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一章:朕就顺了他的意
暖阁里,朱由校的手肘挨在御案上,手拄着脸颊,望着窗外的飞雪若有所思。
随着时间来到天启五年,气候也开始变得反复无常。
自天启二年,各地的天灾人祸愈发频繁,冬日一年比一年长,连塞外吹来的风雪也越来越令人觉得冷了。
这时候,一名直殿监的小阉走进来,贴心地更换了热腾腾的暖炉,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西暖阁里还是那样温暖,可朱由校知道,自己需得未雨绸缪,因为随着时间推移,地方上百姓的日子要难过了。
“爷,老奴有要事禀奏。”
屋外传来了一声低语,朱由校一听便知,是魏忠贤又来了,打起精神道:
“是忠贤啊,进来吧,屋外凉。”
魏忠贤在门外抖落大髦上的雪花,在柱子上磕了脚,然后走进门来行礼说道:
“爷,老奴有要事禀奏,是关于信王的。”
朱由校听见是朱由检的事儿,眼皮抬了抬,淡漠地道:
“朕听着呢。”
魏忠贤侍候在了一旁,恭敬道:
“依着陛下的旨意,信王在下月就要大婚了,王妃是太妃给定的,顺天府大兴县的周氏女。”
朱由校点头,说道:
“嗯,这件事朕去问过太妃了,周氏贤良淑德,可以做皇家的王妃。倒是朕最近这两年太忙,差点忘了信王的婚事。”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魏忠贤顺着朱由校的目光,望着地上,请示道:
“老奴今日差人到信王府上,置办了十六株牡丹,以作来日大婚之用。”
“怎么,他没收吗?”朱由校问。
魏忠贤道:“收了,可殿下却说,他是上不得山,游不了水的王孙,自请大婚后…就藩。”
“他上不得山,他游不了水,朕就可以了?他这是在影射朕贪玩不理政务吗?”
朱由校呵呵笑了一声,道:
“既然他想就藩,那朕就依了他的意思,你去派人问他,想到何处就藩。”
魏忠贤一愣,目光躲闪道:
“爷,信王才十六岁,下月才刚大婚,按例也该两年后就藩,现在就让他去,恐会引起朝臣们的反弹。”
“反弹,他们敢?”朱由校眯起眼睛,道:
“就藩是信王自己提出来的,又不是朕逼迫要他去的,就算反弹,那也是去找信王,与朕何干!”
说着,朱由校忽然笑道:
“忠贤啊,这就藩一事,朕不过是顺了信王的意思,让他出去游山玩水,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爷天纵英明…正、正是这个道理。”魏忠贤诺诺说道,躬着身子不敢直起。
“那就没什么好再说的了,你照此去办吧!”朱由校说完,嘱咐再道:
“今夜就派人去办!”
看着魏忠贤领命而去,朱由校方才还算温和的神情逐渐变得有些冷淡。
朱由检、崇祯皇帝,你好深的心机啊!
自请就藩,占据道德制高点。
消息传出,朝臣之中必定有人会觉得这不合祖制,不论单纯可怜他的,还是那些直言铮臣,都会有人站出来抨击。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到时候什么脏话都有可能传得出来,小民经受不起蛊惑,东林余党在民间也会附和。
朕就不得不退让一步,暂且放下就藩的念头,好让你再踏踏实实留京两年。
你脑子里到底是不是转着这个念头?
朱由校捻着手指,眼眸深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高看了这个历史上的亡国之君。
朕的皇长子朱慈燃,过年后就要五岁了,再过数月,纯贵妃段氏的皇二子也该出世。
这皇位无论怎么样,也轮不着你朱由检的头上,非要留京的意义在哪?
想到这里,朱由校忽然意识到什么,对一名人畜无害的乾清宫小阉吩咐道:
“传谕较事府,自今日起,密切关注信王府动向,与谁往来,谈话说了些什么,朕都要知道。”
“坤宁宫和永寿宫,日夜加派人手,朕的两名皇子若出了任何意外,拿你们试问。”
小阉早便是较事府的人,闻谕浑身一凛,忙道:
“奴婢领命!”
朱由校眉头紧紧皱起,朱由检,朕倒要看看,你还能再翻出什么浪花。
这次就藩,无论谁来也阻止不了。
......
京师永远都是这样,明里看着光鲜,暗中却争斗不休。
考虑到历史上天启皇帝的子嗣无一幸存,全部遇难的结局,朱由校在崇祯就藩这最后两年里,不得不多长几个心眼,连厂卫也不敢全信。
只遵皇命,至今唯有皇帝知晓的秘密特务机构——“较事府”,也便应运而生。
较事府发展至今,成员仍不过千人,但个个都可比肩顶尖的厂卫暗探。
魏忠贤早猜到皇帝有事隐瞒,但却一次也没问过,甚至未曾在任何人面前表露怀疑之意。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也是朱由校留他到现在的一个原因。
经五年的暗中发展,较事府早已今非昔比。
较事们就连各自也不知道互相的身份,天南海北,无孔不入,从福建沿海的郑家船队港口,到辽东苦寒之地,都有他们的身影。
这天夜里,较事府飞鸽传令,皇帝的谕令很快传达到在京各个较事手中。
一同动作的,还有魏忠贤的东厂。
锦衣卫很快也被惊动,许显纯接到消息,也派锦衣卫日夜监视信王府。
明里暗里,信王府都成了众矢之的。
暗流涌动的同时,两个人正在京中某处酒馆大碗豪饮,丝毫没有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李鸿基喝酒上脸,脖颈通红,举起酒碗道:
“各位,我李鸿基得了陛下的恩赐,得以回乡探望婆娘、亲旧,干过这碗酒,便就与我这侄儿一同回去了!”
下面的,都是这些年来李鸿基在宁夏军营中认识的兄弟,大部分是家丁队的,也有战兵营的,都是过命的交情。
家丁队的把总站起身来,喝了这碗酒,道:
“李老弟可算是为我们宁夏军长脸了,面圣啊!又在凯旋式上露脸,天大的荣勋都让你小子得了!”
“这还没完,再过几日《京报》下来,只怕他的名字也要排在咱们兄弟头前!”下头有人嚷道:
“到时候,你那婆娘还不得美死啊?”
李鸿基想的一样,低头看见说话那人,指着说道:
“小武,我还欠你一顿酒,等我回营的,咱哥俩再找机会喝上一回!”
那被唤做小武的也是哈哈大笑,撸起袖子,一只脚踏在凳子上,道:“你当老子怕你啊?”
“敢不敢现在就喝,上次就把你给喝趴下了!”
话音落地,酒馆里笑声四起。
看见这帮军爷在此喝酒,还都是参加凯旋式回来,军功在身的大小军官,周围的食客都是噤若寒蝉。
店家和自己女儿躲在柜台这边,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所幸,这些官兵军纪森严,也有领头的将领在场,起到了一些约束效果。
那将领虽然笑嘻嘻的看着这帮属下,样貌粗犷,不像好人,但其本人一直都没有喝酒。
除了喝酒的声调有点吵人,这些官兵并没有任何逾越之举。
可话说回来,酒馆里不就是给人喝酒吹牛的地儿吗,哪天都有这种情况,倒也没什么。
想到这里,店家的女儿脸上露出了笑容。
第五百七十二章:捉奸在床
“不知将军,姓甚名何?”
看着眼前这名小脸微红,约莫十六、七岁的店家女儿,李鸿基一愣,下意识道:
“我…我叫李鸿基,山西米脂县人,敢问姑娘…?”
两人这一说话,整个酒馆都寂静了。
小武和李过正要说话,那游击将军却阻止了他们二人,笑吟吟地看着眼前一男一女,道:
“还看不出来么,方才咱们喝酒的时候,这姑娘就看上鸿基兄弟了。”
李过一脸的吃惊,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吭声。
小武却一旁坐不住了,说道:
“李鸿基家里不是有婆娘吗?这次回去,就是陛下恩赐准他回乡探妻,这不是脚踏两条船吗!”
游击将军望着李过,看出了他有心事。
李过冷笑一声,从桌上取来一杯酒喝了,语出惊人:“这次回去可不是探妻,而是休妻!”
“你们看着吧,有些事我不方便直言,等再回军营,你们就全知道了。”
小武感觉到事情的重要性,捧起一碗酒,道:
“无论如何,别忘了你还有我们这帮军营里的兄弟。”
有人也举杯道:“没错,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千万不要冲动,我们一起扛!”
李过望了这班兄弟一眼,重重点头,然后干了这碗酒。
另一旁,李鸿基虽然在感情之事上显得老实、木讷,但那姑娘却抛弃了一贯的保守,主动找话题。
因而,两人相谈甚欢。
店家看着自己女儿,皱了皱眉,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虽说不想让女儿嫁给官兵,过朝不保夕,守活寡的日子。
可当今皇帝重视武人,这李鸿基能在此回露脸,说不得日后就有大出息。
女儿跟着他,起码也不会受苦、受罪。
想到这里,他只微笑站在一旁看着两人自然发展,也没有吭声去阻止什么。
......
上空纷纷扬扬飘洒着新春初雪,眼下的陕西米脂县,俨然一副仍处寒冬的样子。
李鸿基与李过骑着马,望着熟悉的李家寨,数年没有归乡的军营生活,让他的心中异常激动。
“米脂,我回来了!”李鸿基大笑。
李过却都不怎么高兴,阴沉着脸,一手牵住马缰,只不断催促李鸿基回寨。
有些话,他憋了好多年了。
一路上,两人看见了许多认识的人。
李鸿基世居李家寨,此处都是他的亲朋好友,这些人也最是熟悉,平日口口声声说他庸碌无为者,不在少数。
这次回乡,他正是为的光宗耀祖,一长男儿志气!
我李鸿基,被当今皇帝召入宫廷,河套一战立下首功,登名表于世,还有何人敢说我碌碌无为?
感受到乡亲父老们震惊又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倍感身轻如燕,浑身舒爽。
“黄来儿居然回来了?!”
“是啊,听说他驿站的活计不干了,前两年去宁夏投军,就再无声息了,我还以为他死在战场上了。”
“看今日这番气派,像是有军功在身?”
“你还不知道?”
“《京报》上就有他的名字,听说还在京面了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还有李过也回来了,他们舅侄二人可算出息了!”
“是啊,老李家的坟头冒了青烟儿了!”
李家寨就那么点儿大,李鸿基骑在马上,一边走一边与这些昔日里瞧不起自己的亲朋们寒暄。
很快,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前。
他不知道,屋内此刻正有两人纠缠缠绵,盖虎躺在榻上,一手搂着韩金儿,说道:
“等再过上两年,我就娶你。”
韩金儿先是点头,然手说道:
“还是再等等,那姓李的还没有确切消息传回来,眼下朝廷对战死官兵妻儿的抚恤很是丰厚,你报上去了没有。”
“这么好的事儿,我怎么会耽搁?半月前就报给县衙了!”盖虎将大手伸到被子里韩金儿的身上抚摸,冷哼道:
“姓李的自作自受,放着驿站好好儿的差使不做,非要去当兵卖命。”
“现在死在战场上,倒省了咱们俩的事儿。”
韩金儿似乎对李鸿基没有任何感情,笑道:
“嗯,等官府的抚恤发下来,咱就离开李家寨,带着这些钱去江南享福,那儿好山好水,我还没去过呢。”
盖虎点头,没有吭声。
这个臭婆娘,样貌不怎么样,倒还挺臭美,等钱下来哪还还有你的事儿?
