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宗室限禄
“大明皇帝朱由校谕:
太祖初定天下,封建亲藩,本欲世世代代共享太平。皇位传于兹,已近三百年矣,年复一年,土地亩有所产,宗藩子孙却在日益繁衍。
昔日以一郡之民供养一王,而今以一郡之民供养数千百名宗藩子孙。
赋入有限,禄粮无穷,黎民苦矣。若朕再不加以限制,数十年后,宗室殃及民生,必将招致大祸。
今,朕亲征西南,遣卫臣往民间勘核洛阳亲藩状况,诚如人言,宗多禄少。洛阳王大量庄田,侵占民田,又逢灾年,产粮无几,民不聊生。
朕意,元年七月起,推行宗室限禄法。
自洛阳始,各省布政司权宜各府宗室多寡,定均数,日后无论宗藩子孙繁衍多少,皆只按限定均数供养俸禄。”
消息传出,大半个天下都为之震惊。
皇帝既有此倾向,魏忠贤首当其冲,即在京师做起表率。他下令:今年秋冬,各监、宫、局用度少发半数,节省食米衣鞋供给。
余出来的用度开支,两成都被魏忠贤揣入自家腰包,一成分发“阉党”瓜分,剩下的七成,尽归入皇帝内帑。
朱由校并未多说什么,意在默许。
反正自己拿了大头,魏党给自己办事,总要喝汤。
皇帝表露态度后,京师一众善于阿谀奉承者即开始为魏忠贤歌功颂德,赞其与国休戚之心。
值得一提的是,魏忠贤借朝廷推行“宗室限禄法”的时机,克扣各宫用度,尤重郑贵妃居所,尤轻张皇后居所。
张嫣居住的坤宁宫,不仅没有克扣用度,倒还被添置了许多器具,近来各宫在暗处,也出现了许多关于皇帝有失偏颇的非议。
对此,魏忠贤也是果断,直接下了狠手。
对他来说,把控朝政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任何不利于皇帝的话都不能出现,皇帝说一不二,他才能“说一不二”。
郑贵妃他尚还动不得,可郑贵妃宫里的掌事女官,魏忠贤却足以拿她立威,以堵悠悠之口。
想到这里,魏忠贤露出了招牌似的狡黠笑容。
紫禁城中,一座孤寂的宫殿外,女官徐氏正与都人们谈笑。
“陛下对中宫娘娘这般偏爱,甚至超过了余的各宫娘娘,是否有些过分了?”
徐氏说完,余宫的都人们倒是不以为然,这几日,这种风言风语,似是空穴来风,人人都在谈论。
皇帝不在宫中,加上刘太妃处事比较佛性,不愿多问,很多人下意识的有所放松。
“皇爷选三那日,除了与中宫娘娘说上几句,可还与其她娘娘说过一句?”
“就是,这有什么。”
“神宗皇帝独宠郑贵妃娘娘,今上宠爱中宫娘娘,有什么好稀奇?”
女人们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却是从远处走来几名东厂太监,来到这里话也不说上一句,捉了徐氏就走。
一众都人、宫人们都被惊的满脸苍白,作鸟兽散去。
不久之后,急忙赶到用刑场地的郑贵妃,望着眼前这一幕,捂住了嘴,眼眉时而紧蹙,时而舒展。
且见,数名监刑太监,还有十余名东厂调来的旗校围在她宫中女官徐氏的周围,个个面露狠色。
先前东厂宣扬徐氏罪过的话,郑贵妃没有听见,她只是见到,几根上了朱漆的栗木,正被一名身材魁梧的东厂旗校拿了走向徐氏。
徐氏毕竟是自己宫内侍奉多年的掌事女官,郑贵妃不明所以,正要为之求情,却见,一向不理内宫事务的刘太妃,正静静站在另外一边。
刘太妃城府颇深,郑贵妃也有自己的心思,见前者都没有说话,到嘴边的话,遂又被她咽了回去。
东厂旗校将徐氏裙衣剥开,望着白花花的肉体,眼中未曾泛起丝毫波澜。
两个监刑太监将徐氏按在木凳上,任凭她如何挣扎、嚎叫,都是举起大木,重重击打到血肉之躯上。
郑贵妃离的很远,可是那一声声闷响,还有徐氏投向自己失望又希冀的目光,她仍听得清楚,看得明白。
那逐渐有气无力地哀鸣钻入郑贵妃的耳蜗,使得她浑身颤了一下。
郑贵妃不想再看,她想回到自己的宫里,却又害怕宫人以此传她胆小怕事,便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
大木一端被削尖了,包着铁皮,行刑的旗校一杖下去,还带出了许多皮肉。
前来围观的宫人、妃嫔们愈来愈多,见到这副惨状,人人都是捂住了嘴,再也不敢说出先前质疑皇帝、皇后的话来。
她们将数年光阴撒在内宫,十年如一日,却换不来皇帝的一次垂眸。
倒是皇后张嫣,自打入宫,与皇帝如胶似漆,很快怀了龙子,人比人,气死人。
源于嫉妒,许多人都是打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思,时而批判上两句,但却不想,有心之人以此作为抨击张嫣的手段。
风言风语愈发激烈,已经影响到皇后在中宫的权威,这才引起了魏忠贤这个坚定的保皇党重视。
郑贵妃忽然觉得自己很傻,竟然阴阳怪气的讥讽帝后。
“皇帝虽已出征,可余威仍在,那魏忠贤,可不就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猎犬么……”
几息的功夫,徐氏已被打得皮开肉绽,不省人事,看到这个时候,刘太妃才是眯起眼睛,一言未发,道:
“回宫。”
自作孽,不可活!
东厂旗校,明显是要拿徐氏开刀,徐氏一息尚存,他们就要继续打下去,且没有丝毫感情。
不消二、三十杖,徐氏的下身已经血肉模糊,骨骼裸露,郑贵妃实在难以继续旁观下去,正欲追随刘太妃的脚步。
刚刚转身,王体乾却不知何时就已出现在她身后,一手拦下她,微笑道:
“贵妃娘娘三思,这虽是魏公公下令,陛下人在洛阳,却也知道的。”
言外之意,杖毙徐氏,依旧是皇帝的遥旨。
郑贵妃语塞,痛苦地望过去。
这时,徐氏转醒,拼着最后一口气,嘶吼几句,监刑太监却是啐出一口,阴阳怪气地道:
“哪个敢偷懒呢,还能叫她说出这么多话?”
闻言,行刑的东厂旗校浑身一震,酝酿片刻,力道即又加重几分,不出五杖,徐氏再无声息。
“打完了,打死了!”郑贵妃红着眼,不知是后悔还是憎恨,朝王体乾道:
“我可以走了?”
王体乾微微一笑,侧身让开,并未回话。
几日后,魏忠贤会了自己的意,于内廷杖毙徐氏的消息传至洛阳,朱由校冷笑了一声,自嘲道:
“我好狠的心…”
第一百零六章:天潢贵胄
洛阳城,丽景门。
几日后皇帝就要继续向南,率领大军进入四川,消息传来,民间总比城中各有司官署、皇室府邸要热闹。
大约是后世的上午九点多,丽景门集市一如往日,在这时突然出现两名尚且得体,却面有菜色的年轻人,年纪都在二十余岁。
两人年纪相仿,举手投足亦皆与身旁众百姓格格不入,他们穿着普通的衣服,面上却露着一丝尴尬。
一人显然走不动了,累的气喘连连:“我走不动了…你等等我,别这么快。”
另外的人随即回头,站在那等待,摇头说道:
“平日就与你说了,那点俸米,根本养不活我们,朝廷困难,陛下就连辽东的饷银也是发自己内库,俸米时有时无,凡是都要靠自己。”
说话的人,名为朱慎,宁藩宗室子弟。
他虽然面有菜色,身材清瘦,眼中却仍泛出精光,与后面亦步亦趋追赶那位宗室子弟,同样出身,人生态度却天差地别。
两人都是洛阳城中日子清苦的众多宗室子弟一员,各门集市,还有城中东西集市都曾走遍。
他们大抵也知道,丽景门的集市,穷酸小民最多,并无奇货,所以也就不会有那些大富大贵之人。
虽说现在一日都吃不上一顿饱饭,但两人毕竟还是宗室子弟,心里这道坎儿,总归还是过不去。
万一遇见了其余的宗室子弟,或是身份还不如自己的商人,被他们讥讽瞧上几眼,可真是折了面子,又无甚么办法。
“二位,又来了?”
两人来到一个小摊上,摸索一阵,并未在兜里发现几枚铜板,便是舔舔嘴唇,正欲离去。
听认识自己那摊位小贩说话,又问自己这回买不买。
两人尴尬一笑,却是气喘吁吁地伊藩后人朱统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走了。
“我们哪里有闲钱买这东西。”朱慎手揣在兜里,紧紧捏着那用来买馒头的几文钱。
小贩也没多说,想是已经习以为常。
这时,一名民妇带着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来到摊前,禁不住女孩的吵闹,扔出几文钱,卖了一串糖葫芦。
小女孩拿在手里,伸出舌头,美美地品味。
朱统坐在地上,顾不上脏乱的衣服,直勾勾盯着小女孩手里那串糖葫芦,似乎下一刻就要劈手夺过。
但,他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向站在自己身边的朱慎,道:“两天没吃上一顿…我饿了。”
听这话,朱慎也忽然觉得肚子里在打转,也是无奈,只得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扶起地上这位同宗,小心地走在街上。
这十几步的距离,两人心中思绪,是街边小民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宗室子弟的出身,这本是天生就高人一等的资本,可就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多,朱由校现在都不得不紧巴巴的过日子。
大明朝廷,就要被他们这些人吃垮了。
宗室子弟俸禄拖欠,山西、河南两省在天启元年时,尤为严重,可边疆的边军,各地的卫所,拖欠粮饷比这更久,范围更广。
洪武朝时,全国郡王以下宗室男女不过五十八人,而不到二百年后的嘉靖八年,仅男性在籍宗室子弟,就已有近万人!
朱由校杀了洛阳王一人,洛阳王藩下,又有不知多少名宗室子弟!
山西与河南就是拖欠宗禄的重灾区。
嘉靖三十二年时,山西存留米麦一百五十万石,支付宗禄却需要三百多万石。
万历四十七年,河南留存米麦八十万石,宗禄则需要两百万石,一省之粮,犹不足以供禄米之半。
对朱慎、朱统这类宗室子弟,更要命的还在后面。
朝廷对宗室子弟,向来都有着严格的规定,不准他们从事工商行业,即便俸禄日复一日拖欠,贫困的中低等宗室子弟,却连自谋生计也不行!
穷则思变,朱慎自幼喜读兵事,想考武举,然宗室子弟的出身,注定他不能和一般武将那样,征战沙场。
如他一般,许多宗亲自发要求改革,甚至有人联名诉求,想朝廷对落魄的宗室子弟开放科举。
嘉靖皇帝制定了新的《宗藩条例》以适应时局,然而嘉靖朝的改革,因朝政不断恶化,朝中阻隔甚多等原因,并没有得到严格执行。
时至今日,庞大的宗室子弟,就算有那样一小部分,有满腔报复和热血,却也只能被动的——混吃等死。
除此以外,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少时,两人来到常光顾的一家店外,刚刚来到门口,店铺的老板娘便热情地招呼两人进门。
朱慎和朱统径自来到一楼最内的一个不起眼角落坐下,见没有引起食客们的注意,都是松了口气。
朱慎在兜里摸索一阵,掏出几枚铜板,笑着道:“和往日一样,四个馒头。”
妇人叹了口气,拿走铜板,转身离开。
她也知道,朱慎、朱统这两个宗室子弟,与寻常的宗亲不一样,就算自己想要施舍,不拿了这几文钱,他们也不会受。
须臾,妇人除了馒头以外,还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朱慎与朱统拿了馒头,闻见馄饨散发出的香气,都是一愣,随即抬起头,望了老板娘一眼。
妇人微微一笑,将馄饨推向他们,道:
“这馄饨是我亲手做的,老家伙总说味道不行,卖出去也不会有人吃,你们给尝尝,看怎么样!”
这老板娘人很好,知道他们是宗室子弟,但看破不说破,常常多给吃食。
“谢…谢谢。”
垂头望着这碗馄饨,朱慎眼中不争气地落下一滴眼泪。
随即,他擦了擦眼睛,将滚烫地馄饨吃在嘴里,含糊道:“好吃,这馄饨、真好吃!”
朱统也赶紧吃了一口,不顾发烫,笑嘿嘿道:“这馄饨,简直是美味。”
随即,他神情一黯,“我都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馄饨…”
“好吃就行!”妇人也是一笑,朝内中一个小老头喊道“瞧,我说什么来着,客人都说好吃!”
语落,她转身走了。
朱慎将馄饨咬在嘴里,入口淡汤四溢,唇齿回香,他趴在桌上,一拳狠狠砸在了桌上,声音中有些哽咽。
“我、我给宗亲丢脸了——”
朱统闻言,也望着勺子里这颗馄饨,若有所思。
堂堂天潢贵胄,怎么就落得这般田地?
