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火龙阵出、风云突变
水战,古往今来,没几个玩的好。
究其原因,指挥压力大了无数倍。
因为负责前进与后退的是水手,负责接敌拼杀的是甲士,但往往不以个人能力所左右,而是团队协同作战,是船与船的较量。
而团队作战……
向来是国人比较差的。
正所谓一人是龙,三人成虫。
航行的速度,接敌的距离,攻防的角度,操舟的技能,水流,风向,以及发砲击矢的正确提前量,这些都是决定水战胜负的关键,比拼的是团队的全面执行力。
这个执行力体现在节奏上,水手摇橹、踏板、帆控是否能随时协调,发砲、击弩、防御是否井然有序,随便哪个环节乱了,就是整船乱。
大敌当前,一般人很难做到冷静且正确的指挥一艘船进行正确的战斗,大多数是乱吼一气,更不要说在波涛起伏中,喊杀震天中,能远远的令旗挥舞,把舰队指挥的如臂所使。
名将不世出,水师名将更是如凤毛麟角。
往前数,最有名的便是的三国周瑜了,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的军事才能,六字闲字可以概括,“曲有误,周郎顾”,非如此,怎能掌控赤壁大战之节奏?
木云的指挥,也仿若后世的音乐指挥,充满艺术感和节奏感。
这是在帅舰上观阵的秦越所发出的感叹。
战事果如木云所料,自首战败北后,韩重赟部没有再行动,而是老老实实的在巫山等了三天,等宋九重的中路大军到了,再挥师西进。
宋九重的御龙直亲卫担任排头兵,摸黑爬山,端掉峡口两座堡垒,虽说未尽全功,让虎牙兵跑了不少,但挡江铁索阵总是破了,只要再端掉白帝城的水陆大寨,便可兵临夔州城下。
白帝城易守难攻,难在必须抢滩登陆。
三面临水,却只有东西两面有缓坡可以上岸,东面防守严密,在石墙的掩护下枪阵、弩阵、砲阵三段守防御,万难攻上。
西面的防御却大部分都由战舰来完成,这是木云设定防御体系时特意所留的“空门”,果然,宋军兵分两路,楼船蒙冲全面压上。
战鼓隆隆。
木云于帅舰第三层雀室指挥台上亲执三色令旗,指挥水师迂回、穿插,来来去去的,虽然水手们踏板摇橹拼尽全力,但那船只的航速,于这辽阔的江面一对比,总是给人慢吞吞的感觉,秦越起始看的莫明其妙,等到反应过来,却已有数十艘敌舰被切割包围,然后定在江边再也不得动。
见秦越好奇,木云淡淡的道:“诱敌的目的,便是这些船只,我军舰少,所以在水下多动了些脑筋,然后诱着敌舰往这埋伏中钻,那一块区域,水特浅,一般人不知道,我军又早设下障碍索锚勾枪,就这么简单。”
秦越还是担心着,指着远处的战况道:“敌军来救援了。”
木云大笑:“意料之中,看某的火龙阵、风云变。”
令旗再举,螺号紧吹,然后,便发现蒙冲纵横错乱,炫人耳目,近百艘赤马走舸却汹涌着向敌舰冲去。
“这些赤马,全是子母船,船头钉住敌舰,尾部子船便可脱离。”
随着木云的介绍,江面上有隆隆雷声炸起,顿时火光熊熊,浓烟四起。
秦越无语了。
火药这东西,他刻意没有去引导研究,不是不知道火药的威力,而是如今打的仗,都是内战,他并不想把这威力巨大的武器,用在自己同胞身上。
也不想在虎牙军魂真正形成之前,便投入这一大杀器,因为他觉得,军人的根骨、气节,比起武器来,要重要的多。
飞机大炮败于小米步枪的真实案例充份证明军队的素质比武器装备要更重要一些。
所以,他有道门资源,他有大致配方,但就是不用,他希望,在以后的将来,虎牙军真大成了,再用火药向蛮部铁头上砸去……
然而,木云却不声不响的搞出了炸药船。
见秦越仿佛震惊到了,木云解释道:“前人故智了,当年火烧赤壁,便有大量引火之物,而前唐时更是五花八门,某虽有改良,但还不行,只能吓敌,烧不毁几艘船。”
果然,很多引火的小船烧着了,但敌舰依然无事,只是浓烟滚滚,分外吓人,宋军再无战意,纷纷撤退,却不得不把被敌军包围的十二艘楼船、三十多艘蒙冲给弃了。
宋军二败。
这一次虎牙缴获颇丰,木云却把重心放在第三道防御上。
“可一不可再,今日的技俩胜在出奇不意,下一战,可就难打了,所以下一战,要让宋军赢,如此,他们才会继续进军。”
好吧,在木云面前,秦越没有半点发言权。
这一仗,宋九重也有亲临前线,亲自观阵,所以大军败回后,他并没有怪罪王全斌,也没斥责王审琦韩重赟,反而好言安抚。
“我北人,善于骑马,拙于驾舟,朕今日也才开了眼界,原来水仗该如此打,虽有损伤,但不虚此行,想来诸卿也大有收获,先回舱略作梳洗,回头再来议事,啊,三兄留下。”
“谢官家。”
……
等到众将退下,宋九重又挥散了众内侍,示意王审琦随意坐,这才于御座上坐下,盯着御图发呆。
这两次水上交锋,令他心生警惕,隐约觉得这一回出征,仿佛目标选错了。
己方虽然兵强马壮,战舰如云,但,操练是一回事,真临战又是一回事,麾下众将,真懂水战者,无。
当年征淮,周军便吃够了南唐水师的侵扰之苦,世宗也是寻不着合用之水师战将,矮子里拨将军,启用蜀中降将王环,这才操练出了一支“像样”的水师。
可惜,却病逝于楚州城下,此后,中原水师战舰是越来越多,但真正的水战,也就那年向拱(训)率部自归州道西进夔州,与蜀军有交锋。
王审琦乃当时的先锋使,然而,他的舰队是把战舰当运兵船用的,弃舟登陆,血战桥头堡,一战而毁横江铁索桥,自此战船西进,一直抵到夔州城下。
“三兄,照你之前所说,虎牙军的防御还不如当年的蜀军,横江铁索顺利被我军破之,没想到过峡口是顺利了,在这开阔的江面上却这般难打,当年蜀军就没在白帝城布防?”
王审琦摇头苦笑:“当年,白帝城也有防御,但重兵却在峡口,铁索桥两端不仅有堡垒,还有伏兵,桥上更是木寨栅栏,弩阵弓雨,本来万难攻破,却是上天助我,索桥晃荡起来止不住势,天险即破,这白帝城的守兵也就跟着撤跑了,这才顺利的杀到了夔州城下。
不过请官家放心,臣今日观阵,已思破敌之法,敌军舰少,故多行炫目扰敌之举,我们一力降十会,白帝城上守军先不管,先逐敌水师,主力楼船只管压上,另请官家拨蒙冲五十艘,臣为先锋,悍勇冲之。敌不散正好血拼,敌舰若退,只管穷追,死则死矣,但我后军可趁机于西线登陆,白帝城可一战而下。”
宋九重大喜,起身按住王审琦的肩膀,赞道:“三兄有此决心,必竟全功,好,明日,你为先锋。”
“谢官家。”
“哎,没有外人,你我之间何必拘此俗礼,来来来,我们再细议一二……”
069:盎然春意
男人其实比女人软弱。
女人靠着脸蛋或是身材就可以自信无比。
男人不行。
再英俊的男人,若无事业支撑,也会成为软脚虾。
王审琦再一次体会到挺直腰杆的快感。
大江上三战,他率蒙冲蒙头猛冲,终于击溃了敌军,并且还缴获了一艘楼船,六艘蒙冲,而他的身后,白帝城上,宋字大旗正迎风招展。
胜利后的喜悦令他情难自己,他登上缴获的楼船雀室,居高望远,意气奋发,快一年了,终有熬到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天,他忍不住拨刀长啸。
“回师。”
舰队缓缓东向,向新的基地白帝城驰去。
王审琦没再下雀台,于指挥台上驻刀而立。
忽然下面有尖叫声响起,急促尖锐,兼之风大,他没有听清,正想喝问,却觉船身颤了一下,然后就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他一个踉跄,立足未稳,身左又有一股大力袭来,折断的护栏仿若尖锐的长矛,狠狠的刺进了他的左腰,他忍不住一声惨叫,就觉着身子飞了起来,视线倏的拨高,又倏的坠落……
他最后的感知是重重的砸进了江水中,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虎牙兵败,却在被俘的七艘战船的底舱中早埋好了引火之物,线香控着时间,巨大的爆炸声不仅将七艘战舰毁的四分五裂,掀起的巨浪还将左近的三艘蒙冲翻了个底朝天。
宋军的大胜变成了惨胜。
大将王审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宋军派出无数水性好的军士打捞寻找,但大江烟波浩渺,深不见底,又如何打捞得到。
宋九重悲痛万分,红着眼,对着大江立誓,必报此仇。
虎牙军听不到他的誓言,因为这一撤,就撤回了夔州城,战舰都进了港。
如此龟缩防御,十分反常。
秦越有些不解,刚率增援大部队赶到的王彦超、李谷等均是不解。
木云微笑着引着众人进了作战室,指着沙盘介绍道:“夔州难攻,难在从水路上来,只有东南两面受敌,可南面临江,立不住寨,北面绕不过来,西面更不用说了,除非城破。
某的意思,尽放宋军上岸,好让他们发挥步兵的优势,若如此,他们必然会在此处结寨,此地名鳌鱼嘴,有天然的港湾供敌军停泊,然后岸上再结寨,水陆两寨相连,成犄角互应之势,乃扎营首选。
只要在此扎营,敌军若不把战舰留下一半来,这仗都不算赢。”
“怎么说?”
“我水师进了寨,这对宋军来说巴不得,所以九成以上的可能,会在水寨结阵以守,而把进攻的希望寄托在善长的陆地上。我们硬守,守上十来天再说。”
在座的,都是打老了仗的,听木云这么一解释,大都明白了,不由的对木云的大胆感到惊讶。
水师与陆军的最大不同是,但有缴获,皆以船为单位,而一艘楼船战舰,打造所费之工本,养一个军绰绰有余。人人都说马兵昂贵,其实成本最昂贵的是水师。
而陆战,若非破寨抢城,打胜了仗也不会有太多缴获,扒尸所得,大都用于记军功,所以很少有人一开始定计划便奔缴获而去。
这就是老话,术业有专攻。
……
翩翩两骑来是谁?
甲字将旗迎风展。
城头上的祁三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虎子么?
