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谋伐之战从货币开始
“……至上月为止,经银行官方兑换出去的旧钱累计三百七十二万贯,保守估计,民间私商最少输出五百万贯以上,总数基本上已超过伪宋这三年来所铸钱币数量,初步达到了扰乱中原货币体系的第一阶段战略目标。”
汇报者邹衍,他自己掌户部度支,妻子掌银行,是以朝野人称“小财神”,但他做事极有分寸,很清楚自己的手该放在哪里,而他的妻子苏湘,在打小养成的财务理念影响下,不仅银行业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家里的日常开销就连买一根葱都有据可查。
有这样一位算盘子刻在脑门的妻子掌家,邹衍幸福而痛苦,最后索性身上不带一文钱,省的报帐麻烦。
但会议作报告,却是他的最爱。
沈伦年过半百,不爱出风头,韩徽因身体原因,也不喜欢抛头露面,每议事,都习惯性的把报告任务交给他。
“国内旧钱控制情况如何?”
“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控制,我国境内使用旧钱的情况基本已绝迹。只如今东南既复,石门关以南,该实行何种钱币政策,还请陛下明示。”
秦越点点头,示意邹衍坐下,“云南情况特殊,急不得,只能次递用新钱补替,但有两点要注意,一是原大理钱币不得过石门关,二是要严防蜀中商人去捣乱,有犯者,必须严刑峻法以惩,户部出台个方案,报政事堂审批执行。”
“诺。”
“另外,我中元通宝与宋元通宝的汇率,可以适当调整了,知会南唐,一体施行,不过专做进出口的商户那边要做好解释与宣传工作,实在不行的话,针对优质项目可以出台出口退税政策。”
“诺。”
户部的人天天与钱打交道,自然知道调整汇率意味着什么,韩徽与邹衍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独甲寅听了十二分的迷糊,啥意思?
秦越见甲寅在挠头,不由笑道:“想知道为什么,回家问弟妹去。”
韩徽笑着解释:“这就是陛下所说的温水煮青蛙之计,悄无声息的展开货币战争,眼下到了跃马冲锋时,总之就是伪宋要吃大亏了。”
甲寅不耐烦这拐弯说话,却又不愿意让人笑话,只好闭嘴不言。
沈伦道:“要是张美还在三司使,搞不好见招拆招,我们一时难以奏功,真想不通,宋九重会让王仁赡来判三司。”
韩徽嘲讽道:“那是他要用这条见人就咬的疯狗来整肃吏治,却忘了三司使的本职。”
甲寅却对张美的去向关心起来:“那张美去哪了?”
“官越当越小了,现为沧州留后。”
秦越用手指点点桌子:“别跑题,今天让你来旁听,是要你心里有个数,中原经济问题一旦暴发,宋九重必以战争来解决,所以,我们最多还有半年时间准备,你,该回军营了。”
“早说,我明天便把铺盖卷到军营去。”
一听有仗打了,甲寅顿时眉开眼笑。
陈仓去阶州军屯,把益州老营的一大摊子事交给他,这家伙起劲了不到三个月,等施廷敬一回来,便一股脑儿的全丢给他,自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秦越命令无用,苏子瑜规劝当耳边风,逼急了就来一句,要么我去云南找仗算了。
惫懒如斯,谁也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
接下来秦越与户部三巨头又开始讨论相关细节问题,甲寅就坐不住了,开始尿遁。
出了门,却在院子里闲逛,正想着是不是干脆溜回家去陪女儿玩,外面忽有急步声响起,甲寅忙窜出角门,却见内侍陆昆小跑着过来,见了甲寅喜道:“甲将军,曹将军回来了。”
甲寅愣了愣,然后呜呼一声叫:“可是曹开贞回来了?”
“是,正在花厅等着觐见呢。”
“陛下正在议事,你跟他说我去和曹开贞说话了。”
甲寅才丢下一句话,人已窜了出去。
三年没见那家伙了,怪想念的。
当年,曹沐与花枪各自领了任务于云南潜伏行事,花枪在帮着杨氏冲进羊苴咩城后就趁乱撤退,早早的回来了,结果也开始不务正业,跟着顾心颜跑去蜀州,当他的大姐夫去了。
却是顾心颜挂念着盟中姐妹,要帮着立个能长久的家业,秦越说你为国立下大功,无以为谢,去蜀州开个坊市吧,营建费用,朝廷支付,经营之道,自问苏七,结果,连带着顾明楼也兴冲冲的跑去为娘家贡献力量了。
曹沐重义。
觉着自个坑了那位宏修大师段思英,结果皇位没夺成,和尚也没得当了,最后还中了箭伤,又久拖不死,受尽折磨,半年后才咽气。曹沐愧对于他,竟然剃了光头,为其守墓一年。
甲寅兔子般的窜进厅堂,很无礼的先揪揪曹沐的头发,这才舒了一口气道:“还好,知道留着头发回来,虽然短了点,可样子却更俊了,哎,抱了几个云南女郎回?”
曹沐翻翻白眼,没好气的道:“你以为谁都像你。”
“噫,三年没见,人却没变,这就好,来人,拿酒来,大碗。”
甲寅挨着他边上坐下,催道:“快跟我说说,你们写的讯报简的不能再简,花枪又是不会说话的,你们倒底是怎么成事的?”
曹沐见了甲寅,其实心里也颇为愉悦,当下笑道:“其实某也没出什么力,当年高方辅战败,段思聪在孟昶等人的挑拨下,与高氏反目,高方故技重施,联络滇东三十六部进行施压,某与兄弟几个劫杀了两位部族首领。
然后高方认定是皇室所为,双方于城外摆开阵势,大打了一场,各自都损了不少兵将,之后就被剑川杨义宁捡了大便宜,就这样。”
甲寅不信,“可花枪说他进城时,大理皇帝段思聪早死透了。”
曹沐脸色就有些黯了下来,“皇宫有秘道,只有皇帝知道。”
甲寅见其样子,便不再追问,正好内侍抱着酒坛进来了,甲寅搓着手大笑:“回来就好,咱先一气喝上十八碗,再来比拳。”
曹沐便与他喝酒,半坛酒下肚,秦越进来了,也是由衷的高兴,哪知相陪着喝了一碗酒,曹沐便仗着酒意,向秦越提出告辞。
秦越良久无言,情知是让这位义字当头的人使间,伤着他的心了,倒是甲寅急了,一拍桌子:“走啥,要不是你与花枪立下大功,我军哪能如此顺利进驻大理城,你一剑递出,我们这边最少要少死五六千人好不好,打仗就该顾大义而舍小节。”
曹沐端着酒碗,自嘲一笑:“可能虎子你讲的是对的,但某心里还是有块石头压着,难受,先出去走走,陛下,对不住……”
秦越摇头苦笑,想了想道:“也好,你先出去散散心也好,但我这,永远给你留着位置。”
“谢陛下。”
曹沐端碗以敬,一气喝干,起身,大步流星的出厅。
甲寅还想拉一把,看着他意志坚决的样子,只好把手又缩了回了,看看秦越,两人同时长叹一口气,呆坐着,目送他远去。
159:晋阳来使
又到一年下雪际,飘飘扬扬的大雪中,一队远方来的客人带着三分孤寂,沉默的在栈道上艰难前行。
当先一骑,手执符节,而他的身后,汉字大旗在北风的吹刮下,呜咽乱响。
这是晋阳来的使者,大秦立国三年整,第一次通使。
使者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虽是文士,却有武将之风,顶风策马而行,只是这么大的雪,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雪这么大,会封路否?”
在前领路的向导见问,回头笑道:“贵使请放心,马上就到绵州境了,进了城,歇一晚,明早建议贵使改乘车,可以一路稳稳当当的睡到益州。”
“哦。”
听说雪不碍事,使者放下心来,拉了拉领间毛领,将使节换到左手,右手则凑到嘴边,用力的呵了几口热气。
正行间,前方远处蹄声如雷,一会儿功夫,一队玄色骑兵如风般的驰到,于一箭之距停下,一骑越众而出,于马上抱拳行礼:“大秦虎卫第七营第三旅旅正潘青羊,奉命迎接贵使。”
“大汉使者李弼见过潘将军,有劳了。”
“大使请。”
潘青羊一声呼啸,身后骑兵立分两队,一队前导,一队侧立道左,以为殿后,那前导马队待队伍成后,各自俯下身去,在马脖子上悬挂缨铃,顿时,丁当响铃一路,于这沉闷的风雪中透出清新的喜悦。
李弼的心情也跟着轻快了起来,跨州相迎,这西秦给出的面子够大了,看来,使命能成。
他职官内苑使,乃汉皇刘钧亲信之一,这次身负的使命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一是建交,二是金银兑换。
建交易,兑换难。
北汉穷,穷到宰相的俸禄只有一百贯,节度使只有三十贯,比中原的县令还不如。而民力更是不堪,大批百姓逃亡,屡禁难绝,不得不组建捉生军,至宋境俘民以耕。
好在志气也能感动上苍,天降祥瑞,于柏谷探挖出储量颇丰的银矿来,凿山取矿,烹银以输,勉强能维持国用,向辽奉贡的岁银大都从此出。
可无铜,百姓依然无钱可用。
憋熬多年,也终于到了快熬不下去的地步了,这才迫不得已,千里出使,欲问西秦兑钱。
风雪大,不好交谈,李弼只好一路想着心思,沉默前进,傍晚时分,使团进了绵州城,一进城门,地面结实平整到令他不敢置信,黑黝黝的以为坚冰。
“大使只管策马,这是水泥路,最为平整不过。”
“水泥路?”
“正是水泥路,我大秦皇帝陛下夜梦神人而授之秘技,能化石成灰,混沙添水则凝,干后坚比硬石,如今,从绵州到益州,这一路上,皆是如此平整,乘坐马车,再不用怕颠簸,任马车如何急驰,我自悠悠然的安坐如处云端。”
李弼大为惊奇,可惜又是风雪又是日暮,看不分明,只好按耐下性子,淡然的入驻馆驿。次日起床,推窗一看,大雪已止,天色放晴,正好行路,驿馆很细心的为其准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说此去益州,若不坐一回马车,可就亏大了。
李弼谢了,见那马车与中原大为不同,骨架皆为铁艺,只车厢板为桐木拼成,看上去十分轻便,拉车的马只有一匹,样子虽然神俊,但个子比起自个的坐骑来,却是矮了不少。
李弼心想,就这马,能跑快否?
然而,一出城,这川马跑起小碎步来,又快又稳,李弼贪看风景,但见道路水润青乌,平整如镜,笔直的通向远方,道路两边才植下的杉木不过半人高,枝叶上堆着积雪,一蓬蓬的煞是好看。
再看远,田野里白茫茫的一片,起伏的青山上,则是青白辉映,有云雾缥渺,和村落里枭枭升起的炊烟融为一体,宛若仙境,时有一两声鸡鸣犬吠声传来,更添宁静。
晋阳要是也能如此安宁祥和就好了。
他轻叹一口气,放下窗帘,想了想又掀开了车帘,“劳驾,这位上差,这路虽然平整,可某看你这马力也就一般,缘何马车行的如此平稳快捷?”
“啊哟,可不敢当上差之称,某只是养家糊口的车夫而已,不过这号衣是统一派发的,一百二十文呢,得到衙门里试过了把式技艺,过关了才有的穿。”
车辕上安坐的车夫扭过头来,七分得意,三分谄笑,答道:“不过上使真好眼力,某这牲口,脚力真的一般,不过是贪它碎步平稳而已,你看它跑的欢,是因为它没承多少力,这路平整如镜不说,这车还装有法宝,能不省力么。”
“法宝?”
车夫把长鞭拢在怀里,空出双手比划道:“滚珠盘,这车轴上装了那滚珠盘后,嘿嘿,小老儿拉着这车,都能跑的跟马一样快。小老儿运气好,有幸选中驾这新车,上使也运气好,这车出来还不到半个月,满天下也就只有十九辆。”
“十九辆?”
“是呢,这滚珠盘才出来,精贵着呢,得用黄油润着,眼下还只能载人,听说以后能承万均之重,啧啧,那就了不得了。我大秦陛下真的是英明神武,都能把三头六臂的哪吒脚下的风火轮化为己用,真的了不起。”
“滚珠盘,风火轮?”
“上差不知封神榜么?啊呀,那你得去茶馆里好生听上几回,对了,大使你是识字的,直接买一本封神榜读了,就知道了。”
“……”
李弼就有些沮丧,谢了车夫,放下车帘,光线顿时暗了下来,晋阳就好比这车厢,关锁在笼子里,资讯不畅到与外界都脱节了,眼前这车夫,红光满面的,油水比起殿值的大汉将军还红润。
唉!
益州城到了,没有意料中的鸿胪寺官员迎接,反而在接官亭处见到了一位眼熟的身影。
“恕轩?”
“弼时!”
李弼看到那人大步流星的迎上来,脑中一阵恍惚,眼前这一位红光满面,意气风发,真是当年晋阳城中愁眉苦脸愤世嫉俗的周学敏么?
“弼时,好久不见。”
“真是恕轩?你,你何时来的益州,不是说你遁入空门了么。”
“与跳出三界外差不多了,来到益州,等若新生,来来来,先饮三杯,暖了肚子,我们再进城把酒细聊,某与陛下说好了,你这一行不过二十来人,就别住馆驿了,都住某家里去。”
“你家?某来益州,可是公差。”
周学敏大笑,把着他的手臂道:“我大秦陛下都欣然颌首,你又何惧逾矩,三年了,第一次见到晋阳故人,总得先让某欢喜了显摆了再说。”
“……”
接风酒喝完,进了城,一行人沿着平坦的水泥路七拐八绕的,终于在一座大宅子前停了下来,李弼一看那门脸,这才长叹一口气,道:“你果然是有资格显摆的,就这宅子,比左相郭府还气派,果真是侍御史?”