第一百零七章:辽东动静
营中,朱由校烦闷地将塘报扔在桌上,壶里的茶水,起初还是温热,看过塘报后却早已冰冷。
随行的官校正要将茶水拿了去热,却被皇帝制止,径自倒在杯子里,一饮而尽。
朱由校感受到这股凉意从口至喉,才觉得舒畅许多,冷哼道:“神宗皇帝早就准了各藩宗室子弟所请,闲着没事儿干的,可以参加科举改变困境。”
“可他们呢,到现在连一个进士都没有。参加者寥寥无几,这是朝廷没给他们活路?”
“这是他们咎由自取,过惯了颓废的日子,走不出来,也不想走出来!”
皇帝震怒,众随行文武都面面相觑。
其实这话确实也对,朝廷早发现宗室子弟众多,中下层的宗亲甚至连养活自己都很难做到。
为了缓解他们的困境,也做出了相应努力。
万历十八年,万历皇帝正式规定“名粮诸宗及无名粮庶宗”可以参加科举来改变困境。
万历二十二年,万历皇帝又准许宗室之中除将军、中尉外的宗室子弟放弃爵位,并以儒士的身份参加科举考试,考中者可以获得出身资格。
万历三十四年,万历皇帝进一步放宽限度,谕将军、镇国、辅国中尉以下的宗室,俱得与生员一体应试。
“进士出身者,二甲选知州,三甲选推官、知县。其以乡举出仕者,亦照常除授,俱不得选除京职。”
万历一朝,确定了除亲王和郡王外,其他不愿受封的所有宗室成员皆可以放弃宗室俸禄,参加科举。
中式者根据其出身资格授官,但同时也规定了不愿意放弃俸禄参加考试的仍然由朝廷作养。
这是很人性化的规定,但万历皇帝三十多年的努力,至今却收效甚微,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大多数的宗室子弟,不想放低身段与生员应试。
过了二百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大多数宗室子弟已经习惯了这种特殊的身份和地位。
由于不得出仕和从事四民之业,宗室子弟大多不学无术,在与普通寒门仕子的同榜竞争中没有任何优势。
相比于混吃等死的日子,通过参考科考出仕的过程是漫长而艰苦的,历十年的寒窗苦读,让很多宗室子弟望而却步。
大多宗室子弟宁愿继续颓废下去,也不愿意走科考之路。
这时,一名锦衣卫走入大营,低声说了句什么,朱由校听后冷笑几声,道:
“你去告诉宁藩宗室朱慎,伊藩宗室朱统,朕知道他们想报效朝廷,不想无所事事,朕给他们机会。”
“诸多宗藩子弟,吃不上饭,没有田地,但是想一展才能、抱负的,都可以从事工、商,参加科考。”
“朱慎、朱统做个表率,考个进士出来,给朕,也给天下人看看!”
“就从洛阳开始实行,以观后效!”
“遵旨!”官校得了谕令,即转身离开,出了大营翻身上马,直奔往京师而去。
这名官校退走没有多久,朱由校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营外又来一名专传急报的较事,进门即道:
“陛下,东江毛文龙探得奴骑动向。”
朱由校蜷着双腿,将自己身子缩进毛质细密的皮草中,微微怔了怔,旋即接过这份急报看起来。
随着目光上下游移,眉头也缓缓蹙起。
毛文龙报的,就是这七月里辽东发生的事。
东江军密探渗入后金军得知,努尔哈赤亦从关内汉奸密信知晓西南叛乱之事。
获悉大明皇帝御驾亲征,为西南战事所拖,努尔哈赤随即召集后金诸贝勒大行议事,前几日终才决议,召集大军南下。
这次奴兵的目标,正是毛文龙所在的皮岛。
对后金来说,沈阳未能占据,广宁功亏一篑,全都是拜毛文龙在后偷袭所赐!
探听到关内目光聚焦西南,京畿兵力抽调一空,努尔哈赤自然想趁此机会,一举拿下东江,顺便一起收拾了朝鲜,以免除后顾之忧。
毛文龙的奏疏上语气十分紧急,他在奏疏上写,这次奴兵不比寻常,几乎是倾国而来。
东江军苦于兵事,近来才刚有好转,根本抵挡不住奴兵如此声势浩大的反扑,如果朝廷不尽快支援,新收复的义州,怕又要再丢。
义州一丢,大明与朝鲜的联系就此切断,东江军还要一直退回岛上。
朱由校刚刚看完,熊廷弼、洪承畴、孙承宗的奏疏几乎在同时送抵大营,所说的都是辽东战局。
熊廷弼、洪承畴于辽阳召集诸将,升帐议事,统合意见,主张趁老奴不备,调辽东军大张旗鼓地进攻抚顺,为东江军减轻压力。
两人也在疏中言明,此番只为牵制,不做长久之功,一旦老奴折返,大军随即退回,再度固守,以应万变。
为防遭朝臣弹劾,这份奏疏为辽东经略熊廷弼、辽东巡抚洪承畴联合署名,功罪一体。
至于孙承宗,则是听取了宁远兵备佥事袁崇焕的意见,提议可以趁机大筑城防、招募新军,执意缓战。
这两种意见,在传到朱由校这边之前,就已在京师引起轩然大波,文臣之间即又争得不可开交。
“筑城、扩军,以辽人守辽土,这个孙承宗…”朱由校将奏疏扔到地上,冷笑道:
“真按他的意思来,朕这内帑到底够不够用,还是两说!”
东江镇面临巨大危机,义州全境陷入战火,与属国朝鲜之间的联系,更关系到朝鲜对东江军粮饷和军械方面的供给支援,万不能有失。
这时,戚金站出来道:“圣上,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讲!”
皇帝说完这个字,戚金忽然后悔了,他分明听出皇帝话中强忍着的怒火。
但话已出口,他只得硬着头皮,一舒己见。
“诚如帝师所言,似有几分道理。”
“但臣以为,一味空耗国力修城,再招募兵马驻守,这不是‘复土’,这是弃土。”
“真到了那时,关外就将空城遍布,百事不办,战未能战,守亦羞称,只能沦为鞑虏笑柄。”
“还请圣上三思!”
望他半晌,朱由校又往貂裘里缩了缩,有些无奈,道:“你说的不错,甚合朕意。”
旋即,朱由校望向来人,道:“先生不是老说那袁崇焕是个能人么?”
“那好,朕给他表现才能的机会!”
“你回京,告诉魏忠贤,叫他拟一份旨,发往宁远。就说后金出兵威胁东江,为今之计,唯有依仗袁崇焕出师直捣辽、沈虎穴,使奴酋调攻朝鲜、东江之兵回援!”
待这较事领命急匆匆离开,朱由校冷哼一声,复又望向身旁一名锦衣卫百户,淡淡道:
“朕料定那袁崇焕必不会直接出兵,你明日再出发,直接去宁远,传朕口谕,催袁崇焕进兵,让他尽快渡河!”
言罢,朱由校更往里缩了缩,直至蜷成一个小球,叹气道:
“朕这个意思出来了,魏忠贤也该知道怎么做了——让他再给熊廷弼、洪承畴拟一份圣旨。”
第一百零八章:帮你是人情
猎猎风声,似万蚁噬木。
今日的京师,依旧被雾淡笼罩,长天一色,北地吹来的砂砾渐渐掩盖了紫禁城富丽堂皇的金瓦,只留一片红黄交映,素净如宋画。
司礼监值班房,魏忠贤听着洛阳赶回的官校汇报,一下就懂了其中意思。
旋即,他眼眸微动。
大战略的决策上,毫无疑问,皇帝表态支持熊廷弼、洪承畴的联名请奏,但不想轻动辽、沈大军,正好也给孙承宗一个面子,用一用袁崇焕。
只是…
这袁崇焕前几日才给自己修了生祠,献上这幅《雪中归棹图》,据说是宋徽宗名作。
礼已经收了,生祠也默许了,这时候皇帝要袁崇焕去偷袭建奴老巢,就是不动声色地将孙承宗的奏疏打了回去。
这道旨意,总归是不好发。
想着,魏忠贤略有粗糙的手,轻轻抚在这副图上。
细细一观,只见这图上白粉为雪,泼墨晕梁,纵如他一般不爱风雅的门外汉,也能看出笔法不俗。
魏忠贤从未登临高山,也未曾游历大江南北,去边疆苦寒之地,见识到这等雪景。一时间,倒有些爱不释手。
宋徽宗生长于深宫之中,却能将寒江冻雪画的生趣盎然,情意相交。
魏忠贤自嘲一笑,宋徽宗画中的含义,如他这样的人,是根本体会不出来的。
大抵如当今陛下这般身为天子的,才能有这般风度,触目所及,就是江山万里。
魏忠贤这般左思右想,半晌,方才卷帘不舍地合上这幅图,叹道:“照皇爷的意思,拟旨吧。”
小太监闻言一愣,问:“老祖爷爷,这两道旨意下去,袁崇焕又修生祠,又送您画的,岂不白白枉费了这番心思…”
“皇爷听您的话,不去劝劝么?”
听得这话,魏忠贤眼眸似剑,凌厉地射过去,冷笑:“皇爷听我的?”
“你错了!”
“皇爷只听他自己的。”
说着,魏忠贤忽然颓丧下来,靠在椅子上,任凭宫女轻揉自己的脑袋,闭上眼道:
“咱们做太监的,自己就算是有再喜欢的东西,与皇爷犯了冲,也还是要尽早舍弃的。”
“我这脚下,你看见了什么?”
小太监向魏忠贤脚下一望,会错了意,谄媚笑道:“回老祖爷爷,是江南去岁贡上来,质地上乘的毛毯,皇爷出征前赏您的——”
“这倒也不怪你…”魏忠贤没什么意外,在小阉不明所以地目光中,道:
“本督这脚下,是一根独木桥,独木桥下,又是涛涛江河。”
小阉也惊恐万分,脸色吓得苍白,“那您要是走错了一步,那不就!”
“就跌得粉身碎骨!”
魏忠贤冷笑几声。
“这幅《雪中归棹图》,中宫娘娘应该喜欢,就说是袁崇焕小战得胜,从后金那儿缴获来的。”
“奴婢明白。”
待小阉退去,魏忠贤叹了口气,望向宁远方向。
袁崇焕,本督很想帮你,可皇爷对你态度不清,本督礼既已受了,帮你是人情,帮到这,是只能如此。
再多说上几句,我都要卷进去。
......
近几日,京师的天气一直如此,阴暗得让人心中发闷,张嫣在坤宁宫待不住,便出来走走。
“娘娘,今日照往日那样,去万岁山为皇爷祈福吗?”
路上,遇见了同样出来放风的裕妃。
两人相约,同去万岁山庙上为皇帝祈福,愿望西南战事少死些人,皇帝亲征,也能旗开得胜,尽快平定西南战乱。
自万岁山下来,两女来到池塘边上。
她们越走越快,直至宫人们都跟随不上,裕妃走得好好的,因在皇后身旁正有些紧张,却被张嫣捧起一掌水花,塞进脖子里。
“哇!”
童静儿蹿起来,手忙脚乱地抖落自脖子而下的凉意,滑稽样子惹得张嫣捧腹。
想也没想,她便也捧起一掌清澈地池水,向正笑着的张嫣泼去。
片刻,张嫣脸上的笑容一滞,愣愣望着锦衣上的水痕,她穿的是今岁封后时朝鲜进贡的上好锦服,光滑细腻。
裕妃的水泼到上面,泛起丝丝凉意,直顺着滑落,只留下一道水痕。
张嫣却像是受了重击,好一会儿没回过神,她的睫毛抖了抖,几小滴水珠趁机滑落,使眼神更加清澈。
“你好大的胆子,以下犯上,敢打皇后!”
起初,童静儿有些畏惧,但既已犯了事,便就做出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噘着嘴娇嗔道:
“娘娘尽管治我的罪去,您的锦衣扔都扔不完,我可就这一套,还给娘娘弄湿了。”
她话音未落,张嫣却是趁其不备,又捧起一掌池水,扑在她脸上,笑着道:
“那便再湿些,等湿透了,本宫赐你一套锦服。”
“娘娘——,我不要!”
童静儿与张嫣说到底,都是十几岁的少女,两人一逃一追,跑过池塘时,又要扬起一掌水互相泼洒。
打闹了一路,直到随行宫人们都被甩开远远的,她们才是互相握着手,到处乱转。
嬉闹有时,两女终于恋恋不舍地累了。
张嫣扶着宫墙,含笑喘息,须臾,又望着西南方向昏暗的天空,眼中波光潋滟,若有所思。
“你说,皇帝现在是不是在千里之外,提着宝剑砍人?挥下去刷的一下,就砍掉个乱匪脑袋!”
童静儿歪起脑袋,荡着双腿,摇头道:“不知道,行军打仗,皇爷的日子肯定比我们难过。”
张嫣点头,坐在她身侧。
在这一刻,她们仿佛都回到了许多年前幼时的家中,卸去了宫中沉甸甸的枷锁,重获新生。
同一时间,辽东战火又起。
......