城外疾驰而来的铁骑,腾起征尘如龙,队伍正前方并辔而行的一男一女,却驰出了春风得意。
祁三多揉揉眼睛,直到那声熟悉的“三多”喊起,这才省起,连忙下令放下吊桥,大开城门,自己也一溜的跑了下去。
“虎子!”
“哈哈,你小子又胖了。”
甲寅不等马停,便飞身向祁三多扑去,眼前这一位,虽比他大了一岁,但在他眼里,却是真小弟,论及亲厚,比花枪还胜一分。
祁三多避开喷着粗气的焰火兽讨厌的马嘴,还没来得及展臂,就被甲寅抱了个严严实实,开口说的话却令他摸不着头脑,“看,你嫂子,俊不。”
祁三多这才扭头看向那一身男装打扮的女郎,只见她头发随意的挽着,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五官秀美,眉若远山,嘴角微微上翘,一身青袍,腰间束一条素淡的青色丝带,左右各悬两柄弯刀,精致的鹿皮靴却将她的腿型裹的十分秀长。见祁三多看过来,却是微涩的一笑,带有三分幸福的羞意。
“这是……”
甲寅照着他的兜鍪擂了两拳,笑道:“说了是你嫂子,啊,明楼,这就是我最好的兄弟,三多。”
“弟妹好!”
祁三多身子被甲寅抱着,不好见礼,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才对甲寅道:“早说,某好备上最好的酒宴。”
“现在备也不迟,九郎呢?”
“早十天前就到了,如今刚从白帝城回来,走……”
顾明楼见甲寅与祁三多勾肩搭背的就往城门行去,犹豫了一下,也下了马,默不作声的跟在身后,她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进了城,心中却有些忐忑起来,这城中有他的最好兄弟,有四海威名的总督,有他亦师亦友最了不起的军师,等下要是见了面,要该怎么办?
她的心里想着事,脚步就慢了下来,甲寅尤自不觉,还在与祁三多大声说笑,大步如流星。
花枪心细,紧走两步跟上,对顾明楼笑道:“虎子就这样的人,真性情,等下见了九郎木司马,你该怎样便怎样,虎家军就是个大家庭,所有人都是兄弟。”
“嗯,谢谢!”
顾明楼点头致谢,心想这花枪的性子,与姐姐是真合的呢,一样的淡然,一样的细心。
抬阶而上,进了府衙,还没过仪门,就见到了传说中的总督,看上去比甲寅还年青一点,只见他与甲寅两人扭胯摆腰,双手摆着奇怪的姿势,各自做了个怪异的动作,然后熊抱在一起,脸上溢出的喜悦感染了她,果真是好兄弟,没错,那种喜悦装不出来。
不过当秦越的目光审视过来后,她不淡定了,掩在后腰的左手轻微的颤了颤,直到对方欢喜朝虎子擂了一拳,那口紧张气才悄然的伏了下去。
“见过总督。”
“噫,虎子没跟你说过么,叫什么总督,该叫伯伯才对,啊呀,你们来的正好,有理由大摆宴席了,来来来,屋里说话。”
进了后衙,才发现还有更多的人等着她去拜见,这一回更是手足无措。
司空李谷。
总理王著。
总参王彦超。
副总参韩通。
军师将军木云。
个个都是跺跺脚地皮都要颤三颤的大人物,他还没心没肺的自顾着嘻笑。好在这些大人物都很和气,个个打趣说身无分文,得等回益州了再有见面礼。
是夜,府衙大摆宴席,庆祝甲寅再发春,为新人补设隆重的婚宴。
没错,是补上。
男人可以是禽兽,但不能禽兽不如。
否则,这一路急行军,以虎子那粗疏的性子,哪能行出盎然春意来。
070:木云之谋
“启禀官家,臣亲自哨探,发现果如斥侯所言,难以移营。”
“为何?”
韩重赟脱下兜鍪,无奈的道:“守军实施坚壁清野策,这夔州本就躺在江边,地型狭窄,结果东城外放眼所见,一切皆毁,民居、水井,全破坏干净,碗口粗的树木都找不到几颗。”
宋九重点点头,“好狠的心,没想到当年颇有仁心的虎牙军,也变暴戾了,仗还没正式开打,数万百姓便已无家可归。不该是这样子的呐,抓紧喝两口茶,朕亲自去看看,再作定夺。”
“诺。”
宋军既得了白帝城,宋九重出行便不再趁舟,而是带着亲卫策马疾驰,对于马上将来说,脚踩地面,胆气都壮三分。
一路所见,果真如韩重赟所言,守军坚壁清野执行的十分彻底,完全是焦土政策,不仅村庄毁,良田也毁,不仅看到了一棵大树,就连石头也找不到几颗。
放眼望去,一片死寂。
“前方便是计划中的扎营地,水寨陆寨可以一起搭就,可眼下却无木石可用。”
宋九重见那地势,恰似大龟探头吸水,头肩处恰好形成一个天然的港湾,而背部又平平整整,北面则是陡峭的山壁,若在此扎营,仿若险关,又有山有水,可进可退,与城池遥遥相望,果是十分理想的扎营地。
“此地何名?”
“鳌鱼嘴。”
宋九重大悦:“鳌鱼嘴,鳌首也,我军占此鳌首,乃大吉兆也,众卿以为如何?”
“善,只是此寨颇难,木头难寻,起码要到十里外砍伐,末将担心……”
“无妨,最多是晚两天搭就,等树木砍足,再用船一气拉来,一日可成。”
王全斌想了想道:“此地确实是扎营首选,但臣观这两日逆贼之协静,颇为可疑,担心有诈。”
“哦,诈在何处?”
“逆贼战舰虽少,但战力不俗,前三仗皆打的可圈可点,甚至游刃有余,为何一败后便一反常态,躲进坞堡不再出来了?臣百思不得其解。
其二,那木云号称虎牙智囊,如今李谷、王彦超、韩通皆在城中,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却为何出此下策,自行先扰民,坚壁清野,眼下乃春季,对百姓来说,这一季毁了,这一年也就毁了,逆贼之策,何其蠢也。”
宋九重笑笑,回顾众文武,问:“哪位爱卿能分析一二?”
“臣试言一二。”
出班应声者,乃宣徽使曹翰,郡吏出身,阴狡多智数,当年世宗大行之际,王著十万火急应诏回京,持行阴阻之计,偷改诏书者,便是曹翰,饶是胸有智略腹有良谋一身宰执之才的王著,也被其市井卑劣之计耍的团团转。
其人好夸诞、又贪货赂,自持有从龙之大功,嫌封赏太低,作诗云:“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宋九重闻之,只好笑着另行加赐金银无数。
此人行止虽不端,才智却是不凡,当下分析道:“逆贼锁舰以守,是因为舍不得,一艘楼船造价多少,耗时又要多久?水师交锋,比拼的乃是财力。当年南唐水师胜我中国多也,第一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第二年为何一蹶不振,反被我中国赶超?无它,伪唐打空了家底,再无财力恢复水师,改而大征步兵,据城以守。
你看那虎牙水师,楼船总共有多少?全仗小船之灵便,水域之熟悉与我师周旋而已,我军既已测其性,又如何能让其再得逞,秦九再大方,又如何舍得乱拼家底。此为其一。”
“其二,官家御驾亲征,天威赫赫,逆贼的心乱了。”
宋九重笑道:“少拍马屁,夔州城门都未见着,你哪来的断言。”
曹翰也笑:“逆贼心若不乱,缘何李谷、王著、王彦超、韩通,以及秦越要快马加鞭赶来夔州?”
宋九重大笑,声音里透着分外的愉悦,“算你说的有理,继续。”
得了官家之赞,曹翰只觉身上的骨头都酥了三分,当下打起精神,继续卖弄:“那木云据说本为伪唐弃将,冒名改姓才在虎牙军中谋了好差事,这样的人,哪有脊骨可言,而李谷、王彦超,皆盛名在外,又是所谓的资政、总参,还有王著那总理,加上秦越,个个官比他高,声音比他大,这夔州,他还能作主否?”
韩重赟皱了皱眉,问道:“可这坚壁清野,非一日之功,该是我军方出江陵,这边便行动了。”
“韩将军忘了前次军议乎,虎牙老兵锐卒,皆在凤州与汉中,我军避实就虚,才定下这突袭夔州之计,虎牙主力鞭长莫及,守将哪怕孙武复生,也只能据城而守,在这点上,某倒是佩服守将之决心魄力。”
王全斌笑道:“若果如真如此,某之顾虑消也。”
……
居高能望远,再加上秦越独有的仙家法宝,城头上,李谷执着那望远镜再也舍不得放手,不仅将城外风景看了个够,也把宋九重他们的行止看在眼里。
“呵,果然被南客料中了,他们果然选在那安营。”
木云笑道:“这东城,也就只有那一块适合。”
王彦超则有些忧虑:“木司马,你这焦土策略,是不是有点过了,哪怕战后重建,一时也恢复不过来了。”
“没想过恢复,所以东城外的百姓尽迁他处,家家户户都有丰厚的补贴,就连田地,都按市价补偿。”
“?!”
王著见王彦超一脸的懵逼,笑道:“南客有野心呐,你这是准备搞开发区?”
“正有此意,平时难以动迁,正好趁这战火撵着百姓搬家,然后,以那鳌鱼嘴为中心,建一个大型码头,周边再配套商业、厂区,以及新的住宅区。
夔州穷,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想着东出西进的商船要是在这停泊一晚,多少也能给百姓带些收益。”
王著大笑:“没想到你不仅打的一手好仗,还打的一手好算盘。”
“这可不是某的本事,要不是益州诸县搞的红红火火,某哪想得到,倒是总理衙门,今后要多开方便之门,免税三年?”
