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无题
好事要么不来,要来就接二连三。
战事一歇,国事顺遂,一场硬碰硬的硬战打赢后,国事立马就进入了最良性的轨道,各项政务开展之顺捷,令秦越差点都起了怀疑之心。
这满朝文武,怎么可以立马就变的雄纠纠气昂昂起来。
由是,秦越索性就顺着势补上政治体系的最后一块短板,御史台。
这是独立于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之前的非常重要的衙门,前次立国时,御史台在框架体制内,但因为这样那样的一些因素制约,御史台并没有真的用起来,几位侍御史与监察御史更多时候是干领俸禄。
就连主官御史大夫也没设,只有一位贰官御史中丞当家,还是欧阳炯推介的一位老好人。
因为御史台的职司专掌监察执法,位卑而权重,分察百僚,巡按州县,狱讼、军戎、祭祀、营作、经济出纳都有资格过问一二,乃是知朝堂左右厢及百司纲目的朝廷耳目。历朝历代,选授都非常慎重。
宁可空缺也不滥用。
最早,秦越属意程慎,这是真君子,可程慎有能力也不愿在这方面出力,他的心胸里全是阳光,要不是知制诰之职太重要,秦越一时找不到人替手,否则他早撂挑子回书院教书去了,这一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与甲寅同门师兄弟的相像之处就显出来了。
其次,张立也是适合的,可当过隐士的他一样不喜欢这职务,秦越一选两选没适合之人,索性就把事拖了下来。
周学敏的到来,对秦越来说真的是意外之喜,一是此人乃杨业的至交,那位金刀将,秦越早仰慕久也,二是此人之正,不亚于程慎,秦越虽不敢说有识人用人之能,但其身上满腔书生意气还是能看的出来。
若是只会读死书的,秦越敬谢不敏,但周沈敏虽然曾经是书呆子一个,但家中变故起后,又经半年多的长途跋涉,这人就有了成长的契机,所以秦越所见到的人,与杨业所认识的那位迂腐的书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恰是御史台的上佳人选。
考察了五六天后,秦越便把他塞到了御史台,从监察御史干起,干好干坏另说,但在百官看来,皇帝亲自往御史台安排人员,意义自是大为不同,不少人的尾椎都紧了起来。
木云回来了,这一回,朝廷上下一至同意,要大搞庆祝。
五门献捷。
秦越婉拒了欧阳炯搞出来的古旧仪式,再次搬来后世的阅兵式,一队队甲士骑兵,按番号列队过五门,绕城一匝,以为夸功。
这一天,满益州城也不知抛下了多少鲜花,又不知有多少女郎将香帕抛下,满城都洋溢在喜庆欢乐的气氛中。
盛大的庆功宴后,秦越再一次亲自下厨,一起喝酒的,只有陈仓和甲寅。
酒至半酣,陈仓满是感慨,停碗而叹:“真的没想到,不过八年时间,我们能这样喝酒,有好几次醒来,都以为在梦中。”
甲寅啊呀一声叫,扳着手指开始算:“有八年了么,我怎么觉着就在昨天似的。”
“圆圆都五岁了好不,你家宝玉都两岁多了。”
甲寅嘿嘿一乐,笑道:“快活,这日子就过的快,唉,九郎,你怎么不说话呢。”
秦越端起酒杯,他有点微醉了,三人一起喝酒,那两货从来用碗,唯秦越用酒盅,“在一起喝酒,就比什么都快活了,八年,抗战都结束了,而我们,才开始。”
“抗战?”
“是的,抗战。”
秦越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挟一筷海参吃了,歪着脑袋想了想,笑了笑,这才抹抹嘴,认真道:“人弱被人欺,国弱一样被人欺,虽然,这一次我们在宋九重头上扬了威,但是却还不能睡安稳觉,因为,万里长征才开始第一步。”
“而如今的形势,也逼的我们要加快脚步,大理国内乱了,孟昶准备火中取粟,玩一出心跳,你们猜猜,一个时辰前史成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是什么消息?”
甲寅讶然:“安善派来的使者,莫不是又有人逼他成亲?”
秦越没好气的倒过筷子就往其头上敲去,“说正事呢,瞎想什么,是孟昶问我们借兵。”
“开什么玩笑,要是没钱吃饭了,我倒是愿意借他五七两用一用……啊!你不会是答应了吧?”
“兵自是不借,不过甲胄刀枪借点他无妨,不多,就一千套。”
秦越笑道:“他要真能成点事,我还真愿意破点财,云南可是好地方。”
“既然好,干嘛还支持别人,给我一个月时间,我陪宝玉玩爽了就领兵出征,把那什么彩云之南给打下来。”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嘛,这事急不得。”
甲寅有些不满的道:“绕圈子的事,跟我说也说不明白,陈头,我们来划拳。”
陈仓曲指弹出一粒花生,笑道:“你当是军营呐。”
秦越笑道:“别打岔,跟你商量正事呢,西域那边也有了消息,喀喇汗国已经下达了聚兵令,与龟兹的大战即将开始,这是信仰之战,有的打,你岳父虽有先手自保,但结果如何,还要看未来的变化。
不过这大战一起,对河陇之地的局势影响非常大,能不能占个先手,对我们以后的发展极为关键,我写了封信,你让七娘写封家书,一道给你那老岳父送去。”
“好。”
秦越与二人碰了杯,想了想又道:“虎子既回,有一事却需要陈头你去做。”
陈仓一愣,放下碗肃容道:“何事?”
“军屯。马尼德带来了许多没用的玩意儿,也带来了不少有用的东西,而单这棉花种子,便足以抵得上二十车丝绸了,卜安已试种成功,这棉绒细而长,品质与产量比原先的棉花好多了,所以,今年全留了种子,明年要想办法把每一粒种子都用上。”
“军屯种棉?”
秦越点头道:“是的,三年内,这棉花都是战略物资,益州地少,种棉花不划算,秦凤路与汉中倒是很适合,我把施廷敬调回来,陈头你去阶州坐镇,如何?”
陈仓笑道:“好,不过为何不是凤州,否则某也算衣锦还乡了。”
秦越笑道:“说起来凤州是更适合,不过,你一身兼三职,所以只能是阶州,一练兵,二军屯,三商贸,我让张仲子派人配合你,在阶州打造一座蕃民最值得信赖的交易榷场,以后,西域商人,甚至不用来益州,就能采购到蜀中最好的锦缎,最好的漆器,甚至最好书籍。”
甲寅讶道:“那益州的买卖以后不就差下去了。”
“不会的,只会越来越好,而且,这样的榷场不止阶州有,雅州要建、戎州要建、夔州也要建,四面开花,各自建立起有自己特色的经济产业,文化输出,贸易先行。”
甲寅想了半晌,还是不懂,只好闷闷的闷下一碗酒。
144:姐夫
一众兄弟中,活的最没心没肺的除了甲寅还是甲寅,他是一进军营就只想着打仗,一回到家,便拱着放纵的人。
大事有秦越操着心,家事有妻子操着心,他便只有四手四脚的于逍遥椅上一瘫,两宝贝女儿一个在肚子上趴着,一个在胸前抱着,享受着秋风徐来的惬意,这日子美的,神仙都难敌。
苏子瑜忙,每天起床都有打不尽的算盘,顾明楼专,心里只有刀法,所以这种时候,往往只有双儿陪着他,时不时的往他嘴里塞一个枣子。
角门处有人咋咋呼呼的跑过来,敢在秦甲两府风风火火的,也就只有那位天天挎刀装蛮横的阿檀了。
她是甲寅的师妹,苏子瑜可着劲的宠她,周容也喜欢她的爽利性子,就认了她当妹子,去年七夕还像模像样的对月拜过呢。
不过阿檀的性子和甲寅仿佛,有些十三不靠,高兴了喊周容姐,高兴了又随着甲寅排喊秦越为二兄,总之,旁人听了稀里胡涂,她自个却引以为豪。
甲寅听到她的脚步声,赶紧闭眼装睡,双儿看着就好笑,嘴角还有枣碎呢,看你装。
果然,阿檀风风火火的跑进来,一把拉起甲寅便走:“嫂子又不知跑哪去了,快,快去看呐,二兄发神经了,在后院玩泥巴呢。”
甲寅没好气的挣脱她的手,“没见俩宝宝在我怀里嘛,玩泥巴就让他玩呗。”
“可,姐在哭呢。”
“啊?”
甲一骨碌翻身坐起,一手抱一女儿,踢踏着布鞋便往秦府方向跑,慌的双儿和阿檀又急急的追上去。
到了秦府后跨院,果见秦越正赤脚挥着锹,在捣鼓一堆灰砣砣的泥巴,而周容就坐在葡萄架下的廊椅上抹着眼泪。
甲寅看看她,又看看秦越,纳闷了,不像吵架呀:“喂,你俩这是怎么了?”
秦越没停手,依旧在忙着,嘴里应道:“来的正好,给你看魔法,或者,你来,帮着拌沙子。”
甲寅这才发现庄生与另一个侍卫正用米筛在筛沙子,细细均均的筛了一堆,黄灿灿的,看着十分干净。
“搞什么?”
甲寅不明白,但还是把俩小的交给双儿和阿檀,撸起袖子便向秦越走去。
“这可是宝贝,有了它,栈道变通途,以后,雨天出门都不会粘泥巴了,看到没,品相很好,你力大,把那袋水泥倒在沙石上,拌均它,水我等下来控。”
甲寅见秦越说的郑重,对脚下那一砣烂泥巴稀罕的不得了,将信将疑,当下拿起阔板锄头,试着在另一堆半是碎沙半是鹅卵石的沙石堆里刨了几下,一只手便把那袋脏兮兮灰扑扑的水泥给拎起来,用力一撒,结果喷了个满头满脸,“操……”
那鬼样子,就连触景生情忆起往事的周容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两兄弟一个在掏鼓细沙泥,一个挥着锄头拌着粗沙石,很快沙石堆就被那灰石灰给粘染成灰乎乎的一滩,令甲寅奇怪的是,这沙泥一混,竟然越搅越稀糊,最后竟然如稠粥一般。
“差不多了,看我变魔法。”
秦越示意庄生把一个简易的方匣子移过来,甲寅见那匣子三尺见方,三寸高,长度却足有五尺,里面还预先垫好了废纸,也不知何用,却见秦越自已先铲了细薄的泥沙打了一层底,再示意甲寅把那粗沙石泥浆往这里面倒。
甲寅连忙快铲两铲,秦越蹲着,用个平头小铲子一路平推过去,先铺一层,又在泥浆中并行埋进三根鸡蛋粗细的竹杆,示意甲寅再铲,把那长匣子填的满满的,次递刮平,再涂抹了一层细泥浆。
忙完这些,秦越这才起身,抹着汗笑道:“这太阳还好,明天差不多就可以成型了,二天后就能见证奇迹了。”
“这东西你说什么用?”
“水泥的功效,山里试过了,我却是要试一下,做成预制板效果如何,要是可行,里面换上铁条钢筋,那可就了不得厉害,到时不仅可以铺路架桥,还可以造三层楼五层楼的大房子,你都看不到柱子。”
“……”
甲寅心里是有些不信的,待听说这东西用来行军扎营,防御什么的不要太好时,他的眼睛才亮了起来。
秦越见他兴致起来了,索性,就在院中挖个坑,砌个水池,说养鱼玩。
这一下就不用秦越动手了,甲寅奋起锄头,不过盏茶时间就挖了个四方四正的大坑,想了想有些不妥当,索性卖弄本事,以左脚为中心,伸着锄头划了一道圈,然后挖出来一个大圆坑,挖,刨,铲,平,动作又快又好。最后拿着砖刀开始砌圈,抹刮动作顺溜的很。
秦越早净了手,端着茶杯,一边喝着茶,一边赞的啧啧有声:“虎子,行呐,没见你干活顺溜过。”
甲寅手上活不停,嘴里应道:“我就想着,这好好的空地,养啥鱼呐,要是这水泥真象你说的那般好,可以干干净净的,这池子,注满了清水,以后我教孩子们凫水玩……呃,也不对呢,挑水进来易,出水怎么办……庄生,你来干,没劲。”
“……”
甲寅从坑里跳上来,却发现阿檀没很形象的用双手捧着一泡稀泥疯疯颠颠的跑来跑去,不由讶道:“阿檀,你干什么呢?”
“啊,哦,发现个蚂蚁洞,我去把它堵了。”
“……”
这回甲寅无语了,见双儿与周容一人抱一小孩在说着话,就懒得管她们了,就着内侍提来的水桶净了手,又洗了脸,这才在秦越身边坐下。
“好好的用这些人干嘛。”
秦越笑笑:“孟昶走了,这些净了身的人,都没了活路,富贵人家不敢用,逾制,穷亲戚更不欢迎他们,手头宽裕的,还能买个出家人当当,手头没钱的,苦到边了,要不是老欧阳提了一嘴,我都想不起这事,所以,能用就用吧。
对了,你这师妹老大不小了,有十八了吧,还有那春妞,一样年纪吧,你这当师兄兄长的,得多帮着操心了。”
“切,你还是二兄呢,你怎么不操心,阿檀是要回去当族长的,春妞倒是个麻烦,她剖尸体的事被传开了,都怪你,出的鬼主意,结果老司马入了魔,还害的春妞跟着遭殃。”
秦越笑笑,脸皮颇为无耐。
别说春妞剖尸体让百姓们见了如临大敌,周容也因为自己多了一嘴,兴致勃勃的去开办超级女声,然后被一群卫夫子给喷的差点无颜见人。
古往今来,最难改变的,便是观念。
“姐夫!”
一声柔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秦越禁不住就打了个寒颤,却发现甲寅挤眉弄眼的看过来,顿时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
唉,这好日子也不好过呐!