繁星点点,义州城的明军、朝鲜军,正遭受阿敏所领镶蓝旗的围攻,每一刻都在死人。
望着城外延绵数里的火光,每个人都感觉到了绝望。
“杀!杀!杀!”
密密麻麻地后金兵,推着盾车,架着云梯,在阿敏的亲自督战之下,正向城头疯狂进攻。
受毛文龙将令,镇守义州的游击将军吕世举虎眸一闪,握紧了手中满是豁口的佩刀。
“看来这些奴兵,是要与我们东江军死磕了!”
“传令下去,射他娘的!”
很快,城中明军、朝鲜军开始反击,他们搬来一箱箱炮弹,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开始有条不紊地装填发炮。
明军的火炮与火枪,如果质量不错,且还形成一定的规模,那绝对是后金兵的噩梦。
城头明军见后金兵又来进攻,地动山摇的炮击声先响起,每一发炮弹打在盾车上,便是碎木横飞,连炸一片。
等后金兵好不容易冲到城下,更恐怖的一幕来了。
城头,明军火枪齐发,无数颗铅弹就跟下冰雹似的倾斜而来,打在身上,就是一个鲜血淋漓的肉洞。
哪怕是自以为勇悍的阿敏,在瞧见这壮观的一幕,亦咽了咽唾沫,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悄悄后退几步。
第一百零九章:噩梦
吕世举,辽阳人,善铁锏。
沈阳第一次沦陷后,他与丁文礼率领不愿意投降后金的百姓,击杀后金游击李尚浩、中军李芳玉。越过当时还在后金占领下的沈阳地区,投奔往皮岛镇江总兵,毛文龙帐下。
时至今日,他已凭借战功,升至镇江游击将军,奉命驻守义州。
硝烟散去,硝石味夹杂着血腥味,任是凶残如城下这群野蛮人,领教了明军手里这长杆子的威力后,也都在心中发怵。
阿敏亲眼见到身前一名披着重甲的旗丁,在攀爬时,被城头射下来的铅弹击中,身上出现一个血洞,只能躺在地上哀嚎着等死。
他不动声色地退到了最后,将原本负责攻城的镶蓝旗旗丁们撤下来,换上了强征而来的那些尼堪。
阿敏骑在马上,眼眸一闪,在脑中回想着整个战事。
如果这样消耗下去,自己镶蓝旗的大金勇士,可根本不够打几次仗的。
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义州,方才一个多月的功夫,竟比大金占据时坚固了数倍,城中每一只汉狗,都在帮忙守城。
等本贝勒破城,定要三日不封刀!
明明已经投入了足足一万八千名镶蓝旗勇士,这若是在野外,击溃几万明军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可打义州半日的结果呢,在抵达城下之前,就战死了一批,到城下搭设云梯,又死伤一批。
直到现在,好不容易登上城墙三次,竟都被那帮明狗悍不畏死的打回来了!
绝大多数的镶蓝旗勇士,居然连明军的手都没摸到,就死在冲锋的路上了。
就算从底下活着爬到城头的镶蓝旗勇士,气力也减弱许多,不等与那些守城的明军拼杀,就要再被刺死、砍死许多。
论起守城、龟缩的功夫,这帮明狗真是当仁不让!
这样下去,就算拿下一个义州,这个损失也根本不值。
打到现在,夜色更浓,荒野茫茫,阿敏望着城头激烈的厮杀,握紧了马缰。
后方,努尔哈赤仍在不断催促,说这是消灭毛文龙的最好时机,要他不计代价攻克义州,阻隔朝鲜与东江军的联系。
可说实话,阿敏心底已隐约有些退却之意。
自大汗起兵建立大金以来,在辽东攻城掠地无数,明军无不是被打的屁滚尿流,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座城镇,让他们承受如此巨大的伤亡。
死伤的镶蓝旗家丁,在阿敏眼中,不是努尔哈赤的大金兵马,是他自己的私兵。
阿敏的野心,比其余任何一个贝勒,都要更多。
他要在退走之前,做最后一次尝试。
“传本贝勒的令,叫李永芳带着所有尼堪压上,巴牙喇亲卫督阵,没有我命令敢逃跑的,杀!”
言罢,阿敏调转马头,招手示意。
没过多久,一批精挑细选的镶蓝旗奴兵登上小坡,个个都挎着力弓,负着箭筒,紧紧盯着城头正发射火器的明军。
毕竟,现在的后金,虽然畏惧火器的威力,但却更对火器嗤之以鼻,因为大部分明军火器面对大金的铁骑,不过是根烧火棍罢了。
在明军火器的压制下,进攻的尼堪兵在真正登上城头之前,只能做炮灰,根本对明军起不到任何杀伤。
这六千多名箭术娴熟的射手,就是阿敏最后的底牌,对自己的骑、射技艺,没有女真人会不自信。
“嗖嗖嗖——”
明军注意力正集中在城下如蚂蚁般攀爬的奴兵,忽然觉得头顶一暗,来不及躲闪,箭雨转瞬而至。
一时间,城头明军死伤成片。
伤亡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坡上奴兵这轮箭雨,成功让许多明军转移了注意力。
有的火枪手开始聚焦建奴射手,在城头与之对射。
慌乱之下,他们射出一颗颗滚烫的铅弹,殊不知,自己手中鸟铳的射程根本达不到弓箭那样远。
还有的明军被这轮箭雨吓得心惊胆颤,抱着头躲在垛口下,说什么也不再探头。
漫天箭矢向自己疾射下来,是个人心里都要发怵。
游击将军吕世举抱着头躲在垛口下,听着头顶“笃笃笃”的箭矢落击声,满心都是恐惧。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是主将啊!”
忽然,吕世举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听着头顶仍在下落的箭矢声,还是头皮发麻。
旋即,他咽了口唾沫。
“妈了个巴子,拼了!”
大吼一声,吕世举从垛口中站出来,扬起佩刀,向阿敏不断叫骂,后者听了,小暴脾气忍耐不住,回骂一声。
“再放!!”
箭雨随即而来。
不得不说,后金兵的箭雨在明军眼中,是一个阴影,许多明军硬着头皮打了一会,发现天空再度变暗,随即一哄而散。
跑慢点,就被十几根箭矢牢牢钉在地上。
跑的快了,也有那倒霉催的,被迷路流矢射穿了脖颈,倒在民勇搬运砖石助战的小道上,引得众人惊慌。
“放,给本贝勒接着放!”
见成效显著,阿敏狂笑不止,不停的吼着,片刻功夫,第三轮、第四轮箭雨就接踵而至。
“又来了!”
“别整了,虎啊!?”
上一轮箭雨刚过,一名明军抓紧时机,举起石块欲向下砸去,然还没等扔出手,就被另外一人死死按在身下。
几息的功夫,足以造成众人心里阴影的箭矢暴雨,再度疯狂的倾斜到他们头顶,身上。
城墙就这么大,有人躲的快,可总有人为了多扔一块石头,或是多发射一颗铅弹,躲闪不及,被箭矢击中。
那被按在身下的明军,听着后背上的闷响,心下开始不安,不断发出声音询问。
“兄弟、兄弟?”
无论他问的有多大声,似乎都被箭雨的倾泻掩盖,待箭矢落地的声音逐渐减弱,这明军翻过身来,登时红了眼眶。
“兄弟!!”
且见到,先前推开他那明军,已瞪着眼睛死了,背上密密麻麻插着至少十余根箭矢。
“放,继续放啊!”见明军被自己压的喘不过气,阿敏正射的开心,却发现箭雨听了,于是转身问罪:
“怎么停了?”
一名戈什哈满头大汗,忙上前道:“禀贝勒,旗人们连放几阵,手臂酸痛,拉不开弓了。”
“一群废物!”
虽然知道射箭的短板在哪,但这丝毫不影响阿敏随口骂出这四个字。
“都不要跑!”这时,半晌没听见下一轮箭雨声音的吕世举抬起头来,大笑不止:
“建奴们没力气放箭了,给老子放炮,专打刚才射箭的!”
“遵命!”
明军挨射了这么久,全都憋着一口闷气,奴兵没力气射箭了,根本不用吕世举多说什么,全都围了过来。
“报将军,奴兵要逃!”
闻言,吕世举趴在城墙上,怒道:“你吗的,打完了就想走?这炮射程远着呢,你能跑出多远?”
“放——,给老子狠狠的打!”
一时间,义州城头轰然作响,无数炮弹飞到空中,女真人的噩梦、来了。
第一百一十章:阿敏退走
女真人的齐射虽然厉害,但毕竟不能和火铳、火炮一样,只要炮弹还有,就可以一直发射。
纵是精挑细选的旗内勇士,也是连续发射几轮箭雨就要休息一阵子,补充体力。
城头明军发射出的炮弹飞在天空中,发出阵阵呼啸的破空声。
阿敏的坐骑在不安的打着响鼻,他俯下身子,用大手去轻轻安抚着马头。
旋即,眼眸紧紧盯着天空中正飞速落下的弹丸。
阿敏亲眼见到,一颗黑乎乎的东西,落到了正缓缓后撤的箭手人群之中。
“砰——”
自城头而起的一路尖啸,最终归为一声巨响与无数惨叫。
炮弹直接在镶蓝旗的箭手中生生砸出了一个血坑,最中间那几个倒霉鬼,整个人直接消失在坑里,现在只能见到一摊血水。
在这样的攻击下,女真人身上的几层重甲,形同虚设。
阿敏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他再望了一眼城头的战斗,却是蹙起眉头。
就连镶蓝旗的甲兵半日都未攻下城头,换成战斗力参差不齐的尼堪们,更是寸步难行。
就连架设云梯爬到城头,现在都成了很难做到的事。
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明军和从前不一样了?
想几年前初起兵时,大金军兵临城下,还没等主动攻城,城内的明军就会在主将的率领下倾巢而出,同他们在野外厮杀。
一旦杀溃了出城的明军,城镇便也不攻自破。
自从熊廷弼做了辽东经略,明军的战法在一点一点改变,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只有王化贞在广宁那次是让他们抓到了机会。
广宁之后,好久都没有遇见主动出击的明军了。
其实,这颗炮弹落地,击杀的不过是一两个镶蓝旗步兵,这种微不足道的伤亡,并不算什么。
可明军火器和女真人在城头的箭雨一样,这可炮弹真正击垮的,是还活着那些人的肝、胆。
面对箭雨,没有多少明军能咬着牙硬挺在城上继续作战。
同样,面对漫天呼啸的炮弹,还有城头每隔一阵的硝烟四起,也没有几个女真兵或所谓的尼堪,可以不计伤亡代价的攻击。
越来越多的炮弹,从城头射出,集中向方才发射箭雨的那些镶蓝旗箭手飞去。
直接被炮弹击杀的箭手很少,甚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阿敏向后一望,他可以清楚地瞧见,他麾下那六千多名久经善战的镶蓝旗箭手,已渐渐变得浮躁。
连带着,整个后阵的镶蓝旗步、骑兵都有些躁动不安,他们已经胆寒。
“快跑!”
这时,换上去的尼堪们再度被明军火器打的抱头鼠窜,潮水般退了下来。
李永芳见尼堪们不管不顾地撤了下来,害怕脾气暴躁的和硕贝勒找自己算账,便直接抽出刀,上前砍翻了两个逃兵。
“跑?”
“回去,都给我回去!”
但是没有什么用,现在这个时候,遍地的尸体,仅仅砍几个逃兵,已经不能对尼堪们的溃退造成任何影响。
阿敏眼眸一紧,他觉得,是时候撤兵了。
城上,响起了明军的欢呼声。
一名把总上前道:“禀将军,奴兵退了!”
就如话中说的,阿敏的镶蓝旗大军,在扔下一千多具旗人、尼堪的尸体后,仓皇后撤了数里地。
很显然,他们是不再打算继续强攻了。
来势汹汹的奴兵终于退了,可他们在退走不久,远处又是蹄声阵阵,卷起烟尘滚滚。
明军正在紧张,莫非奴兵还要再来攻城?
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奴骑这次不是为了别的,却是为了抢夺城下尸体。
尼堪的命,对阿敏来说有如猪狗,死伤再多,他也丝毫不会觉得心痛,可女真人就不一样了。
这些战死的旗人,在他心里,每一个都是勇士。
一旦大军退走,明军肯定会出城收拾战场。
将这些战死勇士的尸体留在城下,任由明狗割取他们的头颅,扒下他们的衣甲,在他们英勇的尸体上耀武扬威,那是对战死亡魂的不敬!
所以,就算明知会再死伤一些,阿敏也还是会派出最宝贵的骑兵,前来抢夺尸体。
自然,明军根本不会可怜这些肆意屠戮汉民的建奴。
看见奴骑拉着小车,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争先恐后的搬运尸体,用不着怎么下令,各段城墙就又是响起轰鸣声。
前来抢夺尸体的奴骑拉着车,在明军的众目睽睽之下,抢运了数百具镶蓝旗奴兵尸体,然后头也不回的狼狈退去。
义州初战,阿敏部死伤近两千人,终才退走。
后金军尚还处于最原始阶段的攻城能力,就如他们那所谓满万不可敌的传闻一般无二,如同儿戏。
......