“休想,本总理一身正气,拒不谈价,不过,若是你有私藏好酒,拿出来分享一二,本总理或许可以为你在总督面前美言一二。”
众人哈哈大笑,李谷更是指着王著的鼻子笑骂,死脑筋也会开玩笑了。
远处的角楼里,正议着事的秦越与甲寅闻声回望,见都在打趣王著,甲寅不由感慨道:“你怎么把他肚子里的秤砣拿出来的?这一回见到他,舒服多了。”
秦越笑道:“我可没这本事,能改变自己的,从来是自己。”
071:甲寅在此,可敢一战
旌旗敝日,号角长鸣。
宋军于夔州城下摆开阵势,又左右如波浪般的闪开,让出全副车驾仪仗的御辇,宋九重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于车驾上按剑端坐,不动如山。
御驾行营都部署王全斌亲自出阵喊话:“大宋皇帝陛下有旨,今日只叙私谊,不动刀兵,有请李相、王帅、秦帅现身答话。”
“候着,总督尚未起床,容某遣人去通禀。”
一位无名小校于城垛上探出头来,歪脸斜嘴的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
喊的有水平,把李谷与王彦超排在前,答的也有技巧,只说总督未起床,较量便在喊话中开始了。
小校无礼,宋九重却丝毫不恼,只轻声说了个字:“茶。”
立马有内侍摆上茶具,有美艳的侍女上车,四位吹萧弹铮,一位素手沏茶,乐声轻柔,茶香淡淡,宋九重陶醉般的微闭着眼睛,仿若这不是两军阵前,而是在踏春郊游。
城楼上,秦越等人也在喝茶,王彦超笑道:“就这气度,可比你强多了。”
秦越歪了歪眉,笑道:“你是长辈,我胡闹一把又有何妨,不过我实在看不了他的装逼样,虎子,你也装一把给他看看。”
甲寅哈哈一笑,摊开双手,示意着甲,赤山早有准备,两名亲卫捧着崭新的明光铠近前,为他一一穿好,扣上披风,戴上顶着鲜艳红缨的兜鍪,穿上牛皮战靴,打扮的十分拉风,出了楼门,虎夔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今天它的背上多了一副鞍鞯。
甲寅揉揉它的头皮,笑道:“最多一刻钟啦,又累不着你,跑稳点。”
说罢,翻身骑上,接过长槊,威风凛凛的向前一指,“走起。”
虎夔低吼了一声,颈毛一炸,便迈开四足,于城头上狂奔。
其实这虎夔还没毛驴那么高,甲寅骑着它双脚离地不过一尺,跑起来的颠簸劲儿一般人都受不了,但它拉风,狰狞恶相,而且,等下的亮相也只有它能立的稳,所以只好委曲它了。
虎夔载着甲寅,在城头上跑了个来回,身子骨热了,这才摇摇头晃晃脑,十分不满的开始加速,猛的窜上了一块早就在城头上搭好的悬空桥板,于最前方倏的停下时,一声怒吼好比九天惊雷。
甲寅适时的扬槊直指,舌绽春雷:“宋九重,甲寅在此,可敢一战!”
这一块若大的跳板,挑出城墙约有一丈多远,城下的宋军早已看见,只以为是守军的新利器,哪知只为了甲寅的这一亮相现身,这木桥是特意设计好的,堪够一人一兽的重量,被虎夔这重重的一跃,不住的起伏晃动,阳光照在甲寅那一身耀眼的明光铠上,更上炫目,远远望去,仿若天神。
“宋九重,甲寅在此,可敢一战……”
甲寅见城下无人应答,便又高喊了一声,这才收了槊势,傲然的望向宋九重。
宋九重歪了歪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眼前这一员虎将,他是欣赏的,军人就该他这样,悍勇,无畏。
如果他有选择,他会把他列为收纳的第一序列,换个时间换个地点,他很乐意与其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然后再练出一身汗水,方为爽意。
但今天不行,他的资格不够。
他就这么看着,一言不发,足有盏茶功夫,这才招手示意一名内侍近来,轻声低嘱几句,那内侍忙托着一盏茶下了辇,走到阵前尖叫喊道:“官家有旨,甲将军杂耍耍的好,有赏,赐茶一杯。”
那内侍说完,仿若献祭般的一手拢袖,一手轻洒,将手中茶均均的洒在地上。
甲寅肺都要气炸了,怒喝道:“没卵子的东西,也敢欺某,别走,吃某一箭。”
那内侍果真便站着不动了,心想,这离着起码百五十步,有本事你倒射呀。
却见甲寅将槊往身后一抛,翻身下了兽背,盘弓在手,张弦便射。
一箭凌空。
韩重赟一看不妙,趁早拉了一把内侍,那利箭擦着其的肩膀狠狠的落在地上,入土三分。
见宋军阵中有轻微的骚动起,甲寅这才爽意了,戟指怒喝:“宋九重,别以为戴着那死人冠就了不起,有种来单,不服来战……
当年先帝待你如兄弟,你这白眼狼,不知感恩,抢江山,辱太后,欺幼帝,告诉你,别以为得意,用不了几年,你的老婆也要被别人上,你的儿子也要被别人欺,你的位置也要被别人夺……别欺老天不长眼,上苍饶过谁?”
宋九重的脸上终于有了愠色,手中长剑一摆,王全斌立马摇旗下令:“放箭。”
箭如蝗出。
但阵列本就在安全距离外,加之又是以下射上,哪射得到,甲寅哈哈大笑着下了悬空的木桥,回城楼向秦越显摆去了。
“没想到元敬的嘴巴这么毒,不过你今日安排的这一出,轻佻了。”
秦越笑道:“李相教训的是,不过若非如此,虎子的话骂不出口,他骂不出口,刀便举不起来,这一番骂了,不仅我们省事了,他的心思也落下了,就等着血战吧。”
话音未落,甲寅已骂骂咧咧的从外面进来,边走连松索带,“他嬢的,他宋九重要是应一声,我倒要好生与他说说,然后再喝一碗绝交酒,可他倒好,戴着帽子宝贵的不得了,回头就把那帽子摘了当尿壶。”
“他如今假假的也是一国之君,万众瞩目,哪还会再与你单挑,不过你也是的,我吹牛闲聊的话你也当真,还骂的如此痛快。”
“骂仗么,小时候乡下骂的多了,当然怎么恶心人怎么来,对了,你们不出去会会他?”
“为什么要出去会他,晾着他不是更爽么,打脸的最高境界,就是连对方的脸都不看一眼。”
……
宋九重很失望,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虽是春月暖春时,但他的周边却立不住人,寒气逼人。
他本想……
好好叙叙旧的,措词都想了好久,分别针对李谷、王彦超,然后再是秦越。
劝降,让秦越等人当个温顺的臣子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他很清楚,但起码自己做到了先礼后兵,摆出了态度。
他给出的态度有足够的诚意:只要能谈,一切好说,蜀中要自治也没问题,听调不听宣也行,你秦越想封什么王就封什么王。
朕只要你在城头上插上一面大宋龙旗。
这是他出京时便定好的方略,这才只率三万人马往攻“最薄弱”的夔州城,能一股作气一路攻到益州城下也好,若是不行,也可用这夔州来换秦凤四州。
他并没有一气灭了蜀中的想法,因为眼下条件不允许。
禁军需要时间休整。
朝局需要时间稳固。
方镇需要时间软化。
所以,他对蜀中的叛逆准备妥协。
人是会变的,有句名言斯是真理:
——屁股决定脑袋。
宋九重在当兵时,该悍勇时悍勇,该豪爽时豪爽,该冒险时冒险,充分表现出了一名优秀将领的品质。
因为他的胸中,一直有股热血气,他耻于父亲贪生怕死的碌碌无为,那些少年时代受过的苦,忍过的白眼,遭过的罪,始终盘旋在他的心里,他需要出人头地,他需要高官得做,他需要用俯视的角度,把那些窝心的东西倾倒。
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曾经有过豁出去的勇气和决心,也有过低下头去甘心做小的卑微。
但当他实现了心目中的节镇目标后,他的心态就起了变化。
没错,他不是生来就想当皇帝的人,他定的人生目标是节镇一方。
他羡慕的对象是符彦卿,是李筠,是向训。
现如今,他坐到了以前从不敢想的位置上,普天之下,唯我独尊。
他的心态又开始了变化。
变的保守。
巩固皇权才是他终极考虑的问题。
他变的更会妥协了,疆域可大可小,但皇位必须要坐牢。
可是……
他嬢的,太不给面子了吧,敢晾朕?
时间因为沉默而变的无限漫长,王全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好目示韩重赟,希望这位曾经与官家结义过的他把事情圆了。
韩重赟懂了,轻呼一口浊气,转身上了御辇。
“官家,原来敌军主将吓破了胆,连现身一见也不敢,既然如此,不如收兵回营,且给他们一天时间安排后事?”
“……也罢,此城若破,只诛首恶,百姓无辜。”
“遵旨,明日臣为先登。”
072:乂,义
很多事情,想的好没用,说的响也没用。
虽然宋九重恨不得一气拨了夔州城,但木云早把事做绝了,坚壁清野执行的很彻底,宋军想做个登城云梯,都要到十里外去砍树伐木。
等到攻城器械准备妥当,已是三月下旬了。
京中派出的援军,南路已到江陵府,北路已出京兆府,而宋九重的心火气也忍到了极限,三月廿二,宋军大寨号炮齐响,三军出动,向夔州城下汹涌而来。
自宋九重在城下吃瘪后,一连八/九天都无战事,宋军不攻,虎牙军也不出动,李谷韩通等人甚至还打起了麻将。
听闻宋军来攻了,都没去城头观阵。
说起来都是秦越带坏的,他这总督尽想着吃的,其实是木云早把各项城防布置的妥妥当当,事情安排的条条理理,他们这些“前辈”无话可说,更不好乱插手。
顾明楼却上了城头。
她初为人妇,享受了新嫁娘的愉悦,然后一颗心便都扑在了夫君身上,如八爪鱼般的缠着他,终于甲寅受不了啦,只好将她带上了城,却是穿上一套甲胄,罩上面甲,一眼看去,与亲卫一般无二。
“等下吐了哭了别怪我,比你想象的惨十倍,一有不适就下城,打起来了我没精力照顾你。”
顾明楼不屑的撇撇嘴,提膝轻轻的在甲寅屁股上顶了一下,表示不满,心想,我的刀子可也是见过血的。
然而,真一交战,场面便远超她的想象。
地动山摇,石破天惊。
夔州是山城,因地势的缘故,没有护城河,但城墙却比一般的州城要高出近三五尺,因为少了一道防护,所以城头上做尽了文章,每一个垛口都布满了狼牙枪尖,井阑式的檑木车架每隔三十步便有一座,宋军往哪树梯,这檑木车架便能推到哪个垛口,一扳机括,耀着寒芒尖刃的檑木急坠而下,整梯之人都能被砸的血肉模糊。
所以攻城战从投石抛砸开始。
城下的投石车隆隆的往上抛投,城上的砲车隆隆的往下发砲,声势惊天动地,伤亡倒是没有造成多少,因为大部分的军士则都在城下搭着的简易棚里歇着,等候将令。
但暴发却突然来临。
宋军的没有指望投石能破多少防御设施,泼天介的乱石还在猛烈的飞坠,乌压压的甲士已经抬着云梯开始奋勇飞奔。
“擂鼓……”
急促的鼓声响起,兵棚里暴出震天介的呐喊声:
“虎牙无敌!”
“虎牙无敌!”
