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六章:要你有什么用?
“啊呀,军爷你这还叫不叫我活了!”老农急的满头大汗,不住向周围人群投入求救的目光。
可目光所及之处,大家都是将脖子一缩,没人敢招惹官兵。
“五石实在太多,小老儿去年也没打下多少,求你减些个,我给您老叩头还不成吗……”
把总站在那里大声笑着,话中透着傲慢。
“磕头顶个鸟用,弟兄们也要吃饭,就五石,一粒米也不能少!”
随着时间过去,太阳已经偏西。
眼看着今日就要送不到京师,老农急得直掉眼泪,又磕头又双手合十的祈求,显得分外可怜。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层站在那里看热闹,有的说笑,大部分都在边缘处叫骂,可就是没有人一个人肯上前。
把总叉腰站在那里,眯着眼道:
“黄老汉,现在是五石,你要不给,或许我这话说完就十石了,我问你最后一遍,给不给?”
“给,我给…”
老农垂下头,说出了官兵们希望的结果。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马嘶。
几匹高头大马从京蓟官道上快步接近,一个梳着精神短发,身着整齐盔甲的青年勒住缰绳,环视一眼,翻身下马。
人群中自然知道,这位爷的身份肯定不一般,不用多话就自然而然地给他让开道路。
显然,不少人都对这个貌似身份不凡的青年寄予厚望。
来人看了看形势,知道在城门是出了事情,皱着又粗又黑的眉毛沉声问道:
“怎么回事,怎么堵在这里了?”
老农看着这人的衣着,见其周身甚至伴有三五名骑兵,显然是个身份与众不同之人。
他连忙指着把总,话中带着哭腔:
“这人用把总的官身压我,要我给他交五石粮!”
“大老爷,您要为小民做主啊,他甚至还说,要是不直接压死他,这粮就得交!”
青年紧了紧眉毛,向周围问:
“这话属实吗?”
周围百姓有的在这看了许久,大部分都是敢怒不敢言,这时候看起来像是有人要出头,纷纷喊道。
“是这样!”
“他说的一字都不差!”
随即,青年在众人的眼前,大跨步上前到守门的把总身边,上下打量一番,冷笑一声,喝问道:
“我问你,这话都是你说的?”
把总也明白这人身份很可能不一般,但这毕竟是在自己的场子,只好硬着头皮,大声嚷道:
“就是大爷说的!关你什么事!”
来人一言不发,默默回身,然后猛然间抽出腰间那柄锃亮的雁翅刀,刀锋狠狠划过把总的喉咙,鲜血狂飙。
那把总捂着喉咙倒下,脸上是一副极度惊惧和不可置信的神情,周围官兵也是一样,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一地的血迹!
围观的人大惊失色,胆小的抖成筛糠,胆大的也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叫好。
附近的官府衙役还有乡绅闻讯赶来,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老农没想到这人会直接杀掉官兵,一时间,脸色甚至比刚才还显得苍白,他感觉,自己就要大祸临头了。
众人之间,青年却毫不在意,静静擦拭着带血的雁翅刀,转身回到坐骑旁边,说道:
“是他自己求死,我不过是了人心愿罢了!”
可是官府官员和乡绅见出了人命,死的还是守门的把总,哪里肯让青年和老农离去。
这一下子,事情闹得更大了。
不止惊动了官府和乡绅,把总的属下还找来了有司、捕头,甚至是卫所的佥事官,叫嚷着要拿他上公堂。
老农苍白着脸瘫软在牛车上,浑身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完了,全完了。
这里正在闹闹嚷嚷的要抓人,忽然有人大喊出来。
“大队官兵来了!”
果然,骑兵打头,轰隆隆地声音越来越近,脚步声也愈发逼近,却是前往大同会师的蓟州军这个时候回来了。
可是领头的已经不是王保,换做了他的副将徐进。
在大同镇城,蓟州军糜烂的军纪,遭到了其余会师官兵的集体嘲笑,王保更是被孙传庭斩杀,徐进正是满腔的积怨无处发泄。
见到此情此景,怎能不趁机泄愤。
徐进下马接近时,官府差役正拿出绳索要绑缚青年,见官兵回来了,都是纷纷后退。
卫所佥事官喝退了官府差役,上前与徐进说了些什么,后者勃然大怒,抽出刀上前。
“擅杀官兵,给我直接砍了这贼人!”
“我看谁敢动手!”
青年眯起眼睛没有说话,说话的是后面同行骑兵,这骑兵见状,即拿出一份金黄色卷轴,高举起来,喝道:
“钦命整顿蓟州军备,英国公之子张世泽在此!”
“蓟州副总兵官徐进,左屯卫佥书官,还不行礼!”
徐进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周围的官兵也都是显得不可置信。
佥书官很快确认了圣谕,倒是极为干脆,冲上前几步,跪在张世泽脚下,叩头道:
“小官处事不明,特地请罪!”
围观的各路人哪能想到会是这个局面,一个个目瞪口呆,有人更是悄悄地直嘘气。
张世泽声音显得有些深沉,但气势十足,不知和他父亲学的还是故意为之,话中总有一股镇人驭下的威严:
“这里是畿辅重地,蓟镇更为皇城咽喉!”
“官兵横行如此,随意欺压小民,要你这左屯卫佥书官有什么用?要你们这些官府衙役有什么用?”
佥书官乃是蓟州城内最大的文职,掌管蓟州左屯卫军屯,被如此训斥,只是连连点头,面色如土,余的官府官员、差役,更连大气也不敢出。
张世泽静静望了一眼那边不知所措的副总兵徐进,骑上马环视围观百姓,指了指那老农,喝道:
“再有学那奸人,为非作歹,仗着身为官兵就欺压良善的,这就是样例,压死勿论!”
“陛下派我来蓟州,就是要压一压他们这帮人!”
“进城!”
言罢,他策马入城,那几个跟他从京师出来的骑兵也都纷纷上马,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驰往总兵府。
佥书官站起来,徐进他自然不能多说,可底下官府的官吏,还有负责巡逻的差役们,就可以多说道说道。
他对着这些人大发雷霆,吼道:“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有人欺压百姓,索拿粮食,为什么不早早差人来报?”
“本官掌管左屯卫,饶不了你们!这一片的差头还有文吏,鞭打三十,以儆效尤!”
佥书官身边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差役和文吏们按在地上就打,这是真打,直打得他们不住地哀嚎求饶。
这副场景,将老农吓呆了。
“这穿着盔甲的,到底是个什么官儿?怎么这么大的威风,连佥书官都吓得不行!”
有人悄悄提醒。
“刚才不是说了吗,那是英国公的儿子张世泽!奉了皇帝的圣谕,下来整顿蓟州军备的!”
谁不知道英国公,那可是当之无愧的勋贵之首!
英国公之子,也就是说,这是未来的大明英国公!
老农咋舌不已,今日真是遇见贵人了,周围的人们也都讨论开了,说是那些害人的官兵总算受到朝廷重视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拿酒?拿你!
徐进再也没有之前的傲气,甚至不等张世泽多问,就一口气把之前王保做的那些龌龊事全倒出来了。
总兵府内,原本属于王保的位子上,现在坐着另一个人。
在国公府长大的张世泽,一直以来身边都围绕着一群勋贵子弟,何曾知道在畿辅天子脚下,竟也有如此多的不堪入目。
他疑心徐进是为了推脱,将事情故意说得太高,好全赖到已死的蓟州总兵王保身上,眼眸微动,问道:
“你说什么?”
徐进听得出来这位小公爷不是很相信自己的话,可是眼下朝廷的意思他也已经全知道了,是死是活就看这一遭了。
至于率兵反叛,他没想过,就算想过,也是根本不敢去做的。
所以接下来,他说了更多内幕。
比如王保从之前就如何跟在前任总兵王威身边,凭借后者的战功一路晋升,还有王保继任以后,是怎么一步一步按照自己想法重组蓟州军。
他怎么滥用总兵职权,霸占一些百姓家的田产房屋,怎么包庇当街强抢民女的家丁,怎么虐待那些抢来的女子,等等……
这些事情,气的张世泽握着拳头,浑身发颤。
他实在想不到,一个朝廷总兵能坏到这样的地步,最主要的是,他手中还握着兵,一般的小民根本不敢反抗。
如同城门老农一样,寻常一个守门的官兵尚且如此,要是日后手握重兵的大将也是这样,朝廷该如何制衡?
徐进再三说道:“小公爷,您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说的,我对王大帅发了誓的,这些话,连前些日来的锦衣卫也没敢说!”
张世泽冷笑一声,盯着他道:
“那你怎么对我就敢说,是我不敢处置你么?”
“我告诉你,陛下已经命我父亲整顿中军都督府下辖的全部卫所,蓟州左屯卫就在将要整顿之列!”
“这些话你说与不说,到时全都查得出来。”
闻言,徐进吓得浑身发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猛烈的蹦蹦心跳不断撞击着他的胸膛,痛楚、愤怒、恐惧…一时都集中在心间,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
“哈哈,你们是没见到,那户小娘子的玲珑玉足,把玩在手上,又细又嫩,简直是人间享受!”
蓟州城东,屯备军营。
三名当时在焦山脚下参与过的官兵正围坐在一起,一边喝酒打牌,一边嬉闹回味各自的经历。
“还玲珑玉足,搁哪儿学来的文绉话!”有人笑道,“玲珑玉足不算什么,我冲进去那户民姑的大胸脯,才叫一只手握不住!”
“当时她又喊又叫,我先砍了他男人,然后从后面…哈哈!那才叫享受!”
听了这话,几人都是将酒杯一碰。
“这官兵当的,值!”
“就算朝廷查下来,享受的是我们,被杀的是总兵,难道还能查到咱们头上不成?”
“马爷说的在理,喝喝喝!”
“下次有这种美事,咱们兄弟几个必须先上!”
正喝着,帐外却是来了一阵脚步声。
有人将帐幕一掀,露出了副总兵徐进阴沉的脸庞,现在他的脸上,尚还看得出在总兵府时存有的半分惊惧。
“把他们三个,给我拿了!”徐进沉声下令。
三人下意识拔刀,一见是自家上官来了,都是一松,还以为和他们玩闹,为首那彪悍的官兵更大笑:
“徐副将,你说什么拿,拿酒吗?”
徐进冷冷一笑。
“拿你!”
“凭什么拿我,我犯了何罪!”男人摇摇晃晃,三下五除二就被来的官兵绑住,也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挣扎怒吼:
“你凭什么拿我?”
“就凭你们在焦山脚下欺辱百姓!”
“那也是奉了你和王保的令,与我们何干!!”彪悍官兵还要再喊,其余的两个也都是大声嚷嚷。
徐进听了,更加害怕会被清算。
他上前用刀柄狠狠打在彪悍官兵的小腹上,后者捂着小腹弯腰,直呼腹痛,眼角泌出泪液。
“割了他们的舌头,喂狗!”
徐进冷冷说完,转身就走。
让他害怕的还不是张世泽整顿蓟州军务,让他感到害怕的,是天启皇帝命英国公张世泽整顿中军都督府。
中军都督府下辖各卫各所,大部分都在畿辅一带,其余的分布在山东、真定、保定险要地区,都是重地。
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能看出来皇帝这一步酝酿的大手笔。
徐进不愿做这种事情的牺牲品,万般罪过,王保已经身死,他更愿意相信,只要肯诚心悔过,一切都还来得及。
......
第二天,张世泽在校场召集了全部的蓟州军兵士。
他站在点将台上,身边站着昨夜前来,说要痛改前非的副总兵徐进,铿锵说道:
“尔等不必叫我小公爷,我是奉陛下之命整顿蓟州军备,与常人一样,称我做将军即可。”
“昨日迎恩门之事,只怕这半年来,在蓟州内外已经司空见惯!我绝不容许此类事再发生!”
张世泽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喝道:
“徐进,带人上来!”
徐进知道自己唯一的价值是什么,根本不敢打什么小聪明,在昨晚连夜挑选信得过的家丁,捉拿了参与焦山之屠的全部官兵。
这些官兵总计一百五十三人,现已全部被看押上台。
不出意外,徐进命家丁割了这些犯事官兵的舌头,就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闹得太大。
“斩——!”