七月里四川的天气,称不上燥热,但对长久需要穿戴盔甲的兵士们来说,仍不是那么好过。
三舍堡一战,云南都司张巡贪功冒进,被奢崇明之弟奢寅设计击溃,做了逃将。
张巡一逃,四川总兵杜文焕随即遭到叛军里外合围,在三舍堡之外,一万余川兵,尽数阵亡。
“禀台台,杜总镇在三舍堡战死!”
一名校尉持旗奔至府前,高声喊道。
鲁钦闻言一抖,手中茶碗锵然落地,他面色如同白霜,复又上了血色,怒火直冲天灵,愤而将桌子掀翻在地。
他兵分几路,分进合击,自诩庙算如神,赢得第三局的胜利,却没料到这个世上,张巡这样无甚么本事,只会坏事的将领,不在少数。
因张巡与杜文焕之间的矛盾,两人于追击途中分开,两万兵马,被几千的溃兵反戈一击。
一员总兵战死,这可就严重了!
杜文焕还不是一般的总兵,他是朝廷正选的四川总兵,还挂着五军都督府的官衔,这样级别的武将,整个四川也只有一个!
“张巡…”
现在的鲁钦,竟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了,念起这个名字,恨得咬牙切齿。
就是这个逃将,葬送了朝廷一员大将,两万大军!
“将云南都司张巡临阵溃逃,以致三舍堡惨败的消息,传给圣上!”
“传我的令,再有临阵脱逃者,斩!”
西南战事不明,高垒深堑的重庆城,尚有两万余兵力,十数门神威将军炮,数十门大小佛朗机炮,可谓马健良足。
巡抚徐可求听闻前线援军兵溃,总兵杜文焕战死,都司张巡不知所踪的消息后,虽然觉得意外,但却没有足够重视。
对于消息来源,徐可求没有及时封锁,半日的功夫,重庆城中已是谣言四起。
他却并没觉得这件事有多严重,他只在想,唯今之际,兵精粮足,只要固守待援,区区十余万的叛军,不足为惧。
第一百一十一章:不!他有罪!
重庆城,一处囤积重要物资的仓栗外,正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
叛军围城,兵凶战危,如今的重庆,早已是风声鹤唳。
四川巡抚徐可求亦早就发了通告,在此期间,全城戒严,夜间不得一人出屋,街上只能见到五人为一小队的兵丁。
刚有一队兵丁转过东侧街角,从西侧便又走来提着灯笼走过来的五名兵丁,可见防备之严。
灯火摇曳,五个身着布面甲的官兵腰间挎着佩刀,在道路中间站了一会。
为首那把总肃穆的面容,透过昏暗的灯火显现出来。
乌云蔽月,两烛灯火幽幽曳曳,长街一眼望不到头,却见把总将灯笼交给属下,径自上前几步,向看守仓栗的人询问道:
“怎么样,二狗子,有异常吗?”
被问到的人眼神一动,笑了笑,道:“我一直在这看着,整条街除了官兵,就没见其他人。”
因幼时家贫,又赶上灾年,饭也吃不饱,像他这样随随便便起成吴二狗这种姓名的,大有人在。
有的更直接,以凳子、桌子为名,甚至连姓都没有。
“嗯,那也不能掉以轻心。”把总点头,边离开边道:“这仓栗,可是全城二十四万军民的命根子!”
“放心吧马爷。”把守的应了一声,抬头望着天空,道:“这亮球可真圆啊!”
把总闻言也抬起头看了一眼,旋即眯着眼道:“二狗子,你咋了,这乌云密布的,有月亮?”
听这话,吴二狗尴尬一笑,挠着头也没吭声。
“你小子…”
起初,把总也没当回事,可走了几步,却一猛子折了回来,仔细盯着吴二狗,问:
“二狗子,大喘气什么?”
“没、没怎么——”吴二狗嘿嘿一笑,“马爷,叛军围城,大家都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这心里闷得慌啊!”
“哦,原来是这样。”
把总也认识吴二狗,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却又说不上。因为是旧相识,他也没有过多追问,转身继续巡逻。
刚走几步,仓栗院内却突然传出一声明显是柴火散落在地的声音。
“怎么回事?”
这下,把总彻底放心不下了,他迅速抽出佩刀,喝道:“都跟我进去看看!”
“是!”
兵丁们随即抽出刀,跟在把总后面走向仓栗,却被吴二狗笑呵呵地挡住,只听他道:
“马爷——”
“这可不是我硬拦着你,抚台有令,除了他老人家的命令,谁也不能随意进仓栗。”
“可能只是风大呢?”
“风大?”把总马洪冷笑道:“这哪有风,就算是吹掉了,那又哪儿来的柴火声?”
“二狗子,这仓栗可关乎全城军民的性命,出了事,我负责!!”
吴二狗继续挡住,也将手放在刀柄上,针锋相对。
“这个责,你可负不起,要是我吴二狗放你们进去了,我也要受军法。”
“你让不让?”
问着,马洪紧了紧手上的佩刀。
“马爷,这不是我不让,是真——”
吴二狗正一脸无奈的说着,突然间,他的脸上出现一道血痕,面无表情,直接死了。
却见马洪收起染血的刀,喝道:“出了事,我一人负责,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众人踹开大门,冲进去却愣住了。
在他们眼前,几名穿着灰色布衣的陌生人,搬运起一捆捆的柴火,浇上了油,就差扔出火把,就能燃起冲天大火。
方才那阵响声,就是有人不小心抱散了一捆,结果动静太大,传到了仓外。
“快扔!”
见被官兵发现,这些人全都慌了,喊着冲上来,最前面那人更是引了火折子,要往油上扔。
马洪见了,扔下刀,一脚将冲来的人踹翻,疯狂冲过去,抱住最前面那人,将火折子压在身下。
两人厮斗在一起,论身手,这奸细完全不是官兵把总的对手,火折子被硬生生压灭,自己也被揍得鼻青脸肿。
“带走!”
不久之后,马洪拾起地上的刀,回首一望,见到死在门外的吴二狗,眼眸一紧,不知该恨还是该可怜他。
吴二狗这样的可怜人太多了,当兵拿的那点饷银本就不多,还总是拖欠,根本养不活一家几口。
况且,城外十几万叛军,谁知道这重庆守得住守不住?
奢崇明性格暴戾,滥杀汉民,一旦破城,全家或许都要死在城中,倒还不如尽早投了叛军,尚能保住家人周全。
二狗子的想法,马洪多多少少也能理解。
这起奸细混入事件,直接将巡抚许可求,重庆总兵黄守魁紧绷的神经搞成了七上八下。
事后黄守魁亲自审问,院内堆柴烧火的那些人,正是奢崇明派出的土司奸细。
这些人熟悉汉语,长相也都是平凡、普通,初看起来,完全就是群老实人,谁也不会把他们和奸细联系到一起。
至于把守仓栗的小兵吴二狗,也的确是受了这帮人破城后保他全家安危,且给银二百两的利诱,才被买通。
这帮奸细自己办事动静太大,引得巡仓把总马洪注意,力斩吴二狗,这才保得仓栗安全。
要是换个人,可能这事儿就过去了,重庆的二十四万军民,就要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天,黄守魁按照惯例,来询问把总马洪的升赏事宜,因为这种事情,至今还是兵部在负责。
所以就需要徐可求这样的文官上疏,才能定下战功,为马洪升授官职。
马洪立了大功,保住仓栗平安,这是人人皆知的事,黄守魁本来也就是一问,本没想到这能算个事。
在徐可求这,兜了个圈子,却说把总马洪非但没有功,还有罪过。
一听这话,黄守魁就懵了。
“抚台,您这话什么意思。”
“马洪阻止奸细烧毁仓栗,保住全城的安危,这不是功劳,竟还成了罪过?”
“这是什么道理!”
“黄总镇消消气,且听本官娓娓道来。”徐可求坐在椅子上,细细品味着城中所剩不多的龙井茶,许久后,才悠悠道:
“这马洪保住了仓栗是不假,可这却是他违反本官明令在先。”
“本官昨日才说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仓栗一步,结果今天这马洪就进去了…还是擅自砍了守门兵丁进去的!”
“二罪并罚,马洪虽有小功,却也有大过,该当处斩,以正军心!”
黄守魁愈听愈是恼怒,冷笑不止。
“抚台怎么不想想,你这样做了,叫本镇何以服众,叫城中吃不饱饭,却还在日夜巡逻的将士们,如何去想!”
“这会让他们心寒!”
“一旦引起哗变,重庆就完了——”
说到最后,黄守魁浑身都在愤怒的颤抖。
“哗变?”徐可求先是本能的一惊,身体差点离了椅子,即又轻笑一声,放下手中茶具,静静道:
“这就是你该关心的事了,黄总镇。”
第一百一十二章:柳边驿大捷(求收藏!)
得到杜文焕兵败身亡的消息,鲁钦悲愤之余,即召集众将升帐,讨论战情,他决心改变战策,攥成一个拳头,直插往重庆。
很快,明军在阶州集结了约五万兵力,号称十万,星夜赶路,奔入保宁府。
现在,没有什么是比尽快驰援重庆更加重要的。
奢寅杀了杜文焕,击溃追击明军后,也是折损惨重,手下原本的几万西路叛军,只剩下两千多人。
这样的数量,几乎难以再对鲁钦的援军起到什么阻击效果。
此后,无论奢寅且战且走,还是时而派出偏师袭击明军,都未能对鲁钦的大军推进,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反而,派出去的小股骚扰部队,因被明军骑兵穷追不舍而损失惨重。
由于保宁府的叛军,几乎已经在北部被明军击溃,鲁钦很轻易的进入了府城。
杜文焕的战死,实际上没有对鲁钦的平定大业造成什么影响。
鲁钦留下一部分兵力驻守保宁府城,修整几日,即又带领大军继续向下,很快浩浩荡荡的来到柳边驿一带。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鲁钦见前队不再进军,许多将领聚齐起来,在讨论着什么,策马赶了过来。
“台台——,您看!”一名参将指着前方,鲁钦顺势一望,即张开大嘴笑了起来,道:
“这是奢寅的大营?”
“正是,看来他是打算在柳边驿收拢溃兵,阻截大军进入顺庆府!”参将也是回道,“可他却没想到,我军提前两日到了此地。”
众将都是大笑,现在这支叛军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正在跳动的军功而已。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鲁钦拿出千里镜,见到叛军大营人喊马嘶,正在不断调动进出,随即下令:
“悄悄围过去,骑兵先截断他们的后路,亥时各部一齐进攻,这次必须将他们全歼在柳边驿!”
官军偃旗息鼓,悄悄合围过去,一支骑兵队则是远远离开,侧面奔行至柳边驿后方。
叛军尚在争分夺秒的布置防线,夕阳西下,光线渐渐暗了下去。
奢寅虽然没有官军那样先进的装备,可以清楚地看见几里之外,但他的视力一直不错,即便在夜间,也能看见很远的动静。
更何况,他根本就不认为鲁钦能用这么快的速度跑到保宁府最南部的柳边驿来。
是夜,月色黯淡,只有群星点点,可见度不是很远。
奢寅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午。
与几个土司酋长谈完挖沟壑阻击官军的事,他登上高处,极目四望,出来散散心。
几日后的一战,还不知能不能挡住官军的进攻。
如果真的让鲁钦就这样进入顺庆府,那么按路程来算,抵达重庆,也就是几天的功夫罢了。
忽然,前方蹄声阵阵,响起了激烈的喊杀声,黑茫茫一片,正向大营狂冲而来。
奢寅神色一惊,心里想着:难道是官军,可他们怎么可能来的这么快?
就在这愣神的功夫,炮声、铳声、欢呼声、喊杀声,又一阵一阵如同海涛一般传来。
奢寅的脸色阴沉下去,看来真是官军夜袭了!
“杀!”
夜色中,响起了一道清晰的吼声,一名穿着总督甲胄的大将,手持雁翅刀,亲自领队冲杀过来。
这还不止,鲁钦这边一起,四面八方都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了明军呼喊的声音。
随即,叛军大营乱做一团!
鲁钦率领骑兵长驱直入,挥舞着手中那柄雁翅刀,兴奋得浑身发抖。
且见他扬起刀口,再猛的落下,一颗叛军脑袋随即滚落在地,鲜血飞溅满身。
鲁钦举起刀,大声道:“诸将士,随本督破敌!!”