“殿中侍御史。”
跨过中门,转过影壁,进了厅堂,略坐歇茶,方端杯,后角门处有环佩丁当声响起,不一会,一个清丽妇人在丫环婆子的陪侍下进来,对着李弼款款下拜,口称弼时公。
李弼诧异莫明:“这是……”
“此乃拙荆颜氏。”
“啊呀,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怎敢当此大礼。”
周学敏笑道:“当得,你我在晋阳,虽然只是朝中同僚,但今日相见,与某而言,却是真正的他乡遇故知,你年长于某,就当新妇拜大伯吧。”
李弼以袖掩面,直言愧不敢当。
对方高楼广厦,衣锦着绣,娇妻丽人,春风得意。而自己,奉命出使,两件换洗官袍还是半旧之物,除公帑外,两手空空,连个见面礼都不得备,如何受得了这一拜。
周学敏其实也是一肚子的感慨,看到李弼窘态,便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衣衫褴褛,穷到日食一餐,凉水就馍,哪会想到有今日,御赐宅第,士卿联姻,高官得做,骏马得骑……
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树挪死,人挪活。
两国这一建交,托寄在杨家的女儿,也就有机会接过来了。
唉!
颜氏行礼毕,便退下了,周学敏与李弼两人相视而笑,又各自摇头叹气,只是其中意味,却是各不相同。
160:益州见闻
贾韬瘫在床上,手脚摊开张成一个大字,一动不动,惬意的享受两位蕃女的细心擦拭,整了大半夜,饶是他铁打的身子,此时也软瘫如虫。
如今,他算是真正品尝出蕃女的滋味了,这些蕃女,打小就习惯弓折着腰,所以,抵在桌上,才是最正确的姿势,而那有别有汉女的火辣,以及紧扎到可以与男子相比的肌肤,个中妙趣,难以言说,有可能,真能治风湿也不一定。
他打的一手好铁,更是花丛中的老手,再加上连立两个大功,赏钱无数,富的很,不两日,便在蕃匠家属中勾引过来两女郎,一个是粉嫩的新人,一个是熟透了的少妇。
对付她们的父亲与丈夫,非常简单,整捧的铜元捧过去就是了,反正,借用几晚而已。
酒翁之意不在酒。
而他这位混蛋,却是享受与使命两不误,欢娱毕,总要拉拉家常慰慰心灵的,这些白狼人多少会一两句汉话,所以,虽然交流有些困难,但不经意间,就被贾韬捕捉到了有用的讯息。
回火,回你嬢的火,原来如此。
他不抢蕃匠的饭碗,却因此在脑子中开了一道光,把滚珠轴承的珠子给制成了。
滚珠轴承,陛下让人做的木模样就放在桌上,也刻印在他的脑海中,别的都好做,唯这整圆的珠子难成。
看着没名堂,只要硬圆就行,但材质讲究可大了,普通钢材都不行。
贾韬用偷师于冷煅甲的技艺来制珠,一反滚针由大到小的研发,从小珠子开始搞起,这才有了北汉使者李弼的乘坐体验。
可惜,目前也只能在轻便载人马车上用用,载货大车上都不行。
李弼不知情况,蹲在马车前研究了半晌,直叹巧夺天工,让周学敏帮着买两套,好回去献给皇室,这事,周学敏就爱莫能助了,笑道:“你可以图影画形,但却不出售,这事,朝会上早有定议。
走吧,我带你先去拜见曾相公,我大秦不讲究繁文缛节,你那杖子,就丢家里吧,老派的做法,真的是过时了。”
“……”
晋阳来使,秦越都懒的出面。
诸国来使,除南唐韩熙载曾受到国宴招待外,就只有占城国的使者最受隆重款待,原因不在于使者除逋麻瑕珈耶本身,而在于那一百石优良的早稻种子。
这占城,全名占婆补罗,在今越南最南部,古称象林邑,国中君臣百姓都非常仰慕汉文化,国中文字,通行汉文,并一直奉尊中原为正统,哪怕五代乱世,朝贡之礼也未断过,但向蜀中通使,却是百年来头一遭。
令国王波美税阳布印茶改变主意的起因,说出来秦越都有点不相信,竟然是历年来为益州锦市准备的宣传册起到了大作用。
说是册,其实是厚厚的一本,有文人写的赞誉诗词,有画师绘的现场盛况,有往昔回顾,有未来展望,这样的册子,占城皇宫收存了四本,最后,国王波美税阳布印茶拍拍御案说:“如此盛况,哪怕大唐开元也无,中原之宋,不及西蜀之秦多也。”
这才派除逋麻瑕珈耶为使,随行的,有十位士子,十位画师,本来是奉国王之命,图影益州风貌,记录秦朝繁华的,结果……
都跑到锦江书院去了。
除逋麻瑕珈耶一面派随从快马回国报讯,一面也跟着进了书院。在皇宫改成的书院读书,是何等荣耀,哪怕镀上一层金,回国后,起码也能官升一阶。
因为他的使命,包括了通商与书籍采购,令他意外的是,西秦提出在南部湾码头左近租块空地,以建蜀货坊市,方便两国商人买卖。
钱,西秦朝廷出,用金灿灿的铜元支付。
想来,国王会同意的,正好趁这等待的机会给自己一个进学的机会,同时也多结交一些官员士卿,为两国进一步友好合作打打基础。
对秦越来说,在占城划块小租界以通商,是小事,开放学习,更是小事,如何把这百石优良的早稻种发挥出效益,才是大事。
秦越命卜安亲自挂帅,并重金礼聘除逋麻瑕珈耶的随从侍者为师,择地培育。
至于那两头幼象,在缠人精的纠缠下,欢斯波罗檀与司马春茵一人一头,养着当坐骑。
两人都已双十年华,阿檀算是基本有了终身托付,与庄生眉来眼去好久好久了,只是派回流求的侍从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多拨荼的位置能不能推掉,所以耽误下来,迟迟未婚。
司马春茵则一头扑在医学上,心无旁骛。
五年了,治疗血吸虫病的方子改了又改,试了又试,已经颇有成效了,但未完全成功,还需进一步再研究攻关。
而医科所如今已经成了益州百姓最为敬仰之所,头两年,医资力量不足,这两年,越来越多的名医大匠从天南海北涌来,各种方子大汇聚,大比拼,加之解剖研究这独一份的开创性实验,各项医学成果都十分喜人。
司马错如今最大的精力都放在编订医案上,忙的不可开交。
司马春茵正青春,接受能力强,人又漂亮乖巧,见到她,不论是胡子一大把的老夫子还是有独门偏方的巫医,大抵都不藏私,能教的都教。
学的欣欣然,活的傲傲然。
婚事?没有入眼的呀。
秦越夫妇,甲寅夫妇,为她操了一段时间的闲心,见她都是淡然无趣的样子,索性都不管了,任由她。
李弼在前往政事堂的路上,恰好就见到了两头庞然大物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缓缓行走,而那庞然大物的背上,分别有座亭子,亭子中又分别坐着两位奇怪异服的女郎。
“……这……这是……”
“哦,这是陛下的两位义妹,虽无公主之名,胜过公主之尊,左边那位头饰羽毛的,乃海外流求人,在这锦江书院求学快五年了,文武双全。右边那位女郎大名司马春茵,更是了不得,小小年纪已有神医之称,去年药市,十大天材地宝评选,她一口评定之,你猜如何,不论买卖商人,名医大师,又或是士卿百姓,竟然没有一个有异议。”
李弼讶然:“那相当了不起,对了,那长鼻子的又是什么怪物?”
周学敏笑道:“那是占城国王所献的大象,别看长的高大,却是吃素的,性子也温顺。”
“这就是大象么。”
从周府出来,他在周学敏的带领下一路缓行,但见沿街两侧店招林立,丝绸绫罗、衣帽饰品,黄金珠宝、日用百货,应有尽有,而街上的行人不论男女,都洋溢着幸福舒适的表情。
不论是问候过早声,小二揽客声,招呼麻将声,又或者茶馆里时而响起的丝竹管弦声,声声安逸,李弼面上不动声色,肚子里早就感慨万千。
此时,又被眼前的景色给镇住了,李弼一时忘了催马,仿若乡下老农般的呆望着那悠然而来的大象,耳听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热闹声,感觉到了异域天国一般。
何时,晋阳城中也能有如此繁华!
“弼时,弼时……”
“啊,哦,风沙吹了眼睛,走,正事要紧。”
161:飞扬跋扈甲将军
一张九尺长,四尺五寸宽的书桌,再次震憾了李弼的眼睛。
益州政事堂,外观规格形制与晋阳仿佛,但值房内的陈设,却是完全不同。
首先是大,中书侍郎的值房,若是站人,最少可以列队百人以上。
在这么大的值房中,陈设却极为简单,一架八开的山水屏风隔断里外,外间是会客区,成凹字型摆了七把椅子,间以茶几,材质普通,款式倒是新颖,椅面不仅矮,还前高后低,人往上一坐,忍不住就要向后靠仰。
脚下踩的物什却极为名贵,乃是八尺见方的繁花毡毯,若是靴面不净的话,都不好意思踩上。
李弼只在这会客区坐了匀了气息,便被请进了里间,然后就见到了这张超大的书桌,黑檀桌面,厚度最少有六寸,光洁如镜,能清晰的看到人的倒影,十分堂皇大气,桌上有笔墨,有一册无字书,一个茶杯,十分简单清爽。
书桌后,是整面墙的书橱,密密麻麻的排满了珍贵的蜀版书,这对一辈子唯好诗书的他来说,满满的都是诱惑,恨不得上前取书一览。
“汉使李弼,见过相公。”
“弼时呐,恕轩没跟你说过么,在某这,无需多礼,来,坐。”
中书侍郎曾梧从坐位上站起,略略一揖,微笑着欢迎他的到来,然后便示意请坐,书桌前有两把半圆弧的靠背椅子,李弼不知那椅子可以转动,坐下时差点出丑,好在伸脚及时,用脚背弓搭住书桌底脚,这才稳住了身子。
“某不喜欢假模假式的会客,那样你我都不自在,所以就在这值房里说话吧,随意,轻松,啊,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岂敢,能进右相值房一观,大开眼界,正事未谈,已有收获。”
“你说这陈设么,呵,皆是陛下率性而为,说三尺书桌,哪是宰执所用,这不,硬是打通了厢房,把这空荡荡的屋子给某一人使用,嗯,某这还算好,左相那,进门到他书桌前,少说得走半注香,那才孤单呢。”
“这可不是孤单,此乃煌煌大气,相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呐。”
见面寒暄便从这值房陈设说开去,问候一下旅途辛苦,介绍一下益州特色,待听说曾梧是易州人时,李弼差点傻眼,这……这要是早几年,还是大汉子民呐。
“也不全算是易州,还得再往北,不过耻于言之,只当自己是易州人。但对晋阳情况还是大致熟悉一二,贵国欲兑汇中元通宝,这事没问题,仿南唐例,加二成损耗即可,只一个问题,南唐是在夔州交货,近,运输成本低,而我国离着晋阳,实在是太远,怎么个交易法?”
李弼一怔,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转到正事上,当下肃容道:“我国君臣,皆知大秦有能力将货平安送到夏州,能送到夏州,便能送到汉境,只是千里迢迢,运输成本着实有些高,吾皇之意,可再加两成损耗。”
曾梧大笑:“勿需二成,这脚力钱,从秦州开始算,只加一成便行,因为陛下说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不仅钱币可以兑换,就连弓弩甲胄也都可以买卖,只按成本价供应,可以银子交易……”
李弼手一抖,碰翻了茶杯,茶水流的满桌面都是,李弼手忙脚乱的要拂,早有在旁侍立的行走上前,用干净的抹布擦了,临了又用一方洁白的宣纸吸去浮存的水迹。
李弼看在眼里,心想这得多败家呐,但眼下不是关心这些小事的时候,他略定心神,涩声问道:“甲具弩弓,真的可以交易?”
“某好歹也是右相,怎会信口戏言。”
李弼就真激动了,推椅起身,长揖及地:“某代吾皇,谢过相公。”
“好说,好说,坐,坐下说话,不过……有个附加小条件。”
“啊……”
曾梧笑道:“很小的一个小条件,不损晋阳一根寒毛,啊,这也不是国事范围,纯是甲将军年青气盛,皆又好武成性,听不得别个逞能,这才附上了这个小条件。”
“……不知,不知甲将军提的是什么条件?”
“让杨业夫妇来益州作客,甲将军与他的如夫人顾氏,要会会杨业夫妇的刀法武略,更要当面问他一问,剿几个匪徒,也敢称无敌?”
“这……”
“啊,这是小事,无关国事,不过甲将军你是知道的,仗着乃是陛下的义弟,飞扬跋扈,嚣张惯的,陛下对他也没办法,而他的夫人苏氏,更是我大秦的女财神,所以……有点不好得罪,嗯,这事,不用立即答复,某还有些政务要处理,弼时你请随便,接下来的细节章程,就让恕轩与你对接。”
李弼定定心神,再次起身,谢过曾梧,步出政事堂时,整个脑子都是浑的。
杨业何时有了“无敌”的称号了?
见鬼,不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么,竟然会惹出这样的妖蛾子来。
……
飞扬跋扈的甲将军正在当坏人,当孙子,当大马,当陪练。
丑儿与宝玉,一人一把木刀木剑,嘿哈着要砍“坏人”,坏人不许还手,不许逃跑,不许喊痛,不许哭闹,不许告状,还得蹲着,否则就算输。
甲寅由着两家伙胡闹,这点痛,对他来说跟挠痒一般,但他还是输了,因为小女儿欣玉来了,见父亲被欺负了,也去拿了一把木刀,要砍丑儿,吓的甲寅赶紧一把抱起,然后在两个大的呜呀声中落荒而逃。
周容和子瑜几个趴在栏杆上笑的乐不可支,秦越更衣出来,冷哼一声,把脸一板,丑儿与宝玉立马就噤声了,木纳纳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甲寅不满的道:“你看你,吓小孩干嘛。”
“你就可着劲的宠溺吧,没大没小,再聪慧的孩子也给你宠坏了,你两个,去背诗去。”
“切,还让小的背诗,话说你这么大才,倒是给丑儿取个大名呐,五岁了还没大名,丢脸大发了。”
“丑儿不好么,秦丑,好的很。”
秦越一边说一边向书房走去,甲寅就把欣玉交还给双儿,连忙跟上,两家人平时怎么胡闹也没事,一涉国事,周容与苏子瑜都远避开,除非是秦越让她们做的,否则,坚决不沾。
进了书房,两人都滚坐在地上,很没坐相,谈的话却很严肃。
“向星明来了两年了,心境也平的差不多了,你使个法子,把他的雄心激起来。”
“为啥又是我。”
“对付武人,你有经验呐,再说了,万一被你搞僵了,我还有机会出手不是。”
甲寅翻翻眼白,算是认下了。
“再一个,带上虎夔,逮个机会,在汉使李弼面前耍一会横,总要让他亲眼见了你的跋扈才行。”
“这事简单,只不过那杨业名声不显,他的无敌名号你是从哪听来的,真有这么牛叉么?”
