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曹三喜的见面礼
太谷曹家,未来的全国首富。
只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曹家还陷在太谷县的泥潭里挣扎,远没有到后世清朝年间那样的程度。
现在曹三喜不过二十余岁,刚接手家产,年轻得很,正值意气风发,想要大展身手之时。
要是现在有人跟他说,二十年后曹家会跟着他跋山涉水的“走关东”,只怕是会被笑掉大牙。
不过胡士广还是很吃惊,尽管曹家现在能耐不大,可毕竟也是远近闻名的富商。
曹氏从明初发源,至今怎么说也有个三四百万两的体量,能顶着风头设宴招待自己,恐怕也是别有用心。
“他没说是何用意?”
“管他是什么用意,胡阁老,现在主要的问题是,没有人愿意招待你我两人,你要认清楚形势啊!”
许为京看他一眼,鄙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曹三喜别有用心?可现在咱们有得选吗?”
“太谷县商人云集,商帮遍地都是,我们这次去了,一是探探曹家的口风,二来也可以找几家商帮谈谈,没准就能打开路子。”
“毕竟,晋商体量虽大,晋中总不会所有商人都会跟着他们干,只要是做生意的,就总有利益纠纷。”
“怎么样,去试一试?”
果然,能在朝堂上站着的,没有一个是政治小白,能进到内阁里去的,更是老滑头中的老滑头。
别看这姓许的平日里一副不靠谱的样子,可胡士广知道,这不过是他摆出来给你看的。
实际上这家伙心里细着呢,怕是就连太谷县商帮的消息都打探好了,只是一直没和自己说。
同样的,胡士广也是在藏着掖着,不肯全部发力。
现在这个情况是,谁发力多,谁将来在政治斗争中暴露出的弱点和底牌也就多,傻子才会直接出招。
虽说两人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可官道上那事以后,上边那位应该已经看见了他们的态度。
换句话说,朱由校如果真着急要办晋商,早特么就派人下来逼了,或者直接动用地方驻军也行,还用得着你们两个在这墨迹?
直到今天都没新的消息,这就说明朱由校对目前的进度很满意。
除此以外,也对他们两个既要互相暗斗,还不得不聚在一起对抗晋商很感兴趣。
胡士广和许为京都知道,办晋商不能一蹴而就。
晋商被办掉以后,山西商局会出现短暂的真空,皇帝不会想见到再出现一个不听话的这种事发生,所以一定要选定接班的人选。
这个人得听话,还要主动加入皇商会。
最后,也得跟他们有点合作关系,不然这次岂不是白下来一趟?
这一点,两人心知肚明,最近他们像是无计可施,到处乱转,实际上忙的也就是这个。
内阁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只有自己。
胡士广和许为京,背后都有一股势力作为支撑,对于办晋商来说,他们两个其实有的是手段,根本不需要朱由校亲自出场。
对于他们来说,现在不过是在找一种能利益平分,而且能让紫禁城里那位高兴的。
既然姓许的已经先出了一张牌,自己于情于理也就应该真正做点事给他看看了。
于是胡士广道:
“行,去就去!”
......
第二天,两人如约来到了太谷县曹府。
太谷县商帮云集,曹家所在的河帮,不过是其中名声稍大的一支,可底蕴雄厚,也有称雄的资本。
曹府后堂厢房的一间精致深密的小花厅,清净喷香,曹三喜正在这里接待他的两位贵客。
“二位阁老,请!”曹三喜面色全是喜悦,举茶道:
“饮酒误事,添为行商之人,便以茶代酒了!”
说话间,两名丫鬟走进来,在胡士广和许为京身边各都放置了香茗、梅汤、茶点的小圆几。
不过两人都没什么心思去动那些东西,胡士广举杯道:
“曹老爷盛情相邀,不敢不来!”
“是啊,我们到太原多日,曹家还是第一个相邀的,人心如何,可见一斑哪!”许为京也道。
曹三喜放下茶水,自有心思。
他当然想通过这两名阁老,带着曹家踏上一步。
要知道,文华殿大学士许为京和东阁大学士胡士广都是山西人士,结识不少地方豪强,连许多官员都是收过他们的提点。
这次下来承办晋商的是他们二人,只怕剩下的十一家晋商现在也是吵翻了天,因为现在他们这个利益集团,已经被打破了。
胡士广和许为京看起来被孤立,可曹三喜知道,没有表象上这样简单,这多半是他们刻意而为。
就从山东等地的事情来看,朝廷每要办一处的商人,后面必定都会推出一家作为主管。
也就是当地皇商会的建立和领头者,曹三喜要为曹家挣一个前程,虽然这可能被十一家富商联手打压。
可一旦成功,带来的好处决计无法估量。
曹三喜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决定发起一场豪赌,他押晋商十一家会被朝廷彻底打掉!
“听说朝廷要办晋商十一家…”
说这话的同时,曹三喜在暗自注意着两人的神情,可惜,并没见到什么波动,只好继续道:
“小人为曹氏家主,一向奉行为商要走正道,如榆次常氏那般,囤积粮米以抬高市价的做法,说句实话,谁不会啊!”
“可是那样去做,与西虏又有何异?”
听到这里,两个人都明白了,曹三喜这是有心跟着朝廷干,找他们两个来试探。
不过曹家虽然有心,他们却还不确定对方有没有这个能力。
许为京笑道:“曹家行正商,远近闻名,本官早有耳闻,今日见了曹老爷,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曹三喜听得出来,这是客套话,需要自己再出几张牌,这两个老滑头才会真正相信。
他想了想,说道:
“二位阁老都知道,茶马盐铁这四样,是我们这边与西虏交易的大头,可晋商十一家是如何拥有的铁器?”
“山西乃盐铁大省,各府都有铁矿和盐庄,去年八月,祁县的渠家听说在大宁一带开采出了成色极佳的赭石矿。”
“渠家有没有上报官府小人不知道,小人只是知道,渠家此后大发了一笔,眼下朝廷都监府的矿监,还只是在顺天府有设吧…?”
说到这里,曹三喜戛然而止,似笑非笑的看着两人。
胡士广当即站起身,正色道:
“私采铁矿,这是诛杀九族的大罪!曹三喜,你这消息如不属实,你也是抄家灭族之罪!”
第五百八十六章:朱由校的一盘大棋
出了曹府,两人寻了处偏僻的茶肆,打算真正的谈一次,这一回,没有明争暗斗。
因为他们都知道,眼下已到了事关生死的时刻。
说起来,这事还是天启皇帝几年前做的,当时没人想那么多,没想到在今日却成了他们两个命运的关键一环。
朝廷早就设置了都监府,而都监府又分矿监和兵监两种,当初刚设立时激起了朝野的群起反对。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矿监一直未设,兵监大多也都在熊廷弼收复辽东以后撤回,眼下还有兵监下派的地区,只有登莱以及福建等地。
时间一久,众人也就都淡忘了,加上皇帝近些年来加强集权的种种措施,敢于冠冕堂皇去反对的人,已经不再那么多了。
过去了这么多年,这悬而未设的矿监,就像是一直摆在商人和地方豪强头顶上的一把利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听见曹三喜的消息后,两个人都是不约而同的想到,现在怕是到时候了。
“看起来,陛下之意,不只要让皇商会接管晋中局面,更主要的,还是要收回山西的矿产。”
许为京说道,神色有些慌乱。
胡士广也知道,自己意识到这个的时候的确是有些晚了,任了谁也不会想到,这盘棋,皇帝居然在刚继位的时候就在下了。
到今日,自己二人不过都是两枚棋子而已。
其实何况是他们两个,就连那剩下的晋商十一家,不过也都是朝廷接管山西的绊脚石而已。
对,只是绊脚石,还远谈不上是拦路虎。
“胡阁老以为呢?”许为京发觉他没有说话,便提醒道:
“都到了这种时候,你我二人就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了,无论怎么样,这是陛下的意思,做臣子的,只得遵行。”
胡士广点头,道:
“不,我只是在想,皇商会、矿监,陛下到底是想干什么?”
“是啊,陛下打的是什么算盘?”许为京低着头琢磨。
这时,旁桌人谈论起来。
“最近生意怎么样?”
“害,别提了!”那商人摆手,啐道:
“在山西,也就是一些商帮能在他们手里抢到生意,像是咱们这种没有靠山的行脚商,还是别奢望了!”
听到这里,许为京一愣,下意识道:
“难道是…商税?!”
“商税!?”胡士广惊呼出声,引得旁桌两人投来不满的目光,连忙道歉,然后转头道:
“你确定吗,这事可关系重大!”
“不能,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咱们现在干的,关系就不重大了?”许为京冷笑,道:
“不过我想着,陛下摆这一局,让咱们下来,也就只有慢慢收商税这一个可能了。”
“毕竟,你我都是晋籍的大臣,在山西办事好下手。”
“如果我们不听话,陛下也可以随时换人,让厂卫插手…”胡士广说着,只觉浑身直冒冷汗。
先是让听话而且在地方上有头有面的大商人领导各地皇商会,借着推行新盐法等事,打掉一大批不听话的地方豪强和官员,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收取商税便是水到渠成!
这位皇帝,好深的心机,各个方面,怕是早就计算好了!
想到这里,两人再没有什么品茶的心思,对视一眼,都是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些许的震撼。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他们真的要抓紧了。
时间不等人!
......
“各位都说说,应该怎么办?”
祁县,渠府。
此刻晋中十一家的富商们,正有八家都汇聚于此,为的就是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说话的,是眼下十一家资历最老的渠家渠敬信,同时渠家也是祁县商帮的领头羊。
山西商人与外地都不同,没有商会,皆称商帮,以信义为先,是商界的一支劲旅。
晋中商帮行事也与商会不同,商会之人,多是阴阳违和,暗中相斗,而商帮中的晋商们则是勾结联合,互相帮扶。
在这之中,祁县的祁帮势力最大。
一遇风吹草动,祁帮甚至可以在数日之内封锁商品,以达到把控商贸,令祁帮商人获利的目的。
至于商帮外他人的亏损,他们从不做想。
渠家是祁帮中的大户,一直都是晋商的领头羊,在当今天下间的富商巨贾之中,也称得上前五名。
渠家的茶庄“长裕川“不只在晋中,两京十三省都是声名卓著,商号“三晋源“,更是汇通天下。
渠家发迹,始自元末明初。
起初从贩运小本生意做起,把潞麻和梨贩到祁县,再把祁县的粗布和枣运到上党。
年长日久,渐渐积累了资金,到嘉靖、万历年间,渠家的贸易据传甚至已经涉足到遥远的沙俄,其茶叶在沙俄国内十分畅销。
嘉靖年间,渠氏从第十七代源字辈开始,进入了生意兴隆的黄金时代,成为当时晋中八大富户之一。
渠源桢先后与他人合资开设了“百川通“、“存义公“、“长盛川“分号,并独资开设了“三晋源“商号。
在开设票号的同时,渠源桢另设了茶庄、盐店、钱店、当铺、绸缎庄、药材庄等,并且大获成功。
时至今日,渠家已经成为十一家晋商之首,并且根据曹三喜的小道消息,已经动起了铁矿的心思。
“京师有人传消息回来,说是半月前,顺天府衙在各门张贴了要严办我等晋商的告示。”钱宗永第一个说道:
“如若消息属实,许为京、胡士广回到晋中必定是别有因由,怕不会就是因此而来。”
当即,有人做出反驳。
“放屁!这二位阁老常年都是我等在朝廷中的靠山,近些年收受的贿赂也不少,这样做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反驳出来的,唤做亢申。
说起来,这山西平阳府亢氏,也算得上是老牌的晋商了。
其自洪武末年发迹,明英宗正统年间,朝廷盐业管理宽松,亢氏依非法盐业行当,聚财数千万两,因而嘉靖前一直稳居山西首富之位。
嘉靖年朝廷收紧盐法,导致亢氏的资产被渠家超过,但是在万历年间又有所提升。
天启四年推行新盐法后,亢氏的产业再次受到影响,被以牛羊、布匹交易为主的汾州钱氏超过,位居第三位。
这渠、钱、亢三家之后,才是资产在七八百万两的钱、乔、范、王、常等十余家晋商。
当然,其中的张家口范家及榆次常氏,都已经先后被朝廷督办司查办,阖家不存。
话说回来,眼下资产二三百万两的曹家,还要到五十名左右去了。
第五百八十七章:该出手了
这话其实也对。
许为京、胡士广两人,虽说都是内阁辅臣,权势不小,可毕竟常年收受他们的贿赂,在地方上也有许多不清不白的事迹。
如果这次他们是下来查办自己这些晋商的,那么自己完全可以利用他们的这些隐私,打回去。
亢伸的话,得到了四五家晋商的支持。
渠敬信在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就在今年的二月份,自己渠家才借着春节的名义,花费了二百余万两去打点朝廷及地方上下官员。
收到这些的,几乎都是山西籍的大臣。
他们本来就是同乡,再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办事基本都会睁只眼闭只眼,足以令晋商们获取巨大的利润。
这也是为什么晋商虽然尊敬朝臣,但却不怕他们倒打一耙的原因。
毕竟一个送礼的,一个收礼的,朝廷就算真要查下来,也要一起办,说起来后者的罪过还要更大些。
所以,晋商做的那些勾当,从朝廷到地方的官员会不知道?