明军纷纷跟随,毫无准备的叛军即是溃不成军。
第二天早晨,鲁钦骑在马上,此时他身上的血液早已凝稠,包裹在甲胄上,发出阵阵腥味。
鲁钦冷眼看着各部明军收缴遍地的战利品,朝凌晨时奢寅溃逃的方向望了一眼。
这一战,他看清了叛军真正的战斗力,不过是群土司聚齐起来的乌合之众罢了。
想来与奢崇明在重庆城外的正式较量,也并不需过分忧虑。
与此同时,几里之外,一小队叛军正狼狈地策马狂奔。奢寅衣衫凌乱,他甚至将甲胄给了亲兵穿,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他手握马缰,不断向后回顾,发现没有追兵,才是松了口气。
不过很快,他就觉得不对劲,官军有这么多骑兵,为何不来追赶自己,莫非…
刚想到这里,两侧忽然一声炮响,马蹄阵阵,烟尘滚滚,却是数千官军骑兵突然杀出。
这部分叛军早已肝胆俱裂,见到官军竟然在这也有埋伏,不少人即是战意全无,扔下刀枪,跪地请降。
倒是奢寅,顽抗意图再逃,被一名游击将军看见,两人你追我赶近半个时辰。
最后奢寅力气不支,被那游击将军砍落下马,割了首级,拿回来向鲁钦请功。
至于此人日后凭借此战功官升四川参将,又屡立战功,这是后话。
西南总督鲁钦亲领督标营上阵,官军士气大振,将奢寅该部叛军全歼于柳边驿一带。
此战,官军折损一百余人,战马三十余匹,相比叛军的战死两千余人,七百余匹战马被缴获而言,可谓大胜。
在这之后,四川北部的叛军基本被官军肃清。
鲁钦每战必登先,阵杀酋首阿买、天保等十余人,五战五捷,破、焚不忠朝廷之土司寨计六十八所,收复保宁府全境。
四川北部局势,因此得以安定。
......
战报送至朱由校手里时,亲征大军刚出洛阳五日,距入川,还有一些时日。
两天休整之后,因北线进展顺利,朱由校便带着亲征大军,进入湖广,转向酉阳宣抚司方向,打算去摸奢崇明的屁股。
因为士气高昂,亲征军的行军速度相当快。
八月上旬,朱由校自京师赶路月余后,率领勇卫营等亲征主力杀入四川。
十一日,亲征军进抵黔江,轻松击溃了地方上小股叛军,开始铺路搭桥。
渡过黔江后,朱由校率领亲征军来到重庆城以东的望江关城下,望着这座关口,心中激荡。
只要拿下这里,重庆的奢崇明部叛军主力,尽在眼前。
西南总督鲁钦亦接到朱由校谕令,收复保宁府后,于八月上旬趁势挺进顺庆地区,与当地明军会合。
当时,四川土地兼并严重,汉民与当地土民矛盾重重,虽然平叛大军接连取胜,情况却依旧不容乐观。
鲁钦上疏称,大军虽然将保宁府的叛军主力消灭,但几乎每个地方都要增派兵力镇守。
只要大军一动,当地土民就会不断作乱,后方实在不稳。
等进入顺庆府,鲁钦原本五万的大军,只剩下了两万左右,余的那些,几乎都被派往地方镇守。
自八月起,石柱地区的秦良玉集结忠于朝廷的十几家土司,也开始向围攻成都的叛军反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看戏的安邦彦,居然跑来望江关外,说要亲自面圣,希望如播州之役那样,继续率军帮助朝廷平叛。
安邦彦的向背,几乎决定着战局的走向,贵州宣抚司虽早有异动,可毕竟还没有造反。
朱由校听见这个消息,沉吟不已。
第一百一十三章:朕信你
这天,望江关下,亲征军的营地绵延数里,旌旗蔽日,各处都插满了龙凤旗帜。
城上几名值守的叛军遥望过去,仿佛看到了彩云萦绕上空,乌黑的云里,正有真龙鸣啸盘旋。
多日以前,附近百姓就在闲话中不断谈论,天启元年八月中旬皇帝亲征四川的事迹。
昨日晚些时候,刚刚抵达营中的安邦彦先照例上呈了一份千余字的奏疏,大体意思是在追忆往日播州之役时,水西安氏的战功。
“叫他进来见朕。”朱由校将奏疏扔到桌案上,轻笑一声,道:“就和他说,朕早就想见见他了。”
随行的太监揖身应了声,小心地离去。
熟知历史的朱由校知道,安邦彦现在还没反,为了把他稳住,什么大饼都是可以画一画的。
只要在奢崇明玩完之前他不要在贵州闹事,一切都好说,后世国企单位画大饼那能耐,照葫芦画瓢就行了。
没过多久,心怀鬼胎的安邦彦带着两名土酋,跟随太监来到了帐外。
三人见眼前这一幕,也都是睁大了眼睛。
不知是不是对自己过于重视,皇帝已令三百名扈行大汉将军各持战具,列于两侧,使人紧张莫名。
三人进入营中,见天启皇帝正坐于御座,斜睨着自己,更是心下忐忑,连忙垂头行礼。
“贵州宣抚使安邦彦、水东宣抚使宋万化、乌撒宣抚使安效良,见过陛下,万岁、万万岁!”
“你们来了,赐坐!”
朱由校微微笑着,伸手一招,就见随行出宫的宫人们端来三把椅子,放在营内。
三人对视一眼,再度行礼,方才落座。
“早便听闻水西安氏忠于朝廷,与石柱马家,乃朝廷于西南两大柱石,你们来了,朕就安心了。”
朱由校笑着,招呼了安邦彦,要他离自己近些。
望见真龙天子龙颜,安邦彦方才是尴尬异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得自己同眼前这位俊俏天子相比,简直就是乡下的土蛮。
此时再一想想,那奢崇明反叛,妄图裂土分疆,却引得皇帝御驾亲征。
这场反叛,伊始便是个天大的笑话。
“想什么呢,朕要你来,你来就是。”朱由校再次相邀,脸上全然看不出对西南战事的半点担忧。
其实也是,以朝廷的实力,播州杨氏都被平定了,奢崇明现在闹得欢,迟早还不是要烟消云散?
“…那个位置是文臣、武将之首才能坐的,臣与之身份不符,实在近前不得。”
安邦彦连连摆手,面对笑容平淡的皇帝,心里也确实是有些自卑。
“爱卿原来是担心这个。”朱由校淡淡一笑,不再多说,却是提督勇卫营的戚金上前笑着道:
“看来,安抚使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安邦彦神色一变,更加紧张,心中嘀咕,这皇帝与戚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恭喜了水西候。”戚金的亲卫统领黄得功捧着文册、爵衣上前来。
戚金也笑容满面,但面容隐有杀意。
“安抚使,这是陛下决定的,待这次平定奢崇明叛乱、还朝之后,你才是真正的水西候。”
望见托盘里的东西,安邦彦目瞪口呆,宋万化、安效良二人,亦都是投来羡慕的目光。
“水西候,这是封我的?”
“恭喜大哥,朝廷给你封侯了!”安效良大笑道。
宋万化也道:“陛下圣明,我等定为大明平定奢氏叛乱,不求有功,但求能为朝廷效力!”
“好、好,都有机会。”朱由校仍旧笑着,道:“你们三人,可是给朝廷雪中送炭来了,这份情,朕会一直记着。”
“日后辽东战事,也要你们几家出力。”
安邦彦回过神来,接下文册等物,俯身道:“臣安邦彦,愿率水西军,为朝廷效力前驱,为陛下效死!”
别看安邦彦说的慷慨激昂,可人家又不是傻子,心里怎么想的,这也说不准。
朱由校起身将他扶在座位上,才道:“水西安氏,西南众土司之中,实力最为强大。”
“洪武一朝时,太祖爷就常对你们安氏大加赞誉!”
说到这,朱由校瞥了一眼,果真见到安邦彦满脸笑容,正在乐颠颠的听着。
“朕记得,当初好像有这么个事儿,镇守贵州的左都督马晔,进京向洪武爷告御状,说奢香夫人意图谋反。”
朱由校坐回御座上,继续说道:“洪武爷驱逐蒙元,兵威远播,惊震塞外,他老人家是什么人。”
“是非曲直,他会不知道?”
“他说啊…水西安氏,常为朝廷进贡马匹,虽然不是特别多,可质量却是众土司中最上乘的,对朝廷一直忠诚、恭敬。”
“这事结果是什么,几位爱卿也都知道。”
“左都督马晔被召回京下狱,洪武爷也让奢香夫人,也就是你们安家,为大明世代守卫贵州疆土。”
“快三百年了,时光飞快,你们在播州之役也在支持朝廷,这些,朕全都记在心里。”
朱由校喝了口茶,慢悠悠道:
“等平定了奢崇明,朕觉得,是时候给你们安家封个候了,世袭罔替,你们值得这个水西候!”
“谢陛下体谅…”
这故事说到安邦彦心坎里去了,说完,他擦了擦眼睛,眼眶竟有些微红,也不知真的还是装的。
“你起来。”
朱由校一抬头,示意安邦彦不必再跪着,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可是朕听说,你安邦彦最近在贵州不安分了。”
“有人说,洪武爷叫你们安家,非私事不得擅回水西处理宣慰司政务,可你现在几乎天天呆在水西,把这规矩给忘了。”
“可有此事啊…”
朱由校拿起腰间帝王剑,缓缓拔了出来,眼眸中的刀,似比剑还要锋利千倍、万倍。
“没、没忘——”安邦彦惊恐万分,忙道:“洪武爷的教诲,我安家世世代代不敢忘!”
“定是那有心之人,妖言惑众,就如那马晔之事一样。”
“哈哈哈。”
朱由校将剑放了回去,再扶起安邦彦,指着他笑道:“你呀,朕虽不是洪武皇帝,却也不是那不明事理的人,起来吧。”
“有人说你安邦彦对朕不忠,私下与奢崇明联系,一个在重庆,一个在贵州,分前后起事,想要分割我大明的西南疆土。”
话说到这,安邦彦已是冷汗直冒,心虚不敢对视。
“可朕回他什么,你猜得到吗?”朱由校冷笑几声,不待安邦彦回话,便是一拍桌案,愤而道:
“朕与那人说,安家与大明的渊源,你们是体会不到的!”
“在西南,他奢崇明可以反,甚至大部分土司都可以反,唯独安邦彦不会!”
“为何?”
“因为他是安家的人,安家与大明,是好君臣,更是好兄弟!这西南,大明本就是交给安家去管,他怎么可能反?”
说到最后,朱由校的神态复归为平静,坐回御座,淡淡道:“朕把那人砍了。”
旋即,又死死盯着眼前安邦彦、宋万化、安效良三人,一个字一个字的道:
“安邦彦,朕信你。”
......
PS:有人说徐可求那个剧情太刻意了。其实写的时候并没有刻意,这个样的事、这样的人,都是我查到当时真实发生过的。我只能说徐可求、张巡这样的,在当时其实挺普遍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三千降卒(求推荐票!)
当天晚上,回到营中的安邦彦,静坐半晌,闷酒喝了不少,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方才在皇帝眼前激动不已的表情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沉如水。
安效良最先耐不住性子,上前道:“大哥,咱们、就这样把奢崇明给卖了?”
安邦彦又倒了一杯酒。
见状,已是气急的安效良劈手夺过酒杯,掷在地上,大声道:“都什么时候了,那皇帝就在不远,还喝!”
“你倒是说句话,还反不反了?”
“我问你,这次为什么来,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安邦彦咽了口唾沫,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一声怪异的响动,即用低沉的声音道:
“可是造反…是那么容易的吗。”
“那依你的意思,这一年多的谋划,今日见了小皇帝一次,全都不作数了?”
水东宣抚使宋万化一个猛子起身,冷笑道:“早知你安邦彦如此的胆小怕事,我水东宋家就该与各土司直接起事!”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站住!”安邦彦低着头,手里握着刚刚捡起来的酒杯,沉声道:“呵呵,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在贵州,我安邦彦说东,没人敢往西,我没让你走,我赌你不敢踏出这个营门半步。”
语落,两名土司兵拦在门口,宋万化一惊,旋即回头,冲他冷笑道:
“怎么,你要开始为小皇帝做走狗了?”
安邦彦行事狠辣,宋万化心中有些胆虚,但事已至此,他仍是故作硬气,道:
“安邦彦,你要知道,一年多以来,对朝廷不满,参与谋划的土司,可不止我水东一家。”
“你说不干就不干了,把我们置于何地!”
“任你安家势力再大,也架不住我们十几家群起攻之。我劝你一句,莫要犯了众怒。”
“等到那个时候,小皇帝再把你做了弃子,你哭都没处哭!”
“就算你水西安氏不反,我等也是要反的!”
安邦彦垂头盯着手里空空的酒杯,神色冷峻,他坐在椅子上,仔细看着杯底自己的影子。
左身站着的安效良,也是神色变幻。
蓦地,安邦彦神色一动,宋万化见到,表情先是一愣,瞬而转为畏惧不安。
“你、你要干什么?”
“用你的头,来向小皇帝表忠。”
安邦彦终究下定决心,他抽出小腿上的匕首,直直刺入宋万化的小腹,面无表情地道:
“我安家从未与你们议过造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何出此言啊?”
宋万化面容懊丧,悔不当初,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几经痉挛,这才完全死去。
安效良明白了他的意思,凝眸道:“这样一来,水东可就与我们安家,不死不休了,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
安邦彦冷眼看着,直到宋万化彻底没了动静,才招手示意手下收拾尸体,割了首级放在盒中。
他负手走出营帐,淡淡道:
“宋万化带来两千多人,其中有十几个死忠头目,你带人去解决他们。”
“然后、再与我去面圣。”
安效良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点点头,拾起立在桌边的刀,无声地走了。
......