张世泽抽出雁翅刀,亲自来到一名穷凶极恶的彪悍官兵面前挥舞下去。
随着一颗头颅落地,周围尚在嗡嗡议论的蓟州兵士们全都寂静下来,看着这名刚刚出京的伟岸小国公。
“徐进,你还在等什么?”
徐进对上张世泽冷冽的目光,浑身一个冷颤,连忙也上前亲手砍了一名曾经的部下,下令道:
“将军说的不错!尔等屠戮百姓,欺辱民女,违反军规,全部该杀,传我命令,将他们斩首示众!”
话音落地,家丁们纷纷上前。
霎时间,一百余颗头颅一同滚落,鲜血淋漓,血腥味甚至传到了军营外的街巷里。
第五百二十八章:集食居、洺雀阁
蓟州城里的变动,很快传到了京城。
“爷,宫外集食居新进的点心到了。”王朝辅看着宫娥端一盘点心走进西暖阁,笑呵呵说道。
朱由校伸了伸腰,放下关于陕西旱灾的本子,拿起一块尝了尝,眼前一亮,问道:
“怎么不用洺雀阁的了?这个集食居,有什么独到之处?”
“据朕所知,洺雀阁的名气更远,字号更老吧?一直以来,宫里的御用点心,都是洺雀阁送进宫……”
还别说,这点心入口即化,沁入心脾,十分不错,朱由校一个不注意,一连吃了好几块。
王朝辅嘿嘿笑着。
“这呀,这可不归奴婢管。”
“奴婢只是听说,集食居的糕点原料里有两样,黄米和黏高粱,需得每岁从宫外购得。”
“由于这两样供给有限,集食居每岁能送进宫的点心也是极少,这是刚送进来的,奴婢就赶紧给爷端来了。”
朱由校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一块,忽然想起这已经是第八块了,笑了笑,又将之放下,翻阅着奏疏。
“怎么了,爷吃不惯吗?”
“奴婢这就命人出宫,采购洺雀阁的糕点!”
王朝辅刚说完,朱由校唤住了他,摆手道:“不是吃不惯,是比洺雀阁的好吃,朕一时多吃了几块,不能再吃了。”
“你倒是可以去办一件事,今后朕乾清宫的糕点,可以多多采购集食居的送进来。”
“对了,剩下的给皇后她们也送去些,她们应该会喜欢。”
“奴婢这就去办!”
看着王朝辅兴高采烈地离开,朱由校翻开了方才那份陕西巡抚李起元关于今年七月陕西多地大旱的本子,微微皱眉。
这赈灾还真是花银子,六月才刚发下去一批,七月就又有多地旱灾,这又在请银赈灾。
这样下去不行,攒再多的银子,也经不住这么花。
何况花银子的地方还不只赈灾,大头在军器司和军费上,对于赈灾,需要早日准备。
朱由校的想法是成立一个有司部门,直属户部,专管各地赈灾。
文官肯定会反对,说什么劳民伤财,肯定也有人会说这些灾害规模不大,可他们不知道,接下来十几年内大明会发生什么。
小冰河,连年不遇的旱灾、蝗灾,比比皆是…
朱由校需要未雨绸缪,这种事情没必要征求文官的同意,自己知道,吩咐下去办就是。
他们不同意,那就叫他们去说,反正早晚有那么一天,他们会发现他们的皇帝,是多有先见之明。
想到这里,朱由校在李起元的折子上批了五十万两银款,然后合上奏本向外说道:
“叫内阁首辅过来。”
......
天启四年八月十二日,孙传庭率领十四万边军及京军精锐,携带遂发鸟铳、镇虏炮等新式火器,在大同镇城誓师出征。
按照计划,孙传庭将从大同镇城前往威远卫,经赤儿山,抵达此战的第一个驻军场所——归化城。
选定归化城的原因是,那一带现在已经基本被归附大明的塞北三卫瓜分。
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在辽东那一战后的战争红利。
可对于朝廷来说,归化城是有意扶持起来的藏传黄教中心,是控制诸部人心的要地。
既然要出关作战,那顺道去看看,用军威慑服一下已经归顺的塞北三卫,这也是理所应当。
此举,既能保证塞北三卫在接下来的战争中依旧支持大明,也能用实际行动,让归顺的蒙古部落看到这次北逐林丹汗的决心。
这次作战的规模不及辽东大战,但是对日后边疆的形势而言,影响却相差不多。
如果胜利,左翼诸部甚至是漠南诸部,都将臣服于大明。
左翼三万户虽然是一盘散沙,但如果拧成一股绳,却是实力同察哈尔不相上下的强部。
如果让林丹汗控制左翼诸部,其势力将会成倍增长,对边疆地带的威胁也会与日俱增。
相反,如果大明取得此战胜利,那么就象征着忠于察哈尔的势力被基本上打掉。
左翼三万户的效忠,对今后收复河套地区,再置沃儿都司管理左翼诸部,都有极大的奠定意义。
明军浩浩荡荡的出关,走在前往归化城的路上,看着越来越远的边关,没有人心情是不紧张的。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次出关作战,辽东之战虽说也是出关,可出的却是山海关,辽东也是大明领土。
这次却不一样,出了边关,到了塞外,一切都是未知的。
即便这次出关的全部都是骁勇善战的精锐,可也害怕回不去故土,死在草原上,尸骨葬不到家乡。
孙传庭也是一样,他比别的将校还要更紧张。
在满朝文武都认为该是朱燮元任督师时,皇帝突然的信任,让他感动之余,倍感肩上担子之重。
骑在马上,紧握缰绳的右手,已经略微渗出汗水。
孙传庭出神想着什么,以至于没有听到身旁大同总兵张万邦的话,只好出言问道:
“你说什么?”
张万邦一愣,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位督师许也是心中紧张了。
他微微一笑,经历了王保的事,看见五千名进退有序的秦军,再没有先前的那般无礼和僭越,又说道:
“末将是说,这次出关与西虏作战,督师害怕吗?”
孙传庭呵呵一笑,目光朝向夕阳,说出了让张万邦意外的话。
“怕。”
“督师也怕?”张万邦与孙传庭看似并马而行,却在利用自己精湛的马术,始终落后半个马头的身位。
这既能在危险来临时快速反应,也不影响两人的对话。
孙传庭看他一眼,似乎松了口气,说道:“我也是人,自然也会怕。”
在诸将面前,张万邦似乎在为他打圆场。
“督师当日斩杀王保时,面对蓟州军数万兵卒,可是没有丝毫惧意,您太过谦虚了。”
孙传庭哈哈大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不多时,两名夜不收疾驰回来,其中一人于马上抱拳道:“禀督师,前方十三里外,有大队蒙古骑兵,打着乌齐叶特的旗号。”
乌齐叶特,是福余王宰塞的本部,现今福余卫二十几个小部落中最强大的一个部落。
辽东之战的第二个战场,就是围绕着乌齐叶特展开。
孙传庭点头,示意继续进军,并让大同军作为前锋,调整为接战阵型,西虏来去如风,只要出了关,便不可轻敌大意。
第五百二十九章:宰塞与乌兰娅
归化城,福余王府。
自辽东之战结束后,原属于西土默特的归化城-赤儿山一带,就成了塞北三卫的牧场,这是他们臣服于大明所得到的战争红利。
归化城总的来说,是朱由校为各蒙古主要势力兴建的一座“监狱”。
福余王府、泰宁王府、朵颜王府,三座关外新封的郡王府邸,都是由大明出资,工部营建。
这座福余王府,看似气派非凡,实际上也就是一般的关内郡王府,可是蒙古人哪里见识过这些,宰塞只知道,大明是真的对他们好。
又分封牧场,又给他们营建府邸。
这三座归化城中的王府,现在是他们的新家,可如果日后乌齐叶特的族人想要反叛,这里随时会成为他们的“墓场”。
从最近的大同镇出兵抵达归化城,骑兵最快只需要一天。
大妃乌兰娅正坐在灯前缝着衣服,从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可以看出,她这是在为即将出世的孩子,也就是未来的乌齐叶特部汗王准备。
宰塞的大妃是蒙古强部外喀尔喀部台吉茫古斯的女儿,端庄、温柔、才德俱佳。
茫古斯只是归于统一后的强部外喀尔喀的一名普通台吉,原本外喀尔喀与乌齐叶特部的联姻只是一场政治婚姻。
但两人一见钟情,成就了一段佳话。
在科尔沁五部联军攻乌齐叶特时,乌兰娅回绝了其父茫古斯的撤回外喀尔喀请求,留在福余卫率领部民抵抗。
这使得两人更加恩爱,因而成就了一段佳话。
木门“吱呀”一声,带着一股子凉风,宰塞拎着一只死鹿走了进来。
“汗王怎么才回来,酒肉都在锅里热着哪,妾身这就给你端去。”乌兰娅忙站了起来,放下手活,腆着肚子要出去。
“半夜三更的你还瞎忙个啥,当心动了胎气,朝廷不是给咱们府派了三十个婢女和仆人吗,有事儿吩咐他们就成!”
“我呀,在外头和弟兄们都吃过了。”
乌兰娅笑了,走到宰塞身后,柔声说道:
“那妾身也给汗王揉揉吧,自己揉的时候你可要记住,手的用力要适度。轻了不解乏,重了又怪疼的。”
“怎么样,觉得舒服吗?”
“舒服!”
宰塞很信任乌兰娅,美美地靠在椅子里,双腿架在炕沿上,不时扭动脖子伸个懒腰。
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宰塞咧嘴笑了:
“乌兰娅,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这里?若是我去了二妃、四妃那里,你这一身的香味儿,岂不是没人闻了吗?”
乌兰娅一下子羞红了脸,嗔道:
“你知道有人在等就好,再过两年,大明打到北边儿去,想必给你的封赏更多,没准还给你送来个妃子。”
“到时候,乌兰娅人老珠黄了,擦什么香你也不会来闻的。”
“这是说的什么话?”
宰塞坐了起来,板正她的身子,一字一句道:“咱们夫妻这么多年了,我什么心你还不知道吗?”
“就只科尔沁来攻我那件事上,我宰塞就记着你的情意,一辈子不会负你!”宰塞忽然握住了乌兰娅的手,极为认真地道:
“无论大明给我封什么官儿,我都不会忘了你。”
“有你在我身边,我才会觉得安心,当初投靠大明这个主意不就是你出的吗,瞧瞧,你在乌齐叶特有多重要。”
“男人有个三妻四妾很平常,就算日后朝廷送个天仙过来,这正妃的位子也只有你最合适。”
宰塞逗弄着爱妻,乌兰娅则是又气又恼地不再吭声。
没过多久,乌兰娅刚服侍了宰塞洗漱,两人正要就寝,却是从门外跑来一名侍女,急匆匆道:
“汗王,有人来了。”
这会儿功夫被打断,宰塞显得有些不开心。
“谁来了?”
侍女道:“是大明的孙督师,一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明军,奴婢估计,起码要有二十几万。”
......
伴着一股子凉风,孙传庭穿着宰塞这些塞外蒙古人从没见过的山文甲,如同主人一般走进了福余王府。
“福余王宰塞接旨!”
孙传庭走进来,也没顾得上喘几口气,直接说道:
“陛下命你与泰宁王、朵颜王,从速召集各部领主,与本督商议征讨察哈尔部之事!”
“这是圣旨。”
宰塞早看到外头大军的气势,一个个明军都是杀气腾腾,只骁勇善战的骑兵就不止三五万,当时就觉得有大事发生。
接到圣旨,更加是不敢怠慢,连夜叫人去泰宁王府和朵颜王府,去喊永谢布、以儿邓两人前来。
朵颜王永谢布、泰宁王以儿邓都没有妻妾,仆人抵达王府时正在睡觉。
被叫醒时两人都是极为生气,但一听明朝大军已到规划城外,还有一名拿着圣旨的督师,都是吓了一跳,赶紧前来。
一路上,归化城内驻防各部蒙古兵已然戒严。
明军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忽然抵达城下,借着月光,只能依稀看见他们乌黑一片,且携带有重火器。
各个部落虽然已经臣服于大明,但此情此景,依旧不免令他们胆颤心惊,都是聚在一起,提心吊胆的讨论着什么。
待永谢布和以儿邓二人抵达福余王府,余的二十几个在塞北三卫有头有脸,上次一同受到册封的领主们都已赶到。
“圣旨在此!”