145:匠心
一声姐夫,能喊的糯糯的,柔柔的,甜甜的,让秦越毛孔都戗起来的,普天之下,也就那一位历史非著名人物了。
才十二岁,就呈妖孽之相,来益州不过半年,身子窜高了一个头,身段儿突然间就柔了起来,声线儿忽然间就糯了起来,那一圈可爱的婴儿肥不见了,如美玉雕凿般的脸蛋上尽剩下甜美之意。
要是再过两年,也不知会是个怎样的祸国殃民。
“你姐哭了呢,与她说说知心话吧。”
“哦。”
周易见姐夫头也不回,心里有点小失望,但还是提着裙子向周容快步跑去,“姐……”
没错,她叫周易,周容帮取的名儿,两姐妹相差十四岁呢,妹妹生下来是粉雕玉凿,十分可人,当姐姐的立马就喜欢了,要取名时她便抢过来差事,说我叫周容,妹妹就该叫周易,容易嘛,多好。
周宗一听,有理,名字便定下了。他妻妾成群,但于子嗣上,却有些艰难,不是不会生,而是矢折多,反而临老了,所播种子可能成熟了,聪明智慧优秀基因都着落在女儿头上,几个大儿子却是不成器。
可是把可人的小女儿扔到益州来就不管了算什么事。
周容却不管秦越怎么想,揉着妹妹的头好说了一阵悄悄话,然后又恢复了明艳光彩,招呼着带上小的,去找苏七了。
秦越见甲寅好奇宝宝般的蹲在水泥板前呆看,一下子又兴趣缺缺了,正想起身,周容又折返了回来,与她一起回来的,多了位苏子瑜。
周容一脸兴奋,手里还抱着一叠印满黑字的纸张,“快来看,报纸出来了。”
秦越一个箭步窜前,略看一看,发现字体大小如黄豆,一页上四个版面经纬分明,虽说只能印单面,与后世最差的传单都不能比,但这是真正的报纸,从纸张到油墨,从排版到上印,也不知改良了多少次。
“弟妹,你这是真立下大功了,不亚于虎子斩将夺旗。”
甲寅一听,比夸自己还高兴,乐道:“我媳妇,当然天下无双。”
苏子瑜假嗔着拍退夫君的脏手,笑道:“现在,只要字稿成,从拼版到印成,七个时辰就行,所以,还不能真做到隔夜,要中午才能发行,但一次只能出千张,第二批最少要隔两时辰。”
秦越叹道:“已经很好了,对了,将作监做不到的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是将作监要尽善尽美,这么大的纸,要想一次成型,哪怕活字拼版,速度也慢,而且油墨非糊了不可,所以,分四块印,印一块,往前一推,再印一版,这样就可以快速的翻印了,只是人手加倍不说,占场也极大。”
“人手场地好说,七个时辰,非常了不起了,加上采编的时间,也就一天一夜而已,很好,要知道时间就是金钱。
这样吧,报纸官办,采编事朝廷来安排,印刷你们负责,等官报成熟了,你不妨也来个女传媒大亨做做,具体的,让周三帮着筹谋。”
“传媒大亨?”
周三一把拉过苏子瑜,笑道:“比开女子坊市还带劲,走,我们先商量一下股权问题。”
周易眨着漂亮的睫毛,好奇的看了眼报纸,再看看秦越,又如小兔子般的跑了,追着喊姐。
秦越见甲寅又蹲下去看水泥,便用脚踢踢,“别看了,走,一起去政事院。”
甲寅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不去,不去,那地方我不自在,我去陪我师父喝酒。”
秦越便不再勉强,自去更衣准备。
甲寅往还在干活的庄生头上拍拍,哈哈大笑着走了,只剩下个庄生委曲的挥着铲刀。
……
安国言再次去大雪山去了,对他来说,有金灿灿的铜元堆成山,再丑的蕃女都能成仙女,但他还是忠于所托,把贾韬向懒和尚师兄弟作了引荐,说这也是个好挥锤子的铁骨人。
然而贾韬与懒和尚师兄弟并不对路,同样是挥锤子,懒和尚和铁罗汉是因为一身横劲无处化,想出的练功法门,而贾韬是真正的喜欢打铁,往精里打,往巧里打,对他而言,将铁块煅成化指柔与奋起精神把女人揉搓成面团,愉悦感几无区别。
所以安国言前脚刚走,他便礼貌的告辞,进了益州城,安国言也不再捉弄他,换了干净的衣服后,阔肩猿腰,浑身上下充满刚毅之气,走在街上,很是吸引了不少妇人女郎的打望。
要是在黔州,他早就逮中目标开始拉近乎了,可这是在益州,一来陌生,还不敢造次,二来,他被十字街口那贴墙树着的大牌子吸引住了。
“向奇技霪巧要效益。”
这是啥子意思?那落款的政宣部又是哪个衙门?
他在益州城中东逛西转,发现这样的牌子有好多,另外还有“匠心无价,创新致富”等标语,他走一路,逛一路,走累了,便在街角一个小茶馆里喝茶,指着那大牌子问茶博士。
茶博士笑道:“原来是远客到了,这届朝廷对发明十分重视,为了树起这样的牌子,听说朝廷上好吵了一番,最后是陛下乾纲独断,拍着桌子定下的,不论是农具、织机,又或者其它朝廷相中的发明,都有大赏等着呢。”
“啥子叫发明?”
“以前没有的东西你造出来了,就是发明,又或得把家伙什改的更好用了,也是发明。”
茶博士指指炉灶边的风箱,得意的道:“看到没,以前的风箱都是手拉的,这风箱只要脚掌轻轻的踩几踩,不仅风力比以往的大,还不脏手。
鬼手刘因为这个改良,益州府尹亲自带着衙役敲锣打鼓的把一千铜元送上门,说是奖金。又问他是保专利呢还是共享专利,鬼手刘说没啥大名堂,看一眼就会了,共享专利吧,然后益州府又奖给他三千铜元,啧啧……这钱呐,仿佛就是天上落下来一般,还有那谁,举着把大伞从五门楼上跳下,差点去见阎王,可谁也想不到,陛下竟然大赏,给了正九品的官身……”
茶博士卖弄着口舌,在贾韬处得了五枚旧制钱的赏,欢欢喜喜的退下了,贾韬却抚着密而浓的胡须开始了沉思。
打铁算不算发明,某家要是打出空心的铁棍来,是不是发明?
他于打铁一途上,是有天赋的,然后又与别个铁匠不同,天下铁匠大部分都为一日三餐而劳累,唯有他,家中财产颇丰,只把这个在大兄二兄眼里是没名堂的事情当爱好。
敲敲打打的,其实给他打出了不少名堂。比如说一体均称大小粗细一个样的空心铁棍,别个铁匠打破脑袋也打不出他那光均称光滑来。
此番远逃益州,虽然生活无忧,但心底里还是憋屈着的,尤其在被安国言那鸟人折磨欺负过后,可好人不与官斗,哑巴亏该吃还得要吃。
茶博士的话却点起了他心中的隐约渴望,举着大伞跳楼的都能换身官衣来,要是随便就能锻出百炼钢呢?
贾韬的眼渐渐的亮了起来。
146:血雨腥风
天边渐渐的亮了起来。
屋里的商议还在继续。
一灯如豆,六七个汉子围着八仙桌正在议论着,桌上一堆的花生壳子,几个酒碗胡乱的收拾在一边,墙角,还有个启了盖的酒坛歪着,封泥碎在地上。
汉子们年纪有大有小,居中而坐的,年纪大约四十来岁,一脸板须,一身短打,左手盘着两铁胆。
正在说话的是一位年青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瘦脸,浓眉,鼻翼处破了个缺,却非刀伤,倒更像是被什么咬破的。他的声音急而促,仿若吵架一般,事实上,就是在吵架。
“某不同意,三哥你若退了,我们都待不住,你不能为了自个而毁了大伙的生计。”
被称为三哥的是位三十几岁的汉子,一身短打,眉眼却有三分苦相,只听他道:“五弟,某不仅是为了自个,也为了大家伙,我们在孙家干了多少年了,可一家老小也就勉强混个饱饭而已,眼下有这机会,为何不博一博。”
“哪有这么容易,我们自组车队,兄弟们个个敢拼不假,可钱从哪来,你说借贷,那利息有多高?别买卖没做成,息钱都还不起。”
“利益是真的不高,也就一分利而已,还可以按三十六个月来还,对我们来说,只要借贷二万铜元,这事就能成。”
年青人还想说什么,门外响起敲门声:“各位兄长,天亮了,是在这用早还是……”
“啊,得柱呐,别忙活了,再说几句话就走。”
为首的板须大汉回了门外兄弟的询问,手指在桌面上敲着,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我们在孙家,虽说安稳,但就如三弟所说,也就混个吃食,出来单干,一样是护商,但那是为自己干,不一样,借贷二万铜元,兄弟们都背一背,问题也不大,关键是……”
板须大汉停了停,双手做了个合拢的动作,道:“关键是有没有买卖上门,谁会相信我们,要是再找孙家,那与在他那干没什么两样。”
“买卖有。”
三哥道:“那做药材的盛恒,愿意与我们长期合作,说实在不行的话,他也可以投一两千的入股。”
“哦?”
板须大汉眼里精芒一闪,眉梢一挑,问道:“好象你只和他喝过两次酒吧,缘何如此好心?”
三哥脸上有了不自然之色,尬笑道:“他看上了水妹子。”
“原来是这一出,那是好事,水妹子也老大不小了,对了,这盛掌柜好象是京兆人吧。”
“华州人。”
“你之前说的,是在雅州、夔州、戎州几个新榷场打转,倒点货,赚些脚力钱,他一个华州人,又是药贩子,怎么会跟你谈这指甲盖般大小的买卖呢,水妹子是水灵,可聘金也值不了一千铜元。”
“这……”
……
沈秉礼很兴奋,一群想出来单干的商行护卫,无意中扯拉出来一条大鱼——伪宋武德司在蜀中的谍探头子王大浦,他兴冲冲的来找秦越要指示,却发现秦越正蹲在地上与一位肌肉鼓囊的黑大汉正在商议什么。
见沈秉礼进来,秦越按着膝盖起身,对那黑大汉道:“季略,你有很多想法都很好,朕鼓励你多作尝试,这样吧,你既然识字,便写个大约条陈,直接递到门子处,到时我们再详谈。”
贾韬又惊又喜,他试着往益州府衙自荐了一番,没想到三天后就获得了陛下的召见,且这位陛下显然是文韬武略等身的,对打铁事竟然也懂,还问自己会的是不是炒钢法,所用水椎是怎样进行传力的,临了,还让自己上条陈,显然是准备再深谈,实在是……太超乎意料了。
贾韬退下后,秦越听完沈秉礼的禀报,不由苦笑,千防万防的,还能被武德司的人藏起半斤多的火药,这要是运出境后,后果不敢想象。
看来,整军肃风行动也要提上日程了。
这让秦越有点烦,这些事情,他心里其实并不喜欢,但不做不行,就好比朝廷里开始重视御史台的力量一般,军队管理稍一松懈,**起来,比什么都可怕,骄兵悍将,桀傲不驯,这都算好的。
说起来,甲寅就是骄兵悍将的典型代表,看着他憨,可真能指挥的动他的,也就木云罢了,全师雄都勉强。
坏风气,好比瘟疫,最容易传染,当防治,当根除,若真要东出争霸,就必须真正打造起一支有军纪,有担当,有战力,听命令的军队出来才行。
可这事情,怎么下手为好呢?
见甲寅陷入了沉思,沈秉礼不得不小声提醒:“陛下?”
“啊,嗯,严查,严纠,火药机密,事关重大,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来。”
“诺。”
……
秦越在为内政烦恼,宋九重在为亲情烦恼。
出征半年,回京后,就发现京师里的气氛与临行前大为不同了,这个不同很微妙,旁人无所觉,但他身处旋涡正中心,略略一留意,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开封府的政务通达到令人诧异,三弟在内政方面,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能力,这是好事,喜事,值得欢庆,但王仁赡亲自呈上的密奏,还是让宋九重皱起了眉头。
与文官大臣走的近也就罢了,哪怕与赵普亲密如一人,宋九生也无动于衷,可缘何又时常有释门僧人出入其府中,难道还不知其中的厉害么?
因着这事,宋九重在崇元殿前的广场上独自一人踱步良久。
……
大理,羊苴咩城。
孟昶在大队侍卫的扈从下回到临时安顿的府第,伊审征早在照壁前恭候,一见孟昶,便长揖及地,嘴上却一句话也没说。
孟昶哈哈大笑,与其把臂同行,直到进了书房,摒退左右,伊审征才欢喜的笑道:“恭喜主公,离凌云志又近了一步。”
“为时尚早,清平官,清平官,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虚名而已,段思聪最少还有五分戒心,得再立几个大功,可眼下高方偃旗歇鼓了,剑川杨氏前阵子闹的欢,现在也没了动静,我们的处境还不到真正值得庆贺的时候。”
伊审征哈哈一笑:“主公是身在局中,却不知此时,正是山雨欲来之前夕,平静的背后,有暴雨狂风。”
“暴雨狂风么?”
