不过侄儿不甘心……”
“不甘心?”
尹后好笑道。
尹河赔笑道:“娘娘,侄儿在军中都打熬十多年了,也想堂堂正正的建下军功,给娘娘和家里面上争光。靠这等做派,还是尹家姑爷施舍来的,实在是……”
尹后闻言却淡漠道:“尹家姑爷的施舍?你们瞧不起尹家姑爷,却不要忘了,尹家如今的一切荣耀,都是靠尹家姑爷而来。踏实了十多年,如今也忍不住讲起体面来了?若只如此念想,你们还是回军中,当你们的五品武官去罢,总能太平一生。虽官位低些,也好过因愚蠢在沙场上丢了性命!”
……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三日后,勤王诛逆!
“哈哈哈!贾蔷,你这兵都穿的甚么劳什骨子顽意儿?怎么把骚鞑子的毡子做成衣裳给他们穿了?”
李暄、贾蔷并五位军机,及尹江、尹河,在西华门外,检阅四千火器兵。
也算是一个出征大典。
只是,两千德林军和两千火器营一眼就能看出分别来,盖因德林军穿的实在是……太另类,另类到李暄都为之抱不平。
火器营的兵穿的是大燕规制军服鸳鸯战袄,长齐膝,窄袖,内实以棉花。
红白相间,十分鲜明好看。
而德林军所穿,竟如泥腿子一般,下面是一条裤子,上身则是对襟的“蒙古毡子”衣裳。
灰不溜秋的,上不得台面。
若非个个脚上踩着鹿皮靴子还有些看头,这群兵的扮相着实寒碜。
尤其是那双裤子……
何谓华夏?
章服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
古人素以露出双腿为粗俗不雅,唯有地里刨食的农民和做苦力的才如此,故而才有“泥腿子”之蔑称。
大燕军伍中,也是以齐膝战袍为兵服。
谁料贾蔷居然会这样离经叛道,糟践德林军?
贾蔷呵呵道:“他们是作战部队,一切以有利于战争为第一位考虑重点。皇上不要小看他们这身着装,臣让人专门试验过,如此着装,可使得行军速度拔高三成不止,也更便于操持火器。”
李暄闻言,沉吟稍许却没再多问此事,因为连他都知道,想给大燕军伍换成这样的打扮,是一件多么不靠谱的事,也就贾蔷敢瞎鸡儿操作。
“就要出发了,你还有什么叮嘱的没有?”
李暄又问道。
贾蔷声音洪亮道:“没甚么额外叮嘱的了,此次出征,速战速决,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且火器军和弓箭手差不离儿,都依靠远程射击为作战方式,绝不可与敌短兵相接。每个人打完三个基数子药,就折返回京。”
李暄笑骂道:“你这也太操蛋!不与敌人短兵相接?这叫打的甚么仗?”
贾蔷摇头道:“他们原都是破家舍业的百姓,天灾中的流民,懂得甚么短兵相接?真和准葛尔控弦骑兵对战,就是一群送死的。”
李暄闻言面色微微变了变,道:“这样一群兵马,覆灭了两大京营?”
贾蔷看了眼周围人凝重肃煞的神情,呵呵笑道:“那些京营原是造反的兵马嘛,心里本来就有鬼,又没被火器攒射过。陡然挨了枪子儿,还以为遭到天罚了,死伤惨重,岂不就成了溃军?其实德林军也就那么回事,”
李暄闻言嘎嘎乐了半天,道:“扯你的臊罢。行了,那尹江尹河就出发罢。早去早回!”
尹江、尹河二人无言,跪恩领旨罢,带兵出征。
看着李暄、贾蔷君臣二人如此儿戏的出师仪礼,五大军机一个个脸黑如锅底,却一言不发。
啧啧!
这个时候,他们中有人也快忍到极致了罢?
……
“贾蔷,爷怎么觉得,你在明晃晃的给人挖坑,准备害人呢?”
等君臣二人回到养心殿后,李暄咂摸出一点滋味来,狐疑的看着贾蔷问道。
贾蔷笑道:“皇上,若是您在对面位置,会因为臣几句话,就迫不及待的想动手?”
李暄摇头道:“那自然不会,球攮的一个个都是人精……唉,爷就是提醒你一下,小心些。算了,朕也是想瞎了心了。这回就看看,到底哪个栽你手里……对了,中午有事没有?”