宰塞举起圣旨,各部领主闻言先是对视几眼,然后纷纷跪成一片,同声呼道:“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下面有请孙督师!”
宰塞说完,直接退了回去。
孙传庭挎着刀走到最上面,环视一眼,见这些各部领主都是一副粗犷面容,心中隐隐有些忌惮。
不过接下来,他的声音依旧显得坚实。
“此次事发突然,朝廷没有事先诏令,现在由我来说!”
“左翼三万户上表称臣,归顺大明,陛下仁德,准其众归顺并划分领地。察哈尔背盟毁约在先,而今以所谓‘背叛蒙古’口实攻打左翼在后。”
“察哈尔首鼠两端,如不施加惩戒,恭顺之部何安?林丹巴图尔逆天而行,朝廷不能坐视不理!”
“幸而陛下信任,委任我孙传庭为督师,率领关内精锐大军挂印出师,征讨察哈尔部!”
“三位汗王,从速调蒙古兵协助我大军北进!”
第五百三十章:出师不利
自辽东之战后,塞北三卫都知道,自己赌对了。
大明虽然自万历十五年开始衰落,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出一代明君,就有挽回的可能。
所幸,现在的天启皇帝在他人眼里,已经是一位文治武功的明君。
有这样的明君坐镇,大明不仅可以中兴,甚至会比从前更加强盛。
这不仅从此次出关明军的声威、军势上体现,连每个明军的精气神也能看得出来,他们和从前不再一样了。
在场的毕竟都是归顺大明一阵子的“良民”了,自然都有去问过督师到底是个什么官儿。
既然先前有过了解,在辽东之战的时候,督师是朱燮元,这次怎么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众人也就能想得通了。
督师这个位子在他们看来,那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能干督师的,必须得是文武全才,可以上马砍人,可以下马统御的能人。
虽然没见过孙传庭,单从他能令这么多勇悍的边军大帅恭恭敬敬上,就足以令各部领主畏惧。
此回出关的这些边军,大多是各部熟悉的对手。
有一战成名的大同总兵张万邦,也有久经沙场的宣府总兵姜弼,这些人,都是令各部领主们闻风丧胆的大将。
统御这些大将的督师,岂能是庸才?
孙传庭站在上面,向下望了望,见各部领主分列两侧,开门见山地道:
“根据塘报,林丹巴图尔于半月前在察汉浩特聚集重兵,攻打左翼诸部,尔等以为应当如何?”
这些蛮子的意见,还是要象征性问问。
毕竟,他们都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和气候变化,万一有什么了不得的策略这也说不定。
宰塞当仁不让,站出来说道:
“鄂尔多斯诸部有三万户众,要是被林丹巴图尔降服,后果不堪设想,我以为,应当明天出兵救援鄂尔多斯!”
鄂尔多斯,蒙古人对左翼诸部的称呼。
至于左翼诸部或西虏左翼,则是明朝官方对鄂尔多斯诸部的称呼。
以儿邓没吭声,永谢布第二个说道:“我觉得也应该是这样,眼下天气温和,正是用兵征伐的好时机!”
各部领主闻听,沉默了一小会儿,小声议论起来。
有的点头,有的摇头,也有人紧皱眉头,沉思不语,至于以儿邓,一直在垂头想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孙传庭正要说话,以儿邓终于站出来,上前有模有样的拱手施礼,说道:
“我以为,直接救援鄂尔多斯此举不妥。”
孙传庭看了看此人,笑道:
“左翼三万户虽是强部,却与察哈尔部相差甚远,乌齐叶特能挡住科尔沁,可不代表左翼能挡得住察哈尔。”
“你是怎么想的?”
以儿邓规规矩矩道:“回督师,即将进入九月,天气很快就要不冷不热,左翼在历年的九月,一向是阴雨连绵。”
“这种天气不适宜大军作战,尤其是…以步卒为主的朝廷大军!”
“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大军很大可能会陷入鄂尔多斯地界,察哈尔部骑兵却可以迅速抽身!”
“林丹巴图尔不是麻瓜,他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一定会直接放弃鄂尔多斯,转身来赤儿山,攻打我等的立足之地!”
“要是赤儿山和归化城陷落,辽东之战可就白打了!”
这话,提醒了孙传庭。
对关外气候,不只是他,就连这些镇关多年的大帅们也是一无所知,这是不可以提前准备的。
大军前行,沿途需要设置驿站,以联络关内,输送粮草,这是朝廷出关远征必须会有的弊端。
战线不能拉得过长,察哈尔部骑兵朝发夕至,很可能从中剪端!
如果鄂尔多斯的气候同以儿邓说的一样,会在九月间发生变化,甚至不需要几场雨,一两场倾盆大雨,就足以改写战局。
草原的泥土松软,如果下雨,对将士的士气,行军速度,还有辎重、火器运送的难度,都有显著提升。
孙传庭是督师,不可能不考虑到这些。
以儿邓话音落地,周围陷入了一片的寂静,孙传庭不得不冷静下来,思考接下来的战略部署。
“照你所说,林丹巴图尔选择在八月开战,攻打鄂尔多斯,这是他早就想好的了?”
以儿邓略微沉吟:“这倒也不无可能…”
“林丹巴图尔必定也知道九月鄂尔多斯天气的变化,他去攻打,也就猜得到我们会去援救,这可能是个圈套……”
孙传庭摸着下巴,这样一来,之前是把这个蒙古的所谓大汗给想简单了,如果就这么直接上去,真的可能会被牵着鼻子走。
张万邦的作战经验丰富,指挥这种大战的经验也不少,自然听得出来这番对话的重要性。
他神色凝重,向上说道:
“督师,不去左翼,我们又不能一直呆在归化城,如此规模的大军,耽搁一日,军粮的消耗都很巨量!”
“如果朝中有奸佞小人这个时候进献谗言,我等可就要陷入进退维度的境地。”
是啊,两难。
不去左翼,就只有一条路,围攻察汉浩特以解围。
可是察汉浩特太远了,那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自成祖以来,还从没有任何一支明军打到过那么远。
沿途经过之处会不会下雨,会有多少忠于察哈尔的蒙古部落,这更加是预料不到之事。
劳师远征,同样是兵家大忌!
......
明军抵达归化城,却陷入了两难抉择。
孙传庭毕竟这种大战的指挥经验还不够丰富,担忧这为难那,一时间,竟三日不得存进。
与此同时,鄂尔多斯地区。
左翼诸部在八月初即遭到臣服于察哈尔部黄金家族的漠南蒙古势力大规模入侵,战线纵深达一千多里。
林丹巴图尔亲率察哈尔铁骑八万,诈称十三万之众,择一处平地,浩浩荡荡直抵鄂尔多斯。
一路之上,马不停蹄,昼夜兼程,于八月十六日来到归属于左翼三大部之一阿巴噶部的领地。
林丹巴图尔命令大军稍作休整,即分散为六路出击,并且下达了三日内灭亡阿巴噶部的命令。
一时间,鄂尔多斯地区尽都是察哈尔骑兵的往来呼喝声音。
阿巴噶部虽然号称左翼三大部之一,但全部族人尚且没有林丹巴图尔带来的骑兵多,根本难以抵挡。
很快,阿巴噶部全面崩溃,各驻牧地都是血流成河,部众四处逃散,喊杀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第五百三十一章:棋局
来自关外的一纸战报,使得朝堂上又变得风声鹤唳。
很多人之前就对孙传庭不甚了解,全因朱由校乾纲独断,执意委任其为督师,这才让他顺利出了关外。
擅杀蓟州总兵王保,虽事后查明却有其实,可这依旧令一部分人不满。
随着三日间归化城大军未曾存进的消息传出,满朝文武都是言论纷纷,尤其户部,更是一日三诉苦。
现今的户部,是原兵部尚书崔呈秀在统领。
崔呈秀是个文臣,不懂得什么兵事,却在兵部尚书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三年,眼下才刚到户部,自以为到了清净之处,不想却再生事端,令他目不暇接。
这是孙传庭按兵不动的第四天了,朱由校看着户部在今天上呈的第二份奏疏,心中也不是个滋味。
由于熟知历史,孙传庭肯定是要信任的。
可问题就在于,打仗实在太耗钱了,户部再三向自己诉苦,希望自己能下圣旨催促孙传庭进军,也的确是火烧眉毛了。
朱由校心里明白,孙传庭肯定对战事有自己的了解,按兵不动,肯定是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了。
此刻御案上,左手边是左翼诸部的求援,右手边则是户部、兵部针对战事后勤做出的考量,想要催促孙传庭尽快进军。
当年萨尔浒就是这样,朝廷遥控指挥,使得前线将领更加进退两难,不得不放弃优势兵力,选择多路出击,围歼赫图阿拉,以期毕其功于一役。
那个时候,就连前线的将领们也都对努尔哈赤率领下的女真太过轻视,杜松部贪功冒进,也是诱因之一。
无论如何,萨尔浒之战失败这个黑锅,当时的内阁和兵部是一定要背的。
现在同样的问题摆在朱由校眼前,文臣们都希望催促孙传庭进军,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北征。
然而对于朱由校来说,这么做实在让人后脊背发凉。
历史上崇祯皇帝催促孙传庭,后者仓促进军以致的大败,更是历历在目。
说到底,大明的国库虽然这些年有所缓解,但同样的,用钱的地方更多。
在新盐法彻底落实和收到成效以前,还要负担庞大的军费开支,这实在是令财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朱由校也明白,将领指挥作战最忌讳受到非战争因素的干扰。
单凭萨尔浒之战来说,如果内阁和兵部没有催促,而是让杨镐详细考察制定计划步步为营,努尔哈赤现在也许还在长白山吃野菜。
而内阁和兵部的催促也不是没有他的道理,因为当时的财政比现在更难过,由于时值冬日,后勤运输也根本上不去。
户部和兵部的众臣,对战争引起的财政负担,还有各地兵备情况最是了解。
对他们来说,现在的战况实在不容许他们再慢悠悠的喝茶闲谈了,他们迫切需要皇帝下旨,催促孙传庭进军。
朱由校想着,能拖一日就算一日,孙传庭的作战,他本不打算干预,现在也不会改变原有想法。
崔呈秀调任户部以后,兵部左侍郎王洽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下任兵部尚书的人选。
往外来到大明门外,正好遇见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会同几名户部臣子走出来,便拱手问道:
“李大人,陛下怎么说?”
李邦华叹了口气。
“唉!”
“林丹巴图尔举大兵侧击左翼,左翼眼看就要抵挡不住了!孙传庭居然还在归化城按兵不动,他在想什么?”
“这是今日来的塘报,左翼的强部之一阿巴噶部已经被察哈尔打散,再不救援,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等不及说完最后一个字,李邦华便拉着王洽,还有一些兵部、户部、都察院的臣子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北,踉跄来到承天门外。
承天门外有两个朱红色顶盖的亭子,西边一个设着高鼓,东边另一个悬着金钟。
李邦华与王洽率领臣子们出了承天门,在勇卫营将校诧异的目光中一批往西,另一批向东。
前者抱起碗口粗的钟杵,尽全力撞响了金钟。
后者见状,也与众臣合力抓起粗入童臂的鼓槌,将两臂轮圆,向高鼓奋力砸去。
霎时间,振聋醒聩的钟鼓声在紫禁城上空嗡然而响。
钟鼓齐鸣!这可不是一般的大事!
在各部朝房中坐班的朝廷文武百官们闻声,俱都是抬起头,精神一惊,来不及多说,各部的官员亦都是整理衣冠,向乾清宫汇聚而去。
官员们如同潺潺支流,海纳百川,归于一处。
朱由校一甩手,好似要将烦恼甩出思绪一般,拿起棋谱自顾自摆了一道棋局,在心中做了为孙传庭拖延百官的打算,忽然听见承天门外响起了钟鼓声。
一时间,朱由校有了不好的预感,垂头看着棋局,对一旁说道:
“朕未曾召集群臣议事,朝会也不在今日,为何皇城钟鼓大作?你出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过不多时,那内侍太监步履如飞地赶回,奏道:
“陛下,是都左都御史大人和兵部堂官大人在承天门外击鼓撞钟!”
朱由校才刚应付走了李邦华和户部、都察院的臣子,本以为今日就能蒙混过去,却没想到,他们直接出去搞了个大动静。
“胡闹!”