到时候,你盖虎爷爷拿着钱自去江南潇洒,你就留在这给李鸿基守寡吧!
盖虎正打着如意算盘,可这时候,房门突然开了,外头传进来一阵马蹄声…
李鸿基进门的同时,就发现不大对劲。
屋内光线昏暗,但是还能看清,灶边儿上除了他熟悉韩金儿的小鞋,还有一个男人的大草鞋。
“谁?”
他喊话的同时,李过已经悄悄摸出了刀子。
“是盖虎。”
“你怎么知道?”李鸿基惊愕地转身。
李过直直看着他,冷笑:
“盖虎和韩金儿通奸已经有很多年了,李家寨都传遍了!只有你不知道…”
“什么…”李鸿基直愣愣说道:“这就是你为什么一直要我离开李家寨…?”
李过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我进去砍了这对奸夫**!”
“等等——!”
“舅舅?”
像是听见了两人谈话,屋内一片的动静,传出男人女人惊慌坐起穿衣的声音。
李鸿基一步步走进去,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他越是往里,越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自己的妻子,竟然与自己驿站最好的兄弟通奸!
盖虎此刻已经披上了外衣,他望着进门的舅侄二人,胡乱在榻上摸着趁手的兵刃,惊惶道:
“李鸿基,你、你不是死了吗?”
看见后头提着刀的李过,还有两人身上宁夏官军的装束,韩金儿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说道:
“你真的立功回来了…”
“你听我解释!”
相比满脸杀气的李过而言,现在的李鸿基也没拔刀,脸上面无表情,显得分外冷静。
他蹲在榻边儿上,用衣物盖上韩金儿的身体,道:
“跟了我这么些年,好日子没享过,反倒欠了一大票债,苦了你了。”
“我在河套一战随督师立了大功,现在是宁夏军中的千总,陛下也召我进宫,奖赏了我。”
“你看,我给你买了不少好东西,让你享享福,都带回来了…”李鸿基望着韩金儿的脸上,满是柔情。
可韩金儿却感动不起来,现在他越是表现的反常,就越是令人害怕。
李鸿基什么性格,她是最清楚的。
只能说,现在他平静的表象下,蕴藏着的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愤怒和仇恨。
“千总…”盖虎听了这话,更是浑身抖得厉害,“你现在都是千总了?!”
千总这种级别的军官,上不上、下不下,在一些地方甚至能担当军事主官,距足以坐镇辖区的游击将军也只有一步之遥。
对盖虎来说,李鸿基出去三年,回来时他已经招惹不起了。
第五百七十三章:以王法杀人
“你放心,以后我会让你享福。”李鸿基没有管盖虎,自顾自对韩金儿说完便站起身,平静地道:
“你们走吧。”
“舅舅!”李过手中的刀差点掉到地上,一脸惊愕:“为什么要放他们走?要我砍了这对不要脸的东西!”
“怎么,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李鸿基淡淡回头,李过见状愣了一下,不甘心地收起刀,从门口侧身让开。
“为什么要放他们走?”
李鸿基望着两人互相搀扶,衣衫不整的背影,笑道:“他们犯了王法,我不杀他们,他们也逃不出米脂县。”
“杀这种人,脏了我的手,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可是…”李过还是叹了口气,“这盖虎前些年一直把你当傻子耍,还有韩金儿,明知道这回事,却和他同流合污。”
“不亲手砍了他们,我难消心头之恨!”
李鸿基淡淡回道:“你放心,盖虎和韩金儿,他们会比死更难看一万倍。”
......
“艾举人。”
这个家对李鸿基而言,已经没有了回去的意义,现在他的牵挂在京师,永定门边上的一个小酒馆里。
“笃笃笃…”
敲了半天们,没见动静,李鸿基耐着性子喊:
“老艾,我立了战功,回来还钱了。”
这时候,一名容貌糙实的黑脸汉子走过来,平淡地道:“艾举人去西南讲学了,到今年六月,也该到两年能回来了。”
“他竟真的去西南了?”李过道。
看见李过,这黑脸汉子一愣:“李锦,怎么是你,你没死在宁夏军中?”
想起什么似的,他转头一看,满脸震惊:
“大哥你也回来了,你们居然都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战死了呢!”
李过一开始也没认出来,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人是谁。
他冲上前与这黑脸汉子抱在一起,大笑道:“宗敏哥!你来李家寨干什么?”
“对了,我现在叫李过,不叫李锦了。”
“舅舅,你看看是谁来李家寨了!”
“行行行,还姓李就成,别的关我啥事!”刘宗敏也是大笑,拍着李过的肩膀,望向李鸿基,道:
“盖虎向县衙上报,说你们都战死在宁夏军中了,讨要朝廷对韩金儿的赏赐,我就来看看,祭奠一下你们。”
“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李过攥紧拳头。
刘宗敏眼中也流露出憎恨之意,冷冷道:“这次我来,也是想宰了盖虎这个畜生!”
“没想到,哈哈哈…”
李鸿基满脸笑容,听了这话,脸上笑容一滞,道:“你也早就知道这事了?”
“什么事?”
刘宗敏起先一愣,看见李过脸色,才是恍然大悟道:
“大哥,这你可不能怪兄弟我,我们都提醒过你好多次了,可你自己愣是看不出来…”
“好了,我们兄弟见面,不说这个了。”
李鸿基安抚了一下刘宗敏,道:
“盖虎和韩金儿我已经放走了,不过他们现在还跑不出米脂县,我们这就去县衙告官。”
刘宗敏拉住他,提醒道:
“大哥,晏子宾那个狗官,一向看不起我们兄弟,能管我们的事儿吗?”
李过闻言,拍了拍身上的盔甲,铁甲叶子相交,“邦邦”的几声脆响。
“不容他不答应,我们现在有军功在身,我舅舅现在可是宁夏军的千总,就连当今陛下都召见过。”
“盖虎说我们死了,想骗朝廷的抚恤,只消我们往县衙上头这么一站,全都解决了。”
李鸿基想的就是这个,上下打量一眼,问: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刘宗敏摇头,笑道:
“原打算宰了盖虎就上山落草,苟活几日就算几日,现在你们回来了,盖虎也有官府处置,确实没事情做。”
“投军吧!”李鸿基边走边道:
“跟着我们到宁夏,总兵官是王汝金,人很好,你到了那儿,会有用武之地的。”
刘宗敏眼珠转了转,点头说道:
“也行!正好你们俩也都在,我去了,还能互相有个照应,你们现在是真出息了啊!”
“与我说说,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鸿基笑了笑,望向一侧,说道:“让李过跟你说吧,咱们去县衙,边走边说。”
李过老早就忍不住了,跟在刘宗敏身旁,一顿的添油加醋。
“我们俩,先是到王大帅帐下投了军,我只做了战兵,我舅舅人高马大,一看就是好苗子,直接进了家丁队。”
“然后,我们就跟着宁夏军左讨右剿,直到去年西虏犯境,机会来了…”
三人边说边走,米脂县也不大,很快便来到了县衙门前。
随着年节临近,县衙的公事差役也多半放了假,只有稀稀落落三五个人守在门口。
“什么人?”见有人前来,还不似善茬,一名差役犹豫不已,但还是过来询问。
李鸿基上前,礼貌道:
“李家寨人李鸿基,现为宁夏王汝金大帅帐下右锋营千总,有事求见县尊。”
听完,差役连忙放下身段:
“原来是李千总来了,我这就去通禀县尊。”
米脂县地方不大,这里看管驻军的最高军事长官,实职也就是个千总。
李鸿基是边军大帅帐下千总,实际上发展前途要比屯驻地方的千总要宽广得多。
地位不一样,倒也难怪这差役一下子变得如此尊敬。
......
晏子宾正在后衙数钱,足有二百两。
这是他上个官司,帮助本地乡绅将一户农民家中田地吞掉所接到手的银子。
这种官司,他每个月至少能接到三、五起,早就是赚的盆满钵满。
晏子宾根本不想出来,但对方毕竟是个边军千总,不出来见见根本说不过去。
可毕竟文贵武贱,尽管两人在官阶上相平,李鸿基又是有军功在身,身份、地位也是全然不同。
见了面,还是要尊称一句“府尊老爷”。
晏子宾出来的时候,抬着眼皮看人,以示自己对凡俗武夫的蔑视之情。
“是你?”
看见来人是谁,他更是大笑几声,道:
“你不是死在宁夏军中了吗,韩金儿的新男人前一阵子还来我县衙讨要抚恤。”
这就是赤裸裸的讥讽了,刘宗敏和李过两人已经动怒,但毕竟是在县衙公堂之上,都还没有动作。
李鸿基也是一样,但面不改色,道:“这便是我来找府尊老爷的原因!”
“盖虎与韩金儿私通在先,伪造我战死宁夏,骗取抚恤金在后,依照朝廷律法,该当如何处置?”
“您是知县,就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
新年快乐
今天是除夕,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还是那些老套的话,但却是石头最、最真心的祝福,祝大家新年快乐,阖家团圆,2021牛气冲天!
另外,诚挚的感谢每一名书友的支持,“木匠”能写到现在,离不开你们每一个人的支持。
崛起的石头于2021.2.11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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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四章:这个人锦衣卫保了
“就凭你,也有资格教本县做事?”
晏子宾冷笑:“李鸿基,你别以为你立了些战功,尾巴就能翘到天上去了。”
“在本县眼里,你还是和从前没有区别!”
刘宗敏心直口快,踏前一步道:
“你这狗官,就是你,收了郑家的银子,帮着他们吞了裴老三的田宅。”
“人在做、天在看,如此行径,不怕遭天谴吗!”
李鸿基这次没有说话,站定听着。
“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晏子宾一点不慌,甚至笑了出来,“本县在米脂为政多年,虽说不怎么亮眼,但也政绩颇佳。”
“就凭你们,也妄想扳倒本县?也不照照镜子!”
“郑家公子看上了裴老三的姑娘,本是美事一桩,却闹到如此地步,提起此事,连本官也呜呼哀哉!”
刘宗敏上前怒骂:“你还是不是人!”
“那裴老三一家三口,都是米脂县内难得的好人家,害死了他们全家,你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的愧疚之情吗?”
晏子宾坐了回去,道:
“裴老三是自作自受,非要与本地的大族作对,本县也爱莫能助!”
“言至于此,本县无意与尔等凡俗武夫逞口舌之利!李鸿基,你今日来我大堂,是自投罗网。”
“来呀,锁上——”
两名差役浑身一震,急忙持铐上前。
李过当即护上去,虎目环视,喝道:
“我舅舅是宁夏总兵王汝金王大帅帐下千总,无凭无据,怎么能随便抓人?”
“晏子宾,你这狗官!就算你在米脂县只手遮天,惹到了王大帅,你也不好看吧!”