贾蔷道:“要回朱朝街那边用饭,再回家收拾两身换洗衣裳,准备在皇城里值守一个月。”
“啧!爷就看看,这一个月有啥热闹可瞧!”
看着李暄满面期待的神情,贾蔷扯了扯嘴角,一拱手后告辞离去。
这忘八,怎么看都像是准备搬好凳子瓜子儿,期待看一出狗咬狗的戏码。
……
大观园,蘅芜苑内,贾蔷回来时,黛玉正领着一众姊妹们“帮”宝钗做嫁衣,羞的宝钗脸就没恢复过正常颜色。
知道黛玉有意捉弄她,宝钗也没法子,正当忍无可忍要“撕破脸”拾掇她一回,好好咯吱咯吱她时,可刚将黛玉压在身下,却见贾蔷匆匆进来……
“啧!还是你们会顽!”
未经历过人事的三春姊妹、湘云、宝琴等闻言,只当有趣,呵呵笑了笑。
黛玉、宝钗却都是腾的一下红了脸,不无羞恼的瞪了贾蔷一眼。
这个色胚!
“咳咳!回来说一下,往后一个月左右,都会在宫里留宿。白天家来,晚上进宫去住。一会儿就走……”
说完顿了顿,又问道:“有没有谁想进宫顽耍的?”
黛玉下了宝钗闺榻,啐道:“少说疯话!怎好端端的,今儿就去?尹家那二位领兵将军回来了?”
她也是知道些形势的。
贾蔷点头道:“回来了,刚已经又出发了,连尹家都未回,早去早完事。”
黛玉闻言,面色严肃起来,看着贾蔷轻声道:“德林军一下走了一半,要紧不要紧?”
贾蔷扬起嘴角笑道:“又不是指着德林军护卫周全的,妹妹放心,必能护一家老小周全。”
黛玉看着贾蔷,缓缓颔首,随后灵秀的眼眸又是一动,与左右姊妹道:“咱们先去罢,人家巴巴的回来是来瞧新娘子的。可别坏了别人的好事……”
说罢,在姊妹们的哄笑声,和宝钗羞的不能见人的懊恼下,带人齐齐离去了。
宝琴原不想走,奈何湘云太霸蛮,将她给拖走了……
等诸女孩们离去后,房间内只余宝钗,见她还红着脸气恼,贾蔷笑道:“你不谢谢姊妹们的大恩大德,怎还生起气来了?”
“你还说!”
宝钗羞恼道:“叫她们笑话一天了!”
贾蔷伸手将她揽入怀,呵呵笑道:“她们那是羡慕,羡慕你要成为本王侧妃了!”
宝钗闻言,眸光一下软了下来,嘴上仍不伏软,嗔道:“是,正妃娘娘羡慕我这侧妃见了要给她磕头!”
贾蔷闻言哈哈大笑,随后“咦”了声后,开始动手脚,唬的宝钗面色大变,双手掩于身前,惊道:“这晴天白日的,你要做甚么?”
贾蔷笑的有些邪(淫)魅(荡),道:“天不都暗下来了,哪里还晴天白日……爷一个月都不能回来夜宿,马上就要成亲了,洞房总不能留到一个月后罢?与其拖后,不如提前。咦,我瞧你这身衣裳不是很合身,来来来,爷服侍你换了……”
宝钗疯了才会中他的圈套,一扭身让开,红着脸啐道:“再没道理!”眼见贾蔷还要追索,她连连退后,一双水杏眼里虽也有波澜,却还是保持着最起码的清醒,咬牙道:“你的心肝儿林丫头,那坏透了的小蹄子这会儿必领着姊妹们回返,准备躲在哪个墙根儿下面听声呢,你还叫我活不活了?”
贾蔷连连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林妹妹不是这样的人!”
宝钗气笑道:“你知道她,我知道她?”
她们是一边儿长起来的姊妹,和亲的没甚分别,怎会不知黛玉的促狭?
贾蔷还是摇头道:“林妹妹从未这般捉弄过旁人。”
见他如此呵护黛玉,宝钗又气又吃味,好笑道:“你也说了是别人,我这里并不同!”
甚么是一世之敌,不明白?
贾蔷笑道:“便是她想,可有莺儿守在外面,又怎有机会?”
见贾蔷仍是不信,宝钗嗔怨一眼后,让他噤声,然后两人悄悄来到里屋,走到窗边,结果等了没一会儿,竟果真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林姐姐,这样不好罢?宝姐姐会生气的。”
“你懂甚么?咱们这叫闹洞房!是习俗哩!”