喊声中,甲士纷涌而出,井然有序的分奔各自的段位,随后,是大批抬着油锅,金汁坛的民壮,精壮们则空着手往城上奔,他们的任务是投石,砸檑。
“跟我杀敌。”
甲寅见明楼直着腰身,看着坚毅,心想,索性便一起上阵吧。
眼下尚未到近战时,最有效的杀敌方法便是在马面上射箭。
甲寅的黑骨雕弓再发利事,而顾明楼则掣着双刀为其掩护,拨击乱矢,虽在战场上,但这种夫唱妇随的感觉却让她心静无比。
云梯接二连三的树起来了,惨叫声倏的激烈了起来,人在云梯上,一分靠本事,九分靠运气,乱石、檑木、利矢、金汁、滚油,哪一样都能要了人的老命。
顾明楼的手渐渐的颤了起来,好在有面甲覆着,旁人看不到她面无血色的惨白。
战火的残酷终于露出了最无情的一面。
脑浆飞溅,血肉横飞,惨叫声,呐喊声,戾吼声在这人间炼狱里显得是哪样的无助……
“杀……”
“杀……”
顾明楼昏昏愕愕的跟着夫君,从马面远射到垛口近战,战事整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她只知道,最后自己是被夫君扛米袋一般的扛下城的。
因为小腹如此顶压着,呕吐到苦汁吐尽的肚子方才好受一些。
宋军首攻不利,退回大寨,城门却开了,负责打扫战场的两军士卒很有默契的配合着,两名校尉还交换了酒筒。
打生打死,打的是自己的前程,与对错无关。
甚至次日宋军派人来借陶坛,城里也大方的准了,五千个形制不一的坛子用独轮车,双轮车拉着,送到了宋军大营。
宋九重亲到伤兵营慰问,经过他的手帮包扎的不下百人,他黑着脸,红着眼,却没人觉着畏惧,反而心生亲切之感。
马全乂怔怔的看着正为自己换伤药的宋九重,眼神散乱而无光泽。
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响起:
某再也不欠谁的了。
谁也不欠。
不欠!
他十岁习武,先剑后刀再骑射,练就一身非凡艺。
河中李守贞亲为礼聘,任亲卫骑将。
李守贞自立,建国号秦,郭威往伐,立栅筑垒,分兵围困。马全乂每率死士,夜出攻敌垒,屡立战功,是以李守贞兵败后,他往投郭荣,立马重用之,盖因郭威有言:“此人忠于所事,昔在河中,屡挫吾军,汝等宜效之。”
却没人问他,天下之大,他哪也不去,缘何就去了澶州……
忠于所事,是对他最大的褒奖,也是他最大的痛苦。
他痛苦的皱了皱眉。
宋九重以为碰痛了他,安慰道:“稍忍一二,这箭矢扎的太深,马上就好。”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答,眼神里却有一丝不屑。
这只是个踩了狗屎运的家伙而已,全程参与了阴私事的他缓缓的闭上了眼,李帅的遗命完成了,师门的恩情报完了,儿子也长大了,自己可以去那位贤德淑良的贵人前请罪了……
“全乂,全乂,一定要坚持下去,活下去,等回了京,你便是河阳节度,朕……君无戏言,朕现在便下旨,来人,太医……”
呵,若为当官,某又缘何会在御前右番直呆了这么久。
“善……善待……郑王……”
马全乂凝起全身的精神力量,勉强吐出浑涩几个字,头一歪,吐出一大口的鲜血,染红一脸的虬须,就此气绝。
时年三十有八。
宋九重悲痛万分,令寻厚棺以敛,特赠检校太保、大同军节度使。
此番西征,连损两员大将,兵士减员五千余,马全乂的临终遗言终于点燃了宋九重的胸中戾气,自己是那样的人么,难道还会对一个娃娃下手?
“传旨,移营,城外五里下寨。”
……
汉中,兴元府。
史成第九次正式向全师雄递上请战书。
全师雄抚着那皱巴巴的帛书,良久方道:“你的心思,九郎十分清楚,我们都清楚,之所以不让你上最前线,也是这一层的考虑,你……不能辜负大家的一片好心。”
史成涩声笑道:“某心里有数,但,这不是某想要的,某的胸中,戾气满腔,若不奋杀,迟早也要自我毁之,求大帅成全。”
全师雄呼出一口浊气,对史成道:“兵出子午,这话从古至今,也不知有多少人说起,从来纸上谈兵,实在是难以成事,某的意见,还是慎之。
另外,禁军可拒,关中勿扰,此乃我军基本方略,你比某更清楚,军国大事当前,还请……放下儿女情长。”
史成没有再说话,黯然离开。
当年其父为国捐躯后,六七未过,他便遭到了准岳家的退婚,虽然所有人都为他难过,为他惋惜,但他宁可不要亲朋好友的同情,因为,那悯怜的眼神,比锥子还扎心,那安慰的话语,比嘲讽更令人难受。
他曾于父亲灵位前发誓,此生若不显达,誓不成婚。
符二娘于他而言,仿若荒漠中的绿洲,不是他势利,而是来自国之贵女的垂青真的滋润了他枯干的心房,虽然,她最后进了宫,但那一段交往的美好,他永生难忘。
刻骨铭心。
073:彼其娘之
宋军步兵移营立寨,水师与步兵便有了距离,虽然在不足六里地的距离中连扎两座小寨结成了连环势,但距离便是距离。
王彦超盯着沙盘看了许久,也没看明白,只好自嘲道:“木军师,宋军如你如愿,果真移前扎营了,却不知你又有何计去抢舰?”
木云笑道:“眼下还不行,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宋军步兵大营这一移,一来方便进攻,二来正好诱敌,这当可不能上。”
“那岂不是之前的退让以及如今的困守都成无用功了。”
“不会没用的,等到诱敌转为实攻后,那时便是我军大有缴获时,因为时间对他们而言,更宝贵,我们就近作战,拖的起,他们拖不起,不止是钱粮消耗,还有朝政大事……”
秦越没有参与讨论,而是专心对付一桌的映山红。
这花可吃,拨去花芯,摘去花蒂,往嘴里一丢,酸酸甜甜,秦越吃的开心,甲寅眼都不看,这东西,小时候牙都吃酸,现在有酒有肉了,谁还吃这玩意。
宋军虽移了营,但却未再次发动进攻,正如木云所言,宋军起了诱敌之意,同时也要再定攻城计划。
“掘地道就不用想了,有韩通在,此计不通,倒是掘洞实薪焚之,算是一计,当年楚州便是如此拿下的,可试,多备引火之物,多造轒辒车,掘洞烧之。”
“遵旨。”
军议完,宋九重疲惫的往椅子上靠着,正想闭目养神,一声长报又打起他的精神,“报……杨将军所率援军已过巫山,奉令旨,特派快船送宰执等人先来报到,如今人已在水寨登岸。”
“哦,范相他们来了么,好,很好,来人,为朕更衣,朕亲自去迎。”
随着援军一道来的,不止有范质,还有王溥,魏仁浦,政事堂三位空心大巨头一个不落的齐聚夔州城下,至于政事,自有赵普、楚昭辅等人操执,更有大内都点检宋炅留守。
宋九重对这三位十分重视,果真亲往水寨迎接,与范质等人好一阵把臂言欢,这才迎进大帐,置酒洗尘。
三人皆面色疲倦,有些萎靡,却只能强撑着精神。
把他们从政事堂突然请出来,所为何事,三人皆心知肚明,参知军务是借口,劝降李谷是由头,真正的原因是,眼前这一位,对他仨越来越不放心了。
三人表现各有不同。
范质为尊,靠着皇帝近,不得不侧着身子,方便说话,魏仁浦最是坦然,左手烧鸡,右手酒杯,那烧鸡却又嫌柴,只啃了两口便弃之。
王溥最反常,毫无宰相气度,一直低着头,挟片鱼肉都手滑三次,只因他再次被吓着了。
论文才,三人中他最高,他是乾佑元年进士甲科第一名,真状元,但他最胆小,先是怕郭荣,怕他发脾气。显德四年,父丧,赶紧借着丁忧的借口欲回乡守孝三年,结果他四上表,世宗四夺情,正准备写第五封时,郭荣烦了,一队甲士进了府,两选择,要么牢里呆着,要么政事堂坐着。
眼前这一位明显学了世宗的本事,先是钢刀抵腰,硬逼着他第一个行了君臣之礼,次是悍将夜闯府中,问他讨要酒喝,再是东京留守宋灵时不时的在他家坐一坐,每次,都把他脊椎上的寒毛炸开。
他胆小,因为他太敏感,又太聪明。
正所谓,无知者无畏,有知者才惧。
等着他的,偏又是辞官都辞不了的结果。
人生,就这般无奈。
人人向往穿绯服紫而不得,他却想脱脱不下来。
“王卿,王卿……”
“啊,哦,臣为官家贺。”
宋九重有些无奈,摇头笑道:“免了,不是要卿喝酒,看来三位都不善舟行,其实朕也不喜欢,一下地,脚都是浮的,既然三位爱卿困乏了,那便早些休息,明天,还要有劳。”
“多谢官家,臣等告退。”
……
次日,宋军城下列阵,不过却只出动了三千人,目的是为了给三位宰执撑场子,架势子。
听说三位老同僚约谈,李谷很重视,全套司空朝服,打扮的宣丽堂皇,揽镜自顾,又将胡须再理了理,这才满意了,笑着对众人道:“德升、伯达、成象,轻云,一起去会一会吧。”
“正有此意,老子要骂他们个狗血淋头。”
王著拉住磨拳擦掌的韩通,摇头笑道:“去观阵可以,话却不得多说一句,一切有司空。”
众人不紧不慢的出现在城头,却见范质等人早下了轿候着,三位宰执人人一身便装,非无官袍,实无颜穿着见故友也。
“惟珍兄,别来无恙乎?”
李谷立于城头,看着三位故友同僚,感慨万千,当年都是满腔豪情挥斥方遒的人物呐,如今,却再不见激情,有的,只是深深的疲顿。
他本想破口大骂的,话到嘴边却又软了下去:“范相、王相、魏相,你们也清减了。”
范质涩声一笑,话题一转,进入正题:“老夫知道,这益州你能当一多半的家,化干戈为玉帛如何?再打下去,夔州守不住的,二万禁军援兵加上各镇州兵共计五万人,不日将要抵达城下,届时再打,玉石俱焚。”
李谷扬声长笑:“年前我军守凤州才多少人,兵不满千,三万禁军尚且束手无策,更何况如今城中甲士两万有余,城坚兵锐,粮草丰足,帮本司空带句话给那宋九重,有本事便来攻。再说了,能来增援的,最多两万人马吧,州兵,呵,民夫还差不多。”
“何苦呢,哪怕你守赢了又如何,苦的还不是老百姓,尔等假托勤王之名,可一无诏书,二无印信,太后与郑王皆安居宫中,生活无忧……不要再愚忠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今上仁德……”
“呵,千里相寄的天子剑不是信物?没想到堂堂首相也能说出如此肤浅之言,他仁德是不,他既然仁德,那便把江山还给周室,自到庆陵向世宗请罪……
尔等膝盖软,要做贰臣,这是人各有志,本司空也勉强不得,念在往昔同僚的份上,相劝一句,勿再助纣为虐……”
“彼其娘之!”