“军略大约与全师雄差不离,武技一定比李儋珪强,真正将门之后,非常值得投资。”
“靠,那他要是来益州,我得好生与他打一场。”
……
远在晋阳的杨业,并不知自己与国事挂上了钩,他正喜滋滋的扛着一头花豹从大山里钻出来,腰间还别系着两只锦鸡。
一身热汗在雪地的映衬下,白气腾腾。
……
162:装神弄鬼扶遥子
向拱揉搓着衬甲,直到崭新的内衬被揉搓成梅干菜一般,这才摊开,铺平,嘴里含一口酒,“噗”的一声如雾般喷出,均均的淋落在甲衣上,这才往身上套,拉直,整平,系上带子,再套外甲,扣上腹吞,扎紧护腕,理好裙甲,最后收紧腰带。
一甲上身,平日里只会钓鱼赏美的老男人顿时虎威赫赫,勇锐如剑。
李谷为其购买来的几个丫环侍女看的眼里异彩连连。
向拱执起桌上的长剑,轻拂剑鞘,闭目良久,“酒儿,你手巧,帮某把胡子修一修,只留半寸便好。”
“是。”
名叫酒儿的侍女退下,不一会捧着剪刀围兜进来,向拱大刀金刀的在圆凳上坐下,叫财儿的侍女捧着银镜在前,酒儿略倾着身子,细细的为主人修理胡须。
不远千里从洛阳赶来的忠仆向寿见到阿郎如此打扮,忍不住热泪盈眶。
阿朗的精气神回来了,向家终将再次崛起。
“阿郎,仆尚有力,请命扛旗。”
“善。”
激起向拱满腔剑气的,不是甲寅拙笨的口才,也不是他凌厉的槊锋,而是大秦时报副版上刊登的中原要闻。
因路途遥远,中原要闻一般都要滞后半个月或一个月,非重要资讯更是一个月集中发表一次。
腊月初八日的中原要闻,只刊登了两件事。
一是范质吐血而亡。
今年初,范质与王溥、魏仁浦同日罢相,范质被授为太子太傅养老。其实他只有五十四岁,但步出政事堂后,整个人便仿佛老了二十岁,今年秋,终于一病不起。
这位九岁能诗文,十三岁攻诗经,十四岁开始招生收徒做教师,二十二岁高中进士,当首相十年之久,廉慎守法,被时人誉为五代最具宰相器的名臣,“只欠世宗一死”的范文素,是在内疚与悔恨中死去的。
死前遗言大郎范昱,不要请谥,不要墓碑,只需薄棺一具,浅土以葬。
宋九重闻讯,为之悲痛而罢朝一日,追赠中书令,赐绢五百匹及粟、麦各一百石,以为丧事之需。
二是符彦卿病了。
秋风秋雨最侵人,符彦卿去京兆府赴任,拖家带口的,走不快,加之老妻身体不好,经不得颠簸,未过黄河便病了,而符彦卿强撑着精神入朝谢恩殿辞后,出了汴京也病倒了,勉强撑着精神到了洛阳,实在撑不下去,上疏请假养病,宋九重准了。
然而没过几天,便又来了诏书,令其克期上任。
符彦卿夫妻双双病倒,行不得,只好再上疏,然后就遭到了御史的弹劾,说其装病,且装病期间还问朝廷索要俸禄,此非人臣之礼也。
最后,立案,由西京留司御史台审理。
符彦卿养病养进了班房。
折腾许久,最后还是宋九重又记起了这事,说其乃姻戚故旧,不好用刑,特诏停止审问,“仅”罢去其节度使之职,既然身体真的不行,就在洛阳养着吧。
符彦卿出班房后,凝神东望良久,最后伏地顿首,久拜不起。
只不知,他拜的是庆陵,还是汴京。
……
这两件事,李谷知道后唏嘘良久,王著知道后多饮了一壶酒,秦越知道后只是默然无言,向拱阅完中原要闻后,却是一弃手中渔杆,再次舞剑。
满园绿植花木被其砍劈的七零八落。
正巧甲寅蛮蛮撞的到了他府上,结果两人刀剑相交,杀气腾腾的鏖战了小半个时辰,只到向拱再也提不起剑为止。
瘫在地上的向拱吐匀了气息,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给某一支兵。”
三日后,向拱复名向训,一身戎装,从秦越手中接过印信,官拜第二军团都指挥使,冒雪赶路,去凤州接替陈仓。
……
汉使李弼搬出了周府,因为他在益州住下了。
国家需要钱,需要甲胄,需要弓弩,但曾梧轻飘飘提出的甲寅“个人要求”,他却做不了主,需要向汉皇请示。
他觉着,这一切,都是周学敏搞的鬼,谁不知道他与杨业的交情要好到能放心托孤的,这是为老友谋前程呐,果然负心每是读书人,有了荣华富贵,就把家国都忘了。
周学敏莫名其妙,回家还把娇妻训了一顿,等到在曾梧那知道事情原委后,周学敏气的怒拍桌子,拍完桌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开始提笔写信,写给杨业,写给晋阳城中的故旧,千言万语,中心思想一句话:
来益州吧,某这不才都能高官得做,你们来,前途会更好。
正旦前夕,大年三十。
益州又来了一位客人,还早早的派人送了信,要秦越亲自出城二十里以迎。
果真是近墨者赤,老熟人陈抟在道友无涯子的装逼范感染下,也知道摆谱了。
秦越心想,你要摆谱,我就摆个大的给你看。
欧阳炯整理出的全套天子出行礼仪都用上,摆起大驾卤簿,左相王著奉引,甲寅参乘,吕端驾车,十二路清游,十二面龙旗,鼓吹喧闹,金钲脆鸣。
看着这旗扇遮日的壮景,和张燕客分领虎卫精锐以卫的赵磊轻声叹道:“啧啧,这也太威风了吧,那陈抟果真是仙人?”
“那还有假,据说只度了一手仙气,虎头从此便无敌了。”
车驾浩浩荡荡的出了城,迎到陈抟时,也被这老道给惊艳到了。
白发白眉白须白道袍,外加一柄白拂尘,骑乘的坐骑却是一匹毛色油光水滑的四不象,身边只一唇红齿白的童子相随。
见到秦越的大驾,陈抟横过拂尘,轻喧道号:“无量天尊。”
秦越忍不住翻了个眼白,心想,这一句,还是我教你的好不好。
但万众注目下,还是配合着下了车辇,躬身行礼:“仙师入蜀,万民之幸,请登御辇,与朕同乘。”
陈抟便轻盈盈的策着四不象过来了,飘飘然的下了鞍,却将缰绳丢给了甲寅。
这边秦越虚搀着陈抟上了玉辂,那边甲寅就对四不象起了好奇之心,候着车驾掉头回城,这家伙逮个空就骑上了那匹看上去颇有仙气的四不象,然后就发颠了,这玩意,就不是人骑,颠硌的屁股生疼,哪有马匹骑的舒服。
装逼,原来是要遭罪的。
陈抟此来,只有一个目的,说要与秦越下盘棋。
秦越哈哈大笑:“赌注可是华山?不赌。”
回答的干脆利落,顿时把陈抟的仙风道骨气给破了,吹着胡子道:“老道顶风冒雪而来,容易么,哼,老道找你师门要说法去。”
徐无师父怎么糊弄他的不知,总之,没再提华山的事,但他也就不走了,天天赖在秦府,夜深了就在秦越寝房的屋脊上坐着吹风,兴之所至,还要唱吟道门古曲,噫噫呀呀的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在又一次雄风欲起而灭后,秦越终于火了,穿着里衣就冲出了房门。
“你赢了,华山顶上那一圈,有本事,就用拂尘画一圈。”
陈抟哈哈大笑,振袖凌空飞渡,半空中传来一句话:“老道在华山之巅恭候陛下。”
这一句话,声传十里之遥,不少人睡梦中都听到了。
这一年的正月,益州百姓是在讨论国家大事的激烈氛围中度过的。
而说书客赵源,又迎来了他的事业高峰,正月初六便开始拍起惊堂木。
题本是“扶摇子邀赌大秦皇”。
163:无赖的最高境界
扶摇子邀赌大秦皇,赌注是华山?
宋九重听到这样的消息后,笑了。
装神弄鬼,小儿技俩,也就糊弄糊弄黔首愚民而已。
你想东出,朕还想西进呢,正好。
宋九重用手指哒哒的在桌案上敲着拍子,很难得的吟哦起古诗来:“大风起兮……”
这一年的元宵灯会,宋九重下诏与民同乐,微服观灯,并到已致仕的前中书侍郎王溥家夜饮,次日,传出重大消息:
官家盛赞王家二娘贤慧知礼,识见不凡,亲为皇次子德昭往聘。
一石激起千层浪。
皇长子早夭,德昭为谪为长,过了年,正好十五岁,年纪轻轻便喜愠不形于色,有龙形虎步之姿,宋九重对其寄于厚望,不仅亲授武技,更延请饱学鸿儒为师,如今,又为其定下这样一门亲事,朝野哗然。
前政事堂三相,若论在职时的影响力,当然以范质为首,魏仁溥次之,但致仕后,王溥却巍巍然有隐相之风。
因为,三相中,论亲和力,他第一,论文采,他也第一,甲科进士第一名不是吹出来的,同时,他最年轻,致仕时才四十三岁。
所以范质、魏仁溥致仕了就真致仕了,而王溥的太子太保衔却成了实职,成为了皇子的授课老师。
替皇次子结下这样一门亲事,官家何意?
稍有点政治觉悟的,脑子中都有了思索。
德昭的脸上浮起了笑容。
宋炅的脸则黑成了锅底。
夜访赵府。
……
如今的赵普已经位极人臣,官拜门下侍郎、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
但他与同龄人王溥一比,可就差的远了,王溥三十三岁就成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整整当了十年的实权右相,而他这个门下侍郎,却几乎成了空架子。
宋承周制,中书侍郎掌制令决策,门下侍郎掌封驳审议。
但宋九重罢了前三相后,以赵普为门下侍郎,李崇矩为枢密使,中书侍郎的宝座却空着。
这中书省没有宰相签署敕令,这政务相关流程便走不下去,赵普只好上奏,宋九重道:“卿只管呈进敕令,朕来签署。”
“……”
你当皇帝的亲自签署敕令,还要我这门下侍郎作什么,赵普初为相,锐气正刚,只迟疑了一下便道:“此有司职尔,非帝王事也。”
宋九重很不开心,命翰林学士讲求旧制,结果一大班文官讲来讲去,翻来翻去,归根结底一句话,这制令决策,就是宰相事。
开玩笑,你当皇帝的把什么权都收了,我们当臣子的吃什么。所以在这点上,不论是谁,平时有什么意见都先放放,所有大臣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局面就僵住了,宋九重不放权,赵普要争权,谁也不放,赵普后背的汗水越来越多,宋九重的脸色越来越黑,最后礼部尚书窦仪和了稀泥,说:“现在皇弟宋炅任开封尹、同平章事,说起来,也是宰相。”
宋九重这才把制令决策权给了赵普,说的冠冕堂皇:“卿如左右手,事无大小,悉咨决焉。”
赵普傻眼了,我是门下侍郎好不好,让我干中书侍郎就早说呀,可宋九重都做了如此大的让步,再不好争了,只能谢恩退朝。
但事没完。
上午争论结束了,算是赵普赢了,可是还没来得及庆祝,下午,就有令旨下到了政事堂,令赵普监修国史,命薛居正、吕馀庆为参知政事,以副之。
这参知政事,乃宋九重的发明,不宣制,班在宰相后,不知印,不预奏事,不押班,但奉行制书而已。
薛居正是前朝老臣,吕馀庆便是吕端兄长,本是宋九重未登基前的得力幕僚,有从龙大功,这一回,虽是进了政事堂,却是个假影子,相比起来,却是兄不如弟了。
赵普差点一口老血吐出,这一下好了,自己这位门下侍郎,就真等若高级幕僚了,可是他不敢对官家有怨言,但对之前三相大权在握,风光八面的威风实向往之。
却不知范质三人,也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空心宰相,周世宗霸道绝伦,大事每自决,宰执只执行而已。
但这两位皇帝还是有非常大的不同。
前一个,按规矩来,除了军国大事朕决之,其它的,都要走正常的流程,所以,范质等三人只经过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能与世宗配合的默契,且自身在朝野还都能形成相当的影响力,文官怕范质,武将惧魏仁浦,这是朝野公认的,相公能当的煌煌大气,全因为印把子在手中。
正因为三相有足够的影响力,宋九重才捏着鼻子硬按着他仨在相位上,直到有底气换了才终止。
这后一位,却是不按规矩来了,欲尽收宰相大权,实在不行,先收一半,然后变相的再收一半。
所以,赵普这个门下侍郎,就好比驴粪蛋子一般,他曾经好长时间生活在懊悔中。
作茧自缚,说的就是他。
他之所以能从枢密院升到政事堂首相,全因一策之功。这一策说起来,只有十二个字。
宋九重问他:“自唐季以来,数十年帝王换了八姓十二君,争战无休止,朕欲从此息灭天下之兵,建国家长久之计,卿有何策。”
赵普答:“症在藩镇,君弱臣强,若欲治之,只需削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
宋九重抚肩而赞:“卿之计策,深得朕心,真宰相器也。”
他因此而成门下侍郎,位列百官之首,却也因此成了史上最没权的宰执。
但再没权,也是相公,这官还得当下去。赵普冥思苦想,终于被他寻得一计,不仅没权的相公当的稳稳的,还为他搏来一个刚毅果决的美名。
史记:“普尝奏荐某人为某官,及祖不用。普明日复奏其人,亦不用。明日,普又以其人奏,太祖怒,碎裂奏牍掷地,普颜色不变,跪而拾之以归,他日补缀旧纸,复奏如初……
又有群臣当迁官,太祖素恶其人,不与。普坚以为请,太祖怒曰:‘朕固不为迁官。卿若之何?’普曰:‘刑以惩恶,赏以酬功,古今通道也。且刑赏乃天下之刑赏,非陛下之刑赏,岂得以喜怒专之。’
太祖怒甚,起,普亦随之,太祖入宫,普立于宫门,久之不去,竟得俞允……”
当宰执当到他这份上,也真够憋屈的了,想想前任,那是与皇帝坐而论道的呐,皇帝还得请茶。
可他呢,与内侍无异。
他这计策说白了很简单,官家你把我的印把子收了,又要我干事,好嘛,官家你无赖在先,臣有样学样,无赖在后可以吧。
不就是不要脸么。
臣也会。
……
164:远客的迷茫疑惑
宋炅去赵府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三日后,却有雪片似的奏疏递进宫中,这些奏疏文风不同,意思相近,大抵是皇子既然已出阁就该封王之类的忠心之语。
宋九重登基后,只迫于母命,榻前立誓,皇位兄终弟及,才于周年祭时封了三弟宋炅为晋王,除此外,四弟又或者自己的亲儿子,都没有封王。
宋九重一封封的奏疏看过去,每一封都不落,从下午直看到日暮,最后才一掌将御案拍的稀巴烂,怒道:“好胆。”
次日大朝会,又有言官上奏,皇子当封王。
宋九重默然不语,一双锐如利箭般的目光却是从左到右,缓缓的在百官脸上扫过去,又扫回来,在这无上威压下,朝堂上诡异的寂静。
良久,直到那位言官汗出如浆,一身水淋,宋九重这才把目光锁定在三弟宋炅身上,冷冷的开了口:“德昭,吾子也,封不封王,朕自有安排,啊,四弟也一样。”