他们当然知道,但是为了白花花的银子,所有人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点点头,一百几十万两的银子啊,谁不心动。
哪个二愣子敢去查处晋商,那就是挡了大家的财路,肯定会受到上上下下各级官员的集体打压和孤立。
一句话,许为京和胡士广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那最好。
如果他们想当这个二傻子,那咱们也有手段陪他们玩玩,黑吃黑,谁的家底又有多干净?
......
十一家商议过后,决定静观其变。
可是胡士广和许为京弄清楚朱由校这次真正的意图后,却是等不起了。
午饭席上,山西按察使俞宏斌双眉紧皱,一脑门心事,对着自己夫人精心做出来的满桌菜肴,颇有些不愿意下箸。
这时,他的夫人走来,如同往常一样,面带微笑,从容且关切地为他布菜夹菜。
一旁,丫鬟也斟上一杯醇酒。
“老爷,忘了张真人教你的养生之道了?”
前些日子,道家名流李真人从江西来到山西,俞宏斌向道之人,连日延请,总算是得见尊面,请求养生之道,以期益寿延年。
俞宏斌知道,自己夫人提起李真人,就是为的让自己放松,不要去想提刑按察使司的事情。
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哪能知道,自己堂堂按察使担忧的是什么呢?
这番安慰,不仅没有令他放松心神,反而使得他眉头拧得更紧,望着满桌的菜肴,全无胃口,推开碗筷叹道:
“唉!”
“我终究不是修道之人,真人有的豁达,我未必能有。”
“不妨与你说了罢!最近朝廷严办晋商通虏,在官商两界闹得沸沸扬扬、朝野不安!”
“提刑按察使司乃朝廷三法司之一,更是重中之重,这些日子,许多人都不敢到衙门里去了,就是为的躲避是非。”
夫人听了,也是哑然,怪不得这些日老爷都是愁眉不展。
往日老爷无论怎样,都绝口不与她说那些官场之事,今日是怎么了,看这副样子,怕是真的要出大事了。
“当今的东阁大学士胡士广阁老,你记得吧?”
见夫人点头,俞宏斌摇头说道:
“当初咱们的儿子赴京会考,他是同考官之一,最后中进士,那是欠了阁老的大人情,大关系。”
“这次奉旨下到山西查办晋商的却是胡阁老,这真是让我为难,里外不是人啊,唉!”
夫人听到这里,全然明白了,张口劝道:
“老爷,你是按察使,查司办法是本分,科场事与你何干,你怎么好因私废公呢?”
“唉,你一个妇道人家,又懂什么人情世故?”俞宏斌道:“欠了人情,也是被攥住了把柄,一个不慎,是要死人的!”
“实在也是晋商太不成话!听说有不少官员都曾收受过他们的贿赂,连胡阁老也不例外…”
“商贸之事虽然难查,但对督办司来说,通关节者没有不举目了然的,为了避嫌,这次连我都没有敢去见胡阁老一面!”
夫人问道:“胡阁老受贿,老爷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俞宏斌一愣,道:
“今年春节,祁县曹家派人运了两大车东西往京,定是疏通关节,胡阁老为晋籍重臣,岂能不被渠家所重?”
“可有证据?”夫人又问。
俞宏斌喃喃自语:“证据?”
忽然间,他茅塞顿开,拍案道:
“倒是如此,就算受贿,证据也在家中,胡阁老断不会如此糊涂,承认此事,而传言只是传言,就算晋商以此相要,也不过一面之词。”
“这样一来,既能还了这份人情,也可说是我秉公执法。”
“夫人,你可真是我的贤内助!”
想通以后,俞宏斌顿觉饥肠辘辘,拿起碗筷大加朵颐,一旁夫人望着他道:“老爷,依我看,你还是得去主动见阁老一面。”
这点,俞宏斌也知道。
既然朝廷要办晋商,那晋商绝无活路,自己与阁老有旧,断无置身事外之理,迟早都要选一面去站。
他囫囵吞枣似的吃饭,一面含糊不清道:
“要去,要去——!”
话才说完,丫鬟走进来道:“老爷,内阁大学士说是一个姓胡的,正在门外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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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家商议过后,决定静观其变。
可是胡士广和许为京弄清楚朱由校这次真正的意图后,却是等不起了。
午饭席上,山西按察使俞宏斌双眉紧皱,一脑门心事,对着自己夫人精心做出来的满桌菜肴,颇有些不愿意下箸。
这时,他的夫人走来,如同往常一样,面带微笑,从容且关切地为他布菜夹菜。
一旁,丫鬟也斟上一杯醇酒。
“老爷,忘了张真人教你的养生之道了?”
前些日子,道家名流李真人从江西来到山西,俞宏斌向道之人,连日延请,总算是得见尊面,请求养生之道,以期益寿延年。
俞宏斌知道,自己夫人提起李真人,就是为的让自己放松,不要去想提刑按察使司的事情。
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哪能知道,自己堂
第五百八十八章:先从他们的“靠山”开始
“本辅是不是来的有些不是时候啊?”
看见外头笑吟吟走进来一个人,俞宏斌及夫人邹氏赶紧一同起身,笑道:“哪里的话,阁老光临敝府,是下官三生有幸。”
“这都是夫人做的?”
胡士广望了一眼桌上,见到伙食还不错。
邹氏微微欠身、点头,却没有说话,她深知在谈公务的时候,女人还是不要插嘴得好。
看起来这位夫人对朝廷命妇的三从四德很是悉知,胡士广暗自点头,打算开门见山,面色瞬间冷了下去,道:
“哼!”
“亏你还认我这个阁老,朝廷严办晋商你不知道?我这次下来,就是奉了皇命,查办晋商。”
“身为山西按察使,晋商之所为,你应该都了然于胸吧?”
这时候,俞宏斌早已想清楚自己的立场,也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拱手说道:
“阁老可是误会下官了…”
“这些日,下官一直都在动员有司官吏,搜查晋商通虏的罪证,罪证虽然没有搜集到,可却查到了祁帮在打静阳镇赭石矿的主意。”
“朝廷严禁私人开矿,下官觉得可以从此处下手!”
这消息,倒与曹三喜给出的不谋而合,这也能证明,曹家并非是诓骗自己,想到这里,胡士广脸上的神色缓和下去,微笑道:
“本辅一向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不然也不会慧眼如炬、辨识人才,叫你家多中一名进士了。”
“是是是,阁老此恩,下官及夫人铭记于心,没不敢忘!”俞宏斌听出了话中的警告之意,忙道:
“阁老请坐。”
“下官查到,天启三年河套一战,就是祁帮在幕后作祟,所以囤积粮米,输送消息。”
“眼下晋中粮米富商,大都属于祁帮,榆次常氏,也属其列,官府买办军粮,经祁帮之手最多,连按察使司中,与祁帮有旧之人亦是甚多。”
胡士广眯着眼睛,问:
“你打算怎么做?”
“要办晋商,祁帮首当其冲,则非以渠家为先不可,渠家资产,何止数千万两!”俞宏斌斟了一盏茶,道:
“阁老放心,如果要抓祁帮,下官是山西按察使,主持会审,也有不少能插得上话的亲旧、下属。”
“如要捉拿渠家,按察使司全力配合。”
胡士广接过茶,小呷一口,没有说话,放下茶盏说道:
“既然如此,你们闲话家常,本辅不便叨扰了!”
“阁老慢走——!”俞宏斌连忙陪着送了出去,直至目送胡士广转了街角过去,才是呼出口气,回来坐在桌上,道:
“你说的不错,阁老是来试探我的。”
“看起来,两名阁老要动手了,怕不是朝廷催了?”
邹氏也搞不明白,只是有些担忧:
“唉!有司官吏不少都收了渠家的钱,这次朝廷要办晋商,实是挡了大家的财路,抓渠家容易,要办,只怕没那么简单!”
听了他的话,邹氏静静坐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
最近几日,消息一经在太原传开了。
先是张家口范家,现在又是榆次常氏,朝廷要办晋商的消息,已经是不胫而走,越传越邪乎了。
不过奇怪的是,这次督办司并没有插手。
要知道,最遭人嫉恨的就是这个太原府的山西总督办司,这里头怕是存着不少当官的,还有为商的黑料。
朝廷完全可以依靠督办司,直接下手抓人。
可是朝廷没这么做,反而是派下来两个山西籍的阁老,皇帝这么做,究竟是又有什么算盘要打?
常氏被拿下以后,其余晋商正风声鹤唳,到处疏关通结,打算负隅顽抗,可接下来的消息,却是彻底令他们慌了。
这次动手的不是督办司,而是正经的司法衙门,属朝廷三法司下辖的山西按察使司。
按察使俞宏斌,正三品地方大员,也是山西籍的本地官员,权位仅次于山西布政使,统管山西全省的司法刑务。
这个位置很特殊,收受过晋商们的重点照顾,本该是最安全的环节,没想到,却是在这个关键时候突然唱了红脸。
据传出来的消息,是有一天晚上胡士广去了一趟俞府,出来后就这样了,也不知道是和他说了些什么。
不过晋商们也能猜得到,胡士广肯定是攥着把柄,足以让俞宏斌害怕到和晋商们撇干净的把柄。
山西按察使司,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动静了。
更令人意外的是,俞宏斌首先抓的居然是按察使司内部的人,即他的副手,按察副使陈九经。
没过几天,继陈九经之后,在家卧病的按察佥事王夏也被拎出来扔到按察使司的大牢里,据说是因为曾收受过祁帮商人的贿赂。
有精明者很快发现,按察使司针对的的一个点,已经从全体晋商,悄无声息的变成了声威最大,传播最广的祁帮商人去了。
很明显,俞宏斌在动手抓商人之前,要清理掉按察使司内部站队到商人那侧的官员。
作为山西省本地最大的司法机关,按察使司内部口调是否一致,这关乎着接下来会审能不能顺利。
按察副使、按察佥事,各都是四五品大员,就算是俞宏斌这个按察使想要去抓,程序也极为繁琐。
晋商们都猜得到,俞宏斌背后肯定有人在支持,这个人,或许就是下来的那两位阁老。
依当朝阁臣的权势,只要有证据,动员地方司法衙门去抓几个官员,还是很轻松的。
一下子,人心惶惶。
这还没完,按察使司接下来的动作更大了,他们开始到处抓人,从按察使司内部,到太原府衙,抓的都是掌管司法的官员。
这些被抓的官员,都由当今的东阁大学士胡士广亲自审问。
最后,就连号称小按察使的太原知府张正安也被按察使司派人抓了,扔到了自家的大牢里去。
直到这个时候,晋商们才是察觉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无论他们在地方上拥有多大的财富,甚至于地方官员有多支持他们,与朝廷的力量相比,都不过是纸老虎,一戳就破。
按察使司肃静一清,凡是支持晋商的官员,几乎都被俞宏斌一一抓走,然后由胡士广写奏疏轻视皇帝。
不过这个时候的天启皇帝并不在紫禁城乾清宫,而是跑出去听戏去了。
就算身为帝王,偶尔也是要出宫去闲溜达的,看多了后世微服私访记的朱由校,非常喜欢这种扮猪吃老虎的感觉。
第五百八十九章:天启微服私访记
“这玩意儿怎么卖的?”