李谷正想振奋精神继续相劝,一声突兀的骂声却响了起来,不由愕然,因为相骂者乃是以正直闻名的魏仁浦,只见他黑着脸,戟指怒骂:“彼其娘之,彼其娘之……”
连骂三声,李谷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074:敢问三郎之志
“彼其娘之。”
下了城的李谷尤自摇头嘲笑:“活了一辈子,还是头一遭被人如此恶骂,某得写下来,装裱起来,悬于静室。”
王彦超也摇头,不过是劝解:“他骂你是假,不想谈是真,魏黑子的性子,李相你还不知道么。”
王著跟着摇头:“魏相变了,如此死寂的眼神,只有绝望者方有,难道其又经历了什么变故不成?”
“士为知己者死,他深受两代先帝之隆恩,从一介小吏做到宰执,又怎忍心看着这大好江山改姓,唉,也难为他了。”
秦越道:“只是这样一来,他回营后可没好果子吃。”
韩通两眼一瞪,不满的道:“什么时候了,还关心他,老子恨不得用机弩射他一脸。”
魏仁浦等人回了营,等待他的,果然是宋九重的黑脸。
“魏相,过份了。”
魏仁浦冷哼一声道:“三句话不离本司空,却不知他这司空是怎么来的,拿根葱装啥象呢,骂吾等贰臣,哼,他自己不也历经四朝……实在气不过了,不过臣也知道,有误国家大事,臣有罪,请官家责罚。”
“……”
宋九重恨不得提起盘龙棍,尽是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家伙呐。
秦越陪着众大佬下了城,甲寅依旧陪着自己的如夫人在城头瞎逛,顾明楼没有再着戎装,而是改回了常穿的青袍。前次一战,虽然自己吃够了苦头,但却用双刀在虎牙军中赢得了敬重。
甲寅说心病还得心病医,怕见惨状,那便多闻尸臭味,多嗅血腥味,闻着嗅着就惯了,保证几天后大碗肥肉当饭吃。
顾明楼说把我当肥婆养么。
甲寅说肥点好,摸着更软,然后小俩口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就上了城头,看李谷与范相他们的隔空对话。
城头虽用水洗过了,城下的尸体也搬空了,但外墙上残留下的血迹、脑浆、内脏等在暖阳的催发下,还是散发着阵阵恶臭。
顾明楼强忍不适,目睹了所谓宰执的骂娘,等李谷他们下了城,这才不屑的轻声道:“以为宰相有多大才呢,结果骂半天只有四个字,也不知道变变花样。”
“斯文人嘛。”
“我却觉着夫君骂那皇帝比他好万倍,那才霸气。哎,我说那宋皇会不会气疯掉,千里迢迢的把人喊来,结果只会翻来覆去的骂一句。”
甲寅笑道:“你替他抄闲心干嘛,对了,肚子不难受了?”
“啊……你,坏人,又提醒我,我又恶心了,不行我得下城。”
甲寅便陪着她往城下走,路过兵棚,见闲着没事的军汉正在学着魏仁浦骂娘,一手抚胸,一手前伸,叉着两根手指头,装的十分像,只那一句“彼其娘之”却喊的怪声怪气,惹来哄然大笑。
甲寅也没心没肺的跟着笑,直到顾明楼忍不住拉了拉他,这才又迈腿。走到府衙门口,这货猛一拍脑门:“你之前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
“你说魏相他……”
“……我不就是笑他骂人都不会么,翻来覆去的只会一句,怎么了?”
“有问题,都说秀才舌如刀,何况宰相大才,走,去签押房,九郎他们定在那,一起分析分析。”
顾明楼讶然,却没跟他一起,自回了房,说你们大老爷们议事,我去做啥。
甲寅装了个鬼脸,兴冲冲的跑到签押房,果见他们正在喝着茶,议着事。
“哎,九郎,我说魏相有些问题。”
秦越似笑非笑:“什么问题?”
“他为什么只会骂彼其娘之,我说不好,总之有问题。”
李谷大笑:“过来帮老夫按按肩膀,惭愧呐,连你也想明白了,枉为老夫与他多年同僚,却也要喝上三杯茶才悟过来,真是老糊涂了。”
甲寅笑着站到他身后,熟练的为其按起了肩,笑道:“您可不是老糊涂,是我聪明好不好,对了,什么意思?”
结果在场六人,翻起了四双白眼。
秦越只好帮着解释:“彼,其,娘,之,加上魏相那一手抚胸的动作,其实说的很明白了,宋母身体不适,叉着两根手指呢,是告诉我们,有俩月了。”
甲寅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这么说他要退兵了?”
秦越笑道:“如果其母病重,真有可能,其实之前也有困惑,他急吼吼的亲自冒险来攻打我夔州之举有点难以理解,这一结合,也就解释的通了,如今更把三位宰执一起拉到前线来,呵,这家伙是死要面子呐。”
王彦超道:“不过也要防着他为争取更多的利益,再次猛攻。”
木云轻拂袍角,笑道:“不怕他来攻,就怕他不攻。”
……
宫中太后身体不豫,其实早在正旦便有迹象了,正旦大朝后,宋九重给母亲请安,但被阻入内,只在宫门称庆。
不过年届六旬的老人,身体时而不舒服也正常,所以秦越留在京中的谍探并不在意,但有资格知道宫中情况的朝廷重臣却视为大事。
比如赵普,比宋炅还关心太后的病情进展。
“廷宜,听御医说太后的病情稍有好转,你该多关心关心才是。”
宋炅字廷宜,其兄登基后,他并没有封王,而是持掌大内都点检之职,遥领领泰宁军节度而已。
在这点上,宋九重控的极严,包括其次子(长子早夭)赵德昭也没有封王,只是遥领一个贵州防御史虚衔,不过他这儿子还小,过了年也只不过十岁而已。
甚至从龙之功甚大的赵普、楚昭辅等也没有立马就享受美爵高官的荣耀,在他看来,自己人便不用急。
然而,他不急,别人急,谁知道再拖下去会有什么变故。
如赵普,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论谋略,他颇自负,论学识,自己不过粗通文墨,一部论语都背不下来,比之楚昭辅都不知差上多少,更不用说如今官家正得用的李昉了,而且,万一范相他们真的诚心辅助了,那更没他的份了。
一年过去了,自己的屁股还坐在枢密承旨的位置上,说起来好听,但他自己最清楚,自己就不是当承旨的料,虽说吴延祚有权不用,整天混日子,但万一他起兴了,官瘾恢复了呢。
这些,都是他所担心的。
日思夜想,最后又把主意打在宋炅身上,他以前虽一直在宋九重的幕府任职,但打交道更多的,还是这位宋家三郎。
宋炅却对赵普的好意提醒有些不满,挥挥手道:“某晚些时候便去请安,你不知道,如今太后是越来越啰嗦了,一件小事也要颠来倒去的说上十七八回。”
赵普笑笑,意味深长的看了宋炅一眼:“老人家都是这样,如今官家亲征在外,四郎年青不不懂事,你更应该多多尽孝才是。”
宋炅被其看的内心发毛,讶然问道:“怎么说?”
赵普没有立马回答他的话,而是浅浅的啜着茶,差不多对方要等不耐烦了,这才轻声反问:“敢问三郎之志?”
宋炅脸色一板,沉声道:“则平兄,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某之志向,当然尽心辅助皇兄,保这万里江山。”
赵普大笑:“三郎误会了,某之所问,非问当下,而是以后,有可能是二十年后,又或者三十年后……”
宋炅时年二十有三,血气正刚,哪会想的如此之远,他怔了怔,还是有些不明白。
赵普轻抚美须,慢条斯理的道:“皇位,不仅可以父子相传,也可以兄终弟及。”
宋炅浑身一颤,脸色大变,额上油汗如珠迸涌,眼里满是骇然之色。
075:有容方为官家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这个容字,包罗万象,清泉要纳,浊流也容,因为宽广,所以最后一切污垢能够沉淀下去,形成蔚蓝的海洋。
常有人以此八字为座右铭,但真做到者少。
因为只有宰相肚,才能撑大船。
那若是皇帝呢?
非有常人所不及之心胸,方能成为真正的皇帝。
秦皇汉武,又或者唐宗周帝,纵观他们的一生,但凡有为时,皆是有容时。
容忍,容让,容异,容纳……
方成一世帝业。
当皇帝,手掌天下万姓之生死,但位置有多高,责任就有多大,真以为皇帝可以为所欲为者,只是坐井观天,凭空想象罢了,与皇帝用金锄头挖地是百步与五十之距。
宋九重登上了九五,但他脑子很清醒,很少有飘飘然的时候,保持了足够的虚心与谨慎,礼重所有文武百官。
范质尸位就餐,政务大事改用劄子进呈,他容纳。
王溥三天两头告病,他容让。
魏仁浦搞阴私小动作,他容忍,甚至当着他的面把密信烧了。
天下节度,进贡方货丰厚的他欢喜,回礼更多,进贡少的,他也笑笑,不以为意。
从龙之臣嫌赏赐少的,他补赠,正旦大宴有怀念先朝者借醉耍酒疯的,他反过来帮说话。
之所以如此,因为他很清楚,治天下不能用拳头。
得士心者得天下。
夔州城下,魏黑子拆他的台,黑过了脸,不过盏茶功夫,心头气就顺了,虽然他心急如焚,但还是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开始诚恳的与三位宰执交心。
“范相、王相、魏相,朕知道,你们对朕还是有所怨气,认为朕不仁、不义、不忠,无德,这些,朕都知道,也理解三位的心情。不过……
事情若是反过来说呢,三军不拥立朕,也有可能拥立别人,不论是禁军、州军、厢军,都是些什么德性,其它人可能不清楚,但魏相你是最清楚的,倘若当年是魏相你领兵出征,陈桥兵变了,你又会怎么做,能镇的住么?杨仁晸是怎么死的,赵在礼是怎么叛的,大家都清楚,兵乱一起,谁也难镇。”
杨仁晸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但对范质他们而言,却是如雷贯耳。
他是魏博牙兵的都指挥使,也是魏博牙兵刀下的亡魂。
皇甫晖等人因不满久戍而造反,拥立他为主,他坚决不从,然后便被皇甫晖一刀了事,皇甫晖等乱兵杀了将主,再推副将,副将也不从,再杀,最后就裨将赵在礼军职最高了,找到他时,这位倒霉鬼正爬墙逃走,被乱兵扯着脚从墙头拉下来,钢刀抵脖,当不当头,不当头便血溅五步……
什么叫乱世,这就是乱世。
因为对士卒们来说,不论拥立了谁,都有丰厚赏赐,对将校们来说,拥立成功了,就是从龙之臣,水涨船高。
宋九重见三人默然不语,继续道:“当年,周太祖起兵时,诏书还是你魏相帮着改的吧,其实你改的不是诏书,而是一个更响的借口而已,果真欺将校们不识字乎?