宋炅感受到皇兄的慑人目光,一颗心渐渐的沉了下去,冰凉一片。
……
扶摇子千里邀赌大秦皇,为西秦大军东出造了势,但秦越却并没有立即东出的想法,还在大力发展经济,大搞基建。
金牛道开修了。
这条蜀中的生命线原栈道保留着,却在河对岸规划了一条通衢大道,有炸药开山,有水泥基座,有万五大军加上三万民夫,推进极快,工地上干的热火朝天,轰轰烈烈。
对这样的国策安排,木云是有异议的,他已三次正经的上疏,说如今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正该东向。
但秦越却老是用时机未到来拖脱。
这样有些消极的思路,最后就连李谷都有点看不下去,说小心安逸怠军,斗志一旦疲弱下去,再想恢复就难了。
秦越不为所动,解释道:“得民心者得天下,中原百姓,也是国之子民,仗要打,但也要让他们尽量的减少损失,这损失,不止是经济,更是人命,不能让百姓兴亡都受苦。
至于安逸怠军么,其实不怕,眼下离真正的安逸还远着呢,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话是如此说,但开完春后,四大军区齐练兵,益州虎卫更是卯足劲的练,每月都优胜劣汰,不合格者去开山造路去,如此高压,三军将士免不了唉声叹气。
可陈大将军回来了,甲大将军亲自指挥了,只能把怨气化为争气,戾气化为杀气,玩命操练,最后冒雨急行军,野外生存大考验,激流横渡淹死算数都出来了,直把将士们整的欲仙欲死。
三月蚕市的最后一天,一辆马车“吱吱咯咯”的摇进了益州城。
拉车的是匹老马,皮毛都脱了,马车更破旧,竹篷为壁,且还四处漏风,兼之满是灰尘,行驶在干净的益州城里,顿时换来了行人嫌弃的目光。
赶车的是位壮年男子,身子骨架倒是颇为高大,但头发乱蓬蓬的,浑身脏兮兮的,远远的,便能闻到汗臭味儿,若非他的眼神有些慑人,估计早有人喝骂了。
可他却很不识相,赶着这脏旧的马车,城里四处逛。原来车厢里有人,一位同样脏兮兮的黄脸婆妇人,两位小童,却是一男一女,俊俏的很,自打进了益州城,探出门帘的小脑袋就没缩回去过。
直到太阳偏西,车内传来妇人的声音,“逛够了,把正事办了吧,娃饿了。”
“好。”
赶车的男人扬了扬鞭子,便直奔目的地而去。
他虽是初次来益州,但要去的目的地却是很好找,因为皇宫太醒目了。
只这里的皇宫守卫远不如想象中的严备,这辆破旧的马车直到宫门前一丈远,才有守卫过来驱赶。
男子一甩鞭花,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镇住守卫,这才下马,略一振身上浮尘,吐气开声,舌绽春雷:“外臣大汉保卫指挥使杨业,奉诏觐见大秦皇帝陛下。”
“外臣大汉保卫指挥使杨业,奉诏觐见。”
杨业连喊两声,那守卫才醒过神来,没好气的:“你要觐见陛下?呵,真的是拜皇帝也会走错门儿,哈哈……笑死人了。”
此时太阳虽偏西,但并未落山,所以周边尚有不少行人,闻言也都大笑。
杨业大窘,搓着手问:“陛下不在宫中么?”
“教你个乖,我大秦皇帝陛下,最是亲民不过,从来不住宫中,这皇宫,只有大朝会议事用,平时陛下都住潜邸中,你真要见陛下,也是到秦府去递贴子,不过瞧你这穷酸样,呵,还是算了吧,谁不知我大秦皇帝陛下最是好洁不过……啊哟,谁打某。”
那守卫扭头一看,脸色顿时白了,“庄……庄……庄……”
暴敲守卫脑壳的,正是庄生,他为即将到来的月初朝会在作布置,正好出来,听到了杨业的喊声,当下斥退守卫,拱手行礼:“阁下可是晋阳杨无敌?”
“某正是杨业,无敌之绰号,不过是山林野匪胡乱叫尔,愧不敢当。”
“啊呀,你果真来了,太好了,走,某来带路,陛下要是知道将军来了,不知道会有多欢喜呢,请……还不快去报讯。”
后一句却是对身边长随说的,那长随应了声诺,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听说杨业到了,秦越果真是倒履相迎,谁让他刚忙完政务,正美美的泡澡呢,而一起跟着出来的周容,也有些衣饰不得体,折赛花呐,多出名的人物,俩口子一个德行,都有些激动,就把仪表都给忽略了。
却把杨业给镇住了……这,这唱的是哪出,哪有帝王帝后之尊站门口迎接的。
“外臣大汉保卫指挥使杨业,奉诏觐见大秦……”
“快快免礼,杨将军一路辛苦了,啊,这位是杨夫人吧,来来来,快进屋,进屋,这是大郎,好壮的身骨架,啊哟,这位小娘子好俊……”
那边周容也上前来,与折赛花嘘寒问暖,笑语殷殷。
杨业迷迷噔噔的被秦越把着手臂让进了府中,过了影壁,到了那平整空旷的小校场上,被风一吹,脑子才有点清醒,正要逊谢,一声虎啸如惊雷般的炸起,声音响处,一道黑影如电窜出。
杨业大惊,不退反进,顺手扎起袍角,“好畜生……”话音未落,人也如猛虎般扑出。
恰此时,一声呼啸从内院响起,那窜出的黑影倏的一转,又如烟般的退了下去。
“杨将军勿需理会那畜生,那是虎子的宠物。”
杨业止了势子,不由苦笑,自己这是打猎惯了,却忘了此地是何处,正觉尴尬,角门处又一道黑影窜出,人未至,声先到:“哪位是杨无敌,先来大战三百回合。”
“……”
165:相见欢
从角门处嚣张冲出的,当然只有甲寅,他倏的冲出,又倏的转停,斜侧着身子,先看一眼对方的身骨架,再看一眼对方的精气神,再瞄一眼站姿手法,便大大咧咧的摇头叹气。
“这架估计有的打,不过我不喜欢,你这人,就象西域的戈壁,硬寂风干,太无趣,话说,你练的是什么刀法呐,看你步伐,分明是枪法架子。”
对付武者,确实需要他这样的蛮直性子,杨业一见他,便有亲近之意,对他一语喝破自己的武技,更是平添一分欣喜,当下先向秦越投以疑问的一瞥。
秦越笑道:“这位,便是朕的好兄弟,甲寅,甲元敬。”
杨业悚然动容,态度立变,冷哼一声道:“原来是甲将军当面,恕杨某有眼不识真英雄。”
甲寅仿若听不出对方的语气之冲,嘻哈一笑道“在我们陛下眼里,你才是真英雄,我就是个银样镴枪头,这位是嫂子吧,皇后也把你吹出花来了,说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女中豪杰,噫,你俩脸色这么黄,身体不舒服么。”
“……”
杨业与妻子相视一眼,眼中全是无奈之意。
他夫妻对于刘钧的安排十二万分的不满意,任谁都知道,所谓义弟邀其比武,不过是西秦皇帝随便找的借口,但刘钧为了买卖,还真把自个给送出来了。
虽然,火急吼吼的给自己来了个建雄军节度使名号,以壮身资,可这口气,杨业咽不下,所以他来的心不甘情不愿,进了秦境也不通名,只说投亲,到了绵州,更是买了草药,把自个与妻子染成腊黄,又故意汗臭哄哄的来见秦越,想着留个极差的印象,完成觐见任务后就离开,到天南海北隐居务农去。
哪知秦越夫妇毫不嫌弃,反而眼里充满了欣喜与好奇,这种发自内心的情感,杨业当然能体会的出来,所以大脑都有些发懵,自己在秦帝眼里真的如此重要么?
而甲寅直捅捅的把话题掀开,更让其毫无心理准备,正不知道怎么答才好,却听秦越笑道:“那是杨将军怜惜夫人,用的护肤法子,待会沐浴更衣后,你就能见到庐山真面目了,杨将军,既然来到家里了,今晚就在这歇下,明天,朕再另外安排住的地方。
庄生,请汉使李弼时、侍御史周恕轩过来,一起为杨将军接风洗尘,也请陈将军、全将军过来一起喝酒。”
“诺。”
跟着一道来的那小女孩眼睛一亮,拉着折赛花的衣袖:“婶娘,可是父亲来了么。”
折赛花心里一酸,心想,要不是为了你父女团聚,这蜀中还真有可能不来了,当下微微一笑:“是的,马上就能见到。”
周容笑道:“周御史最多两刻钟便能到,这位小娘子,我带你去沐浴更衣,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再见你父亲好不好,对了,我也姓周,我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周惠娘的眼睛就更明亮了,却还是一手拉着婶娘,一手揪着义兄延昭的衣袖。
折赛花情知眼下再不是矫情的时候,曲膝一礼,道:“我们一身灰尘,着实大不敬,是该沐浴更衣再来参见,只是给皇后娘娘添麻烦了。”
“不麻烦,来人……”
李弼踏进秦府大门时,心里满是酸醋味,自己来了近四个月了,还是头一遭踩进这门槛呢,杨业又算是什么东西,不过麟州杨家一质子,有些勇力而已,凭什么受到秦帝如此青睐?
进了花厅,远远见那甲元敬与杨业比手划脚的聊的正开心,心里更是百味杂陈,那就是个只会放兽咬人的亡八蛋,差点害自己尿裤子的***子。
他在益州,吃住游玩读书会友都万分自在,唯有见一次甲寅,就倒霉一次,心头都有阴影了。
甲寅见他来了,先杨业一步起来,哈哈大笑着迎上来,给李弼来了个熊抱,“李大使,今晚我要好好跟你喝上三碗酒,嗯,以前的事,咱一笔勾销哈,这不,以为你糊弄我么,现在杨兄来了,说明你也是个一诺千金的好汉。”
“……”
李弼肚子里直骂娘,脸上却堆起笑容:“都说甲将军真性情中人,果然不虚,哎……重贵兄……好久不见。”
“杨业见过君侯。”
一听这称呼,李弼心里头顿时又舒畅了起来,这一趟出使西秦,算是真来对了,回去,少不得再加封。
李弼与杨业互相见了礼,却不见周学敏,略感讶异,嘴上却是不问,端着三分矜持,与杨业寒暄着。
甲寅便觉着没趣,好在不一会功夫,陈仓与全师雄联袂而来,顿时又热闹了起来。
因为与晋阳建交,秦越搭上这么个无理头要求,杨无敌的大名早在朝廷高层传来了,全师雄未见面便有三分争胜之意,这一见面,嘴上笑哈哈,眼神却多了审视之意。
见其人年纪不过三十来岁,身架颇大,国字方脸,面如重枣,须发如墨,眉心一根悬针纹却是又长又深,隐有郁结之意。
原来……也是个不得志的人呐。
全师雄心结顿消,笑声立马爽朗起来,言谈间不自觉的就把善意释放了出来。
陈仓与甲寅顾视一眼,皆从眼角看到了放松之意,这杨业乃九郎看好的人,可不能一来就把氛围搞僵了,现在看来,担心有些多余。
等到酒宴备好,内侍来请,众人到了膳厅坐下,周学敏才红着眼眶进来,想来是先见了女儿,前胸衣襟尽湿,待见到杨业,周学敏二话不说,扑通跪下,正要磕头,腋下早有大手托举,杨业扶起好友,笑道:“你我兄弟,何来虚礼,再说慧娘乖巧的很,有她在,家里不知要多多少欢笑。”
秦越最后出场,众人围着圆桌团坐,杨业对这样的吃法极为稀奇,不是君臣有别么,桌子掏个大洞放一铜锅的席面更让他有些迷糊,待见到其它人都自然而然的执箸端碗,只得先把好奇心埋在肚子里,跟着大家有样学样。
“今天是家宴,所以,全是家常小菜,朕爱吃锅仔,所以请杨将军尝尝这益州的特色,来,大家一起举杯,欢迎杨将军。”
“外臣谢过陛下,谢过诸位,请……”
甲寅一拍杨业的肩膀,没好气的道:“你是武将,却偏要学文人的不爽利,哎,周御史,不是骂你哈,我的意思是喝酒就要爽快,来,干了这一杯,换大碗。”
……
后苑,女人们又是不一样的吃法,分了两桌,杨延昭、周慧娘、丑儿、宝玉、欣玉在一桌,双儿蹲着喂女儿吃饭,蕊儿不停的给两位小客人布菜,大约是饿狠了,杨延昭与周慧娘吃的狼吞虎咽,直吃的宝玉睁大了好奇的大毛眼睛。
折赛花却被周容、苏子瑜、阿檀、司马春茵、周易等人围着,好奇宝宝一般的问这问那,阿檀甚至哈哈吼吼的说吃了饭就要跟杨夫人比刀法。
折赛花心想,敢情这么多菜端上来,是让我看的呐。
却不知眼前这几位,天天锦衣玉食的,晚上本就是基本不吃的,吃饭就是个意思,一时想不到对方旅途劳顿,一路上铜钱都紧抠着用,肚子里早没了油水。
还是蕊儿细心些,给两位小的布菜布的差不多了,走过来端起酒杯,笑道:“你们缠着问个不停,总要让杨夫人吃两口菜呐,来,杨夫人,我敬你。”
周容这才恍然大悟,也端起酒杯,笑道:“来来来,我们大家都喝,欢迎杨夫人。”
……
166:为家小
“重贵,弟妹,其实某早想请你们来,可怕信封不秘,徒惹事非,但陛下来的这一出,却绝非某之所荐,而是陛下自己的主意。说真的,某未见其对谁这么重视过,你们夫妇,是头一个。”
洗尘宴上,来益州后就一直自律的周学敏喝的酩酊大醉,又哭又笑,疯癫无状。
大家都理解,由着他胡闹,最后还是杨业看不下去,扶着他到了偏静处,一手抚按后背,一手抵压肚子,用劲力将其腹中残酒全催吐了出来,否则还不知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喝断片了的周学敏毫无记忆,但次日一早,却是夫妻双双把早起,来秦府迎接杨业夫妇。
秦越亲自把杨业一家子送出府门,又将一匹骏马缰绳塞到杨业手里:“益州还是比较繁华的,既然来了,就多走走,多看看,这匹黔西马,或与辽西塞外的品种有些不同,给杨将军代步。”
杨业见那马通体枣红,唯四蹄雪白,胸阔头小,四腿修长,知是名骏,他是武将,自是爱马,但若收下这大礼,又颇为不妥,正踌蹰,周学敏一把夺过,道:“陛下所赐,只管收着,不过陛下偏心了,杨夫人鞍马不输须眉,还望再赐一匹为好。”
秦越哈哈大笑,道:“非朕小气,实在是我只喜欢漂亮的,马房里就没几匹是真能冲锋陷阵的,等过几天,让元敬作陪,去双流马场走一趟,那里西域马、川马、滇马、黔马皆有,请杨将军贤伉俪自选。”
周学敏把女儿和杨业一家欢欢喜喜的接回府中,颜氏亲为布榻,俩小的则在一堆婆子丫环的伺候下,量体裁衣,各式绫罗绸缎如山般的搬出来,一匹匹的比试。
周家骤富,周学敏的功劳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而是岳家乃汉州有名的士卿,给颜氏的陪嫁,不仅有数十抬的金银,更有益州纱縠行的三间丝绸铺子。
周学敏把杨业夫妇请进书房中恳谈,开门见山的让他们留下来。
杨业道:“终非心中所愿,某夫妇心意已决,来了益州,汉皇所托也就完成了,等李弼时正式与秦廷签了国书,某便走。”
“糊涂,这天下虽大,你又能去哪里?麟州你会回去么,不会吧,府州更不会去,去了也是再卷是非中,除此外,你又能去哪,中原,南唐,又或者是岭南?”