是夜,明军大营数里外,喊杀声陡然而起。
“水东宋家,意欲谋反!”
“水西安氏忠于朝廷,为皇帝陛下平叛剿贼!”
一声声呼喊在黑夜中迸发出来,安效良骑在马上,手牵马缰,在他身后,无数道黑影冲击了毫无准备的水东土司营地。
死忠于宋万化的土司酋长们,纷纷冒头出来,大惊失色地互相询问。
“怎么回事,明军来了?”
被问到那人摇头,随即踹了身旁土司兵一脚,吼道:“去看看怎么回事,不能打了半天,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宣抚使被安邦彦杀了,他要投朝廷!”有人跑回来,匆忙说道,脸上还挂了彩。
一人瞠目,紧紧拉着传话这土司兵,口中不断重复:“这是真的,安邦彦把我们都卖了!?”
消息传来,很多人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吗的,这个安邦彦,当初在贵州大家都劝他与奢崇明同时起事,他推推诿诿,非要等奢军拿下成都再起事,我就觉得他有问题。”
“现在好了,我们可是羊入虎口!”
几名死忠水东的土司说话间,其余土司却是互相对视几眼,眼神中不再那么坚定。
其实,很多人的想法都和安邦彦差不太多。
就以朝廷这次亲征的军力和阵容来看,奢崇明很难撑过今年,贵州起事,能打得过这支亲征大军吗?
何况,地方上还有白杆军等明军,在源源不断赶来。
就在犹豫的功夫,四周喊杀声愈发逼近,却是安效良领着水西、乌撒的土司军一万余人,向这边黑压压冲来。
远处,更是火光点点,明军大营经过简单的调动,总兵陈策率领一支明军骑兵卷着烟尘,隆隆而出。
这队约莫一千余人的明军骑兵停留在几里之外,正静静望着土司军的自相残杀。
陈策坐在马上,也觉得实在叫人意外,他眼眸中泛着亮光,道:
“安邦彦竟然真的投了朝廷?”
刘元斌手里扯着马缰,随在他身后,闻言也有些担忧,道:“安邦彦怕是不会一直安心的在贵州待着…”
“他的胃口,会越来越大,现在是水西候,万一他要封王呢?”
“住了!”陈策望他一眼,道:“你去年才进勇卫营,知道什么?不该你说的,就不要多说!”
刘元斌也知道说错了话,但他与陈策早已相熟,没有过分紧张,只是嘿嘿笑了,低头认错。
“将军,前面没动静了,我去带人看看?”
陈策板着脸点头允许,看着率几百骑上前的刘元斌,露出了欣慰地笑容。
这个小子,精善马术,最适合统领骑兵,自己是好不容易才从戚金那儿把他抠到自己手里的。
据说刚组建勇卫营时,刘元斌就凭本事做到了骑兵队的队官?
啧,这起点,比自己当年两中武举,一中进士的出身,可是强多了。
勇卫营都是从三大营与禁军宿卫中挑选的,与刘元斌同一批比较出类拔萃的,还有开原卫人黄得功。
想到这里,陈策摇摇头,只可惜自己来晚了一步,他已被戚金捷足先登,抢去做了亲兵统领。
余的,还有正统领勇卫营火枪手的周遇吉,也是一个好苗子,日后必成大器。
正想到这里,刘元斌带骑兵队进去杀了一圈回来,脸上带着久违的兴奋,手里拎着一颗人头,道:
“过瘾,太过瘾了!”
陈策依旧板着脸,道:“叫你干什么去了?”
刘元斌闻言,神态顿时平静下去,将常人避之不及、血淋淋的首级挂在另一匹马上,笑嘿嘿道:
“将军,安邦彦没有来,是乌撒土司的安效良在带兵,我到的时候,水东土司已经全军溃败了,倒是有三千多人投降,怎么处理?”
陈策闻言一愣。
“三千多人投降?”
“这可不能让安邦彦一口吃了,我去会会这个安效良,你回去把这个消息报给陛下。”
第一百一十五章:我们有罪
夜色浓郁,大营内外却被火光照得透亮。
安效良环顾四周,确认战斗已经结束,便将染血的刀放归鞘内,松开了马缰。
听亲兵汇报说是抓了几千的俘虏,他心中高兴,上前冲其中一人问道:
“你们,谁是领头的?”
水东土司的一众俘虏,此时只想着活命,听见安效良问话,领头的土酋们面面相觑,生怕丢了性命,哪敢站出来。
“不说话——”安效良冷笑几声,“好。”
旋即,他拎起一个投降的水东土司兵,不由分说直接将其一刀刺死,顿时血流满地,腥味四散。
血腥味刺激着俘虏们的神经,这时,安效良却又拎起了另外一个人。
地上的尸体还未透凉,被拎起来的土司兵直接吓尿了裤子,抖着手指向身后一个正闷头在地上画圈圈的汉子。
“他、他就是…”
安效良冷笑一声,即有土司兵将这土酋带到面前。
“叫你出来,你为什么不出来。”
那土酋既已被抓,倒也浑然无惧,挺起脖子道:“怕死!”
安效良啧啧称奇,又问:“现在怎么不怕死了?”
“死定了,便就不怕死了!”
“好汉子。”安效良复再冷笑,“既然你想求死,我成全你。”
言罢,正举起刀。
土酋已在等死,却从身后奔来蹄声,定晴一瞧,是一员身着甲胄的朝廷军将来到两人面前。
来人高举其手,抬声以命令口吻道:“且慢——”
“你是何人?”
安效良尚还不知安邦彦完全的心思,见这将官身上甲胄精良,腰间还挂着锋利的雁翅刀,便知地位不低,手也顿在了半空。
只听来将道。
“我是遵义副总兵,援辽总兵官陈策,你又是何人?”
安邦彦一听居然是陈策来了,即变得有些吃惊。
“原来是陈镇台,快放下刀枪!”
安效良招几下手,周围的水西土司兵方才放低兵器,但仍对陈策一行官军骑兵存有深深的警惕。
安效良于川南久闻陈策大名,如今却也是第一回见。
这陈策在川中久历兵事,先后任叠茂游击、威茂参将,又因功升任遵义副总兵,镇守建南十六年,不只是他,各土司亦颇有畏惧。
奢崇明手下大将张彤陷遵义,也是在陈策率部援辽,各地空虚以后。
若陈策当时仍在川南,张彤能不能过遵义,这还是两说。
现在不仅陈策,童仲揆、戚金等人也随皇帝来了,朝廷两路大军,一路以西南总督鲁钦率领,一路为皇帝亲征。
号称有几十万大军,但真正数量少说十几万还是有的,这样看起来,眼下奢崇明的处境,应该很艰难了。
“不知镇台来此,是为了什么?”
镇台,这是一些地方对总兵一级武官的敬称,和总镇叫法不同,但意义相同。
陈策没有回话,拍去了身上积尘,低头问:“陛下听说你们三家内斗起来,很是痛心,派我来看看。”
“眼下平奢崇明为主,有什么仇怨,还是搁到日后再说。”
安效良笑了笑,心中也道,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却没想是皇帝派来做和事佬的,他道:
“宋万化食古不化,回营以后就在调兵遣将,想要袭击官军大营,幸被我们发现,这才迅速出兵,将他消灭于萌芽之时。”
“此回出兵,未曾请示陛下,我们两人正打算将狗贼宋万化的人头献给陛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原是如此。”
陈策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好像才刚注意到似的,挥起手中马鞭,扫了扫抱着头的这些人,问:
“这些都是什么人?”
安效良大笑:“这都是水东土司的反贼,投降了。”
“既是已经投降,就不能再让他们为祸地方,都带到大营去吧。”陈策说话时,也在看着周围战后的环境。
安效良笑容一滞,眼眸也是一紧。
他自然听得出,陈策话中的大营不会是安邦彦的水西军大营,只能是皇帝所在的官军大营。
陈策注意到缓缓而落的小雨,雨滴打在头盔上,声音很是动听,片刻,他扭头问道:
“安抚使,有什么难处?”
“没、没有难处。”安效良尴尬地笑了几声,挥手道:“都没听见吗,快将这些水东的反贼带到大营!”
陈策伸出手制止了他,微笑道:“不必了,我这一行一百余骑,还勉强看得住这几千个降卒。”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安效良赔笑,望着陈策一行明军骑兵离开,想到他们堂而皇之地在自己手上带走了几千个水东俘虏,神色却显得阴暗。
......
“几千个俘虏而已,给了朝廷,皇帝反而对咱们放心。”
与安效良想的不一样,安邦彦听见这个消息并没有多吃惊,却是平静得很。
他坐在安邦彦面前,急促道:“这可是陈策从我手上抢人,几千生力军,就这么眼睁睁的被他抢了?”
安邦彦低头取了点水,只顾着静静擦刀,没有回话。
安效良将双脚搭在桌上,越想越气。
“白给朝廷打了一仗,死伤了三百多人,却什么也没拿到,这仗打的,冤!”
“有什么冤的?”安邦彦擦好了刀,用满是伤痕的拇指碰了碰刀尖,道:
“你以为皇帝亲征,是随随便便就能来的?”
在安效良与陈策打交道的时候,安邦彦也没闲着,他悄悄跑去官军大营,那个时候,朱由校亲自率领官军操练。
震天的枪炮声,每一颗铅弹打在靶子上,就算一百步开外,都是木屑横飞,满地碎木。
要是打在自己的土司军或寨子上,安邦彦想都不敢想。
更让他觉得无法相信的是,当时恰巧下了一阵子小雨,官军火器虽然厉害,但是在印象中,好像是不能遇水的。
可这批官军不一样,纵然下着小雨,训练照样没停,伴着天空中的惊雷,场中硝烟四起,阵阵轰鸣。
官军在皇帝的率领下,进退自如,标兵四出,传递命令,变一个阵型对他们来说,就和说话一样简单。
这场面,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真有这么厉害?”安效良听着,也是觉得不可置信,他将脚从桌上放下来,蹙眉道:
“不是说朝廷在辽东屡战屡败么,怎么还有这样的京军?”
“不是京军,是勇卫营,去年皇帝亲自组建的。”安邦彦也是长叹一声,“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搞什么造反?”
“搞到现在,里外不是人,骑虎难下!”
沉思半晌,安效良猛地起身,却是阴险地笑了。
“怕什么,我们只是想过,却又没有做,至于其它那些土司,他们愿意反,就让他们反。”
安邦彦点点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道:“正好也看看这勇卫营,到底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安效良一愣,不断点头。
“如果勇卫营厉害,咱就不反。”
“要真的是草包一个,咱们水西安氏,也不是白在贵州待了二百多年!”
安邦彦没有吭声,少倾,却是突然起身,道:“拿上宋万化的脑袋,我们去面圣,请罪!”
安效良大笑。
“好,我们有罪!”
第一百一十六章:知己知彼
大军进入四川以后,天气愈发燥热起来,这天,正是骄阳似火。
阴雨绵绵、与烈日的曝晒交织交融,太阳的烘烤,始终没能阻止万物生长。
雨后清新的空气,也让朱由校的心情不错。
营外,有一处供给饮马的溪流,朱由校与戚金聊着强攻望江关的准备事宜,不知不觉来到岸边。
这条小河水流清澈,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恰恰是这无名小河,滋养着几万人的亲征军。
朱由校负手而行,边走边道:
“这是大军进入四川后的第一战,也是勇卫营的第一战,务要一战而定,彰显武力。”
“陛下放心,臣已派人渗入关内,大军进攻时,他们就会在关内放火,以助攻势。”
“好。”朱由校淡淡的说了一句,走在河岸边,望着溪流,道:
“昨日,蜀王给朕来信,说张彤一路叛军连陷三州十二县,围了成都,川东危急。”
戚金自觉的走慢一步,时不时偷偷抬眼去看负手而行的皇帝,觉得这话里有话,便没有接。
果然,朱由校叹了口气,继续道:“十余万军民遭受此难,这是朝廷平叛不力。”
“蜀王建议以候良柱为四川总兵,朱燮元代徐可求巡抚四川,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候良柱,现在是朝廷正选的四川副总兵,四川总兵杜文焕战死后,论威望,他的确是当仁不让。
至于现任四川左布政使的朱燮元,戚金不是十分了解。
他想了想,道:
“臣与候良柱有过一面之缘,陈策、童仲揆等人编勇卫营,陛下另有重用。四川诸将,他为总兵官,最服人心。”
“至于文臣巡抚之事,臣实不好多说…”
朱由校闻言,扭头看了他一眼,即又转回头去,静默半晌,道:
“传谕,升授四川左布政使朱燮元佥都御史,总督成都、松潘、潼川、嘉定及六番招讨司等处。”
“加四川副总兵候良柱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升任四川总兵官。至于四川巡抚徐可求,待朕到了重庆,再与他算账!”
