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底气何在?
一骑红翎如闪电般的疾驰而至,马脖上鸾铃嘀呤呤的脆响着,提醒百姓退避。
红翎急使最有特权,可以进城不停,当街挥鞭,被马伤着了都是自己活该,有经验的人老远听到那急促的铃声就知道该怎么做,纷纷退避到安全处,目送那头盔上插着艳丽红翎的使者向御驾行辕驰去,少不得悄声私语几句,前线是败了还是胜了?
而紧接着响起的聚将鼓,更是提起了万千百姓的那颗八卦之心,待见到全副盔甲的将军们风驰电掣般的策马而过时,却又慌惧了,手忙脚乱的收拾自己的行李,各奔东西,只是走到半路了,忍不住还是要回头瞅一瞅御驾行辕那边的动静。
好奇心人皆有之,古时亦然。
“战书?伪秦邀我军决战?”
急匆匆赶来军议的将军们额头汗水都没顾得上擦,便被这消息给震懵了,南北两路正抢关无门,怎会有这天大的好事砸临下来。
伪秦统帅脑门被夹扁了么。
众文武不信,宋九重也不信,把那封战书翻来覆去的起码看了十数遍,这才把战书递给随驾的宰执魏仁浦。
“战书该不会错的,北路行营慕容将军、李将军和高将军都是久经战阵的大将,不会不知轻重,众卿都议一议吧,伪秦邀我军于关山原上决一雌雄,这战书接也不接?”
魏仁浦接信一看,哂笑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臣认为,这定是诡计无疑。”
“不错,谁会傻到弃险关不守,放我大军出关,搞不好那原上早埋下了什么天雷神罚,黄牛寨前方吃了亏,这当不能再上。”
“要臣说,这战书接下,占了那大震关后,打与不打到时再说,白捡的便宜自然要捡。”
“你就不怕那关上也埋了天雷神罚?”
“简单,派前哨把地都翻出三尺来,什么埋伏也没用了。”
“要是某,真要撤关,定然毁了再说,你想捡便宜,没门。”
“……”
宋军武将军议的氛围一直以来便是闹哄哄的仿若菜市场,有时大朝会,这些亡八蛋还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是宋九重曾经的礼贤下士给惯的,好习惯难以坚持,坏习惯却很容易养成,这让越来越重视礼仪规矩的宋九重越来越不满意。
君前要有仪呐!
可这些武将们议的兴奋了,哪管这么多,尤其那些节帅,磨拳擦掌,七嘴八舌,直说的吐沫横飞。
仿佛嗓门不大,便忠心不够,武勇不足似的。
魏仁浦不得不起身,重重的咳了一声,方才击掌道:“肃静,乱哄哄的成何体统,有方略的,一个个出班禀奏。”
节帅武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马都闭了嘴,坐而论道可以,起立行动就不必了,橼子从来先烂出头的。
“怎么,这就没声音了,谁能说说,伪秦邀我决战的动机是什么?”
“臣试言之。”
应声出班者,却是一位文官打扮的年青人,正是明为供奉官实为武德司副指的刘智信,他职掌西路谍探事,对错与否,都要站起来汇报一二。
“臣以为,伪秦统帅木云下此战书,是因为,他有了畏惧之心。”
“哦?”宋九重把身子侧了侧,一手支着扶手,浓眉扬了扬,笑问:“为何这么说,既然畏惧,更该严防死守才是。”
刘智信禀道:“自官家驻跸凤翔,武德司的察子与西秦斥侯也不知交手了多少次,虽说未能完全斩除敌探,但敌探想要再把信送出,却也是千难万难,如灵武冯大帅,他们最多只知官家隆重宴请,至于所谈何事,恐未必知。”
宋九重扭头看了眼墙上的舆图,脸上笑意更浓了,“说,继续。”
“臣以为,西秦担心我军出朔方,折而南下,攻其后路,乱其经济……”
“啊呀……妙计,妙计,此事何劳朔方那么远,某彰义军沿泾水北上,出渭州,再兜转西进岂不更好?官家,老臣请命,只需三千马兵,便能搅的他秦州鸡犬不宁。”
白重赞撸起袖子,一脸兴奋,打劫这等美事得抢上一抢,忠心创收两不误。
“白老将军且先安静,听至诚把话说完。”
刘知信先歉意的向白重赞笑了笑,这才继续道:“泾州兵出渭州,秦军必然严密关注,所以很难奏功,而灵州出兵的话,就不一样了,除非西秦谍探有千里眼,顺风耳,黄河两岸都有眼睛。”
“其实我军若是千里折进,对西秦来说并不是很怕,他们其实最怕的是党项人,吐蕃人,所以一支军纪俨然的官兵,他们不惧,他们惧狼兵。”
白重赞不满的瞪圆了眼,骂道:“操,杀人抢劫也能杀出名堂来,灵州冯的大名难道还能镇小儿夜啼不成。”
灵武节度使冯继业的品行在座的谁都清楚,那就是一只饿狼,只要有利益,可是不分蕃汉的,他若起兵,还真能带动一大批好勇斗狠的党项勇士出来,无罪抢劫,这好事到那去找。
而有了党项人,就有西羌人,就有吐蕃人,这一群恶狼齐出动,那秦阶二州的百姓,不死也差不离了。
这一分析,顿时就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眼神开始闪烁起来。
宋九重轻咳一声,脸色有些不自然,摆摆手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朕还没那么龌龊,至诚,继续。”
“是。”
刘知信应了声,却是又踱了两步方才开口:“这些,都是臣的猜测,若是成立,那么,伪秦的邀战就没有什么阴谋,只想堂堂正正的打一仗,想来,是有天雷神罚与克敌弩这两大利器在手,有恃无恐罢了。
不过,那天雷神罚其实易破,要先埋伏,怕水,还要引火,很麻烦,其实是攻城利器,用来野战威力并不大,哪怕是用砲车抛投,只要避开了,也就一声响。
所以,黄牛寨前,敌军不炸人,反而在悬崖峭壁上动脑筋,至于克敌弩的威力确实是大,北路大军已经领教过,百二十步便能透甲伤人,倒是要着重防备……”
宋九重点点头,道:“那关山原又是什么情况?”
刘知信道:“那里四面环山,中间一个大草甸,乃前唐著名的陇山马场,最适合大军作战,万骑冲锋。”
“如此说来,秦军果真是决战?”
“这……臣说不好。”
宋九重起身,踱步到舆图前,看着那一圈被临时标红的位置良久不语。
如刘知信所说,天雷神罚与克敌弩都已亮过相,既知威力,也知防法,就不足为惧了,若要决战的话,我军随便就能拉出五六万精兵来,而秦兵又能有多少,能有三万都了不起了,兵力悬殊将近一倍。
撤关防,决死战,底气何在?
又或者,那木云真的脑子进水了不成。
宋九重拍拍脑袋,有点想不通了。
129:脑补方能成神
天上掉馅饼,这样的事,很少会有人相信。
哪怕真落到自己头上了,也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开,然后疑神疑鬼的再靠近。
这是主观意识上的自我保护,不分人畜,不信的话,你倏的扔一根肉骨头给二哈试试,保证夹着腚跑出三丈远,然后弓着身子定睛细辨,哪怕看清了是美味的肉骨头,还是小心翼翼的探着步。
西秦下战书邀决战,对宋军来说,这就是天上掉馅饼,宋九重虽然很希望这是真的,但他依然选择不信。
事出反常必有妖。
关山原在大震关西南,西秦撤关决战,要么就是主帅狂妄到成了傻子,要么就是背后有什么鬼名堂。
有什么名堂呢?
军议在乱哄哄的氛围中结束,没有结果,众文武散了,宋九重独自沉思。
他手抚着舆图,从凤翔府开始,沿着陇山道一路北上,于陇州折转西进,穿过安戎关,后背的寒毛便炸了起来。
要是五万大军出了关,后背突然收起吊桥,放下闸门,弩矢向着己军后背飙射……
不会,也不可能。
他很快便自我否定了,哪怕慕容延钊再有想法,自己只要调他作前锋就行,高怀德是自己兄弟,更是嫡亲的妹夫,有他在,后背无忧。
秦军突袭抢关抄后路也不可能,虽然西秦的谍探夜不收有不俗的能力,但自己武德司的察子们也不差,更何况关险兵足,哪能让敌军得逞。
可为何西秦就敢豪言邀战?
他的手顺着舆图继续往西,往北,倏的直而南下,在大散关上又打了个转,稍作停留,又摇了摇头。
他的手指开始往东移,移到京兆府,画个圈,然后顺着子午谷西进,在兴元府打了个叉,笑了笑,收回手势再东进,华州、河中、陕州、洛阳、汴京。
他的手在汴京停了停,又收回来在洛阳按了按,“来人,宣刘知信。”
内侍出去,不一会刘知信便唱名进来,“臣见过官家。”
“最近,两京有什么动静没有?”
刘知信一怔,想了想,摇头道:“两京事务由王都指亲掌,但有重大消息定会快马急传,一些值得留意的事情也会通报这边知晓,不过这两月来,并无可疑动静出现。”
“多想想,往往不可疑才可疑,汴京事务杂,一时难理,先说洛阳的,把你知道的任何事都说一说。”
“那容臣去拿密档。”
宋九重挥挥手,两眼依旧盯着舆图,心底里却倏的烦燥了起来。
刘知信再次进来时直接与副手抬了个箱子进来,把从年初开始的点点滴滴察子们收集的,以及京中传达的相关资讯一一作了汇报,洛阳无大事,作为权贵的后花园,所记录的,要么是某退隐高官霸女,某权臣家人欺男,事涉却极广,范质家事、王溥家事、王景家事,向拱家事等更是详尽,重臣们家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范围中。
“等等……你说上个月,向拱与王景清晨偶遇,席地而谈,然后起而舞剑?”
“是,据说向拱隐有怒色,剑气霜寒。”
“有问题,查,多派得力人手,详查,严密监视其一举一动,一有异象,立即拿下。”
“诺。”
“你先下去,这些,朕闲暇时再慢慢看。”
“诺。”
刘知信偷瞥了一眼,见官家脸黑如锅底,心中大惧,忙应了,恭敬退出。
他是官家的嫡亲姨表弟不假,可天子乃是“寡”人!
宋九重对那些卷宗又失去了阅读的信趣,他把目光再次凝聚到舆图上,他点了点郓州,那是天平军节度使曹彬在坐镇,他想了想,又在庐州点了点,保信军节度使乃是潘美潘仲询……
……
甲寅实在没想到,宋九重会想那么远,不过他对木云的敬佩又加了一成是真的。
“木头怪呐,又被你料中了,五天过去了,宋军还没有下文,我说,你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要不剖开来看看?”
人前尊重,人后么,木头木头怪的随意喊,木云对他的惫懒也免疫了,笑了笑道:“愿赌服输,按肩松骨一个时辰,少一下都不行。”
“松骨简单,只要你忍得住不叫。”
甲寅狞笑着就要动手,嘴里又忍不住问道:“就只是拖延着没有立时答复,这也算是我军必胜之一?”
“错了,这是必胜之首。”
木云往行军床上一趴,笑道:“怀疑这东西,好比笔尖的墨水,滴一滴下去,一盆清水便混了,而且这个牛角尖一旦钻进去,再拨出来可就不容易了,试问天下,哪个傻瓜会干出撤关决战的蠢事来,只要是聪明人,必会认定有妖,越是聪明人,越会帮着我们把这漏缺给补了。”
“那照你这么说,这大战打不成了?”
“打的成的,要过两天,等宋九重的心腹把战场每个角落都扫视过了,确认没问题了,那战书也就会批回来了,不过你希望与宋九重跃马横槊大战三百回合的愿望大约是要落空了。”
“……”
千里之外的灵州,方回到老巢的冯继业胡乱的抹了抹脸,便召开了军议。
“诸位,这一回本帅方明白,什么叫窃勾者诛,窃国者侯的道理,人人都骂本帅是黑心狼,可本帅与那一位一比,实在是差的太远。”
“不知这一回,大帅得了什么赏赐?”
“狗屁的赏赐,不过是不值一文钱的侍中加国公而已,倒是给我们指了条发财的机会,就是累了点,不知诸君有没有胆色。”
“请大帅明示。”
冯继业哈哈一笑,撸撸袖子道:“简单,快马突袭秦阶,杀、烧、抢,怎么爽怎么来,啊,这一回不用缴获不用交公,谁抢到的,就是谁的。”
“千里下秦州?”
“不错,一人双马,三天可到,稳妥点六天也行,只要我们在秦阶二州造成大混乱便是大功,无需与敌正面作战,打的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谁愿意去的,现在报名……”
冯继业的话音未落,左右响起如雷应声:“未将原往。”
“我操,个个财气归心了,老规矩吧,抓阄,对了,尔等不可着军服,要扮成蕃人,有门路的,也可以自找蕃部合作,总之,出了这个城,有事没事都别来烦老子,本帅不认识你们。”
众将哈哈大笑,有人应道:“大帅只管放心,道理,兄弟们都懂,对了,诸位同僚,大帅慷慨,分文不要,但我们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某建议,所有缴获,最少要给大帅孝敬三成,大伙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对,对,出兵抓阄,缴获定例,一切都按老规矩来。”
这一回冯继业终于满心满意的喜悦了,大手一挥,“执某令箭,把小登科那些惯会呻吟媚叫的贱皮了们都唤来,晚上大宴。”
天空中,太阳不敌黑暗的黑,孤寂的落了山,只在西边留下惊心动魄的血红。
130:决战前夕
“臣高怀德,参见官家。”
“快,快,免礼,免礼,这又不是大朝,你我之间还要如此例外么。”
宋九重一把拉起要行大礼的高怀德,一开口,便是好一通的责备。
“官家,礼不可废……”
“哎,对朕来说,倒是喊一声五兄最是亲切悦耳,先喝杯茶润润嗓子,然后再喝酒。”
“谢官家!”