孟昶摊开右手,举到眼前仔细的看着掌心手纹,良久,才悠然叹气:“某却闻到了血雨腥风。”
147:十字方针
九月药市,其实为期三个多月,不过九月份最为高峰,蜀境本地草药、羌区特产,蕃部奇药,夷族土方,以及天南海北的名贵药材都会云集过来,人参灵芝,又或者叫的出名的天材地宝,应有尽有。
每年到了丹桂飘香时,就有穿着奇装异服的土夷蕃民来了,这时药市未开,他们便在大街小巷摆地摊,虎骨红花白菜价,然后操着怪异口音向路人兜售,先赚俩生活费,然后熬到药市开。
药市在大慈寺召开,整个益州城也就这地方能容数万人进行药材交易。
每年九月初一,大慈寺都要举行隆重的开市仪式,这一个月的主角都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凡做药市买卖的,都要来拜一拜这尊消灾延寿药师佛。
而药市闭幕更为隆重,因为九月三十,乃这尊发无上宏愿的药师佛的诞辰,无数善男信女到这天都会把寺里围堵的水泄不通。
不过,今年的大慈寺和尚有些不开心。
因为益州府接管了药市经营权,地点还是你大兹寺,一应收益却必须归国库。
这怎么行,坚决不行。
吕端虽为文人,可这几年在秦越的影响下,同僚的同化下,褪去了许多文人虚伪作风,答复简单直接:
“想要钱,行,让你们主持本因大和尚来与本府说一说,何为三毒。”
本因大和尚来了,没有再提一句收益分成事,只委婉的说了开市仪式与佛诞日的安保章程。
吕端哈哈大笑:“释门中事,你自为之,商业中事,本府担之。”
然后很简单的划了一条线,以大雄宝殿台阶为准,台阶上,释门自理,台阶下,一切皆由益州府来打理。
僧人们心里不开心,但面上却打着哈哈,服务比起往年来,更是周到三分。
最开心的,是司马春茵。
整个药市,她最拉风,或者说,她是狐假虎威式的拉风,因为真正最拉风的,是虎夔。
这家伙从小吃天灵地宝长大,但凡宝物,它用鼻子一嗅便知道。
药市上,商户上千家,但凡它在哪家摊子前停了步,那就说明,这家摊子里有好货,若是直不楞登的冲进去,商家一边大呼小叫的作势驱赶着,一边把自个宝贝用脚往前移一移。
不怕它不吃,吃下去,那就去甲府要本钱,只叼着,那更好,但凡粘了虎夔口水的,价格噔噔噔的往上涨,要真是上了年头的灵芝,须发俱全的老山参,哼哼,直接买扑吧。
所以,你在药市上,看到大盆大盆的新鲜大肉骨头在显眼处摆着,就别好奇了,这都是那些商家们被逼的。
甲寅最讨厌逛街,但禁不住家里老赔钱,一听说春妞又带着虎夔出去了,赶紧追上去。
“春妞,你逛药市,我陪你,这憨货就让它在家里呆着。”
“那多没意思呀,我就喜欢看它把摊子拱翻的人仰马翻的样子。”
“淑女,要淑女,你看那周易,多斯文,都说金陵好地方,这一方水土怎么养出来的人就不一样呢。”
司马春茵顿时不乐意了,双手夸张的一叉腰,黑着脸道:“虎子,你啥意思?”
“哎哎哎,没意思,我的意思这憨货有肉骨头吃就不错了,那些灵芝何首乌啥的,就别让它下肚了,吃了也是浪费。”
“哼,我乐意,小黑黑,我们走。”
见司马春茵趾高气昂的带着虎夔走了,甲寅拍拍脑袋,只好喊上赤山,一起。
这才出了府门,身后有人急喊:“喂,逛街也不带我,小心我拨刀……”
得,又一闯货精。
阿檀与春妞两人年纪只差了几个月,又都是胆大到可以站在尸体边上聊天的奇葩,这一组合一出门,那简直是,要多拉风就有多拉风。
甲寅就后悔了,天知道自己怎么会来这一出,逛街呐还是当保镖呐,小半天逛下来,左手一大提零碎物什,右手还有一大提吃嘴零食。
反而赤山空着手,两姝嫌他脏,说头发上还有鸟屎呢。
与甲寅的吊儿郎当相比,秦越就真的日理万机了。
上午签批各类奏疏,下午琢磨新章程,他的书房左侧墙上,新贴上十个大字,分别是“吏治、军纪、经济、民生、邦交”,这是中短期的工作方向与任务,该补的短板要补上,该细的章程要细化,该做的事情就要早落实。
科技发展很重要,但眼下却急不得,他想提高一下匠人的地位都面临着重若泰山的压力,鼓励创新的奖励政策,去年花大力度投在样板作坊上,就没飘出几个水花,今年迫不得已,把目光投向普通大众上。
攀科技树,说起来吃炒豆一样,真要创新,谈何容易,这么多年,也就苏子瑜在甲寅的影响下,对周容百分百信任,有些对她来说天马行空的想法,她敢投,舍得成本,舍得精力,又或者,纯是为了情谊早就做好了扔钱进水的决心,这才在小玩意上有所建树。
而水泥的出世,其实,也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从时间上来说,就化了整整三年,开山,试验,试验,开山,好在他是益州最高领导,有权,大把的囚犯拉出去,经的起折腾。
出来的其实还只是残次品。
第一块预制板被甲寅一拳打碎。
第二块在三根茶盏粗的竹杆基础上,又剖细篾条交叉编织,再填实水泥沙石,加大水泥比重,晾干后没让甲寅那不知轻重的家伙试拳,两头架住,板中间加石头,测试承重,这一回算是成了,可细算一下成本,再次让秦越无语,制一块预制板,成本比用硬木拼制要高出十倍之多。
想普及,任重而道远,还得经过不知多少时间的积累与工艺改进的淬炼。
这是他工作的真正书房,外人,也就甲寅能进,所以布置很随意,如今的他就被三块大黑板包围着,有图,有字,时而添上一两句,又或者画个圈,打个叉的,又或者指着某句对负责记录的蕊儿解释详述。
蕊儿兼职他的贴身女秘书,要是从理念、观点、思路上的碰撞与配合来说,当然周容最适合,但她太忙,整天忙些没名堂的事,与苏三一起捣鼓一些小发明,小创意,成就感满满,她是坚决不愿意甘居幕后的。
蕊儿不一样,嫁给了他,他就是她的天。
抄录、建册、归档、磨墨、添茶、焚香、摇扇……又或者见秦越沉思了,或洞萧、或琴声,悠悠扬扬。
秦越很享受这种默契,她也很乐意这样配合,这样的安宁喜悦,很值得珍惜。
只是,小腹依然平坦,不是个事呐。
往往她心中这样的念头起来后,投向夫君的目光就有了幽怨。
148:千里来客
虽然历史的车轮已经驰进了北宋时代,但大唐的豪放与包容,还未完全抹去。神州大地上虽然四分五裂,可是人们的出行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阻碍,当然,这前提是你要有能镇的住城门戍值小兵的本事,还要有一支能驱赶密林深山中匪徒的卫队。
如此,则可以北汉南唐西秦中宋数国打转。
国与国之间对谍探防之甚深,对商旅往来也有控制,但对有官身者,却十分包容。
战场上可以打生打死,平时见了,则都有礼数,任由穿州过境,当然,若是朝廷明文下旨要拒绝或是要捉拿的除外。
如周学敏入蜀,或是闽地学士北上,各地衙门都不会为难。
如石鹤云回山东奔丧,还得到沂州当地衙门的帮助,该有的奠礼也不少,所以秦宋在边境上打生打死,他却能安心的在家料理诸事,时隔九个月,这家伙终于舍得回来了,不仅把老母亲以及石玉峰等族中武技一流的刀手带来了,跟着他来的另一家三口,却让接到书信后的秦越脸色大变。
安婉儿来了,带着她的夫君,带着她的儿子,千里投奔。
“西楼设宴,为石将军接风,让虎子作陪,跟他说,孟县故旧到了。”
差不多一年没见的石鹤云蓄起了络腮胡子,模样稳重了许多,他的妻子祝氏可是清减了许多,大约是受不了这种长途跋涉,脸色有些青白。
随后进来的安婉儿,徐娘不老,胸前颤巍,风情不减当年。
乡绅打扮的江洪却老了许多,四十来岁的他,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了些佝偻。
“草民见过陛下……”
“民妇见过陛下……”
“哎,啊呀……原来是江兄贤伉俪到了,快快请起,这位是……”
“犬子江默,还不快给陛下磕头。”
秦越忙一把拉起稍显内向的少年郎,笑道:“百言不如一默,好名,这一晃都七八年没见了,江兄看上去是长的有些着急了,江夫人风采却更胜往昔,来,坐下说话。”
甲寅先时不知孟县故旧是谁,以为是叶昌廷呢,兴致勃勃的从军营回来,一见江洪,顿时失了兴趣,再一看安婉儿娆娆的模样,更是皱眉,当下只是略略点头示意,转身便与石鹤云与石玉峰开始吹牛打屁。
那石玉峰善使短兵,惯于锁拿贴身近战,当年石门堡前一战,他的武技比石鹤云还强,总之,谈武说兵,甲寅便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却对秦越的小尴尬视而不见。
秦越心里恨的咬牙切齿,脸上却笑谈若春风。
好在婉儿却安静,大约是儿子在旁的缘故,并没有来凑热闹,只与祝氏轻声的说着话儿,只是时不时的,那媚眼儿还是会向这边飘来。
不一会,周容与苏子瑜到了,见了礼,分室而坐,秦越额头的白毛汗这才消了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儿子,真的是什么脸面都能豁的出去,什么本钱都舍得投下。
这俩口子,是为儿子谋前程来的。
郭荣在位时,江洪在孟县衙门里坐的稳若泰山,虽然他出身不好,但头上的那道紧箍咒去掉后,他却是真的为孟县做了不少事情,一朝天子一朝臣,宋替周后,朝中失去靠山的他自然在清洗之列,本打算就在沂州安安稳稳的当个小乡绅算了,可自家大郎的学业却不长进,两人为此操碎了心。
偶然遇上石鹤云,安婉儿的心思就活络开来了。
哼哼,西秦皇帝,可是那个落荒而逃的秦郎呐!
要是到了益州,别说儿子进书院读书,就是立马授一个供奉官啥的都有可能,枕头风一吹两吹的,就把江洪的脑子给吹晕了,变卖了家产,跟着石鹤云就来到了益州。
宴后一起解手时,甲寅就忍不住埋怨起来了:“长寿呐,脑子是个好东西,你把她一家三口带回来干什么。”
石鹤云委屈的道:“那女的,就属狐狸的,只说到益州投亲呐,求捎带一程,某想都是乡里乡亲的,就同意了,哪知到了绵州才问某,说认不认识秦越,说只知道他在益州,都不知住哪,老子才知道上当了,这不,赶紧给陛下写信了,哎,某问你,陛下与她是不是……啊哟,虎子,你手都没洗就敢敲某的头……”
……
秦越其实最近处理了好几起这样千里投奔的事情,比如李昊的孙子就更名李执,遮遮藏藏的从汴京回来了,先找徐无道长,徐无道长亲自领着他见了秦越。
这就有点不好安排,想来想去,咬着牙放在曾梧手下,政事堂行走。
虽然有风险,但榜样该树还是要树,西蜀降官在汴京的,最少有百十人,虽是降官,但政治资源却是不少,所以,该下本钱还是要下。
安婉儿的到来,只是略有些小尴尬,但处理起来却是简单,江默去书院读书,她俩夫妻去黔州开榷场去,有夔州的成功样板,加上江洪黑白道都熟的本事,以及安婉儿长袖善舞的能力,当个国营市场总经理也算是知人善用了。
安婉儿大喜,拉着还在发懵的丈夫跪下,重重的磕了三响头,这一磕,却把秦越心中的酸楚味磕出来了,让不急着走,先在益州各坊市好好学学,多向甲夫人取取经。
甲寅听了猛翻白眼。
第二天一早醒来,却差点把两颗珠子掉落在地上。
他是被外面急步匆匆的动静吵醒的,一翻身便窜出了寝房,却见秦越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如疯子一般的冲过来,连跑边扬着手中的书信,欢喜的笑道:“虎子,快看,快看,天大的好消息……”
甲寅接过一看,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向拱叛变?
宋廷海捕,有可能往蜀中而逃?
“真的假的?”