“他二人都是朕的肱骨大臣,怎么也仿效那些顽劣书生的行径,那这击鼓撞钟当做儿戏!”
“你再出去告诉他们,这次朕只当没发生过,叫他们各自回去,好生处理政务!”
言罢,朱由校低下头又去看棋谱上的某著名棋局。
这副棋局,老将这方可谓占尽优势,不仅子力上比对方多了三个卒,而且车马炮位置甚佳。
双车一占中路,一封将门,二马一窥九宫,一伺卧槽,两炮一沉底线,一瞄闷宫,只要再向前挺一步卒,对方就要无计可施。
可是为什么,对方却能反败为胜?
朱由校在宫里闲暇之时,常与人研究棋艺。
宫中、朝中都不乏大师级的棋手,虽然朱由校是闲暇玩乐,可久而久之,棋力自然也不是庸人可比。
对老将来说,取胜简直手拿把攥,现在朱由校需要看的是为什么对方能反败为胜,杀出一条血路。
难不成,这里面还有自己没有钻研透彻的最佳着法?
朱由校正在细细思索,然而承天门外的钟鼓声却并不打算让朱由校“闲暇”下去,一阵接着一阵。
即便是平日脾气温和,朱由校也架不住外头的钟鼓声嗡嗡一直响,有些急了,转头喝道:
“怎么还在敲?”
第五百三十二章:穷兵黩武
话音刚落,金瓜武士在西暖阁外奏道:
“启奏陛下!三公九卿六部长官等朝廷重臣闻听钟鼓齐鸣,都从朝房出来,在太和殿外侯驾!”
“得,这棋是再也下不下去了。”
朱由校眼珠一转,恨恨咒骂一声,故意让旁人听见,然后将棋子用力往地下一摔。
想了想,似乎还不解气,直接将整个棋盘扫落在地!
西暖阁侍驾的宫人们一年也见不到天启皇帝几次这般的龙威震怒,连忙纷纷跪倒,垂下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朱由校见目的达到,边向外走边咬牙切齿地道:
“摆驾上朝!”
“朕倒要看看到底有什么塌天大祸,居然在承天门外击鼓撞钟,唤来六部九卿,各部臣工!”
“若是小题大做,这番朕非得先治他们一个惊扰圣驾之罪!”
不多时,朱由校沉着脸坐在了太和殿的九龙御座上,没好气儿地瞪了一眼总爱小题大做的李邦华,道:
“朕方才不是还在暖阁与你说过,孙传庭的事,朕自有计较,不用你们操心,这么快就忘了?”
李邦华不慌不忙,从袍袖里取出最新的塘报。
据说这次战争也惊动了东面的建奴,老奴身子刚刚转好,便就虎视眈眈,要亲征内喀尔喀找回上次辽东战败的场子。
“陛下,建州奴酋即日就要再次起兵,由于西翼牵制,我朝无法顾及内喀尔喀。”
“这是辽东经略熊廷弼的奏报,十万火急,陛下总不至于连辽东的塘报也不看吧!”
好家伙,居然学会拿熊廷弼来压朕了。
朱由校从内侍手中接过塘报,还没看,先发了一通牢骚:“又是边报,辽东、西虏,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努尔哈赤个不识好歹的东西,难道就一点儿也不知道知足么?”
“我大明世代待他一家可不薄!许他子孙世袭建州卫都督,先帝还封过他龙虎大将军,他还要怎么样?”
“难不成这货还要做王不成!他也配!”
这一通牢骚,与其说是痛骂努尔哈赤,倒不如说是朱由校借此发泄不满,向群臣表达一个态度。
刚才下棋没下成,又一直被宫外的钟鼓声所扰,辽东和西虏的战事连年不断,塘报一封接着一封。
朕现在很火大,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果然,这一番有模有样的发怒很快收到成效。
众大臣见皇帝满脸的不高兴,嘴巴里头一回和连珠炮似的发牢骚,就知道这位爷心情不怎么样。
这样一来,除了几个胆子特别大的还在跃跃欲试,其他人都打着明哲保身的想法,谁也没敢接话。
偌大的太和殿上,只能听见朱由校刻意加重的喘息声,还有塘报的纸页翻动声。
“混账!”朱由校终于看完了塘报,用力一摔,将塘报摔回了李邦华脚下,“魏广微、王洽这两个东西呢!”
“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兵部尚书,这点破事儿你们处理不好吗?也值得击鼓敲钟,大惊小怪!”
魏广微听得清楚明白,这位爷许不想管孙传庭的事儿,在这故意发怒转移视线好跑路。
至于王洽,虽然在兵事理解上比崔呈秀和魏广微都高出好几个层次,可是在谄媚上意这种事上,他就完全不是对手了。
两个人虽然一齐出列,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跪倒,可实际上,心里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考虑。
魏广微说道:“陛下息怒,这是臣一时疏忽,还请陛下责罚!”
有时候,一个听话的内阁首辅,他就是这么有用。
朱由校没什么好犹豫的,心里感慨一句,然后顺着台阶就直接下了,抬抬手示意众人平身,闷声说道:
“朕念你们一片忠心,所报之事又确系十万火急,便不追究擅集群臣,击鼓敲钟之罪了!”
“你们平身,各自散去吧!”
说完,立马就要起身。
借着这股子龙威震怒的余威还没散尽,众大臣还在被吓傻的边缘,还是赶紧溜之大吉。
孙传庭这事,打碎了牙只能往肚里咽,怎么打就得看他本人的发挥,大老远的遥控人家,这事办的不对。
再难,也要把后勤保证充足了,有什么话等打完了仗再说!
这一仗的意义太大,朱由校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孙传庭把它给打完,就算是打上一个月!
众大臣也都是不明就里,被钟鼓声召唤过来,见到皇帝盛怒,本就不打算多事,都在心里为击鼓敲钟的王洽和李邦华感到庆幸。
“是!臣等再不敢无事惊扰圣驾!”
朱由校走了几步,没听见后头再补充些什么,心里一轻,脸上也是止不住地翘起一边。
看起来,装怒这招还真挺管用!
说起来也是,自己都这样了,谁还会这么没眼力劲儿?
可是刚笑了一半,后头李邦华的话就让朱由校脸上的笑容僵住,停滞在了一种半笑半不笑的尴尬状态。
“陛下不必过于忧虑辽东军情,因为相比内喀尔喀五部,朝廷此刻有更为重要之事需要担忧。”
“至今日,孙传庭在归化城一连四天按兵不动,每日耗费的军费、粮食,都是天价!”
说到这里,李邦华见机行事,拱手说道:
“陛下天聪英明,以他区区一个察哈尔,尚不足撼动我大明根本,只要陛下一道圣旨,孙传庭驰援左翼,察哈尔必败!”
兵部尚书王洽似乎也根本不明白周围群臣看鬼似的看他俩的神情,站出来一并奏道:
“陛下,察哈尔之军妄称铁骑,不过乌合之众,岂能与我三百年大明较一日之短长!”
“当今之计,当下发圣旨,令孙传庭挥师向西,驰援左翼,一战而竟全功!”
朱由校步子顿住,这下,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这两个人,已经不是有没有眼力见的问题了,这是一根筋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问题。
看起来今天是跑不了了,不给他们一个交代,不仅李邦华和王洽不买账,户部、兵部和都察院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想到这里,朱由校转过身重新坐回九龙御座上,问道:
“既然如此,你且说说,孙传庭为何非要进兵,在归化城又能损耗多少钱粮?”
王洽没做多想,即侃侃而谈,拱手说道:
“回陛下,近些年来,我朝武事不断,四年三战,九边各镇,兵员已不再那么充足了。”
“据臣了解,此回出征后,九边各镇,眼下所能调集之兵皆不足两万。”
“一旦此时建奴兴兵,再犯辽东,九边重镇只怕是形同虚设,无兵可调!”
“如不从速解决西虏战事,建奴迟早发觉九边虚空,届时又该如何,从中原调兵吗?”
“陛下,中原兵马未曾与建奴作战,经年兵备废弛,将懈兵弱,更没有大战经验,调到辽东,无论多寡,都是毫无用处!”
朱由校在上面坐着,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王洽这个兵部尚书,的确比崔呈秀尽心尽职,就是有些太令人厌烦了,他和李邦华一样,属于我觉得对我就要死谏。
这种人不可或缺,但朱由校生怕哪次没忍住把他们给砍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散尽家财
是啊,王洽说的,恰恰正是这四年多以来几经征战所出现的祸端,这种事情,在历史上是没有的。
四年三战,中间的休养时间根本不够,对几经征调的九边将士来说,基本上每歇息几月,就要再奉命出征。
虽说朝廷给的封赏丰厚,可他们毕竟也是人,是人,就有身心俱疲的时候,后世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朱由校正想着,李邦华一旁劝道:
“陛下,臣等也知道,大军征伐,部堂高论不宜影响前线战策,可这毕竟是能一劳永逸解决西线战事的时机。”
王洽也道:“陛下还记得,在万历四十七年您刚继位时,九边共有我大明在册兵员多少吗?”
朱由校哪里知道这个,只能摇头。
“二十二万!”王洽大声说道,“一直到这天启四年,陛下发动了三次对外的大规模战争,都赢了,有利有弊!”
“利处,是大明边疆一带形势的一片大好,从没有这么好过!可弊端就是九边精锐边军的虚空!”
“现在九边的在册兵额依然有二十万之数,可臣不怕死,还请陛下细细听完,再治臣的不敬之罪!”
王洽说着,在太和殿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天启二年、天启三年两次战役,战后未曾补充的,还有各将帅们冒额吃空饷的虚数,就要有两三万。”
“剩下这些人,陛下抽调了十几万去打察哈尔,其余的又要被分派往各要地守卫边堡、驿站,现在九边腹地,可功抽调随营听用的机动兵力,已经不足两万了。”
“可是眼下,蓟州整顿军备,那里的兵几乎已经称不上是精锐,去了这些,陛下,眼下九边各镇实际上已经是无兵可调了!”
说到这里,王洽的神色,显得有些悲凉。
朱由校彷如晴天霹雳,自己太过乾纲独断了,一门心思都在打建奴,杀西虏,还有那虚无缥缈的文治武功上,完全没注意到九边的精锐兵力现在已经损耗十分严重。
只要一场失败,九边就会一蹶不振,蓟州军如何没落,尚在眼前,这是大明朝最后的精锐。
朱由校曾经以为自己就算输,也输得起,现在看来他错了,他和林丹巴图尔、努尔哈赤一样,都输不起一次。
听到这些,户部尚书崔呈秀心中一冷,顿觉大祸临头。
这是他做兵部尚书的时候的失误,第一是因为他完全不懂兵事,第二是当时一门心思都在都东林和谄媚魏忠贤上,根本没去管各地的兵备情况。
这才有了如今下任兵部尚书王洽一上任,发现九边及各地兵备的萎靡不振及疲态尽显。
其实,做兵部尚书那阵子,崔呈秀虽然不懂的兵事,却也多少知道一些各地军队中的腐败。
比如有将领吃空饷,步卒五百人,却当两千人上报。
再比如,有些将领把官家的兵丁,当做自家的佃农使唤,种地搬运,所做的都是私事。
山陕总督朱燮元之所以不能率军出关,就是因为他在整顿山陕卫所军备的时候发现了这些情况。
眼下,朱燮元正在那里和本地的军将们还有豪强掰手腕。
这些崔呈秀都知道,可他却没有放在心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更完全没料到现下大明官军的腐败竟到了这种地步。
王洽话中“无兵可调”的意思他当然明白,满朝文武没人是傻子!
这话里的意思,是大明朝如今能拉出去作战的,只有九边边军及勇卫营等几支精锐。
一旦以后在外地用兵的时候,边军及勇卫营被牵制住,中原其它地方的官军是不足以担当大任的。
因为就连兵部,现在也不知道各地真实的兵额情况到底是怎么样,谁放心出了事派这样的官兵出去征剿。
一旦失败一次,官军的疲态被贼匪发现,那就成了无底洞!
大殿上沉默许久,朱由校从思绪回过神来,当即将奏疏摔到了阶下,斥道:“崔呈秀——!这些年你这个兵部尚书是怎么当的?”