见高怀德执礼甚恭,宋九重面上也有些无奈,索性也不回御座了,按下高怀德的同时,顺便就在边上坐下,“那边形势如何?”
“臣才到大震关,那边就仿佛料到臣是奉旨视察,不仅启了关门,还备了美酒、肉脯,臣于野次整整视察了三天,才摸清楚秦军敢弃大震关邀我决战的底气所在。”
高怀德从怀里掏出一张简易舆图,在茶几上摊开,伸手指点道:“过了大震关,不过十里许,地形便宽阔了起来,由此往南,便是关山原,由此往西,再走五里,却有两岔道,一是黄门峡,一为汤沟河,秦军在这两处都设有大寨,险峻不弱于大震关。”
宋九重看了看舆图,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距离,道:“也就是说,伪秦哪怕是弃了大震关,我军要想西进也并不容易?”
“是的,秦军已在关山原西面立寨,一旦立好,三寨便成犄角之势,背倚大山,面向平原,我军反而更为难攻。”
“他们就任你观看?”
“三寨皆有哨兵出迎,表示欢迎,但臣在外围便能看出名堂了,所以没有进寨,而且,关山原左近十里,百姓皆已内迁,由此可以看出,西秦是真的想要与我军决一死战。”
宋九重点点头,端起茶杯,想了想又放下:“地利如何?”
高怀德道:“若敌军不毁大震关,那关对我军来说,就是一层后背保障,若是毁了大震关,我军在那驻扎两营步兵,也能保证后路的安全,至于关山原东面,有山、有林、有水,论起地势来,比西面还好一点。”
“距离。”
“若沿山脚立寨,两寨距离足有七八里之远,足够大军列阵,也足够马队纵横,有战略空间。”
“这样呐!”
宋九重手按在舆图上,仿佛那一张帛图能给他带来力量一般,闭目沉思良久,方笑道:“好计,初看起来简直胡闹,细究起来,原来仅在军略一途,便有深意,这战书朕若不批,士气上便落了下风,或是答应决战,敌军三寨连环,背后更能组织万民以助后勤,而我大军,一切却都要靠自己。”
高怀德也叹气道:“官家居帏幄而能决千里,所料与斥侯所探一般无二,秦军已在境内总动员,说之所以放我宋军入境决战,是因为我宋军会与蕃部勾结,与其全境烽火,不若以三万虎贲,铸一道血肉长城。”
“……”
“官家?”
宋九重拍拍额头,从怔忡状态中缓过神来,从嘴角边扯出一丝嘲讽之意,“敌军统帅才是真的有居帏幄而决千里的大才,厉害,只是退了一步,便赢得了万民之心,了不起。”
“那……我军该如何应对?”
“决战。”
宋九重倏的站起,用力一挥大手,朗声道:“决战,任何计谋,在绝对实力面前,都只有土崩瓦解的份儿,六万对三万,直接碾压过去便是。”
高怀德也站起来,单膝跪下,郑重行一军礼:“臣愿为先锋。”
……
李儋珪突然之间就变的谦虚了起来,从逆烦抗拒,到积极配合,只用了不到十天时间,促使他态度发生巨大转变的,起因在于区区一碗寡淡的薄酒。
当他从老农手里接过那碗带点混浊,泛着酸意的村酿时,终于省过来自己与那位未老先衰的枢相差距所在。
他十四岁开始吃的军粮,三十多年的战火熏陶,自认为打仗,世上没有几人能在自己面前说三道四,所以,当初军议时,木云虽然掷地有声的说出了五必胜,他面子上是积极应和着,但肚子里其实颇有些不以为然的。
军民凝心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这样的话说着好听,可这天下,去哪能找到与军队合力的百姓,哪个不是闻风而逃,遇敌而降的。
但现实却有点打脸。
平日里他暗嘲为和尚念经的政宣队与木云带来的宣传队一合力,不仅在秦州城内掀起了拥军热潮,北境边民更是在李行抽调来的骨干组织下,编成了一队队的乡兵,在各处峪口,山道设垒守御……
原来,必胜二,不是说说的,百姓,真的能调动起来。
他的想法起了巨大的改变,但部下却十分为他打抱不平。
“将军,那枢相太欺负人了,大军决战,却调我们防御北线,要某说,索性反了他的水,让他得意去……啊哟……”
李儋珪收回鞭子,团在手中,冷冷的道:“某问你,我大军中,论马队纵横,谁能胜某?”
“……将军之勇,无人能敌,就那小去病也不行。”
“算你说了句人话,不过只说对了半句,论勇,某比不过甲元敬,但马背上的饭,老子最少多吃他二十多年,这才是枢相安排我部防御北线的道理所在,懂?”
“可……可将军你才是秦州主将。”
“放你嬢的屁,那是陛下给老子脸面,别给脸不要脸,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别以为西北线太平无事,枢相最担心的,便是这一路,来敌要么没有,要来就全是马队,能不能全歼,能不能护住身后的百姓,就看我们这一军了,可别给老子丢脸……”
“诺。”
……
远在益州的秦越,并不知道木云在秦州下了一手有悖军事常理的大棋,他正于西楼设宴款待南唐特使韩熙载,这是一场真正的国宴,有礼官唱赞,有雅乐助兴,有歌女曼舞。
韩熙载如沐春风。
这趟出使,事情出乎意料的顺。
不仅两国签订了同进退,共命运的国书,还获得了西秦在军械上的援助,虽然,是有偿的,但价格十分合理,只比造价高了两成而已,且可以用金银支付,这对南唐来说,实在是太需要,太重要。
除此外,还签订了诸多商贸往来的契约章程,蜀货东下,还是南货西进,两国一样的税率,这对南唐来说,就占了大便宜,因为蜀货东出的数量远大于南货西进,自己甚至还能在这国家利益的大框架下润物细无声的分上一杯羹,简直……
总之,大赚特赚。
韩熙载看看主位上的秦越,再看看乐陶陶满面红光的李谷,心中轻叹,这人比人就是要气死人,缘何李惟珍就这般好命,先是与郭荣君臣相得,如今又与这秦越亦师亦臣,反观自己……唉,被人防忌半辈子,个中滋味只有自个知。
“韩夫子,请。”
“啊,哦,陛下请!”
131:甲寅又输一场
东路大军开始云集,为决战作准备,而北线的伏击战却已在两道川打响。
立下大功的,是一位叫驴蛋叔的独臂老人。
这位独臂老人性情乖张,老光棍一只,家无恒产,只好养狗撵兔,本家大户见其可怜,把北岔梁的两块药圃交给他看守,所以,天若不落雪,他基本一人在山梁上独居。
虎牙军要发展群众眼睛,当地人就想到了这位真正的“半夜鬼”,负责动员百姓的政宣队文书姚肃在乡党的带路下找到他。
他两眼一翻,说:“你们大军打你们的大仗,关老子鸟事。”
“大叔,不是这样的,大仗都在清水关山原那边打,可这边为何要严防死守,因为担心二皮子们从这边下来祸害老百姓,所以决战在即,我们还是抽出了宝贵的马队来护卫大家的安全,但人手有限,所以哨探敌情这样的事情,就要有劳大伙多留个神。”
“啥叫二皮子?”
“一张人皮,一张狼皮,这些披着人皮的狼,有可能是宋兵、有可能是蕃兵、也有可能是党项人,都想着趁我大军东顾不暇来捣乱呢。
我们枢相说了,大军打生打死,要都是汉家人自个打,输赢都是应当,可若是引蕃部蛮人南下,这就不应当了,大叔,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驴蛋叔怪眼一翻,呸出一口浓痰,骂骂咧咧的道:“日嬢的,老子有数了,这两道川,有几只麻雀飞过老子都有数。”
驴蛋叔并没有他吹嘘的好眼神,反而积满了眼屎,但他有狗,两只大狗都是打小就没怎么喂过粮食的,寒牙森森,眼锐如狼,站在原上,多远都能看到。
这种打猎的狗从来不会大声乱叫,有情况也只是压低嗓音一声轻吠,某夜,驴蛋叔从那又急又促的犬吠声中听出名堂,出了窝棚,伏地听了听,便执了猎叉,带上纸媒子连滚带跑的下了梁,疾步走到一处山背后,点燃了早备好的篝火。
之所以选在一里外的山坳里,是因为南面的自己人可以看到,而北面的敌人看不见,他不是斥侯,辨不出有多少人马,只能起个警讯作用,但有这一堆示警火,就够了,层层传递回去,二十里之遥的警讯不过一刻钟便传到了。
李儋珪翻身起床,出帐,对着树桩子一边撒着尿,一边下令,“离天明还有二个时辰,敌军定然要歇马力,所以不用急,让兄弟们吃张饼再出发,那两道川是临时安营的好地方,也是厮杀的好战场。
传令陇平砦张彪,令其率本部兜个远圈子,以为伏杀。
传令落门砦杜雄,令其部为先锋,见着敌人,别管对方有多少人,只管给老子往死里冲,记得莫缠,绞杀有某。”
“诺。”
李儋珪也不洗脸,系好裤腰带就探手从亲卫手中抓过一张饼子,吃两口又噎着了,少不得又启了酒葫芦,两张饼吃完,一葫酒喝完,这才披挂,扳鞍上马。
兵力有限,他满打满只领了一千马兵出来,但好在北疆沿边当年王景为防蕃部,设有四砦,左右能呼应,这一千马兵便分散在四砦中,而李儋珪身边只有两个营,因着骑兵编制的特殊性,满打满只有四百人,另三砦中也正好是一砦一营人马。
但这就够了,马兵游击才是硬道理。
战斗于拂晓时打响,李儋珪将兵,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有一个好,部下人人悍勇不畏死,杜雄接到先锋令,果真一到两道川便发起了冲锋。
那些趁着夜色悄悄潜入境内的敌军正在歇乏,促不提防,被人数远少于己的杜雄部凿了个对穿,这才反应过来,乱哄哄的在各自将领的指挥下结阵。
然后李儋珪本部儋珪枪骑到了,前后夹击,于这两道川上串出漫天血雨,再而后,张彪所部又斜刺里杀到,这支由灵武军、党项、西羌等诸部族组成的打劫联军大难临头各自飞,结果……
溃不成军。
首战大胜,缴获无数,尤以战马为贵,这些敌军,防具可能一般,可战马却是个顶个的好。
部下兴高采烈,但李儋珪却锁紧了眉头,这些远道而来的强盗们,可不会就此收手,他很清楚蕃部的习性,那些勇士宁可战死,也不愿空手回去接受族人的谴责与鄙视,所以,战斗有的打,用屁股想也知道,这支来打劫的联军在行踪暴落后,立马会分成若干队,各自袭扰、劫掠……
这一分散,围追堵截可就不容易了。
唉,这一下,他真的渴望,枢相所说的众志成城能立马实现。
绿草如茵的关山原上,秦宋两军已经就位,各自立好大寨,再过两天,就将展开兵对兵,将对将的大决战。
宋九重御驾亲征,不过只带来了四万五千人,他的谨慎,促使他作出了分兵的决定,在被毁弃的大震关,安戎关,陇州,凤翔,都留足了兵马,由结义大兄李继勋担任后援都部署,以保后路安稳。
因为这,甲寅又为木云好一阵捏骨敲背,输的心甘情愿,甚至,还为他泡了脚,把脚趾脚心都揉按了。
女扮男装随军而来顾明楼有点替夫君委曲,甲寅没好气的在她充满弹力的屁股上弹拍了一巴掌,“男人的事,你不懂,木头怪呐,真要说起来,我得喊他老师,你夫君幸运着呢,文有伊师帮着启智开慧,武有和尚师父倾囊相授,兵有木头怪天天讲经,其实,天天给他洗脚,都是我应当的,不过我懒嘛,你知道的,对了,等战事起,你别跟着我,帮我护住木头怪呵……”
论起神经大条,满大营估计也就甲寅一人了,哪怕白兴霸赵文亮这对铁皮鸭与小公鸡互相见了都没了斗嘴的心情,一个丢给对方一把刀,一个还了一葫酒,说一声好久不见,然后齐齐的坐在营前空地上磨刀。
临阵磨刀,磨的不是刀,而是心。
官职被一撸倒底的祁三多,再次干起了老本行,扛纛。
如今,正趁着大战未起,举着纛杆左旋右盘的在练手,还大言不惭的说有纛在手,这颗心才算是定了。
赤山在放鹰的同时,还要时不时的安抚那头墨黑的庞然大物,大战前夕的气氛十分压抑,虎夔有些受不了,动不动就舞爪咆啸。
营房里,赵磊光着膀子,尤自满头大汗,手有些颤抖,他在写家书,写给母亲,写给那位有着爽朗笑声的德馨,可老半天了,也未着一字。
大战将即,满腔心思却付不了一言。
中军大帐,帐帘半遮,帐中只有木云一人,认认真真洗浴毕的他,披头散发,只着一套宽松的无袖圆领布衫,他的面前,是高低起伏形态逼真的大沙盘。
唐东于这绘图塑盘上干出了名堂,凡境内军事要地,都有这样可拼凑的大沙盘,山川河流,一览无遗。
木云划着火柴,点燃一支檀香,闻着泌人心脾的幼香,他目视沙盘,静坐良久,然后,拈起一面黄色旗子,插在沙盘上,一旗下,便再也不歇气,黄红蓝诸色方旗角旗东插一枚,西置一杆,于黄土青山绿草间静静伫立。
势若繁星。
132:必胜三如愿而来
“呜……呜呜……”
雄浑悠长的牛角长号打破了晨曦的宁静,紧接着,催动心跳的战鼓隆隆的响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
刹哪间,营寨中便倏的慌乱了起来,到处是急匆匆的脚步声,腾腾腾的震起一团团的灰尘,这些灰尘由稀到浓,汇聚成一条土龙,向中军大帐漫延而去。
大帅点兵。
第一个闻声而至的,却最不是东西。
一团黑影凌空而至,咆啸着就要往大帐里扑,慌的守卫横矛架枪,口中大叫“赤山……”
虎夔用前爪刨着泥土,微张着嘴,露出两枚尖锐如刀的獠牙,嘴边滴着流涎,身子微弓着,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扑过去。
好在赤山赶来的快,拖着它的尾巴要它避让,结果往日里算是听话的家伙这一回不鸟他了,长尾用力一甩,结结实实的在赤山脸上抽了一记,然后虎吼着,挤到大帐前的台阶上,屁股一挫,威风凛凛的坐了下来,褐黄的眼神中充满了嗜血的杀意。
这家伙,惹不得,侍卫与随后赶来的白兴霸赵文亮等都束手无策,因为最相熟的赤山也只能喝咤着,揪着它的头皮最多也只敢用上三分力。
直到甲寅来了,老实不客气的一抬脚,虎夔这才委屈的用前脚抹一把脸,乖乖的避让到一旁。
大帅点兵,不得儿戏,甲寅没时间理会那憨货,略整衣甲,朗声唱进:“末将虎牙卫都指挥使甲寅,参见大帅。”
帅案后的木云一身崭新的戎袍,一脸木然严肃,左手轻抚惊虎胆,右手折扇轻摇,对甲寅的到来仿若视而不见,只是微不可察的轻轻一颌首。
甲寅见怪不怪,径自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正襟危坐。
随着一声声的唱名声响起,进帐的人越来越多,空气也变的浑浊起来,有难言的闷热感蒸起,但谁也不敢松个扣子,扭下脖子。于军务上,木云最是严苛,不喜欢出一丁点的意外。
唯一有点让众将意外的是已成为大头兵的祁三多最后一个进了中军大帐。
军司马点过花名册,对木云轻语了一句,木云这才点点头,把折扇一合,笑道:“人既然到齐,那么,本帅便先通报一则消息,然后再开始点将。
昨夜最新消息,伪宋那边今日的作战总部署,并不是宋九重,而是慕容延钊。”
木云的话意刚落,帐内便响起了一阵哗然声,只有甲寅没有交头接耳,而是不满的撇了撇嘴,可恶的木头怪,又赢了一筹。
那位屁股坐在御座上的家伙果然是没胆的。
木云只是略停了片刻,便止住了众将的交头接耳议论声,轻咳一声道:“不要轻敌,此非宋九重临阵怯弱,而是准备自充奇兵,某料定,只要战况胶着,他必会轻骑疾进,率着他那御龙直的健将勇士,直捣中军。
所以,我军的部署也要略作调整,甲寅不再任先锋使,祁三多。”
“有。”
“着你率五千步兵,以为中路先锋,品字阵形接敌,不求快进,要不指望你能大胜,只求打出节奏。”
“得令。”
“带上十组砲车,五十个天雷神罚,兵损三分之一时才可动用。”
“诺。”
“李虎臣。”
“末将在。”
“着你率本部马兵,以为先锋后翼,不论步兵战损如何,你勿需理会,但听天雷响,便只管斜冲左翼。”
李虎臣一怔,下意识的问道:“冲左?”