“……”
“弟妹也在这,休怪某出言无状,你哪怕是为了子嗣,也要在益州留下来,大郎十一岁了吧,要不是弟妹识字,大郎现在估计还是睁眼瞎,这益州,有全天下最好的书院,某读遍史书,也没见过哪朝哪代有陛下这般重视学业的,能把美轮美奂的皇宫别苑用来当书院。
所以,为了大郎的将来,你必须把他送去上学,慧娘也要去。”
折赛花讶道:“慧娘也去读书?”
周学敏笑道:“这益州,如今光女子学校便有七座,普通小学六十四座,老师不收束修、学校不收学费,中午还管一餐午饭,餐餐见肉,不论士庶,适龄便可上学。
学业有成的,再进书院,这书院,以前好进,现在却难了,非学识优良者不可,比考秀才还难上十分。”
除此外,大慈寺等地更是辟了十九座场院,作为读夜书的场所,凡男子,三十岁以下,皆可在劳作之余,去识字识数。”
杨业动容,讶道:“这得花费多少钱粮,全朝廷出么?”
“全朝廷出,也接收士庶的捐献,礼部专设一司,名教育司,专管这事。放眼天下,不论何地,再也找不到学风如此兴盛之地了。”
杨业夫妇互望一眼,默然不语。
周学敏再出撒手锏,“为大郎只是其中之一,同时,还要为未出世的二郎三郎四郎们打算,语虽涉闺房之秘,但某年长为兄,该说还是要说,你俩成婚十有三年,缘何只有大郎一子,原因,某这外人都心知肚明,来到这益州,就只管生吧,生多少,你都养的起……”
这话说完,周学敏便红了眼眶,堵了鼻子,不得不取过一张宣纸轻拭。
这裁成四寸见方的宣纸,昨天在秦府里见过,杨业直呼皇家用度果然奢华,没想到老友家也用这个来拭泪擦脸。
周学敏见其盯着自己手中的宣纸在看,摇头叹道:“这就是人比人,气死人了,陛下有旨,朝中百官,豪门士卿,家里什么都可以省,唯独这个,省不得,此乃长寿健体的关键之物,说是非如此,不卫生。
哦,对了,在这益州城,别的都好,唯随地吐痰、随地小解,是要被人斥骂的,搞不好还有红袖章的老头老媪冲出来,问你罚钱。”
“吐口痰也要罚钱?”
“罚,一次最少十文,没钱就以工代罚,扫街、挑水务工。”
“如此苛政……”
“此非苛政,事关健康,杜绝病源,人人有责。”
“……”
折赛花的关注点显然与杨业的不同,她关心钱,忍不住问道:“宣纸之贵,一般文人都要省着用,这每日所费……”
周学敏哈哈大笑:“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也,猜猜某之月俸,有多少?”
“一百贯?”
“三……百贯?”
“都不是,某这殿中侍御史,品阶薪俸加职位津贴,每月九千二百元。”
折赛花一怔,然后眼睛渐渐的就睁大了起来,“一元当十文,不也就只有九十二贯么,虽说比晋阳好,但和中原比,却是差多了,你这一大家子,怎么养?”
周学敏笑道:“这是净俸。府中仆从共九人,其中四位是拙荆娘家带过来的不算,但拙荆有诰命在身,每年朝廷有六千津贴,另五位,分门子、厨子、花匠、月俸平均一百五十元,只要在务工司报备,不超额度,便可按月去支俸。”
杨业眉毛一扬:“秦皇何其疑也。”
“贤弟识会了,此非陛下疑心,实是为百姓谋福祉,这人,你自个去牙行选,不好的自可辞退,这钱,也是主家去领,然后下发,但因为仆从在务工司有报备过,所以,只要不出错,这一百五十元的底薪是可以稳拿到手的,若有主家无端克扣,闹到务工司去,这脸面就不好看了。
这是其一,其二,也避免了豪门家仆多如狗的情况出现,因为,只有在务工司报备过的,才能领到肩章,没有肩章的,全为非法私奴。”
折赛花道:“也就是说,你这九千二百元拿回家来,就可以存着了?”
“每月开支总要用去三四千元的,拙荆善持家,一月大约五千元的积存是有的。”
折赛花还是习惯于把元换成贯来计划,语气中又带着点假假的矜持:“一月五千元,就是五十贯,一年也就六百贯,你是文官,开销少,能存这么多,不得了,比起晋阳的苦日子,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岂止不错,这只是基本月俸,还有年终奖,去年,某便拿到这这个数。”周学敏伸出三个手指头,在折赛花的眼前晃了晃,得意的笑道:“三万整。”
“至于武将,基本薪俸也是按品阶来的,高不到哪去,但职务津贴便五花八门了,戍边的、后勤的大不一样,战时与非战时也完全两样,除此外,亲兵饷、马料钱什么的,各类补贴也多,若是贤弟留下来,眼闭着都能有个少将的军衔,若是管上一军,一个月领回来的俸禄,总该是二万元以上。”
“多少……”
折赛花的尖叫声顿时如春雷般的炸响。
周学敏笑道:“少将级的军指挥使,月俸加津贴,最少二万元以上,虽说武将开支大,但若是弟妹来掌家,一个月存下七八千还是可以的。”
杨业道:“若照你这般说来,这里的俸禄比起中原还高了不少?”
“文官差不多,略优,武将则起码高了一倍以上,陛下说了,宁可高薪养廉,也不愿看到贪污受贿,更不愿意看到喝兵血的现象发生,所以,军队里设有财务部,所有兵卒饷银,将不经手,对了,某需再三提醒,在益州为官,千好万好,唯有一条,贪污或是渎职,惩罚极严苛。”
“……”
167:另类的战争(一)
折赛花在扳着手指折算秦廷的俸禄时,并不知道,在中原,宋元通宝与中元通宝的兑率一夜间已然变成了一比一点五。
王毛从赌场出来,一夜好赌,熬的两眼通红,也不过是到手了二三十枚铜钱,他疲惫的在豆花摊子边上坐下:“一碗豆花,来俩烧饼。”
“好嘞,来啦……”
摊主夸张的应和着,麻利的盛豆花,撒葱花,两个烧饼一挟,便端了过来:“承惠,五文钱。”
王毛才拿起烧饼,正要往嘴里送,一听便愣住了:“多少?你个老苍头,莫不是老眼昏花了,认不得某是王毛么。”
“王三郎当面,小老儿自然认识的,可这一夜间涨价的事,小老儿也莫得法子。”
“噫,这事可稀奇了,昨儿个,爷在你这吃早,也不过是三文钱,这过了一夜,就翻倍涨,你铜气归心了?”
“不是某家涨,左右隔壁,整条街的东西,都涨了,唉,小老儿也不想呐,这不是被逼的么。”
王毛咬一口烧饼,含糊道:“爷不差钱,说说,咋回事儿。”
“据说秦州凤州那边的银行放出告示了,说宋元通宝换中元通宝,三枚换二枚。”
“操,他怎么不去抢,反正我关中又不能用中元通宝,傻子才会去换呐,再说了,我大宋境内禁用中元通宝,他的钱值不值钱,关你这老苍头屁事呐,跟着涨价赚黑心钱?”
“啊哟喂,天地良心,小老儿混口吃的,哪敢跟主顾过不去呐,可也不敢不遵行情呐。”
“操,难不成我大宋境内的买卖,都按中元通宝来定价了?哪个亡八蛋规定的?”
老苍头无奈的笑笑,凑过来轻声道:“这话,三郎可莫得乱嚷嚷,那些大户们,不都靠着那几条小道发的财么,那边中元通宝变值钱了,这一体的,所有买卖都按那中元通宝来定价,这道理,您还不懂么,不过三郎您要是有中元通宝,还是可以付三文就行。”
王毛依旧大大咧咧的嚷嚷:“呸,你这老货,当老子傻呐,有中元通宝,谁个不存着,那是去了西域也是响当当的大钱,你说咱这钱,也是钱呐,怎就做不到那中元通宝的精致呢。”
“何止精致,这天南海北的都快被中元通宝给包围了。”
一个行贩模样的男子大马金刀的在左近的桌座坐了下来,示意也来一碗豆花两烧饼,接过王毛的话头道:“秦凤就不讲了,那夏州也早就开禁了,又听说,北汉也要通行中元通宝,加上原来就一体通行的南唐,嘿,也就我大宋,还在用灰旧旧的老钱,能不掉价么。”
王毛的眼睛就亮了起来:“那夏州的中元通宝又是怎么个兑换法?”
“噫,原来你才是个铜气归心的主,你当那些蕃民傻呐,三换二,没商量。”
那行贩顿了顿,四周打望了一下,又神神秘秘的凑过来悄声道:“不过还是有的赚,据说下个月,就要一换二了。”
“嘶……”
王毛不小心咬到了舌头,恨恨的将饼弃了,那些银行又或者大户,才是铜气黑了心了,这让小老百姓们怎么活,不行,得赶紧去买两袋米回家。
王毛急匆匆的把豆花往嘴里一倒,把另一张烧饼往嘴里一叼,在桌上拍下五文铜钱,撒开大步就往粮店走。
到了凤鸣街许记粮行一看,操,排起了老长的队伍,四处都是议论声:“这粮价怎么一涨就三成,官府也不管管。”
“管啥管,许记能开这么多年,还不是上头有人……”
“都安静些呵,赶紧多买两袋回去要紧,这涨势一起,搞不好以后还会涨呢。”
然后前头又有人嚷嚷开来了,说什么只能论斗买,一人只能买二斗,多了不卖。操他嬢的……
王毛腿快,脑子活,一看这事不好,急匆匆的出了门,城南有草市,然而,等他到了城南,日头老高了,漫天介都是抱怨涨价声。
这股涨价风,自凤翔、灵州、江陵、扬州、和州、舒州等地同一天吹起,如瘟疫一般四面八方的向汴京漫延过去。
等到宋廷知道消息,还在召集廷议,汴京城的百姓也就听到风声了,立马开始了抢购大热潮,物价一天三涨。
买涨不买跌。
这是国人自古以来便有的通病,就好比后世某年的“盐荒抢盐”一般,一个谣言便够。
更何况这是事涉万千商家切身利益的大事呢。
“中元通宝,我境内并不通行,缘何只是伪境调整了兑率,便能造成如此恶劣影响?”
这话,不好回答,知道原委的,都是尝到出境兑换甜头的,哪会把发家奥秘说出来,不知道原委的,那就是真的不知道。
三司使衙门的算盘子们是清楚的,可当年早把潜在危机呈上圣裁了,这锅,某家不背,这疮,某家也不揭,当哑巴。
王仁赡以枢密副使判三司,这事本来他最有发言权,但宋九重很清楚其才能不在财计,是以点名户部侍郎刘熙古出班奏对。
这刘熙古也是宋九重的贴心老臣了,原为宋州节度判官,财计颇为精通,但为人谨慎也是出了名的,史记其“入仕三十余年,未尝有过”。
刘熙古见官家亲自点名,只好出班奏道:“盖因为我中国商贾,与西蜀江南交易频繁,如今,逆秦伪唐同流合污,拒我宋元通宝,擅自提高钱币兑率,又强逼我国商贾以中元通宝结算,如此一来,境外采买成本一下子就高了三四成。
兼之商贾又最好夸大之词,如粮商,可能只在江南采购不过千斛稻米,但此一项涨了成本,原本库存着的粟、麦、黍、豆等便跟着一体涨价出售,趁机暴利。
商贾又最无德,眼中只有利益,见有暴利,必然跟风,不管是否境外采购之物,只管涨价,这股风潮一起,民众恐慌之下,纷纷购置生活必需,却不知正中奸商之计。”
“若照这么说,处置也就简单了,凡本国所产,一律不许涨价,江南风物,西蜀特产,一律禁之,则物价必跌,百姓无忧。”
说话的乃殿中侍御史李檝,其人文采确实斐然,有名作传世,其中“日长无客到山家,藓晕封苔一迳斜,睡美不知中夜雨,起来惊落半岩花”句,时人最为称道,然而,于经济一途,却是真的门外汉了。
刘熙古脾性好,微微笑道:“李御史的想法是好的,可是执行起来还是有些困难,想让商家降价,就好比割其心头肉一般,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抵抗、拖延,又或者衍生出若干阴谋诡计来。
而禁绝南货蜀产,也颇为艰难,先一个,书籍纸张,基本上全赖蜀地与江南,再一个,绫罗绸缎,漆器铜镜,美酒肉脯,不是蜀产便是南货,就连铁铧犁,关中百姓也多选蜀产,除此外,官仓所用的麻袋,也多以蜀货为主,如何禁绝?”