实话实说,朕坐在这位置上,最少有七分或者说是五分是被强迫的,当然,你们也可是说朕矫情,虚伪,朕都认,但一年多时间过去了,事情已成定局。
可你们……唉,这样很没意思的。
你们在政事堂坐着没意思,朕在御座上坐着也没意思,索性的,今天把话说透了,再这样下去,这皇帝,朕……不想当了,明天就派人去城下传话,让李惟珍来说话,是把皇位还给周室也好,还是立秦越为帝也罢,朕都不管了,朕带上十万虎贲,去江南,重打一座江山……
总之,朕想通了,用手中棍棒打下来的位置,坐上去说话才硬气。”
宋九重一口气把肚子里的话说完,端过茶杯,香甜的喝着,看着三位呆住了的宰执,只觉着不仅心里舒服了,连脚底心都舒展了起来。
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蚱蚂,就少来给朕装逼。
范质等人一脸愕然,打破脑袋也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一出。
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立马就浮了出来:要是宋九重真的弃皇位而去,这天下会怎样?
用屁股都能想的到,必将大乱。
还政于周室,让八岁的宗训再登九五?
估计不到三月,遍地烽火,又或者,政令都难出宫门。
三人谁都不怀疑宋九重的能力,要是真的带上十万禁军南下,凭他的赫赫武功,江南姓宋只是迟早的问题,可中原怎么办?
眼下这局面,谁都很清楚,没了宋九重,没了那十万禁军,立马就会有王九重,李九重出现,国家可能立马就四分五裂,天下再次大乱,北蛮再次牧马中原都有可能。
要是迎秦越入主中原,仿佛可行,益州文武即济,大约是可以稳住的,可自己怎么办!
周室倾覆,三人都有责任,李谷已经满嘴客套再不复以往之亲切了,若是放他们出川,这……
三人互相看了看,皆从各自的眼眸中看到了苦涩与茫然。
范质比起他俩又多一层顾虑,也不知是哪位特意放出的风声,自己已成为天下人皆知的阻王著入相的大奸臣,要是恨自己入骨的王著掌了权,哪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不行。
不能。
不准。
万不可让眼前这位负气而行,由公由私,皆当以大局为重才是。
良久的沉默。
直到内侍为宋九重沏了第三道茶,还是由范质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还请官家以江山社稷为重,臣,愿为我大宋竭尽所能……”
宋九重放下茶杯,微微一笑:“范相有心了,不知王相,魏相又怎么说?”
“臣愿为官家效劳。”
“臣……也一样。”
宋九重纵声长笑,语透欢欣:“朕心甚慰,三位相公能解开心结,于朕而言,比打下这夔州城都更喜悦,来来来,当置酒以庆,然后好生议一议国事。”
……
宋九重的脸色是多云转晴了,可老天爷却晴转多云,阴沉着,不爽着,然后于傍晚时分,终于阴的滴下水来,起初点点滴滴,继而越落越大,冰凉凉,湿润润,将山川河流皆笼在烟雨之中。
营地中一片泥泞。
大头兵也好,中下校尉也罢,他们不会考虑太深层次的问题,面对湿漉漉帐蓬,泥泞泞的污地,个个哀声叹气,人人烦闷的出火。
掘洞焚城的计划自然而然的中止,面对烟雾朦胧的江面,王全斌忧心忡忡,湿透了的靴子也来不及更换,便请求觐见。
“官家,大雾弥漫,小心敌舰偷袭,臣之意,回老寨先行固守。”
宋九重没有立马回答他的话,而是步出大帐,挥退了举着伞要近前的内侍,仰着头,感受着雨水的清凉,好一会才甩头问道:“你若是敌军主将,会如何行事?”
“雨雾大作,正好偷袭。”
“那便让他们偷吧,他们多蒙冲,想来也喜欢这样干的,令水寨严加戒备,甲乙二堡也提高警惕便是,移营却是不必。”
“这……”
见王全斌一脸难色,只好笑道:“悄令一万精锐,枕戈以备,只要水寨喊杀声起,我军反过来抢攻城头。”
“可雨水湿浸,甲胄难着,云梯更是湿滑难以攀登。”
宋九重轻轻的拍了拍王全斌肩头,笑道:“上苍是公平的,甲胄虽然难着,但我军多为皮甲与铁甲,最多沉重三两斤,虎牙军大部分是纸甲,雨水一浸,再防水也会沉重无比,且多半要废,如此一比,反而我军占优。
其次,云梯虽然湿滑难攀,可金汁也就没了,弩矢也没了,反而更安全,这一回,朕再为先登。”
“万万不可!请官家于大帐运筹大局,身先是卒之事,臣来。”
076:能想一块去,未必就是好事
“雨雾大作,正好偷袭。”
“我们想的到,敌人一样想的到。”
“那正好想一块去……”
夔州府衙,一场军议也在召开。
众将校以沙盘为中心,围成了若大的一圈,木云手执指挥棒正侃侃而谈。
“不论宋军是有真议和之意,还是以此为障迷惑我军,都将再次发动猛攻,否则那二万援军就不会开来,这是坏事,也是好事。
坏事是城头将再次血杀,好事是我军也盼着他来猛攻,非如此,无空门。今日这场大雨落下,大雾弥漫,对敌我双方来说,都是契机,某料宋军必有行动。”
甲寅笑道:“血战不怕,来多少杀多少,就是这仗怎么打?”
“雨天甲难着,可弓弦一样上不了,所以敌军可能会强行攻城,那就让他们攻上城头。”
“什么意思?”
“敌主力在这城头多耗一会,我军成功机率就大一分。”
“可弃了城头怎么守。”
木云笑道:“你天天往东城走,难道就没发现街巷处到处大车扳着,井阑立着么,把敌军放上城头,我们用井阑和大车把街巷堵死,城下的兵棚一撤,便是一片空旷,然后,弩手弓手在民居里,井阑上安心射箭便是。”
甲寅一听,立马来劲了,看着沙盘兴奋的磨拳擦掌,“这主意好,没想到还是个现成的新月阵,还是山城,层层叠高,射箭都无死角,早几天为何不用?”
“天不下雨,敌军随便找些引火之物,一烧便是一片,那真的就成引狼入室了。不知李相、王帅、韩帅以为如何?”
韩通道:“看来某无用武之地了。”
王彦超笑道:“这一切还得你军师将军总为筹谋,王某但为马前卒。”
武人不管如何擅谋擅计,性子都比文人来的直接,服了就是服,妙计当前,两人都无话可说。
李谷抚着望远镜,笑道:“老夫负责爬刁斗,看大戏,可要是敌军不来怎么办。”
木云笑道:“不管来不来,这大戏您可看不成,因为那千里目某要借用,城里放进来打,水师拉出去打,我水师一出,敌军步兵水战无用,必然抢城,能有多少缴获,在此一举。”
秦越笑道:“你就直接下令吧,自李相以下,随便安排。”
“那某就不客气了。”
木云把指挥棒在掌心轻敲了三下,然后神情一肃,语气一变,“祁三多听令。”
“末将在。”
“你部第一个任务是负责城头拒敌,短兵接战坚持最少两刻钟,然后撤退,第二个任务是护住街道各处井阑,不得有失。”
“得令。”
“韩通、甲寅听令。”
“末将在。”
“你二人负责配合祁三多部,把认旗竖起来,城头多现身,多杀敌,但要注意安全,若是宋九重亲临城下,你俩的任务便是要烧起宋九重的心中怒火。”
“得令。”
“张泰。”
“末将在。”
“你领一千弩手,五百弓手,一千民壮,负责城内殂击,不得放宋军过井阑一步。”
“得令。”
“宋宪。”
“末将在。”
“你部三千人乘先登舟,趁大雾掩护,于敌陆寨五里处埋伏,但听海螺号声起,便抢滩登陆,猛攻敌军大寨,不鸣金不得停。”
“得令。”
“花枪、曹沐听令。”
“末将在。”
“你二人率精锐亲卫,配合宋宪,关键时还望奋勇,斩将夺旗。”
“得令。”
“马霸、洪进,杜兴。”
“末将在。”
“马霸洪进,你二人尽起水师,准备突袭,杜兴率步兵五千随师,以备接舷抢舰,不管敌军如何动作,迎战之事有步兵,我水军只管寅时三刻出师。”
“得令。”
甲寅又有些疑惑了:“那不是要到明天了。”
木云笑道:“哪能真夜战,大雾天气,举着灯笼也看不清。”
木云把作战任务一一安排完,这才笑着对王著道:“战事若起,东城百姓将立时撤让,这安众抚民之事,届时某偷个懒,请王相代劳一二,如何?”
王著笑道:“吃了你这么多好酒,总该奉还一二,你只管养精蓄锐。”
木云对他略一抱拳,转头对李谷秦越道:“请李相、总督、王帅坐镇府衙,以定军心。”
王彦超笑道:“坐镇之事,有李相和秦督就够,某跟你登舰,学一学。”
“王帅何其谦也。”
秦越笑道:“李相,看来就你我二个闲人,要不我去烧个锅仔。”
“算了吧,清汤寡淡,不对老夫胃口。”
众将大笑,各自领命行动。
……
宋军大营。
王全斌亲自巡视水陆两寨各处防御,全体水师舰上待命,一万步兵枕戈而眠,然而一身弦绷的紧紧的,却是无用功。
防备了一夜,太平无事。
眼看着天光渐次放亮了,不少哨岗偷偷的打起了盹,诸军头皆知此乃关键时,却打骂不得,只好安排亲卫轻声训斥,继续提高警惕。
雨绵如油,雾浓似绵。
江面上偶有一星半点的灯光闪起,一闪而没,那是负责哨探的赤马走舸。
刁斗上依然响着不紧不慢的太平梆子。
直到江面上倏的有一团火光亮起,一声即闷且脆锣声响起,刁斗里紧着便是锣声大作,“敌袭……”
敌袭。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只是雨雾朦胧,一时却是分辨不出有多少敌人。
整寨出动。
水师反应最快,因为水手水兵吃住皆在船上,又是早有准备的,一声声准备号次第响起,一艘艘驰往定好的作战位置,布好新月阵,架好砲石,紧起拍杆,严阵以待。
步兵有些小乱,甲虽批着,但索带松着,鞋带松着,等收拾完备出帐,不远处的水寨已是轰然声大作,喊杀声,螺号声,战鼓声,绞索松弦声,大石落水声,时而响起的惨叫声拉开了残酷的战争序幕。
“列——队……”
军头们无视水寨动静,咆啸着指挥着,用最快的速度把各自的队伍整合完毕,然后,负责抢城的鱼贯而出,负责守卫的则奔赴各自段位。
急匆匆的脚步飞溅起一团团的泥浆。
中军御帐,范质、王全斌等正在履行一位忠心臣子的本职,正苦苦相劝:“官家,当以大局为重,披坚持锐自有勇士,况且雨雾弥漫,实在是凶险万分呐……”
宋九重全副戎装,一手抱着兜鍪,一手轻旋着盘龙棍,微笑道:“众位爱卿只管放心,朕的御龙直,人人可以一当百,朕的手中棍,夔州城中无人能敌,尔等只管放心,重赟,走。”
“诺。”
范质等人只好躬身恭送:“祝官家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宋九重侧耳倾听了一会水寨的动静,轻声一笑,戴上兜鍪,扳鞍上马,这才扬声笑道:“朕在夔州城中等你们,驾……”
077:科技是个好东西
雨雾天气作战,什么最关键?