“对,先锋步兵某另有援军接应,你只管斜刺里冲杀即可。”
“……诺。”
“白兴霸。”
“某将在。”
“你率本部马兵为左翼,中路一接战,敌右翼马兵必有行动,或锥阵长枪冲阵,或投矛以扰我中路大军,你部的任务,便是咬住、拖住敌右翼,李将军马队斜冲之际,你部同时迎上,合两股之力进行绞杀。”
“得令。”
“黑柯听令。”
“未将在。”
“你部为右翼主力,也行牵制之事,敌左翼不动,你也不动,敌若动,便需缠住,不可让其侵入中路,记住,缠住便是大功。”
“得令。”
“蒙成将军,赵磊听令。”
“有。”
“蒙成将军,你部无当飞军,这一回当显本事了,只等中路天雷响,便只管奋勇杀前,赵磊负责协助。”
“得令。”
“赵文亮听令。”
“有。”
“你部为中军第三序列,前方天雷响,你部往右前冲出,另组锋矢,待你部接敌,恰也是祁三多部力尽之时,正好新力替旧力。”
“诺。”
木云一口气安排了左中右三路先锋,端起茶碗先润了喉,方才继续:“张侗听令。”
“有。”
“寨左那条羊肠小道,乃我故意留的空门,寨前大战起,寨左必有敌军轻装疾袭,你的任务,便是率一营弩兵,二营步兵,埋伏于梁峁上,居高临下而殂之,勿放一卒近寨。”
“得令。”
“王昆听令。”
“末将在。”
“你部职责在应援,天雷响,但看某旗号,旗号所向,便当勇往直前。”
“诺。”
木云把步骑主力都安排差不多了,这才对王廷睿笑道:“王将军。”
王廷睿倏的起身,军礼参见:“末将在。”
“大营防御,你来统之,别以为轻松,连伙夫在内也只给你留下一千人。”
“……得令。”
王廷睿摇头笑笑,只好接下将令。
“甲寅听令。”
“有。”
“你部虎卫步,护我中军大旗,骑兵你自率之,先在营中休息,待某号令起,再上马冲锋。”
“得令。”
……
在一望无际的大草甸上作战,对好战的将士们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得的美事,而两军加一起总兵力近八万人的大决战,有些人一辈子也遇不到。
比如甲寅,又或者宋九重,也只是高平那一战以及征淮时各自遇上了一场大战,更多的时候,是攻城,夺关,守寨,马兵几无用武之地。
所以这一场大战,其实不论秦宋,主帅副将们大都缺少大军决战的经验,所以,考验的,不仅是将士的武勇,还有主帅的指挥艺术,以及随机应变的能力。
毕竟,兵一满万,无边无沿,更何况,仅马兵便有一万以上。
在这点上,木云信心满满,说这是必胜三。
他料定宋九重不会亲自指挥,果然,是大将慕容延钊挂帅。
而这位慕容延钊,征蜀时不过是向拱的副手,勇则勇也,智却未必。
安排完军务的木云心情大好,他于将台上目送大军依次出寨,轻嗅了嗅弥漫着的征尘,他闭上眼陶醉的享受了一番,又让亲卫重新泡了一竹筒上品蒙顶云雾好茶,这才缓步下了将台,坐上肩辇,悠悠然的出了辕门。
前方,高耸入云的望车早已搭好,等着他攀登。
133:决战(一)
宋九重起的很早,寅正时分便出了御帐。
这是一天中最为清凉的时候,他伸了伸懒腰,在内侍的伺候下净了手脸便开始散步。他先沿着营中六花道踱到辕门口,折而向左,再一次检察起防御工事来。
用大锤夯过的地基尚未干透,新鲜木头搭就的寨墙尤在散发着原木的清香,松木的节疤上还在流着混浊的眼泪,宋九重在翻身上箭垛时于树杆上借了一把力,顿时一手的粘乎。
他接过亲卫递来的手巾,略擦了擦,走到弩机前,弯腰瞄了瞄,对一脸紧张的弩手轻声问道:“马上就大战了,怕不怕?”
“怕……不……不怕……”
“不怕就对了,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可以喝庆功酒了。”
如是者三,宋九重走一路,轻声交流一路,大抵都是鼓励,直到催早的号声响起,他才回到御帐前,走拳,暴出一身大汗,然后沐浴更衣,早饭吃好,对面的秦军大营就响起了聚将鼓,紧接着,己方大营里也开始响起了隆隆的鼓声。
听着这熟悉的战鼓,宋九重微一振腕,雄浑的劲力牵动全身骨骼,发出炒豆般的一阵暴响,从头响到脚,这才起身,“甲。”
……
三声号炮响。
秦军先一步出寨,第一个出场的是牵马而行的骑兵,一路直行到号箭标注处,这才左右分开,如两条黑色长龙,在绿草如茵的大草原上甩出了两个漂亮的反向圆弧,让出了身后排着整齐方阵的先锋步兵。
祁三多手执狠牙大棒,一马当先。
身后,三个方阵品字形排列着,在号子声中,地面颤动声中,一步一前。等到了阵线预定位置,对面的步兵方阵也已隆隆开来。
“竖盾。”
三个方阵前排的橹手暴出整齐怒吼声,将三角尖底的大橹重重砸向地面,顺势撑起支杆,这些大橹,虽是硬木所制,但很特别的是盾面上都有一枚尺方的铜镜。
这算是秦军的先手之一,秦军处西,东升的太阳直射下来,铜镜上闪着耀眼的光芒,明晃晃,金灿灿,若是接近的话,保证炫的人睁不开眼。
祁三多回头看了看阵势,对流金溢彩的效果很是满意,这可是他与马霸一起在夔州捣鼓出来的东西,水战效果最好,看来步战也不赖。
对面的先锋主将崔彦进却皱起了眉头。
他也是十六岁便从军的悍将,历任前周控鹤指挥使、散员都虞候、虎捷右厢都指挥,从征李重进,更是从城北杀到城南,可以说是一身武技,满手鲜血,如今还不到四十,正是当打之年。
可是,这样的橹阵,却是头一回遇上,这不仅对投矛手、弩手不利,步兵近战也有很大的视觉影响。果真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秦军敢邀战,就真的有两把刷子。
不过,不足为惧,能想出这小技俩,也是秦军胆怯的一种表现。
他扭头仰望了一眼云车,手中令旗打了个旗讯。
云车上的慕容延钊得到亲卫的提示,向阵矢处看了一眼,没有马上给出答复,而是把目光再次扫向敌军大阵。
双方大军隔着两里的距离,但他居高临下,看的清楚,虽然两军的阵线都一样的平直,重兵也全在中路,两翼皆是骑兵,可阵后的形状却大为不同。
己阵如一只张开双翅的大鹰,而对方,却如一具上了弦的巨弩。
见鬼,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挥手驱散脑海中的阴影,扭头看了眼穿着普通将甲的宋九重,轻声问道:“官家?”
“敌军树橹严阵,显然不会先攻,让崔彦进部行动。”
“诺。”
慕容延钊摇下手中赤旗,旗讯一起,鼓车上的赤膊壮汉便抡起了那粗大的鼓杵。
“咚。”
“咚。”
“咚。”
一鼓准备,二鼓正姿,三鼓行动。
三声鼓毕,鼓点倏的转急,先锋使崔彦进往掌心里吐一口吐沫,狠狠的搓了两搓,这才拨刀怒吼:
“前进!”
中路宋军闻鼓而进,秦军却是安静的鸦雀无声,一动也不动,倒是那阵前的胖子不一般的敏捷,如兔子般的闪进了盾阵中,再也不见。
……
秦军大营,辕门右侧的刁斗上,甲寅忍不住暴了声粗嘴,这祁胖子,要点脸面好不好,还把瓦岗山上的小技俩在玩着呐。
一样的兵,不一样的将,临阵表现也就大不一样。
要是原计划不变,先锋使是他甲寅,哪怕同样执行以静制动的方略,这时也要提橹向前最少三十步,一来振威,二来活血,免的接战时将士们身子太僵,影响战力。
而甲寅要么不前,既然在阵前,就没有再缩身回阵的道理,将乃兵之胆,怕死不会提面盾么。
操!