“就是就是,百姓人家,都这般闹洞房!”
“可是,可是……这样宝姐姐以后会很羞……”
“哼!她原先拿我取笑的时候,你怎不说?罢了罢了,不顽就不顽了!”
“走了走了……”
又一阵窸窸窣窣后,窗子外面才安静了下来。
贾蔷轻声笑道:“你瞧,林妹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说着,将宝钗在身后重揽入怀,手也握住了软腻,就要再续好事,宝钗挣脱不得,只能回过头来,面红耳赤啐道:“你知道个……你知道个屁!你再听听!”
贾蔷不解,又侧耳听了稍许,过了一会儿,居然果然又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
……
黄昏时分。
神京南城,一不起眼的兵营内。
昏黄的油灯散发出的光晕,勉强照亮墙角周围的五张人脸。
观其衣着,可看出这里坐着一位参将、两位游击,和两位都司。
放在外省,这五人已经足以象征一个势力庞大的势力。
可在大官满地走的神京城里,莫说游击、都司,就是正三品参将,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然而,小人物也有大抱负!
“京营无能,让区区四千新兵蛋子杀了个通透,居然坐镇皇城,挟持太后、天子!”
“若果真是董卓的西凉军也就罢了,一群流民泥腿子,练了几天火器,就敢耀武扬威!”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我等自边镇调入京,非京营那些养尊处优多年的废物。朝廷养兵千日,正是用兵之时!”
“男儿大丈夫立于当世,合该举三尺剑,诛奸佞,杀不臣,立不世奇功!”
鼓勇营新调入京不超过两个月的参将梁萧压低声音,愤愤慷慨言道。
游击李勇亦是从延绥才调回京的,听闻梁萧之言,神情虽震动,却还是拧眉道:“将军,那奸逆手里除了那些德林军外,还掌着绣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听说京城所有江湖帮派都和他不清不楚……”
“愚蠢!我岂能不知此事?可他手里便是有绣衣卫,有那些下三滥,难道还能盯着所有人?连你我也盯着?”
梁萧呵斥道。
李勇登时反应过来,道:“那自然不可能,那奸贼仇人满天下,光那些军机大学士,还有六部尚书,还有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还有十二团营营指挥、副指挥……这些人加起来,都要他长出一百双眼睛才能盯的下来!将军是参将,许还会被留意些……”
梁萧摇头道:“区区参将,在那位眼里怕是连屁都算不上!不过这样更好,非如此,怎能出其不意?”
“将军……”
另一游击赵凯缓缓道:“即便今日调了一半德林军出去,可还有两千守在宫里。若是惊动了他们,万一叫他们铤而走险,那皇上和太后……且虽调走二千德林军,又入了一千山东大营兵马。据高城以守,又有火器之利,咱们……”
梁萧狠笑一下,道:“放心!宫中自有内应之人,助我等夺门!火器自然是利器,可我等又非中规中矩的攻城,出其不意之下强袭进攻,还怕拿不下区区练了一年的流民?山东大营好的也有限!其实只要咱们先救出武英殿的诸位大学士,就算大胜!别忘了,宫外还有宝亲王,还有义平亲王!”
都司刘顺面容狰狞道:“如今那奸佞夜宿宫里,正好,咱们勤王义军,先拿下他的家眷,押入宫城前。他的火器不是犀利么?就看看敢不敢对他的家眷开火!即便果真有危险,先拿他的家眷开刀,一刀一个,看他如何应对!”
梁萧哈哈笑道:“所以说,朝廷那些人,除一二位外,皆尸位素餐的饭桶!竟还害怕南边儿小小一个岛子上的乱民们,会为祸东南沿海。拿住了奸佞,拿住了他家家眷,那群海匪凭甚么跟咱们斗!”
刘顺捧道:“将军,事成之后,您这匡扶社稷的大功臣,少不得封公封侯,到时候……”
梁萧却沉稳下来,摆手道:“眼下说这些还早,但肯定不叫诸位弟兄吃亏。你们都是咱认识多年,同甘共苦的弟兄。当初在延绥,咱弟兄们官虽没现在高,可过的都是甚么日子?如今突然被调入京里,看似升官了,可连宰辅门前一条狗也不如。这样的日子,叫咱怎么过?如今有了这样翻身做人,还是人上人的机会,你们敢不敢干?”
“干!怎么不干?”