朱由校走到小摊上,拿起一根玉簪子,摇头晃脑的询问。
“客观眼劲儿不错,您手上拿的,是我这儿最好的成色了,从前都卖十五两银子,看您成心想要,十两拿走!”
小贩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来回驱赶摊位上并不存在的蝇虫。
朱由校又看了一眼这玉簪子,笑道:
“你跟谁都这么说吗?”
小贩愣了,问:
“说什么?”
“就这簪子,给你五钱我都嫌多,要十五两,真当小爷我人傻钱多啊?”朱由校扔了簪子,转身就走。
小贩在后嘀嘀咕咕,满脸的不情不愿:
“还以为是个有钱的贵公子,没想到看着华贵,却如此的吝惜钱财。”
本来走了几步的朱由校听这话,脚步顿了顿,转头笑道:
“再有钱的主儿,也不能买你这破簪子啊!”
“这样,你也看出来了,就本小爷这身服侍,那也不会是个缺钱的!你要是能真拿出点好东西,多出点我也买了。”
“怎么样,没有吧?”
小贩狐疑道:“真的假的?”
朱由校心下哟呵一声,道:
“怎么你还真有?”
说话间,小贩鬼鬼祟祟从摊子下面拿出一套首饰,刚要摆上,正巧经过一队顺天府衙的差役。
等差役走后,他摆出来,贼眉鼠眼的道:
“瞧公子是个识货的,这,成色不差了吧?”
朱由校垂眸一瞅,倒是真的有些惊奇,问道:
“这不是宫里的货吗,你怎么弄来的?”
“嘿,公子还真的识货!”小贩心下一喜,道:
“公子就别问这么多了,买不买吧你就说!”
“这些钱,够了吗?”朱由校笑吟吟扔出二钱银子,再次问道:
“这货你是怎么弄成来的,宫里的货可好买不好戴啊,要是我家那口子因为买了你的货被官府拿了,我饶不了你。”
小贩赶紧收了银子,笑嘿嘿道:
“公子方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您别往心里去,这些,都是内市里的货!”
“内市?”朱由校一愣。
“公子不知道?”小贩上下打量一眼,道:
“宫里头有个内市,每月只开几天,都是宫里的人互相交易,有些流露出来的,都是上好的货!”
“就是不好脱手…”
“明白了。”朱由校微微一笑,伸手扔出一块银锭,道:
“你这套十二件,应该是少一件玉雕童子,不过我看着不错,当原价收了,不用找了。”
小贩一面包好,一面笑道:
“出手真是阔绰,是哪户的贵公子呀?”
朱由校木了半晌,出宫前倒还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便笑道:
“信王府的。”
“是…信王殿下!?”
小贩有些不可置信地道,这时候再去看看眼前这位贵公子一身的装束,愈发觉得像了,年纪也差不多。
朱由校漫不经心的点头,抬眼看见一个人走进青楼,总是觉得熟悉,便抬脚跟了进去,留下后头吓得不轻的小贩。
这青楼,唤做桂春坊,是京城有名之所,多是文人骚客及一些颇有资财的大户子弟出入。
甫一进门,眼贼的老鸨便热切的招呼过来,就像看见了亲爹一样热情,脸上红扑扑的全是脂粉沫子,还在往下掉。
朱由校闻见一股难以名状的浓烈脂粉味,缩了缩脖子,下意识的后撤几步,敬而远之。
没想这老鸨上前两步,冲这边媚笑起来:“哎呀呀,是哪户的贵公子来了,怎么从前没见过?”
朱由校不想跟她多待,伸手出示了皇室才有的玉佩,淡淡道:
“信王府的,不要声张,给我安排一个清净且宽敞的去处,我累了。”
老鸨自是见识过市面的人,一见就知,这块玉佩乃是非富即贵之人才会有的,一听是信王府的,当即联想到了是谁。
不出意外,就是信王殿下朱由检,当今天启皇帝的弟弟,皇室子弟呀,这可是大人物!
想到这里,老鸨媚笑得更深了:
“那肯定的,殿下到了,怎么能不上心?”
“我们这桂春坊呀,平日里来的虽说都是些有头有脸的权贵子弟,可却还是头一回来您这样的顾客!”
“要是照顾不周,小人今晚都甭想睡着了!”
朱由校冷笑一声,这老鸨的话倒是在理。
现在的皇室子弟,虽说都被当成猪养,可要是平民老百姓给得罪了,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朱由校显得很好奇,一路走一路观察,平日里因为事务繁多,能出宫这么耍耍的时候可不多。
穿越五年了,下头民间是什么样儿,还没怎么见识过,看来有机会要多出来玩玩。
老鸨领着朱由校来到最好的三层楼窗边座位,发现已经客满,捂着嘴笑道:“呀!客满了!”
朱由校四处看了看,发现那人就坐在不远处,而且此处的确位置极佳,不挤不堵,视野也很棒。
“看起来,你们桂春坊生意挺火爆啊。”
老鸨说道:“咱们桂春坊呀,不仅京城的权贵子弟多,就连外地的大户人家也都常来。”
“哦?这是为什么,有什么头牌吗?”朱由校倚靠在栏杆上,望着下头的戏班唱台,笑问道。
“公子还不知道?”老鸨显得很吃惊。
在她看来,像是信王殿下这样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对京城烟花之所应该十分熟悉才对。
可是这位,却表现的好像一问三不知似的。
不过提起自家的头牌,她还是一脸的兴奋。
“咱们桂春坊的‘不卖笑’,专事卖唱,颜艺双绝,多少贵公子不远千里来京,就是为了听她献上一曲。”
“不卖笑…”朱由校笑道:“这个称呼倒是来的有意思,莫非她从来不会笑,只卖艺吗?”
背后有人轻轻一笑:“的确是颜艺双绝,从不卖笑,前不久英国公府的小公爷豪掷千金,尚不能搏其一笑。”
张世泽还有这爱好?
听见这话,朱由校来兴趣了。
这个“不卖笑”,应该不是后世的秦淮八艳,这才天启五年,这八个名妓现在只怕才刚出生。
看起来,如同很多将领一样,这年代颜艺双绝,但不为后世所知的名妓,也还是太多了。
无论文臣武将,还是青楼名妓,在鞑清屠刀及文字狱政策下,最终能够彪炳史册,流传后世的总归是太少。
想着,朱由校回头想看看是谁,却见到一位俊朗书生正立在身后,面带笑容,见状也冲他微微拱手,优哉游哉。
朱由校也笑着拱手回礼,转身继续看向台上。
第五百九十章:玉树后庭花
鼓声咚咚,长号呜呜。
戏班在台子上列队,向几层楼的观客躬身而退,消失在“桂春坊”三个古朴的大字之下。
一楼的看客又是一番拥挤,渐渐散去。
另一批看新戏台的人进来,只是这次,人群中响起了数道惊呼声,仿佛先前的整台戏班,都不如这一名女子。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京城名妓袁宝儿,果真名不假传。”
身后书生望着台上,方才挂在脸上悠然自得的神色消散殆尽,看起来却显得更为洒脱。
他见朱由校转头来看,又是微笑点头。
朱由校一愣,心道莫非是那个“不卖笑”出来了,再度望去。
果真,这时的戏台子上坐着一名柔美可人的女子,便是那个袁宝儿了,她手捧琵琶,却轻易不肯露出笑容。
轻启朱唇,珠圆玉润般的歌声便袅袅飘荡在桂春坊之中,听得客人如痴如醉,就连街道上的行人也都引颈观望。
只是朱由校听着,却是微微蹙眉。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这是陈后主所作《玉树后庭花》?”
这个袁宝儿,这首曲词自南唐以后便一直被历朝视作亡国之兆,她在这种场合高唱此曲,到底是意欲何为?
想到这里,朱由校倒是对这名女子有了些兴趣。
这时,听身旁倚栏之人讨论。
“听闻袁宝儿在歌楼中专事卖唱,从不陪着客人逗乐,所以称她‘不卖笑’,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不论身姿之绝色,单凭她这一副金嗓子和高人一筹的乐技,冷面待客,却依旧有如此多的客人吹捧、趋之若鹜,倒也不足为奇了。”
朱由校微微一瞥,只见到两名穿着非富即贵的富家子弟也倚栏相望,说话的人,稍显瘦削。
这时,他身旁另外一名微胖的富家子弟也道:
“郑兄所言甚是,世人都说,秦淮河畔的歌妓为天下冠绝,今日京城桂春坊的袁宝儿,其才其色,不输于秦淮!”
朱由校一旁默默听着周围人讨论,并不打算插话。
他心中一直在想,这个袁宝儿,在这时高唱亡国之音,必定别有深意,若有机会,定要找来问问。
只是看眼下情况,想单独见这袁宝儿一面的富贵之人,怕要排到两条街之外去了。
“秦淮歌妓依才貌不同分成数等,颇有一些女子凭着才艺出众而标榜自己卖笑不卖身。”
“这袁宝儿倒是奇怪,不卖身也不卖笑,只卖歌声,竟能在京城天子脚下,名冠一时!”
袁宝儿按惯例,高唱一曲作罢,稍作歇息。
她的眼眸从未离开怀中琵琶,淡如静水,仿佛周围无数的京城贵人,在她眼中,不过都是平庸至极。
客人们经过一多会儿兴奋的叫喊,都有些累了,伙计们则送上一些免费的茶水,在二层及以上的楼层,还有特制的精美点心。
朱由校在桂春坊待了一会儿,印象也多有改观。
见那浓妆艳抹的老鸨,本以为此处就是一般的风月之所,却没想到,在这待着倒是极为舒心的,服务也不错。
“那小兄弟——!”
朱由校刚拿了赠送的凉糕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招呼,转身一看,却是那书生在向自己招手。
“是在叫我?”
“就是你,快过来,这里有座位呢!”书生笑道,这时候他的身旁落座了另外一人,也是一身青衫的读书人打扮。
朱由校一向是来者不拒,也不过分推辞,很大方的移步落座,看见桌上皆是粗茶淡水,笑道:
“在三层的人非富即贵,连我都没有寻见一处空座,你们是怎么能有如此好的座位的?”
那书生朗朗笑道:“老鸨曾受过我父亲的恩惠,无论生意如何,一向在三楼为我们留个座位。”
“在下姓李,单名信,祖籍开封杞县,国子监生!”
李信,这个名字,朱由校倒是没怎么在历史上听说过,神色依旧淡然,随口说道:
“张世隆。”
李信身旁那人也哈哈大笑,爽快说道:
“真所谓一见如故!在下李年,开封府拔贡,应顺天府乡试,与长兄来到京师。”
李信、李年,还是哥兄弟俩。
朱由校对他们印象不错,看起来不像是那些东林士子一样,要是大明的士子都是这样,东林党也就不算什么了。
正想到这里,却听一楼处一阵的喧闹声。
一队官差强行分开人群走进来,为首的穿着盔甲,带着两名官差,看起来骄横跋扈。
朱由校一愣,这不是英国公张维贤的儿子张世泽吗?这小子怎么浪到这里来了?
一时间,也没打算多话,想看看他打的什么主意。
“那歌妓,你知不知道,《玉树后庭花》乃是朝廷严办的禁曲!”张世泽向上喝道:
“小爷乃是英国公之子,未来的国公爷,今日你若从了小爷我,此事便不予追究了!”