“这……”
李檝闹了个大红脸,很没面子,想了想道:“既然逆秦把兑率调高了三成,那我们便反过来调高五成……”
话音未落,满堂哄笑。
这一笑,反而把气氛哄笑开来了,因为官家说了,李卿虽不懂经济,但一片忠心,难能可贵,赏绢十匹,这一下,化解了李檝尴尬的同时,也把群臣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了,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献计献策。
吵吵闹闹了一上午,想法创意五花八门,但真正有用的,却是户部提出然后被群臣驳的体无全肤的开放常平仓,以抑物价。
宋九重沉思良久,终于乾纲独断,下霹雳手段,一面通知各州,开放常平仓以抑物价,一面责令各州府从严控市,非常时期,当行非常手段。
开封府尹宋炅也知道这事迟误不得,下了朝便先向最关键的粮商开刀,一气连拿十八个粮店掌柜,杀鸡儆猴,谁敢无故再涨价,一律法刀伺候。
杀。
可是利益当头,杀不止刹。
常平仓的粮食一出来,便被人给一车车的买走了,来买的,都是开封府需要睁只眼闭只眼的家伙,真投入到市面上的,不过是杯水车薪。
天子脚下的开封府尚且如此,其它诸州的情况用脚趾头都能想的到。
结果,粮商们更起劲了。
不涨价,行,我存粮不足,只以升卖,一天只卖二百升,什么,嫌伙计手脚慢?规矩便是如此,金字招牌当头悬着呢,可不敢缺斤少两,秤要稳,粮要细,服务更要贴心,不敢欺客。
遇到这样的牛皮弹,不仅开封府的衙役没办法,就连武德司也没办法,哪家粮店背后,不是站着庞然大物的。
粮食可以这样,其它百货更可以直着腰杆说,进价都高了三四成了,您让某家怎么办?让某家亏本卖?笑话,那不如关市大吉。
至于和粮食一样相关的鱼肉菜疏,更是贵的离谱,直接翻倍涨,不让涨价?行,您让某家换粮行不,一家老小都饿着呢……
类似的场景,几乎在大宋境内每一个州府上演着。
宋元通宝忽然之间就不值钱了。
168:另类的战争(二)
货币贬值,物价腾飞。
有人欢喜有人忧。
欢喜的是那一小部分吃到了甜头的人,但从朝廷到小老百姓,却是个个苦不甚言。
不过一个月时间,汴梁街头的杂粮煎饼便从一文钱涨到了两文。
吃食上唯一没有涨价的是豆腐,一文钱还是方方正正的那么一砣,只是那水份,却不知裹含了多少,下锅一煮,都没半点豆腐味儿。
五月初一,更大的危机出现了。
——兵卒哗变。
宋前,一年若干多的节日,做女婿的唯有两节要往岳父家送礼,一是年节,二便是端午,反而中秋没人提起,因为中秋还要过很久才能在吃饱饭没事干,整天吟诗作赋伤春悲秋的士子们影响下形成潮流。更因为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才是大节。
大头兵们也有妻儿,结果发现一个月的饷银发下来,连个稍微像样点的节礼都备不起了,更何况,家中妻儿还饿的瘦骨嶙峋的,等米下锅呢。
然后就闹起来了,先是,收入最低的厢兵在闹,紧接着禁军也参与了,一闹两闹的,就拨刀了。虽然未伤几人,但一拨刀,性质就完全变了。
宋九重再用霹雳手段,将闹狠的近百名家伙,全祭了法刀,同时下令,自六月起,饷银拨高三成。
五月怎么办,在籍的都去军营领一斤肉,二斗米,以为端午福利,这才算是把事态平息了下来。
然后,百姓们看不到的难题才是真难题,常平仓一开,钱袋子一松,国库积蓄就如泄了闸的洪水一般,纷涌而出,再怎么加铸铜钱,也是入不敷出。
古时,制币成本远高于后世的纸币,货币贬值所带来的影响,远高于后世。
数年积蓄毁于一旦。
宋九重心痛如刀割。
好在关键时有武德司立下大功,在审理太仆少卿王承哲受贿案时,在他家的密室里搜出来整整七箱逆秦发行的面值一元的世宗通宝,以及九张百姓银行的存单,总价值三千五百贯。
然后如提链子一般的串起一大批,接任王仁赡坐上武德司都指挥使的刘知信狞笑着,撸起袖子准备大干特干,却被宋九重给止住了。
大事临头,无非“轻重缓急”四字法门,有那十几个倒霉勋贵官员的头颅,加上一些“不听话”的商人,勉强够用了,再顺藤摸瓜下去,搞不好整个朝局都要动乱起来。
这一次法刀一举,终于把老百姓的怨气从朝廷转移到了贪官污吏身上,转到了逆秦那一方。
我大宋富庶的很,泱泱中国,有的是粮,有的是盐,各项物资皆不缺,之所以物价拼命涨,全是逆秦搞的鬼,那些贪官奸商带的头。
在这样的舆论导向下,商人们便有些顶不住了,个挨个的开始降价,不过也最多下浮一二成而已。老百姓们最好糊弄,昨天九十九一斗的粟米,今天卖八十九文就能被疯抢,不行就再降降,降到八十五文。
却是早忘了三个月前不到五十文的价格了。
(题外话:北宋米价一直很高,两赵时基本在六百至七百文一石,越往后货币越贬值,二三四五六贯一石成为常态,当然,也有可能后面的米是稻米,或许不一样。)
能做生意的,都有一个鬼精的脑子,就连卖煎饼的,也奸滑起来,既然已经涨到了二文钱一张,那就不能再降下去,老客你看,这饼比以前大了一圈呢,还加了香葱。
各地官府一看,老百姓们怨言平息了,没人闹事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终于到了上疏表功的时候了。
宋九重稍微喘上一口新鲜空气的同时,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宋元通宝不断贬值。
贬吧,贬吧,实在不行,换个钱模,推出乾德通宝。
不过宋九重也很清楚,这一次被动交锋,自己大败,要想扭转局面,唯有战争。
西征,把那九尾狐给扒了皮,这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
宋九重换上便衣,只带几名御龙直的卫士,便出了宫门。
他自登基以来,干的最多的事情便是白龙鱼服,然后倏的出现在某个勋贵的家门前。
在巩固国家政权上,他吸足了前周的教训,郭荣太过磊落光明,对阴私事深恶痛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才让不怀好意者钻了空子。
所以,宋代周后,他一手组建武德司,一面自己微服出访,时不时的往大臣勋贵家中溜一溜,看一看。结果造成在京重臣,回家了也不敢随便脱下官袍,生怕迎接官家速度太慢而给家门惹祸。
就连赵普也不能免俗,史记:“太祖数微行过功臣家,普每退朝,不敢便衣冠。一日,大雪向夜,普意帝不出。久之,闻叩门声,普亟出,帝立风雪中,普惶惧迎拜……”
这一回,宋九重东转西逛,最后又来到了赵府。
赵普之才,不在贤良文学,也不在治国安邦,而在出谋划策,是军师类的谋臣,之所以安排他为门下侍郎,一为酬其数番献策大功,二来也方便回收宰执之权。
所以政务民事方面,宋九重很少问他,反而在军机大事上,常会听一听赵普的意见。
天光尚早,太阳还未落山,但炎热已渐消去,正是做事干活的好时候,宋九重也来的正是好时候,赵府大门洞开,几个仆从正在忙碌着,从车上搬卸东西,却是一个个肚大腰圆的大坛子,整整齐齐的码在廊庑下。
宋九重轻咳一声,顿时有亲卫喝唱:“官家驾到……”
赵府仆从吓的跪了一地,宋九重进了府门,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们,不一会,赵普以矫健的步伐从内宅跑出,“臣不知官家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官家恕罪。”
“不知者不罪。”宋九重笑笑,指着那十个大坛子问:“此是何物?”
赵普忙道:“此乃吴越王钱俶遣使所送,乃海物。”
“哦,东海所产,必为上佳,启开一观,看看究竟是何海物,若善,治些佐酒。”
“诺。”
赵普不敢怠慢,忙命仆人启坛。
结果……
坛盖一启,金光灿烂。
那坛里装的,哪是海物,分明是眩眼夺目的瓜子金,连启十坛,坛坛皆是。
赵普吓的浑身打颤,汗流夹背,膝盖一软,跪下泣道:“臣未启信观,实在不知彼獠竟然行此贿赂之事。”
宋九重脸上笑容不减,饶有兴致的一坛坛看过去,末了还抄起一把瓜子金,举托在夕阳下看个仔细,最后,才拍拍手道:“受之无妨,想来那钱俶以为国家大事皆由你这书生在作主呢,哈……哈哈……”
宋九重举步,却没有再向内走,而是转身便出了府门。
只留下赵普与跪了一地的家人们,惶遽不安。
良久,管家才上前搀起赵普,颤着舌头问:“阿郎,这下如何是好?”
赵普双手撑膝,不停的揉搓,想了想问:“那些中元通宝的银票呢?”
“全是夫人收着,仆不知。”
“让夫人速去找质铺,全换成我宋元通宝。”
“可……如今若是兑换的话,亏大了。”
“糊涂。”
赵普直起身子,眼神渐趋坚定:“去飘香阁传个话,东阁净场。”
“诺。”
赵普再看一眼那一坛坛的瓜子金,叹口气道:“收拾收拾,亥初一刻送进宫去,外加银锭三箱,切莫声张。”
“诺。”
赵普吩咐完,便迳回内院,却是不忙着洗脸更衣,而是到内书房,提笔疾书,然后将纸条塞进细竹管内,自去偏院鸽房,辩了辩号牌,绑在三号信鸽的腿上,于暮色中放飞。
信鸽于空中盘旋着,连转了两圈,最后向东城飞去。
169:流求来信
中原的情况,早有细作报回蜀中,秦越大悦,总揽此事的邹衍与沈秉礼双双加官中大夫。
沈秉礼谦让道:“某没做什么事,只是让卒子潜入伪境知会一下消息而已,不敢比肩彦文。”
邹衍笑道:“那某更无功了,只是通知各地银行,同一天提升兑率而已,只不过实在想不到,这妖风能刮的如此之烈。”
“因为这两年来,我们也不知做了多少看上去没用的功夫,给那些有门路有本事的黑心商人吃了多少甜头,所以,我们一提兑率,会有这么强的反应,同时,我们给了中原商人提价涨价最合理正确的借口,要知道商人逐利是天性,这样的机会,哪能放过。”
秦越笑着给了解释,心想你们是没见后世的金融战和商业手段,那才是真正的杀人于无形,眼下这点手段,连皮毛都算不上。
君臣皆笑语殷殷,其乐融融,唯甲寅不满,说你们这些耍阴谋诡计的,一个个血汗钱贪过来,还不是苦了老百姓。
秦越肃容道:“钱没了,还可以再赚,命没了呢?作个选择吧,死伤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和损些老百姓的浮钱相比,你选哪个?”
“……”
甲寅回答不出来,秦越也不指望他回答,话题一转:“这经济战一爆发,我们再出兵,就容易多了,而宋九重在经济上吃了闷头一棒,这个场子他定要找回来的,对他来说,最简单的办法便是西征,枢相,你怎么看?”
木云笑道:“宋元通宝一贬值,等若宋军出兵的成本增大了一倍,某料那宋九重,定会速战速决,行雷霆一击。”
甲寅乐道:“那我们是不是还是坚城以守,耗死他们?”
“我大秦休养生息三年整,早已今非昔比,十五万战兵,十五万辅兵,说起来也是三十万大军了,哪怕东出再决战也无妨,是战是守,届时再看,不过该有的战备工作还是要做起来先。”
李谷轻咳一声道:“这一战,要么不打,要打就一股作气推到汴梁去。”
“是这个理,忍了这么久,总该有收益了才行。”
“兵马未动,宣传先行,让政宣部的人开始动起来。”
“多征蛮人,以实军伍,那些蛮人皮厚肉糙,悍不畏死,正好先锋,嗯,蕃民也一样。”
你一言我一句,会议渐次热烈起来,秦越却悄然起身,踱步于室外,感受着夏日骄阳的炙热,思绪再一次飘回后世,耳边仿佛再一次响起了冲锋的号角。
以前观电影,看战争,只会热血沸腾,激情澎湃,却从未想过战争的残酷。
这一世,从显德元年始,近十年的战争打下来,却是仗越打,胆子越小,盖因为当了家,面对那堆起数尺高的阵亡名录,才能深刻感受到无言之痛。
短暂的和平终将过去,残酷的战争又要来临。
三军将士因何而卖命?