“这也是光宗耀祖的好机会!”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球杂种,正是咱升官发财封爵的好路子!他的火器兵也就靠火器之利,打个突然,就是一群猪羊!”
“那好!凭那杂碎怎么小心,他也看顾不到咱们这几个‘杂鱼’身上。可就是咱这几条‘杂鱼’,手里能握两千边军精锐!三日后,勤王诛逆!匡扶社稷!”
……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尹褚,你乞骸骨罢!
九华宫,西凤殿。
一早,尹后正听元春说着宫务,看着前来请安的李暄问道:“贾蔷入宫里也三天了,怎么一直没见着人?素日里还知道来本宫这里请安,如今倒拿捏起来了?”
李暄嘎嘎乐道:“母后,他也是个胆小的。整日里和德林军还有山东兵马搅浑在一起,布置宫城防务。儿臣瞧着,抽走一半德林军后,他也心虚的紧。不过嘛,儿臣总觉着,这小子最近在闷着坏,准备坑人。这一次儿臣也不管了,果真有不知好歹的非要作死,谁拦得住?”
尹后也知道送尹江尹河出征上贾蔷的那番话,明晃晃的坑,她叹息一声道:“是啊,贾蔷是坏,拿捏透了人性。他知道,总会有人不甘心,不死心,想要富贵险中求。不过,皇上不必插手。贾蔷既然连面都不肯露,就是不想让咱们娘俩儿为难,你可知这话是甚么意思?”
李暄咂摸了下嘴,道:“那些忘八想做事,必是要打起报效天家的名号。不管此事朕应不应,情分都得领。不然将来果真有事,谁还来勤王?不过儿臣想来,事应该不大。儿臣都想不出,得多愚蠢的人,才会往贾蔷挖的坑里钻。若这样明显还有人跳,那贾蔷那厮可就真得意了!”
尹后摇头道:“此事不是看计谋如何简单,而是看……人家自己相信甚么。贾蔷统共四千兵马,调出去两千,只剩二千,可不就是实力大减?你且看着罢,如此泼天富贵当前,总有敢舍命一搏者。只是,眼下果真让他们做成了,咱们娘俩儿才要棘手呢。那些人却不想想,他们那般动作,又置咱们娘俩儿于何地?”
话音刚落,就见牧笛急匆匆进来,面色凝重之极,道:“娘娘、皇上,出事了。平海王贾蔷于一刻钟前,领兵围了武英殿,皇城四门锁死戒严。下面人上报,武英殿里起刀兵,有惨叫哀嚎声传出!”
尹后、李暄闻言,面色骤变。
“摆驾,武英殿!”
……
“贾蔷,这些人如何进来的,老夫不知道,也不需知道。将你的兵撤去,今日就当甚么都未发生。这些人手如何会出现在这,刑部、兰台和大理寺会严审,会给皇上、太后一个交代,也给你一个交代。但是武英殿,轮不到你来放肆!”
韩彬面色铁青,看着整个武英殿乱成一锅粥,更有数名军机处行走和笔帖式倒在血泊中惨死,至于那些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殿前护卫”,更是在不断被屠戮中,而贾蔷面无表情的坐在一把交椅上,看着清秀平静之极,然而周身凶威昭然,让人不敢直视。
到了这一步,韩彬身为元辅,不得不出面对峙。
不想贾蔷却恍若未闻,连回应的兴趣都没有,他坐在椅子上,侧着脸看着宫墙外,天际边的晚霞浮云……
绣衣卫的搜索还在继续,武英殿原本堪称大燕最高级,也最是森严庄重,象征着朝廷大政的地方。
便是天子亲临都要给三分薄面,此刻却为一群番卫恣意翻箱倒柜,查抄叛逆。
“贾蔷!你还要胡闹到甚么时候?!”
尹褚见韩彬之言无用,便跃过韩琮,一步上前,厉声呵斥道:“这里是甚么地方,你想造反不成?”
贾蔷闻言,看向西边天际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轻轻落在了尹褚面上,却又声音淡漠道:“罪逆李晗勾结叛军,以武英殿私自藏兵。读了,这里面,他是得了你的相助罢?
尹褚,本王从来都知道你是一个官僚,一个极谙官场规则的官僚。但没想过,你会如此丧心病狂,如此不择手段。
让你上位,是朝廷之悲。
当然,你会寻借口否认,但那又有甚么用呢?”
说罢,再度移开目光。
这番话,更像是在给尹褚定罪。
尹褚被贾蔷冰冷陌生的目光镇住,一时心里都有些动摇。
贾蔷这疯狗,总不会连他也一并发作罢?