朱由校在下边听着,渐渐眯起了眼睛。
好家伙,听说张世泽在顺天武学院就读的时候极为老实,却不知道也有这纨绔子弟的一面。
“怕不是这小公爷前几日在桂春坊千金豪掷也买不来袁宝儿一笑,众人眼前失了面子,带着五城兵马司来找回场子的?”
李信微微一笑,一眼就看破了楼下声色俱厉那自称小爷之人的心思。
朱由校也是觉得有些好笑,继续看着。
张世泽这话喊完,大马金刀的一站,心中自信满满,仿佛是已经将袁宝儿拿捏在手中。
场中鸦雀无声,只见袁宝儿抱起琵琶,朱唇轻启,居然旁若无人的又唱起来了。
这一曲,还是玉树后庭花!
朱由校微微蹙眉,这个女子,性子好烈!
这样一来,张世泽的面子可就彻底挂不住了,还有他周围的五城兵马司差役,更是脸色难看。
现在的大明,可不是五年前,尤其是京师脚下,有天子坐镇,厂卫督管,法内一向严苛,官差起码在明面上都是尽职尽责。
这种事可大可小,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事。
京城青楼这么多,禁曲也唱的不少,一般要么老鸨给塞点银子,要么说上两句好话,向官差陪个笑,也就算过去了,很少有人会真拿着鸡毛当令箭,要拿这个口实抓人。
可态度如此冷淡,还是在官差的眼睛面前唱禁曲,连周围看客们也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要知道,毕竟是条例摆在这,官差真的照章抓人,你也没办法!
张世泽呆愣了半晌,似乎也没想到这个袁宝儿会直直的顶回来,这下子是骑虎难下,面子彻底的碎了。
他攥紧拳头,隐忍了片刻,还是喝道:
“给小爷拿了问罪!”
第五百九十一章:小爷我一向诚恳
这话一出,就再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五城兵马司的差役起初也没想到这位平素好玩的小公爷会动真格的,都是杵了一会,才在差头的命令下上前。
这种时候,人性的另一面就显现出来了。
周围的富贵子弟这么多,但是面对英国公之子张世泽,却是都怂了,连一个敢站出来说句话的都没有。
张世泽也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寂寞,冷笑着站在那里:
“你看看,这么多人,哪有一个是真心喜欢你的?不过都是馋你的身子而已!小爷到底是个诚恳的人,就明说了,我也是馋你身子。”
“不过我可不像他们,这般的虚伪!”
这话,多少有些狂妄了。
可毕竟人家身份地位摆在这里,说话的时候,张世泽眼神看到哪里,哪里就是赶紧的躲闪,没有人敢站出来叫板。
本来勋戚是要分南北两家的,可是天启三年朱由校南巡,平定了三家掌握实权的南勋造反,顺带着把兵权收回了自己手上。
这还没完,当时朱由校又在南直隶一顿整改,彻底改变了延续近三百年的武勋守备、文官主政、内监协领的局面。
徐家南京守备的官职没了,更是导致南勋的权势一落千丈。
也就是慢慢形成了今日这般,天下勋贵以京师英国公一脉为首的局面,当然,这也是朱由校刻意造成且乐意看到的。
英国公一府自此树大招风,张维贤老奸巨猾,肯定不愿意,行事也愈发的谨慎起来。
因为他看得出来,皇帝统一南勋北勋,又大肆封立功的实权武将以五军都督府官职,很可能就是在为下一步整顿五军都督府做准备。
不得不说,张维贤眼睛还是很贼的。
无论整顿南勋北勋,封立功武将以都督府官职,还是派朱燮元担任山陕总督,先行整顿卫所屯田,都是朱由校在为动“卫所”的准备工作。
要知道,卫所制度在明朝延续贯今,早已形成了一整套的定。
如果整顿卫所,那么上到五军都督府,下至各地卫所的军屯,每一个方面都毋庸置疑的会受到影响。
要是什么也不准备,直接下旨整顿卫所,很可能像崇祯年间直接裁员驿站那样,直接崩了。
五军都督府肯定要取代兵部武选司,独立掌管武将的升迁、调动,卫所军屯也要得到改善,让军户真正拿到土地。
这都就需要清查卫所田亩,这是最根本的,也是第一步。
就是这第一步,就不知道要触动地方卫所武将,州府县文官,以及地主豪强们多少人的利益。
如果没有立功以后得到升迁,忠诚于皇室的实权武将在各地支持,这只会是痴人说梦,走一步都不可能!
整顿卫所,不是推行新盐法,需要未雨绸缪,多年精心准备,朱由校才敢去真正的动手。
只能说朱由校下的这一盘棋,不是一般的大,从移宫继位之初,这种改革和整顿,就势在必行。
张维贤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能不管事就不管事。
一旦皇帝开始整顿卫所,武将势必也会分裂为两派,到时势必会依赖武勋和立功武将来掌管五军都督府。
南勋被废以后,天下勋贵以英国公一家为大,张家肯定是众矢之的,张维贤这两年不知道有多老实。
张世泽这个小毛头,居然在这种时候,去做纨绔子弟才会干的事儿,真的是心大。
不过他这么憨实,朱由校倒也放心。
戏台上的袁宝儿还在高唱,似乎没注意到差役们愈发接近,朱由校倚靠在栏杆上,静静听着,发觉她就连声音就平淡如常。
仿佛这些个兵马司差役,不过是土鸡瓦狗。
张世泽也没料到这女子的性子会这么烈,不过事已至此,没什么办法了,只能先拿回去,再慢慢调教了。
“可惜呀!”
“是啊,招惹到了小公爷,只怕要被抓到兵马司的牢狱里过了,今后,怕再也听不着桂春坊的歌声了!”
三楼的客人们,个个都是富贵之身,讨论的时候虽然多有可怜,但却没人肯为了一个歌女与英国公府为敌。
“哎呀呀——”
“小公爷,您这是干什么?”
“是小人哪里照顾不周了吗,您消消火,小人这就给您和这些差爷准备上好的雅间!”
老鸨说着,拉起张世泽就要走。
朱由校在上边看着,这时已经缓缓走了下去,听着老鸨的话,心中一笑,看起来她对张世泽挺熟悉啊。
确实是熟悉,张世泽没少来这个地方,什么脾性,这老鸨也清楚。
只不过今日在这么多京城各地权贵的面前放出狠话,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他推开老鸨,道:
“起开!”
“小爷我今儿可不是闹着玩,这女子目无王法,唱甚么后庭花,这是亡国之音!”
“再劝,小爷连你桂春坊一块儿封了!”
老鸨这下脸上也挂不住了,站定了一会儿,倒也不敢对张世泽说不出什么狠话,只是忽然一屁股坐在张世泽和众兵马司差役面前,哭爹喊娘起来:
“你说说你,唱什么禁曲呀!”
“这下好了,老娘把你从小养到大,教你琴棋书画,枉花了这么些银子,本想着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全打水漂了!”
“可怜我哟,可怜我哟——”
朱由校这时刚走到二楼,听起来这老鸨是故意在拖延兵马司差役,提醒台上那女子快跑,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看来,是把她当亲女儿了吧?
差头正要上前,却发现被老鸨抱住了教,试着挪动几下,发觉这老鸨劲儿还挺大,皱眉喝道:
“闪开!”
“兵马司抓人,再无理取闹,我就要动刀了!”
随即,锃亮的佩刀被隐隐抽出半截。
老鸨见状,也知道兵马司不比顺天府衙门,那是有实权的,说话也不是放屁,自不敢再胡来。
她回头给台上那女子一顿示意眼色,慢吞吞的躲开,看着冲上去的差役,满脸担忧。
袁宝儿慢慢收了琵琶,柔水一般的眸子望向老鸨,道:
“干娘的养育之恩,宝儿来生再报——!”
言罢,就要一头直接撞死。
这一下可吓住了张世泽,连忙伸手,张牙舞爪命令道:
“拦住她,拦住她!”
差役们手忙脚乱,哪里还来得及。
眼见袁宝儿就要撞上去,却不知从哪闪出来一名穿着白衣的贵公子,将她拦住在了柱子边上。
第五百九十二章:好你个死老太监
袁宝儿没想到会给人拦住,仔细望着眼前这人闪亮的目光,红彤彤的面孔,心中既意外又迷茫。
“公子,快些走吧,别为我这区区歌女,招惹上了小公爷…”
“哈哈…”朱由校伸出手,掌心在沁血,却若无其事的笑道:
“这个你放心,别说是底下那群人,就算他老子张维贤来了,在朕…在本公子面前,也得跪着!”
袁宝儿愣愣望着眼前这名忽然出现的贵公子,心中再也不似方才那般平静淡然。
她本以为今日不会有人站出来,可却没想到,真的有人肯为了自己一个区区歌女说话,这可不是一般的恩情。
她托着朱由校的手,脸庞微红,用一方雪白的绸巾轻轻沾去点点血迹,轻声说:
“公子还是快走吧,为了我,不值得。”
朱由校忍耐着手上的痛楚,脸上保持着笑容,如此近距离观察,倒是真觉得此女长相柔美可人,闻言道:
“那什么叫做值得?”
袁宝儿听了这话,垂头不语。
两人在上头这一番的卿卿我我,不仅看傻了众人,更是给张世泽看得火冒三丈。
“哪里来的小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来呀,我小爷一块儿绑了!”
朱由校听见这话,脸上的柔情一瞬消散,这般川剧变脸,看得袁宝儿也是一吓。
只见他渐渐回头,望向下面,冷冷道:
“张世泽,你好大的本事!”
张世泽方才就觉得此人身段有些熟悉,听见声音,看清长相,才是不可置信的擦了擦眼镜。
没看错,真是皇帝下来了!
这回,张世泽再也嚣张不起来了,连忙跪在地上,心道这下子可算把天给捅破了,颤声告罪:
“陛…公子,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一时间,周围的五城兵马司差役也都纷纷下跪,搞得桂春坊众人都是一脸的莫明所以。
张世泽的变化,也是令众人看得更傻了,老鸨更加不敢相信,这长相俊俏的小公子,来头竟比英国公府更大!
李信站了起来,满脸的震惊。
“这位公子是什么来历,居然连小公爷都吓成这样?”
李年也是起身,惊愕道:
“方才我就觉得此人颇有显山不露水之意,举手投足都不一般,现在看来,倒入老鸨所说,是宫里出来的。”
李信纳闷:“可当今陛下皇长子不过三五岁,不久前才出阁读书,这位公子看年岁,起码二十有五。”
“莫非…?”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一个震惊到不敢相信的答案。
朱由校拿起绸巾,摇摇头:
“张维贤博见有才,这才能留在朝中担当重任,你身为其子,不思进取,纨绔成性,这叫我怎么相信得起?”
张世泽这时如同乖宝宝,跪在下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这般转变,不禁叫兵马司的差役们暗暗心惊。
袁宝儿站在上面看着,这时的朱由校,全然成了整个桂春坊的焦点,所有人的眼神都注目在他的身上。
可他依旧从容,步伐稳健。
“毕公子…”
朱由校起初没听出来是在叫自己,直到身后人唤了第三声,才是后知后觉的转身,道:
“叫我?”
“公子不是姓毕吗?”
袁宝儿轻声道,眼神有些躲闪,一会儿飘到朱由校眼睛上,一会儿又跑到身上。
朱由校一愣,转头瞪了一眼张世泽,笑道:
“是,我姓毕,敢问姑娘…?”
“小女姓袁,自幼与父母失散,自作主张起名宝儿。”袁宝儿微笑说道,这一笑,朱由校都差点看得傻了。
“笑了!”
“‘不卖笑’居然笑了!”
“来京一番,也算是值了!”