答案是视线。
有后世高科技所制的望远镜成了至关重要的法宝,木云也是因为这玩意,胆气才粗壮了十分,但只有他一人能用,作用也是有限,所以,一开战,便不得不牺牲数十艘游舸,满载油料,次递点燃后向敌水寨飘去。
非为火攻,实为照明。
春雨绵急,江水湍促,上游优势尽显。
但虎牙水师却并未发动猛攻,而是远远的吊着,只用投石巨弩营造着巨大的声势,战争进行小半个时辰,一艘战舰接舷的也无。
“信臣,敌军行径颇为可疑,你可看出什么名堂?”
宋军水寨都部署马令琮,本怀州刺史,李筠拒诏,其即阴蓄粮草,以候王师,宋九重大悦,升怀州为团练使,以令琮充使,又充先锋都指挥使,悍勇先登,立大功于国,泽、潞平定后,其为昭义兵马钤辖。
泽、潞靖绥难竟其功,遂调其南下,为扬州李处耘副手,依旧兵马钤辖,此番率水师西征,一路调度有方,宋九重称其能,命其为水师都部署,原南唐降将郭廷谓为副。
郭廷谓见问,摇头皱眉:“攻又不攻,退又不退,莫非敌军志不在我水寨?”
马令琮一拍护栏,沉声道:“有道理,来人,安排讯兵注意步兵大营。”
“诺。”
亲卫方退下,还没来的及上小艇,已有红翎急使策马冲岸:“报……步兵大寨遭敌突袭,王帅有令,命水师移一支偏师以护左翼。”
马令琮神色一凝:“被你料中了,信臣,你率一都往援,如何?”
“不可,视线不及丈远,我军严守水寨方是正理。”
“可王帅才是三军都部署,难道你我还能抗命不成?”
郭廷谓摇头苦笑,勉强接令:“……得令。”
所谓一都,与步兵不同,乃战时根据船舰情况,临时编制,当下宋军一都有楼船十,蒙冲二十,先登十五。
郭廷谓接令下舰,另登帅舰,令旗挥舞,就近编成一支战队,近岸而行,朔江西进,往援步兵大寨。
哪知木云等的便是一这刻,大雾遮不住那仙家法宝,敌军动静一切都看的分明,等这支舰队脱离了大部队,立即指挥蒙冲先登,对其执行群狼战术。
宋军步兵大营,点将台上,王全斌拄剑而立,怒吼连连,谁也没料到虎牙军的主攻方向竟然是步兵大营,就不怕前去攻城的大军回来杀个回马枪?
区区三千人,能成什么大事。
但王全斌投鼠忌器,营中虽还有近万兵马,可文官众多,这些宰执大臣们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交待了,万一敌军还有后手呢,所以他一面指挥拒敌,一面派人令水师增援。
却不知来援的水师已被敌军包了饺子,近岸行军,本意是不让敌军发觉,甫一接战,却是连纵深空间也无,以有备战无备,不过两刻钟,这支偏师便被虎牙军给吃下了,主将郭廷谓跳水逃生,运气不好,被逮了个正着。
如此大动静,马令琮听的到看不清,心惊肉跳下等来了偏师全军覆没的消息,立马摇起令旗,收缩防线。
江心的战舰上,木云仰天长笑,将望远镜交给王彦超,亲自擂起了冲锋战鼓。
“咚……咚咚……咚咚咚……”
左前的楼船上,早就等的不耐烦的马霸呸出一口浓痰,扬刀怒吼:“兄弟们,发财的时候到了……冲!”
……
“冲啊……”
夔州东城,宋九重终于登上了城头,正扬棍怒吼,身后左右,尽是密密麻麻蚁附而上的锐士。
这一仗,抢城十分艰辛。
城头没了弩矢,但有擂木与滚石。
雨雾弥漫中看不清城头的情况,但却有熟悉的咒骂声时不时的响起,是韩通和甲寅那一大一小两亡八,骂词粗秽不堪,宋九重忍无可忍,亲率御龙直锐士先登,几番拉锯下这才攻上了城头。
看着虎牙军亡命逃窜,这一刻他的心头畅爽无比。
然而,不过几个呼吸间,城内惨叫声、惊呼声响起一片。
“报……城中有防御,敌军伏于民居内张弩,我军难前。”
宋九重走到城梯处一看,果见己军倒下一片,其它人正竖着大橹慌乱的防备着,雨帘中,弩矢从民居中井阑上破空激射。
“无妨,我军本就多备大橹竖盾,传令,盾阵推进,破了这一重防御,这夔州城便攻下了,城破后,三天不封刀。”
“得令。”
韩重赟一扬手中刀,怒喝一声:“兄弟们,跟某上。”
大街正中的井阑下,甲寅正痛快的灌着烈酒,直到一竹筒都喝干了,才一抹嘴巴,喘着气道:“雨天打仗,就是累,这甲比明光铠还重,不行,我得脱了。”
韩通在其肩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别起坏头,忍忍吧,祁将军,投石好抛了。”
祁三多嘿嘿一笑,看了看呐喊着冲锋的宋军,接过亲卫手中的螺号,亲自吹响了号角。
“呜呜”声方停,四面八方响起了一阵呼啸声,一团团的黑影凌空掷下,狠狠的砸在敌军阵中,惨叫声却停了一会才响起。
因为砸下去的,不是石砲,而是一包包的铁蒺藜,宋军身有甲具伤不着,脚下却不行,阵形顿时大乱,而这边的弩矢趁机激射,又是成片的倒下。
这些铁蒺藜轻巧,无需大砲车,简易的发射架便能抛出,几下一抛投,东城内那一片预留的空地上几无立足之地,韩重赟冲锋无果,盏茶时间部下便死伤近千,情知再冲下去也只是白添伤亡,只好回来向宋九重请罪。
“无妨,城头即下,此城拿下早晚的事情,就在此城头据守,令大营输送石砲、燃油、多派工匠,抢筑工事。”
“诺。”
传令兵匆匆而下,未几,又有讯兵匆匆而来。
“报……”
“水陆两寨同时被攻,水师局势不利,请旨定夺。”
“寨若有失,都部署提头来见。”
宋九重的声音从兜鍪里透出,沉闷而冰冷:“情况既然有变,眼下唯有抢攻一途,御龙直,跟朕冲阵,韩重斌率部随后压上。”
“官家……”
韩重斌顾不得尊卑,一把抱住,“城内防守之严,显然早有准备,大寨安危要紧,唯速回救,请官家改变方略为盼。”
有机敏些的将校也连忙相劝:“请官家火速回营为盼。”
宋九重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不远处那雾朦朦的里严阵以待的守军,情知难有结果,长叹一口气,终是下了回师的命令。
宋军如潮般的从城头退下,宋九重下城前尤自心有不甘,抢过亲卫手中的长矛,转身一个大箭步助力,粗大的长矛呼啸着激射而出,刺入雨帘,消失不见。
城中有惊呼惨叫声响起,却不知是哪个倒霉鬼遭了殃。
眼见宋军撤了,甲寅横了祁三多一肘,斥道:“撒这么多暗器干什么,想追都不成。”
祁三多嘿嘿一笑,却不答话,心想人人传说宋九重勇猛无敌,要真攻过来怎么办,只不知宋军撤的如此之快,军师那边是否能得手?
虎牙水师已冲乱了敌舰队。
木云以三艘被俘的敌楼船为幌子,连骗带冲的撕开了舰队的一角,然后无数的蒙冲横冲直撞,先冲乱了编队,再借着大雾的掩护,一艘艘的靠近接舷近战。
等宋九重率师回营,水师已溃不成军。
战后清点,损楼船七十多艘,蒙冲先登近百。
宋九重怒不可竭,一把揪住马令琮的脖子,怒喝道:“缘何败的这如此之惨?”
马令琮一脸沮丧:“以为敌军冲寨,结新月阵以护,哪知陆寨被袭,我水师出援,这才破了口子,但我军之败,却非战之罪,而是败在乐器上。”
“乐器?”
“大雾弥漫,旗号无用呐!”
马令琮说对了一半,以有备攻无备,区别在一具望远镜和一堆乐器上。
大雾天气,旗号无用,木云却是早在当初训练时便有准备,帅舰指挥用战鼓、螺号,小队联络用唢呐,用琵琶,水军们早就练的惯熟,大战之际,一舰接舷,唢呐一响,数舰闻声纷拥,充分利用蒙冲船的快速与敏捷,完美的打出了群狼战。
而且,冲出的还都是能够水陆两栖的悍勇战兵。
宋军败的委屈,却不冤。
078:看这天下,谁是英雄
夔州城下来了使者。
这一回,是态度诚恳的约谈,请秦越城下一晤。
这一回,秦越爽快的答应了,说雨也停了,明日艳阳高照,正好与玄朗兄对酒当歌。
也到了谈判的时候了,得见好就收。
虽说昨日一战大胜,但这种防守反击本就是弱势所为,虎牙军还没有实力摆明车马兵对兵,将对将,与宋军打硬战。
哪怕这一次宋军又伤了筋骨,也不是夔州军能吃下的。
一夜谋策。
次日,秦越与李谷王著王彦超皆身着紫袍官服,韩通情绪激动,却自知不能乱了大事,主动留在城头值守。
花枪曹沐则全身披挂,祁三多再次扛起大纛,率着一千锐士充当扈从。
甲寅却身着戎服,提着战刀跟着上了台,既是谈判者,也是贴身护卫。
东城外离城三里处,已立起一方高台,离地三尺,三丈见方,上铺红毯,东西昭穆相对五把椅子,椅子前各设一方矮几,酒肉皆备。
宋九重也只带了一千甲士来赴会,他更光棍,一个贴身随从也不带,与他一同登台者,则是范质、王溥和魏仁浦,武将只王全斌一人,说话也开门见山:
“某今日,也不称朕,就当同僚叙话,大周已成历史,受禅诏书也早已颁告天下,你秦九既然有意九五,就明说,身后那块遮羞布实在没意思。”
秦越笑笑:“那可不是遮羞布,奉诏勤王哪会有假,天子剑乃符太后亲赠,那位女使者受你一掌还养病了大半年,玄朗兄不会忘了吧。”
“原来那窃贼是你所派,可盗得一柄剑又有何用,真当天下人都信不成,你既虚伪,某也无话可说,时间保贵,你我都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今日一叙,某为议和而来,息兵吧,真要打,以后再打,如何?”