“这些事情,为什么不早报给朕!”
崔呈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想对策,他入朝为官多年,三方大势已经了然于心,虽不擅兵事,却自有其所长。
要是没有这点灵活应变的本事,他也不至于能在朝堂上站到这么久。
他连忙趋步上前,奏道:
“陛下,这些都是臣的罪过,臣先前请辞也是因这些祸端未能及时处置,给朝廷带来不便。”
“臣这就回去变卖家财,该能得银八十万两,现在西翼紧张,可以全部用给军费!”
“如此一来,不必挪用陛下内帑,就凑足了一月北征大军的兵马粮饷,就连蓟州新军的兵器甲仗也都差不多了。”
朱由校听了,脸上神情一变。
见到皇帝神态有变,崔呈秀生怕反悔似的,紧接着喊道:
“陛下,只要能保住大明的江山社稷,戴罪立功,臣就算是倾尽了全部身家,又算的了什么呀!”
说完,崔呈秀俯首在地,引得众臣议论纷纷。
这八十万两,的确是他的全部身家,做官这么多年,的确是贪了不少,但基本上大头都是魏忠贤和皇帝拿了去。
现在攒下这点银子,本打算在今年回乡置办田产,却没想到飞来横祸,不得不散财避祸了!
崔呈秀之前想了很久,现在最直接的只有这么一种办法,要是不出大血,给皇帝表明态度,那可就完了。
如果心疼这么点银子,又拿不出什么能实际解决的办法,连户部尚书也没得做,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只会死的更惨。
家财没了还可以再贪,皇帝的信任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朱由校有较事府,崔呈秀这种人自然得查,心里早就知道,他的全部家产也不超过一百万两。
这八十万两不知道能不能顶前线一个月的粮饷,不过这起码是个态度。
起码来说,崔呈秀反应如此之快,就拿出了几乎全部家产应急,这不比后世那帮崇祯皇帝拉下面子去求,都还一毛不拔的东林群贤强多了?
想到这里,朱由校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
的确啊,崔呈秀提出的不失为一种解决方法,从其它地方挪用银款,拆了东墙补西墙,迟早有崩的一天。
要是孙传庭因此受到影响,复制出来一个柿园之役,最终受到威胁的还是自己,甚至是整个的大明江山。
“诸卿以为如何?”
闻言,众大臣们面面相觑,言论纷纷,最后却是没人再说些什么。
现在崔呈秀这八十万两拿出来,起码有了出银子的地方,兵部和户部也都没话说了。
现在朱由校毕竟威严和四年前不同,兵部和户部都不吭声了,都察院那帮言官,自然不敢直接顶撞圣意。
眼看着,这次朝会的基调就要定了下去。
第五百三十四章:增边兵二十四万,糜饷两百万
“你还有什么话就直说,朕不是那听不进去直言劝谏的君主。”朱由校环视一眼,望着王洽,他那如鲠在喉的样子,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这话,王洽是信的。
在他之前,李邦华不知道顶撞多少回圣意了,可结果和东林那帮人不一样,人家到现在都活蹦乱跳的。
最令人不可置信的是,这货在今年居然还高升了左佥都御史,成了都察院的最高长官。
只这一点,就说明当今皇帝并非是盛传的那样昏聩,听魏忠贤的谄媚而行事,正相反,王洽隐隐觉得,是魏忠贤在按照皇帝的意思在“谄媚”!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起初王洽也就是一笑置之,不过这个想法在随着与天启皇帝接触的时日久了,却在他心中愈发的加重。
王洽心中明白,皇帝执意留下崔呈秀这个阉党是有其理由的,再怎么攻击也是没用。
况且崔呈秀这次的手笔的确大,八十万两硬顶前线一个月的粮饷,这不是谁都能舍弃的。
关键是,从暗暗觉察自己要大难临头,再到张口认错,要散尽家财抵用粮饷的话说出来,崔呈秀实际上的思考时间没有多久。
也就是王洽说完最后那几句谏言的时候,崔呈秀就已经做完了全部的考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王洽之前一直没有吭声,就是在观察崔呈秀。
现在看来,这人能被皇帝一直留着,也的确是在朝堂上有他自己的用处。
无论当年谄媚魏党,成为斗东林急先锋,还是现在这一手散尽家财,都不是一般人能果断出手的。
既然皇帝执意不办崔呈秀,那这篇也就该掀过去了,在这种事上和皇帝硬抬杠,只有那群为了搏名的东林群贤做得出来。
“臣也有愚见,九边所镇,皆为国之要道,不能再出现如今这种无兵可调的境地,九边缺兵,要从它地调兵!”
朱由校点了点头,问道:
“如今各地,调何处的兵马充实,才能既不影响地方镇守,又能迅速补充九边的精锐兵力?”
王洽心里早就想好了对策,说道:
“臣以为,福建、浙江、四川、甘肃四省兵马过往战绩不错,民风淳朴,亦是当年戚继光、俞大猷等人选兵之处,可以北调。”
“再令塞北三卫、朝鲜各出兵两万、三万,勒令熊廷弼,增辽军新卒五万,就地募练,编为两营。”
“如此一来,可增扩新军二十四万,每岁增饷二百五十万!”
“臣问过户部的意思了,再过数月,今年征收的第一批山东盐税就要押运进京,今后仅山东一地的盐税,就足以弥补这二十万新军的粮饷。”
好家伙,这么麻烦才办完的山东新盐法,盐税在自己手里也就经转个来回,还没捂热乎就要直接送出去。
朱由校在心里翻了好几个来回,侧目问道:
“阁老的意思呢?”
魏广微也一直在想考虑,除了增兵扩军,南兵北调以外,还有没有其它的解决办法,可想来想去,也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了。
“陛下,臣以为可行。”
到现在为止,满朝文武基本上定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基调。
兵部、户部和孙传庭之间的矛盾虽不算圆满,但总算是解决了,包括王洽和李邦华在内,都认为这仗打到这个份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打输了。
打输了,代价太大。
所以满朝文武讨论到现在,变成了一个意思,难事儿自己来办,西线那边,砸锅卖铁也要让孙传庭继续打下去,不过怎么能打赢,这还要靠他自己。
至于辽东,还是要继续倚靠熊廷弼,朝廷目前腾不出手来应付努尔哈赤。
现在的孙传庭,就是集整个大明朝廷之力,助他把这一仗打完,功过是非留到班师回来再说。
相比之下,熊廷弼则成了被放养的孩子。
朱由校对收复了半年多的辽东那边,现在除了一纸圣旨扔过去几个新的麻烦以外,委实也给不了其它的东西。
想到这里,朱由校属实觉得熊廷弼太难了。
这么久以来,他在辽东独木难支,应付后金的明枪暗箭,还要遭受满朝文武的非议和弹劾。
虽然后边给送去了个洪承畴,可这家伙老奸巨猾,坐在辽东巡抚这个位子上,居然也能两边讨好。
实际上这三年来,洪承畴对熊廷弼在辽事上最大的帮助就是互不限制,一个理政,一个治军。
两人关系谈不上好,却也不是很差。
朱由校斜靠着太和殿上的九龙御座,抚摸着金色龙头,第一次目光变得如此贪婪,皇帝这个位子坐到现在,他已经很难撒手了。
权利的滋味,实在是太过诱人。
“派缇骑出关,一定要将朕的原话带给孙传庭,就说全国这最后一批精锐,朕就交给他了!”
“战策诸事,让他自行定夺!”
闻言,众大臣再度行礼,山呼:
“陛下圣明!”
回到西暖阁,朱由校双眼无神,瘫软在了宝座上,就这么倚靠着,不断大口喘着气,半晌无言。
......
农历九月的朔方北国,早已是天寒地冻的节气。
熊廷弼正站在校场之内,看着亲自遴选出的两千名辽军精锐组成的督战队,信心满满。
督战队的出现,也是熊廷弼参考了孙传庭在大同镇城外为约束各镇军纪的产物。
熊廷弼觉得这个东西很好,可以在辽军常设。
督战队必须选任精锐,还与他的督标营不同。
督标营在战时担任主帅护卫,督战队则跟在大军之后,一来做最后的底牌,二则是震慑军士,斩杀逃卒,及时遏制颓势,借机反攻。
“杀!杀!杀!”
辽军督战队全员配备着雪亮的军官制式雁翅刀,在雪地中闪烁着数道寒光,极为亮眼。
加上督战队是从辽军各部遴选精锐充任,气势更是非同寻常。
“停——”忽然间,熊廷弼伸出手,下达了停止操训的命令,抬首向远处凝眸望去。
虽然他不是武将,可多年戎马生涯,却然他的警惕性比一般的武将更高。
即便嘈杂的校场之内,亦能觉察到地面上细微的颤动。
过不多时,远远驰来一行缇骑。
为首的是个大内公公,一帮人“冻手冻脚”地来到辽阳,这座当今辽东的政治军事中心,只为了宣达一道圣旨。
第五百三十五章:辽阳升帐
“陛下有旨,着辽东经略熊廷弼接旨!”这名公公骑在马上,顾不得发凉的双手,在寒风中举起一卷圣旨,高声唱道。
这等时刻,余的缇骑也顾不上再后悔出关时没有多准备些衣裳了,都是硬挺着胸膛,正视场中的辽军将校。
他们是京师的脸面,再冷,也要挺着。
熊廷弼没有什么犹豫,当即放下手中佩剑,半跪在地,在场的全部辽军将校,亦都是齐刷刷半跪下来。
“臣辽东经略熊廷弼,恭迎圣旨。”
公公抖着身子,就连督战队的兵士们都看得出来他很冷,连手也冻得通红,可喊出来的话依旧坚定有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西翼战事延袭日久,边军征调一空,军备虚空,然九边皆系国之重镇,咽喉要道,朕甚为着意。
经朝会部议,朕意,调福建、浙江、四川、甘肃四省兵十万北戍,增新军二十四万,给饷二百五十万两。
辽军新卒五万,卿可就地募练,编为一营。至于兵器甲仗,粮饷棉衣诸事,一切尽令户、兵所司除豁。
钦此。”
“臣熊廷弼,领旨!”
熊廷弼双手奉来圣旨,垂头起身,然后才是抬起头望着浑身抖动得愈发厉害的这位大内公公,说道:
“公公远路而来,此处天寒地冻,我没有什么可招待的,烦请公公先去府中暂歇。”
“不、不必了…”这公公早就冻得哆哆嗦嗦,哪里还肯走这么远的路,从校场回去总督府,连忙说道:
“在军营就好,宫里事务也不少,咱家歇息一会儿便就返程了。”
熊廷弼没再说什么,他在心里厌恶这些阉人。
只不过,今日这阉人宣读圣旨时的坚持,让他对这些阉人的厌恶之情,多少有了些缓解。
这些年来,熊廷弼虽说还是那个暴烈如火的性子,可也经受了沙场和官场的洗礼,变得有些沉默寡言。
很多将帅都是慢慢的发觉,自万历四十七年主辽以来,这位经略脸上的笑容愈发少了,平日下令也逐渐形成了干练、简短的风格。
倒不是说他不敢多说了,熊廷弼还是当年那个熊廷弼,只是如今的他,不怎么愿意多说这种无用的废话了。
这要是最初来辽东那会儿,这等阉人他不阴阳怪气儿的嘲讽上三两句,还不算完。
送走了大内的公公还有缇骑一行人,熊廷弼转身望着纷纷起身的辽军将校们,攥着圣旨的力道又加重几分。
这圣旨中的意思,基本可以分为两点。
很显然,朝廷及时发觉了九边及辽东如今兵备的虚空,对此进行朝会部议,迅速做出了南兵北调的部署,以充实兵备。
除此以外,他麾下的辽军也要增编一营。
五万的新军,还不说到哪儿去征得可靠兵源,奴酋和科尔沁部会不会安稳的让自己练兵,这也是两说。
不过好消息是,这二十四万新军的粮饷已经备齐,冬日棉衣也有有司在负责,算上兵器甲仗的费用,怎么都够了。
可好消息也就仅此一条,圣旨中没给更多的东西。
这也就是说,朝廷就负责下令和发饷,由增扩新军带来的诸多问题,都被一股脑扔给了自己。
想到这里,熊廷弼脸色微微变动。
其实倒也没什么,这些年那一日他不是这么过来的,辽东如今形势算不得多好,总归是初步收复了全境。
只是新增这五万辽军,要从何处招募?