朱由校倒还没怎么,周围客人却是都炸开了锅。
好在后宫绝色也都各有千秋,不输于袁宝儿,只消片刻,朱由校便是回过神来,点头道:
“姑娘身世竟如此坎坷…”
其实眼下歌姬、舞姬,大多来历不明。
自万历末年,各地灾害愈发增多,三大征耗尽了国库,便宜老爹泰昌皇帝更是轻信东林,继位一个月就败光了内帑。
这也就导致朱由校从继位开始,直到在天启二年才有余力去赈灾。
在此以前,各地的难民委实不少,歌楼妓院雨后春笋般地不断增加,一些心怀不轨者,将大批与家人失散的逃难女子偷偷卖入青楼。
她们中有的曾是名门淑媛、大家闺秀,有的是小家碧玉、书香之后,此时却都痛遭劫难。
看袁宝儿,应该曾经也是大家闺秀吧。
不过既然她不肯说,也没必要非得问,朱由校将绸巾交还给袁宝儿,信步而去。
......
朱由校并没有与袁宝儿深交,因为他此番下来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之事,之所以在桂春坊停留许久,正是为此。
天下美女何其多,要是全都收了,肾岂能受得了?
何况这个袁宝儿,在历史上也是刚烈之女,山河失陷之秋,她高唱抗清之曲,被发现后直至被鞑兵杖死也不断绝。
这种女子关在后宫,太委屈她了。
朱由校知道自己以后必定没什么时间多去关照,这种女子一般对荣华富贵也不是很看重。
所以还不如放手,让她自己寻一个好人家嫁了。
当夜,朱由校在桂春坊旁边寻了个歇脚的地方,看着走进来的张维贤,脸上又恢复了以往在宫里的神色。
“张世泽,朕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你肯不肯做?”
张世泽一听,忙拍胸脯保证道:
“陛下请说,臣就是上刀山——”
“行了,少说屁话。”不等他说完,朱由校便不耐烦的打断,“朕今日在桂春坊见到一个人,看起来很熟悉。”
“你去给朕查查,看他到底是谁!”
张世泽问道:“此人坐在何处,陛下放心,臣一定查的水落石出!”
朱由校想想道:“也是在三楼,最北侧天字号雅间,你去仔细的查查,查的清楚了,既往不咎。”
张世泽心中大定,琢磨着查个人还不简单,说道:
“陛下放心!”
看着张世泽离开,朱由校靠在榻上,仔细琢磨,这个人到底是谁呢,看起来很是熟悉,可又想不起来。
正回忆着,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却是一脸褶子的魏忠贤走了进来,道:
“陛下今日在桂春坊救下一女子,老奴怕她日后受了欺负,便自作主张,给带了过来。”
“谁?那个袁宝儿?”
魏忠贤笑而不语,拍拍手,却是一名乔装的番子将满脸忐忑的袁宝儿带了进来。
“好你个死老太监…”
朱由校瞪了魏忠贤一眼,在袁宝儿眼前,倒也严厉不起来了,心中总算知道了留下魏忠贤的“坏”处。
这种事朱由校一向迟钝,甚至说比较慢热,就算心里有意思,也不会过分强求,因为顾虑太多。
可是魏忠贤就不一样了,皇帝有这样的邂逅,还不能表明心底对这女子有意思?
既然有意思,咱们就得帮忙张罗啊!
他可没什么好顾虑的,一个老太监,那活儿早就没了,皇帝高兴,那他也就高兴,皇帝拉不开脸,那这种事儿咱来干啊。
第五百九十三章:震怒的英国公
“嘭!”
张维贤铁钵一样大的拳头猛砸在乌木茶几上,碗托、茶碗、茶盏一蹦好高,忽又落下,摔个粉碎。
淡棕色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也飞了前来报信那五城兵马司的差头一身,可他根本不敢说些什么,浑身发抖。
张世泽对点损失毫无感觉,瞪着虎目,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大声吼道:
“什么?又撒泼到桂春坊去了,还顶撞了微服私访出宫的皇帝?这个浑小子,等他回来,我要打断了他的腿!”
到了晚上,朱由校微服出宫在桂春坊的事迹已经传了老远,京城里闹得满城风雨,到处都在传。
张维贤双手一背,大部在正厅里走来走去,看在差头眼里,分明就是一只关在铁笼里的猛虎。
管家站在一旁,满脸严毅刚正,他心里再明白不过,自家老爷平日里一向不怒自威,在外人面前如此声色俱厉,当然是另有原因。
他站在一旁神情严肃,却不动声色,更能极好的衬托出英国公听闻此事后的又惊又怒。
只是可惜了那套刚从江南送来的茶具,没用几次就这么碎了。
差头看见英国公雷霆震怒,自然不敢多待,本来想讨赏的话也噎在嘴边,只求顺利脱身。
管家带着差头从正厅出来,见他松了一大口气,心底冷笑,转身吩咐一旁的家仆拿来一锭白银,面无表情道:
“你也知道,陛下把五军都督府这么大的担子交到国公爷身上,一团乱麻似的事情,而且都不是小事,要整理得井井有条,可废了不少功夫。”
“近来国公爷有些脾气暴躁,你别往心里去,我们英国公府说好了的事情一向不会少你的。”
差头本身也不敢对权势极大的英国公有半点怨言,居然还能拿到银子,更加是心花怒放,千恩万谢的走了。
管家对家仆给了眼神示意,然后转身回到正厅。
这时的张维贤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方才的震怒,反而是冷静异常,在正厅来回踱步,满头大汗。
自己那个儿子倒不是纨绔成性,只是爱玩,但是知道轻重,从不见招惹出什么祸事。
虽然这小子头脑简单,但这样憨厚、直率的性格,却让他在军营中如鱼得水,比其他勋贵子弟更有优势,深受京营兵士的爱戴。
倒是天启皇帝,微服下来是为了什么?
真像那个差头说的那样,下来到处溜溜弯,在大街上买了把簪子,然后到桂春坊听了一台戏?
或者说,是看上了桂春坊的头牌袁宝儿?
都不是。
内市流露出民间的宫内饰品,大多数都是各宫各局的宫人们佩戴的,至于以往和现在那些娘娘们所用的,非常稀少。
宫中的饰品就算只是寻常宫人所用,都是宫局特制,从制作到穿戴的方式和场合都非常讲究,所以在民间市面上是少见的珍品。
就是这种民间的珍品,在宫里不过也是稀松平常的成色。
一个堂堂的天子,平日里什么华丽的饰品没有,至于为了这么根簪子微服出宫?
张维贤见过朱由校几面,这位天启皇帝从不做没有打算的事,既然说微服下来了,必定是有所谋划。
可这是到底为了什么…?
张维贤想到这里,问道:
“我儿子回来了没有?”
管家这时候刚刚走进来,摇头道:“少爷一直都没有消息,会不会是被陛下给…?”
“不会,陛下不会那么做。”张维贤直接摇头,转念又道:“我看,我得亲自去面见陛下请罪!”
管家一愣,忙问:
“有必要吗,不过就是个歌妓的事,陛下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不会记恨少爷的。”
张维贤叹道:“有必要啊,非常有必要。”
......
看着眼前的袁宝儿,朱由校心中委实哭笑不得。
这个魏忠贤,谄媚献上的本领真是练到家了,其实自己救她只是因为不忍心看着香消玉殒。
好吧,顶多算是有些好感。
可魏忠贤居然直接就把袁宝儿从桂春坊接来了,依着他的性子,想必是就连赎身的账目也给结了。
这样一来,朕不要却是也不行了…
既然如此,朱由校也就没有什么好再矜持的了,起身靠在墙上,上下观察着女子的身段,含笑说道:
“既然他把你叫来,想必是什么都和你说了吧?”
袁宝儿摇头,其姿其色,在朱由校眼中虽算不上顶秀绝伦,却也称得是天下间少有的清秀脱俗。
她上唇碰下唇,轻声道:“没说,但我猜得到,公子身份定是非富即贵。”
朱由校愕然,又向外瞪了一眼,道:
“非富即贵?”
“一般的非富即贵,能让你对我笑出来吗?”
无可否认,长相端庄秀丽的女子,总是能引人多关注两眼。
纵然是朱由校,眼眸也不断在袁宝儿身上流转,只不过他的神情与旁人全然不同。
旁人是色相毕露,他的眼神却如古井无波。
就算与袁宝儿四目相对,朱由校也不会躲闪,眼神中只是带着审视,浑身上下,尽显一副自信、从容。
袁宝儿半天不做声,这时才缓缓地、庄重地道:
“民女参见陛下。”
果然,这聪明的女子猜出来了!
朱由校不无意外,哈哈两声,示意她起身,眼眸带笑:
“朕自认为这次微服私访伪装的还不错,既然魏忠贤没说,那你是如何发现是朕的?”
袁宝儿轻轻一笑,望向门外,小声说:“民女不认得陛下,还不认得大名鼎鼎的厂公吗?”
“又是这个老太监,朕这次带他出来,怕就是个错误…”朱由校一愣,摇头道:
“你在桂春坊高唱唐后主所作的《玉树后庭花》,是想说什么?”
“现在朕就在你眼前,有什么心迹、屈冤,这天下间再无其他人能为你做主了。”
“是不是关于魏忠贤?”
这些话,实际上是一番考验。
朱由校说完的同时,也在以一种上位者的目光审视袁宝儿,等待着她给出的答案。
“依民女看来,厂公在某些时候,倒比那些夸夸其谈的大贤要有用多了。”
朱由校松了口气,看着认真说话的袁宝儿,心中委实觉得有些震惊。
对于魏忠贤,大部分人都只知道他蒙蔽君上,结党营私、祸患朝堂,天下间能看出其真实处境的人可不多,何况还是一介女流。
纵然是当时被钦定为皇后的张嫣,起初也是没有这种情商和智慧,思想被那些儒家群贤坑害得不轻,居然去看什么《贞观政要》…
还好朕发现得早,亲手教导,已经把她一点一点的板正回来了。
想到这里,朱由校对袁宝儿有了些兴趣,双手置于胸前,问道:
“你倒是说说,门口那个老东西什么时候有用?”
第五百九十四章:被拒绝了
这一问,倒不是说在考她了,只是朱由校单纯的好奇,这个在历史上连姓名也没留下的一时名妓,到底能懂得多少。
袁宝儿知道了眼前这个人便是当今天子,尽管她生性淡然,却也忍不住心下荡漾。
当今天下,又有几个女子有幸能面见天子的,莫说那些名门闺秀,青楼歌姬,只怕也是绝无仅有。
她一听此问,对答如流:
“厂公于陛下,不只是单纯的主仆,作用甚于当朝大臣,其弊也更甚于当朝大臣。”
说到这里,她非常聪明的微微向后一瞥。
朱由校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魏忠贤这货此时想必就在门外偷听,而且就方才这句话来说,她到底想着什么,现在也能猜得出来。
“想不到你身处青楼,看得却远比那些所谓的大贤要深远,好,好,好。”
皇帝一连说了三个好,门外的魏忠贤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了下来,袁宝儿入宫也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这样一来,继客氏之后,自己在宫里总算又有了眼线。
当然,魏忠贤一番顺水推舟,成全朱由校与袁宝儿的美事,也不仅是为谄媚圣意,也有在为他自己考虑。
毕竟圣断无常,纵使是他,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袁宝儿是受了他的恩惠得以入宫,日后受宠,也能想起今日这番恩情,有什么事,暗中提醒一番,也就好办得多了。
就是魏忠贤心中隐隐有些不确定,本以为一介青楼女子,威逼利诱一番,也就能让她害怕自己,听从自己的吩咐。
却没想到,这袁宝儿竟能看得出来自己与皇帝真正的关系。
不过无论如何,客氏出宫以后,袁宝儿如果入宫,倒也有一半算是自己的人了。
朱由校倒是没有考虑到魏忠贤打着让袁宝儿入宫做眼线的想法,只是在上下打量着她。
“愿意入宫做朕的皇妃吗?”