提及徐可求,朱由校话音变得寒冷,虽有骄阳似火,戚金仍觉得不寒而栗,忙抱拳道:
“陛下圣明。”
这时,黄得功赶来,远远说道:“陛下,安邦彦和安效良来了,说是有东西进献。”
朱由校头也没回,点头道:“叫他们在大营等朕。”
不久后,大营中的盒子逐渐被人打开,一颗血淋淋、引人惊惧的恐怖头颅出现在眼前。
侍卫在朱由校身侧的戚金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佩刀上,紧紧盯着眼前的安邦彦、安效良二人。
像他这样的沙场宿将都知道,首级验封是有讲究的,这盒子里的宋万化首级,鲜血淋漓,很难说不是故意为之。
戚金已显露杀意,安邦彦、安效良其心、可诛!
前世今生,朱由校都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见这般血腥的场面,眼眸一紧,衣袖中的手指亦是攥在了一起。
不过,朱由校仍旧端坐在椅子上,秉持着为君为父的威严、镇定,出口亦是一句淡淡的称赞:
“两位剿贼有功,这水东三百里土地,待朝廷平奢崇明后,就划与你们水西、乌撒吧。”
安邦彦、安效良注视着皇帝见到这颗脑袋时的一举一动,就是想看看第一反应。
不过很可惜,朱由校表现的极其淡定,就好像比这更恐怖的都见过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神情有些凝重,闻言后,即又变得喜不自胜,异口同声道:
“臣等谢陛下,愿为陛下效死!”
“大军停此数日,望江关就在眼前,朝廷还需两位爱卿尽忠,这头一战…”
说着,朱由校停了下来,意思不言而喻。
安邦彦自然明白,急于表露忠心,忙道:“臣愿率水西军,为朝廷打头阵!”
“既然如此,爱卿就速去点兵攻关吧。”
言罢,朱由校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亲手将盒子盖上。
待两人退下,朱由校一掌将盒子打落在地,神色阴郁。
戚金诺诺站在一侧,松开了按在佩刀上的手,担忧地嗫嚅道:“陛…陛下,要不要臣去——”
朱由校冷笑道:“不必,朕现在还用得着他们。”
听到这话,戚金转瞬就明白皇帝真正的意思,并非是招揽安邦彦这么简单。
旋即,他神情也是一松,招呼来陈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低声说着什么。
......
望江关下,奢军望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军,只觉得头皮发麻。
远处,大明旗帜飘扬,一人穿着盔甲,率领数千骑兵隆隆而来,蹄声就停在关头叛军的箭矢射程之外。
朱由校拔出帝王剑,金戈铁马,反射出悠悠寒光,手腕猛然翻转,指向正前方,发出一道地府之音。
“众将士,随朕杀敌!”
安邦彦即当先而出,与安效良一左一右,分率水西、乌撒土司军,乱哄哄一片,向望江关冲去。
片刻,城头箭如雨下,进攻的土司兵们响起无数惨叫,战斗已经爆发。
水西、乌撒的土司兵们架着云梯,急速进抵关下,城头叛军亦早有准备,不断扔下大石、檑木。
猝不及防的水西、乌撒土司被砸了个正着,仓促架设云梯,可是狭窄的云梯上无处躲闪,很快就都如雨点一般倒落下去。
两名刚刚登上城头的土司兵,被叛军用简易制作的长矛刺中躯干。
他们不似后头观战的那些明军,身上并无甚么护甲,长矛就这样轻松地刺了进去。
随即,叛军将矛头迅速抽走,且见血雾从创口喷薄而出,两人惨叫一声,先后倒落在地,吐出鲜血,眼见是活不成了。
叛军的凶猛令土司兵一片慌乱,纷纷往后退缩,但后面挤满了正进攻的人,两方拥挤在一起,转瞬便是一片混乱。
朱由校寻了个方便观战的土坡,与戚金策马前后而立,手中牵着马缰,身后则是严阵以待的数万大军。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人数占优的水西、乌撒土司就被城头叛军击退数次。
安邦彦、安效良数度组织进攻,都是损伤惨重,无功而返。
朱由校冷眼望着的同时,在另一侧,陈策也在仔细研究两边土司军的战法,装备情况。
不久前听戚金说了那话,他就已经在暗中准备。
见安效良又重整队伍,乱哄哄的冲了上去,陈策嗤笑一声,看来还是将这些土蛮想的太棘手了。
就这一战看来,无论水西、乌撒土司,还是固守城关的奢军,队伍中都很少配备什么甲胄。
至于兵器,他们用最多的也就是简单制作的长矛、长枪而已,这与自己部下发配的制式长枪,又不是一个级别的。
就连官军普遍配备的战刀,土司兵中都鲜少能有,不过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从之前几路援军的败仗来看,土司军人数众多,几乎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大意轻敌,这种错误自己可不能犯。
第一百一十七章:饷复不继
“杀!”
安效良与安邦彦两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扔下一千二百多具尸体,填满了望江关下本就不深的护城河,方才冲上城头。
一名左手持刀,右手拿盾的土司酋长,跳上城头,见他上来,城头的叛军首领急忙将手中长矛突刺出去,
那土司酋长反应倒也不慢,飞快的将手中盾牌举起,只听长矛凶猛的撞上盾牌,两人身体皆是一颤。
安邦彦的水西兵,配备盾牌皆为土制,两层牛皮包裹在外,因当地土司使用简易长矛居多,这样的盾牌,制作简单,又可以起到不错的防护作用。
这名土酋手中木盾猛烈抖动,上半部分狠狠的回撞在他肩上,那叛军首领也是力气过人之辈,生生用一个矛头击穿木盾,在背面露出雪亮的锋尖。
上城之后,这名土司酋长立即变成众多叛军攻击的目标,他将手中盾牌扔掉,大吼一声,便扑在叛军首领身上。
惊慌之中,叛军首领即丢弃长矛,转身逃命。
叛军数量不多,但抵抗异常激烈,即便首领已逃,余的叛军也在且战且退,与攻城的土司兵互相喝骂。
不多时,战斗接近尾声,城中响起土司兵的欢呼声,关门也被安邦彦从内打开,只见他站在门前,道:
“恭迎陛下进关!”
闻言,朱由校冷哼一声,大手一挥。
却是从身后数万明军之中,整齐的分出几个方阵,排成几个队列,缓缓进入关内。
待明军占领望江关全城,立了营地,发了告示,朱由校才是与辎重营一齐策马入关。
经过短暂且激烈的战斗,望江关的城头,飘扬起了大明的旗帜。
......
前日,奢崇明得了线报,说大明皇帝御驾亲征,率领明军杀入四川。
那安邦彦得知明军势大,便去自请面圣,弃四川奢家、贵州安氏双方结盟而不顾,转头降了朝廷。
他望着眼下前来报信、瑟瑟发抖的小兵,一脚将他踹翻,道:“滚!你个废物!!”
小兵如蒙大赦般的跑了,想着自己竟没有被愤怒的大王直接一刀杀了,也是庆幸。
众人面面相觑,自家大王,这是被安邦彦背叛后恼羞成怒,在发飙呢。
其实早在一年多以前,奢崇明就与安邦彦相约,同时起事,只不过自己这边先闹起来,贵州一直没有动静。
起初,安邦彦确实是在等,他想看看大明的反应。
鲁钦总督西南各省,发兵的速度已经让他吃惊,再加上奢崇明迟迟不能攻破成都,在四川建立起巨大优势,安邦彦已经在犹豫。
如果这个时候,奢崇明攻破了成都,安邦彦会立即起兵,在贵州响应。
可是奢军攻破成都的消息还没传来,倒是大明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先到了。
安邦彦当时就吃了一惊,心中觉得这反叛根本不可能赢。
皇帝都亲征了,亲征军与西南官军兵力总合估计要超过二十万,更别提还有其余各省官军陆陆续续入川。
安氏立足贵州二百余年,一步走错,可就满盘皆输了。
“望江关距重庆,还有几日路程,官军现在是什么动向?”奢崇明静默半晌,忽然问道。
一土酋说道:“大王,前日的消息,官军攻破了望江关后,与安邦彦分兵两路。”
“安邦彦在大红江沿路进军,小皇帝率亲征军进入南川,看起来,是要将我们困死在重庆!”
“要是官军拿下南川,我们还没有攻克重庆,到时就是死局!”
“南川被打掉了,就算拿下重庆,也是死城一座,毫无用处。”奢崇明死死盯着他,即又问道:
“消息可准确?”
“准确!”
闻言,奢崇明陷入沉思。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恨安邦彦了,他揪心不已,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破局。
由于被安邦彦卖了,导致他现在虽然在四川连战连捷,成都方向更是只有秦良玉的石柱能保持自守。
但重庆周围,却有两支官军合围而来。
这两支官军都不容小觑,一个是人称西南大将之冠的鲁钦所统率的各省援军,另一个就是皇帝亲军。
还有重庆城内顽抗的守军,现在他是腹背受敌。
“到底是强攻重庆…还是与小皇帝决战呢。”想着,奢崇明坐了下来,他眉头紧锁,似乎极度纠结。
这时,樊龙站了起来,说道:
“重庆城中有一万余守军,自保尚可,出击不足,鲁钦又被几家土司拖在顺庆,我们大可趁此时机,集中兵力,与那小皇帝决战!”
见是自己女婿说话,奢崇明气息微微缓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樊龙走向地图,道:“这决战地点,设在南川最好!”
“南川地势崎岖,多有山丘,我军人数占优,又有在南川有冷水关等不少据点,熟悉当地!”
闻言,奢崇明眉心一紧,看了他一眼。
“有把握么?”
樊龙冷笑道:“十足的把握!”
“我率兵截击安邦彦,大王领主力在南川与小皇帝决战,击败了小皇帝,再转头迎击鲁钦。”
奢崇明沉吟半晌,心中也知道,现在除了尽早与小皇帝亲征军决战,也没别的办法了。
一旦鲁钦在顺庆打开局面,两支官军会合,那就绝无战胜他们的可能。
旋即,他猛然起身,道:“就这样办!”
“樊龙,安邦彦、安效良带了两万水西兵,我给你四万,用最快的速度,吃掉大红江的安邦彦,然后转头,迂回到小皇帝背后!”
樊龙呵呵一笑,高声应承下来。
......
这天晚上,重庆城头的明军忽然见到,几里之外连绵不绝的奢军营地,火光在逐渐消失。
伴着微微吹拂的暖风,奢崇明带着他的十几万大军自重庆撤兵,意图与朱由校决战于南川一带。
消息传开,重庆城中出现了不少流言。
徐可求和黄守魁自然也听说皇帝亲征进入四川,在望江关击败叛军的消息。
很快,巡抚与总兵之间,就出现了类似于辽东曾发生过的事情——即两人意见不合。
重庆总兵黄守魁主张固守待援,在他看来,不去添乱,只要守住重庆,就是最好的结果。
以重庆城现在的兵力来看,守城尚嫌不足,万一擅自出城,被叛军埋伏而遭受损失,重庆也就守不住了。
到那时,就成了天大的罪过,战局也要因此而变动。
至于巡抚徐可求,听说叛军退走,兴奋异常,大力要求城内明军出击,策应皇帝援军。
就在两人为战守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城内却出了另一个乱子——官军闹饷。
官军闹饷常有,几乎每年都要发生那么几回,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闹饷,却是致命的。
徐可求要求官军出击,很多底层的军官对他不满,便开始讨要积欠的饷银。
叛军退走,很多文官都吟诗作赋,当成大胜宣扬,不断催促各部官军出城追击。
官军都不愿出城,但又无法与文官作对,只好讨饷,以此为借口,留在城内。
这个戏剧般的闹饷,起初还只是基层军官,一天过去,参将、游击将军一级,也开始有人向巡抚徐可求讨饷。
从去年起,重庆城的明军便饷复不继了。
可奇怪的是,各省都有不同程度的积欠饷银,四川却比其它地区更为普遍。
实际上,据锦衣卫探查,徐可求巡抚四川期间,仅去年一年,规模较大,需要总兵去亲自镇压的四川明军哗变,就有十八次。
哗变的名目都是讨饷,但锦衣卫了解到,其真正原因,却是五花八门,各种矛盾集中在一起,十分复杂。
总结起来,就是一些将官对徐可求等文官不知兵事,却对战斗指指点点的不满。
这个不满一达到临界值,军将们就会以欠饷为借口,鼓噪兵士哗变,对文官施压。
真正因欠饷引起哗变、闹饷的,屈指可数。
第一百一十八章:一战定西南(上)
黔江支流,有当地人称大红江的河口,河床极深,暗石密布,车马难行。
江河岸边,不似一般溪流那般水草丰茂,却是砂石遍布,踩在上面,人、马都硌得生疼。
前几日,安邦彦接了朱由校的命令,自大红江岸边行军,直抵重庆。
倒不是想让安邦彦进入重庆,只是朱由校知道,安邦彦此去,奢崇明必会分出一支兵马阻截。
这两个人,从前是盟友,现在则变成了死敌,对朱由校来说,能让他们自相残杀,自然再好不过。
“朝廷就这么放心把重庆交给咱们?”
骑在骆驼上,安效良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颠簸。
安邦彦也没想明白,只听他冷哼一声,道:“让咱们进重庆还不好?”