晏子宾听了王汝金的名号,的确犹豫再三。
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一地知县,虽说文贵武贱,但王汝金毕竟是九边大帅,官阶太过悬殊。
不过真要论起来,他倒也不怕。
别看他只是小小的知县,知府却与他相熟,知府之上,又有巡抚,文官们官官相护,各自都是有靠山的。
只要给李鸿基定了罪,就算总兵也不能过问政事。
他一拍惊堂木,大声问:
“李鸿基,本县现已查明,你伪造消息,唆使盖虎骗取朝廷抚恤,你可认罪!”
刘宗敏和李过都在望着李鸿基,等待他的决定,似乎只要前方一动,他们就会直接冲上去。
李鸿基眯起眼睛,将手紧紧握在了刀柄上。
看着差役拿到眼前画押的本子,李鸿基记起军营的生活,记起孙传庭和天启皇帝的慈眉目善,冷笑一声,将其打翻。
随即转头,给神情焦急的两人打了个眼色。
见状,李过和刘宗敏对视一眼,都看出来李鸿基的阻止之意,只好作罢。
李鸿基松开手里的刀,冷笑:“你没想到盖虎还活着吧?”
“盖虎还没死?”晏子宾被呛得脸色发白,“你竟没直接杀了他?”
李鸿基平淡地说道:“本来爷爷是想直接砍了他,可一刀了了性命,太便宜他了。”
“爷爷本想着让受朝廷律法,死的惨一些,只是没想到,县衙上有你这么个斯文败类!”
“当今皇帝是圣君,厂卫遍布全国,你这么做事,就不怕被发现吗?”
晏子宾眼珠乱转,心里有些惊慌。
与李鸿基的梁子,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那番话出口更是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就算放了他,也难保消息传到王汝金那里,后者不会伺机报复,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强行让他画押了。
想到这里,晏子宾擦了擦汗,挥袖道:
“带下去!”
当晚,李鸿基、刘宗敏和李过已经被押入官府大牢,但是都没有反抗。
县衙后堂。
晏子宾坐在凳子上,向师爷吩咐道:“就照此办理,李鸿基三人,必死无疑,明白吗?”
师爷点头哈腰,笑道:
“县尊高明,只要将李鸿基画了押的本子送到知府衙门,便是王汝金也管不得了。”
“嗯,去办吧。”
看着师爷离去,晏子宾眉头深锁。
以李鸿基以前的脾气,发现盖虎和韩金儿通奸,肯定会毫不犹豫的砍了他们两个。
晏子宾实在没料到,现在李鸿基居然有这个心性,连盖虎也能忍住不杀。
这事儿倒难办了…
与此同时,隶于北镇抚司下辖,米脂县的锦衣卫督办司衙门。
“派人去问问!”千户走到桌案边上坐下来,皱着眉头道:
“李鸿基是上头要我们严加监察的人,出了差错,我们担待不起!”
百户点头,说道:
“大人,掌使说陛下十分器重李鸿基,前不久还在乾清宫召见他面了圣。”
“要是回乡探亲出了意外,陛下怪罪下来,掌使兜不住,到时候,吃亏的可就是我们了。”
千户想的也是这个理儿,冷笑道:
“这个晏子宾,平日里贪赃枉法,前日又帮本地大族侵吞了农户的田宅,这笔账还没有与他算,他倒是跳起来了。”
“问问上头的意思,李鸿基保还是不保,这次要不要算一算晏子宾的总账!”
“在上头的意思下来之前,李鸿基不能出一点儿差错,最好把他从牢里弄出来。”
百户笑道:“大人放心,晏子宾不敢与督办司作对,我们手里,可捏着他不少把柄。”
说干就干,百户连夜来到县衙,出示了腰牌,道:“督办司百户李珪,有要务求见县尊!”
“督办司的人来找我做什么?”晏子宾吃了一惊,连忙藏住银子,起身出了后堂,笑道:
“李百户,深夜来见本县,不知有何要事啊?”
李珪坐下来,打量一番公堂布置,开门见山道:
“听说县尊锁了回乡探亲的宁夏军千总李鸿基,我这次来,是要县尊放人。”
晏子宾道:“这…”
“怎么,县尊有难处?”李珪笑了一声。
“据我听说,县尊前日给本地大族郑家办了个案子,这案子,好像办得挺好的?”
晏子宾冷了脸,“你这是在威胁本县?”
李珪也没给什么好脸色,起身就走,边走边道:
“我只是来知会县尊一声,李鸿基和盖虎这个案子,锦衣卫接手了。”
“有疑问吗?”
见晏子宾愣住不吭声,李珪笑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留了。”
“哦,对了,再过半个时辰,督办司来大牢拿人,还请县尊向下通告一声。”
“若是官府大牢拒不放人,这问题可就大了。”
看着李珪扬长而去,晏子宾恨恨坐了下来,,煮熟的鸭子送到嘴边,飞了。
这李鸿基到底是什么来头,出去三年,回来怎么连锦衣卫都在保他?
第五百七十五章:一并办了吧
“督办司拿人!”
看着眼前的百户官李珪,把守大牢的差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也同样知道,锦衣卫自己可招惹不起。
“这个人犯明日就要移交到延安知府衙门,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李珪不屑地看着眼前这些差役,道:
“就算你移交到了知府衙门,也要由延安府的督办司去拿人,多此一举!”
听见这话,差头满脸苍白。
还得说锦衣卫就是厉害,要拿的人,就算是给送到知府衙门去,也能带得出来。
这年头文官都不害怕那些粗俗的武将,对那些厂卫却怕得要命,说来也是,谁没几个把柄让人攥着?
一出了事,这就要命了。
现在的厂卫说要办你,那就能办你,根本不需要证据,人家最擅长的,就是编造罪名。
“你们放不放人?”李珪淡淡看着他们。
尽管没有接到县衙的意思,可把守大牢的差头,却是根本不敢与锦衣卫为敌。
就算晏子宾不怕,他们这些人也得掂量掂量。
现在锦衣卫在全国各地都设有督办司,一个不对付,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放、督办司要人,怎么敢不放呢?”差头忽然嘿嘿笑了出来,然后转身大声喊道:
“都没听见吗?督办司要人,去把那三个人犯带出来!”
“这就对了,与咱们作对,连你们那个县尊,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李珪满意一笑,大手一挥,转身就走。
......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李鸿基被带到督办司衙门,望着公堂上的人,实际上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千户淡淡说道:“我们是米脂县督办司,晏子宾贪赃枉法,我们已经盯上他有一阵子了。”
“你与盖虎的事,我们也全都知道,这事怪不得你,你做的也没有错。”
“你走吧!”
“我们可以走了?”刘宗敏一愣,不可置信道:
“在牢里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要玩完了,没想到朝廷这么好说话。”
百户李珪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旁说道:“说我们锦衣卫好说话的,你是第一个。”
语落,周围校尉都是哄堂大笑。
李鸿基也没有多问,转身走出了督办司衙门。
不知为什么,看着熟悉的米脂邻里街巷,他心中总是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昨日在大堂上,他差一点儿就动刀杀了晏子宾那个狗官。
可恰恰是这三年来的军旅生活,让他忍耐住了这个想法,现在的李鸿基很庆幸。
要是一个忍耐不住,好日子可就全没了。
为那两个狗男女而毁了自己的前程,不值得。
“走吧。”
“回李家寨?”李过问。
李鸿基犹豫了片刻,道:
“回军营。”
李过也能明白他的想法,这里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家,军营是他们真正的家。
三人并不知道,自从抵达米脂县,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厂卫在暗中监视着。
这有好处,也有坏处。
坏处是李鸿基一旦有什么类似历史上的举动,就会被提前处置,因为朱由校不会留下威胁。
至于好处,李鸿基已经体验到了。
晏子宾这样的地头蛇,要是没有厂卫压制,还真的能在地方上为所欲为,做土皇帝。
可面对督办司,他毫无反抗之力。
......
落日余晖映入懋勤殿,朱由校正在专心的练习写字。
许显纯经了通禀,小心翼翼走进来,留下半个身子的空余,站定说道:
“启奏陛下,李鸿基的事情有消息了。”
“讲。”朱由校俯身在案,连头都没抬,声音中也听不出任何感情。
许显纯道:“原是盖虎与韩金儿通奸,李鸿基回李家寨撞了个正着。”
“李鸿基没有杀他,去密旨县衙告案,却被知县晏子宾以莫须有的罪名抓了起来。”
“臣觉得兹事体大,擅自下令让当地督办司插手,将李鸿基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许显纯说的很忐忑,但朱由校表现得很淡然。
李鸿基这事儿办的的确有些令人意想不到,要知道,历史上他知道这事可是气的够呛,直接把盖虎和韩金儿一起砍了。
两条人命在身,官府不能不问。
于是李鸿基破罐破摔,索性连债主艾举人和知县晏子宾也砍了,逃之夭夭。
这也奠定了日后李鸿基走上率众造反,继而黄粱一梦这条不归路的结局。
“嗯,朕知道了。”
“晏子宾,这个人怎么样?”朱由校问。
许显纯早就做足了功课,毫不犹豫道:
“回陛下,晏子宾这个人我们观察一阵子了,与延安知府钱大河往来密切,年年政绩都不错。”
“但他在米脂县地方上,名声实在不怎么样,当地督办司也说,晏子宾为任五年,帮助许多大族侵吞了百姓的田产。”
“很多百姓因此家破人亡,最近有一户叫裴老三的全家因此而死,正是李鸿基的表亲。”
“这也难怪刘宗敏会那么说…”朱由校嘀咕一句,然后向这边瞥了一眼,说道:
“晏子宾为官不法,自当处置。”
“延安知府钱大河也该查查,还有盖虎、韩金儿,着锦衣卫一并处置了吧。”
许显纯知道这是给予重任,忙道:
“陛下放心,臣全力而为!”
“下去吧,朕还要练字。”朱由校扯下纸,揉成了团,顺手扔在地上,看起来心情不怎么样。
许显纯见状,二话不敢再说,连忙退了出去。
待回到北镇抚司,许显纯向下吩咐道:
“传命各地督办司,全国通缉盖虎、韩金儿,一经捉拿,就地问斩!”
“传命延安府督办司,搜集知府钱大河的罪证,向本使上报,越多越好!”
说到这里,他眯起眼睛,道:
“至于米脂知县晏子宾,传命本地督办司衙门,依圣旨将他绑了,活活晒死,晒不死就活活渴死、饿死。”
对付这种人,许显纯有的是办法让他们难受。
......
七日后,米脂县。
县衙张贴着一份告示,原知县晏子宾贪赃枉法,现已由督办司依律查办。
至于侵吞了裴老三家田地的本地大族郑家,近期也将受到督办司衙门的密切关注。
郑家的老头子坐在轿子上,看着眼前被绑着晒了好几天,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晏子宾,浑身的不寒而栗。
“快,,快打道回府!”
老头子来到府门前才是松了口气,赶紧下了轿子,还没倒腾几步,却是听见远处嘈杂一片。
陪伴着的众人细细盯了一会儿,只见到赫然从街角转来一队校尉。
为首的,正是督办司的那个百户李珪。
老头子当场急得昏了过去,不省人事,余的郑家人也都乱了一锅粥。
李珪来到门前,高声宣道:
“现已查明,郑家巧取豪夺,侵占百姓、卫所农田无数,罪无可赦,依律由督办司查办!”
“全部家产充公,全部族人戍边!”