袁宝儿感受到皇帝火热的目光,心中抑制不住的砰砰直跳,垂眸不语,脸庞微红。
朱由校也只是含笑望着她,想来这天下间,没有什么女子会抵挡得住这般金钱权利的诱惑。
就连那些姿色上佳的秀女,也尽是为此入宫。
不多时,袁宝儿轻声回道:
“陛下恕罪,深宫规矩太多,民女不愿遵守这些条条框框,留在民间做一歌女,倒也自在。”
“惟愿陛下能常来桂春坊,找我听曲…”
朱由校一愣,是真的没想到,自己堂堂皇帝,金口玉言要一个女子进宫做皇妃还会被拒绝。
这样一来,心中顿时对她更加感兴趣了。
不过朱由校也没着急,想想说道:
“既然你无意进宫,朕也不好强人所难。”
“传朕旨意,后庭花一曲从此不再算作是禁曲,赐予桂春坊金字招牌,袁宝儿只卖唱,有敢于胁迫者,论罪。”
袁宝儿似乎松了口气,欠身说道:
“民女谢过陛下。”
命人将袁宝儿送回桂春坊后,朱由校信步走出客房,来到魏忠贤跟前,眯着眼睛将这老太监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直令后者心中发虚。
过了一会,朱由校移开视线,淡淡说道:
“你有心。”
魏忠贤连忙笑道:“为陛下分忧,是老奴的本分,陛下不必说这么多,只是这袁宝儿…,陛下真的没事吗?”
闻言,朱由校笑笑,洒脱说道:
“没事,随她去吧,这等女子,在民间才是莺雁自在,叫她入宫,反倒是锁住了春华。”
魏忠贤连连点头,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似的。
袁宝儿抱着琵琶回到桂春坊,沿途身后都有厂卫跟着,她知道这是好意护送,却还是不免紧张。
直至回到待字闺房,总算是松了口气:
“终于…”
她坐在铜镜前面,目光变得有些茫然,心中还在念着方才那洒脱自然的年轻天子。
过会儿,桂春坊的老鸨郑氏走进来,与她抱在一起。
“我的宝儿,你竟然回来了!”
“干娘…,我从没有见过今日如他这样的人。”袁宝儿与老鸨抱在一起,轻声说道,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那个年轻人是谁?”
“是当今天子…”
“怪不得,怪不得他身上挂着宫中才有的玉佩。”郑氏听了这话,捂着嘴,不可置信的后退两步,拉着她坐在床上,轻声问道:
“与我说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一提起朱由校,袁宝儿眼中既透着向往,又显得害怕,“他…,他很年轻,白白净净的,倒没有很令人害怕。”
“只是在他身边那些人,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叫我一看就想要敬而远之。”
“干娘,我还看见魏忠贤了…”
正说着话,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两人同时浑身一颤,徐氏伸手安抚她几下,起身开门道:
“是谁啊?”
来的穿着尖帽,脚踩牛皮靴子,分明是东厂的一名档头。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同样腰挎双刀,一身白衣的番役,拉着一块横匾,上书三个金色的苍劲大字——桂春坊。
只不过往日态度强硬的番子们,现在却态度柔和,他们站在远离门前一步之外,静静等着。
档头见了徐氏,抱拳笑着说道:
“徐夫人,想必我们的来意宝儿姑娘已经与你说过了,这块匾是当今天子御赐,快些换了吧。”
说着,档头望向缩在后边的袁宝儿,露出阳光般的微笑:
“宝儿姑娘,深夜叨扰,实在不该。”
“陛下见姑娘所用的琵琶太过老旧,于心不忍,便命人从宫局之中挑选一把,叫我送来。”
袁宝儿将这崭新且华丽的琵琶接在手中,眼神一亮。
“替我谢谢陛下。”
“应该的,姑娘太客气了。”档头冲她笑着,抬头便是向正干活的番子们严厉的一声喝令:
“快把匾挂上,不要扰了桂春坊的宁静!”
这般动静,早将周围邻里及行人惊动,于是纷纷围过来驻足观看。
众人都是惊叹不已,说这桂春坊时来运转,撞了大运,天启皇帝微服私访与袁宝儿有了这样一段邂逅,可谓佳人佳话。
厂卫在门前做苦工,这面子也是真大!
也有人感叹,这件事不过几日,怕是就要传遍大江南北,本来听曲一难的袁宝儿,只怕更与他们这等平民无缘。
第五百九十五章:范永斗还活着?
天启五年三月十二日,也就是朱由校微服出宫后的第三天,京师大朝。
这种大朝是永乐年以来的定制,每三月一次,比平日朝会更为正式。
万历四十七年时,朱由校继位罢撤常朝及日讲,大朝也就不再举行。
恢复常朝以来,这算是天启一朝的第一次大朝。
内廷各宫局监,京卫有司,天子亲卫各司天还不亮就起来到处忙活,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众衙门尽是早早管控了京城街巷。
这都是为了避免在大朝当日出事,影响大明的威严。
他们谁也想不到,大朝的前一天晚上,朱由校还微服出宫,见了一名唤做袁宝儿的桂春坊歌妓。
相比于皇帝的优哉游哉,大臣们就叫苦不已了。
大朝非常重要,这天文武百官及有司属官,都得从四更天起身一直忙到太阳日出。
这还不完,接下来要有繁琐的大典礼节等着他们。
照例,这日宫人们在殿前齐奏丹陛大乐,直殿监从皇极殿到大明门设驾卤薄,甬道两侧也环列大汉将军及天子亲卫有司。
“呜呜呜…”
“咚咚咚…”
群臣自甬道上殿时,承天门上霎时钟鸣鼓响,旌旗飘荡,猎猎作响,由勇卫营亲军校尉打开大小三座朱红铁门,列队在外,以示通达天下。
朱由校端坐在九龙御座上,受文武百官及在京番邦使臣拜贺。
“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朱由校轻“嗯”一声,道:
“赐茶。”
一批小阉端着早就煮好的茶水分发给殿上众臣,众臣喝完以后,再次山呼。
“臣等谢过陛下——!”
山呼过后,宫局再奏礼乐,群臣们则在宫局乐声中依次退下。
出了皇极殿,再由司礼监宣诏,群臣经日精门,过月华门鱼贯而入,直达乾清宫。
此时,宫中各门前和御道、长廊两侧,都布满了腰间佩刀的亲军甲士,隔不数步,更有目光肃穆的锦衣卫紧盯群臣。
大臣们尽管见惯了大场面,但是此时此刻,依旧都是毕恭毕敬,由内阁首辅魏广微领着,小心翼翼、目不斜视地向前。
这些当朝大臣的目光所及,只看得到前人的官服和两侧环立的佩刀甲士,没有人胆敢多看一眼天子及后妃平日居住的龙宫。
这便是永乐皇帝下旨常设这种大朝的目的之一,即彰显皇帝的威严。
大臣中有一人,年不过五十,一向心宽体胖,像个笑眯眯的弥勒佛。
此刻他却心神不定,连头也不敢抬,由于和前人贴得太近,导致他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在尽力想摆出神色如常的样子,可却事与愿违,越是极力管束,呼吸越是急促。
其实现在正走向乾清宫的大臣中,谁又不是如此?
只不过这位大臣的样子稍有夸张,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有人听见了,也没有十分在意。
只有这大臣自己心里清楚,他在害怕些什么。
随着眼中出现一道大红门槛,这名大臣更是心神一颤,这次无论如何,只能硬着头皮进乾清宫了。
甫一进宫,他的整个人就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威势给迫得喘不过气来。
当今天子年轻有为,只怕事情早晚要暴露…
工部尚书崔呈秀的声音回荡在乾清宫中:“新设赈灾有司动工筑坝时,于黄河岸边一村中发现奇草灵芝。”
“此乃国家祥瑞之兆,工部特进贺表及灵芝,恭祝陛下及中宫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着,崔呈秀垂头下去,将贺表和灵芝一同拖在手上,等着内侍来接。
朱由校等王朝辅接了灵芝,微眸一眼,道:
“近年来各地灾害频繁,朕设赈灾有司,于各地兴建赈灾工程,其司归工部直领,诸位功不可没。”
“崔呈秀你身为工部尚书,朕的肱骨之臣,一身功勋,更不在这一块灵芝上。”
“听赏,工部官员,每人赏银一百两,上好宫绸五十匹,将灵芝熬为数份,每人一份。”
“下去吧!”
崔呈秀连忙点头,连忙叩头谢恩,回到班列之中,擦了擦满头的大汗。
这时,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出列,朗声道:
“政教修明,时和年丰,百姓乐业,方为祥瑞。此灵芝生长于黄河水边,也乃奇物,当敬天勤政,惠养元元。”
朱由校一听,心中无奈。
尽管在这个时候,这个李邦华说话还是不顾着别人的面子,不过好在他没有再劝谏什么了。
也是略一沉吟,道:
“爱卿所言甚是,照此去办吧。”
李邦华行礼道:“陛下圣明!”
随后,继工部之后,兵部、户部、礼部、刑部、吏部,各部堂官先后面陈政事常务,宫局有司、内十二监也都陈述宫务。
这些都分别由朱由校和张嫣一一妥善处理,这样一来,殿内气氛略有缓和。
谁料轮到六科言事的时候,这些最喜欢嘴碎的言官们,还是出了茬子。
不过今天这件事,是朱由校授意,让魏党官员提的。
一名魏党官员,名唤阴应全的出列跪道:“启奏陛下,臣有要务面请。”
朱由校面色不动,抬手道:
“起来说吧。”
阴应全望了一眼朱由校身旁的魏忠贤,暗暗点头,道:
“陛下,天启四年,北镇抚司查办张家口范家于战时向鞑虏输送粮草、马匹、铁器,本已结案。”
“可臣昨日在京师桂春坊,竟见到范家之子范永斗,事发突然,未能了解更多,特请详查!”
这话一出,激起了千层浪。
群臣在乾清宫议论起来,魏忠贤向下打了几个颜色,随即,更多的魏党官员纷纷出列。
“陛下,臣早听闻范永斗曾于杭州出现!”
“臣在苏州的一个侄子也说在去年八月见过范永斗,我那侄子本本分分,憨厚老实,说话不会作假!”
随着越来越多的魏党官员附和,似乎范永斗还没死的消息已成事实。
刑部尚书李养正从未听说过这种事,范永斗不是早就被杀了吗?怎么还会出现在这么多地方?
一个阴应全,可以说他是信口开河,可如此多的朝廷大员众口一词,这事情就是另有隐情了。
无论如何,身为刑部尚书,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
与其等着众人问过来,倒不如自己先站出去,想到这里,李养正仓皇出列,跪道:
“陛下,臣实不知情!”
“此案当日移交北镇抚司,三法司全然未管,范永斗若真未死,定有隐情,臣惶恐,一定尽快查明!”
第五百九十六章:天启五年替死大案
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立即出来道:“陛下,锦衣卫当时负责处置范家,范永斗如若没死,这是臣的失职!”
“还请陛下治罪!”
朱由校似乎还没从这个消息中反应过来,半晌,没有回复治罪与否的事,恍惚问道:
“确定当天是斩了范永斗吗?”
许显纯道:“臣确定!”
话才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犹豫道:“除非…当日死在刑场上的不是范永斗!”
这话一出,更是将整件事烘托到了更高的高度上,就连许显纯也是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巴。
因为这话,连他自己也不信。
好家伙,范永斗已经被杀了,但是死的不是范永斗,这不就说明那天是有人替他死了吗?
那事闹这么大,还是皇帝亲自下旨查办范家,范永斗要是真没死,这就不是打锦衣卫的脸这么简单了。
能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逃出来,这范永斗是什么人?
许显纯捏紧拳头,这不就也说明了,锦衣卫之中有人被收买了吗?
能负责范家的案子,私自放了范永斗,这人在自己手底下地位怕是还不低!