“我们进了重庆,大可掠夺一波,满载而归。”
“待回到贵州,手下握着十余万大军,朝廷又能拿你我二人怎么样,到时候看能不能封个水西王。”
“哈哈,你是水西王,那我就要个乌撒王当当!”安效良没把这话当回事儿,只是哈哈大笑起来。
话音刚落,忽然喊杀兴起。
无数埋伏已久的叛军自四面八方冲出,转瞬间便与水西、乌撒的土司军厮杀在一起,喊杀四起。
安邦彦没有特别吃惊,他定晴一瞧,发现为首的这个土酋,自己有些熟悉。
望了一会,他恍然大悟,喊道:
“这不是大梁王的乘龙快婿吗,现在竟有胆子与我安邦彦作对,长本事了?”
樊龙冷笑,抱拳道:“见过四裔大长老!”
安邦彦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一丝嘲讽,有些恼怒,但仍保持着理智,反唇相讥道:
“你不是汉人吗,怎么也和奢崇明做起造反的勾当来了?”
“樊龙,你们汉人的皇上就在四川,不出意外,眼下应该在追着奢崇明打了。不打算好好想想朝廷平叛后,你的处境吗?”
“这话,我看应该原封不动的送还给你!”樊龙眼睛一动,瞬而又道:
“你还真以为朝廷能留着你,唇亡齿寒啊!”
“你水西,与我奢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朝廷是不会让任何一家土司独大的,你现在与我一齐去南川,还来得及!”
安邦彦先是一愣,确实有些心动。
不过很快,他便是大笑几声,道:“好哇,你小子可真是长本事了,我在劝你,你倒反劝起我来了!”
两人说话间,叛军与土司军也打的不可开交。
安效良骑着骆驼赶回来,匆忙道:“樊龙是早有准备,我们不少人还在后面,两侧都是辅兵,还是先退回望江关吧!”
“退、你叫我退?”安邦彦冷笑不止,被皇帝怎么说,倒也就罢了,谁让人家是九五至尊。
可眼前这个,他算个什么东西!
从前不过是个给自己提鞋都不配的汉人,自己会被他打退,简直是笑话!
“与我冲!”
“能擒了樊龙的,我封他做长老!”安邦彦抽出弯刀,双腿一夹,驾马冲了上去。
随即,近七万土司兵在大红江狭长的沿岸,展开了惨烈的厮杀。
......
南川,山路蜿蜒,崎岖陡峭,小坡随处可见,又有小溪潺潺而过,水草丰茂。
八月十九日,叛军浩浩荡荡来到南川,奢崇明在各个据点都增派了人手,哨骑四出,一副急求决战的样子。
也就是在这天,陈策来找到朱由校,汇报今日的发现。
“禀陛下,十里之外,发现了叛军的哨骑。”
朱由校仍然是出京时的装束,只不过向来白皙、稚嫩的脸上,增添了一丝黧黑。
“叛军哨骑…”
朱由校展开随身携带的地图,铺开到地上,陈策等将官即围拢过来,聆听指使。
陈策看了一会,指着一个地方,道:“是刘元斌发现的,还有交手。”
“损失如何?”朱由校微微抬眸。
陈策冷笑一声。
“我军损失一人,敌骑七人全部毙命,没有留下活口,不过现在,奢崇明应该也接到线报,正在商议了吧。”
“好,给刘元斌记上一功,首战就要打出朝廷的兵威!”朱由校点头,复又将冰冷的目光望向地图。
良久,指着一个地方道:
“冷水关有多少贼兵守卫?”
戚金知道这事,遂道:“回陛下,八千多人,要不要拔掉?”
“要拔掉,要引他们出来,我军人数没有优势,强攻无益,只能智取。”朱由校沉吟道:
“叫通州三卫的人来见朕。”
不多时,三名参将被大汉将军从军中引至此处,皆是甲胄环身,眼露精光,齐声道:
“末将参见皇上!”
“免礼。”
朱由校摆手,头也未抬,道:“你们记住,佯攻冷水关,然后装作内讧,诈败退走,引贼兵出关追击。”
“若他们不出关呢?”一人问。
朱由校没有说话,陈策却灵机一动,道:“若他们不出关,那就在关外筑墙,深挖沟壑,困死他们。”
朱由校点头默许,道:“你将南川地势告诉大家,让他们心里都有个准备。”
戚金点头,简单交代了南川地形,又强调道:
“奢崇明号称十几万大军,估计不过超过五万人,我军勇卫营一万多人,皆是精锐,配备有四千杆自生鸟铳,数十门火炮,还有通州三卫兵马两万余人。”
“人数虽稍逊于叛军,但叛军大多没什么军械,我军粮饷充足,陛下亲征,部卒士气不同以往,定可一战消灭叛军主力。”
“倘若能诱冷水关叛军出击,先拿下此关,这一仗就胜了一半!”
说来说去,这八千余人驻守的冷水关,便是此战的关键所在,奢崇明要做的就是凭借地利,与关内叛军配合。
而明军要做的,就是在叛军主力赶来之前,先攻入冷水关,再依托关城地势,转头与叛军决战。
说着,戚金后退数步,恳切道:
“诸位将帅,此次亲征,大家都是追随陛下作战,此一战,对西南局势,关系重大。”
“陛下立马高岗,指挥全局,务望诸位身先士卒,有进无退,建立奇功!”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
“我等必不负陛下厚望,一战定西南!”
通州三卫将领皆知自身职责重大,纷纷离开,前往各部调动兵马,一时间,明军阵中,人喊马嘶,旌旗四动。
......
冷水关外,地平线上,烟尘腾起,马蹄滚滚,却是明军骑兵隆隆而来。
为首一员将领唤做孙宏基,乃通州卫参将,孙承宗之侄,见他身着齐腰甲胄,眼中露着寒光。
“架炮!”
明军于后阵架设火炮,炮口对准关口,经过简单的调试,震天动地的炮声随即响起。
“轰隆隆——”
这次明军使用的是实心铅弹,专打关门,时不时也要有迷路的炮弹砸在城墙上,带出大片砖石,击伤几名叛军。
见状,孙宏基嘴角噙起一抹弧度。
第一百一十九章:一战定西南(中)
八月二十五日,立秋刚过去十几天。
南川山路,一匹战马涉水而行,朱由校骑在马上,手握马缰,腰间挎着帝王剑,意气风发。
身后,旌旗招展。
明军兵士们列成长队走在路上,沉默寡言,没人有闲心去想如何庆祝即将到来的七夕佳节。
所有人的心中,都在想着如何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证明自己,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经常跟在朱由校身边的戚金、陈策等人都已去指挥各自的部队,紧随身后的黄得功及几名勇卫营游击,也都是一言不发。
朱由校扭头看了一眼京师的方向,心中感叹。
七夕节就要到了,想必此刻的紫禁城,已是灯火璀璨、鳌山高耸,歌舞升平若九重仙阙了吧。
想到紫禁城,朱由校就不得不想到那个已有数个月身孕的人儿,但是很快,他摇摇头,将注意力集中在这次决战上。
朱由校眼眸就此变得凌厉,紧握着佩剑。
此战过后,跳梁者奢崇明的头颅,将要被自己带到京师,封验成观,警示宵小!
自己回京后,也要令史官生动记载这一战的功勋与丰碑,并在此地竖立得胜纪念碑,让后世知晓这份文治武功。
所有同道者、反对者,都将在这次亲征西南之后,与自己一道名垂千古,成为陪衬红花的绿叶。
昨晚战前那一夜,头次指挥大规模作战的朱由校,尚且睡得安稳,与之相反,许多明军将领却是激动、紧张的失眠了。
......
冷水关下,明军身着甲胄,配备着精良的武器,潮水般向城头冲杀过去。
有些明军左手持盾,右手抬着云梯,也有些明军嘴里咬着钢刀,躲在坚固的盾车后,不断向城关逼近。
此时,两名负责诱敌的通州卫将军聚在一处土坡之上观战,都是紧紧蹙着眉头。
一名游击将军沉吟半晌,道:“克举,该退下来了吧?”
克举,这是帝师孙承宗亲自为孙宏基取的字,寓意克其职,举其责。
自幼性格刚强的孙宏基,万历年武进士出身,很快凭借战功累升至通州卫参将,并没有辜负孙承宗的这份期待。
听这嗓音,孙宏基便知,这是李世基在与自己说话,他头也未动,只是道:
“还不行,要想引他们出城,得放点血。”
这次能跟随朱由校亲征的,全都是京畿各卫精挑细选,素有战功的将领。
通州三卫三名将领,孙承宗之侄孙宏基,陕西人李世基,还有榆林将门出身的赵光荣,皆是勇猛敢战之辈。
李世基闻言,内心有了疑影,叹道:
“带出来的都是好兵,就这样死在西南,我舍不得。”
孙宏基冷笑道:“我就舍得?”
“为了西南平叛大业,死人是值得的,就算是要我诱敌,我也会毫不犹豫的上去!”
李世基紧了紧马缰,没有回话,他也知道,别无它法。
......
关城之上,两名土酋正在交谈着什么。
实际上,官军整齐划一的军容,还有震天动地的铳、炮,已经令他们胆寒。
还有正在攻城的那些官兵,身上的装备都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刀枪锋利,甲胄坚固,鸟铳更是一枪一个血洞。
如果正常野战,八千人也难打赢三千个官兵。
正在谈话,官兵的梯子已经搭到垛口上,可他们并没有急着攀爬,反而在城下推诿不已,像是胆怯。
见状,不明所以的土酋蹙紧眉头:
“这冷水关的西城是后来修筑的,城墙薄弱,根基也不好,经不起官兵的大炮轰动。”
另一个土酋也是心有余悸。
“是啊,若他们刚开始轰击的是西城,只怕现在已然城破了,可也不能这样拖下去,城关迟早要被轰塌。”
“要想办法反击,挫挫他们的锐气!”
话音刚落,城下却是猛然响起铳声。
两名土酋皆是一惊,下意识趴在垛口下面,不过等了半天,自己身上没事,却是城下官兵倒了十几个人。
“难不成…”
两人对望一眼,悄悄露头。
原是城下官兵为了哪部先攀爬云梯,临时起了内讧,互相打了起来。
城头土司兵有能听懂汉语的,他们听得清楚,官兵就是都不想做第一个攻城的,这才闹了起来。
见状,叛军迅速开始反击,弓箭、檑木滚石都倾斜下来,官兵来不及反应,又是被砸死十几个人,顿时一哄而散。
“这仗,打的也太容易了吧…”
两人仍不肯相信,可方才看起来还极其精锐的官兵,现在确实潮水般退了下去。
不仅是退,就连鸟铳、旗号、衣甲都扔了一地,乱哄哄一片,仿佛就是个不堪一击的绣花枕头。
“下去看看!”
土酋们也不是傻子,这么异常的情况,很难说是不是官兵的计策,想引自己出城。
不过很快,被篮筐吊下去的叛军回来后,神色兴奋不已,道下边的官兵真真切切是退了,遍地的上好装备。
两名土酋都是又惊又喜,心中都有些意动,官兵总不能拼着死伤这么些人,也要演这出戏吧!
他们有炮,一直轰就可以了。
这时,城外的通州三卫明军,像是又因谁去打头阵而大打出手,乱象纷呈,旗号都倒了遍地。
城头叛军分明见到,远远后方的官军辎重兵,已经开始逃跑了。
两人商议几句,都决定出城一战。
远处,烟尘滚滚,喊声震天。孙宏基与李世基正带着部下,装模作样地打斗。
可实际上,除了折损城下那三十几个敢死队以外,其余官兵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们怎么还不来?”
李世基攥着兵器的手渗出细汗,见城头毫无动静,又道:“是不是被他们识破了?”
“别慌,在等等!”
孙宏基说完,狠狠踹了李世基一脚。
后者毫无防备,被直接踹出几步,抬起头望着他,惊愕道:
“克举!你小子,来真的?”
孙宏基大笑。
“早想和你比试比试了。”
“那你可当心了!”
李世基并没有生气,即用刀背向孙宏基劈砍过去,但却被他灵活地闪开。
两人正在打斗,突然,冷水关几段城墙,同时战鼓如雷,叛军的步骑兵,疯狂地冲了出来。
他们呐喊着冲出关城,一部分直接停留在三十几个官兵尸体旁,对那些盔甲、辎重你争我夺。
还有一部分,直接向官兵正打斗的方向杀来。
见状,孙宏基、李世基对视一眼,与另一个方向的赵光荣打好眼色,三人同时翻身上马,高喊:
“杀!杀!”
旋即,正在混乱厮打的官兵们,纷纷调转枪口,部伍整齐地迎战而来。
正冲到一半的两名土酋顿足,惊觉不妙。
“不好,中埋伏了!”
“快撤回关内,快撤回关内!!”
他们疯狂大喊,话音未落,孙宏基策马冲至一人眼前,一刀劈在他的脑门上。
顿时,血花四溅,倒地的土酋抽搐几下,便没了动静。
官兵势若奔雷,与惶然无措地叛军厮杀在一起,不出半个时辰,叛军便是节节败退,扔下了一地的尸体,继而崩溃四散。
逃窜的叛军,人马嘶声哭嚎道:
“中埋伏了!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