为子孙永不为奴,为将来不受异族欺凌。
泱泱华夏,当傲立世界之巅。
……
护圣军,虎卫营。
训练场上,杨业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正在接受队列训练。
他终于是被好友周学敏给劝动了,或者因为妻子折赛花的眼里闪起的金星,再加上陈仓甲寅等人的爽直相劝,秦越的礼贤下士,他在益州游逛了七天,把六十多所小学一一考察了,又到书院去感受了一天,再见秦越时,便把外臣的“外”字去掉了。
秦越自然大喜,授少将衔,先挂个左卫大将军的虚职,在陈仓帐内实习。
但杨业什么都考虑好了,唯有没进军营考察过,这一进营才发现,情况与自己想的不一样。
同是军人,虎牙军与晋阳军完全两个样,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有很大的区别。
杨业被镇住了,头一回发现自己的所会,竟然无用武之地。
不过他也有决断,入营三天,观察三天,第四天,便脱去将服,穿上新兵服装,与士卒同吃同住,然后,三倍练。
就这一份拿的起放的下的执着,便化去了不少军中同僚心中的芥蒂。
名不名将两说,起码是条磊落的汉子。
……
欢斯波罗檀抹着眼泪在收拾行装,一件一件的,却是怎么也收拾不完。
流求来人了,带来了老多拨荼慈祥的怜爱,说只要她自己喜欢就好,有了心悦的郎君,就该用绳子索缚住。
阿檀开心了小半天,然后才发现侍者眼里有一丝忧愁,逼问之下,才知道自己巴宰族都快无立足之地了,天天被左邻的别族人欺负。
阿檀大怒,“唰”的一声拨出砍刀,“我这就回去,砍死他们。”
然后就急吼吼的跑去缠甲寅,说我要弩要弓要甲还要炸药包,又哭着去找秦越说我要钱要粮还要大战舰,我要回去为族人报仇。
见着庄生,想了想,咬着贝齿,唰的一刀,片下半幅衣袖。
动作干净利落,神情坚毅无双。
回到绣楼,却哭的荡气回肠。
哭完就开始收拾行装,苏子瑜来相劝,不听,顾明楼来劝,也不听,周容来了阿檀抱着她好一通痛哭,哭完,又开始收拾行装。
庄生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坐在门槛上发了半天呆,去鲍家串门回来的庄母一看儿子的样子,大惊失色。
“你这是怎么了,闯祸了?”
“没……没……就想静一静。”
庄生起身,迟疑着却又软下了身子,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儿……不孝。”
“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跪着干嘛,快起来快起来,可是闯了什么祸事了,娘去求陛下……”
“没,是阿檀要回流求,她族人被欺负了。”
庄母一听就明白了,笑着扬起巴掌,在儿子脸上轻脆脆的扇了一记,“多大的事呢,搞得娘心慌慌的,你既然心悦她,就该相帮着她,去吧,仲子也长大了,有他在身边,一样的。”
“娘……”
庄生眼里的泪水汹涌而出,庄母抱着儿子,含泪笑道:“当父母的,只希望子女有出息就好,你们有长进,有出息,就是最大的孝,你爹在地下,也欣慰呢,去吧,莫负了她,阿檀是好孩子,你娶了她,是你的福气,去吧。”
……
对于阿檀,秦越比甲寅还重视,见庄生跟着走,更是高兴,请来师父,让择个好日子,先成婚,再启航。
再让庄生自去虎卫营挑人,带三百锐士去,另备甲胄一千、弩弓五百、矢箭万支,上好横刀五百,炸药包也让带去五十个。又把庄生叫进书房,关上门,整整叮嘱了半天。
甲寅一看,好大手笔,问妻子,给备什么嫁妆呐?
苏子瑜没好气的揪了他一把腰间软肉:“平时啥事不管,师妹出嫁却来问我,蜀锦、漆器铜镜啥的装一船,再来二十箱铜元压舱,够了没?”
“铜元多重呐,给银锭吧。”
“周三说了,那边银锭没用,还是钱最好。”
大师兄程慎则逛了半天的街市,选了一车的经史子集、外加笔墨纸砚。苏子瑜见了哭笑不得,说,家里书坊,哪本书没印过。
程慎也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说不一样,不一样。
张仲子没准备礼物,只送给她一封信,和一枚铜章,说泉州张家,也等若你的娘家,回去时,认个门。
其它闽地士子,书院同学,个个都赠了礼物,知道她要回流求了,人人出手大方,全是稀罕物。
阿檀收一件,哭一次。
司马春茵与其是真正的手帕交,她没什么东西送,送了半部已成稿的医术集锦,以及半车的药材,不少是合好的成药。
七天后,新人大婚,朝中五品以上官员都出席了在皇宫举办的婚宴,秦越当场册封欢斯波罗檀为长乐郡主,庄生则授飞熊准将衔,也算是越级提拨。
再过两天,就要去万里桥码头登舟了,秦越比庄嫂还舍不得,俩新人洞房花烛梦正香呢,便把庄生和阿檀叫起,敲起聚会钟,一大早的就把在益州的常委都召集了起来,在紫光阁召开了一场特殊的会议。
“流求,本为汉地,以前叫夷州,这世道七乱八乱的,乱成一锅粥了,我们有义务把这块大岛重新拉回华夏的怀抱。”
“庄生你去,不仅是蜜月旅行,还要把事情给做起来,你小俩口要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尽快的壮大实力。
我希望,不久的将来,能接到你求封夷州经略使的奏疏,在座几位,都是你叔伯,也是你师长,给你一天时间好好学着,有什么不懂的就问。”
“阿檀,你是新妇,负责泡茶,大喜的日子,当喝加了蜜的喜茶。”
“是。”
阿檀难得的羞红了脸,迈着别扭的步子走到茶水间,接替侍者的工作。
170:六月六
六月六,鸡子晒得熟。
这一天,也是小祭祖的日子,之所以要冠个小字,是因为这一天祠堂上,香火厅中,不会摆三牲,只有清香一注。
但族中男子都会停了手中活,带着男娃一起沐浴更衣,在这香火厅中齐聚,隆而重之的把族谱请出来,或在天井中,或在场院里,搭好米筛,开始翻晒族谱。
族谱晒着,老古话追忆着,一页页的图文翻过去,一脉脉的亲情聚拢着,这一天,再顽皮的娃也变的无比乖巧,接受着族老的教育,感受着祖宗的荣耀,然后,记在心里,形成力量,化为责任,立下开枝散叶,光宗耀祖之志。
这一天,宋九重是在太庙里度过的。
没让谁陪同,只是一人静坐。
六月初七,召宰执大将廷议西征。
说是廷议,其实他的腹盘早已打好,只说八月出兵,但谁领军,发多少兵不讲,只让三司使王仁赡担任水陆转运使,吕余庆副之,坐镇京兆府,统筹调拨钱粮辎重。
召吴延祚、昝居润、曹彬、潘美、崔延进、李处耘进京面圣。
释张琼,官复原职。这一道诏令一下,群臣无不讶然。
这张琼,乃大名馆陶人,刀马俱强,尤其善射,最早隶属周太祖郭威帐下,显德三年征淮时,寿州城下,便是他替了周世宗一箭,差点一命呜呼,养伤一年有余。
宋九重整顿禁军,尤爱其勇,曾有言:“殿前卫士如狼虎者不啻万人,非琼不能统制。”宋炅改任开封府尹后,便是张琼接任殿前司都虞侯职。
但其人勇虽勇矣,却性暴无机。
时麾下将校史珪、石汉卿者,做人颇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张琼十分看不起,常轻侮之,目为巫媪。
却不知那两人,本就是武德司察子,深得宋九重宠信,一纸“张琼擅乘官马,纳李筠隶仆,畜部曲百余人……”的密告就送上了御案。
宋九重大怒,执而问之。
张琼自是不伏,宋九重大怒,令左右击之,然后……
赤手空拳的张琼被史珪、石汉卿等十余人铁挝乱下,差点气绝,再次醒来,已在囚车之中,张琼自知性命难保,解下腰带,托遗母亲。
这事,发生才不久,只待吉时斩之才对,怎么就突然起了变化?
面对群臣疑虑,宋九重叹道:“险被小人蒙蔽,朕闻其家无余财,止有仆三人,甚悔之。”
群臣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心里却免不了打个小九九,他家你最少去过五六趟了,现在才知具体情况么,呵。
楚昭辅叹一口气,御座上的那位,变了。
当年初见面时,他胸怀冲天凌云志,如同振翅高飞的雄鹰,自负相人术的他一见之下便惊为天人,如此满腔豪情,真是位值得投效的英主。
然而,不过四五年时间,他就变了,或许是太过于感受屁股下御座的美好,他那正襟危坐,双手分按着龙形扶手高高在上的样子,好比戗着羽毛,蓄着身势,咯咯护窝的老母鸡。
殿中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宋炅为了打破这稍有些诡异的沉寂气氛,赶紧圆场道:“此番出征,臣弟愿为先锋。”
“善。”
宋炅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却见御座上的皇兄欣慰笑道:“打虎亲兄弟,三弟能挂先锋印,朕心甚慰,来人,赐金甲刀马。”
“……”
宋炅满脸黑线,老子就说说而已,没想到弄巧成拙,皇兄当真了,要是自己出征一年半载的,京中好不容易打下的根基,哪还有自个的份。
嘶……
宋炅倒吸一口冷气,却是连忙谢恩,再抬头,眼里闪过一道慑人的寒芒。
……
“俺本是,籍贯山东郓城人,俺祖宗,落难逃进蜀州城,俺父亲,心心念念想回乡,到了俺这一代呐,格老子的一天到晚喊不停……”
竹板儿哔里叭啦的脆响着,穿着体面的中年人悠扬顿挫的说唱着,茶馆里头,众茶客们有滋有味的细听着。
这是益州城中常见的一景。
一方水土一方人,是人到了益州,身子骨都会闲散下来,加上秦越“发明”的麻将,实乃天赐之宝,最合蜀人脾胃,所以这益州城中有三多,女郎多,美食多,茶馆多,蜀人尽在吃喝玩乐上下功夫了。
走哪都是花色诱人,香气袭人,走哪都能看到茶馆酒楼,听到丝竹管弦声,以及“哗啦啦”让人心动的麻将拍桌声。
不过朝廷政宣部的人一出动,凡大场茶馆,基本上就有了这样的说唱艺人。
“大地沉沦近百秋,烽烟滚滚血横流,伤心细数当时事,谁人为我雪耻仇。”
四句定场诗一唱,那说唱艺人竹板儿又是好一通猛甩,最后“啪”的一声定势,开唱:
“拿鼓板,坐茶馆,高声大唱,
尊一声,众乡党,细听端详:
我华夏,原是个,泱泱大邦,
四方贡,八方朝,宇内尊皇。
……
往前数,五千年,开基始祖,
名黄帝,自西北,一统中央。
夏商周,又秦汉,两晋隋唐,
黄巢反,两脚羊,人为盘餐。
后梁唐,又晋汉,蜀中稍安,
只不过,六十日,神兵天降。
幸好是,圣君临,百姓无慌,
若换作,宋九重,万民遭殃。
恁不信,且看看,中原模样:
良田弃,民逃荒,为啥这般?
只因为,吏无良,赋税如狼,
又因为,官昏愦,霸女欺男。
总归是,那伪宋,自个无良,
欺周后,虐少帝,坏了榜样,
上梁歪,下梁斜,士庶恓遑。
……”
“好。”
“彩。”
众茶客纷纷喝彩,大把的铜钱抛下。这抛铜钱,有窍门,不能掷,掷这个动作代表掀场子,是要结仇的,但抛的好不好,就能看出谁是老客了,真老客,一把铜钱抛下,那是一串仙,场中受赏的,只需扇子一摊,铜钱一枚枚层叠起来,那叫一个漂亮。
若是生手,搞不好抛的既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受赏人一个接不住,就溜缝儿了,拱着屁股捡钱,那叫一个丑。
回忆回忆秦越当年带甲寅进汴梁城,就那一手,哪怕他抛完那一把钱,身上再无分文,有眼力界的,都不敢欺他。
纨绔子弟,虽是不良代名词,但也是要真金白银堆起来的。
场中说唱艺人显然是个高手,一见铜钱漫天介抛来,不慌不忙,左手竹板一横,右手执起桌角的折扇,一甩腕,扇甩开了,钱也接着了,恰是一个不落。
“好。”
“彩。”
来喝茶的,听书的,就好这一口,有品,有派,倍有面子。
说唱艺人先作揖道了谢,浅呡一口茶,继续唱:
“要说苦,伪宋民,是真遭难,
吃不好,穿不暖,贱狗模样。
起黑早,辛苦累,终日白忙,
勤纺织,细搓丝,身无新裳,
一条裤,两人穿,娃把腚光。
偏又是,省吃穿,牙缝扣存,
三两吊,保命钱,一夜败光。
钱贬值,物价涨,只能喝汤。
那一位,来问了,粮价一涨,
民要笑,却不知,家无余粮。
老百姓,正茫然,布令一张,
更恓惶,夏秋税,同征共涨。
……”
“日他先人板板,这还让不让人活呐……”
说唱再次被打断,这一回,没人抛铜钱了,却是捶桌喝骂声,这一个开了端,周遭便有人应和了,污言秽语铺天盖地的涌起,捅那宋九重的癖眼都是轻的。
要的就这效果,说唱艺人轻摇折扇,浅呡香茶,笑的云淡风清。
171:噩梦成真
赤日炎炎似火烧,
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
王孙公子把扇摇。
六月大暑天,午后的原野上一片寂静,柳树无力的耷拉着头,一动不动,树干上,成群的知了一边吸食着它的宝贵汁液,一边拼命叫着:“热死了,热死了。”
黄土官道被晒成白蒙蒙的,如一条丑陋的赖皮蛇,无力的蠕动着,蜿蜒着向远方逃去。
在这样的天气里,最勤奋的农夫也不敢出工,但在这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却有马蹄声“哒哒”的响起,如密雷般的自远而近,飞腾起的尘土如滚滚长龙。
一杆将旗鲜红似血。
这样的动静,午睡再沉的人也给惊醒,揉着睡眼惺松的眼睛,目送着马队汹涌而过,又用力的挥起蒲扇把恼人的灰尘给扇两扇,还恋恋不舍的往远处眺望一下。
“娃三叔,你识字,可认清旗号了?”