秦越抹着额头的汗水,大笑道:“这是洛阳偷送出来的消息,然后凤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凤秦两州都派出了接应人马,虎子,你走一趟,向拱来投,那是天大的大事,你代表我大秦,隆重出迎,御制锦袍、御马多带点去,一定要隆而重之的接他回来。”
“那要是他没来我大秦呢。”
“那你就东出大散关,闹上一闹,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秦的态度。”
甲寅点点头,道:“好,这便出发。”
转身际忽又想起一事,拍拍脑袋道:“啊呀,又欠木头怪一顿酒,他说战后宋廷必有变故生,可谁想的到,竟然是向帅出了事,啧啧……”
洛阳的那一位,不论是叫向训还是向拱,自世宗即位后,便一直是军中五魁之一,虽然他为人傲气,但是凡高傲人,都有真本事,却是实打实的。
高平首战,他与史彦超并列首功。
西攻秦凤,虽说虎牙营比较出彩,但只是枝蔓,他与王景才是大树。
一征淮南,烂摊子全靠他收尾。
溯江伐蜀,虽然北路军势若破竹,那是因为他向训大名在外,蜀中精锐全用来堵截南路大军了。
郭荣安排身后事,他为西京洛阳留守,责权与河东符彦卿一般的大。
这样的人若是真的叛过来,甲寅都有点不敢想象,忍不住激动的打了个寒颤。
149:迁都之议
吾之蜜饯,彼之砒霜。
对于向拱,秦越恨不得亲自千里出迎,但对宋九重来说,恨不得他立马就消失不见。
这是一尊大佛,只能供不能动。
向拱是前朝西京留守,宋九重即位后,西京留守虽改成了河南尹,但向拱权势未减一分,甚至还可以管的更宽。
但向拱未理政过一天,一应政事皆委于宾席,自己种竹艺树,纵妓欢乐、恣游适于山林,府政废弛到群盗昼劫,历史上,宋九重整整忍了他十有一年,才将他调任别处,哪怕第二任皇帝即位后,也只是收了他节度之权,请其回京养老。
这样的情况,恰与向拱在淮南时秋毫无犯,百姓拥护完全相反。
不仅如此,他连家也不顾,他把家业败尽,临死前一年,还把最后一片园林卖给朝廷,然后把钱用完再死,留给子孙的,只有一座空荡荡的御赐宅子。
史记:去世未十稔,子弟有冻馁者。
但因为有秦越这只蝴蝶在扑愣着翅膀,向拱的命运也因为一次道左舞剑而改变。
其实他还未有什么动作,只是又坐回了签押房,有了凝神思虑状。当武德司把这情况密报给宋九重后,才回京不久的宋九重就坐不住了。
因为论及战略地位,汴梁还不如洛阳。
武德司一出动,他便率着文臣武将以祀祖之名西巡,西京事大,他非亲自接手不可。
汴梁虽于显德二年大兴土木,早已是天下第一雄城,但洛阳不仅城池规模比汴梁大(洛阳城周五十二里九十六步,而汴梁却只有五十里百六十五步。)城中宫殿更比汴梁城中的壮丽十倍以上。
盖因为郭荣眼里只有雄城,宫殿却无所谓,而洛阳这边的宫殿起建于隋大业七年,唐贞观六年改东都为洛阳宫,一代女皇武则天更喜欢这里,几百年来不知兴了多少土木,瑰丽无双。
尔后,虽几经战火,大为衰败,但规制仍在,后唐也曾定都于此,至于后晋、后汉,又或者后周,朝廷每年都会拨付大批款项用于修缮。
宋代周后,修缮不止,重要宫殿各处更是大异其名,具体如下:
宫城周回九里三百步。城南三门:中曰五凤楼,东曰兴教,西曰光政。东一门,曰苍龙。西一门,曰金虎。北一门,曰拱宸。五凤楼内,东西门曰左、右永泰,门外道北有鸾和门,右永泰门西有永福门。兴教、光政门内各三门,曰:左、右安礼,左、右兴善,左、右银台。苍龙、金虎门内第二隔门曰膺福、千秋。膺福门内道北门曰建礼。
正殿曰太极,殿前有日、月楼、日华、月华门,又有三门,曰太极殿门。后有殿曰天兴,次北殿曰武德。西有门三重,曰:应天、乾元、敷政。内有文明殿,旁有东上阁门、西上阁门,前有左、右延福门。后又有殿曰垂拱,殿北有通天门,柱廊北有明福门,门内有天福殿,殿北有寝殿曰太清,第二殿曰思政,第三殿曰延春。
东又有广寿殿,视朝之所也。北第二殿曰明德,第三殿曰天和,第四殿曰崇徽。
天福殿西有金鸾殿,对殿南廊有彰善门。
殿北第二殿曰寿昌,第三殿曰玉华,第四殿曰长寿,第五殿曰甘露,第六殿曰乾阳,第七殿曰善兴。
西有射弓殿。千秋门内有含光殿。拱宸门内西偏有保宁门,门内有讲武殿,北又有殿相对。内园有长春殿、淑景亭、十字亭、九江池、砌台、娑罗亭。
宫城东西有夹城,各三里余。东二门:南曰宾曜,北曰启明。西二门:南曰金曜,北曰乾通。宫室合九千九百九十余区。
皇城周回十八里二百五十八步。南面三门:中曰端门,东西曰左、右掖门。东一门,曰宣仁。西三门:南曰丽景,与金曜相直,中曰开化,与乾通相直;北曰应福。内皆诸司处之……
所以宋九重到了洛阳后,诸事料理停当,授焦继勋为河南尹,自己高坐于太极殿上,立时就有了迁都之议。
迁都?
万万不可。
第一个出班反对的乃是起居郎李符:“迁都有八难,望官家慎之。”
“哦,哪八难?”
“京邑凋敝,一也;宫阙不备,二也;郊庙未修,三也;百司不具,四也;畿内民困,五也;军食不充,六也;壁垒未设,七也……”
宋九重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声音,第八难不说也知道,无非是百官万姓跟着西迁,穷命伤财之类,一介朽儒,哪知朕心。
“朕将西迁者,非它,欲据山河之险而去冗兵,循周、汉故事以安天下也。”
李符涨红了脸,却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唯唯而退。
他退下了,立时又有更多的文武大臣起身反对,这些文武重臣,一来自家根基都在汴京,老牌权贵早几年更是趁着京师扩建良机,大发其财,如何舍得那些地产家业贬值。二来洛阳权贵满街走,那些退休的官员大都在这养老定居,好山好水好地方都占尽了,要是迁都过来,以后哪还有自个的立足之地,搞不好朝堂上的位置都要往后挪几丈远,这如何使得。
你方谏罢我登场,或声泪俱下,或慷慨激昂,或小心翼翼,千言万语,最后都汇聚成了四个字:不许迁都。
朝堂上闹哄哄仿若菜市场一般。
可惜不管你是如何反对法,宋九重只是不理。
“东京有汴渠之漕,岁致江、淮米数百万斛,都下兵马数十万人咸仰给焉。陛下居此,将安取之?且府库重兵,皆在大梁,根本安固已久,不可动摇。”
铁骑左右厢都指挥使李怀忠的谏言让宋九重有了思索,但最后还是没有吱声。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众臣能想的招都使完了,眼见官家决心毫不动摇,朝堂上渐渐的又复归为安静。
宋炅大急。
他对自家兄长的心思摸的比谁都透,立国之初,朝中暗流涌动时你不迁都,世宗如此雄才伟略,宁可化大代价造汴京城也不迁都,如今朝政安稳了反而要迁都了,打的什么算盘,宋炅心里明白的很。
他出班,重重跪下,把头磕在地上,“咚咚”有声,然后声泪俱下的喊出了名将吴起流传千古的名言:“山川之固,在德不在险。”
宋九重目视三弟良久,还是不发一言,却是起身退朝。
……
子午谷,有一条昂长大汉驻剑于孤峰上,伫立凝望东方良久,直到西面有汹涌铁骑至,他才仰天长啸一声,人如大鸟般飞跃而下,向那面绣着狰狞虎头的大旗迎去。
落日斜照,将他的身影拖的老长,异常孤寂。
见到这位大汉,汹涌而至的马队齐唰唰止步,有将校出列,手牵空鞍马,单膝跪地,军礼参见:
“大秦虎牙,恭迎向帅!”
150:一真一假两连襟
“臣高兴,拜见主公。”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七郎呐,高家有你,必能中兴,这名改的好,汝父九泉之下,也当欣慰。”
孟昶一把搀起身前的年轻人,见其国字方脸,浓眉大眼,与其父肖像,忍不住红了眼眶,用力的握着他的手道:“夔州之败,以至忠臣良将为国捐躯,皆某之错也,来来来,坐下说话,大郎,你也过来坐,能在十万大山中找到高帅后人,功劳不小。”
孟玄哲笑着应了,拉着高兴坐下,孟昶亲自沏茶,款待这位年轻人。
这位年轻人,正是高彦俦挂帅前赶出家门的高家七郎,入赘彝族三年有余,却又凭着本事,让周边七山九寨的彝族各部尊奉为主。
孟玄哲翻越高山大水,亲自往请,终于把他的一颗忠心劝了起来,亲率三千彝族勇士来助力,这对孟昶来说,真的是福从天降般的大喜讯。
有了这支生力军,再加上西秦送来的一千甲具与弓弩,成大事的机会又多了一分,怎不让他欣喜若狂。
“你来了,部下呢?”
“拙荆允文允武,由她领着,伏于深山中,半月之内,无虑迹现。”
“好,太好了,有半个月时间,足矣,这边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只等东风到……”
……
益州,秦越亲自率文武大臣,出城十里,迎接向拱的到来。
向拱被铁战所部接到后,只在兴元府住了一晚,便向益州进发,他没走米仓道,而是沿着虎牙军当年进军的路线,折到西县,再过三泉关,一路走来一路看,到利州,恰好与快马加鞭来迎接他的甲寅遇个正着。
两人相见,各自感慨万千,是夜,向训大醉,次日酒醒便催着出发,这一路上,有了甲寅的讲解,也就不再寂寞。
甲寅若说风月,那是三拳打不出一个屁来,要讲战事,那是一天到晚可以不停歇的。
可惜进城仪式有些美中不足,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
向拱婉拒了马车的提议,连雨披也不用,傲然淋雨而行。
待见到接官亭处乌压压一片人头时,他怔了怔,然后就在秦越身边看到了李谷、韩通和王著,饶是向拱戎马半生,铁血心肠,一时间也是激情难抑,长剑一掷,扬声大喊:“惟珍兄,伯达、成象……”
其声悲怆十分,其音却有一层委屈。
李谷向秦越微不可察的递了个眼色,这才朗声笑道:“星明呐,看你一把年纪了,还要逞强,秋雨清冷,快进亭更衣,然后再叙话。”
向拱滚鞍下马,仿佛这才发现秦越似的,自嘲一笑,对秦越道:“向某若丧家之犬,来益州讨食来了。”
秦越哈哈一笑,丝毫没有半点皇帝架子,冒雨上前几步,接了向拱入亭,这才笑道:“向帅能来益州,我是举四手四脚的欢迎,来来来,先把头发擦擦,换了衣服再喝酒。”
伤势大好,负责本次护卫事的张燕客见到甲寅,忍不住轻声问道:“甲头,这家伙好大的威风,说话都鼻孔里出气的,陛下干嘛要这么隆重的迎接他。”
“你懂啥,这是个真有本事的,不过……眼下么,他也只有这一身傲气可撑了,对一个满腹戾气无处发的人来说,我们软一下身子又能咋了。”
“噫,甲头,才多久没见呐,说话又一套一套的了。”
“滚。”
甲寅一脚踹开张燕客,接过赤山递来的毛巾,胡乱擦了擦就跟着进了亭,又仗着这几天一路同行情谊以及自个惫赖的性子,几分胡闹的把这接风酒喝的欢欢闹闹,然后浩浩荡荡的簇拥着进城,下榻西楼,再备洗尘大宴。
说起向拱处境,李谷、韩通、王著都有些唏嘘。
清官难断家务事,一条顶天立地傲视群雄的威猛大将,憋屈到羞刀难出鞘,想想也真够难为他了,这次被宋廷武德司罩网捉拿,其实与他而言,反而是好事,该抛的,终于被抛下了,卸了心头大石,该好汉还是好汉。
向拱自此在益州住了下来,他接受了秦越所赠的宅子,金银,却婉拒了一切官职,甘当一个钓鱼翁,秦越也不勉强,只要你人在这安心住下,就比什么都强。
十月廿三,益州再次迎进一位老熟人——南唐大使韩熙载。
韩熙载带来了一桩秦越压根没想到的生意,帮着铸钱。
却原来青山场院扩大后,南唐的铜矿资源是解决了,但铸钱还是老技术,原计划仿着西秦的人像铜元,也准备来个以一当十钱的,结果不成功,有西秦珠玉在前的铜元在,南唐就真不愿意再铸老式铜钱了,十个铜板的材料,最少可以铸出三枚或四枚铜元,价值相差三四倍,怎么算都不划算。
韩熙载便提议,是否问西秦借匠工,实在不行也可以合作。
李煜从谏如流,当下命韩熙载溯江西进。这对西秦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秦越亲自款待了这位神仙中人韩夫子,酒足饭饱后,正事自有商部侍郎张仲子出面详谈。
张仲子笑道:“江南国主文采风流,雅致无双,某甚是喜爱其的词作,只是无缘一见,这帮着铸钱,陛下已有交待,一切好说,只不知有什么要求,要是一体通用世宗通宝,你们把铜运来,我们只收两成损耗。”
“这……”韩熙载面上就有了难色,迟疑了一下道:“世上已无大周,这钱币上能不能铸上我国主之像?”
“可以,但在两成损耗的基础上需再加两成开模费。”
“开模费?”
张仲子笑道:“铸钱其实没什么秘密,都一样水力冲压,只模具难制,非精金不可,而这精金来自万里之遥的西域,万金难买一块,有了精金还不够,精金之坚,非人力能刻,你看,我大秦立国一年有余,可用的还是大周世宗币,非不能换,而是换了成本太高。”
韩熙载心想,这开模之难,早就想到了,却没想到难成这样,怪不得眉眼皆清晰可辨,只是这四成损耗,太高了点。
“能不能降一降?”
“降不了。”张仲子拿出一叠熟宣图纸,递给对方,摇头叹道:“不瞒夫子,我国早想更换币种了,你看,这一套,有一分、五分、一文、五文的,拟梅兰竹菊四君子为花纹,但困于条件,都还没实施呢,对了,江南多名师,韩夫子相帮着看看,可有画师技艺长的,帮着画一套,陛下对这套花纹不是很满意,也是一直没实施下去的原因。”
韩熙载笑道:“画师好说,只这也是铜钱么?”
“不是,乃皇后亲自配的方子,叫什么合金,银灿灿的相当漂亮,哦,我这有几枚雕的样品,请夫子过目。”
韩熙载接过一看,果然银光闪闪,可入手甚轻,花纹却十分清晰,边上的花纹触着也十分的舒服,反面则分别是一分,五文的字样,笔画上横纹密布,也不知道要什么样的模具才能冲压的出来。
这钱若是出来,百姓定然欢迎,只不知成本又要几何?