消息一出,满城沸腾,等已经回到宁夏军中的李鸿基三人听见,更是觉得狠狠的出了一口恶气。
这种朝廷有作为的感觉,甚至比他们亲手砍了这些人还要更舒服。
顺便一提,刘宗敏现在也已经是宁夏军中,王汝金麾下的一名小兵了。
第五百七十六章:一家天下
李鸿基是关键人物,他的事,朱由校自然会格外关注,但无论怎么样,这不过是一个插曲。
听话最好,不听话,反正也不会留下威胁。
到了天启五年的二月,除夕夜后,民间在接下来的半月内都各有风俗。
大年初一,有的百姓已经开始拖家带口的互相拜年。
说到眼下春节风俗,朱由校发现,皇宫与民间还是不同的讲究,宫里比较传统、正规一些,民间则是各有风俗。
今天是正月初一,在这时候被称作正旦节。
自年前腊月廿四祭灶之后,宫眷、内臣就陆续开始穿葫芦景补子和蟒衣了。
凡是有亲戚在宫里做事的,各家都蒸点心,储备肉类,以备春节期间一、二十日之费。
等到三十日岁暮,就要开始互相拜祝,又称为“辞旧岁”。
这段时间,宫中伙食都要比以往丰富许多,各宫的人们大饮大嚼,每逢夜晚,更要鼓乐喧嚣,以示庆贺。
各个门旁都备着将军炭,张贴门神,各宫由宫娥们悬挂福神、鬼判、钟馗等画。
至于皇帝与皇后及各妃嫔的宫内,都要悬挂不同品制的金银八宝、西番经轮,也有编结黄钱如龙得。
至于橹楹插芝麻秆,院中焚柏枝柴这些某某地方上的风俗,宫里往往也不能免俗。
总而言之,这段时间,宫内民间虽说正式性质不同,但却一样的热闹。
朱由校处理了西暖阁的政务,早早回去坤宁宫,沿途遇见的小阉、宫娥也是往日几倍。
从岁暮、正旦开始,宫人们头上有些开始戴着“闹蛾”。
这是一种用乌金纸裁成,画上颜色,装饰以草虫、蝴蝶的帽子,用来应节日之景。
有些则戴小葫芦,其大仅如豌豆,称为“草里金”。
若是年节后不想留着,宫人们可以在年节过后从内市相互交易出手,流落民间,一般能值银一、二两不等。
去坤宁宫的一路上,灯火通明,人人都显得十分高兴。
这一切都是在有一个强盛的国家基础上,不然国家倾颓,哪还有庆贺的心思。
当然,作为皇帝,朱由校的心里不免要装着更多。
坤宁宫门前,门窗大开,女官徐氏见了来人,连忙揖身道:“陛下…?”
朱由校透过高粱纸糊的窗户,隐隐看见屋内的一子一母。
挥手向女官示意无事,朱由校负手走了进去,来到床边,捅了捅蜷缩在被窝里睡正香的小家伙。
“小子,醒醒。”
张嫣的注意力一直倾注在皇长子身上,这时才注意到皇帝来了,也是满脸笑容的望着怀里。
被窝里的皇子被人扰了香梦,闭着眼睛,咿呀咿呀地咕哝,又睡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一下子睁开眼睛。
扑闪扑闪地大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穿着明黄色常服的大男人,然后一把扯开被子,鼓起通红的小脸,看起来像是在撒气。
这是朱由校的皇长子,也是中宫皇后的嫡子朱慈燃,天启元年生,过了除夕夜,刚好五岁。
朱由校无可奈何地坐在床边,说道:
“今年是该给他找个老师,好好教导他了。”
五岁,这也是后世该上幼儿园的年纪了。
虽说现在这个年代皇子一般都要再等两年才会找老师,可朱由校觉得,这种事还是要和后世接轨的。
孩子,需要从小教育好。
何况在朱慈燃的身上,朱由校是寄予厚望的,要救大明,要让华夏屹立不倒,只靠自己是不够的。
人生短暂,朱由校也不知道忽然间什么时候,一夜之间,自己就起不来了。
没有坚实的下一代继续走下去,朱由校害怕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
说实在的,随着这个皇帝越当越长,朱由校现在的心思也已经变得有些自私。
“公天下,家天下…”
朱由校轻轻捏着朱慈燃的小胖手,虽然自己不是真正的天启皇帝,可这却是自己的亲儿子。
张嫣,也是自己的老婆。
朱由校已经失去了在后世所有的亲人,所以对这个世界的亲人格外珍惜。
看着皇帝的样子,张嫣本打算劝说的话也咽了下去。
其实在她心里也觉得五岁就给朱慈燃找老师就有些早,可既然皇帝已经决定,她也不好再说。
培养皇储这种事,关系着帝国的后续延绵,意义重大,实在不是她能插嘴的。
轻轻拍着再度熟睡过去的皇子,朱由校问道:
“老师的事情朕去找,前几日朕要皇后找乳母,现在有人选了吗?”
虽说觉得这话有些不合适,但张嫣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陛下觉得徐氏怎么样?”
朱由校闻言,扬眸向宫外看了一眼,徐氏这么些年在坤宁宫服侍过来,也算兢兢业业。
对她的底细,魏忠贤早有汇报。
徐氏出身赤贫,顺天府通州人,家中除老父亲外,还有一个姐姐。
最初朱由校见她时,单纯可爱,现在为众女官之首,也没见有什么僭越之事,的确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不过朱由校怕就怕,她日后会走到和客氏一样的路上。
权利会使人膨胀,能走到魏忠贤这一步还能如履薄冰的,天下间实在是少之又少。
客氏当年就是因为太过膨胀,而被满朝的东林群贤用来当做插手宫廷之事的口实之柄。
不过现在虽然皇子年幼,但自己也还没到二十五岁,终日派较事监视,倒是不怕她在后宫做什么妖。
思来想去,除了徐氏外,似乎真的没什么更好的人选。
从宫外找来一个朴实的农妇,更不见得会比在自己身边服侍多年的徐氏要做得好。
朱由校沉思半晌,同意道:
“皇后说的不错,不过徐氏既做了皇长子的乳母,就不能在坤宁宫继续做女官了。”
“这坤宁宫的女官,皇后再提拔一人,告与朕知道。”
张嫣点头,慈爱地看着被窝里呼呼大睡的朱慈燃,开玩笑一般的道:
“睡吧,睡吧,再没多少日子让你潇洒了。”
......
当晚,朱由校看着已经熟睡的母子二人,俯身在张嫣脸颊一吻,轻声道:
“珠珠,苦了你了。”
转身,脸色一变,冷冷向外道:“把魏忠贤叫过来。”
去的是一名小阉,魏忠贤根本不知道,这小阉已经是皇帝身边较事府的密探。
等他火急火燎来到坤宁宫偏殿时,发现朱由校正负手站在窗檐边上,望着宫里的灯火思索着什么。
第五百七十七章:皇长子出阁读书
“来了?”
朱由校仍旧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淡淡说道:“朕找你来,也没什么大事,不会有什么怨言吧?”
魏忠贤一愣,连忙道:
“爷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奴婢为皇家做事,一向是尽心尽力,哪敢有什么怨言。”
“这便好,朕没有白白信任你。”
朱由校走回来,坐在御案上,示意他也坐着,说道:
“过了新年,皇长子就五岁了,朕想为他找个老师,年后开始上课,你那儿有没有什么人选?”
一听这话,魏忠贤心底顿时活络开了。
俗话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朱慈燃是中宫皇后所出嫡长子,不出意外一定是皇太子,也就是未来的皇帝。
皇储一事,干系重大,皇帝忽然来找自己问老师的人选,魏忠贤不得不多长几个心眼。
要知道,在本朝,他已经是位极人臣,只要为人处事稍有差池,周围的局面就有可能翻天覆地。
皇帝这么问,会不会是试探自己?
何况现在的皇帝正值春秋鼎盛,三年前甚至能亲征砍人,魏忠贤真不觉得自己这一把老骨头,能把他熬走。
所以还是着眼于当下,老老实实跟着干。
想到这里,他心中出现了一个人选,随即谄媚笑道:
“爷,臣倒是的确有一个人选。”
朱由校看过来一眼。
“哦?是谁?”
“孙承宗。”魏忠贤注意到了上头皇帝神情中的意外之色,放下了心,说道:
“孙承宗旧为帝师,在朝臣中威望不低,如今全辽已复,广宁不再是危难之地,要他一直任个参议,的确有些屈才。”
“当然了,老奴也只是随便一提,孙承宗为师如何,只有爷才知道。”
“最后真正的人选,还要爷钦定才是。”
朱由校的确有些意外,孙承宗虽然不是东林党人,但却同那帮东林党走的很近,对阉党也一直不怎么样。
可以说,他是魏忠贤的敌人。
看起来魏忠贤是识破了自己这次的用意,所以举荐孙承宗,好让自己放心。
朱由校心底一笑,这个老滑头。
孙承宗这个人,的确有些迂腐,但朱由校亲身经历过他的讲学,知道他都会讲些什么。
与常人不同,孙承宗的讲学,就是在单纯的教书识字,一个皇子该学什么,他就会教什么。
至于朱由校所担心的,儒家教导皇子,会强行给予思想、束缚思维这种事,在孙承宗身上基本不可能发生。
要知道,历史上那个的“木匠皇帝”朱由校,就是孙承宗教导出来的。
无论亲身经历,还是由历史来看,他都的确可以任事。
不过朱由校所想的不止于此,孙承宗是可以做一个人选,甚至可以留到日后做一个东宫的班子领队。
自己的皇子,还是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除孙承宗以外,朱由校要为他组建一个各方面都由全国顶尖之人的小团队。
按照后世学习的时间,从小到大,政治、军事、武艺、地理、天文、历法,各个方面,都要陆续的开始学习。
当然,眼下朱慈燃只要学习识字和基本的宫廷礼仪就行了,剩下的等他大些再说。
现阶段,孙承宗一个人绰绰有余。
既然如此,那倒不妨再卖这老阉一个面子,让他尝到些甜头,也好更尽心尽力。
朱由校点头说道:
“孙承宗曾是朕的老师,教导皇子,他的确是不二人选,忠贤哪,这份圣旨就由司礼监拟吧。”
魏忠贤自然明白皇帝这话中的意思,连忙说道:
“奴婢明白,这就亲自回去拟旨。”
“嗯,去吧。”
魏忠贤离开以后,朱由校看了一会儿春节时难得的景色,然后转身回了坤宁宫。
......