“吴,马跑的太快,只认清了个吴字。”
“呸,也是没眼力界的,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
在村民的哄笑声中,马队早去的远了。
吴延祚纵马奔腾,满脸灰尘,却是一滴汗水也无,只觉着干燥的要裂开了一般,咽喉处更是火辣辣的疼痛,胯下座骑却是汗水淋漓,嘴角白沫成堆,热浪涌起令人如坐火塘,饶是如此,他还是无情的挥下马鞭。
“驾……”
官家急诏,不得有误。
他因治河有功,早不再担任枢密使,而是外放到陕州,任保义军节度使,治军、管民、防讯,还是蛮受朝廷重用的。
只不知这一回,急诏进京,所为何事。
“大帅,要歇一歇脚力了,马力已疲,受不住。”
听到亲卫语带焦急的提醒,他呸出一口混着沙子的吐沫,举头望了下天色,涩声喊道:“歇不得,换马,进了京,还得耽误小半个时辰,大伙都坚持一下。”
“诺。”
亲卫一声呼啸,马势不停,却个个此起彼伏,腾空换马,吴延祚也在亲卫带过备马后,双手在鞍上一借力,飞身跃上备马,再次扬鞭。
他对这一位官家,脾性算是了解的,急诏,便是真急,误不得,一误,便有黑脸色瞧了。
一路急行,吴延祚终于在申初一刻进了汴京城,有家不回,直奔进奏院,一面遣人进宫报讯,一面迅速冲凉更衣,灌下一壶凉茶,咬着胡饼再上马。
申正二刻,进宫,面圣之地却不是垂拱殿,而是文德殿。
吴延祚有些犯迷糊,这文德殿乃是皇帝上朝前和退朝后稍作停留、休息的地方,可不适合觐见。
待进了文德殿,却是明白了,原来宋九重只着一件汗衫,摇着蒲扇满面油光,那样子,分明一老农。
“别,别见礼,把那袍子脱了,好坐下说话,这天热的,朕本拟这里有风,哪知道却是一丝也无,来人,取冰镇佳酿来,朕与吴卿好生喝两杯。”
“多谢官家。”
宋九重倒转蒲扇柄,点着他笑道:“你就是太实诚,也怪朕没交待清楚,朕是急着想见你,但也没让你这般玩命的催跑,来,先吃块甜瓜润润嗓子。”
“多谢官家。”
“呵,再说一个谢字,等下罚你三壶。”
此时的宋九重虽没帝王形象,但却更显淳厚。
……
远在宿州的吴奎,并不知道父亲已经进宫面圣,他在亲自淘井。
在这当防御使已有三年,这么长的时间,早该习惯了才是,但他什么都能习惯,唯有这宿州的水,一百个喝不惯,所以他时不时的便会垂下后院的井中,淘洗一番。
不仅如此,家里烧水的铜壶,也是经常更换,原因是宿州的水,积淀物太多,看着很清澈,烧着烧着铜壶内就白一层。
这对在蜀中养成好喝茶习惯的他,实在难以忍受。
淘净了井水,抓着绳子吊上井沿,见到才会吖吖学语的儿子正挣开母亲的手,要向自己扑来,他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有子万事足。
这是他的二郎,他的夫人与长子都在京中,相陪着来赴任的,是宋九重御赐的两宫女,一名玉莲,一名冰荷。
玉莲性子温和,肚子也争气,在一起三个月便显了怀,冰荷却是热情如火的,能受得了夫君的可劲折腾,腰肢软的能折叠,偏偏肚子不争气。
见着丈夫湿漉漉的爬上来,饶是娃都两岁了,见着夫君胯下的伟岸,玉莲也是俏脸一红。
吴奎就喜欢看她的娇羞样,少不得调笑一番,直把身边的丫环们脸都羞红了才罢。
是夜,天气倒是凉了下来,但吴奎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扳着玉莲的香肩把胸中的窝火发泄了,结果出了汗,黏乎乎的更难受,起床冲了凉,又灌下一壶凉茶,回到寝房,见其护着儿子睡的正香,索性不去打扰了,提了竹椅在院子里坐着乘凉。
越坐心越堵,闷的慌,听到身后有动静起,见是冰荷,只着一个红肚兜儿,两条大长腿白嫩嫩的晃着,夸张的扭着胯,一手抚门,一手轻按红唇,丁香舌头还如蛇般的舔了舔,诱的吴奎邪劲儿上来了,按在井边正了法,这一回,却是顾不得是否会脏了井水。
捣捣腾腾一夜没睡,比及天明,才有困意起,玉莲起床了,他才又回房睡下,在儿子那粉嫩的屁股蛋上亲了一口,终于好睡了。
睡梦中,又在捣井,井水在动作下“哗啦哗啦”的响着,丝丝滑滑的,一如冰荷的身子,他就笑了,一抬头,发现父亲正俯在井口往下探,吴奎有些不好意思,缩着身子似猴般的往上窜,可那绳子却忽然间就断了,他心中一阵惧慌,手忙脚乱的往井壁上抓去,手是抓着了,软绵绵的,头却重重的撞上井沿硬石上。
“咔嚓”一声,一口牙齿撞的粉碎,眼看着白森森的牙齿如炒豆般的崩出,然后就有大口的鲜血从嘴里涌了出来。
吴奎啊的一声惊叫,猛的坐起,浑身汗如雨暴。
“怎么了?”
玉莲正从箱子里取衣,闻声一看,忙跑过来。
“好噩梦。”
吴奎喘着粗气,睡意全无,起床,取了毛巾擦身,等心定了,步出前院,方过角门便喊:“来人。”
“有。”
亲卫闪身而进。
“派得力之人,快马回京,看一看老宅,报个平安,再……再去趟陕州。”
“诺,将军可要写书信?”
“不用,报个平安便回。”
“诺。”
这一整天,吴奎都坐立不安,后院坐着不踏实,签押房里坐着不定神,耍刀练箭难出心中戾气,挨挨停停一天过去,晚上方能喝下两碗酒。
正吃着,有匆匆脚步声自外传来。
吴奎抬头一看,心凉了半截,俩亲卫架着的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父亲身边最贴心的侍卫吴七。
吴七精疲力尽,两股血迹斑斑,一见吴奎,怒吼一声:“大郎,大帅他……暴卒……”
吴奎一个箭步窜出,一把揪住吴七的衣襟,喝道:“父亲一向健朗,怎会……怎会……”
“大帅奉命进京觐见,昨日下午进的宫,出来微有醉意,说官家赐酒,回到府中,肚痛如绞,府中急请御医,官家闻讯也赶了过来,说艾灸有奇效。命人炙之,并留中使王继恩监督。
大帅受不了,几次让停,那王继恩只是不让,几条大汉按压着,只管把艾火炙之,某等几次要冲进室中,但都被御龙直侍卫所阻,不敢担那谋反之罪,只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帅受折磨。
戌时三刻,大帅大叫一声,自此……自此……”
“啊也!”
吴奎双目滴血,猛一把掀翻桌子,反手便抽出了亲卫腰间的战刀。
“宋九重……”
其声戾如苍狼怒啸。
172:山雨欲来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其实这些仅对为将者而言,站在更高层次的决策层,需要考虑的事更多。
比如大军出动后,如何保障大后方的稳定有序。
这是准备西征的宋九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为了打好这一仗,天下藩镇,半数在动,或是发兵往凤翔府、京兆府等前线集合,或是轮镇换防,令吴延祚、昝居润、曹彬、潘美等人进京面圣,也是为了战事安排。
他敢拍胸脯保证,吴延祚急病不治,真的是个意外。
艾炙是个好东西呐。
宋九重看了看战战兢兢脸色惨白的昝居润,颇有些无奈,“朕调你回来,是因为这京师,交给你与吴卿最为放心,唉,哪知道吴卿却……
如今只能指望你了,晋王不日就要将兵出征,你看,谁与你搭档为好?”
“请官家收回成命,臣已老朽,不堪重任。”
“朕若没记错的话,昝卿今年不过五十六吧,正是最具智谋时,怎敢言老,东京留守,权知开封府,此乃卿家做惯的事务,能者多劳,还望卿能继续挑起。”
“臣实在有心无力,不瞒官家,臣得风痹之症已有多年,这一次来,其实……是来告老还乡的。”昝居润从怀里掏出早就备好的奏疏,恭敬呈上。
宋九重接过,略翻一翻,笑道:“卿这也算是富贵病了,也罢,朕准奏,不过高唐就不用回了,乡下总归不如京师好,若有国策,朕也好就近相询。”
“谢官家隆恩。”
昝居润闻言如释重负,不顾官家当面,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
他这几年,已经低调到不能再低调,凡事皆小心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没想到还是被官家给盯上了,好在,终于可以无官一身轻了。
宋九重目送其行礼退下,见其唯唯喏喏的样子,颇感有趣,不愧有老娘舅之称,这性子绵的可以。
“启禀官家,曹国华冒着酷暑赶路,未到檀州便中暑病倒,请旨延期。”
“嗯。”
宋九重略一颌首,想了想道:“传朕口谕,曹卿身体要紧,多歇几日无妨,朕召他回京,是要其挂帅的,养病期间,不妨多想想军机战策。”
“诺。”
“更衣,去飞龙院。”
“诺。”
这飞龙院,大唐时名飞龙厩,后唐时分左右两院,总掌天下马监,名称延用至今。
很多人说宋不敌辽金,是因为失了燕云,中原无养马之地,从而缺马,其实大错特错。
中原有马,而且还很多。
哪怕五代乱世,人命贱如狗,马却比人金贵多了,再暴戾的家伙,杀人可以不眨眼,杀马却都舍不得,传承至后周,郭威第一件事便是加大卫州、相州马场的建设,郭荣更是惜马,就连伤马都舍不得杀,明诏天下,全送到卫州马场去疗养。
宋代周后,直接继承下来的官马便有二十多万匹,而这二十多万匹,还只是官方的统计,藩镇节帅、武将的私马、士卿百姓的私马都不在内,要全算在一起,少说五十多万匹。
正因为有这么多马,三年前宋九重才会下诏“禁边民盗塞外马”。
也有人说,中原马不好,那更是不了解情况睁着眼说瞎话。
中原战马的底子,是唐朝用突厥马、吐蕃马、以及原北周繁衍下来的战马培育而成,五代战乱,其实战马更优,因为长期是沙陀人在统治,战马与肥羊,是他们的命根子。
中原马形如骡子,那要到王安石变法,改马政为“保马法”,把朝廷马场的军马分给农户饲养,当战马与耕牛、骡子在一起生活,结局可想而知。
只这一条,拗相公便该剖腹。
宋九重乃马上将,当然懂得马政乃“甲兵之本”的道理,宋史本纪中他亲临飞龙院的记录便有七次之多,可见其对马政有多重视。
正因为重视,所以才控制,作为第一战略资源,每一笔都他亲自拨派,同时收控民间马匹,而这飞龙院,他也时时来检视。
当然,他太过重视马政,到了惧民间私马如虎的地步,也是宋廷马力逐步衰退的重要原因。
宋九重率着卫士轰隆隆的出了宫,已改名为王继恩的内侍太监恭敬的目送官家出宫,直到马蹄溅起的尘土都吹净了,这才缓缓起步,向偏院行去。
官家只要去了飞龙院,以他见马心喜,时要试骑的性子,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王继恩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换下繁重的袍服,只着里衣,顿时舒爽多了,接过小徒小意奉上的茶水,摇着扇子悠然的吸啜了两口,这才漫不经心的道:“去趟太医院,爷的牙痛病又犯了,问程太医讨个方子,跟他说,前次的方子可能没用,让改一改,最好是能一针见血的。”
“可是禹锡公程德玄,程太医。”
“就他,哼,还太医呢,牙痛都治不好。”
“是,小的这就去。”
……
……
“将军切莫回头,只管前走,莫回头。”
“谢了。”
张琼谢过狱卒的善意提醒,眯眼仰望了望阳光白炽的天空,扇着鼻翼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一才一瘸一瘸的步出武德司的暗牢大门。
没人迎接他,想来是家里人还不知道。
他一步一步艰难的挨到大街上,猛的靠在一辆板车上,“送某回隆平巷张府,双倍赏钱。”
那车夫本不欲接这晦气活,但却被眼前这位披头散发满身血污臭不可闻的家伙眼里的凶光所慑,只好不情不愿的扬鞭催骡。
张府死一般的寂静,门口的两盏灯笼蒙着白纸。
张琼艰难的握了握拳,轻擂一记胸口,示意车夫去敲门。
门许久才开,一个头上缠着白麻布的老苍头探出头来,正在喝问,张琼轻咳一声:“山伯,是某。”
“阿郎!”
这一声喊,又急又促,饱含喜悦与激动。
张琼点点头,示意山伯勿用大惊小怪,挣扎着下了车:“多赏些,莫亏了小哥。”
“哎,仆晓得。”
山伯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也不数,往车夫手里一塞,便来挽搀家主。
前院没人,白幡飘动寂静,张琼方知,结发妻子已经悬梁。
“母亲呢?”
“老夫人坚强,今早还逼着自己吃了一大碗饭。”
“四儿呢。”
“和阿胜一起去办寿材了。”
张琼轻嗯了一声,“先不回内宅,就这替某更衣。”
“哎。”
山伯扶着阿郎在椅子上坐下,擦擦眼角,自去备水。
张琼小心的揭动衣襟,很多地方,血痂已与衣服裹贴在一起,他的琵琶骨碎了,右腿骨也碎了,一身武技再无力施展。
他是靠武技吃饭的悍将,不能提刀,与要了他的命没什么两样。
他救过郭荣的命,也救过宋九重的命,当年征淮,若不是他的奋力相救,任凭宋九重武技再好,也要被那粗如长矛的床弩给穿透。
只是实在想不到,自己也会有今日之厄。
他小心的扒着衣服,眼眶渐红。
有脚步声响起,其中一人的轻柔与急促,更是步步踩在他的心里。
张琼连忙撑着扶手站起:“母亲。”
抱着衣服而来的正是张母,山伯提着净水跟在身后。
“回来就好。”
张母果真是坚强的,枯干的手只是轻抚了抚儿子如鸟羽状的脏发,便缓缓坐下。
“莫怪许氏。”
“不怪。”
张琼轻声的应了句,接过山伯的毛布,颤着手往脸上盖,闷声闷气的道:“儿……不孝,为了四儿,儿……得先走一步。”
“娘会看着四儿长大,娘带他回馆陶去,你是娘身上掉下的心头肉,这临了,也得娘抱着你回去。”
张琼两只手在眼窝处按了按,良久才把毛巾掀开,“既然如此,儿先走。”
张母红着眼眶问道:“还未告诉娘,缘何惹祸上身?”
“其它都是假的,唯儿曾进言晋王纵法以结豪俊,早有异心之事,才是根源。”
“糊涂,焉知其无郑伯之智。”
张琼涩声笑道:“是,儿明白过来已晚,如今,他要动手了,却要用某这条残命为其洗白屁股,呵,儿还只能洗净了脖子照办……
狗日的亡八蛋呐……”
是夜,张琼自尽于城西井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