老子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想到这里,许显纯似乎已经为手底下这名叛徒,想了一百种极其凄惨的死法。
内阁首辅魏广微在出这事的第一时间是去看朱由校是什么表情,不出意外,这位皇帝显得很懵逼。
就好像,一瞬间从刚才那个精明的天子,变成了什么也不懂的政治小白。
不过魏广微看到这些就放心了,这事不说是这位爷一手策划,也肯定和他有关。
确定皇帝的态度以后,话就好说多了。
他站出来,冠冕堂皇的道:
“陛下,如若替死,此案比之东林科举案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严加查办,朝廷此后办案,恐会替死成风,查之不及。”
“无辜受牵连者多,真正犯事者逍遥,法弊成风,于司法不利,当谨慎处置!”
朱由校也是那天在桂春坊无意之间看见的,经魏忠贤提醒,才发现那货是范永斗。
当时也觉得纳闷,范永斗全家都被抄了,他怎么还活着?
可谁想到,东厂越查越深,就连老练的魏忠贤接到最后消息时,脸色都变了,变得很难看。
范家远没有想象中的这么简单,他们已经将张家口本地的督办司衙门渗透。
就连北镇抚司,许显纯手底下的一名得力干将,都已经是范家的靠山之一。
范家还只是十大晋商中比较普通的一个,竟连督办司也能渗透得千疮百孔。
那么身为此时的晋商第一家,隐藏势力到底会有多深?
魏忠贤不敢想,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家这种事在查到以前,连他也不敢想象。
朱由校也是根据这件事知道,查办晋商,远没有直接抄家灭族这么简单。
单靠下去那两个阁臣,最多只能做到在明面上打压晋商,他们真正的势力还埋在土里。
自己不可能每一个杀的人都去亲自盯着,而且谁还知道除了找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替死以外,他们还有什么更厉害的手段?
这种仗,要是没有无孔不入的东厂和锦衣卫,自己是根本打不赢的。
当然,朱由校现在也有一个王牌——较事府。
作为隐藏最深,只有自己知道的特务侦查机构,较事府是严格按照后世军统的形式组建的。
就连较事在面对面的时候,都不知道对方也是较事府的一员,这是朱由校最后的手段之一。
想到这里,朱由校道:
“臣昨日微服私访,听闻一诗,名《白夫色》,不知何人所作,可有人听过?”
这诗,正是较事府查到的,只不过朱由校一直没想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天提出来,也是怀疑跟此事有关,看朝堂上这些“精英”们有没有人能理解到位。
李邦华随即说道:“臣听过,这是一首匿名诗,最初盛行于杭州,后来传遍天下,臣也不知何人所作。”
说着,他忽然间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愣住一会儿,急促地说道:
“对了!白夫再加一夫为替,常言道,色字头上一把刀,正可谓死!”
“白夫色,说的正是此事,替死!”
朱由校也是一愣,转念一想,倒还真是这么回事,白夫色,初一听好像是首小黄诗。
可经李邦华这么一分析,倒是挺有道理的。
看起来早就有人知道范永斗是替死,但是害怕遭到报复,所以作了这样一首匿名诗!
话音落地,殿上鸦雀无声。
几乎所有人都被如此奇案震惊了,谁也没想到,天启年间居然会出现这么多的大案、奇案!
这次的案子更令人瞠目结舌,渗透锦衣卫,躲过东厂的追查,神不知鬼不觉的找人替死。
事先,只有较事府找到一首民间忽然流传起来的《白夫色》似乎与此有关,但也没能发现更大的风声。
朱由校看着阶下窃窃私语的群臣,第一次觉得他们每个人,似乎都不可信。
底下有一人也此时冷汗更多。
看来早就应该把做诗那人给杀了,当时要不是害怕打草惊蛇,早就动手了。
不过事已至此,只能尽快杀人灭口了!
要是被朝廷先查到这个人的下落,只怕自己的前程就要毁于一旦,而且依着这位皇爷的脾性,九族怕是也不保了!
作匿名诗者,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士子,可谓高才不第的典型。
其家中老父是运河纤夫,含辛茹苦供他考取功名,却屡试不第,因此这名士子一直愤懑难平。
后来范家事发,抓了一个人顶罪,正是他的老父。
整件事做的滴水不漏,唯独有一件事,没有及时处理了当时正在京中考学的这名士子。
后来范永斗之事就连锦衣卫也没发觉,为免打草惊蛇,余下的范家人便销声匿迹,不再追究。
士子再次名落孙山,彻底心灰意冷,回到家中却找不见自己的父亲,从街坊乡亲中听闻被范家人所抓,一番追查,却没想到得到了这般令人发指的内幕。
阴应全继续奏道:“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作匿名诗的那名士子,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许显纯也道:“陛下,此事系北镇抚司无能,臣一定尽快清查部下,找出叛徒!”
收受贿赂没什么,谁私下都收受贿赂,可你要明白哪头轻,哪头沉!
作为指挥使,许显纯绝不容许锦衣卫之中有人敢与皇帝作对,帮助逆党!
查出来是谁,老子要活撕了他!
许显纯气的双眼通红,杀气已经是抑制不住,群臣也都是默不作声。
大家都明白,接下来,只怕民间、朝堂,甚至是北镇抚司和东厂内部,都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了。
第五百九十七章:办晋商从渠家开始
朱由校的面色很平静,群臣都以为他是在憋着怒意,实际上,他的心中就和现在看上去一样。
范永斗的事,朱由校说实话不是很在意,更谈不上生气。
无论这些晋商有多大的体量,多大的能耐,不过也就是能做一些蝇营狗苟之事,因为现在已经不是五年前了。
在厂卫无孔不入,皇权极盛的这个年代,只要他们稍露出马脚,自己就能将他们连根拔起!
就算没有任何马脚,那朱由校也能利用皇权超脱于俗世之外,一步到位,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与被自己推向顶峰的皇帝集权作对,无论官还是商,都还是太嫩了。
替死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是个查办晋商的口实,那就说的再大点。
查办了晋商,山西也就差不多了。
朱由校微皱眉头,平静说道:
“范永斗之事,朕早有听闻,非三法司之过,更不是锦衣卫失职,经应爱卿提及,朕自当洞悉其奸,秉公办理。”
“范家在战时向建虏输送物资,而今又寻冤人替死,殊属可恶!”说着,朱由校的话语变得凌厉,神色也逐渐转怒,以手击案道:
“传朕旨意,张家口知县、县丞、师爷惧著革职,京师戒严,从速捉拿逆贼范永斗,通缉范氏全族,抓到即斩。”
“再敢有徇私枉法者,全数革职查办,不得有误!”
大朝上的这一番奏对,群臣们谁也没能事先料到。
这一番圣旨由御前太监王承恩在殿前宣布,宛如一道雷霆洪波,更似一道自乾清宫向外散发的地震,使得气氛骤然紧张。
群臣都是禁不住心里敲鼓、脚下发软,眼看一道裹着闪电暴雷的乌云,转瞬间逼到了他们的头顶!
科举大案至今不过一年,在朝官员东林几乎全军覆没,余下者也多有牵连。
科举大案后,满朝官员一个个胆战心惊,寝食不安,就这样过了一年。
谁也没想到,今日又有一桩大案!
范家死灰复燃,牵出了暗中不知积蓄多久的替死密桩,除范永斗以外,不知还要有多少范家人未死。
皇帝的这道圣旨,镇住了殿上群臣,更使得远处山西的晋商们全数都低矮了半截。
因为,他们最后的一招底牌已经被发现了。
自此以后,朝廷必会严防有权势者替死,想要替死所花费的资金成倍增长,难度也今非昔比!
本就受制于皇权淫威之下的晋中官商们,此后就更不得抬头了。
想必消息一经传出,就连蠢蠢欲动的山西官场都是黯然失色,晋商们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
满朝的官员,这下全都成了苦瓜脸。
是啊,科举大案才过去一年,又来了个范家替死案!
这下又要有多少官员陷进去?
朱由校内心冷笑,看看乾清宫里朕的这帮肱骨之臣吧,现在他们一个个的神色,就像吃了屎一样难看!
震慑住朝堂上的重臣们,再去办地方,就是水到渠成!
无论心里有没有事的,现在都是如同过河的泥菩萨,根本不敢再去惹是生非。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厂卫又要成疯狗,到处逮人咬了,被他们抓住把柄,一切就都完了!
......
山西太原,三晋源总号。
晋商们都被眼下严重的局面给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次替死案的发生,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当然知道。
就连祁帮的领头羊渠敬信,也是变了脸色,手里拿着朝中的回信,连嘴唇都在发抖。
信上这名朝廷官员的口吻非常严重,甚至在信中说这是他最后一次与渠家联系。
还不止如此,祁帮的成员大多都被孤立。
地方上的山西官员没了动静,朝廷上也是静若一潭死水,无论怎么送钱、送信,都是杳无音讯。
这种宁静是极为可怕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说明,一场由皇帝主导,针对晋商的大规模清洗,就要来了。
案发后,京师北镇抚司几乎倾巢而出。
以畿辅为重,北镇抚司派往各地二十余名权威极高的千户,事发地张家口由指挥使许显纯亲自整顿。
山西、山东、陕西、河南四处的地方督办司衙门,分别由田尔耕、崔应元、孙云鹤、杨寰四名指挥使负责。
这次他们下去,一是负责整顿各地督办司,二也是为了越过三法司系统,直接查办那些祸国殃民的晋商。
朱由校显然已经没有耐心等着下去那两名阁臣再慢悠悠的行事了,况且从之前的情形看来,他们也已经表达了对自己的忠诚。
让他们下去,其实也根本没有打算让他们将剩余的晋商全部查办干净。
只要知道他们下去以后是什么态度,这也就够了,当然能给晋商们提前造成点小麻烦这更好。
至于这次的替死,单纯是朱由校的意外发现,顺手就给晋商们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没口实也能办,有口实岂不更好?
渠敬信正是一个头,两个大,坐在晋中最大的商号,渠家的三晋源之中等待消息。
一名仆人慌张跑来,带来了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老爷,不好了,运往蒙古的家产都被边税司截了!”仆人哭着扑倒过来,“是东厂,东厂的人在各关口都设了卡!”
渠敬信一脸不可置信地起身,惊愕道:
“什么?!”
“我不是先给大同的张大人,宣府的郑大人,还有边税司都送了银子吗,怎么还是会被截了?”
那仆人继续道:“老爷,东厂好像是早就知道我们要提前转移家产,各关口都有他们的缇骑!”
“完了,全完了!”
渠敬信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正恍惚间,铺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却是一名锦衣卫千户带着二十几名校尉包围了三晋源。
进门的这位千户可不一般,身上穿着合身的华丽飞鱼服,正是田尔耕。
田尔耕这么多次办案,第一次将削铁如泥的绣春刀当着众人的面抽了出来。
明晃晃的刀锋直击渠家众人的心底,直令渠敬信连椅子也坐不住,一屁股摔在地上。
田尔耕将绣春刀的刀尖轻轻抵在了渠敬信脸上,血滴立即顺着锐利的刀锋落下,他冷笑道:
“渠家私通逆党张家口范氏,帮助范永斗及范家逆党替死,罪无可赦。”
“北镇抚司奉旨行事,查封三晋源及渠家全部产业充公,渠家男丁充公,女子充入教坊司为妓!”
第五百九十八章:朱由校教儿子
太原城刑场之上,田尔耕亲手用御赐的绣春刀砍下了此时晋中第一富商渠敬信的头颅。
往日间川流不息的商号三晋源,自此后也被贴上了两张封条,再不见什么人丁。
只不过没有人会对渠家抱有一丝同情,通虏、替死,种种事情都表明,渠家不是什么好东西。
渠敬信的人头被快马加鞭送往京师时,朱由校刚处理了一天的政务,浑身轻松的走出西暖阁。
抬头看看,发觉太阳已渐近中天,朱由校笑了笑,继续在王朝辅的陪伴下前行。
“爷,时序虽已是仲夏,正午还有丝丝泛凉,您可莫要着凉…”王朝辅说道。
听了这话,朱由校轻“嗯”一声,漫步走在皇宫内的林荫小道之中。
现在的气候愈发反常,似乎也在暗示着小冰河期的全面到来,这个时代,真的太难了。
“太妃万望注重身体。”出了慈宁宫,朱由校再三回首,向周围宫人们嘱咐道:
“时序渐凉,宫局不要忘了为慈宁宫多添棉衣。”
刘太妃一手礼佛,头也未回,轻声道:
“皇帝有心了。”
朱由校淡淡一笑,这才转身而走。
去慈宁宫向刘太妃问安,这虽是每天必行的礼节,但朱由校却从未觉得繁琐甚至厌烦。
每次离开慈宁宫,他都努力告诉自己,孝顺了这位太妃,自己的母亲就还能在后世过得好。
后世的母亲已经见不到了,而这位端庄慈祥的太妃对于朱由校来说,更像是对后世父母的寄托。
尊敬刘太妃,对朱由校的意义很大。
来到凉亭坐下,朱由校忽然问道:“你在朕身边多久了?”