甲寅觉着脸上有些火辣,前军却已暴出如雷呐喊,原本竖着的大橹倏的打横贴地,露出后面分别以坐姿、蹲姿、站姿递次列阵的弩手,喊杀声中,弩矢飙射,此时宋军距离正好百二十步,克敌弩先扬威。
宋军虽然排橹推进,但行进中难免有护卫不到之处,三排弩矢梯次射来,顿时有不少橹手中招,惨叫连连。
“压橹……”
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迅速拾起大橹并排叠推着,组成更严密的盾墙,猫腰前行。
秦军弩手一人只射了两矢便起身后退,把空间让给弓手。与此同时,大橹再次立起,这一回,两橹间加上了扣环,在支柱与人力的顶护下,破这连环橹墙便不再是易事。
“射——”
弓手是抛射,不需要瞄准,但也只是射了两矢便退,因为压上来的敌军也开始了箭雨轰击,秦军阵中也有了接二连三的惨叫声,这时顶前的是投矛手,一手圆盾,一手投矛,六十步以内,投矛最具杀伤力,出手也最迅捷。
宋军一样的以牙还牙,但他们的盾线是行进着的,防御远不如静止不动的橹墙,且秦军选的阵脚好,是个平坦的缓坡,弓弩与投矛威力都能十足十的发挥,同时,那大橹上明晃晃的金光,实在太碍事,所以远程比拼,宋军吃了大亏。
好在,阵线终于接近了。
三十步距,宋军发出冲天呐喊,咆啸着开始冲锋。
“咚,咚咚……”秦军的战鼓也终于响起。
“杀……”
弓弩手在早就预留好的路线上撤退,长矛兵则在第一时间把锋利长矛架到橹盾的枪架上,他的身前是大橹手,身左是刀盾兵,身右是连枷手,身后,则是杆子更长的步槊长兵。
两军相遇,勇者胜。
大战既起,便再没退路,要想活命,只有将长矛狠狠的向敌人刺去,刺出血路,刺出生机,刺出前程……
“杀……”
大橹狠狠的撞在一起,枪刺枷挥间,玄红两色分明的两军阵线上空漫起一长道喷泉般的血雾。
决战,死战。
杀。
先锋阵矢,死不旋踵。
134:决战(二)
蒙成醉了。
他是率部跟着甲寅一路来到这东边最前线的无当飞军主将,虽然年届四旬,平时也自负武勇,但哪见过这般大的大阵仗。
仅是无边无沿的大军阵列便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虽然,前方的喊杀声离着足有一里多远,中间还隔着马队,他并不能看清前方的动静,但那震天响的喊杀声,惨叫声还是让他全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不得不喝一口酒镇胆。
这一喝,便再也歇不下了。
一葫芦酒喝完,摇摇,有些不甘的弃了,然后发现头有些发晕,见鬼,老子啥时候喝醉过了。
“蒙将军,松个扣子,别中暑。”
赵磊善意的提了个醒,握着长枪的手指骨节有些发白。
最前方战况听的见看不到,这才让人揪心呐。
而前面的马兵已开始有了动作,纷纷从马袋里掏出一小把精粮,手托着开始喂马,有些人还搂着马脖开始窃窃私语,更有人把宝贵的好酒尽数喂给战马,自己却只是仰头摇着空葫滴两滴,那些人都是变态,对战马比对媳妇还好,这是准备要冲阵了,赵磊看着他们,鼻腔里倏的有了酸意。
“杀……”
“杀……杀呐……”
前锋乱阵中,祁三多驻着狼牙棒立于偏厢车上,两眼通红,状若恶虎。
两军一接阵,便再无花招可言,只能拼血勇,眼见着己方将士一个个接二连三的倒下,云车上的木云仿佛睡着了一般,没有给他任何旗讯,祁三多恨不得亲自挥棒上前。对那位本是敬佩万分的军师将军也有了十分的怨气,还真他嬢的是铁血心肠冷面人呐。
“杀……顶上去,杀呐……”
高耸入云的云车上,木云好整以暇的一手抱着竹筒,一手托举着千里目,站的高,望的远,可这玩意,普天之下,只有他手中这么一具。
有了这玩意,敌军先锋呸一口浓痰都能看的见,对面那云车上慕容廷钊时不时与身边那位雄壮侍卫请示交谈也看的清清楚楚,有了这,就能料敌先机,这才是除虎子外谁也不说的必胜四。
祁三多的焦急,他看在眼里,可现在还不是变阵的时候,因为敌军没变阵,双方大军伫立,只有中路展开了刀刀见血的搏杀,这时比拼的,便是定力。
他放下千里目,举起竹筒喝了一口茶,想了想把千里目交给身后女扮男装被他男人硬塞过来当护卫的顾明楼,“你帮某看着对面阵营,尤其是中路步兵大阵,某闭目一会。”
顾明楼接过千里目,这东西她玩过,有那位皮实的夫君在,什么稀奇的玩意她都有机会玩上一玩,她将千里目凑到眼前,略调了调焦距,便认真的观察起来,不过盏茶功夫便惊叫了起来:“枢相,那一路兵动了。”
木云倏的睁眼,起身,接过千里目一看,见敌方中军果然动了,足有万人的步兵大军开始压上,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啸,“传令先锋使,变阵。”
祁三多接到旗讯也忍不住一声呐喊,然后指挥前部后退,这一退,便如大海退了潮,露出了阵中一字排开的偏厢车。
才有机会喘一口浊气的崔彦进看到那一溜狼牙森森的偏厢车,忍不住暴了粗口,操,这是拒马兵的车阵好不好,奶奶个熊的,慕容延钊,你个亡八蛋,站那么高看不见么。
却不知慕容延钊正在摇头苦笑。
秦兵死鬼,偏厢车上坐着兵,隐在阵中,远看去哪有车影,却等中路大军压上了,那一溜的偏厢车才露出了真面目,可这时再变阵,已经晚了。
“无妨,我军倍数于敌,只管压上便是。”
与慕容廷钊的焦虑相比,宋九重就平静多了,嘴角还能噙出笑意来,“朕倒是要看看,这区区三个方阵的步兵,能玩出什么花来,如今看来,不过是仗着有些奇技霪巧罢了,我军不能再等,令左右骑兵也开始行动,原定方略不变,一股作气上吧。”
“诺。”
慕容延钊一抹板须,换上青色令旗,重重的一挥。
右翼马兵主将高怀德重重的往头上一扣兜鍪,大声吼道:“预备,冲……”
左翼马兵主将韩令坤以刀面贴额,轻声的呢喃了两句,这才翻身上马,却只是沉默的一挥长刀,三千铁骑一声高喝,缓步出阵。
宋军马兵既动,秦军左右两路马兵也开始咆啸着扬刀催马,草原平整开阔,有足够的空间任凭马兵纵横,结果,左中右三路,形成了三团经纬分明的战圈。
冲锋与反冲锋,袭拢与反袭扰,双方将士各逞本事,将满腔鲜血抛洒。
与沸腾如龙的马队相比,中军步兵大阵反而安静了下来。
崔彦进收拢着兵阵,一边指挥橹队防御,弩弓对袭,一边等候着中军大部队的到来。
而秦军则依托偏厢车的防御,驽、弓、投矛,三远程飙射。
其实偏厢车是宋军的叫法,它真正的名字叫武刚车,名字比较复古,但功能却在与时俱进。
比如行军时,这车与普通车一般无二,运辎重坐人两不误,进战场后活动挡板或抽或拼,然后在预留好的方孔中插上尖锐的矛刃,就有了别样的防御功能。
但它的功能远不是如此单一,左右两侧的车壁上早留好卡槽,机弩一架,五百步处的目标射中了便开花,又或者改成砲车,这砲车投臂短,投掷距离并不远,西瓜大的石砲也就五六十步,不过足够了,比如用来投掷石灰包、又或者炸药罐,正好。
所谓炸药罐,是把炸药包塞进骨灰罐中,点燃引线,然后抛投出去,如此一来,不论是在空中炸开还是在地上起炸,碎瓷如刀,威力就有了加强。
祁三多耐心的等候着敌军聚拢,然后发一声喊,乌压压的疾冲而来,相距三十步了,这才狞笑着挥起狼牙棒,“送他们归西!”
“送他们归西……”
早就准备好的十辆砲车上,骨灰罐安静的悬着,辅兵将线香凑过去把引线点燃,砲手狠狠的一扳机括,呼啸声中,一个个骨灰罐带着闪着火光的尾巴向敌军上空飞去……
“轰……”
地动山摇中,血肉与火光齐飞,惨叫声与巨响此起彼伏。
“天雷神罚……快冲上去,快……黑狗血,杀……”
宋军慌而不乱,主要是战前便做足了功课,每一位将士都知道敌方有这吓死人的武器,但真真来说,杀伤力并不大,不用怕。
而实际上,几十个骨灰罐掷出后,声势是十分的惊人,但真正的杀伤力……
有限。
因为,担纲主力冲锋的,甲胄都非常的精良,除了挨的近的,被震的七窍流血外,稍远一点的,都没有太大伤势。
不过阵势终究是乱了。
更乱的则是两翼的马兵,秦兵战马这一个多月来没少在山谷里试听过这巨大的响声,而宋骑却是第一次听到,不少战马受到了惊吓,或疾奔如电,或膝软坐卧,场面失控了。
李虎臣朝云车上看了一眼,满心钦佩,长枪一举,精锐枪骑暴出一声吼,形成一个尖锐的锋矢阵,向左翼的敌骑冲去。
左翼领着弓骑与敌军纠缠的白兴霸兴奋的大吼。
“杀呐……”
“杀……一个人头五十铜元呐……”
马队一走,眼前一空,一直昏昏愕愕的蒙成终于清醒了,锋利的战钺一挥,便率着赤脚套草鞋的无当飞军向前冲锋。
向前,向钱!
一团团炸起的火光中,蒙成仿佛看到了成堆的铜元和银子在向他招手。
135:决战(三)
宋九重手扶云车护栏,两根手指无意识的点敲着,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开始是错乱的,但渐渐的便与隆隆的战鼓声合拍在一起。
将乃兵之胆,鼓是三军魂。
一位优秀的老兵,临战之际,可能会对惨叫声喊杀声充而不闻,但鼓点的快慢却能直接左右他的出刀速度。
仗打到现在,秦军的战略布署很明显了,通过偏厢车与惊天雷稳住中路,通过蕃骑的机动灵活缠住右路,通过弓骑枪骑两路骑兵的绞杀撕开左路。
中路己兵虽倍数于敌,但对方仗着微弱的地形优势与器械的助力,守防严密,一时攻不破,但敌军想胜也不可能。
左翼韩重赟部与敌骑正杀的难解难分,唯有右路高怀德部,面对两路骑兵的夹击,有些吃力了。
宋九重观察了一会右路战马奔腾血肉横飞的战况,皱眉道:“令曹翰部出动,援助高怀德,下死战令。”
“诺。”
慕容延钊摇旗发完号令,一回头,却见宋九重正在扣收腰带,不由大惊:“官家!”
宋九重指了指中路步兵大军,冷笑道:“敌军祭出了王牌陌刀队,中军没多少人护卫了,朕亲为奇兵,先斩了那大旗,推了那云车。”
“请圣上在此发号施令,斩将夺旗,乃臣之本分。”
“御龙直只听令朕一人,你指挥不动。”
宋九重拍拍他的肩膀,“眼下你之重任,在于坚持,哪路要是怯战,法刀队伺候。”
“诺,也请官家多加小心,甲字认旗一直未出现。”
“无妨,他,一半的武技是某教的。”
慕容延钊目送宋九重下梯,再次把目光扫向战场,哪知就这一耽搁,中路大军的战况已起了变化。
秦军弃了偏厢车的防御,而冲前的矢头也偏到了右路,上千柄寒光闪闪的陌刀此起彼伏,每一次的劈斩,都能带起一片血雾。
“投矛呀,操。”
慕容延钊拍栏怒吼,可惜阵中人的听不见,哪怕听到了也无济于事,因为能投矛的话,早投了,身在阵中的崔彦进第一时间便想到了破敌之策,可己军冲的太紧了,投矛手没了活动空间,可这时偏不能喊散退二字,一喊,势必崩。
只能用血肉去填。
其实算好的,因为血杀队的真正主将石鹤云不在,他家那位亦匪亦绅的老父亲去世了,去年底回山东奔丧,一直未回,现带兵的主将赵文亮勇则勇也,却打不出石鹤云的那种不要命的疯狂。
好在自有疯狂人。
第三序列的步兵方阵掩护着全身铁甲的陌刀队顶到了前头,陌刀一开始逞威,很快便自然而然的成了突阵的锋矢,终于有机会给自己倒一口烈酒润喉的祁三多见状大吼:“磊子,你他玛的往那边靠去,现捡的人头功呐……”
蒙成听不得人头二字,一听眼就亮了,不等赵磊转述,铁铖一挥,斜刺里冲出,三千无当飞军“呜哈”乱叫着向陌刀队靠去,然后,一个只管向前犁,一个只管右翼割,与大后方正忙着收割夏粮的老农仿佛。
营内刁斗上的甲寅看的热血沸腾,恨不得立马冲过去厮杀,两眼只盯着云车的讯兵却喊了起来:“甲将军,旗号让准备。”
甲寅倏的精神了,如大鸟般的从刁斗里一跃而下,人在空中,就大喊:“甲。”
留在营中的马队只有五百人,三百槊骑,二百弩骑,槊骑乃重骑,人马皆具装,因甲具沉重,非得等要上阵了才套甲,这也是他这一支精锐要在营中歇着的原因。