河套一战,孙传庭率领明军大破察哈尔部。
这一仗,打出了中原王朝的威风,那之后,左翼二百余部望风归顺。
朱由校一纸圣旨,在年节前后新封了十几个左翼的郡王,为各部划定驻牧之地,在归化城敕建王府。
二月底,随着左翼、塞北三百余蒙古部落的继承人被送至京师帝国学院就读,被掳走的十余万百姓也都陆续归家。
一时间,塞外底定。
世人皆说,自成祖五征以来,塞外如今到了最为安全的时刻。
随着小冰河期的临近,冬月愈发长了,直到三中旬才见化雪,但总归是又到了万物复苏的时节。
钦天监与《京报》有司合作,在全国报房刊印最新的历法,以官府免费发放的形式,及时送到每一户百姓的家中。
接到历法的家庭,陆陆续续开始忙着耕田种地,开始天启五年的农忙。
至于各地的商人,他们没有一刻是闲着的,年节时还在走南闯北的也大有人在。
随着全辽收复的时间开始久了,前往辽东的商人开始逐渐愈发增多。
为期二十天的年假结束后,整个朝廷大机器又开始运作。
上至内阁、六部,下到地方有司、官府,都是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值得一提的是,广宁参议孙承宗被召回京师,担任詹事府的左詹事,负责教导五岁的皇长子朱慈燃识字礼仪。
孙承宗先教皇帝,再教皇长子的传奇经历,倒是成为了百姓和士子们的谈资。
至于天启皇帝让皇长子五岁就出阁读书的举动,无疑引起了满朝文武的议论。
因为这几乎就代表着,帝国皇太子大位已定。
后宫倒是没有什么动静,至少表面上几个妃子之间依旧和睦,年节过后,张嫣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教导朱慈燃。
至于朱由校,现在也有事没事就去文华殿一趟,看看自己儿子有没有偷懒。
当年自己偷懒,当爹的自然有当爹的道理,无需多问,可朱慈燃不能这么学。
还有一个事,最近刘老太妃老是派人来找朱由校,要他抽空去宠幸一下良妃王氏。
倒不是说朱由校厚此薄彼,而是因为那天封完妃以后,压根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毕竟除了一后三妃以外,还有一大堆秀女和嫔妾在守活寡。
朱由校刚即位那会儿,皇宫里都是千疮百孔,连自己安危都顾不上,哪还有心思老想着怼炮。
听了刘太妃的话,也是觉得实在对不住那位姑娘。
王氏从全国秀女中脱颖而出,这么优秀,就为了当自己老婆,而自己却让人家在后宫给自己守了五年的活寡。
要是多了,也就算了,偏偏只留下一个,让人家在后宫待着多尴尬,多无地自容。
没说的,朱由校立即给刘太妃回复,说是已经记下这事儿,这个月肯定去宠幸良妃。
收到这个回复,毕竟君无戏言,刘太妃也就不再催了。
一直到三月,皇宫内外都没什么大事,各地的百姓和官员们也是按部就班,自己做自己的事。
直到某一天,锦衣卫太原总督办司的一份密奏,将整个朝廷的注意力都牵扯到了山西。
第五百七十八章:晋商祸国
“进来吧。”
朱由校坐在养心殿上,几个内阁大学士也都被叫来,殿外还是万籁俱寂,灯火暗弱的凌晨。
说实话,这么早从温暖的坤宁宫被窝里起来,朱由校脑袋有点疼,心情也很差。
身处高位多年,早学会了隐藏情感,所以看起来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
至于魏广微在内的几名内阁大学士,早起理政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根本没什么感觉。
话说回来,有明一代的官员们,几乎都起床很早。
据说皇子出阁读书时,后世早晨五点左右就要郎朗有声,到了这天启一朝,朱由校觉得实在是不人性,就给朱慈燃放宽了时限。
起码要让自己儿子睡个舒服的好觉,再起来读书不是。
皇帝的声音稍显疲惫,门外恭候了半个多时辰的锦衣卫千户田尔耕闻言,有些忐忑的走了进去。
“陛下,太原总督办司有事启奏。”他说道。
太原总督办司,是整个山西的总督办。
原本设立督办司,只是因为督促收缴运河关税,后来则发展成了一地一置的锦衣卫机构。
各省省府设立总督办司,总督办之下,各州、府、县又有分督办司,一体由京师北镇抚司辖制。
督办司设立以后,主要任务是理清各种地方的苛捐杂税,防止地方官员、藩王胡乱收税。
除此以外,督办司也能起到震慑的作用。
朝廷处理地方官员遇到急务,往往由皇帝下旨北镇抚司,再由北镇抚司通知当地督办司,这样能做到上通下达。
如米脂知县晏子宾的事,就是朱由校下令许显纯,由督办司经手,在半月内解决了后患。
当然,如果朝廷有什么新的政令下达,督办司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推行政令的急先锋。
当年廷议增收运河关税,就曾导致苏州、杭州等地的督办司被商人蛊惑百姓砸毁。
很多人都以为,砸了督办司衙门,就能阻止朝廷政令的传播,实际上他们错了。
督办司,不过是朱由校身为皇帝,更好掌控地方的一个手段而已,这样的手段,还有更多。
所以听了田尔耕的话,朱由校其实并不意外,因为山西的事,就是自己这个皇帝一手策划。
说起来还是河套一战虽然获胜,但是军费损失太大,已经对朝廷运转造成影响,所以要把养的猪宰了,做一个资金周转。
这些“猪”,正是晋商。
之前解决了范家,但是三年下来,晋商们依然铤而走险,大发国难财,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宰了好处大大的有。
这次朱由校打算一步到位,彻底解决遗患百年的晋商乱国之事,随即眼色示意继续。
田尔耕见了上头眼色,诺诺禀道:
“回陛下,太原总督办司经察,发现晋商有通敌卖国之嫌,还请陛下明断。”
当这份奏疏被交到朱由校手里时,内阁的阁老们也都各自对视一眼,心中想着皇帝玩这一出的意思。
在场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尽管朱由校表现得再意外,他们也不会完全相信了。
君臣之间,如同官官之列,没有完全的信任。
如果一个皇帝表现出什么态度,连身边的肱骨之臣也会完全相信,甚至没有丝毫的猜测和疑问。
那么毫无疑问,这个皇帝很失败。
在这一点上,朱由校留给这些朝廷重臣的感觉便是典型的伴君如伴虎,你永远猜不到这位皇帝看似高兴的心中,是不是波涛汹涌。
好比这件山西总督办的急奏,一般的官员不会多想,可在内阁的这些老家伙们,心思却十分缜密。
这会不会是老早之前皇帝的安排?
天启五年的内阁,不比万历四十七年,这时候进来的,都有自己的本事。
对于官商一事,个人心中早就明白。
山西总督办关于晋商的查案,他们直接得到一个讯号,接下来皇帝可能要针对晋商群体有大动作了。
要不然今日叫他们来听这些,难道是闲着没事儿干?
其实与其说晋商,倒不如直接说商人。
这些人无论做的再大,其地位上也远不及朝廷命官。
甚至可以说,自明初以来,商人都是没有任何独立地位的。
要想做的长久,不被各方势力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那就必须要有一个甚至多个强有力的靠山。
所以,这时候体量大的大商人无非两种。
一种是官商,依附于地方乃至朝堂,各级官吏以供行使便利的商人。
还有一种,便是自天启元年开始逐步发展起来的皇商。
这种商人存在的意义,就是给当今皇帝赚银子。
当然,发展皇商除赚银子以外最终的意图,也只有上头这位心里才明白。
至于晋商,就是典型的官商。
他们的后台就是山西本地各级官吏,甚至是朝廷上山西籍的各位大员。
眼下晋商一抱成团,导致了山西无皇商的局面。
其实身在内阁的众人,对政治形势一目了然,心里都明白,皇帝早晚都要收拾晋商。
口实可能不同,但最终目的一样。
皇商斗不过已经形成体量的晋商,那么皇帝就会堂而皇之的插手,以形成绝对碾压之势。
要知道,再高的靠山,也不会比天高。
果不其然,朱由校越是看,脸色越是难看,甚至看到最后,直接将奏疏一把扔到了地上。
随着纸张散落在殿的声音传来,众阁老都是连忙跪下,瑟瑟发抖。
“哼!”
“这些晋商,在战时哄抬粮价也就算了,居然还向西虏察哈尔提供物资和官军的信息!”
“粮食,铁器,马匹,布帛…,官军买时他们推三阻四,千难万难,可转手高价卖给西虏,倒是什么难处都没有了!”
“陛下息怒…”魏广微带领众臣呼完,也道:
“陛下所言甚是,晋商通虏卖国,臣正打算今日将此事奏闻陛下。”
朱由校深呼几口气,侧目问道:
“阁老打算怎么处理?”
“晋商通虏乱国,在地方上哄抬粮价,罪无可赦,臣以为,该将此事交予东厂查办!”
此话一出,养心殿其余的内阁大学士们面面相觑。
其中有两人,更是面色犯难,这魏广微乃河南籍官员,说出这种话来倒是一身轻。
可他们两个山西籍的阁臣,就算与此事毫无干系,这事说下去,在地方上也不好听。
正想着,朱由校斜视过来,淡淡问道:
“胡士广、许为京,两位爱卿以为呢?”
第五百七十九章:阁辅下京
两人闻言,连忙趴在地上。
胡士广道:“臣、臣赞同首辅的意思!”
许为京急的满头大汗,心里更是害怕,忙道:“臣也一样!晋商乱国,该办!”
两名内阁中的山西籍官员都这么说了,其他人更不会为别人的利益出头,这次讨论的基调也就算定下来了。
朱由校点头,转身道:
“既然内阁无异议,就照此下旨吧。”
“对了,二位爱卿是山西籍官员,回乡办事也能得心应手,惩办晋商一事,就由胡爱卿牵头,许爱卿协同办理吧!”
“这…”
胡士广和许为京对视一眼,皇帝这是杀人诛心啊!
可事到如今,不办也不行了,依这位皇帝的脾性来看,老老实实把晋商们办了,倒还好说。
可你要是敢拒绝,甚至是下去后搞什么花样,最后死的可能比晋商还要惨。
叶向高、杨涟都是自诩聪明之辈,也没死几年。
“怎么,有难处?”朱由校笑了笑道:“有难处可以同朕说,朕能帮一定帮。”
胡士广连忙说道:“没有、没有难处!”
许为京垂头说道:“是…,臣方才只是在想,晋商们殊为可恨,臣怎么会有这样的同乡…”
朱由校点头道:“如此便好,此事刻不容缓,二位爱卿即刻出京前往山西吧。”
“朕在京师,等着二位回来的好消息!”
皇帝下了逐客令,两人也不愿再多待,都是揖身告退。
胡士广和许为京自出养心殿后,只顾垂头向前,连续转了好几个弯,才是缓步松了口气。
“胡阁老,怎么办?”许为京擦了擦额上的热汗,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胡士广一屁股坐在地上,道:
“我怎么知道?”
“皇帝要办晋商,你我同为山西籍大臣,就算这次不离京主办,也落不着咱们的好儿。”
“这下可好,陛下一句话,咱们居然成了主办和协办!”
“是啊,到底该怎么办?”
“怕是山西地方上的官员,要烦死咱们两个,厂卫也会紧盯着你我,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啊!”
许为京也坐在他身旁,脸上又惊又怕,不断甩衣袖扇风,额上的汗珠却是越来越多。
两个人平日也是明争暗斗,但现在因为同籍而出,却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至于怎么办,谁心里都没谱。
可一件事是定了的,这次下去,不办死晋商,自己就要死。
......
京师各门贴出了关于晋商通虏祸国的告示,但这并没有丝毫影响到京师的平静和繁华。
山西,太原。
官道上远远走来两个人,前面一个穿了件显然不是他自己的肥大长衫,人几乎都被埋在里面,却迈着洒脱的步子。
后面跟着的那个短打扮的佣工,可就没有这样轻松。
他一脸菜色,眼窝深陷,正扛着一袋米亦步亦趋地跟着,身子摇摇晃晃。
忽然,佣工一翻肩膀,把米袋放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大汗淋漓。
“你怎么又歇下来了!”穿长衫的立即跳脚大声喝骂。
“实在对不住,让小人再歇口气吧。”佣工没敢多说,只是低声下气地道。
“歇口气!?”