想到这里,熊廷弼简练地下令道:“叫薛来胤、曹变蛟、满桂…,速来总督府见我。”
......
“参见台台!”
众将官很快从各地拍马赶来,第二天一早,熊廷弼在首府辽阳针对扩军一事升帐军议。
熊廷弼缓缓扫了一眼众人,缓缓言道:
“西翼战事,我看不是三两日就可以解决的,九边扩军也不干我们的事,只是此番时机,奴酋定不会坐以待毙。”
“奴酋最近在老寨蠢蠢欲动,诸位一定有所耳闻了吧?”
今年三月,以收复辽东之功升任东路参将的曹变蛟晃动着身上的铁甲,气势磅礴地说道:
“台台,奴酋已经是我们的败军之将!”
“况且末将觉得,就算他们去攻打内喀尔喀,这与我们有何干系,反正各位在镇守处做好提前部署,屯备防卫,也就是了。”
满桂也冷笑一声:“奴酋算个什么东西,上次围我半年也打不下来,还敢兴兵来犯?”
“哈哈哈。”
众将官哄堂大笑,惟有熊廷弼面色如常。
很快,发觉上面那人面色不动,甚至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的众将官,就不敢再继续笑下去了。
“你们都是久经阵战的大将,怎么也会犯轻敌大意这种错误?”熊廷弼有些愠怒。
“本督不想日后你们从辽军出去,到全国各地镇守时也发生这种失误,因此战败一次,都是本督驭将无方!”
听到这话,最先说话的曹变蛟脸上笑容凝滞,没觉得有什么面子上的问题,即出列认错,说道:
“末将知道了,今后绝不敢再轻敌大意。”
“要是在辽东犯了错,你也就没有今后了!”
熊廷弼又爱又恨地看了一眼这名作战时极为骁勇的将官,示意他回去,抬头道:
“圣旨上说,这次要调福建、浙江、四川、甘肃四省的兵马充实九边防务,自然也会到辽东。”
“各营都要早做准备,切忌到时发生老兵打压新兵的事,行伍不和,这是兵家大忌。”
“无论何处的官军,和我们一样,都是官军!”
“末将明白——!”经过方才的事,众将官都知道了这次辽东防务的重要性,齐声禀道。
他们都是久经善战的统兵大将,大部分在心底稍加分析,就能知道这次边疆的局势之变。
朝廷近期的侧重点,不出意外都会在孙传庭的西翼,对他们辽东而言,就只能靠自己。
薛来胤皱眉道:“台台,列位将军。四省这十万大军,先不说其中有多少虚额空饷,便是这四省距辽东的路程,就有数千里之遥,一时如何能调齐赶到?”
众将官议论一阵,曹变蛟点头说道:“我觉得也是这样,路途遥远,远水救不了近火,九边增兵的消息,建奴早晚都会知道。”
“末将觉得,那奴酋定会在增兵调来前兴兵做乱!”
第五百三十六章:魂断温泉镇
熊廷弼点头,道:
“是这样,况且,这些内地兵将,除甘肃兵外,都来自南方湿热之地,就算到了,能不能经受关外这天寒地冻还是两说。”
“诸位还是先别对这些增兵有什么期待了,还是要尽快将这五万的新卒练起来,有没有什么募兵的好去处?”
听了这话,众将官互相对视几眼,满桂出列说道:
“禀台台,收复辽东后,抚顺、铁岭一带日有辽民徙归,这些地方的辽民,先前大都因战乱避祸,数量不小,此番辽东百废待兴,民房待建,卫所军备也待恢复。”
“末将以为,这两地也是建奴兴兵再侵辽左之前沿,募兵最为合适。”
熊廷弼听了,自语道:“抚顺、铁岭倒是极佳之处,号召辽民为保土复建而战,也可提振士气…”
想了一会儿,他斩钉截铁道:“那好,就从抚顺和铁岭招募新军!”
“武靖营上次为保沈阳全营战死,这次招募的五万新卒,就按照武靖营建制重组。”
“遵命——!”众将官齐声说道。
待众人声音落定,熊廷弼忽然抬起头说道:
“传令皮岛,叫毛文龙时刻注意建奴动向,他东江军的人本督不动,到时候该怎么打,他心里得有点数!”
在辽东,除了熊廷弼,威望最高的不是在场的曹变蛟、满桂、薛来胤这些大将,而是镇江总兵毛文龙。
说起毛文龙,他的经历堪称传奇。
东江军自万历四十七年设立直到如今,从最开始的满朝文武皆不明所以,到现在成为深深插入敌后的一枚钉子,这再次印证了天启皇帝的远见卓识。
熊廷弼对毛文龙,一直都是明面上节制,但基本不干预岛内事务的发展。
即便常有传闻,说毛文龙杀良充功,劫持商人,率兵在朝鲜抢劫物资,等等诸多行为,熊廷弼也是视而不见。
因为他知道,皮岛所处的战略位置到底有多重要。
现在这个时候,皮岛很显然也会成为奴酋如何出兵,规模怎样的一个重要因素,这全赖当年皇帝的提前设置。
到现在,东江军已经成了一个令后金摆脱不掉,也消灭不了的“顽疾”,每次出兵,努尔哈赤毫无疑问都要担心老家被偷。
甚至于,毛文龙之前还得手了一次。
天启二年,此前不名一闻的东江军忽然倾巢而出,在努尔哈赤率领八旗大军外出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兵至赫图阿拉城下。
等到后金兵们发觉,为时已晚。
那一天,东江军的将士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由于兵力虚弱,又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即便是悍勇的旗人,亦无法阻挡东江军前进的脚步。
无数的旗人血洒老寨,整个老寨都被毁坏一空,尽管留守大臣倾尽全力,也只能保全了一个汗王庭。
这场大捷在当时震撼了整个朝野,更是一场东江军的翻身仗!
这是东江军万千将士献给他们的皇帝的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更是给仇敌后金的一记重拳。
毛文龙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努尔哈赤,东江军已经不容小觑。
他们不再是四年前那样只能东躲西藏打游戏的小分队,他们现在拥有足够的力量在后面发动大规模的进攻。
......
天启四年八月,朝鲜国,铁山。
黑夜中的临海岸边,寂静且幽冷。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岸边传来,在十几条小船周围,正有数百名身穿漆黑色盔甲的东江军兵士掩盖踪迹。
行伍中有一名当初同毛文龙共赴敌后的幸存老兵,甫一上岸,辽东的北风就亲切地招呼着他们这帮老相识。
凉风卷着残雪,不留丝毫情面地狠狠拍打在老兵满是伤痕的脸上
老兵不为所动,抬着船底的手,甚至被磨出了血。
血肉和船底的木板粘合在一起,老兵咬着槽牙,狠心一推,随着小船远去入海,一截皮肤便永远留在船底的木板上。
骨肉模糊,鲜血淋漓。
可他知道深入敌后意味着什么,没有吭出一声,便握起冰冷的铁枪,跟随队伍钻入密林深处。
不知道走了多久,数百人偶然撞见了一个小镇,镇外正有十几名身穿黄色镶边盔甲的奴骑守候。
小镇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毛文龙凝眸望了半晌,按着腰间佩刀,忽然间将手竖起。
就这样,这支深入敌后的小分队,都趴在了镇外的冰天雪地里。
大抵过去了半个多时辰,一名新兵被冻得浑身发抖,支撑不住,重重摔在密林间的雪地中。
没有人回头去看一眼,更没人选择去救,即便他们心中不忍。
老兵的脸紧紧挨着雪地,差之毫厘,没有被新兵的死分了半点心神,这些年来,下场更惨的他也是司空见惯。
他只知道,这时候自己只要微微一动,便会像那名新兵一样,摔在雪地中,再也爬不起来。
正在这时,周围的雪地忽然颤动起来。
远处来了一行骑兵,皆身着亮白环身铁甲,背后有虎枪,腰间还挎着虎头大刀,毛文龙见了,神情止不住一喜。
巴牙喇护卫!
白甲兵所护卫的,一般都是八旗中较为重要的王公贵族,看起来细作的情报不错,这温泉镇在这两日是有建奴的重要人物要过来。
精神提振下,众人屏息凝神,继续等待。
过不多时,远处颤动声音更大,努尔哈赤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努尔哈赤来到了距毛文龙隐藏处约莫五百步外,正要进去,却忽然警惕地将手一招,数百名巴牙喇护卫一齐停下,四散开来。
努尔哈赤手握马缰,鹰眸环视,朝毛文龙所在之处盯了足足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不多久,奴骑中传出一声召唤,众白甲兵皆随着老奴驰入温泉镇,仅留下三五骑在外巡视。
“将军,怎么办?”老兵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面色仍显震惊的毛文龙,话语中透着刻骨的仇恨。
“居然是老奴…”
毛文龙现在心中只有后悔,本以为抓个八旗的王公贵族回去请功就行,没承想…
如果早知道来的是努尔哈赤,拼尽了东江军,也要将这老奴斩杀在温泉镇,叫他回不去老寨!
但是今天不行,老奴身边护卫足有几百人,一看就知,这些人全是精锐中的精锐,努尔哈赤身边最能征善战的巴牙喇护卫。
今天带来的这些护卫除了装备最为精良以外,还与寻常各旗的巴牙喇护卫不同。
努尔哈赤身边的护卫,大部分都是统一女真战争时期挑选的各部最勇猛之士,野外战斗力就连熊廷弼的督标营都比不上。
毛文龙知道,仅凭自己带出来这几百人,一打起来,完全不会是老奴的对手,一旦暴露,连跑都跑不掉。
今日这么好的机会,难道就这样白白错失?
想到这里,毛文龙转头看了一眼早已经被冻死在雪地里的几名新兵,心中有了计划。
第五百三十七章:弄巧成拙
“明大兵至!”
努尔哈赤正在温泉镇中医伤,却是忽然听见周围喊杀声一片。
正在他环顾四周,神情恍惚,不知发生何事时,一名巴牙喇护卫赶来,惊慌失措道:
“大汗,明大兵到了!”
“你说什么,可看清楚了?”
“大汗,快走吧,周围炮铳连天,林中旌旗遍布,都是喊声,再晚一会,等明大兵到了,可就走不脱了!”
“快,随我出去看看!”
努尔哈赤大惊失色,什么也顾不上了。
他忍痛从温泉中站起来,披上简单的甲胄,忍着铁皮贴在皮肤上的伤痛,驾马疾驰而出。
一行人来到温泉镇外,这时候才发觉,周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是炮铳阵阵,远处的山岭林间,喊杀声雷动。
努尔哈赤凝眸远眺,发觉坐骑脚下的雪地在细细颤动,密林中树木上的积雪由远及近,忽倏落下,这是有大批骑兵疾行过来的先兆。
想到天启二年东江军忽然出现在老寨的事,努尔哈赤一下子反应过来,也顾不上多骂几句,拍马就走。
“走——!”
“一个人也不要留,快走!”
老奴领一行奴骑离去后,周围的声势渐弱,一批东江军兵士从密林间探出头来。
老兵呼出口气,还好还好…
这帮奴骑被他们吓了一跳,连探马也没派出来,就直接跑了回去,不然要是被发现自己这边雷声大雨点小,那可就祸事了。
“哈哈哈,看那老奴被吓的样子!”毛文龙最后走出来,一手握着刀,看向眼前这座温泉镇,恨恨道:
“老奴平日就在这里疗养吧?给我毁了!”
“全都毁得一干二净,一点儿也不给老奴留,尤其是温泉,叫他养伤!我们战死的兄弟可没这个福气!”
“将军说的是,这一趟不能白来!”
说干就干,数百名东江军将士冲进温泉镇,见物就砸,见门就踹,又将满是医疗药物的温泉扔满石头、马粪等物,毁的干干净净。
最后,将温泉镇中奴骑遗留的兵器甲仗全部带上,有如风卷残云一般,卷积而走。
努尔哈赤以为是毛文龙率领东江军杀来,慌乱之中,不敢继续逗留,也没怎么仔细查探周围情况的真假,率领一众护卫草草收拾了甲仗,行军返程赫图阿拉老寨。
可刚行了几里地,又隐隐觉得不对。
等他返回温泉镇一看,气得两眼直要瞪出眼眶来,一时间,旧疾再犯,吐出一口鲜血,倒在雪地之中。
“毛文龙!毛文龙!”