本安静坐着歇力的骑兵们轰然而起,早有准备的辅兵们在马脖上套上掩甲,这两甲分前后两铛,前铛护胸,后铛护臀,中间是细密柔和的一层薄棉甲相连。
辅兵给马套上掩甲,便开始为各自的正兵套甲,而空着双手的正兵则为自己的战马收索系带,上鞍收肚,这活必须自己干,趁机与爱马再作一次心灵上的沟通。
副将张燕客倒拖槊杆,一脸委曲:“甲将军,弩骑兜圈子某玩不好……”
“少废话,赶紧的。”
甲寅张着手,再一次套上双层甲,里面是细环锁子甲,外面是特制上品纸甲,还挂上了大红的披风,披风上,用金线绣着狰狞的虎头。
如此大战,甲寅索性不用将旗了,反正他这一支精锐人少,披风作旗,够了。
留守大寨的王廷睿提着竹筒过来,递给甲寅,帮着为其收甲系带,“等你凯旋庆功。”
甲寅仰脖灌下一大口烈酒,笑道:“必须的。”
云车上,顾明楼一会看看战场,一会看看大寨,她站的高看的远,又兼习武之人,眼神锐利,自个夫君在着甲准备,她看的分分明明,眼眶就红了。
“把心安肚子里,某常说三胖是福将,可你夫君更是天下头一号的福将,安心看着他斩将立功便是。”
两军大战,早把绿草染红,地上满是死尸断肢,已成血狱炼池,但木云依旧云淡风清,观阵之余,尚不忘抿两口清茶。
“上品的蒙顶云雾,就必须用竹筒来泡,因为竹筒自带有竹子的清香与甘甜,与茶叶的淡涩本香天然绝配。不过虎子不好茶,他的竹筒里都是酒,下次你泡个茶他喝喝。”
“嗯。”
顾明楼无意识的应着,把着双刀的手心却全是汗水。
木云嘴上与顾明楼闲聊着,手举着的千里目却一直未放下来过,他时而左望,时而俯视,时而右察,但更多时间却是把精力放在敌方大营的辕门处。
对方云车上少了那一位彪形大汉,那云车便不值当再关注,他在静等着他再次出现。
宋九重也在等。
他下了云梯后却发现自己有些急燥,索性就在营中空地上闭目打坐。
大仗需要血勇,但更需要平静的心湖。
大营外的惊雷声还时不时有响起,但更多的是喊杀声与惨叫声,以及隆隆的铁蹄声,而身边御龙直卫士们粗重的呼吸声,战马的响鼻声也是此起彼伏。
以往,他最喜欢这种能激起他全身热血的声音,但今日,却是越听越意烦,越听越心焦。
宋九重枯坐了半柱香的时间,这才仰天长啸一声,“出发。”
御龙直的卫士们高声应和着,然后纷纷扳鞍上马,战马咴咴叫着,奋扬着铁蹄。
这是宋九重最为心腹的卫队,人人都有以一当十的武技,其中有数十位更是平日里一起练武促技的拳靶子,可惜总人数并不多,左右班直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五百人。
宋九重倒提盘龙棍,缓步而出,一杆红底无字的认旗紧随在后。
这支铁骑沉默的出了辕门,缓行一里左右,这才缓缓加速,绕着阵脚,向秦军的中军大旗兜去。
加速,加速……
最后疾如矢箭。
136:决战(四)
疾若矢箭。
是王彦升的剑法写照。
他敢自豪的说,除了宋九重,打遍京师无敌手。
不过这家伙武技虽高,但官运实在是不怎样,他算是排名很靠前的从龙之臣,但执行刺杀韩通的任务不成功,结果其它人都封了大镇节度,他却只是稍升了半阶。然后又因为夜半恐吓王溥,被那老货一纸状书给告了,宋九重不得不贬他出京,到原州当个小小的防御史。
操,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连女人都满身扑尘味儿。
遇上他这位满身戾气的家伙,蕃民可算是遭了殃,犯死罪者,通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罪不至死者,一过大堂便双耳难保。
他还喜生吃,亲自揪住犯人,扯下耳朵血淋淋的便往嘴里塞。
不过半年,王彦升的大名便能止蕃民小儿夜啼,党项族老都再三告诫凶悍如鹞子的子弟,没事莫去原州界。
此番应诏出征,宋九重算是额外照顾了,南路行营先锋使,摆明了期盼其立功。
王彦升却规矩起来了,一切以石守信为尊。
石守信也算是倒霉催的,去年是三节帅老气横秋,今年则是先锋使成了牛皮弹。
没办法,为了让这柄公认的凶剑出鞘,石守信再次扮起了晚辈,说王将军,当年你在虒亭阵斩大将王璋时,某还只是个大头兵呢,征淮时那金牛寨如此难攻,都被你一剑挑了,主副将双双成了你的剑下亡魂,你可是勇冠三军的榜样,这黄牛寨能不能破,就看王将军你的本事了。
王彦升就吃这一套,哈哈大笑着拨剑出鞘,成了攻寨的真正先锋。
黄牛寨的攻防战,与关山原上同时打响,为了这一天的总攻,宋军几乎是用人命填,才把寨外的连环坞堡给填平了,可惜,又晚了一步。
王彦升伏着精绝剑法,跃上寨城,一剑划开刘强胸甲,为身后蚁附攀登的友军荡开血路,准备一气拿下黄牛寨时,守军却发出了如雷欢呼。
汉中援军到。
木云为了大战,采用的是梯次调兵法,凤州精锐调到秦州,而把支援黄牛寨的任务交给了远在兴元的第三军团。
虎牙军四大军区,领导层都是三驾马车的组合式。全师雄卸下兴元军务后,是张建雄接棒,配合他的,则是武继烈和铁战这两位哼哈二将。
这两大个子好到形影不离,要么不出战,一出战就是俩,而兴元虽然之前无战事,但战略重要性却比凤州还大,所以祁三多甘领一顿军法,也是有更深层面的考虑,总不能让主将张建雄亲自将兵。
不过眼下战局已明,这两熊一起出没恰是正好,而赶到的时机也正好,一进寨,便各自抡起刀斧。
此时寨墙上已有三处被宋兵攀上,铁战与武继烈如旋风般的舞将过去,一路扫荡,势不可挡,身后生力军跟着,一路平过去,很快又把两路宋军给堵压了回去。
这两熊罴出了山,王彦升再次流年不利,他剑术再精妙,也不敢硬磕那大斧重刀,再加上那两货天天一起练惯了的,配合不要太默契,王彦升与部下左支右撑了不过盏茶功夫,便也只有饮恨退跑一途。
士气一退即衰,在寨下督战的石守信手抚五络长须,虽然满心不甘,也只能接受现实。
宋军虽退,寨中却没有再次欢呼,实在是伤亡甚众,血流成河。
施廷敬也是浑身浴血,先检查了刘强的伤势,见无大碍,这才起身责备道:“你部为何来的如此之晚?”
铁战抡起斧头,在一个未死透的家伙脑壳上一敲,这才没好气的道:“宋兵派出一支山猴子,火烧栈道,幸亏前几日落过大雨,栈道难着火,但也被敌军拆了数里,不得不以绳索悬荡,先荡过来五百人,余者可能还要晚半天才能到。”
施廷敬大怒:“褒斜道,连云道,我军斥侯密布,为何会让敌军得手?”
“敌军个个身手了得,非同一般,估计是武德司的人,寻常斥侯不是对手。”
施廷敬这才不言语了,精锐皆派出在外,有所失漏难免,好在大寨不失,便是大胜,否则,虽然退到凤州并不影响大局,但终归是大损失。
甲寅合上面甲之际,向云车上比了个手势,这才接过赤山递过来的长槊,喝道:“走起。”
虎夔咆啸着当先开路。
赤山控马紧跟,他是哑巴,但于旗语一道,却比谁都来的顺溜,他们的任务是阻截,在这征尘漫天四处交战的大战场上,要想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只能靠云车上的旗语指路,而赤山便担负着领路人的任务。
左旋,右兜,五百铁骑控着马速,边行进边热身。
宋九重久经战阵,避实就虚玩的十分顺溜,他们的目标很明确,老远就能看的到,但还是兜着圈子,时而冲左,时而掠右,仿若泥鳅一般的游走在征尘中,若非木云早识破其计,都不知这一队彪悍的骑兵最终会冲向哪里。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当云车上的旗号用力劈下时,赤山一把放飞了肩上的海东青,“哇”的怪叫一声,拨出了战刀。
甲寅用槊杆在其肩上一敲,一夹马腹,倏的窜出。
征尘滚滚中,那一面无字将旗他看到了,那一道雄壮的身影他也看到了,他的右手一个激颤,劲力如滚珠般的游走全身,胸中有滔天战意激起。
“宋九重,甲寅在此。”
三百槊骑组成枪矢阵汹涌而出,二百弩骑却斜刺里窜出,兜开了圈子,一正一奇,形成两道洪流,向那一支游走的铁甲长龙扑去。
甲寅的喊话宋九重听不到,但其势汹汹却看的分明。宋九重掀开面甲,遥遥的对着甲寅笑了笑,盘龙棍一指,率着御龙直的精锐却往侧翼转了个向,向中路步兵大阵冲去。
破敌,谁说定要斩旗的。
与槊骑对冲,只有蛮汉才会干,宋九重与林仁肇两番大战,感悟不比甲寅差,槊骑之威,在于冲阵,密集成势的槊骑难破,但若一散开,槊长难变招的劣势顿显。
他身后的无字将旗摇出了讯语,云车上慕容延钊的目光几乎就没离开过他,一接讯号,顿时对中路步兵发出了旗讯。
宋军中路第二序列的统兵大将乃是悍将党进,这是历史上能败杨业的牛人,原为杜重威家仆,重威爱其壮,令其与姬妾杂侍,杜重威兵败身亡后,党进以膂力隶军伍,一路杀到虎捷右厢都指挥使的宝座上。
接到旗讯,党进战刀一指,早有一支备兵扛起家伙事便往右翼飞奔。
宋九重率着御龙直精骑汹汹而过,这支战兵不象战兵,工兵不象工兵的宋兵打横一抢位,三脚马一架,长枪一靠,却是乱七八遭的树起了若干拒马枪阵。
静等槊骑撞上来。
甲寅早已非当年吴下阿蒙,宋九重率部一兜,这家伙便留起了心眼,控留着三分马力,这才让其部险之又险的避过了这阴险冒出的拒马枪阵。
可这么一兜势,再兜转回来,宋九重部已不见了踪影。
气的甲寅一槊挑飞一个倒霉家伙,吼道:“赤山……”
赤山双手高举,于脑后组了个十字交叉势,甲寅不敢置信,扭头仰望,果见云车上换上了一面绿色的令旗,正冲着他轻摇。
甲寅闷声闷气的暴了一句粗口,长槊一举,再组锋矢。
137:决战(五)
名将与庸才其实相差无几。
只要带过兵,打仗的门道就都懂一些,破马该如何,冲锋该如何,可能二般人说的比一般人还要好,临阵摆出的阵势也一样上道,但一交战,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名将之所以成名将,其实就一字精髓“变”,一定要说详细点的话,也就八个字“审时度势,适时变化”。
这个变,不是从八门金锁变到五龙四象,而是实打实的根据情况作出战术变化。
宋九重本拟逞突袭之威,一遇狙击,立马改变战术,走为上。
“走为上”是三十六计中真正的上计,而不是贬意词,不信,可以了解一下那位躺在担架上千里追敌的元帅战史,面对小诸葛,打的有多憋屈。
宋九重一游一拦,便让气势汹汹的甲寅扑了个空,若无云车上的旗号指引,甲寅要想再找到这支目标,不知要到何时。
好在有木云,在云车上看的分明,眼见宋九重部轻松的摆脱了甲寅的狙击,自右向左兜着圈再向中军杀来,木云大赞一声“漂亮”,然后令旗一挥,你变我也变。
令甲寅所部改冲右翼马阵。
右翼,黑柯正与韩重赟部厮杀的难解难分,黑柯所部全是弓骑,鞍后最少两袋箭,一冲阵便散开来骑射,反正他的任务就是缠斗,正好充分发挥蕃骑的特长,单兵游走骑射。
这种单兵游斗战术,是蕃部勇士天生的能力,韩重赟部略占下风,但也不输多少,毕竟骑射的杀伤力在全身具装的防御面前,杀伤力也就那样。
倒是因为天雷神罚的巨大响声,不少座骑惊惧失控,让对方捡了不少便宜,好在与中路步兵大阵离着较远,经过最初的茫然无措后,战马们对那时不时再响起的动静就有点适应了,只不过其部几次想组成锋矢阵去切冲步兵大阵,都被黑柯所部如苍蝇般的缠住,十分无奈。
甲寅所部一加入,战况立时起了变化。
三百槊骑如游龙入海,犀利的将韩重赟勉力维持的阵形拦腰凿了个对穿。
寸长寸强,在对方被弓骑缠着难以变阵时,把丈八长槊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
自此,秦军才真正占到了一个先手。
右翼宋军骑兵被切成了首尾两难顾,黑柯所部弓骑呼啸着拨出了弯刀,将槊骑冲切出的优势进一步扩大。
韩重赟勇愤俱发,怒吼连连,在拼掉几个蕃骑后不得不在家将亲卫的护卫下突围而逃。
壁虎断尾。