“这样干活,什么时候能把米都扛到铺子里去?”谁想,一听这话,穿长衫的叫的更凶。
这般嗓门,也招得不少街上行人围上来看热闹。
一队官差停住脚步,其中一个高大的差头分开众人,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在官道上生事?”
瘦骨嶙峋的佣工就怕这个场面,闹大了自己只怕连这碗饭也要丢了。
官差们看见,这人身子单薄的就像快木板,也是有些于心不忍,正想替他说句好话。
却听那佣工抢着说道:“小人不好,都是小人不好,误了掌柜的事…”
穿长衫的瞪了一眼,没好气儿道:
“没力气就别拿这份钱!”
转头,冲官差们说笑着道:“差爷,正好你们到了,来给评评理。”
“我家掌柜雇他扛米,可他倒好,三步一停,五步一歇,一顿饭功夫,没走出半里路。”
“差爷,我们可是榆次常氏的米铺,买主都是有钱有势的,哪能等他呢?”
本来差头是想替佣工说句话,可一听是榆次常氏的米,心里顿时犯了嘀咕。
他上下看了一眼佣工,道:
“你也是个汉子,这米袋我看不过六、七十斤的重量,就这么吃劲儿?”
佣工虽说没想着官府能替自己出头,可看见官差听榆次常氏的名头缩了,心中还是不免一阵的失落。
这时,人群传出一阵的惊讶议论声。
却是两名穿着官服的官员从这路过,看官服上的补子,官阶还不能低了。
这两人,正是奉旨下来查办晋商的两名内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胡士广、文华殿大学士许为京。
两人骑在马上,看了这一幕,本不想管,听了佣工扛的是榆次常氏的米袋,这才驻足。
榆次常氏为晋中富商,是这次要惩办的晋商之一。
民间盛传,常氏有资产百数十万两,该族原系山西太谷县人,弘治十三年迁居榆次县车辋村刘家寨。
家传八世时,以大旱之年囤积粮食发迹。
常氏是山西的主要粮商,在张家口、兴化镇及大同、繁峙等处都有添房盖院,所以又分为“南常“、“北常“。
南常居太原,以常万已为代表,北常居张家口,以其二弟常万达为代表。
既然迟早要承办晋商,这次倒是个机会。
想到这里,许为京看了看前者的意思,然后勒停马匹,肃声问道:“此处发生何事,官道之上,怎能聚拥嘈杂?”
见了两人,差头不由惊呼倒退一步,连忙转身道:
“启禀两位大人,是这名佣工误了常氏米铺的事,几步一歇,引其不满。”
“嗯。”许为京点头,又望向穿佣工,皱眉道:
“如此单薄,面有菜色,怎么能扛得动数十斤的米袋,佣工难道不供饭食吗?”
“还是说,只有你们常氏米铺的佣工是如此?”
穿长衫的意识到这二位自己惹不起,当即红了脸:
“大家都看到了,差爷也在场,明明是这佣工自不量力,扛不起这些米袋,误了我们的事。”
“二位大人初来乍到,可不能见什么是什么啊!”
许为京没有说话,却是胡士广笑了,说道:
“你们常氏米铺的体量,本官是知道的,如此体量,竟不能为一佣工提供饭食?”
“不吃饭哪来的气力干活?还竟与本官强词夺理,带本官到米铺去见你们掌柜!”
“本官倒要看看,这佣工到底几日没有吃过饭了。”
差头见这二位爷的派头,眼珠一转,不再说话了,倒是穿长衫的那位,脸红脖子粗,瞪着眼问:
“敢问二位大人,是什么官职?”
许为京冷笑一声。
“这位是东阁大学士胡士广,本官乃文华殿大学士许为京!当朝阁辅,管不管得了你们常氏米铺的事?”
第五百八十章: 就要小题大做
人群中又是一片的惊呼议论声。
有些人说这种话一看就是骗子,可这两人说出来,却是没有人不信。
其一是因为他们身上的官服,其二也是因为官差的态度,谁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假冒当朝阁辅?
“你、你们?……”穿长衫的吃惊地望着两人,瞪大眼睛,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二位大人恕罪!”
差头反应倒是快,直接揖身告罪。
穿长衫的站那木了半晌,才是不甘心地跟着道:“二位大人在上,这次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许为京向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当然也听出对方不服,有些嗤之以鼻:
“你不是有眼不识泰山,你是白张了这双眼睛!不过本官今日心情不错,算了吧!”
胡士广性格比较沉稳,一直想着京里边那位皇爷逼自己下来的意图。
天下间,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多了,他也没什么心思多说什么,只吩咐道:
“带我们去见你家掌柜的。”
佣工见状,正咬牙上前搬米,胡士广看了一眼,侧目过去,倒是许为京,示意他停手,道:
“你!你来搬!”
众人注目下,穿长衫的闹了个大红脸,“这…,二位阁老,这可不行…”
“我们花银子,可不是雇他来看着我搬的!”
胡士广知道许为京有意羞辱这人,为了尽快离开这车水马龙之处,笑笑说道:
“这样,你们用这根棍子一起抬着走。”
差头这时也道:“阁老说的极是,你就和他一起搬吧,给他一根棍子。”
语落,一名差役将手中杀威棍递了过去。
佣工有些忐忑,穿长衫的也没什么办法,今儿是出门没看黄历,倒了大霉了,竟在大街上碰见两个阁老。
天下间,一共才几个阁老?
两个人抬着米袋,随着一队官差与两人摇摇晃晃的走远,围观的人这才说笑着、叹息着、议论着慢慢散去。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常氏米铺。
刚到,穿长衫的就立刻将手里棍子扔下,跑进铺子里,不一会儿,一名大腹便便的掌柜走了出来。
官差们注意到,这穿长衫的再出来,明显没了方才的盛气凌人,脸上还多了一道巴掌印。
胖掌柜皮笑肉不笑,拱手道:
“二位阁老远路而来,我这不争气的伙计不识礼数,冲撞了二位,实在是该打。”
许为京眯着眼睛,也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追究什么,笑道:
“这小兄弟也没犯什么错,何况,我们奉旨来到山西,也不是为的在这种事上纠葛。”
听见奉旨二字,胖掌柜神情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是一副没事儿人一样,侧身道:
“二位大人请!”
许为京正要进去,胡士广却是笑道:
“不必了,我等下京而来,不是为了与你寒暄。”
“今日在进太原城的官道上,我遇见了这名佣工,还有这位…”说着,他将手指向一直在后闷声站着的长衫伙计。
“佣工,可是你常氏米铺雇的?”
胖掌柜不明所以,想到这二位都是山西籍的阁老,也就直接说道:“是小人雇的,不知…”
“供过饭吗?”胡士广问道。
“这…阁老有所不知,眼下陕西大旱,朝廷赈灾,从山西调粮,我们也是捉襟见肘…”
胖掌柜还以为是门面功夫,随便问问,脸上尽是假笑。
胡士广这次却打算来真的,直接说道:“这就是你们雇工不供饭的理由?”
闻言,胖掌柜脸色微微一变。
胡士广自顾自道:“朝廷在陕西赈灾不假,可是何曾用到过你们常氏的米了?”
“倒是你们,雇工不供饭,在这大灾之年,囤积粮米,哄抬粮价,居心何在?!”
“封了!”
这话一落,惊呆了周围众人。
就连官差们,也都是呆傻当场。
差头看着常氏的招牌,再转头看看这两位阁老,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封了?
封什么,封常氏的铺子吗?
胡士广回头看着这差头,一字一句道:“本官话说的还不够明白,把常氏米铺封了!”
差头这才回过神来,再不敢犹豫,当即挥手道:
“封铺!”
胖掌柜望着鱼贯而入的官差,脸色冷了下去,但话音中还保持着理智:
“二位阁老,这是何用意?”
是我们这些年是孝敬给的少了,还是真的因为这伙计的事儿动真格的?
不过胡士广并没打算解释什么,转身就走。
......
朝廷两名内阁大学士奉旨来到山西,而且一来就替佣工出头,封了常氏一家米铺。
这事儿,风一样的传遍了太原。
常万己也想不明白这两位玩的是哪一出,按理说,这该是自家在从朝廷上的大靠山才对。
何况来说,每年给的孝敬也不少,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虽说常氏是晋中排名前十的富商,而且在粮米行业资格最老,却也不敢轻易招惹当官的。
这两个还不是一般的官,是当今朝廷山西籍大臣的天花板,由不得马虎。
跟他们二位处出什么问题,常氏在山西的整体局面都要受到影响,所以常万己直接决定亲自出马。
不过无论怎么想,也不明白这事是因何而起,只能归咎于传出来官道上的事。
“老爷,我…我…”穿长衫的看着满脸怒气的自家老爷,这才是真正吓得瑟瑟发抖。
“别叫我老爷,我没你这样的老爷!”常万己这是真的气着了,指着他道:
“打,留一口气就中!”
“老爷饶命啊!”长衫伙计被常府的家仆围在中间拳脚相加,哎呦直叫。
“你多能啊你,还敢问二位是何官职,老爷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完了!”
常万己一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招惹了谁不好,招惹上这二位祖宗!我们常氏的米铺,都要靠他们照顾,还得本老爷亲自去赔不是!”
“行了——”
常万己看着鼻青脸肿,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长衫伙计,道:
“架着他去客栈,说起来也真是奇怪,这么大的官了,怎么还跟这事上过不去?”
“闹这么大,也太不给我常氏面子了。”
他边走边道:“这次要是不出点血,只怕事儿还过不去,你这条小命,就要看那二位的心情了。”
“走!”
第五百八十一章 :常氏留一脉
“跪下!”
“噗通”一声,穿长衫的痛痛快快的跪在了胡士广、许为京两人面前。
后者一愣,问道:
“常老爷这是做什么,这事已经过去了。”
常万己只当他是说的反话,笑道:“这伙计白长的眼睛,居然在官道上顶撞二位,实在是不该!”
“小的已命人打得他半死,逐出常府,接下来如何处置,全凭二位阁老了。”
“还请阁老们高抬贵手,解了我常氏的米铺。”
许为京哈哈大笑,原是因为这个。
看起来,这常万己还以为自己是因为这个伙计迁怒于常氏,不过这样算来,倒也好了。
将计就计,顺水推舟。
“常老爷说这话,见外了不是,你看,这小伙计,多机灵多会来事儿啊!”
“我稀罕他还来不及,这点小事,不算什么的!”
许为京说完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常万己是何等人,一点即通,他将手一拍,就有两名仆人抬着个大箱子进来。
“阁老您看,这些,赔罪够了吗?”
许为京伸出脖子一看,好家伙,还真不少,银闪闪的一整箱,少说得有个几万两!
这么大的手笔,不愧是榆次常氏啊。
他在心底赞叹一声,笑道:
“常老爷这是干什么?这不算什么事儿啊,拿回去,拿回去罢!”
“本官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啊,本官一向清贫如水,哪能收你的银子呢!”