王朝辅一愣,下意识道:
“回陛下,四年了…”
“四年了,过的真快。”朱由校呵呵一笑,“替死这事上,你觉得朕牵连渠家全族,做的对吗?”
王朝辅还没来得及回话,便从身后听到一声颤抖着声调的愤怒娇喝:
“小兔崽子,给老娘滚出来!”
“叫我找到你藏到哪去了,非将你交给先生,打你二十戒尺,叫你好好儿的长长记性!”
静谧的御花园被这一生怒喝惊醒,一名身着宫服的年轻女子打开花丛,诧异地看着眼前两人。
女子茫然,看了看两人服饰,这才发觉闯了大祸,连忙躬着身子告罪:
“陛、陛下——!”
朱由校一看,竟是坤宁宫的女官徐氏,安抚道:
“大清早的,是什么‘小崽子’惹着你了?”
话才说完,朱由校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后衣被扯了扯,回头一望,也是愕然。
小小的朱慈燃,不知什么时候竟躲到这里来了。
朱慈燃发觉皇帝老爹看着自己,心中有鬼,彷如一口气噎在喉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憋得满脸通红。
这一幕,引来三两个路过的小阉围观,徐氏亦站在原地,笑而不语,狠狠瞪着他。
仿佛在说,小太岁,叫你跑,跑到皇帝跟前儿来了吧!
我们治不了你,有人能治你!
看着徐氏的眼神,朱由校一下子明白过来,试探性问道:“是燃儿?”
“除了这小祖宗,还能有谁能有这个本领,搞得懋勤殿鸡飞狗跳!”徐氏提起这话,就气儿不打一处来。
想起来,自皇长子出阁以来,自己这个当爹的忙于国事,好像还没怎么关新过。
朱由校想到这里,心中有愧,舒缓了神情,问道:“燃儿在后宫闹了什么乱子?”
“回陛下,这小祖宗在懋勤殿听学的时候,不知怎的,藏了一只蛐蛐,给先生吓得一崩三尺高。”
“还叫先生和我们帮他找蛐蛐,不然就要先生好看…”徐氏毕恭毕敬道,但是眼睛一看向朱慈燃,就没了什么好神色。
朱由校哑然,转头神情一肃,道:
“有这回事儿?”
朱慈燃吐了吐舌头,“父皇…学写字太无聊啦,那先生怪没趣的,我能不能出去玩儿?”
朱由校无奈,紧紧盯着他,发觉这小子神色不对劲,还特意藏了藏左手,瞪着眼睛道:
“拿出来。”
朱慈燃一惊,颦眉回道:“什么拿出来?”
朱由校指着他身后藏着的手上,“装无辜?你在手上藏了什么,八成就是那只蛐蛐吧?”
“父皇是怎么发现的…”朱慈燃乖乖摊开手,不过这个时候,那只蛐蛐已经被憋死了。
“啊呀,死啦!”看见蛐蛐软趴趴的,朱慈燃一下子闹了起来,涨红脸向徐氏和小阉们吼道:
“小爷的蛐蛐,你们还小爷的蛐蛐来!”
皇长子这一番声色俱厉的斥责,看在徐氏这些宫人眼中,实际上就和孩童胡闹没什么两样。
不过毕竟尊卑有别,眼前还是皇长子,他们还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赶紧跪了下来。
朱由校一听,心道这还得了,小小年纪竟如此的飞扬跋扈,在朕眼前,连小爷这种称谓都讲出来了。
小爷,那是朕出去装逼才讲的,你小小年纪怎么学朕点儿好,学这个干什么?
要是不严加管教,日后岂还得了?
要是再出个朱祁镇,自己没事,大明可受不了…
随即,朱由校的神色冷了下去,突然起身将蛐蛐打落在花园的泥土中,一脚踩进土里吗,道:
“小小年纪不学好,玩什么蛐蛐?”
“快回去找先生,今夜朕去检查你的功课,要是先生和朕说你没做完,看朕怎么收拾你!”
“不止今晚,明晚,朕也要检查功课,不能按时完成,朕就把整个御花园的蛐蛐都抓出来踩死!”
朱慈燃毕竟年纪还小,朱由校装起严厉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下子就给镇住了。
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望了望朱由校吓人的样子,朱慈燃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跑向坤宁宫去了。
很明显,这是跟他母后张嫣告状去了。
这一幕,更是将小阉们和徐氏逗乐了。
朱由校看着自己儿子竟然被自己吓哭了,当时也就在想,是不是装的太过分了?
本来自己忙于政务,同朱慈燃就没什么好感情,今天这事过后,只怕是变成恨意了。
不过转念一想,朱由校也就觉得这确实应该。
小孩子就是不能惯着,尤其自己的儿子,那可不是普通人的子女,日后整个大明江山都要交到他手上。
要是像朱祁镇一样被惯坏了,日后万一自己驾鹤西去了,大明怎么走,那可就不好说了。
恨就恨吧,该管还是要管。
第五百九十九章:什么才是小人?
朱慈燃跑回坤宁宫,向张嫣哭诉。
后者见到孩子哭啼啼跑进来,起先也是一惊,连忙蹲下来为他整理散乱的衣裳,看着一脸闷气的朱慈燃,却也是忍俊不禁。
张嫣心中知道,皇帝管教孩子或许过于严厉,但却是打心眼里想为他好,所以并未说什么要替他做做主的话,也是讲了一番道理。
朱慈燃毕竟年幼,这股气过去,也就没有什么事了。
倒是气喘吁吁的先生,这会儿才带着几名侍读赶来坤宁宫,带走了贪玩的小皇子。
黄昏时分,朱慈燃的书桌上摆满了一大刀纸。
一下午的功夫,练满了四百字,连先生看了也不断点头,惊异这位小祖宗为什么今日这般老实。
应朱由校的要求,内廷一改往日教导皇子的祖宗成例,根据皇子的年龄段制定教育计划。
请来的这位先生,是位书法大家,擅长的多为颜体,所以专教书法,至于日常抄习的内容,无外乎《颜勤礼碑》等名帖罢了。
朱慈燃虽然练了一个下午,却浅尝辄止,只得其形,熟悉其音,却不知其意。
他顺着窗檐望到屋外,握笔舔墨,思绪早已飞到屋外,剩下这二十余字也变成了草体,恨不能一挥而就,只是应付了事。
既动了玩心,朱慈燃也就有了歪脑筋。
最后这二十余字,能写“大”字,他便不会写旁字,多抄“一”字定不眷“二”字,反正是专捡比划少的字去录。
消一小会儿,便写满了一大张。
写完以后,朱慈燃垂眸一看,连自己心中也是啼笑皆非,这最后一帖,尽是“大”“一”之流,也太假了。
于是,他又拾起毛笔,在其中添了几个看似比较复杂的字。
大功告成,朱慈燃拿着字帖上下端详,自觉妥当,这才自信满满的交给了先生。
先生被晌午的蛐蛐闹事惊掉了半条老命,此时也是疲倦不堪,便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了。
糊弄过了作业,朱慈燃连笔墨都顾不上收拾,蹦下小凳子就要跑出去玩。
不想刚到门口,与刚从西暖阁回来的朱由校撞了个满怀。
“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朱慈燃怔怔抬起头,迎见自己那皇帝老爹的脸,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吓得巴结起来:
“没,没要去哪…”
朱由校俯视幼子,见这小子脸上沾了不少墨汁,不仅皱眉,张口道:
“下午功课如何,拿来朕看。”
方才还自觉在先生跟前会万无一失的伎俩,转眼之间,竟成了皇帝老爹惩罚自己的铁证。
朱慈燃可不奢求这点小招式能逃脱皇帝老爹的法眼,暗暗回想潦草的一笔一划,越想越心虚,额头上冒出冷汗来。
未及他反应过来,朱由校已径直走到桌案旁边,自己拿起他的字帖翻看上了。
朱慈燃胆战心惊地偷瞄,眼见皇帝老爹面色越来越沉,心也一同跟着坠到冰窟。
朱由校看罢字帖,长叹一声,正襟坐在椅子上,开口吩咐身旁小阉道:
“取戒尺来。”
朱慈燃听闻,倒吸一口冷气,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无所适从,连双手放在哪也不知道了。
朱由校自然明白自己儿子的小伎俩,从前到后,这二十余篇字帖中的自己愈发潦草,尤其是最后一帖,满眼望去,尽是“大”和“一”两字。
小样儿,这都是你爹我玩剩下的了,真当我看不出来?
不过接来戒尺,朱由校并不说要打,只是将其置于桌案之上,当着先生的面淡然开口:
“下午背的《述而篇》,最后一句,还记得吗?”
朱慈燃依这话,挪着步子来到面前,手仍躲在背后,手指头紧紧勾在一起,昂起头,努力回忆道:
“儿记得!是子曰、曰…”
“子曰什么?”朱由校神情更显得眼里,也将手慢慢摸到了戒尺上。
“曰…君子坦荡荡,小、小人长戚戚!”
还好,说出来了。
就连朱由校也暗暗替他松了口气,松开已经拿到手里的戒尺,颔首道:
“朕平日忙于政务,疏于教导,于经典更不求甚解,也不强求你能全然明白。”
一旁先生听了这番教导,也是愕然转头看向皇帝。
“只是今日这件事,为父的说的是你不习经典吗?行险侥幸,患得患失,此乃小人之忧戚!”
“方才叫你拿功课给我看,你却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若心中无鬼、无愧,如何不能堂堂正正取来?这便是为父所说的小人!”
“儿啊,你要切记,日后遇到了行径与你今日相同之人,千万不能随意相信,要有自己的判断。”
“小人,又分真小人和假小人,朕…”朱由校一起来就没完,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半晌之后,朱由校低眉望着茫然似在思考的朱慈燃,叹了口气,摆手道:
“罢了,这些话,还是留到日后去说吧。”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今日的功课这样就算了,日后切不能如此了。”
朱慈燃听到了什么真小人与假小人的,小小的心中委实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他真的不懂,但也似乎懂了一些,于是提着宽大的衣摆,跪下为天启皇帝行了拜礼,嗫嚅道:
“父皇,儿知错了…”
朱由校看着自己小小年纪就如此懂事的儿子,心中委实松快不少,道:
“朕说过,要劳逸结合,去园子里玩吧。”
“徐氏,要寸步不离的照顾皇长子。”
看着欢快跑出去的朱慈燃,朱由校淡淡说道:“若是皇长子出了问题,你九族堪忧!”
说到这话时,神情转眼间又变得令人不寒而栗。
徐氏被惊的根本不敢正视一眼,连忙点头,得到首肯以后追了出去。
朱由校起身,若无其事地道:“皇长子顽劣,劳烦先生费心了,多多教导他练习写字。”
“先生是书法大家,朕花费重金,请先生来是为了什么,先生应该清楚吧?”
叫你来,只是为了教自己儿子练习写字,不要把一些有的没的儒家思想带进去。
这一番警告,也吓得先生连忙坐起,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心尽力!”
朱由校满意的点头,信步走出懋勤殿。
替死案还没结束,渠家才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就是剩下的晋商几大家。
至于整顿张家口督办司的事,许显纯不是已经下去了吗?
到今日,也该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