尹褚一时间面色阴晴不定不再开口,绣衣卫仍不断的翻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藏兵的地方,百十名绣衣卫围护在贾蔷四周,面色冰冷的站着。
再远一些,则是数百德林军,亦如岩石般站在那戒备。
尹褚想了想,转头同韩彬、韩琮道:“贾蔷所言之事,仆毫无所知。这些武英殿护卫,是李子升安顿进来,说是防备不忍言之事发生之所需。不止南阁……除了您二位的公阁内,其余三阁皆有。至于想要做何事,仆不知道。但我不信,李子升会涉及谋反事中。此事想必是有人借机生事!”
啧!
这一记反击打的漂亮。
只是,脸色难看之极的韩彬,自然不会被尹褚的话术所迷惑。
皇城中藏私军,这份罪过,已足以抄家灭族。
这些人的胆子,太大了!
目光扫了一周,落在距离贾蔷十步之外,被押伏跪在那的李晗身上。
见他一动不动的跪在那,满脸颓败绝望……
韩彬仍有些不敢相信!
德林军出征之日,贾蔷说了些示弱之言,回到武英殿时,李晗还在讥讽竖子无智,以如此浅显之计就想谋人,实在是贻笑大方。
是日,韩彬还告诫过李晗,莫要轻举妄动,被愚辈波及。
谁成想,这番话过去才不到三天,李晗就死死的栽倒在这里!!
难道李晗是反向心思,以为越浅显的计谋,反而连贾蔷也不信有人会中计么?
何其蠢也!
宫中叛逆并不难查,每个能进武英殿的人,都有实名册认证。
凡是武英殿内搜出之人,与名册上记录不符,甚至不在名册上的,都被抓了出来,当场斩杀。
看看那一个个被搜查出,被拖至皇庭,再被当场抹脖子的“义士们”,韩彬身上全身冰冷。
绣衣卫突然发难,那些心存大志当勤王军的精锐们,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武英殿皇庭内,血腥气愈发浓郁。
“皇上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忽地,皇庭外传来传报声。
贾蔷终于从椅子上起身了,却未急着去迎驾,而是一步步走到李晗面前,见其神情微微发生了些变化,贾蔷笑了笑,俯视着李晗道:“怎么,还觉得有翻盘的机会?也是,尹褚不是说的明白,你藏兵于皇城,只是为了不时之需么?有人帮你说话,还是国舅爷,如今太后、皇上也都来了,你再巧舌如簧一番,未必没有死里逃生的机会,是不是?”
李晗抬眼看着贾蔷,大义凛然道:“贾逆!要杀要剐随你,用老夫的血,让世人看清你的真面目,让太后娘娘和皇上看清你的真面目,老夫死得其所!!”
“啧!会说话。”
贾蔷点了点头,钦佩道:“本王也算勉强是会辩论的人了,可和你们一比,十个加起来都不够。既然动嘴说不过,那还是动手罢。李子升,你有如此大志,今日我就成全你,看看你的脑袋,能不能让一些人清醒过来,看清本王到底是甚么样的人,会不会为了他们的狗屁大局,相忍为国,一忍再忍下去!”
“贾蔷住手!!”
韩彬、韩琮听闻此言,面色大变,齐齐张口阻拦。
然而就见在夕阳晚照下,贾蔷自一边亲兵手中接过腰刀,却连刀鞘都未抽出,就单手举起,两位绣衣卫将反应过来拼命挣扎的李晗如猪一般死死按在地上,贾蔷随即用力往下一掼!
一道惨叫声刚起即止,那腰刀,竟被贾蔷生生以钝力,穿透李晗的脖颈!
在他不敢置信中,将他钉在了地上!
满朝皆惊,一片死寂。
这是,礼绝百僚的军机大学士,清贵宰辅相国啊!!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却还未完,贾蔷松手,回过头来,目光又落在尹褚面上,眼神森然。
尹褚见之面色剧变,不寒而栗!
他在贾蔷的目光中,居然看见明明白白的杀意。
他疯了不成!!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天子、太后銮驾入内,德林军、绣衣卫恭敬拜下,丝毫不见跋扈。
贾蔷目光缓缓收回,转身近前,与李暄、尹后见礼。
李暄先从龙辇上下来后,看着满地血泊尸体,又一眼看到倒在不远处,脖颈上插了一把腰刀的李晗,倒吸一口凉气,目光隐隐骇然的看向贾蔷。
好球攮的,真敢下手!