面对韩熙载的疑问,张仲子笑道:“这个就简单了,以字面上的数值,加两成损耗就行,啊,这一文就相当于现在两国都有的旧制钱一文,不论品质,只要是官制的,统兑。”
“其实,陛下说了,你我两国,若是通行一样货币的话,是大好事,起码两国商人百姓,于买卖上就省事了不少,如果可行,我国愿意把银行也开到金陵去,方便百姓进行兑换。”
不论品质统兑?
韩熙载按压下心中的激动,对张仲子拱手道:“兹事体大,请容老夫再回金陵,向国主请示。”
张仲子大笑:“这是应当的,你我两国只要联手,不用打仗,就这经济上都能把伪宋压服下去。”
韩熙载次日一早就启程回江陵,顺流而下,日夜不停,回京后进接进宫。
李煜点着他的鼻子笑骂:“四成就四成,这点主你也作不了么,朕只有一个要求,这铸像必须比周世宗的来的俊朗。”
韩熙载笑道:“这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因为熟能生巧,后铸之钱定比以前的品相更好,只是这画像,却需要我国自备,哦,他们还委托臣为其寻找画师呢,说这合金钱上的花纹不美。”
李煜大笑:“是不美,为朕画像之事,就让顾闳中来,至于这梅兰竹菊,恰是朕善长的,朕亲自来绘。”
韩熙载抚掌大笑:“妙,有国主钱锁钩金错刀的御作,这钱币定当流芳百世。”
151:杀猪
瑞雪兆丰年。
当第二场大雪落下后,朝廷政务也就空了下来,六部中除了户部还在加班加点,其它各部基本上都在准备总结过去,展望未来。
秦越开始了例行的视察走访工作,身边除了程慎以及侍卫外,还跟着四个少年郎。
庄重、鲍超、蔡稚、赵全,前三个都算自家子侄,也是程慎的入室弟子,赵全却是王著的书僮,架不住四人关系好如亲兄弟,有这个外出采风的机会,磨着赖出来了。
这一会却是紧张的脸上的血都要滴出来。
都怪自己烂舌头,说自己家离着不远呢,骑马最多半个时辰就到,陛下就起了兴,说到全子家打秋风去。
可自己家……
三间土房,尿桶都在堂屋里,灶房连着猪圈,臭不可闻……
可陛下当面,却没胆子拒绝,只好耷拉着头,有气无力的往村里走,雪后的寒风冷冽如刀,刮在脸上却毫无知觉。
这样的窘态,秦越自然看在眼里,却是看破不说破,只微笑着策马徐行。
瓦桥村离着益州新建的经济开发区真的不远,走路都不用半个时辰,骑马也就一刻钟。只不过赵全回家少,变化大了一时不知南北。
才到村口,老远就见到一群人乌压压的站在村头恭迎,有父母,有六叔,还有族长。
赵全就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笨呐,陛下出巡,当然有人打前站的。他少年心性,立马兴奋起来,扬着手喊:“爹、娘……”
没人理他,包括父母,“扑通”一声齐唰唰的就在雪地里跪下了,溅起一地泥浆。
“恭迎陛下!”
秦越的脸就黑下来了,冷哼一声翻身下马,快步小跑,一把拉起那最年长的老人,再逐一把乡亲们都拉了起来,有些无奈的道:“满地泥浆,如何跪的下去,赶紧回去,换了衣服,免的受寒。”
“陛下能来瓦桥村,那是草民们的福气,草民心里热乎着呢,不用换……”
“趴”的一声,又有人跪下了,却是一位身着浅绿色官袍的年轻人,“臣无能,劝不住……”
秦越没有拉他,也没叫他起身,淡淡的道:“你喜欢跪,就跪足一注香吧,跪迎,并不是真心的表现,朕要的,是真打实心的欢迎,都说天下百姓都是皇帝的子民,其实这样说是不对的。”
秦越顿了顿,继续道:“叫乡亲父老,才是最贴切,没有父老乡亲的辛勤劳作,没有他们的男耕女织,哪来的华服美食,哪来的富足安康,敬他们如敬朕,这才对。老人家,请!”
那族老又惊又恐,忙解释道:“是草民等不识大体,硬要跪迎,不关李主事的事,要罚,就罚小老儿吧……”
“这却不关老人家的事了,这是他解释工作做的不到位,算了,既然乡老为你求情,就起来吧,下不为例。”
“谢陛下。”
李执起身,腿上泥水也不拍,先对那族老施了一礼谢过,这才躬身前导,丝毫不见窘态。
秦越看着这位比自己还大三岁的家伙,也有些没脾气,官宦人家子弟,心里弯弯道道就是比别人多。
赵全早和父母亲在一起,满脸自豪,母亲欢喜的泪眼婆娑,而父亲土根,暴着满嘴黄牙,乐的找不到北了,还是邻居拉了拉他,这才醒悟过来,一拍儿子的脑袋,“还不头前带路。”
她婆娘没好气的推了他一把:“全子都没回来过,哪知道的路。”
“哦,对,全子,我们换新家了,才起好,走,跟爹走。”
全子新家其实离着老宅不远,反而更靠大路,有车门,有大院,五间砖房一字排开,左右又各有两间搭厢房。院中有井,有石磨,一看就是新打的。
格局虽是农家大院,但看着也是村里顶尖气派的了,赵全这才觉着脸上有了面子,见陛下已在族长的陪同下在堂屋里坐下,嘿嘿一乐,拉着三小伙伴就往自己的新房跑。
土根见自个儿子一点礼数也不懂,又急又恐,秦越摆摆手道:“他们几个,比亲兄弟还好,就随他们去吧,也是难得放松几天,啊,全子人不错,聪明,机灵,左相甚是喜欢,说起来也算是他的入室弟子了,土根兄生了个好儿子。”
唬的土根差点又要下跪,自己一个挥锄头的,哪当的起陛下唤兄。
秦越随手拿了个桔子剥了,从手感上就知道,这是上品沙甘桔,定是李执带来的无疑,这小子,心思全在左道上,当下装作不知,先替族老剥了个,自己再取一个在手,笑道:“听说土根兄是这左近种田养蚕的第一好手,今年收成如何?”
土根一听问收成,就乐呵了,搓着骨节粗大的手,笑道:“今年稻种好,一亩最少多收了三五斗,还是不得法,拐子种的最好,亩产四百多斤呢。”
“哦,那很不错了,哪位是拐子?”
“在外面看热闹呢。”
立马就有亲卫出去,不一会领了个拄着拐的中年汉子进来,要磕头,亲卫一把拉住,就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两股战战。
边是的程慎微笑着开口:“陛下想问一问,你亩产四百多斤,是怎么种出来的?”
拐子这才松了口气,结巴着道:“官府给的种子,老九不要,某就接了过来,两份种子混一起,专挑最饱满的撒种,又照着法子,秧田撒的稀里疏拉的,这秧苗果就茁壮一些,插秧时也照着六寸距,比往年间疏阔了许多,禾苗抽发后,果真又高又壮。”
秦越点头,赞道“光照足,收成就好,县里可有人下来调查过?”
“有,好几个人呢,还有个好象还是朝中的大官,可赤着脚,脸皮黑黑的,不象,他们看了某的谷子,又拨出稻根看了,说肥力还不足,不然会更好。”
“可帮着提出方法了?”
“有,现在家家户户都有化粪池,人粪畜粪都有发酵,只是……这变稀了,也不知道肥力好不好。”
秦越笑道:“是这方法,要相信科学,比如轮种芝麻,也能增加肥力,冬季蓄水烂田,也能略增肥力,还能冻杀虫卵,农业是国之根本,朝廷每出台一个改良措施,都是为了农业更增长。”
拐子一拍大腿,“是这个理,村里还有二三十户没种新稻的,都后悔死了……不过……”
“不过什么,只管说。”
“这肥猪好养,可不好卖呢,某腿不便,别的重活干不了,和婆娘一起养了五口猪,这年底了却难出栏。”
秦越一怔,问道:“为何?”
“左近家里的,都有猪,没有的,过年时隔壁邻居杀了猪,略分一分也就够了,想拉城里去卖,可这冬水浅,走不得船。”
“……”
养猪容易,只要有力气拨猪草,发酵后脱去生水,混点洗碗水便是饲食,但出栏难的问题,秦越还真没想到,这时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交通不便是一个问题,没有冷储也是个问题,拐子家要是想把活猪换钱,唯一的方法,就是制成腊肉。
“腊肉呢?”
拐子哭丧着脸:“自个哪舍的吃,也吃不完呐。”
“这问题,朕来解决。”
秦越笑着起身,“村里可有杀猪匠,朕正好想吃毛血旺,随便的,教你们一个把猪肉卖的更高价的方法,嗯,官府统收,正好军备。”
腌肉,只要有盐,看一遍都会,但腌制整条的火腿,上盐沉缸都有诀窍,晾晒也讲火候,这个,秦越却是打小就看的多了,前世甚至在母亲的唠叨声中腌过好几次。
一听要杀猪,左边房间内哄的跑出四个半大小子来,人人眼睛贼亮。
虽然,庄重他们四个,如今吃的好,穿的好,但杀猪,却是深刻印在心底的童年记忆。
最是美好!
152:上天呈好事
庄生有了烦恼。
秦越巡游视察,不是他不想跟去,而是秦越不让,说你六神不属的,能干好事不。
都怪虎子叔烂嘴巴,自己只不过想问题走神了,也能被其误解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欢斯波罗檀虽然聪明俊俏,可……可人家是要回去当那什么多拨荼的好不好。
庄生还在犯拧呢,秦越的眼却亮了起来,说你俩是真般配,要不就嫁过去算了,她当巴宰族的多拨荼,你就去当流求的经略使去,叔给你钱财,给你弩弓,给你甲胄,你自个去闯一片天出来,如何?
如何?
当然不如何,哪也不去。
他嘴上说不去,晚上吃饭时却又多看了那个古灵精怪的女郎两眼。
阿檀睁圆了眼睛:“干嘛,老盯着我看?”
秦越与周容,都喜欢后世的氛围,家里没外人时,一直是一家人团坐着吃饭,要是秦越晚上不出门,也会让庄生一起用饭,都习惯了的。
阿檀是秦甲两府两头跑的,吃饭时要先遣侍女去打听,然后根据口味喜好决定哪家吃饭,在这方面,司马春茵就定性许多,中午与爷爷一起在医科所用餐,晚上一般都回甲府吃住。
周容正在喝汤,差点呛着,然后看到了庄生脖子处有血红涌起,自以为了然的她在晚饭后兴趣勃勃的把消息传到了庄嫂耳朵里。
这就那个啥,庄嫂就激动了,晚上庄生散值回家,被他母亲拉住好一通相询,庄生烦了,说:“人家远着呢,在流求,不是她嫁过来,她是要回去当多拨荼的。”
“啥是多拨荼?”
“首领,族长。”
庄生不奈烦的打断母亲的唠叨,自去房里睡了,只这一晚特别的怪,如烙大饼一般的翻来覆去只是睡不踏实。
庄母不知流求有多远,虽说她与鲍家一起都在外面有宅子,但周容与苏子瑜都把她俩当嫂子看待,所以秦甲两府她还是常过的,阿檀见过,十分俊俏又十分活泼的一个女郎,穿张打扮虽然不一样,可是穿金丝配银饰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一看就是有钱人。
这样的女郎要是成了自家媳妇,当家的在九泉之下都要笑醒。
只那句“不是她嫁过来”的话自动过滤了。
第二天一早,庄母梳妆打扮了,从箱底下翻出一副用积蓄打的金镯子,急步匆匆的就往甲府赶,进了阿檀住的院子,阿檀才起床,啊啊呼呼的在绣楼上伸懒腰,见庄母进来,扬着手笑道:“庄嫂,早。”
“哎,早,来看看阿檀小娘子。”
“哦哦,我马上下来。”
阿檀如云雀一般的旋着楼梯下到一楼,头发略拢两拢,麻利的用手绢扎了个马尾,这才笑道:“这么早,有事?”
庄母农村人,就喜欢阿檀这爽利的性子,要是在楼上梳妆半天下来,她反而不乐意了。她这是真的把阿檀当未来儿媳看待了,左看右看越看越俊俏。
“没事,就来看看小娘子,对了,我昨儿个在街上买了副镯子,小娘子的眼光好,相帮着看看?”
“啊,好呀,快我看看。”
庄母就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小心的解开,一对金灿灿的镯子就呈现了出来,庄母没见过多大世面,只觉着金的就是好,而阿檀打小的生活环境也只对金银饰感兴趣,当下取过镯子就套上了,还得意的晃着白晰的手腕,咯咯笑道:“漂不漂亮……”
“漂亮,小娘子就是俊,这肤色如白玉一般……”
庄母卯足精神,小心翼翼的哄着,捧着,逗着,然后见时机成熟了,这才在她的耳边悄悄的询问了一句。
阿檀顿时如受惊的小白兔一般跳了起来,一张脸涨的通红,手忙脚乱的褪下手镯,如蚊子叫般的丢下句:“我要回流求的啦。”
然后就唰的一下窜上了绣楼,再也没下来过。
自此后,阿檀就再也没去过秦府,可两家一个大门,虽说各有角门能单独出入,但架不住走大门近,所以阿檀去书院还是去逛街,难免会遇上庄生,然后两人就都如见了鬼般的闪避着,耳根处有红晕氲起。
甲寅看着乐呵,还故意逗着趣。
结果那丝怪怪的,涩涩的,酸酸的,甜甜的味道就在那俩少男少女的心头种下了。
……
腊月廿三,灶君司命升天。
云南来的一则六百里加急却在紫光阁炸了锅。
剑川杨氏大军攻进了羊苴咩城,段思聪下落不明,已出家为僧法号宏修的段思英振臂高呼,率皇室残兵东撒弄栋府,随后,杨氏出军善阐府,拟与高氏大军决一雌雄。
“具体如何行事的?曹沐、花枪他们情况如何?”