“你这个该死的毛贼!”
......
温泉镇已毁,寻遍建州也再找不到第二个能让他安心疗伤的去处,不得已,努尔哈赤只好返回赫图阿拉静养。
这些日,八旗的王公贵族们都在议论纷纷。
说是老汗王在汗宫静养多日,一连十余日,伤口始终难以愈合,看起来今年八月、九月针对内喀尔喀和科尔沁的战事,也要搁置了。
同月月底,努尔哈赤在回到赫图阿拉近二十日后,终于传出了第一个消息,不为别的,正是召代善与王公贵族们来汗宫商议要务。
代善与八旗的王公贝勒们聚集在汗宫外的殿内,希望让努尔哈赤尽快确定继任大汗的人选。
虽然嘴上不说,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次老汗王的旧疾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去的了。
一时间,后金内部为继任一事拉帮结派,又起了明争暗斗。
回来这近二十日间,努尔哈赤背后的毒疮一直难以愈合,找遍各地叫来不少医士看了多次,也是众说纷纭。
有的说是旧疾毒疮,需要在温泉镇洗汤,外敷内用才能缓缓去除,也有的说只是普通的疮伤,给开了几副药。
这药努尔哈赤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服了十几天,那疮不仅没有下去,反而越鼓越大,整个脊梁都红肿的厉害。
因此,开这些药方的云游大夫,被一些脾气暴躁的贝勒们给捉回来砍了,脑袋现在还悬在赫图阿拉的城门上。
血淋淋的,几日前还淌着血,叫人看着就瘆得慌。
可是这时,毒疮发生了转机,努尔哈赤某一天觉得不再那么疼了,还没高兴多久,第二天又换成了奇痒。
这痒,直痒到了他的心里。
努尔哈赤忍耐不住,日日抓,夜里也抓,终于在有一次睡得昏昏沉沉时给抓破了。
这种变故,可把周围伺候的奴才们吓了个够呛,连忙拿小碗来接着,据大妃阿巴亥说,足足接了三小碗脓血。
毒疮破了后,努尔哈赤觉得浑身轻松,精气神也比以前好了不少,可却犯了嗜睡的毛病。
他一连睡了好几日,好像睡不醒似的。
最近老汗王出现的这些毛病,无一不牵动着整个后金族人的心。
努尔哈赤的大妃阿巴亥更是日夜不睡觉这么陪着,生怕一个闭眼,最宠她爱她的老汗王就这么离开了。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一个月前还亲征内喀尔喀回来,可以扬鞭跃马,亲自射猎的老汗王,身子坏得这么快。
努尔哈赤最近的精神不错,可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俗称的“回光返照”,要是一个不慎没了,继任者还没定下来,大金可就乱了。
这几日,代善以及一帮的两黄旗贝勒们,都是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每天都在团团转。
殿内,贝勒们商量了一会儿,见到太医出来,便赶紧上去围在太医的周围你一句我一句的问。
“你倒是说说,大汗怎么了?”
“就是啊,大汗这病到底能不能好,内喀尔喀还打不打了,科尔沁的奥巴台吉也还等着大金的铁骑呢!”
努尔哈赤的御用太医是个汉人,奴才做惯了,也知道在场这些人他一个都惹不起,只好安慰。
“只要疮愈合了伤口,病灾就过去了…各位贝勒不用太过担心…”
看着太医逃也似的离开的背影,代善心里莫名觉得,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他和豪格对了个眼色,后者站出来说道:
“既然如此,大家也就都别操心了,回去各自整顿兵马,或许再过几日父汗就好了!”
就这样,一群不明所以的贝勒们连努尔哈赤的面也没见到,就这么各自打道回府了。
这些日子,阿巴亥日夜守在努尔哈赤榻前,连眼睛也不敢闭。
再累再脏的事情她也不敢交给奴才,就连努尔哈赤病重时把屎把尿,也全都由阿巴亥亲手去做。
努尔哈赤的其余福晋们来找过好几次,说是要和她轮流守夜,可是阿巴亥的心里就只有老汗王,宁死也不愿意离开寝殿。
后来努尔哈赤有一次昏昏沉沉的醒了,言语虚弱的吩咐了一句只要阿巴亥留在榻前。
其余的福晋们大部分都是统一女真时政治联姻的产物,努尔哈赤平日只独宠阿巴亥,她们更加对这糟老头子没什么兴趣,也就是做做样子。
努尔哈赤既如此说了,福晋们也都有各自的心思,自然作罢。
第五百三十八章:我要走了
黄台吉在府中日夜辗转反侧,老汗王身体的变化,使得他这几天精神都是高度紧绷。
范文程因此也日夜留在黄台吉府中,随时献策。
由于范文程的授意,在代善带领两黄旗贝勒出汗宫以后,黄台吉就派他的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来了。
汉臣之中,范文程跟随努尔哈赤时间最久,他自然知道,老汗王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儿媳。
这名博尔济吉特氏的大福晋,名唤哲哲。
哲哲并不想参与八旗之间的政治,可她也知道,这毕竟关乎自己丈夫能不能击败代善等人,继任成为大汗。
带着忐忑又有一丝惧怕的心思,哲哲来到汗宫,见到了正趴在床榻边上半睡半醒的阿巴亥,缓声道:
“我替你几天?”
阿巴亥双眼无神,见来人是哲哲,话语也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是拒绝。
“不用,真的不用。”
哲哲看见阿巴亥这个硬撑的样子,心中隐隐发疼,拉着她来到汗宫外的宫檐下,屏退了奴才们,关切地道:
“要不我来和你轮流一下吧,你这样身子会撑不住的。”
阿巴亥只以为哲哲是来关心她身体的,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依旧倔强的说道:“我身子能行…”
言罢,就要回去。
“你还有几个没成年的儿子,你熬塌了,他们怎么办?”
阿巴亥听了这话,眼中才是泛起了一些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
“不要紧,我们女真人不比汉人那样孱弱,他们十几岁,也能上阵打仗,都是勇士了。”
“多尔衮最为聪慧,会照顾好他那些兄弟的。”
哲哲仔细看了汗宫内努尔哈赤的情形一眼,心底已经知道个大概,她心里明白,现在对于阿巴亥,话不能说的太露。
哲哲虽不想参与政治,却也有自己的心思。
努尔哈赤独宠阿巴亥,这是八旗中人尽皆知的事实,想必在临终前一定会留给她一份遗诏。
到那个时候,阿巴亥在新朝肯定是个极有权势的人,她要是记起今日这番对话,也算给黄台吉留条后路吧。
哲哲从汗宫回来,将努尔哈赤的情形,以及汗宫内的布置一应都告诉了黄台吉。
后者还没来得及说话,范文程便就噗通一下子跪了下来,然后一连磕了几颗响头,连呼:
“天意,这是天意呀!”
黄台吉愁眉不解,“先生此言何意?”
“大汗回光返照,只留阿巴亥宣布遗诏,阿巴亥拿出来的遗诏会是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如此一来,其余各旗必定不服!”
不等范文程把话说完,黄台吉神色一喜,拍案而起。
“对!”
“其余各旗必定不服,我可以直指大妃,说这份遗诏皆系伪造,必能得到众贝勒呼应!”
黄台吉来回踱步,神态兴奋,“如此一来,就算父汗立了代善或是其余的兄弟,我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先生聪明!”
范文程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大汗说的哪里话,这都是大汗才思敏捷呀!”
“大汗?”黄台吉闻言一愣,还不怎么习惯这个称呼,脸色僵住半晌,随即一松,吩咐道:
“这件事我能做,别人也能做,尤其是多尔衮,所以我们要提早下手,越早越好!”
“你去告诉我弟弟,让他联系两白旗、两蓝旗的各贝勒,隐秘调兵到老寨外,不能打草惊蛇!”
“一旦老汗归天,等我命令领兵入城!”
范文程立即山呼:“大汗圣明!”
......
天启四年十月二日。
努尔哈赤回来有一个多月了,一直躺在床上,最近背后的毒疮反反复复,肿大、破裂、流血,再肿大。
到现在,努尔哈赤已经对治好伤势完全绝望,整个人的精力也和一个月前判若两人。
这些天,黄台吉和哲哲是来这里探望最勤快的。
黄台吉一直来,就是寄希望于努尔哈赤能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和他说一些父子间早就该有的对话,可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归。
努尔哈赤没对他说过一个字,什么也没有,这更加坚定了黄台吉发动政变的决心。
这天下午,黄台吉再一次抱着希望来到汗宫。
不过这次他眼前一亮。
刚一进来,见到努尔哈赤正闭着眼睛喃喃自语,黄台吉连忙推开跟前的奴才们,连滚带爬地到榻前。
“父汗,我在,您、您说什么…?”
黄台吉把耳朵放在努尔哈赤的唇边,竭尽全力想要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还真的听到了。
“你们怎么有这么多人,都缺胳膊少腿的,吓唬谁呢?”
“我知道了,你们这些人,都是被本汗杀掉的汉人吧,五万?十万?五十万…我还没杀够啊,我不想死…”
黄台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得连退几步,他已经猜到努尔哈赤梦到了什么,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努尔哈赤朦胧间的这一番话,将黄台吉吓得惊魂未定,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再也不敢向前,最后转身就走。
......
这天,努尔哈赤真的回光返照了。
他分外的清醒,这是他自温泉镇回来后最清醒的一天,甚至可以出去骑马射猎,再度穿上那身随着他一统女真的盔甲。
傍晚,努尔哈赤心满意足的回到汗宫,挥退了全部的奴才们,鹰眸中的犀利目光,渐渐暗淡下去。
脱下盔甲再次躺在榻上,努尔哈赤浑身的劲头在以他能发觉的速度飞快消散,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努尔哈赤深情的望着身边寸步不离守着的阿巴亥,满脸都是不舍和悔恨。
他紧紧拉着阿巴亥的手,要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两人凝视半晌,努尔哈赤忽然用极为沧桑的语气说道:
“阿巴亥,我要走了。”
阿巴亥一时没有听懂这番话,还沉浸在今日他身体见好的喜悦中,注视着道:“大汗要去哪,我都陪着你。”
“不,不,我说的是我要去那边了,你要记着我这句话,我、我很想留下来,继续对你好。”
阿巴亥依然没明白,在她看来,大汗今日身体见好,又能骑马射猎了,这就是好兆头。
“大汗你在说什么?”
“把我的小儿子们都抚养成人…”努尔哈赤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语气也愈发虚弱,“如果大明打过来,就带着他们逃到科尔沁去。”
“要是科尔沁也待不住,就往北逃。”
“啊……”阿巴亥这才明白,努尔哈赤这是在交代后事,连忙站起身,“大金在大汗的带领下强盛无比,大明怎么会打过来呢?”
“你别站起来…这个朱由校,你、你不明白…”努尔哈赤颤着手,极力将阿巴亥的手再次攥紧。
努尔哈赤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他觉得自己说不了几句了,儿女情长到此为止,大金的事还没有交代。
说完这句,努尔哈赤就一直在大口喘气,喘的声音也越来越吓人,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你、你快去把黄台吉叫来,我要把多尔衮的事托付给他…”
第五百三十九章:努尔哈赤死了
黄台吉很激动,因为他听见父汗的召见了。
他颤着身子走进昏暗的汗宫,满心以为自己的父汗就要对他说那些父子之间的对话。
“黄台吉,来,坐在我的床边。”努尔哈赤才刚说了小半句,就又激烈的咳喘起来。
“父汗…”
黄台吉乖巧的坐下来,凝眸望着已是老态龙钟的父汗,见到从他的嘴角边流出一股腥臭的脓血。
“坐住——!”
努尔哈赤见黄台吉伸出手来,想要给自己抹掉这些脓血,眼睛一瞪,在那一瞬间又恢复了以往的狠厉。
黄台吉浑身还是被吓得一颤,只好坐住不敢妄动。
“孩子,你要对我发誓,我死后,一切都按照我说的去办,不能…咳咳咳,不能违逆!”