胡士广一旁听着,想看看他到底演的哪出戏。
越是这么说,常万己心里就越是觉得这事稳了,连忙从箱子里拿出两块银锭塞过去,笑道:
“哎呀呀,都是老朋友了,阁老可不要再推脱了。”
“这点银子,就当小的给阁老赔个不是,明日,常氏内外还要准备宴席,给二位阁老接风洗尘。”
许为京抱着银锭,露出一口大牙:“这…,既然常老爷诚意如此,本官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过了一会儿,又皱眉说道:“不过本官一向清贫,这实在是为难本官了啊!”
“为难,为难…”常万己咬着牙赔笑,“府中还有事,小的这便告辞了。”
“去吧,去吧!”许为京挥了挥手。
待人走后,胡士广道:
“这种时候,你还敢收常万己的钱,督办司知道了,咱们都得玩完。”
许为京摸着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银子,叹息道:“多好,白花花的银子啊!”
“可惜,这就要交到督办司去了。”
胡士广道:“许兄的意思是?”
......
第二天,行人们看着空荡荡的常府招牌,有些发愣。
昨天被封的还只是个铺子,一个晚上的功夫,居然连常府都被封了…
许为京将沈万江送的八万两银子送到督办司,这样一来,督办司直接有了抓人的口实。
督办司办事一向利索,连夜就派人把常府给端了。
现在,常氏已经给抓得干干净净,就跟从未存在过这个世界上一样。
一同被封的,还有南常在山西境内的全部产业,三百余家米铺,十余处庄园,以及还没有结算清楚的田宅…
除了固定产业和现银,直接被督办司清缴到手的堆积粮米,少说也要有数百万石。
只一个常氏,河套一战半年的军费就回来一半,连陕西赈灾的粮食也都有着落了。
现在陕西旱灾规模还不大,这些粮食用不完还能在地方粮仓存上一些,以备未雨绸缪。
当太原总督办将这个消息以密奏的方式上呈天听时,朱由校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朱由校自然明白,他们这两个能这么听话,一到就处置了榆次常氏,其实是在向自己表忠心。
查办常氏的过程异常顺利,几乎没有遇见抵抗,全是因为许为京演的好。
常万己直到看见督办司的锦衣卫冲进卧房的时候还是一脸懵逼,根本不知道因为什么被抓的。
也就是说,常万己一直都还以为这只是许为京因为贪财而小题大做。
却没想到,这是朱由校一手策划,要抄他的家。
说起来,许为京真是装的贪财吗?
较事府早有密报,这货进内阁这一年,从山西商人和官员手里收的贿,就有三百多万两,这还没算出去办事拿的分成。
当然了,朱由校能容忍他们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自己赚的,永远比他贪的要多得多。
这也不是说貌似忠厚的胡士广就比他强,这两个人一丘之貉。
之所以当初能进内阁,是因为他们察言观色的本事和能力一样强,肯办事,而且一旦知道可以拿好处,办事不仅靠谱而且得力。
见多了那些言论绉绉,实干却一塌糊涂的东林群贤,现在朱由校比较喜欢有“缺点”的。
贪财、好色、恋权,有缺点暴露出来才好控制。
“爷,常氏分两支,这次办的是榆次常氏,张家口的常氏要不要一起…”魏忠贤说道。
朱由校想了想,道:
“不必,给常氏留一脉。”
魏忠贤没想到会是这样,仔细看了一眼皇帝平淡的神情,便就躬身退下了。
朱由校身后的桌上,就摆着较事府关于张家口常氏的密报。
相比榆次常氏大发国难财的发家手法,张家口的常氏,才像是个真正的商人。
嘉靖年间,常福去张家口经商,出发时就已经与榆次一脉断绝关系,而且不带分文。
因一路为人占卦算命,赚取吃饭住店钱,得以成行。
常福后来有三个儿子,第三子常万达以经商见长,便是如今张家口常氏的家主。
正是因为常万达的从商才能,张家口常氏才在万历年间开始慢慢发迹。
常万达少年聪慧,随父到张家口经商,十年如一日,生活俭仆,为人处事诚恳守信。
在他的带领下,张家口常氏一脉摒弃了榆次主家赖以发家的粮米生意,从布铺开始,主营布匹生意。
后来白布走俏,获得厚利,得以发家。
常万达手法极端,用所得利润大开分铺,又兼营茶叶、杂货,至今已外销蒙古等地。
如今张家口常氏已经积累数十年的商业口碑,常万达设立的大德玉商号,在京畿一带都十分闻名。
对于这样的商人,朱由校不仅不打算动手,甚至还有将其发展为皇商的想法。
常万达是个能耐人,应该明白个中利弊。
第五百八十二章:我保你全族人头落地
“什么,榆次主家被抄了?”
“谁干的?”
常万达接到消息的的时候,最开始根本不信这是真的,谁想这几日风声接连传来。
今日,就连张家口官府也发了告示,正式确定了整件事的真实性,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还能有谁,督办司!”
“怎么会这样的?”
“据说是招惹上了两名内阁大学士…”
“都叫什么?”
“叫…胡士广、许为京…”
听见这两个名字,常万达非但没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反而更懵了。
虽说他对朝廷之事不太明白,可却也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白。
东阁大学士胡士广和文华殿大学许为京,如果没记错的话,都是山西籍的啊!
这二位,往日也没少照顾榆次主家的生意,到底是什么事导致的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
这事听起来,不仅让人难以相信,而且有些蹊跷啊!
“老爷,主家摊上了这种事,您难道不应该高兴吗?”见常万达不喜反忧,下头的管家有些奇怪。
“高兴?”常万达呵呵笑道:
“虽说我们早已与榆次主家脱离关系,可怕就怕在,朝廷不认啊!”
他来到椅子上坐下,皱眉道:
“榆次主家,怎么说都是晋中多年的富商,粮商之中也是数一数二,说被封了就被封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管家犹犹豫豫:“小人之前还没觉得,老爷这么一说,倒是真的有些奇怪了…”
“佣工一事不过是口实,朝廷若不想办,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封了主家在太原的所有铺子?”
常万达冷笑,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几日之内,整个山西的田宅居然都被封得干干净净!”
“此事绝不简单,恐怕…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拿我们常氏开刀了!”
“虽说咱们早已与主家撇清干系,可老爷我还是担心,对方会得理不饶人,牵连到这里。”
管家听到这,也算是终于听明白了。
“老爷不用怕,我们在朝廷中也认识不少大官,何况我们的大德玉商号在畿辅远近闻名,交友甚多!”
“这些又算的了什么,莫说背后的大人物,就连那两位畿辅,你我都是招惹不起的…”常万达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叹息:
“算了,你不必再说,让我仔细想想。”
管家也丧气下去,只好转身离开,刚刚出门,抬眼却是见到一人,当即瞪大了眼睛:
“老、老爷——”
“你是谁?!”
这不速之客的身上穿着一身飞鱼服,腰间悬着一柄极为华丽的宝刀,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没有去注意目瞪口呆的管家,直接推开眼前人,进门笑道:
“常老爷何必如此悲观呢?”
常万达抬起头来,却是猛地脸色一滞。
管家出身很低,追随多年忠心耿耿才有今日在府中的地位,所以见识短浅看不出,可他还看不出来吗?
这人身上的分明是飞鱼服和绣春刀,这是锦衣卫中的地位极高者!
飞鱼服为量身定制,绣春刀则是大内御制,穿、佩起来极为华丽、英武。
当今天下,只有五个人才有此殊荣。
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锦衣卫千户田尔耕、崔应元、孙云鹤以及杨寰,均为心狠手辣之辈!
此五人心肠之歹毒,远超常人,为达目的,更是不择手段,只消往那一站,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正因为如此,他们五个才能从狠人辈出的厂卫中脱颖而出,得到重用。
换句话说,这五个人都是天启皇帝千挑万选出来,办事绝对可靠而且忠心的亲信。
看到这个人,不知怎的,常万达心里一松。
一直以来对那位“大人物”的猜疑,这一刻也总算是有了答案,没别人,就是当今皇帝。
皇帝要办常氏,所以上上下下,才会如此利索。
可他还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当今皇帝用这种雷霆手段去办一个常氏,到底是为了什么?
“敢问阁下尊名?”
那锦衣卫闻言明显一愣,然后如同来到自己家一样坐在他身旁,笑道:
“不尊、不尊,贱名孙云鹤。”
果然,来的是锦衣卫五虎之一的孙云鹤,常万达深呼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
“敝府简陋,没有什么招待,还请见谅。”
“没事儿,没事儿!我今日来这儿,也不是为了喝你几口茶,吃你几口饭。”
孙云鹤连连摆手:“想必常老爷已经听说了太原的事儿了吧?”
常万达点头,但只是凝眸望着,静待下文。
孙云鹤继续道:“既然如此,在下就直说了,榆次常氏的事儿,是咱们办的。”
“在这接着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说这话的时候,孙云鹤浑身都是一股极为平淡的样子,就像这话根本不是在威胁,而是在闲聊。
至于话里的“接着办”是指什么,常万达自然明白,而且锦衣卫也有这个能耐。
孙云鹤站起来背对着他,负手道:
“这天下间,甭管多大的体量,在咱锦衣卫面前,那就没有不能办的。”
说到这,他忽然回头,露出一股令人害怕的笑容:“今日我既然来了,常老爷应该猜到了吧?”
“还请有话直说。”常万达淡淡道。
孙云鹤听到这话,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大笑:
“常老爷就是不一般,要不说能让上边那位看重呢?”
“今日我来,是给你、给你,你、你、你…,还有你们这府里的男女老少所有人,指一条活路。”
只是轻轻一点,被点到的无论是常万达的夫人还是府中一名普通的丫鬟,都是汗毛直立。
“加入皇商会,给当今陛下办事,全族都有命活。”
“不加入也行,那我保你们全府二十三口,今夜人头落地。”孙云鹤附到常万达耳边,说完这话,居然冲他嘿嘿笑了笑。
然后他站起身来,大声问道:
“怎么样,常老爷,想好了吗?”
“你们商人不是不做赔本的买卖吗,这买卖,我实话告诉你,你赚大发了!”
常万达这个时候,再也硬装不下去了。
只见他浑身都是如同筛糠一般的抖动起来,额上也开始渗出汗珠。
怕了,确实是怕了!
遇见这样说话办事都不留余地的狠角色,谁能不怕?
孙云鹤这话,其实就是实实在在的威胁,常万达听起来实在不像假的,而且就从这位的凶名来看,也是真能做得出来。
孙云鹤冷冷看着常万达,人命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为了谄媚献上的工具罢了。
毫无干系的妇孺老幼,为了办重务,他杀过不少,从没有任何手软,不然他也不会站在这里。
至于这常万达,孙云鹤也根本不怕他不答应。
爷就在这站着,由不得他不答应!
第五百八十三章:兵分两路
“老爷…”
孙云鹤才刚离开,管家就立即冲进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常万达。
“老爷,您怎么样?”
“朝廷这是要办晋商!”常万达高声大喊,扑倒在地,“要变天了,晋中要变天了!”
“还有皇商会,杭州、济宁、蓬莱、苏州、大同,现在又是畿辅和山西!”
我的天,这位皇帝好大的算盘!