你他娘的,不是说大局为重,先不杀么?
尹后在牧笛的提醒下,也看清了皇庭上的局势,她率先开口问道:“贾蔷,何故于此地起刀兵?李子升何罪至死?”
贾蔷躬身道:“回娘娘,今查明李子升与鼓勇营参将梁萧、游击李勇、游击赵凯、都司刘顺、都司孙常等人内外勾结,准备于今晚兵变图谋皇城,故而提前止乱。”
贾蔷话音刚落,尹褚就一步上前,厉声道:“胡说八道!区区一个参将、两个游击、两个都司就想叛乱?你四千德林军就能覆灭两大京营,上万马步强军。这些人统共加起来领兵不过两千数,他们就是猪脑子也不敢如此。贾蔷,你想栽赃陷害,也该高明些才是!”
贾蔷不理,看向尹后道:“证据确凿,都司刘顺检举有功,梁萧等也都一一承认下来。李晗派身边亲随化作卖菜翁,与他们勾连的详细过程,皆有笔录,可定为铁证。
这些人,就想打个出其不意。都以为德林军不过仗着火器之利,只要下手狠、快些,一战可定乾坤。
李晗藏精兵于武英殿,约定今夜和贼人内外勾连一并发难,破开皇城,要立不世奇功。
对了,他们的口供有一处最有意思,他们居然只要保证武英殿无恙,只要覆灭德林军,只要将贾家锁拿……大局便可安定。
至于九华宫的太后和大明宫的皇上……便是果真出了不忍言之事,也都可以推到臣头上。
反正,宫外还有宝亲王,还有,义平亲王在。”
这话,才是真正的诛心!
贾蔷回过头招招手,商卓立刻呈现上几卷案宗,李暄未急着接手,而是看了眼陆丰。
陆丰赶紧上前接过后,李暄问贾蔷道:“那几个忘八杂碎,可还活着?”
贾蔷呵呵笑道:“当然,不然岂不成了死无对证?那些人都活的好好的,可以由陆丰接手,细细盘问。
除此之外,他们的亲兵,还有李晗的长随,皆可交给皇上。
另外,太后娘娘也可以问问尹大人,为何他的宫阁内,藏了那么多兵是准备干甚么。
臣很是奇怪,以尹大人如今的境地,按部就班的等上几年,首辅之位稳稳坐得。
以他的精明不可能看不出来,那今日这一出,又是为了甚么?
啊……我明白了,尹大人或许是觉得,太后和皇上若不在了,宝亲王上位,对他更有利些。
毕竟,世人皆知宝亲王性子最是直爽,想来对他这个匡扶社稷的舅舅,会更加言听计从。”
尹褚面色大变,差点一口老血呕出,大骂道:“竖子歹毒!焉敢如此血口喷人?!”
李暄忽地挠了挠头道:“若果真如此想,倒也不奇怪,舅舅素来不大瞧得起朕……”
这句话才是真正厉害之处,尹褚敢对贾蔷大喊大叫,敢驳斥他的那些话是毁谤之言。
可是天子亲自开口,说尹褚看不起他……
尹褚除了跪地请罪外,再不能有二言。
尹后见此,面色并未有太大变化,只是目光在李暄和贾蔷面上凝了凝后,语气淡漠的问贾蔷道:“如今你为兵强马壮者,且说说看,今日局势,当如何收场?”
贾蔷道:“皇上金口玉言,尹褚蔑视圣躬,此乃无赦之罪。不过念及其为皇亲国戚,天子亲封舅舅,死罪可免,官爵不可留!”
尹褚闻言面色骤变,厉声道:“贾蔷,你以为你是谁?你果真是想行操莽之事!”
贾蔷摇头笑道:“我是怕你想行操莽之事,将太后和子瑜都连累了。尹浩很快就要回京了,回京后,即刻以军功执掌内廷防卫。等尹江、尹河回来后,则执掌两座京营。是时皇城在尹家手中,京营在尹家手里,你还操持天下权柄,古来外戚之祸最烈,以你这样的心性,必重蹈覆辙。为了避免惨事发生,尹褚,给自己留几分体面,你乞骸骨罢!”
尹褚闻言哪里肯,第一时间看向尹后和李暄。
只要尹后不准,李暄……李暄就不指望了,只要尹后不准,此事就不会办到。
然而让尹褚心里拔凉的是,尹后只目光淡漠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