闻言,黄台吉眼中闪烁出一丝不悦,但立即遮掩住了。
“父汗,我在你的面前起誓,一定按您说的办,有什么话,您就跟我说吧。”说完,他满脸希冀地看着上面。
“多尔衮,还有阿巴亥…我死后,他们…你要、你要…咳咳咳咳——”只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咳喘就将这句话打断。
黄台吉眼中泛起一抹失望。
父汗,难道临终前这些话,也都是关于我那弟弟多尔衮,还有母妃阿巴亥的吗,就没有说说我的?
在这个大金,谁比我有资格继位啊!
黄台吉低眉顺眼的等了一会儿,由于先前的警告,本欲抬起为努尔哈赤拍打后背的手抬起又放下。
这么等了一会儿,上头却没了声息。
待他抬首一望,却是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努尔哈赤就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靠在榻上全无动静。
“父汗…?”
黄台吉询问似的唤了一声,但努尔哈赤依旧是这个样子,他霎时间意识到什么,立即扑到榻上,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父汗——”
“父汗!!”
听到哭声,在汗宫外等候的大妃阿巴亥浑身一颤,连忙走入查看,也是一下子瘫软在地,捂着嘴不敢相信。
“大汗,你怎么啦?”
“……大汗!”阿巴亥亦步亦趋地来到榻前,紧紧握住努尔哈赤已经微微泛凉的糙手,深情款款道:
“你劳累了一生,是我们女真的英雄,也该好好儿的歇歇了。”
闻言,趴在尸体上的黄台吉意识到什么,想起努尔哈赤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猛然间抬起头盯着阿巴亥。
多尔衮、阿巴亥,父汗一定对他们说过些和自己不一样的话。
对!一定会说给阿巴亥!
阿巴亥也感受到黄台吉的目光,她注意到,黄台吉哭的声音虽大,但他的眼中竟然没有泪水,倒像是充满了熊熊烈焰!
一下子,阿巴亥吓得有些呆住了。
黄台吉盯了她一会儿,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攥紧拳头默默走出汗宫,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办。
父汗死了,黄台吉是有些伤心。
但这些伤心,很快就被见到阿巴亥以后的仇恨所填满,他恨努尔哈赤比爱他多得多。
他恨!
他恨,为什么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亲切的称呼自己一声吾儿。
为什么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念叨着多尔衮和阿巴亥的名字,与那两个人相比,自己又算什么?!
黄台吉站在汗宫门口,声音中没有丝毫感情。
“封锁整个汗宫,今日侍奉过老汗的奴才们一个也不留,在我回来之前,要是有任何人进去,你自裁谢罪吧!”
听到这话,门外的正蓝旗都统浑身一颤,连忙答应。
黄台吉离开后不久,阿巴亥紧紧握住努尔哈赤冰冷的手,听着周围的脚步声大作,以及熟悉奴才们凄惨的嚎叫,她这才哭了。
哭的撕心裂肺,只是不知道因何而哭。
努尔哈赤刚死不久,受黄台吉调遣,正蓝旗的前锋骑兵就已经越过灶突山,距赫图阿拉不足三十里。
最近这段时间,整个赫图阿拉都是传言纷纷。
直到各旗贝勒们按捺不住,代善、岳托等人也都请命进宫时,黄台吉才在三日之后派遣近日来投的汉人宁完我,快马将老汗已死的消息传报各地。
宁完我自然看得出来黄台吉在此回继任之争中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段时间来投,就是想在新朝建立时显露身手。
对于传报一事,他添油加醋,说老汗生平最为器重第八子黄台吉,临终当日的最后时间只召了黄台吉进宫。
一时间,赫图阿拉城内哭声震天,黄台吉继任的呼声大涨。
努尔哈赤的尸体很快被最为忠心的两黄旗接出汗宫,按照女真人的丧礼一步步将他风光大葬。
整个后金此刻全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哀痛之中,八旗子弟们调兵遣将的意图止住了。
这个时间段,各地都是白色的丧服布幡。
......
努尔哈赤只召了阿巴亥和黄台吉进宫,众人都不知道他的遗诏到底是什么,加上宁完我的暗中宣扬,黄台吉一个字也没说,就顺理成章的就成了八旗子弟们关注的中心。
现在几乎所有八旗子弟都知道一个事情,那就是老汗死的时候,只有黄台吉和阿巴亥在身边。
与此同时,身为老汗现存诸子当中最为年长者,代善也是继任的热门人选,而且已经是爱新觉罗家族的现任族长。
努尔哈赤死后的第七天,一直没露面的黄台吉将代善请到府上,一见面,就直接跪在了地上。
代善见状大惊,连忙去扶。
可是这时,黄台吉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一边哭,一边说着当日老汗死亡前后的情形,着重说明了努尔哈赤如何如何对将要离开阿巴亥的不舍。
这一点,代善倒没有什么怀疑。
毕竟老汗生平诸多福晋,却只独宠阿巴亥,就连死前的一个月,也只有这位大妃在照料。
“大哥,这是父汗当日所说,令我记下的。”黄台吉擦了擦鼻涕,从衣袖中拿出了一小张字条,上面正是他的字迹。
代善连忙拿来观看,顿时瞪大了眼睛,这上面只有几个歪歪斜斜的字。
“诏令大妃阿巴亥陪葬。”
代善烧毁了纸条,颤声询问:“八弟,当时在汗宫,除了你与阿巴亥,还有别人吗?”
黄台吉一副不明所以,还沉浸在悲痛中的模样,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摇摇头:
“没有了。”
代善这时候做出的决定,出乎黄台吉的意料。
他扶起黄台吉,宽慰说道:
“八弟你起来,这事儿现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想想,大妃为了父汗遭了多少罪?”
“这段时间,她一点儿好日子也没过上,现在要让她陪葬,你于心能忍吗?”
“好在,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就这么过去吧!”
第五百四十章:逼死阿巴亥
就这么过去?
这显然不行!
黄台吉心里有些着急,他知道,如果阿巴亥不死,她就是父汗唯一最受宠爱的大妃,必然会受到两黄旗和大部分的八旗贝勒们拥护,其余福晋比都比不上。
在传位给谁的事情上,阿巴亥的一句话甚至能左右局势!
无论是心中对阿巴亥独特的恨,还是现在的局势而言,这个女人都必须要给老汗陪葬。
如果她不陪葬,日后大汗的位子无论代善、阿济格,还是多尔衮来做,都不会有他黄台吉一丁点儿的希望。
“大哥,这可是父汗的遗诏!”黄台吉站起来,“父汗尸骨未寒,你难道就想违背他的遗诏吗?父汗有多宠爱大妃你不是不知道!”
“这事要是传出去,八旗子弟都会知道,你这个族长是怎么做的!”
代善满脸为难,“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可阿巴亥也才三十五岁啊,咱们怎么好看着她去死?”
“你刚才不也说了,这事除了你旁人都不知道。”
黄台吉一时间为自己放方才的一言之差而后悔,想了半晌,又是说道:“大哥,父汗可就在天上看着呢!”
“我也知道阿巴亥不该死,可父汗就该死吗?”
“他老人家的夙愿,就是在死后能有阿巴亥在地下陪着,难道你想让他一直孤独下去吗?”
拿努尔哈赤出来说话,代善一时没了话说。
黄台吉这时候脑筋转的飞快,话还没说完就想到了新的主意,他来到代善身边,哀声说道:
“大哥——!”
“大妃被父汗废黜过你难道忘了,当时是因为的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和大妃过分亲近的传言。”
“现在这消息是只有你知我知不假,可隔墙有耳,天底下没有不走露的消息,这迟早有露馅儿的一天。”
“要是日后让旗人们知道是你篡改了父汗的遗诏,执意要留下大妃,你俩可就洗不清了。”
见代善面上有动静,但还是没说什么,黄台吉重重拍了怕他的肩膀,大声说道:“大哥——!”
“我这是在替你考虑,你现在可是爱新觉罗的族长!”
听见这最后一句,代善方才彻底放下了和黄台吉争斗的心思。
是啊,八弟多么纯真,一直都在为自己和大金考虑,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踱君子之腹了。
已经是爱新觉罗宗族的族长,万事就要先为宗族考虑了。
......
第二天一早,代善以族长的身份召集努尔哈赤的全部亲眷来到汗王殿,正式宣布了遗诏。
“什么,叫大妃殉葬?”
“这真是大汗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
一时间,底下吵开了锅。
黄台吉这时候也站出来,给众人狠狠的吃了一颗定心丸,“这就是父汗的意思,我和大哥一起说的,还会有假吗?”
言罢,殿上鸦雀无声。
按说,代善和黄台吉还在继任争端之中,两个人都一口咬定这份遗诏是真的,那应该是没跑了。
尽管众人都不肯置信,但碍于老汗的威严仍在,这份遗诏也就这样定了下来。
其实他爱新觉罗家,一直就有逼迫妻妾殉葬的事情,这也是努尔哈赤生前留下的口实。
当年努尔哈赤的第一个大妃死后,他就曾强令两名曾侍候过那位大妃的汉人奴才殉葬。
努尔哈赤死后,他原本的十几个福晋,一直都与他没什么感情,这时候更为殉葬的事担惊受怕。
听到了这份遗诏,都是恨不能拍手称快,迫不及待的哭嚎起来。
她们这些哭嚎倒不是说真的想努尔哈赤了,是以哭代笑,间接性确定了这份遗诏的“真实性”。
人心,帮助黄台吉完成了篡改遗诏的最后一步。
这时候,担惊受怕的轮到阿巴亥了,她本以为大汗对自己如此宠爱,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当她看见其余十几个福晋那些冷嘲热讽的眼神投射过来,顿时脸色苍白,居然被吓得晕倒在地。
在场众人几乎已经默认了要让大妃阿巴亥殉葬的事实,反应最激烈的就只有阿巴亥的三儿一女。
“什么父汗的意思?”
最先站出来的是今年二十二岁的多尔衮,他眼眸中透着看穿一切的盛怒神情,直望向黄台吉,冷笑:
“我看,这是你黄台吉的意思吧!”
代善大惊:“多尔衮!休要对你八哥无礼!”
连亲娘都要被强行殉葬了,再冷静和遵守礼节也于事无补,何况,他不能看着娘亲就这么死了。
多尔衮根本顾不上什么其它,何况他这时才刚二十余岁,更是连代善的面子也不给。
“我没有这样的大哥!”
“你篡改父汗遗诏,逼我额娘殉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的是什么吗?”多尔衮紧紧盯着黄台吉,这声询问,直抵后者心灵深处。
“你不过就是为了这个宝座,你想当大汗!”
多尔衮的话,激起了殿上贝勒们的言论纷纷,黄台吉却一声没吭,看似好像懂事的大哥哥,在安抚起了脾气闹事的小弟弟。
多铎是多尔衮的同母弟,感情最好,这时候也吼道:
“说得对,他就是想当大汗,他看见父汗宠爱额娘,喜爱我们兄弟就嫉妒,发了疯的嫉妒!”
“这份遗诏,肯定是他篡改的!”
黄台吉冷冷看着这两个人,他特别想说出这些话。
没错,我是嫉妒你们,我嫉妒父汗宠爱你们嫉妒得发狂,我替我那死去的额娘不值!
我也是想当大汗,那个位置,有哪个男人不想坐上去?
不过这些话,黄台吉只能在心里喊,现在他的表情只要稍有心虚,就会让众人怀疑。
这个时候,他只能淡然淡然再淡然!
阿巴亥醒了,她唯一的女儿,此时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额娘…你不能走…我们不让你走!”
多尔衮护在两女身前,瞪着在场所有人,大声道:“额娘,我绝不让你受到伤害!”
多铎也拦着道:“还有我!”
阿巴亥这时候反而冷静许多,她轻轻抚着女孩的脸颊,一个个看着多尔衮、多铎。
“我苦命的孩子们,可这是你们父汗的意思啊…”
多尔衮和多铎就像两只野兽,护在阿巴亥的身前一动也不动。
“父汗不会的!”
“这么多的妃子,为什么偏偏让额娘殉葬!”
多尔衮指着黄台吉,冷冷道:“黄台吉!你听着,如果这是你的阴谋,我绝饶不了你!”
闻言,黄台吉也针锋相对,冷眼回视。
你个小娃娃,一没兵二无权,等日后我做了大汗,就算告诉你是我逼死了你额娘,你又能怎么样?
可笑!
代善看着这一幕,他的心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