可惜断的有点大,拦腰斩,只他这一截小头逃出了生天。
自宋九重一下场,主帅慕容延钊与副帅刘光义的精力十成有九成都在宋九重身上,等他俩被亲卫提醒回看左翼时,正好是韩重赟狼狈鼠窜时。
慕容廷钊暗暗叫苦,左翼既败,只能应势变招,大红令旗挥下,牛角长号吹起,顿时有更密集的鼓声隆隆大作起来。
总攻,全军压上。
他将竹筒里的水一气喝干,对副手刘光义郑重一抱拳:“刘将军,令旗尽付于汝,万急之际,只护官家,余事莫管,某去冲阵。”
“大帅……”
慕容延钊摆摆手,转身便下了云车,总攻令一下,所有后手都没了,他这总指挥在这云车上呆着也没意思了,眼下,他只有率部死战一途,胜了,皆大欢喜,输了,与其自己抹脖不如冲阵撞死。
他这位总指挥,既然接过了印信,便要有金锅黑锅一起背的觉悟。
总攻号角一响,正率部切杀着一步步向敌阵心脏攻去的宋九重大惊失色,身处乱阵中,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但眼下却没时间细想,战马一兜,撤离中路,就近向高怀德所部靠拢,既然总攻了,马兵必须要有足够的腾挪空间,而不是被围到步兵大阵中等死。
木云摇下了黄旗。
一直在后阵待命的王昆,尿都撒了两泡了,终于等来了上阵的机会,宋九重的马队向骑兵靠拢,他这支马队却冲向了步兵大阵,斜切向右。
三把投矛无差别的掷向敌阵后,只在阵尾稍带了一个角,便跑去与甲寅所部汇合。
甲寅与黑柯两部合力恰好将敌左翼骑兵绞杀的七零八落,见王昆所部在不远处兜着圈子,当下一声呼啸,弃了为数不多的敌骑,三部合一,自率槊骑为矢头,向中路步兵大阵冲去。
骑冲步,只要敌阵不乱,从来都是侧面斜切,这一回,尚未冲到,敌军已乱,甲寅正想着这角是不是撕大一点,却见前面黑压压的又排出数排角马拒枪,有劲弩呼啸而至。
甲寅知道敌中路步兵阵未乱,眼下还不到血拼的时候,当下一带马头,斜刺里绕出,另寻战机。
李虎臣却在怒吼着劈出一刀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宋九重的御龙直,虽然人数少,但单兵能力足以甩普通的骑兵好几条街,一加入骑兵战团,呼啸着散开各自为战,一骑可当五,有了这支强悍的生力军加入,高怀德与曹翰部士气顿时大振。
李虎臣见势不妙,立即发出游斗的命令,令部下散开,实施缠字诀,这队形一散开,就各凭刀马本事了,李虎臣运气不好,兜头便撞上了宋九重。
大喝声中,起刀,落棍。
一个眨眼间,李虎臣只觉着大脑上一震,便再无机会睁眼。
“主将已死,尔等速降。”
宋九重舌绽春雷,持棍高喝,宛若天神。
可惜马兵与步兵不同,步兵两脚羊,主将一败跪地投降的现象容易发生,马兵四条腿跑路,阵中更是汹汹涌涌,哪怕想降,马势也不敢停,所以宋九重能把敌军喝惧,却喝不止。暴喝声中只能手起棍落再次策马击杀。
白兴霸知其本事,远远兜绕着马,离其远远的游击,一面挥枪一面暗暗叫苦,“虎子你这亡八蛋,快来呀……”
甲寅有这想法,却来不了,因为他兜着战马准备从另一个角想切入步兵阵时,一队马兵呼啸而至。
为首一将,浓眉虬须,眼锐如电,手提长刀,自为矢首,以怒不可挡之势向甲寅所部亡命冲来,身后认旗大书“慕容”二字。
这支队伍不过五六百人,与已完成合兵的甲寅所部相比,人数少多了,但其时甲寅所部正完成转向,马势未起,慕容延钊选择的切入点正是时候,不得已,甲寅也只能长槊一挥展开游斗,如此一来,马兵威力顿时大减。
木云在云车上看的分明,叹道:“中原多能人,非马战惯的百战将无此眼力。”
慕容延钊非止百战将,更是将门出身,其父慕容章便是勇将,乃是听着鼓角长大,枕着长戈入眠的真正将门子弟,前周郭威郭荣对其皆信任有加,而他也确实为国家立下了无数的汗马功劳,战高平,征淮南,伐西蜀,哪个战场上都有他的影子。
这是位浑身上下都烙满了军人烙印的军人,忠正,耿直,在军中威望甚高,可惜在政治上,他玩不过宋九重一根小指头。
甲寅不想和他过手交锋,带着马东兜西绕,顺带着把身后敌军的阵形也拉散了开来,黑柯与王昆不知他心中所想,但甲寅既然已经把机会创造出来了,哪容错过,敌阵一有松散,两人便率着队伍左右绞击。
“杀……”
听到身后倏然暴起的惨叫声和兵刃相交声,甲寅掀开面甲,呼出一口浊气,猛的兜转马头。
“慕容将军,吃我一槊。”
138:决战(六)
慕容延钊高呼酣斗际,秦越才收到八百里红翎急使的军报,启信一观,才知道影响国运的大决战已经开始。
这个木云……
还真敢呐。
木云之大胆,不仅在邀信决战上,更在点将用人上,比如对李儋珪的安排。
李儋珪以一军主将之尊亲赴最前线守关,本已十分难得,木云把他调回来,又调离大战场,只领一千马兵以为偏师防御北线,一般人早撂摊子不干了,好在李儋珪识大体,能甘心领命。
这一点,哪怕秦越都不敢如此想,也做不到。
只有单纯到脑子里只有胜负概念的木云,会抛开其它所有不相干的因素,作出让人瞪目结舌的决定。
紫光阁紧急议事。
王著首先发言:“木南客乃是谋定而后动之人,敢决战,就必有后手,你看他夔州、兴元的兵马在抽调,但更近的兴州张通部、阶州宋群部却一卒未动,说明两个问题,一是调的都是有经验的老兵,二是也预留了万一不敌后的缓冲空间,另外,决战已经开始,我们要议的是如何更好的配合前线。”
曾梧接话道:“配合前线,无非钱、粮,某认为当速派一支精锐,以犒师为名,进行增援。”
陈仓初听消息时忍不住全身寒颤,当下双手按桌,说:“某去。”
欧阳炯难得在军务上发言:“陈将军去不得,境内维稳比前线更重要。”
秦越点头道:“不错,陈头走不成,而枢相也未有一丝一毫的增兵意,冒然添兵,反而不美,李相,你的意思呢?”
“三万对五万,看起来对方赢面不少,但打仗这种事情,不是比数字,南客既然敢下决战书,胸中自有章程,伪宋对老家伙们不放心,此番出兵,皆是少壮派,勇则勇矣,经验未必足,我军若是指挥得当,是有胜机的。
所以,劳军可行,但将就不用派了,派个文官去,不论胜负,善后事宜也能做的更体面,老夫看易直去就好,他年轻,也会剑术,哪怕急行军也不会拖后腿,钱从益州运,物资兴州置,也就轻装无二。”
王著道:“易直不如张仲子,他身材魁梧,貌豪心细,言谈风趣,更适合与军人打交道。”
“仲子去可行,顺便可以与秦凤诸州沟通一下,九月药市开,可以搞个秦凤路农特产品展销会,陈头,会议结束后,你请懒和尚铁罗汉跟着走一趟,我就不出面了,省得苏七揪心。”
“好。”
秦越继续道:“至于维稳安民,不在兵将,而在文臣,香市马上要开了,索性把势子搞大一点,多增加几个商贸洽谈会,经济研讨会,文化交流会什么的,把大家伙的注意力都往这方面来转,七宝市也可以同时开始预热,总之要热热闹闹。
对了,南市那一块本就夜市兴旺,益州府下点功夫整顿一下,把卫生、安全抓一抓,象模象样的搞个夜市节出来,这块可让皇后参与一下,她鬼主意多,甚至办个超级女声也不错……”
说到经济,会议气氛顿时轻松不少,仿佛前方的战事便忘了一般,可谁又能真忘却,会议完,秦越召来沈秉礼,于书房商议足有一个多时辰,再次出门的他脸色才大致正常。
说起来运气还算好,大理退兵后,蜀境西南线大致平稳,而斥侯带来的消息也曾让他松下一口气,大理内乱起,只不知原先埋下的两棋子会有多大用场。
黔州境内还剩下三州未复,相信在安国言的银弹与利矢双重夹击下,用不了多久便能克奏全功。
希望东北线的这场大战能打赢呐,回到后宅的他,见到仙风道骨的师父,忽然就有了到老君像前拜一拜的念头。
……
一槊起,一刀横。
身在战场,岂容私情。
不管甲寅愿不愿意,当他兜转马头际,只有出槊一个选择,不管对面是曾经敬重的名将,还是同学好友的父亲,槊出,意决。
“铛”的一声响,槊刀相交,走马交错,曲槊如弓……
碎甲崩。
落马后的慕容延钊只略按了按小腹,便再次舞起雪片般的刀光,势若疯虎。
“杀呐……”
声音从马蹄隆隆声中透出,又在马蹄隆隆声中嘎然而止。
甲寅不用回头,也知道结果,他心中默念一句:“慕容日厚,对不住。”再次挥槊时,杀意倏的暴长,槊芒所至,再无活口。
乱阵中,槊骑汹汹,如三棱尖刀凿穿而过,左右两翼,挥着弯刀盘着劲弓的蕃兵如狼似虎,这一回,锋矢所向,真如铁牛犁地。
“败了呐……”
虽然大军压上了,但党进身处第二序列,尚有余暇登上简易云车一览全局,虽然征尘滚滚看不到远处,但多年的战场厮杀经验告诉他,友军已败。
他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指挥云车,发现依然是血红的令旗高悬,他的心里一片冰凉,扬刀怒吼:“冲呐,生死存亡,在此一战,杀……”
“杀……”
宋九重挥棍怒喝,经过一翻混战,高怀德、曹翰两将已汇合到他的左右,刀棍齐出,触之即亡。
可敌方虽败,但散而不乱,白家老四简直就是泥鳅一条,只管兜着圈子跑,而李虎臣部主将虽亡,经过初时的慌乱后,战场上却突然多了好几面认旗,不断的摇着讯号,组织残兵继续游击,似逃非逃,似粘非粘。
这一拖,便拖了近两刻钟,马身大汗似水淌了,若不趁着马力尚余之际对敌军形成有效打击,大势不妙。
这时候,他早已清楚,韩重赟部已败,能否扭转胜局,关键就全靠自己这支马兵了。宋九重有心想再施原计,冲阵砍旗,可兵阵已乱,三部马兵皆在乱战,再组队伍一时间并不容易,正心焦急虑际,身左有如雷密蹄声暴起。
百忙中扭头一望,却见黑压压无数铁骑正汹涌而来,当先一将,长槊刺空,飘扬的大红披风分外醒目。
兜兜转转的,甲寅所部,终于从右翼兜到了左翼。
大队马兵需要的盘旋空间大,原计划冲步兵大阵的马兵在经过慕容延钊的亡命破坏后,再兜转回去已然不划算,甲寅顺势而变,长槊高举,于行进中再组锋矢,增援左翼。
纵马奔腾的白兴霸扭头望见,鼻子一酸,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嬢的,你可总算是来了。
云车上,木云将千里目递给顾明楼,大笑道:“看看你夫君的英姿,真是天生的将军,这战机抓的好呐。”
顾明楼接过千里目,正要观看,勿觉云车一沉,忙扭头俯视,却见一员红翎校尉正坐着吊篮上来,于半空中便喊道:“禀枢相,张侗部于寨左尽歼来袭敌军,我军伤亡也近半,请指示。”
“令其部回寨替防,令王廷睿率其余生力军准备出寨增援。”
“诺。”
下达完命令的木云抬头看了看天色,但见白茫茫的一片,夏日骄阳已爬到正中上空,或许是因为战场上的血勇感染了它,发挥出的能量分外炙烈。
木云眨了眨间,一颗水珠便从眼角溢了出来。
139:决战(七)
替尿工。
这是李行对自己的嘲讽定义。
虎子叔与木司马不来,他在秦州算老三,虽然实际上大伙都把他当小老弟看,真要按资格来要排到第五六位,但假假的也是军都虞侯好不,可木云一来,甲寅一到,他便成了端茶到水的勤务亲兵了。
这就也就算了,他乐意,可自己没日没夜的从北线赶回来,就轮到一个镇守中军的活计……
太打脸了吧。
李行摸摸特意蓄成乱蓬蓬的胡须,听着远处此起彼伏震天介的喊杀声,看着征尘中穿棱如魅的骑兵英姿,委曲的鼻子发酸。
老子都二十三了好不,儿子都能走路了,还把老子当小子。
还说什么虎牙卫别人带着不放心,为什么不让张燕客那亡八蛋来。
张燕客已成血人。
兜转了半天,终于迎来了最惨烈的死战。
甲寅合三部能战之兵,总人数近二千人,这突然之间压过来,对正在分散追击的宋军来说是致命的,宋军的当务之急是用最快的速度结阵,团结起更多的力量,宋九重扬棍怒吼:“死士。”
就近的五六十名骑兵迅速结成线阵,横枪连缰,策马急冲,用自己与坐骑的血肉之躯去截挡槊锋,为战友的战术调整赢来一线空间。
听到倏然暴出如雷的呐喊声,宋九重也忍不住眼眶含泪,那些,都是御龙直最忠心不二的勇士。
那是生命最后的呐喊!