“曹将军贴身护卫宏修法师,花枪却是一直联系不上,只知杨氏先锋大军中有鬼脸夫妻,一枪一剑,武艺高强,蛮将无人能挡其锋。”
“那不用说便是花枪夫妇,可知孟昶情况?”
“羊苴咩城兵乱时,其并不在城中,而在开南县,皇室兵败后,其仓皇南逃,大约是去了永昌府。”
秦越拍拍桌子,叹道:“火中取粟,果真给他取成了,这步棋下的妙,曹沐花枪也真配合的好,诸位,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甲寅怪叫一声:“哈,那当然是趁你乱,要你命,年别过了,我这就率兵出征。”
木云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对从蕃部回来不过半月,整个人黑瘦了一大圈的全师雄道:“景信兄,你意下如何?”
全师雄笑道:“现在出兵,为时过早,起码等开了春,一来冰雪融化了,大路好走,二来那时只有更乱,杨诏义要复国,高方要称雄,段氏既然那位废帝出来了,族内铁定分成两派,至于孟……
他既然向南而撤,必有他的章程,搞不好永昌府能被其顺利吃下,如此,便成四方大战,有的玩。某的意思,就让他们乱去,然后雅州、戎州两路大军齐出,顺顺当当的收拾残局,甚至北路也可直下一路奇兵。”
全师雄出使蕃部,可是立下了大功,其时吐蕃也与中原一般,四分五裂,光是称王者就有四大部,其它各部,也都全凭实力说话,部族版图也随时在发生着变化。
全师雄主要在藏东地区活动,这是董氏族人的领地,这里的蕃民就是后来的嘉绒族,蕃民基本上都会说上两句汉话,一来靠近汉境,二来他们都曾经是大唐人,甚至有许多真的就是汉民,因为战争,迟滞于此,渐次同化。
吐蕃与大唐时和时战,但并不是所有部族都听从王室指挥,董氏族人就坚定的站在唐军同一战线,大唐与吐蕃双双退出历史舞台后,董氏族人也分裂成数十部,时分时合,也在华夏发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董氏族是很古老的叫法,这时根据部落影响力,大约可分成木雅人,白兰人,白狼人。木雅人便是党项人,因为生活习性已大为改变,与羌民相差无几,故也称西羌。
而白狼人,在生活习惯上又与彝、濮、僰、汉等族相融合,一部分在汉境,一部分在大理,还有一部分甚至生活在更南方。
全师雄大半年的蕃境行,不仅与十数位部族首领结为兄弟,还带回来八百蕃兵,这八百人,等若八百颗种子。
听全师雄这么一说,秦越赞道:“正该如此,他们乱,就让他们乱去,我们先过好大年。”
甲寅又开始作妖,笑道:“陛下,过年了,该封利事才对。”
众人大笑,李谷道:“老夫别的利事都不要,就要你这猢狲来给老夫捶一天的肩背。”
甲寅怪叫一声,便冲出了大门。
空中,又有悠悠扬扬的雪花飘扬,白白的,柔柔的,一入手心,便化了,只留下温润的暖意。
153:抽风鸡
小孩都喜欢过年,大人都惧怕过年,在小孩心里,过年就有新衣穿,有好吃的,而在大人眼里,过年难如过关,所以又叫年关。
但其实,最怕过年的,是女子。
尤其青楼女子。
过一年,本钱便薄一层,最致命的是一到年关,生意唰唰唰的直降,往日里车水马龙之地顿时幕气沉沉,鬼都要爬出来。
小姐们哎声叹气,龟公们缩袖跺脚。
汴梁城,红袖飘香地大多集中在保康门外,又以杀猪巷最为闻名。
巷名杀猪,可整条街巷半点猪毛臭也没,有的只是脂粉香气,街巷左右,门脸不一,但只要踩进去,保准便是神仙风流地。
真的是被当猪杀也乐意。
明月楼是其中的一家,楼中小姐以媚出名,若是走出来晃荡,也是白晃晃的如同明月,与隔壁丝竹管弦雅量高致的风格完全不同。
因为直接,也因为小姐来源颇有门路,所以生意一直很兴隆,但男人们大抵经不住掏,所以也无常住客,一过腊月廿五,生意就停下来了,小姐们歇了乏,三五成群的打麻将,赌钱,又或者懒睡,都在后面的院子里,前院,就只剩下三两个习惯躬身的大茶壶守着门。
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拎着半只烧鸡,一壶酒从里面出来。
“啊哟,抽风鸡,这就走呐,都没到子时呢,唉,你们有宅子的就是命好。”
“哪是宅子,数数瓦片都没一百块,进门都直不了腰,勉强就一狗窝罢了。”
绰号抽风鸡的男子一边与同事打着招呼,一边脚不停步的出了门,眯眼看一下天色,便安步当车,举着灯笼,不紧不慢的往家走。
他的家其实离明月楼并不远,也就隔了两条巷子,家也确实是小,看着样子就是死胡同上架了横梁,铺了瓦,门也是各色旧木板拼的,属于开封府一说拆,连一个铜板都补不到的违障建筑。
抽风鸡哼着没名堂的小调,取出钥匙,开了门,一进去就把门带上了,屋里有异味飘荡,空间很窄,又凌乱的堆着东西,抽风鸡举着灯乱,小心的挪动脚步,却是走到马桶处,用脚踢踢那掉了漆的脏马桶,墙面上就有门开了。
抽风鸡闪身进了门,门后却是个大车棚,出了大车棚,景色豁然开朗,分明是个大院子。
原来那个家只是个门脸幌子,真正的家别有洞天。
抽风鸡前脚刚迈出棚廊,后脚就想缩回,然而,显然晚了,十几具弩弓正正的对着他,一左一右两柄长矛已如毒蛇般的刺来。
抽风鸡“啊”了半声,只感觉后背一凉,手中酒和灯笼就松落在地了。
“一个人要奇葩到何种程度,才会如你这般,以当龟公听壁角为乐事,带他过来,朕要问话。”
“诺。”
满京城自称朕的,当然只有那一位,抽风鸡嗬的轻嘲了一声,脸上惊惧之色渐去,又换上了从容之色。
“原来当皇帝的,也是喜欢走后门的,这倒是奇事了。”
抽风鸡振振衣袖,视弩弓与长矛为无物,大步前行,穿过院子,直进厅房。
厅中,宋九重正一手执壶,一手端杯,大刀金刀的坐着。
“朕该叫你什么好,抽风鸡,总伦,还是李崇训?”
抽风鸡笑笑:“既然找到了这里,叫什么又有什么区别,某只好奇,你是如何寻上来的。”
宋九重细细的往杯里斟了一杯酒,缓缓举杯品了,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慢慢的吐出三个字来:“皇,后,崩。”
抽风鸡微不可察的扬了扬眉:“那实在是太可惜了,请官家节哀。”
“是可惜,才二十二岁,朕这位皇后呐,容貌极美艳,性子又温柔,不仅膳食做的好,鼓琴弹筝也样样拿手,除每日晨起便诵佛书外,堪是朕的良配。”
抽风鸡静立,不言不语,只有眉梢微动。
“这几年来,也做到了皇后的本分,为朕生子女三人,不过,都夭折了……噫,你不奇怪?”
“人的命,天注定,不奇怪。”
宋九重笑笑,又自酎自饮了一杯,这一回,却把酒壶酒杯往桌上一丢,脸上有了嘲讽之意:“说的好,人的命,天注定,朕是天子,天下万姓之生死,皆在朕的掌控中,更何况孽种。”
抽风鸡依然静立不动,眼中却有了一抹红色。
看到抽风鸡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宋九重的脸上就有了快意,抚掌笑道:“真舍得呐,怪不得喜欢当龟公。念你从龙有功,给你个遗言机会,若是不麻烦,朕帮你完成。”
抽风鸡呵的一声轻笑,却转身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好胆,杀了某,你也活不久,何苦呢。”
宋九重揉着手腕,斜靠着身子,也轻笑,“你那套,阴暗若鼠,对朕来说,没用。”
短暂的沉默,双方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却如腾蛇锁喉一般,扼的人喘不过气来。
抽风鸡在与宋九重的对视中败下阵来,涩声道:“你食言而肥,自以为能,却不知已在脖子上套上了枷索,既然如此自信,那便下手罢,某多活了十三年,仇也报了,够了,而你,迟早也将步某之后尘。”
宋九重点点头,起身。
抽风鸡也站了起来,一撩袍角,塞进腰间,只一闪,身形如老龙出钻,倏的便向宋九重扑去。
宋九重左腿划了个半圆,侧身微微避过攻势,一起腿,一记膝斧便重重击在对方的下腹下,抽风鸡便真如抽风鸡一般的摇晃着跌撞着乱退,拉了一把桌子,才勉强止住了势子。
交手只一合,一张白晰的脸就涨的紫红,眼中溢出血丝,面目狰狞可怖,手颤腿战,浑身抖若筛糠。
宋九重缓步走到抽风鸡面前,将右手按在他的脑门上,轻声道:“朕的事,你不用管了,这一掌后,功过相抵,放心走吧,无痛。”说完,劲力一吐,顺手扯下他的幞头,露出一颗冒着青茬的头颅,那头颅兀自睁着眼,晃了两晃,又慢绵绵的塌了下去。
宋九重接过内侍递上来的温热湿巾,缓缓的净了手,这才对身边人道:“张德均,你立了大功,很好,从今往后,改回祖姓吧。”
内侍扑通一声跪下,泣道:“谢官家,请官家赐名。”
“姓可以改回,但恩情却不能忘,就叫王继恩吧。”
“是,多谢官家。”
王继恩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再起身,额头青乌一片。
宋九重盯着那已然了无生机的光头看了会,想了想,又蹲下去,掐住他的两腮往口腔里看了看,倏的有怒色上脸。
“官家?”
“是他,却又不是他,朕……下手早了……哼,只会隐在幕后装神弄鬼,什么东西,回宫。”
“诺。”
宋九重单手叉住那尸体,重重的往墙上一掷,发出哄然一声闷响,但却除不了心中的戾气,步出院子,见夜幕下四处皆是黑乎乎的,空中铅云低垂,一团团的隐约可辨,云层稀薄处,却偶偶又有星光一闪而逝,仿佛如择人而噬的怪兽眼睛。
154:钱,不是钱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浩浩荡荡的长江日夜汹涌不息,奔流到海不复回。
人生也如长江水,大多数时候也是一条道走到黑,没有回头的机会。
要想改行,难,难,难。
月色下,大江中,一叶小舟横波逆流,小舟不大,但吃水很深,也不知舱中装着什么物什,梢工掌着舵,四个精壮大汉奋力的扳着桨,自南向北一点点的移动。
半个时辰后,船只即将靠岸,摇桨的大汉却止了势,有人曲指含唇,发出一声轻哨,紧接着,岸左的芦苇荡中也响起一声呼哨,然后便有七八个大汉在一人高的草丛里钻出来,站在岸边的空旷处,除一人高扬着小包裹外,其它人都扬着空手,表示没有武器。
小船这才缓缓靠岸。
“十两银子的货,老规矩。”
岸上的人听了,那拿着小包裹的人便解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两枚银判,塞回怀里,这才又将包裹包了,远远的向船上掷去。
“足秤十两,老哥请验查。”
船上早有人接了,点了数,还对着月光验了成色,满意了,这才有缆索飞抛过来,岸上的人接住,三两下的一用力,将船拖近了,缆绳在大石头上一缠,有人先跳上船,先验了货色,倏的惊叫:
“怎么还有永通泉货?”
“就几枚,总数不会多于一千钱。”
船上的人解释道:“现在这买卖不好做了,这大江上也不知有多少船做着同样的买卖,别说周元通宝难寻,就是宋元通宝也难凑,显德通宝更不好找,几位老哥,不是贾某不讲道义,而是道上的公议了,永通泉货多少都要掺一点,贾某一船只充不到千钱,饭桶他们最少混进三千钱。”
岸上的人沮丧的道:“可永通泉货,官家不认呐。”
“这亏,你我两家一起吃,所以我多备了三百钱,你们等下数数就知道了,但有一个条件,这钱可不能扔了,上面有话,以十当二也得把它给用出去。”
岸上的人就笑了:“这哪能呢,再不是钱,它也是钱,老哥下来歇歇乏。”
“歇乏就不用了,你们接着,这就卸货吧。”
如贾姓老哥所说,这样的交易,夜色下,大江边,也不知有多少起发生。
自从西秦与南唐两年前通行中元通宝后,那些旧钱币也就失去了用场,而金陵城中的百姓银行开出的兑率是一月比一月低,真要这样去换兑,亏大发了,然后就有人摸到了对岸的门路,用旧钱换银子,再用银子去银行兑新钱,一倒手,就能赚上三成利,运气好,四成都有。
如此暴利,诱的有点门路的人纷纷铤而走险。
相比之下,南唐方面过来的人风险系数小多了,沿江守兵大都睁只眼闭只眼,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宋廷的剿私船与对岸的黑吃黑。
而北宋接手的那些人,所犯干系就大了,这一路回去,也不知要冒多少风险,为的,就是赚俩差价,换口饭吃。
技不如人,终吃大亏。
先时,宋廷对西秦与南唐发行的新钱不以为意,更有大臣直斥为奇技霪巧,然而,仅仅不过半年,才上任三司使计相的王仁赡就感受到如泰山压顶般的压力。
请官家下旨铸新钱,允了,可将作监使出浑身解术,也做不到那中元通宝的精致,尤其边缘的那一圈锯齿纹,人像上的眉眼,怎么也学不好。更可怕的是那所谓合金钱,银灿灿的不知何物所制,但王仁赡清楚的很,那玩意,成本定然远低于铜钱,可老百姓认,商贩们喜欢,这就太可怕了。
技术可以慢慢钻研,但钱财万不可外流。
宋廷一面派人严厉申斥南唐,一面闭关锁国,民间商业往来可以,只能用宋元通宝交易,中元通宝不许入境。
却不知这样的举措,更让秦越笑开了怀,就连李煜的脊梁骨都挺拔了许多,意气风发。
李煜是有资格意气风发的。
这两国一体发行的中元通宝,合金钱币上的梅兰竹菊可是他的杰作,铜元虽分两种,一种是老的世宗通宝,另一种则是他李煜的画像,英俊神武。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多让利两成又如何,这普天之下,所有人都认识他李煜,而那位铜气归心的西秦皇帝,大部分人却不知长成啥样,这就够了。
对这样铜气归心的举动,其实西秦朝廷方面,有不少人进言劝谏过,说陛下你让李煜上像可以,那最少自己也来一个?