常万达在心里惊呼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声道:
“快,快去将近些年我常氏与关外西虏的茶马交易账簿,全部送到督办司一份。”
管家不明所以,常万达见他还在犹豫,再没了什么心情解释,几乎是直接吼了出来:
“快去,你快去啊!!”
看见往日性格镇定的老爷眼下变成这副疯样子,管家也是意识到事情到底有多严重,当即转身去办。
望着空荡荡的正厅,常万达喃喃道:“希望还来得及,希望还来得及吧…”
随即,他望向京师方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第二天,常氏高调加入杭州皇商会的消息,风一样的传遍了张家口,听见的商人无不是瞠目结舌。
这还没完,常万达直接以帮助官府赈灾的名义,向督办司捐赠了五百万两白银。
在无数人不解的目光背后,是常万达日夜的烧香拜佛,日夜的祈求这还有用。
......
“这常万达还算识相。”朱由校看着一脸憨态可掬样子的孙云鹤,道:
“这次下去你有功,到镇抚司领赏吧!”
“谢陛下,谢陛下!”孙云鹤一脸喜色,却是连头也不敢抬,躬身倒着退了出去。
常氏在关外的贸易对朝廷来说很重要,这也是朱由校留下张家口这一支的原因。
张家口常氏经常与察哈尔部进行茶马交易,加上大德玉号的口碑,双方已经形成一种潜意识上的互惠互利。
想彻底收服草原诸部,察哈尔部的林丹汗,朱由校迟早是要跟他决战的。
决战,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波推上去就行了,在推上去之前,也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察汉浩特距关内太远,根本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哨骑走不到那么远,密探不是蒙古人,又很容易被发现。
所以朱由校一直在想别的办法,搞清楚察哈尔内部的动向,好随时准备趁火打劫或是别的什么。
其实商人也不是全无作用,加入皇商会的就是各有其所用。
登莱的宋柄实,就是在推行新盐法之后在替朝廷管束地方盐商,大同的曾良玉,主要负责与臣服后的左翼诸部茶马、铁器贸易。
而且商队除了行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即打探消息。
每家商人都有其主要经营的地方,大同的曾良玉就只能打探到左翼,再往远走,反而惹人怀疑。
朱由校这才想到了常与察哈尔交易的张家口常氏,这一支常氏的主要作用,就是打探察哈尔内部的消息。
在草原上,就连边军的精英夜不收,可能也不如一支关贸商队掌握的消息要多。
现在这个时候,没有确切而且精准的消息来源,干什么都是慢人一步。
如果想走在所有人前面,就必须要考虑周全。
朱由校的目光落在了王朝辅身上,道:
“告诉孙云鹤,盯紧常万达,察哈尔的消息,从今日开始,全都要报给朕知道。”
“去山西那两个怎么样了?”
......
办了常氏以后,胡士广和许为京两人的确承担了很大的风险,最显而易见的,就是本来不错的名声现在变臭了。
的确,两个人也都觉得这事办的不光彩,最近这几天一直没出驿站。
平日里晋商的钱收了不少,可到了这种时候,却摇身一变,直接变成钦差下来主事。
可现在性命攸关,已经顾不得那么许多。
两人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必须得合为一家共同应付眼下极为艰难的局面。
在此之前,他们想过各种办法,都觉得不太可能成功。
晋商几大家,在晋中已是根深蒂固,这次能出其不意打掉一个榆次常氏,并不代表接下来就会顺风顺水。
在太原这几日,他们各自去联络往日的门生故旧,都是处处碰壁。
原本头几日还好,都以为是许为京睚眦必报。
可近日京师关于朝廷将要严办晋商哄抬粮价,与西虏通款的消息传来,这两相一联系,谁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虽说没理的是晋商,可胡士广和许为京办的事儿倒也不好听。
说到底,你们也是拿了银子的,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呢?
“怎么样?老兄。”许为京坐在凳子上,看见胡士广回来了,赶紧起身询问。
“唉!”胡士广叹了口气,坐下来咕咚咕咚的喝凉水。
见状,许为京也就明白了,不再追问,只是坐下来的时候,显得有些丧气。
第一步办的是挺漂亮,可是接下来就难了。
现在消息传出来,下头的人全都抱成一团,他们已经无处下手。
这几日,两人到处联络亲朋好友,可无一例外,人人都是满脸的恭维和假笑,实际上冷淡异常。
阁辅的身份摆着,晋商们不敢招惹,可这种潜移默化的孤立,才是最让人感觉无助。
不得已,两人将目光落向了百姓。
诸如佣工,以及平日接触各种职业的百姓,对灾害和商人囤米大多都有切肤之痛,只求温饱太平。
那事以后,虽说在山西官场和士林当中,两人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然而在佣工和百姓心中,他们却成了为民做主的好阁老。
何况天启一朝,免赋役、奖垦荒、重兵武等新政策,也实在比那些一毛不拔的商人要好了太多。
百姓虽然易受蛊惑,可应该支持谁,他们却是十分清楚。
为此,胡士广和许为京兵分两路。
胡士广去找当日那个佣工,着力于联系山西各地与其境遇相同的佣工,特别是要争取那些终年为别人耕田,自己连一口饱饭也难的佃农们的支持。
许为京则是继续充当那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和当地官员、豪商们周旋。
阁辅的身份摆着,想必还是会有不少人登门拜访要挣个出身,就可以从这些人身上下手。
第五百八十四章:太谷曹家
最近,朝廷要严办晋商的消息在山西掀起了轩然大波,全省的商人都要受到波及。
当然,最紧张的还是“晋商”们。
晋商从来都是一个群体,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利益集团的笼统称呼,而不是字面上的山西商人。
所谓的晋商,说白了就是有一部分山西商人明里暗里的与地方官员勾结在一起,把控了从粮米、盐铁、牛羊等行当的大部分生意,也称商帮。
最近一次河套之战,官军就见识到了这群无利不起早的商人的嘴脸。
这群晋商为了发家致富,不惜向关外偷运军火,重金向西虏提供消息,甚至于囤积大批粮米,哄抬粮价,导致地方官军出征前不得不付出以往数倍的银两购米。
正是因为河套一战晋商们的举动,才让朱由校下定决心打击晋商。
晋商们实际上已经在山西形成垄断性地位,整个山西的商业,全都由包括范家及榆次常氏在内的十三家晋商把控。
根据较事府密奏,这十三家富商,涵盖了山西省内从粮米、布匹、茶马、盐铁、牛羊等几乎所有赚钱的行当。
其余的山西商人,只能在夹缝之间求生存,而且有些人已经铤而走险,有样学样,开始学习晋商们发家的手段。
朱由校明白,河套一战后,山西商业为晋商把控的局面必须得到改观,也就是说,有必要用强硬手段让皇商会进驻晋中了。
河套一战时晋商们能囤积粮米,让官兵买不到粮,他们也就有能力在你下次大战的时候,再给你添一把火。
对于朱由校这个天启皇帝来说,山西的利益集团还不同于东林党与江南财阀。
后者只是支持东林党把控朝局的背后人物,而晋中官商集团体系的形成,已经严重威胁到了朝廷在山西的统治。
历史上,山西全省在崇祯年间接连大旱,朝廷屡赈不力,成了鲸吞内帑的无底洞。
晋商们利用老派手法,私自囤积粮米,再以高价卖出,赚取巨额差价,继续压榨农民。
至于地方官员们,因为缺乏监察和打压的手段,导致其手中权力过大,胆大起来,对赈灾的银两和粮米层层盘剥,以至于最后发到灾民手上的银款和米面所剩无几。
所以才有了天启六年陕西白水县农民王二揭竿首义,王嘉胤、王左桂、张存孟等在山西全省闻风响应的局面。
这场酝酿了多年的大祸,终由山陕而起,波及河南、湖广、山东三省,将官军留在内地的力量消耗殆尽,无法收拾。
无论是为了抄得银两,缓解河套一战带来的庞大军费,还是出于未雨绸缪,山西的这个已经形成的官商集团都有必要打掉。
......
“谁呀——?”
太原城外约三里土路,一户贫穷的民居院落,一名十三四岁的女孩正拖着长音,向木门走来。
打开门,站在面前的是个中年男人,看样子少说也要有四十几岁。
女孩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然后眼疾手快地关门。
“等一等!”
门外那人急忙喊出来,伸出一只脚挡住门,不想,却惊得女孩如同惊弓之鸟,松了木门就向里屋跑。
“爹!”
“娘!”
“催债要债的又来啦!”
听见这话,再看看紧闭的小屋房门,男人的嘴角抽了抽,难道我就这样不受欢迎吗…
一袋烟的功夫,门闩响了,出来的却是那个曾在官道上为许为京二人所救的佣工。
他吃惊地张开嘴,瞪大了眼睛。
“大、大人…?”
来的正是东阁大学士,当日在官道上的胡士广。
他出生于书香门第,今生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走进一户寻常的民居,一路而来,泥路草房、矮墙水沟,都让他十分难忘。
“大人为什么要管这闲事?”
胡士广一愣,没想到佣工会是这个反应,走进门道:
“我救了你,你不应该感激我吗?”
佣工护着女儿和妻子站在一旁,脸上的菜色比起几日前更严重了:
“大人救了我,可我却丢了赖以为生的活计,现在整个太原城都没有一家米铺要我。”
“大人要我这一家三口,怎么活?”
胡士广脸色一变,的确,这是他没有考虑到的。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温饱过来的,当个官,谁还不贪点拿点儿,苦日子更是没沾上半点。
却没想到,底层人如此的难熬。
忽然间,他抬起头,望向女孩儿笑着问:
“饿了吗?”
“饿…”女孩脆生生应道,然后被佣工身后的妇人拉到了身后,“翠儿乖,这些当官的和那些商人,都没一个好东西。”
听见这话,说实在的,胡士广感觉不到半点气恼,相反,他却在一瞬间明白紫禁城里那位,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了。
看着女孩儿也逐渐变为敌视的神情,胡士广站起来就要离开,走了几步,却是回头:
“若是我能打掉那些吃人血的晋商呢,那我还算是个坏人吗?”
“大人说什么?”
“没说什么…”
胡士广自嘲的笑了一声,头也没回的离开。
这一趟又是白走,可也不是完全的白走,起码,胡士广知道了自己为什么非要办这些晋商了。
不亲自下来一趟,是真不知道下边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这边进展缓慢,刚回到驿站不久的许为京,却是见到了哼着小曲回来的许为京。
许为京平日都是黄白脸,可现在却像抹了一层妇人所用淡淡的水胭脂,光润照人,健步如飞。
“看许老弟这样子,是有什么好消息了?”
许为京本以为胡士广还有一阵子才会回来,所以才会如此的奔放,却没想到已经打先回来了。
他定了定神,坐下来笑道:
“今日局面,虽然棘手,却并非无法应付。”说着,又伸出手轻轻在胡士广肩上一拍,用老朋友的口吻道:
“胡阁老,有好事儿等着咱们!”
“什么好事儿?”
“瞧瞧你,按捺不住了吧,我就知道你要问!”许为京大笑出来,迫不及待道:
“我今日去了曹家,本以为曹家会学其他人那样,闭门不出,却没想到,曹三喜不仅见了我,还说设宴为你我二人接风洗尘!”
“你说,这算不算是好消息?”
这下,胡士广是真的吃惊了,拍桌惊呼:
“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