甲寅怎么也料不到敌人会手挽手结阵挡槊,他臂力大,一槊出后尚能挑飞敌人,焰火兽也非一般的强横,尚能腾空飞跃,但其它人却没这本事,只能勒马弃槊,拨刀近战,不少人甚至因倏然止马而被后面的同袍误伤。
槊骑的冲势一滞,宋军也就有了转腾空间,宋九重呼啸着策马挥棍,直奔甲寅杀来,甲寅才策马跃过由死尸伤马组成的障碍,又被卡在马势未起的节点上,反而要策马游走。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左近宋兵秦兵各自想着助自家主将一臂之力,纷纷出手,结果被两人槊刺棍甩,如串绳子般,串出一道血路,战局变的更乱了。
张燕客见状大急,他是燕地人,打小生活在马背上,很清楚甲寅要想兜转回来与宋九重交锋,起码要拉开五丈远的距离,他斜刺里冲出,先朝宋九重的坐骑发了一矢,被其轻松的甩棍击落,张燕客掷弩以乱其眼,方拨刀出鞘,左侧忽有长枪迅捷刺来……
止住宋九重马势的,不是人,而是那只狰狞的怪兽。
虎夔虽凶猛,但长力远不如马,出战之初尚能跟在甲寅身左前冲后窜的,几个兜转后便不见了踪影,不过甲寅对他放心的很,只要它自己不逞能,没人愿意理会它。
哪知它却也兜转到这里来了,见甲寅被人追杀,虎夔晃晃脑袋,溅起一蓬血雨,然后,身子一伏,脖子一伸,冲着宋九重的坐骑发出一声怒吼。
宋九重的这匹坐骑,乃冯继业去年春所赠野马,宋九重亲自驯服的,性子颇野,但乍一遇上虎夔之威,也是一声悲鸣,一个人立,前蹄乱踢。
经此一滞,甲寅终于有机会兜转回头,因被追杀而窝生的怒气终于化成了滔天战意。
“宋九重……”
甲寅一槊崩飞欺近的一名宋骑,重重一夹马腹,平端长槊,就向宋九重冲去。
这一回,宋九重却没理会他,反而撤了,拨马斜走,与乱阵中穿插游走,盘龙棍左击右挥,荡开一条血路。
虽然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比谁都懂,只要拿下甲元敬,不胜也是胜,但对方既占先势,便不再是交手良机。
再次走为上。
先时,甲寅在前时,尚有不少秦兵舍命来阻追势,如今,宋九重在前,亡命扑过来阻挠甲寅的宋兵更多,结果宋九重与甲寅便如八卦阴阳鱼的鱼眼一般,吸引着周边宋秦骑兵不断加入,形成了两个旋窝。
先是一顺形成两个弧形箭头,渐渐的两个箭头一向左,一向右,旋着旋着就拉开了距离,仿如画家在这绿草茵茵间泼墨大山水。
可惜弩机击括声,投矛呼啸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破坏了这一和谐之美。
云车上,木云叹道:“你完全可以闭目休息一会的,虎子没事,不过他太硬气了,竟然任由对方结成了阵,战场上还讲什么卑鄙不卑鄙的,回头你要多给他吹吹风。”
顾明楼咬着青嘴唇,只字不语,两眼只盯着那大旋窝,就连木云挥起总攻决战的令旗,她也没发觉。
李行有些不敢置信的再次抬头看了看,确定是总攻红旗,而那催的人热血沸腾的冲锋鼓点已密集的响了起来,他终于怒吼一声:“兄弟们,跟某冲……”
鼓声即起,不少人都从中听出了胜利的喜悦,祁三多把葫中酒一饮而尽,狞笑着扬了扬狼牙棒,“兄弟们,胜利在望,发财在望,冲呐……”
右边指挥用的武刚车上,赵文亮信手掷过来一只断手,“你给老子压着场,老子满腔戾气还没发。”
祁三多还想回嘴,却见那家伙枪杆在车上一撑,人已一跃而下,挤进汹涌的人群里去了。
辕门处,王廷睿重重扣上兜鍪,吼道:“破营去也,冲……”
张侗吊着膀子为其送行,用还好的右手在其胸口擂了一拳,目送最后五百生力军汹汹而出,张侗往后一躺,一屁股瘫在地上,嘿嘿傻笑了起来。
这一年来,其实他都不快活,因为,曹彬与吴奎的出走,对他的刺激其实很大,原来七个亲密无间的兄弟,眼下,只有他和兴霸,武继烈,史成在这西秦,而且还天各一方,半年一年的见不上一次面。
要是以后兵马再东出,遇上潘仲询怎么办,遇上曹国华呢,遇上吴正臣呢?他如此想着,心里便绞痛了起来,有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冒出。
“张将军……”
他听到了亲卫的惊呼,勉强睁了睁眼,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左翼战场上,甲寅与宋九重终于有了第一回合的较量,当两个锋矢箭头形成后,有了足够的冲锋距离,阴阳必相会,槊棍决雌雄。
一槊化刃三十六,一棍打出玄武龙。
槊出若电,棍锁如龙,最后却只是“铛”的一声巨响。
刺空,锁空。
两马交错际,却是谁也没有再出手。
甲寅横槊铁过梁上,抹挑了一名敌军,右手五指却如弹棉花般的不停跳动着,偷空俯身回望,发现宋九重已将盘龙棍转到了左手。
甲寅瞬间心神大定,夸张的扬手甩了甩,这才起槊,抹、刺、撩、拖、崩,迎着敌阵一路冲杀出去,任血雨迎面纷扑,直到眼前一亮,冲出了敌阵,这才盘马回身,准备与宋九重再来一回合。
那一边,一样回转勒马而立的宋九重,冷冽的寒芒也从面甲后射出,两道目光中途相遇,仿若有火花飞溅。
仗打到这个程度,已经没法再顾及其它了,虽然,远处的步兵大阵中那声声喊杀每一声都揪着他的心,但宋九重已经无法分心。
“杀……”
“杀……”
马势再起,汹涌如潮。
玄色之潮与赤红之潮再次相遇、相撞、相绞……
鲜血如山花般的朵朵绽放。
140:决战(八)
枪出如龙,盾合若屏。
赵文亮在两名亲卫执盾护卫下,一步一前,一步三杀,滚烫的鲜血扑面而来,他第一次有了伸舌舔吸的动作。
这一仗,他不仅仅是为自己打,也为了整个家族。
父亲赵崇滔身在汴梁,虽然衣食无忧,但近况却很不好,原来还有左卫大将军的闲职挂着,可以轻松领个俸禄,如今却被调遣去修河仓,每天累的似条狗一般。
岳父孟昶弃家远奔,图谋东山再起,他夹在中间,其实很难做人。昔日公主之尊的妻子,动不动便以泪洗面,搞的他有家都不敢回。
形势已是如此,怎么想都是死路,岳父那边,是没法管了,生父那边,却还有机会换他出生天,而他需要做的,是立功,立大功,立更多的大功,如此,关键时可以卖个脸,求个情,来个政治交换,好把父亲接回益州来。
“杀……”
“杀……”
“杀呐……”
枪出,枪收,又一股血浆如泉喷涌而至。
秦军总攻了,宋军攻势反比之前更猛烈一些,但老兵们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拼完最前面那一拨不论前进还是后退都无活路的死士,就可以展开身手屠杀了。
党进舞着虎首云头刀,每一刀都是大劈斩,他力大无匹,一刀甚至能斩两敌,他之所以亲自冲前,因为他清楚,眼下还有一丝希望,己方步兵阵没乱,战损虽众,但人数还大致与敌人持平,同时,他也清楚,大营中还有一支生力军,若是那一直蓄着力的马队能适时冲出,只需往敌阵冲上两个来回,就有反压过去的可能。
他怒喝挥刀,刀刀泰山压顶,硬生生的被其劈出一个大缺口。
他既亲自杀敌,便没有空间再观全阵,替他掌望的亲卫却挤前送来了令他两眼发黑的消息:“营中马兵动了,去的是右翼……”
党进一刀劈出,发出如狼悲嚎。
甲寅控马疾驰之际,从马包里抽出一块棉巾,自槊尾一路推擦到槊首,将满是血浆的槊杆快速的擦了两擦,这才再次举槊。
焰火兽喘着大粗气,浑身湿的仿若从水里钻出来一般,饶是它皮糙肉厚,一身蛮力,也已经跑不动了,焰火兽如此,其它战马更是不堪,最多只能再坚持半注香时间,双方将士就都要下马肉搏了。
而这一番大战后,这些战马,不死也要废掉一大半。
双方各自阵中都有备马,但谁也没时间回去换上一换。
双方好不容易组起的队形,在经过三次成规模的冲锋后,便再次散了开来,各自为战。
既然冲不垮,走不脱,便当珍惜每一分马力。
三次冲锋,甲寅与亲为矢首的宋九重便交手了三次,双方谁也耐何不了谁,只好把戾气往其它将士身上发。
这率着大队交锋,与单对单斗将大为不同,都是一击而过,成与不成都没机会出第二招,马快是一方面,更关键的是棍槊一相遇,两人一方面要运起内劲化去臂上所受之大力,同时,还要应付更多呐喊着攻来的刀枪。
很多年以前,甲寅曾把林仁肇比作大河,而把宋九重比作大山,这是他武学一途必须要攀登的高峰。
先时你追我赶际,要是采用群狼互殴的打法,秦军是略占先机的,但甲寅很快的便打消了这个主意,他要堂堂正正的与宋九重好好打上一场。
打怕他。
为大秦,为自己,打出堂堂正气。
他是这个想法,宋九重的想法比他更强烈,战况至此,还想翻盘,希望就在这一位曾经一起练过拳的家伙身上。
杀了他。
伪秦就将少掉最关键的脊梁骨,从此不足为惧。
但事与愿为。
三次交锋,说起来很少,却比打斗三百招还艰辛,因为每一次出棍,都逼迫自己使出最巅峰的一击。
同样使槊,江南林虎子的槊法迅捷无双,交手时更多是以快打快,几十招一眨眼,这一位甲虎子的槊法却是阳罡无匹,槊法都能被他使出打铁的味道来。
宋九重不愧是武学宗师级的人物,他基本上是猜对了,甲寅的槊法真的被他揉合上了师门的打铁意,因为那一条大河还在那横坦着,这是他心中最深的痛,先是研究如何以刀破槊,后来又钻研以槊破槊,也不知与花枪一起研磨了多久,最后还是从偷师于林仁肇的碎甲崩里展开联想,走了一条以拙破巧,一力降十会的路子。
想法很赖皮,很甲寅,你武技再高,大我十几岁呢,你能曲槊伤我,我便震槊崩你,比谁力气大。
和宋九重的三次交手,战果其实甲寅很满意,起码知道一点,自己的路子走对了。
眼下,大队人马都散开了,双方身边都只有十来号亲卫扈随,终于可以盘马大斗一场了,所以甲寅虽然人马皆疲,但眸子里除了战意,还有亢奋。
两骑几乎同时加速,对面疾冲,槊出,棍锁……
这一回终有变故生。
宋九重于棍槊相交际,右手倏的弃棍,与此同时,左手短剑出,恶狠狠的向甲寅腰间刺去。
甲寅手上感觉一空,顿知不妙,崩飞盘龙棍的同时,身子向左一倒,槊杆顺势一横挡,然后右肋处便有重感压来,甲寅心中大惧,槊杆一旋,施了个崩字决,感觉击中了对方身子某处,不及细看,两骑已经交错而过,甲寅坐正身子,起槊拨飞紧跟着刺来的敌骑长枪,这时肋下方有火辣辣的痛楚传来。
他知道自己受伤了,但没时间低头,就连腹中那口恶气也不敢呼出,勉力伏压着,槊杆搅动如龙,等到将两骑如影随形的敌将崩飞后,方有机会空出手来按一按伤口,按到了一手血糊,却能感觉到骨头未断,这才大松一口气。
忍着伤痛带马盘旋兜回,却发现宋九重这一回一去再也不回头。
“追……宋九重也受伤了,追上去……”
……
刘光义见到宋九重后,忍不住要念阿弥陀佛,自己带出营中最后五百骑,终于赌对了,接到了官家,这一仗,自己便有功而无过。
“官家先走,某来断后。”
刘光义纵马横枪,威风凛凛,在身后大红将旗的辉映下,宛若战神。
率部追杀的白兴霸与黑柯互望一眼,双方不约而同的呸了一口浓痰,然后举起手,示意收兵。
敌方援兵虽然不多,只有区区五百,但以疲击强,等若送人头。
“当当当”的鸣金声终于响了起来,党进与远处的崔延进互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眸子中无尽的怒火与悲凉。
必胜之势呐,缘何会这样?
甲寅一手按肋,一手掀开面甲,畅快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远处如潮而退的敌军步兵,以及友军步兵奋勇前冲的英姿,看着满草原的死尸断肢,残旗低垂,身左,未死透的战马无助的挣扎着,悲鸣声声,甲寅看着,看着,就有虚脱的无力感袭来。
同样已成血人的赤山一手托着他的手臂,一手指天,“嗬嗬”的叫着,甲寅微微仰头,却见蔚蓝的天空中,一羽雪白正傲然畅翔。
他忽然就想到了益州,想到了七娘,想到了宝玉和欣玉,女儿那稚嫩的笑容在脑海里一浮起,甲寅便觉着自己的身体如同磁石一般,有无数的力量向自己涌来。
他一把扯下糊满血浆的披风,拦腰一束,“兄弟们,换马,再奋一把……”
141:收官
月朗星稀。
山势如龙,惊惧的向远方奔去,夏虫也无措的鸣叫着,声声揪心。
鸳鸯峡,陇平砦。
惨叫声声,大火熊熊,透过火光,还能看到无数火人抱头鼠窜,无助的奔跑着。
砦前的大青石上,李儋珪拄枪而立,火光一闪一闪的掠过他的脸庞,看起来分外狰狞。
“此计太狠,有损阴德,张彪,回头你得去菩萨相前拜一拜。”
悍将张彪倒提砍刀,狞笑道:“石矶娘娘座前早上过香了,这群亡八蛋,就该死,磨石乡三岁的娃都没留下一个,正好烧了他们赔葬,可惜了好酒好肉,老子都舍不得吃喝,便宜他们了。”
这是一出诱狗进门计,张彪率部外出,造成砦内空虚的真实情况,南下劫掠的联军大喜,一鼓而攻之,见砦内米面酒肉俱全,油盐更齐,大喜,正好以为据点。
哪知伙房后有地道,那一坛坛的烈酒与菜油都是特意备之,不起眼的角落里还埋了几个炸药包,半夜火势一起,前后寨又有强弩狙之,这一支劫掠大军成了瓮中之鳖。
“这一支灭了,另两支就不足为惧了,等火势灭了,你部收拾完战场就去四门砦,大伙都先紧守两天,等东路大战结果出来,再作下一步计划。”
“诺。”
李儋珪转身离去际,朝东方看了一眼,轻声呢喃:“能打胜的吧。”
……
益州,甲府。
苏子瑜与夜色中倏的坐起,“呜”的一声便哭开了。
夫君不在后,便一直陪着她的双儿连忙起身,抱着她问:“娘子,怎么了,小心别吵了孩子。”
苏子瑜扑在她的肩上嚎道:“虎子他……败了……”
双儿就觉着有寒气猛的侵入身子,却不得不安慰道:“娘子,梦是反的,我这就让人去隔壁问消息去,搞不好捷报都在路上了呢。”
甲寅家的事,便是秦越的事,两家人亲如一家人,秦越本也担着大心事,睡的浅,外面有下人走动便醒了,问:“何事?”