这样的问题,秦越很少回答,眼下还是埋头发展要紧。
这两年来,西秦境内百业俱兴,商贸通达,创新接二连三,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的好。
虽说东南大乱,但去年王彦超、全师雄、史成,三路齐下,一气攻进羊苴咩城,而善阐、建昌、善巨、弄栋、威楚等重镇也都相继收入囊中,眼下只有杨氏还占着谋统、腾冲二府作垂死挣扎。
至于孟昶,则早已上书称臣,请朝廷协助甲具弓弩,他将以景胧为基地,一路向南,另打一片天。
孟昶的政治智慧在云南成了逆天的存在,生活在澜沧江以南的大部分人,都是原南诏国的遗老遗族,王昭远硬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劝说成功,尔后,孟昶在高兴所部率领的彝族勇士扈从下赶走了大理派驻的守将,入主景胧城,七天后,娶妻之日,便是他登上王位之时。
秦越被他的表现真的给惊讶到了,紫光阁议事了一整天,最后给出的批复是,甲胄有、弓弩有,铜元也有,但景胧那块地盘,朕要了,而且南部也不好打,建议向西南进兵,打到蒲甘(缅甸)去,有能力打到真腊、罗斛,那么,你就是那里的王,世袭罔替。
如此答复,孟昶自然喜出望外,整兵三月,便率一万兵马渡过了怒江,向蒲甘进军。
据说,一路势如破竹。
益州的军械所成了最繁忙的地方所在,因为不仅要装备三军,支持孟昶,售卖给南唐,还要支援遥远的西域铁面王。
一年要输送两趟。
西域的战况,比大理惨烈十分,因为心中信仰的不同,不论是喀喇汗国还是东南联军,都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与勇气,个个视死如归。
本想保着自己财富的铁面王被战争的旋涡拖转着,越陷越深。
与之相比,西秦境内就成了人间天堂。
这样的繁荣安定,北宋没有,因为北宋以“与士大夫共天下”为国策,所有税赋都加压在普通老百姓身上,士大夫是快活了,而百姓却更苦难了。
中原百姓说起来很富,户均百亩良田,但架不住出产与赋税不成正比。所以大宋立国不到五年,已有百姓弃田外逃现象发生。
这样的繁荣安定,南唐更没有,虽然是江南水乡,但早几年的战火已经把肥肉里的油都榨差不多了,如今虽然经济好转起来,但两头进贡,铸币权还被西秦拿着,只能享受这短暂的小康。
中元一千一百八十七年。
西历964年。
大秦中兴三年。
大宋乾德二年。
秋。
又一位外国使者走进了益州城的大门。
占城国使者除逋麻瑕珈耶带来了国王波美税阳布印茶的亲切问候,并献上方物,其中有优良的占城稻种一百石,还有两匹憨厚的大象。
(本卷完)
155:九尾狐的阳谋
庐州,本名合淝,四野空旷,无险可守,之所以能成为军事重镇,还得往上追溯到东汉末年,曹操独具慧眼,以合淝为拒吴的桥头堡,前后历经十余战,稳若泰山,并诞生了著名的逍遥津大战,合淝这才进入了军事家的法眼。
因地利所限,庐州城要么不破,一破必毁,是以城池几易,每每大战后便另造新城,如今这城池还是大唐名将尉迟敬德所建。
名将之所以名将,筑城选址也与众不同,其以金斗河为中枢,两岸合城,等若一城有双防,城破一半后,还能再据河而守,硬生生的把庐州城打造成真正的军事重镇,所以此城又名金斗城,这城内横截的布局,历史中曾在后来的抗金大战中发挥过重要力量,此是后话。
金斗河水清冽,当此艳阳高照,暖风醺人际,有一儒雅男子正于河边垂钓,身边只有一小童陪侍,但不论男女,都远远避开,也有胆大的女子,自忖有几分姿色,故意在上游或是下游,把捶衣棒挥的“叭叭”脆响,盼着那男子能回头一顾。
实在是那男子太过醒目出色,肤色白晰,五官俊朗,清须飘逸,偏又肩阔如虎,腰束如猿,把文士的儒秀与武士的阳刚有机的结合在一起,虽着一身玄色长衫,但却能把钓鱼都钓出仙人姿来,怎么看怎么俊,真不愧当朝卫阶之名。
潘美主政庐州已有三年整,自他来后,庐州城里可谓是百废俱兴,万姓乐业,偏偏天公也作美,三年来一直风调雨顺,而邻近的和州、滁州、寿州不是大水就是虫灾,以至有酸溜溜的声音起:“人长的俊,连老天爷也帮顾,天天游山玩水也能出政绩。”
这样的话,潘美当然一笑了之,自家事,自家知,正是有为之年,谁他嬢的想无为而治,要是早知道东归是这样的局面,打死他也要懒在蜀中。可惜事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只能是既来之则安之。
官家不喜欢方镇兵强马壮,那就武备松驰。
官家不喜欢节帅有为精进,那就嬉戏怠政。
官家不喜欢地方品德望众,那便贪污受贿。
要是精力无处发泄,也简单,多纳俩小妾而已。
所以,他虽为节帅,但更多时候像个逍遥书生,政务大都委于幕僚。
“得得得……”
一骑快马打破了河畔的宁静,“报……朝廷中使至,已到府衙。”
“知道了。”
潘美不紧不慢的收了线,起身,理理衣襟,不远处的亲卫忙牵了坐骑过来,潘美接过缰绳,却不急着上马,缓步而行。
“可知中使来意?”
“说是奉旨赐衣而来,不过卑职出门前,长史有话,估计是借口来催秋税的。”
潘美点点头,这才扳鞍上马。
回到府衙,见了中使,果真如亲卫所说一般,是送新官袍来的,同时也婉约的提出了秋税提早交纳的意思。
“百姓家秋粮方入库,离朝廷规定的起解时间最少还有一个半月,缘何催的如此急?”
“好教潘帅知晓,今年河北大旱,兖、济、德、磁、洺五州更是蝗虫成灾,是以……”
“知道了,上使辛苦,请先馆驿歇乏,晚上再为上使洗尘。”
潘美客气中带着三分疏淡,送走宦官,伫立廊下,怔怔的发呆良久,方突兀的问道:“怎么说?”
“河北大旱是真,蝗灾也是真,但不是催税的根本原因,朝廷缺钱是真。”
答话的是长史徐令图,乃潘美心腹,此时除他二人外,别无他人,是以说话随意,“方才大帅未回时,某曾略与中使套话,人家说的很明白,若是粮船难走,也可折变为铜钱。”
潘美皱了皱眉。
徐令图却笑道:“若是可以折变,百姓更喜欢,对我们来说也是大好事,最少可以多出一成的盈余。”
“讲。”
“我国一两银子兑钱八百五,而在南唐,可兑钱一千整,倒个来回,就多出百五十文,可惜粮食不能南下,否则更多两成利。”
“中元通宝禁用,你又不是不知。”
“大帅有所不知,兑换来的,全是显德通宝、周元通宝等旧钱,宋元通宝也有,至于中元通宝,朝廷虽严禁,可百姓家私藏者并不少,交易买卖,民间更喜欢。”
潘美缓步回屋,在椅子上坐下,想了想道:“南唐哪来的这么多旧钱?”
“基本上都是蜀中运来,源源不绝,听说西北方面兑换更是疯狂,关中不少以此发家。”
“西北有石守信与李继勋分把两大门,如何会纵容?”
“这个,某却是不知了,想来关隘虽险,但能阻大军,阻不了边民小道越境。”
潘美眉头锁的更紧了,问:“西秦此举何意,金银虽贵重,但与国无用,高价兑之目的何在?”
徐令图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潘美的脸色,吞吞吐吐的道:“那是……假钱。”
“假钱?”
徐令图苦笑道:“一般人分辩不出来,铜色也不差一分,字迹甚至比朝廷官模制钱还清晰一些。”
潘美重重一拍扶手,怒道:“武德司不是能上天入地么,如此大事,怎不见他们的动静?”
“朝廷想来是早知此事的,但正如大帅所言,金银与国无用,这假钱品质不输真币,睁只眼闭只眼恰好能应付了当前的钱荒,只是某却不明白,西秦打的什么算盘。”
“那是只九尾狐,与秦越打交道,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正理,虽不知他如何操作,但可以料定,他赚翻了,否则,断无高价兑换之理,不行,某得上疏。”
徐令图忙谏道:“不可,此中所涉利益大也,也不知朝中多少人有牵连,我们只管随大流走,不出错便是万事大吉,再说了,家官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潘美黯然无语。
正如徐令图所言,官家心思不在这上面,而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礼制和收兵上。
收兵好理解,自二年前与西秦大战后,朝廷便不再起兵戎,民稍休息,宋九重亲制比尺,下发诸州诸镇,凡身材高过比尺且年龄适当者,皆入选禁军。
如今,京中禁军高达三十五万人,宋九重不是幸造船务,观习水战,便是幸岳台亲教诸军习骑射,又或者到飞山营检阅炮车。
这是应有之义,西秦虎视眈眈,南唐渐次不臣,北汉屡来捉生,契丹时打草谷,强军之路必走。
可在大礼仪上下大功夫,如潘美辈便有些不理解。
去年正旦大朝,宋九重于崇元殿上亲自点将,命御史中丞刘温叟、中书舍人李昉、兵部员外郎、知制诰卢多逊、左司员外郎、知制诰扈蒙、太子詹事杨昭俭、左补阙贾黄中、司勋员外郎和岘、太子中舍陈鄂撰《开宝通礼》二百卷,又定《通礼义纂》一百卷。从禋祀到冠服,细致入微到“累朝典礼,讲议最详”之地步。
潘美起身,取过桌上那崭新的进贤冠,于手里把玩着,就笑了,也不知他一介武夫,哪来的精神,就连幞头帽翅都亲定章程。
呵。
156:崇仁昭德宣忠保正翊亮
西秦在钱币上做文章,宋九重早就知道,对这事,他确实睁只眼闭只眼,金银与铜钱的汇率如何他不在乎,只要那合金的中元通宝不进来捣乱即可。
虽然,他知道西秦必有后手,但有后手又如何,只要兵强马壮了,一路打过去,什么阴谋诡计也没用。
这两年他确实主抓两件事,一是朝廷规矩,二是军备军务,国之根本,在戎在祀,这两件事情,如何重视也不为过。
事在人为,努力就有回报。
如今朝政顺畅,军务扎实,家庭也和美。
东宫有了新主人,乃忠武军节度使赵偓1长女,年方十七,不仅容貌美艳动人,性情也柔顺好礼,宋九重每视朝退,其常具冠帔候接,甚得怜爱。
这赵偓家世非同一般,不仅是将门之后,而且还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外孙,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女婿。两大帝系余荫,令他于权贵中如鹤立鸡群,鲜有其比。
能得其力,不亚于先朝世宗的符家之助。
大名府那只没了牙的老虎,也就到了该挪窝的时候了。
……
大名府,天雄军节度使衙门。
时年六十有七的符彦卿正在整理甲具,这是一套老旧的明光铠,不仅式样老旧,不少地方还有刀斩箭痕,但保养的很好,虽旧不锈。
符彦卿整理的很仔细,每一片甲叶都拢的服服贴贴,这才对折叠好,又按实了,方才捧进木箱,箱子中早垫好了丝棉,胸甲先放进去,再覆一层厚厚的丝棉,塞实,左右再放臂甲、足径、护腕、腰带,最后放进用宣纸填塞的紧紧的兜鍪,理顺红缨,用丝棉裹好,每一个部件都摆放的整整齐齐,护的严严实实,塞的紧紧致致,又扳着箱角晃了晃,这才满意的盖上箱子。
“这箱子就不用装大车了,直接放老夫的马车里。”
“诺。”
两个亲卫上前,小心的抬起箱子,缓缓退下。
符彦卿接过老仆递过来的热毛巾,净了手脸,这才坐下,不紧不慢的喝着茶,一杯茶喝完,又取过洁白的棉帕,开始擦拭枪头。
这杆枪与那套甲一样,看上去便有些老旧,刃口处也崩了几粒缺口,枪脊暗红,却不知饮了多少鲜血才有如此积淀。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仆见家主擦拭的一股认真,忍不住泪如泉涌。
“打了一辈子仗,没见你流过泪,老都老了,反而小儿作态,也不怕丢人。”
“某……某……某只是不甘……”
“既是鹰犬,就要有做鹰犬的觉悟,朝廷既然下了调令,总要执行的,这样也好,河东担子重,卸了轻松,再说京兆府乃前朝旧都,煌煌大气,正好养老,搞不好哪天倒下了,却发现身边睡着的乃某朝帝王,岂不美哉。”
老仆取过枪杆,帮着磨挲,脸上的泪痕却懒的理会,怔怔的擦了一会,长叹一口气:“要是大郎在就好了。”
符彦卿手一抖,指肚在枪刃上一划,顿时有殷红的鲜血溢出,符彦卿勾了勾手指,在棉布上按吸着,鼻子却堵塞住了,说话的声音闷闷沉沉。
“想来……他姐弟俩,在下面是有帮衬的,不会寂寞,你要是还骑得了快马,明天就代老夫……去坟上看一看,跟他说一声。”
“……嗯。”
老仆呜咽着应了声,枪却擦不动了。
一主一仆,一坐一立,两个老苍头,相看两无言。
次日,比及天明,十七辆大车从后门出府,三百名甲士沉默相随。
车出广运门,有中使掣旗策马追出,“官家有旨,请魏王树旗而行。”
符彦卿掀开车帘,探头而望,见那杆鲜红的大旗上竖写一排大字,却是“崇仁昭德宣忠保正翊亮魏王符”十三个大字。
符彦卿笑了笑,示意家将接过。
“请上使回复官家,如此褒赞,老朽愧不敢当,容后再上表致谢。”
“恭送魏王。”
随着中使的声音落下,有更洪亮的声音在城中四面八方次递响起:
“恭送魏王!”
“恭送魏王!”
这声音,混有三军将士的铿锵金戈声,杂有百姓士庶的淳朴真诚音,符彦卿无声的笑了笑,按剑而坐,身子随着车轮的晃动而轻微的摇摆着,摇着晃着,便有一颗浊泪从布满老人斑的脸上滚落下来,滑过花白的胡须,落在前襟上,没入心口中。
……
“别揪胡子,再揪打屁股。”
天下父亲,最没父亲样子的,大约也就是甲寅了,此时的他正与大女儿宝玉头碰头,蹲在地上,用手中的草茎撩拨着瓦罐中的蟋蟀,斗的那个聚精汇神。
小女儿欣玉才三岁,不会玩蟋蟀,便可怜巴巴的揪着父亲的胡子。
甲寅终于是蓄起了胡须,他那年被宋九重刺了一剑后,不仅夜里好雄起,就连胡子也仿佛一夜间的就浓密了起来,这事,老司马左右手轮着搭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甲寅心里忖着,大约是哪根筋被损着了,只这胡须一浓密,刮着就烦,索性便留了起来。
他的胡须与秦越的大不一样,唇上是一字浓须,然后沿着嘴角两边一顺而下,与腮边的那一圈浓黑刚好连接起来,十分威猛。
为了这一圈胡子,他特意到张飞庙与那位灵应王像作了个比较,发现人家的胡子根根如针,剑拨弩张,自己还差的远,为这,好生沮丧。
“别揪胡子,再揪打屁股。”
斗蟋蟀正起兴呢,哪能分神,他一边任由女儿抓着,一边探出手去,把小女儿抱在膝盖上,就这一分心,宝玉就赖皮了,用草茎顶着甲寅的那只青皮大将军,助了自己的那只无敌大元帅一把,甲寅啊呀一声叫,伸出草茎把两只蟋蟀快速拨开,这才怒斥女儿:“你赖皮。”
“谁赖皮了,娘,阿娘,阿爸输了就生气了,快来,快来……”
苏子瑜从窗户处探出头来,笑斥道:“你父亲最惫赖了,你不会让着他,三个都滚进来,好换了衣服去把师公接回来喝酒。”
“啊哦,我都忘了,这就来。”
甲寅先在小女儿脸上香一口,放骑到后颈脖上,又一把挟起大女儿,虎威赫赫的向寝房走去,之前宝贝稀罕的两只大蟋蟀却是不管了。
“今天你娘亲生辰,你送什么礼物了?”
宝玉瞪圆眼睛:“阿爸你又送什么礼物了。”
甲寅吹着胡子:“钱都你母亲管着呢,阿爸没钱。”
宝玉就扮了鬼脸,伸手刮脸羞他,还是欣玉最乖,高高的举起一根草茎,示意这是礼物。
苏子瑜笑着伸出手,“还是欣玉好,能疼人。”
甲寅放下女儿,正要说什么,角门外有人喊:“甲将军,陛下传召,内书房议事。”
甲寅急忙应了一声,从双儿手里接过毛巾,胡乱的擦了擦手脸,便大步流星的向秦府而去。
内书院议事,不用更衣,果然,书房里只有秦越与蕊儿,秦越坐在书案后,执笔在写些什么,欧阳蕊儿在小圆桌上布著,一个锅仔,二个凉菜,一碗,一杯,一坛二十年的花雕陈酿。
“噫,什么好事情?”
秦越等最后几个字写完,这才一弃笔,笑道:“西南终于完全平定了,是不是值得庆祝一番。”
甲寅怪叫一声,探手拈起一片牛肉,美美的吃了,这才笑道:“那是不是可以东出了,我手早痒了,对了,那边怎么安排?”
秦越踱过来,惬意的在椅子上坐下,当皇帝三年了,一举手,一投足,便都有了上位者的气派,面相也沉稳了许多,标志性的嬉皮笑脸再也不见,反而比他大两岁的蕊儿,真有越活越年轻的感觉,真的是十足妖孽。
“王彦超坐镇善阐府,史成和全师雄回师。”
“就他一人?”
“就他一人,拟封王以镇。”
“封王?”
“关山险阻,百夷杂居,不封王不行,孟昶也在蒲甘立住了脚,不过他那边还有的打,所以有王彦超在那镇着,也差不多了,反正州县官都由朝廷派出,尾大不掉的情况基本不会发生,明天紫光阁议事,要是没大问题,这事就定下了,安文龙也好早点行动。”
甲寅纳闷:“又关安文龙什么事了?”
秦越笑道:“云南多山,也多矿,那才是最重要的战备物资,来,喝酒,庆祝我大秦,版图又大了一圈。”
…………………………
注1:赵偓应为宋偓,实在是改名在前,这一样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好互换。
157:科技创新从螺帽开始
“封王?万万不可。”
紫光阁议事,当秦越把对云南的规划设想提出来后,几乎遭到了出席会议的所有人员的反对。
李谷更是顿着拐杖直斥其昏愦。
王著则道:“云南虽远,但设个节度使也就差不多了,况且前唐便有先例。”
“臣附议。”曾梧与欧阳炯一起表了态。
木云对这些毫不关心,他的目光就在舆图上没离开过。至于甲寅,在大场面上,就绝对是秦越的应声虫。
秦越笑道:“都有道理,朝廷名器,自当慎授,不过,云南情况复杂,百夷杂居,全靠流官难以治理,扶持土人更不行,这个我有深思熟虑过,封个南宁王之类的,比节度使要好很多。”
“前唐时,南诏为何会反?很大原因是朝廷派驻的官员品行不端,很多流官,在任上并不作为,要么想着办法回中原,要么就趁着山高皇帝远胡作非为,吃拿卡要,甚至逼迫到土人反抗,然后再派兵镇之,以为军功。”
“这样的地方官在位一年,就能将朝廷十年二十年所累积恩德破坏的干干净净,等朝廷知道情况,山高路远的,再想补救都来不急。”
“所以,我的意思是封王以守比设军以镇要好,这个王,只要当的尽职,世袭罔替完全可以,当然,州县官还是必须朝廷直控,三年一评,五年一轮,优胜劣汰。”
王著见秦越意思明确,看了李谷一眼,想了想道:“封王还是略急,国公如何?”
“不用,直接一步到位,就南宁王吧,总督云南军政,倒是有些细节章程,需要政事堂拟个方略,毕竟第一次封王。”
封王的诏书三天后快马出益州向云南送去,王彦超接到诏书已是十月初七,韩真等将校喜出望外,申先生却冷静的劝王彦超辞回。
“我大秦立国以来,还未曾有王,论亲近,论功劳,满朝文武也比不过甲元敬,他与陈将军都还只是区区一个开国侯,这诏书太烫手。”
王彦超从谏如流,三辞三让,直到临近正旦,才接受了蔡国公的封赏,不过对于永镇云南,却是十分的满意,这才是申先生的谋划,也是他自己的希望。
……
全师雄与史成连袂班师,益州城再次举行了五门夸功的庆祝仪式,挑选出来参与本次荣耀游行的蛮兵蕃骑差点被女郎们的鲜花与香帕掷晕了头,晚上大宴时酒量都浅了五成。
征南三年,除王彦超那一路万五大军外,史成所率无当飞军大部分由蛮人组成,全师雄所率的精兵却全是蕃骑,基本上是实行了以蛮制夷,以蕃镇蛮的策略。
最早的八百蕃骑在享受了益州的繁华,以及虎牙军的高薪后,捧着满满当当的军饷笑开了花,出征前,全师雄率着他们往蕃部绕了一绕,不过半个月,就拢起了五千人马。
这些蕃骑,自备战马甲胄和刀枪,朝廷付出的,只是与虎卫普通骑兵相等的军饷而已。
随着这支蕃骑的成立,额外带来的附赠品反而更令秦越激动——冷煅甲的制作工艺。
秦越原以为这是青塘羌的绝技,哪知道白兰人与白狼人本就是同支。
这冷煅甲铁色青黑,莹彻可鉴毛发,柔薄而韧。凡锻甲之法,其始甚厚,不用火,冷锻之,比元厚三分减二乃成。其末留箸头许不锻,隐然如瘊子,欲以验未锻时厚薄,故又名“瘊子甲”。
说起来很简单,其实有区别的是铁质不同,非高原铁矿不可,热处理时也另有窍门,问之自然不说,以为安身立业之法门。
秦越对这些有技艺在身的人策略也很简单,高薪供养,独辟绝密车间,你们帮着煅甲便是,不过老用锤子叮当的敲也不是个事,太慢,太累,回火之技你们秘珍,冷煅之法要改良,用水力。
“铁锤柄”贾韬被调来当了总管。
他来益州两年了,总共也只被他干成了两件事,以及一件正在进行中的机密大事。
一是在陛下的指点下,做成了一个茶杯大小的圆环玩意,这圆环看着不起眼,奥妙全在内环的几圈螺纹上,乃精金所制,这圆环制成后,左右再加尺长铁柄,卡在粗细与圆环相等的圆铁条上,均匀用力,旋着便能在铁条上车出螺纹来。
螺纹不稀奇,不少作坊其实或多或少都有用到,比如制币的铁床上就有,但那螺纹直径都很大,模铸而成。
他的进步表现在指头粗细的铁棒上车出螺纹,以及真正的一体均匀,与螺帽严丝合缝,别看这玩意不起眼,用处可大了,这为贾韬打开了另一片新天地。
尔后,在书院几名文弱书生的写画设计帮助下,当能批量生产这种螺纹螺帽的铁质车床被他捣鼓出来后,这条昂长雄壮的汉子,抚着冰冷的车床如女人般的流下了泪水。
第二件事,是把滚针轴承标准化。
南唐与北宋,仿不了中元通宝,这水车两端的滚针轴承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加装了滚针轴承后一样的水力,最少能强化三倍以上的力量。
因为铸钱监外人莫进,原先都是安国言在捣腾这些玩意,那家伙有狗鼻子,能嗅出矿源,但在机械上也就一点小聪明,贾韬一看实物,略一研究,便有了更好的方案,一样的模铸,品质甩开之前的几条街,还被他越做越小,如今,已有碗口粗细的轴承出来了。
可惜,陛下更看好的滚珠轴承却是一直失败,勉强做出来个样子,效果也远不如滚针。
至于因空心铁管而让陛下兴奋莫名从而进行应用研发的机密创新,却是屡试屡败,最后不得不往粗大笨拙方向发展,眼下还不能算成功,因为许多所谓的参数,还在书院几个士子的计算下进行不断的调整。
要不是因为这两样东西被他创新整出来了,他都不好意思在那防守严密到苍蝇都难进的机密工坊里呆下去,因为自个引以为傲的炒钢法与陛下的思路一比,差的不是一般的大,只是陛下的想法虽好,那炉壁问题还是未能真正解决,眼下还只能少量出产。
不过,对付这些蕃匠们,一台车床搬进来,便足够震憾了。
因为冷煅甲,甲寅第一次对铁甲产生了兴趣,兴冲冲的说第一套制成的要给他。
跟着秦越久了,这货也渐渐的骚包起来,来找周容,说就你画的好,帮我量下身子,画个甲胄模样,好让匠师照着样子来。
周容说算三叔你有眼光,挑我来设计,回头一定设计的漂漂亮亮,满天下独一份儿。
三天,稿成,还着了色,上了彩,甲寅的样子有七八分象,十分威武。
甲寅看了喜不自禁,吵着说让裱起来,秦越从书房里出来,见不得甲寅没正形的样子,笑着说:“这就把你欢喜成什么样子了,你嫂子脑子里有的是漂亮创意,这甲具模样虽好,但还不是最帅,对了,最好先用皮质的试一套,不能光顾着好看,灵敏性、防御性、重量都要考虑好才好。”
“这还用你说,不过我就要漂亮的,哪怕不上阵,穿着逛街也行。”
秦越正想嘲笑他,内侍禀报,户部尚书沈伦,侍郎韩徽,度支员外郎邹衍联袂觐见。
“外书房用茶。”
秦越对内侍吩咐了一句,又对甲寅道:“走,一起议事去。”
“不去,三副铁算盘一起来,说的事对我来说是天书。”
“讨论怎么打击宋九重也不感兴趣?”
甲寅的眼就亮了起来,撸着袖子便跟着一道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