“甲夫人担心甲将军安危,在哭呢,说做梦……败了。”
秦越振臂起身,示意周容也起来,寝房内有师父镇宅之宝拳头大的夜明珠亮着,都不用点灯,他边穿衣边道:“让她别担心,师父卜过卦的,上吉,再说了,梦从来是反的,你先回禀,我俩随后就来。”
周容打着啊呼,娇嗔道:“我看你还是滚去西院睡去吧,女人家的事,我去就行。”
秦越想想也对,便让周容自带着丫环去了,他自己也没了睡意,西院也懒的去,冲了个凉,整个脑子清醒了步到内书房,也不点灯,就在靠窗的书桌前坐着,枯守天明。
没有电话,没有电报,二千里之遥的讯息想传回来,加上栈道难行,最少要十天,这种今天已有结局,可却要十天后才能知道结果的情况,让秦越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种不受控制的焦虑非常折磨人,秦越对历朝帝王都有极端的疑心病也就有了深刻体会,将在外,一举一动都关乎国运,一般人哪能放心。
比如他,够放心的了,对木云的能力放心,对虎子的武勇放心,对三军将士的忠勇放心,但还是揪心着战况。
因为这种大战,一败,就是伤筋动骨,劳命伤财,损兵折将,不仅失人,甚至还有可能失地。
换谁,谁都坐不住。
“虎子,你倒是给我雄起呐。”
……
安戎关。
最高处的弩台上,吊着膀子的宋九重背靠女墙,怔怔的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
兵败如山倒,虽然秦兵也疲备不堪,只追到寨前百步便回师了,但士气此消彼涨,秦军只需一夜睡便能龙精虎猛,而己军哪怕砸下再多的赏钱短时间内也激不起斗志。
宋九重当机立断,连夜撤退。
弃下的粮草辎重都没点火,不是他大方,而是点了火,秦军必追,只能便宜了他们。
这一仗,大败。
损兵二万余,更折将校三十七,包括“主帅”慕容延钊。
比起这些损失,自己肿的乌黑发亮的手腕就不是个事,当时他之所以要行险,因为己军再也耽误不得,可惜,还是未能奏功。
一直陪着他的李继勋眼见东方都冒出鱼肚白了,不得不再次出言相劝:“官家,天都要亮了,龙体要紧,还是先休息一二吧。”
“嗯,天既然要亮了,更不用去睡了,朕得一早赶回凤翔去,还有几件大事要处理,大兄,这座关,得劳驾你多费心,打虎还得亲兄弟,只有交给你,朕才放心。”
“人在,关在,臣,誓于此关共存亡。”
“只是委曲你了。”
李继勋大笑:“官家说哪里话,承蒙官家能再喊一句大兄,臣够了。”
宋九重点点头:“我们既然喝过血酒,就永远都是兄弟,这一点,不会因为朕屁股下的位置变了而改变,走,一起喝一杯去……”
……
甲寅确实在雄起,半夜三更还在大战。
他因为有伤在身,所以得扭着别扭的姿势,只是累了顾明楼,香汗淋淋兀自不得歇,头发都湿透了,在腻白肤色比衬下,一络络的如同小蛇,腰肢儿扭的更是比蛇还柔。
“不行了,夫君……今日为何如此……”
缘由?
甲寅还真说不出所以然来。
只觉着胸中有暴戾之气难以抑制,只觉着伤口汩汩跳动的疼痛每一下都能牵动胯下的神筋,肿胀难忍,非泄恨不可。
……
……
中军大帐,一灯如豆。
木云一夜没睡,熬的两眼通红。
大战是结束了,也打胜了,但只能归为惨胜。
杀敌两万余,己军也战损万余人,仅马兵便阵亡三千多,大将李虎臣阵亡,张侗、王昆、张燕客、蛮将蒙成等皆重伤在身,其它如赵文亮、祁三多、赵磊等凡上了阵的,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势。
打败了敌军,也差点把自己打残了。
要不是拼耗太大,又怎会坐视宋军从容而退。
不过,打胜了就值。
经此一战,东线是真的最少有两年安稳,宋九重再也不敢随意挑起战火了,稳住了东线,更深层次的战略规划才能有时间有机会去实现。
经略西南,终于有底气了。
……
远在云南的剑川大山中,已经有人早起了,花枪牵着顾心颜的手从屋里出来,一枪一剑,相伴而行,取道向南。
他们的目标是大理羊苴咩城。
翻过高山,淌过大河,一路上留下的,都是甜蜜的气息。
“看,日头出来了。”
“嗯。”
她微笑着扭头东望,但见东方的山脊上,一轮红日正在云海里喷薄而出。
其道大光。
142:战果
炎炎夏日寂,漠漠秋云起。
益州东南的官道上,有车马辚辚而来。
时当七月末,秋老虎拼着老命逞着最后的余威,趁着秋雨未来,能多烤炙一回就多烤炙一回。
是以这一条长龙般的车队,人马皆疲。
唯有最前头的那一骑的年青人兴趣勃勃,丝毫不嫌这日头毒,还开心的唱着山歌,只见他穿着青布短衫,头上扎着头巾,脑侧斜插一根锦羽,看样子便不是汉民,跨下的座骑却颇为神俊,乃是难得一见的纯青神俊。而跟在他身后的甲士,则分明是虎牙精锐,玄甲长矛,人人彪悍。
这位看穿着是土人,看模样却是大官的年青人样子是俊俏的,浓眉大眼,嘴阔脸宽,挺直了脊梁便是一身英气,可他却偏要塌着腰,歪着嘴,吊儿郎当的唱着山歌,只听他唱道:
“……十七十八下花山,一对花蛇把路端。见蛇不打三分过,遇亲不玩骂我憨。哎……骂我憨……”
曲声落,口哨声起,可在道左林荫下采拨猪草的女郎头也不抬一下,年青人连吹了三声口哨,讨了个老大的没趣,有些羞恼的扬了扬鞭子,喊道:“把那铁锤柄给老子带过来。”
“诺。”
这位有些十三不靠的家伙,正是黔州经略使安国言。
他这是完全平定了黔西,回朝来夸功了。
其实真要说起来,他是走不脱的,黔州地广,羁縻州整整五十个,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公务。
可是他人长的模样周正,却没长屁股,经略使的宝座上坐不住,老早就上疏给秦越,说不干了。实在是他这人比较铜气归心,经略使听着名头大,但没钱,想贪污又怕闪了腰,不贪污去没名堂的楼子还要动老本儿,亏大了。
想来想去,还是去当矿监舒服,一国铜元都要经过自己的手呐,哪需要动歪脑筋。
不行,得问陛下要个大大的大官帽儿,然后,再去开矿去,铸钱去。
秦越巴不得,亲笔回信说你想回就回吧,给你个开国侯差不多够威风了,再想高的,可就没了。
安国言一得到准信,日头也不怕了,挥挥手,扳鞍便往益州走。
身后那一长溜的是什么,当然是各州孝敬的土产而已,老子不贪,人情往来收一点山货总可以吧。
身后与他穿着相似的亲随一带马头,往队伍后面跑去,不一会又“得得”的驰了回来,马蹄扬起的尘灰尽数罩在被他用绳子拖着的男人身上。
马后的人被他拖着,只能尽快的跑,不然被拖倒在地,不仅要吃鞭子,脸上破相都不一定,所以他在安国言身左止步后,第一件事是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气未喘,咳声又起。
安国言有些不满的对亲随道:“阿果,教你多少遍了,心中要有仁,仁懂不懂?活该你一直单身。”
“是,主人。”
阿果对主人这样的话从来是左耳近右耳出,扬鞭在那还在咳嗽的男人面前一晃,咳声嘎然而止。
“抬起头来,我家主人要问话。”
男人立马抬起了头,讨好的谄笑道:“见过经略使。”
这男人灰头灰脸,皮肤黝黑,肌肉满身,五官却硬朗的很,看年纪也就三十来岁,若把那谄笑抹去,倒也雄纠纠的有几分伟男子气概。
安国言满意的点点头:“铁锤柄,某问你,那个女郎,能有几品?”
“铁锤柄”顺着安国言的马鞭打眼一望,却只看到半截腰身掩映在绿草丝中,臀部被并不合身的裙子勒的滚圆。
“经略使好力,这起码得有三十六品。”
“你都没看见她的脸,更俊俏呢。”
“不用看,腿直腰细屁股圆,有这就够了……”
“铁锤柄”抹抹嘴角,结果换来安国言一鞭子,好在下手颇轻,抽在背上并不痛,却溅起了一道灰尘。
安国言哈哈大笑:“某带你去见的,可是和尚呢,就你这德性,估计以后只能喊你铁锭了,那根柄迟早要割掉,呵,哈哈哈……”
“铁锤柄”当然不叫“铁锤柄”,乃是黔州有名有姓的人物,姓贾名韬,字季略。家有恒产,室有娇妻,却尽日里干些没名堂的事,有家也不回。
他有两大爱好,一好女人,二好打铁,因着这两项本事,闯下了若大的名号“铁锤柄”,这名号,是男人都听的懂,是女人听了眼都发亮。
之所以落到双手缚着马后吃屁,并不是犯了什么谋逆大罪,而是管不住裆下的老二,犯下了是男人都会犯的错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头上了,不得已,花了不少代价,求到了安国言头上。
安国言摸着下巴沉思良久,说,罩你可以,某得缚了你一路当囚犯走,另外,把你那自创的七十二般心经说与某听听。
贾韬委屈的扬扬手上的绳索,“经略使,某从不惹草,也不拈花,可架不住人家往某怀里扑不是……”
“别……这套言语,你自说与你家女人听,某告诉你,益州不比黔州,要敢动一下歪脑筋……哼哼……算了,阿果,先切了他,绝了后患再说……”
“别别别……”贾韬缩着身子,可怜巴巴的求饶:“某定然不敢再犯事,绝不。”
安国言见唬住他了,这才得意的扬了扬鞭子,山歌小调再起:“不舍家妻不要来,不来扰乱妹花台。不来扰乱妹花树,恩哥不来凤凰来……”
贾韬听其捏着嗓子尖声唱女声,全身毛骨皆耸了起来。
益州到了。
来郊迎的是庄生,见到安国言便道:“陛下正在会客,问你累不累,不累的话就相帮着陪客,算是顺道为你接风。”
安国言夸张的大叫一声:“陛下节俭如斯?天呐,某该早点回来的,这就为陛下挖金山去,对了,会客?谁这么大的脸面?”
庄生笑道:“大老远从晋阳来的,叫周学敏,是个穷书生。”
“能让陛下当客人接待的,那一定是大才了,不行,某得速速沐浴更衣,帮陛下一把。”
贾韬象听天书一样的看着安国言手舞足蹈,原来……这家伙还真不是吹的,与陛下的交情,果真非同一般。
看来,自己是真的找对靠山了。
……
安国言三下五除二的冲了凉,换上衣服便在庄生的带领下进了秦府。
普天之下有皇宫不住的皇帝也就这一位了,听说那会同殿又开始修缮了,说是改成专门大朝会用,本就是朝会之地,又有什么好改的?
不过不住皇宫更好,起码见面可以更随意一些。
随意到进了外书房,秦越说免礼就真的没拜下去,反正秦越不喜欢那一套正儿板经的虚礼,何苦劳累自己。
“来来来,朕来引见一下,这位是我朝的财神爷,现黔州经略使安文龙,这位是满腹文章的周恕轩,你俩好生亲近亲近。”
秦越见到安国言是真的高兴,南路平定了,国内就真的安稳了。
五月下旬与伪宋的那场大战后,东线终于偃旗歇鼓,宋九重撤回了大军,秦军还没做好东出的准备,自然也跟着退了兵,好生休息了个把月方班师回朝的大军已到利州,不数日便可与虎子等人见面了。
这一场胜战,表面上看来,西秦没得到半丁好处,反而损耗钱粮无数,牺牲无数,但实际上,收获非常大,起码在政治地位上便一下子拨高到与宋朝平起平坐的地步了。
一向奉中原为正朔的沙州曹氏派来了使者,就通商事宜正与曾梧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中愉快协商,南唐再次来了使者,献金器御衣,以为大胜贺,甘州回鹘的使者也在路上了,而秦州快马报,夏州李彝兴送来了十匹野马,问收不收。
收,当然要收,还要客气的回礼。虽然,这是人家在惧意下起的意,但有了一就有二,好的开端比什么都重要。
李彝兴惧的不是西秦,而是宋九重。
宋九重一边与西秦大战,一边在自个的一亩三分地上搂草打兔子,灵州冯继业听了甜言密语,结果吞下一颗苦果,部下一半兵马去秦州境内赚外快还没回呢,宋军一支精锐到了城下,随军的刘知信掏出圣旨,说官家接到蕃部数十部落联名控述,特来了解下情况,冯将军,开城吧……
宋九重不仅在战略要地灵州顺利的安排上了自己亲信,彰义军、靖难军、彰武军、保大军,以及京兆府的永兴军来了一次大换血,本次西征立功者纷纷上位,如白重赞、李洪义等老将们,则回京养老去吧,太师、太傅的高薪等着你们拿。
结果就是这样,关山原上的那一仗,西秦胜了,宋九重也有所得。
至于老将们,也只能无可耐何,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
新的时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