“不如何,你一日不还政于周室,这仗便会一直打下去,一直打到汴梁为止。”
宋九重扬声长笑,“某前几日还与范相魏相说起此事呢,范相,你来说说。”
范质长叹一口气,起身,先对对面的几位深礼了一礼,然后方涩声道:“官家被军士逼迫,方才黄袍加身,就算还政于周室,以郑王小小年纪,又怎敢接玺,又如何掌得了玉玺,难道非要天下大乱方才满意么?
惟珍兄、成象、德升、轻云,错皆在老夫,但百姓无辜,息兵吧,官家愿以如今的事实为界,大散关以西,巫山以内,悬的是周旗也好,还是另换颜色也罢,悉听尊便。”
李谷轻咳一声,呸出一口浓痰,嘲笑道:“文素呐文素,这就是你的做人之道,为相之法?是非黑白都分辨不清了,要那对眼珠子何用,想息兵可以,把符太后与少帝送到益州来,你们不辅助,我们来。”
范质再次叹气,却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亲自走过来递上:“凡事,总要人家乐意才好,强逼着又有何用?”
信封是宫中御用之物,字迹却颇为娟秀,李谷启信一观,白眉便皱了起来,将信转给秦越,秦越看了也不由的摇头苦笑,人家都乐意在那宫里待着,那“勤王救驾”的大纛果真就成了女人用的骑马布一般。
甲寅最后看到信,看完便扭成了一团,不满的道:“谁知道是不是用刀剑胁迫的呢。”
宋九重傲然一笑:“某大好男儿,不屑此为。”
宋九重此话一出,场面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对付一位涉世未深的二十三四岁的女人来说,还真的不需要刀剑胁迫,有的是别个办法,宫院深深深若囚,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再说了,那位坐拥六万大军节制整个河东的符第四,肚子里打什么算盘,明眼人都知道。
王著再次红了眼睛,李谷黯然叹气,王彦超默然不语,秦越也只好摸着鼻子。
甲寅倒是想说话,可又不知说什么好,他其实极想与宋九重叙叙旧的,但场合不对,只好瞪着眼睛当闷葫芦。
最后还是宋九重打破了僵局:“不瞒几位,母亲病重,某不得不回,你们也需要时间巩固疆域,给句痛快话,议不议和?是好男儿,咱们三年后再各整旗鼓,好好的打一场,看这天下,谁是英雄。”
看这天下,谁是英雄。
短短的八个字,倏的点燃了秦越胸中的豪情,忍不住一拍桌子,长身而立。
“好!”
这一声好,却是把原先定下的方略给打乱了,李谷微微的叹了口气,年青人,终究是气盛呐,当下却顺着话道:“既然如此,不知哪位负责此事,来,与老夫细细商洽。”
那边厢王溥站起身,拱拱手。
和谈进程之快,令双方将士都感到诧异,直到宋九重与秦越双双端起了酒碗,众人的心思方落回了肚子。
真谈和了。
只是细节章程还有的谈,李谷只负责搭了头,具体唱黑脸的则是王著,他见着三宰执就一肚子的窝心气,本就黑着脸,而王溥魏仁浦也是心中有愧,说话声音都软上三分。
最后,双方拟就的“国书”二字,却被秦越圈起来改了,说这是他与宋九重两人的私人协议,宋九重也爽快,提笔便落款。
回城后,李谷对秦越好一顿数落,秦越虚心的接受批评,最后却笑嘻嘻的道:“有些担子,再让您老担着不合适,总不能老是您栽树,我乘凉,来来来,今晚庆功宴,这好酒得多喝两杯。”
甲寅挠着头,在廊下走了好久,最后忍不住对秦越道:“九郎,我想去趟宋营。”
“……”
秦越想了想,觉着不能破了他心中的那宝贵的东西,便拍拍他的肩膀道:“去吧,问问军师,有什么库藏,总不能空手而去。”
见秦越应了,甲寅大喜,给他当胸擂了一拳便急冲冲的往后衙奔去,老远见顾明楼在耍刀,便叫道:“帮我换衣服,我要去见一个人。”
甲寅换上见客的便服,只带了赤山,快马出城,直奔宋营而去。
宋九重听说甲寅来访,先是一怔,继而大喜,放下奏疏,抢出帐外相迎。
“那个,那个……还是叫你玄朗兄罢,不见怪吧。”
宋九重哈哈大笑:“虎子,你能来与朕相见,比什么都高兴,来来来,进帐喝酒,这是?”
“小黑在山上淘挖出来的东西,灵芝啥的,看着不怎样,但都有年头。”
“谢了,算你有心。”
宋九重对甲寅的到来是真心欢喜,相陪着喝了一大坛酒,最后才醉眼惺惺的拍着他的膀子道:“造化弄人,喝完这场酒,今后,你我再相见,就是棍槊相交了,朕只说一句,朕的棍出,绝不容情。”
甲寅也有些醉了,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道:“我的槊更利一些,对了,这是我的师门刀法,全记在本子上了,今后,你我再不相欠。”
宋九重接过那本小册子,双掌一搓,化成碎片,扬空一洒,纷纷扬扬,这才纵身长笑:
“本就不欠,何来相还。”
079:白眼狼第二
宋军撤兵了,顾明楼的心也随着空落了起来,一如城外那废弃的军营。
因为她也将跟着夫君回益州了。
都说丑媳妇怕见公婆,她这俏媳妇却是有两怕。
一怕见大妇,二怕见师姐。
想想都没脸见人,所以,本该收拾行李的她旋着弯刀,眉头锁成了疙瘩。
院外的春风里,甲寅与祁三多正在喝酒,赤山在忙着拆骨分肉。
祁三多的爱好比较特别,在他的心目中,猪头是最好的东西,特意让老苍头卤制了一只,然后连锅带汤的搬进甲寅的小院里,现拆现吃。
这么久了,他与甲寅才有机会安安静静的喝酒,喝的满心喜悦,喝的沉默寡言,时不时响起的,只是个“喝”字,然后便是酒下肚的惬意声,嚼肉吮骨的欢愉声,那副谗相,就连虎夔都睁大了眼睛。
一坛酒喝完,一个猪头也差不多啃完,祁三多这才取过毛巾,将满脸满嘴的油光擦了,再将碗中的酒往嘴里一倒,这一回,却不是喝的,而是漱口,叽哩哗啦的,连同一堆的肉沫碎儿喷在花丛里,这才爽心爽意的拍拍肚子。
“大丫来了,这肉就吃不成了,所以得赶紧多填些。”
甲寅也擦着脸,笑道:“我看你,喜欢肉比喜欢媳妇还多一些。”
“是这理,打小养成的习惯,一天念到晚的,只有肉,媳妇么,只有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才会想一想,哎,要不,和九郎提一提,某也跟着回益州算了。”
“都当步兵都指挥使了,有点出息好不好,等入了秋,你那宝贵儿子再长壮一点,我亲自护着她母子来夔州与你相聚。”
提起儿子,祁三多就眉开眼笑了,两只细眯眼眯成一条缝:“我说虎子,要不你再生个女儿,到时给某当儿媳妇……啊哟……某就说说……”
甲寅收回脚,没好气的道:“说说也不行。”
东院,木云的内书房,一场谈话也在进行。
“大好形势,为何不趁势而为?”
“没做好准备。”
“可你与宋廷这盟约一成,你就成白眼狼第二了。”
秦越笑笑,语气中有些无奈:“人家符太后的亲笔信都来了,言词恳切,只希望少帝平安长大,以延一脉血,我们还怎么办,再东向勤王的话,就成了害其母子性命的刽子手了。”
“可你也不该跳出来的,由李相成象他们出面磨,性质不同,结果也不同,而且你这盟约一签就是三年,对我们不利,军心锐气这东西很难长久保持。”
“这我懂,至于是不是白眼狼,任凭万姓说去吧,只要为建立大一统华夏而努力的初心不改,我还是我。”
“哦,有什么新想法?”
秦越指指墙上的舆图,“益州西南,有国名大理,立国两纪了,这里原来可是大唐的疆域,可是先南诏,后大理,蛮兵曾兵围益州府,西川战乱近一甲子,先后有近二十万唐军葬身于十万大山中……
前蜀皇王建,有一件事值得我们敬佩,他以分化打压的手段,雅黎诸州浅蛮逐一归顺,这才力保了蜀中安宁,也间接的促成了南诏的灭亡,有大功于万姓。
前蜀皇孟昶,则成功的把蜀中的享乐文化传播到大理,让蛮人暂时的忘了刀枪,也有功于蜀地。
而在我的梦境中,宋九重玉斧画疆,大渡河以西不复中国,这是历史的遗憾,所以,历史赋于我们的使命是,要把这不听话的野孩子拉回怀抱,回到中国的大家庭里来。”
木云的脸上有笑容浮显:“善,某来先锋。”
秦越笑笑:“不急,你不需要休息,将士们可累坏了,不过你这军师将军不能在这夔州偷懒是真的,总参不是养老院,你回益州吧,把那块常务工作抓起来。”
……
宋九重归心似箭,舰队一过巫峡,他便率御龙直先行一步,乘快船日夜兼程,到了江陵,弃舟换马,更是日行二百里,饶是如此,赶回汴京已是五月初七。
这一趟西征,虽然劳师无功,但对他而言,也不是没有收获,失败乃成功之母,他再一次认识到了水师与陆战的不同,金明池在接下来的半年里直接扩大了一多倍,勤练水师,这是后话。
真正有收获的,有二。
一是终于收服了范质三相的臣伏之心,这真的比一城一地的得失更重要。
二是把秦越所举的那面勤王大旗给撕了,断了对方道义上的优势,王著与王溥磨了半天的嘴皮子,终是无用,因为在这点上,宋九重的态度很明确,这是和谈的基础,否则,他大不了背个不孝的骂名,继续征战,大不了举国之力全兵西进,蜀中再难打,秦凤路还是好拿下的。
如何选择?
益州方面当然是选实际的惠益,而不是那面已沦落到自欺欺人处境的遮羞布。
和谈的最终结果是双方都有收益。
宋九重的突然回归惊起满城飞雀,宋炅更是差点魂飞魄散,与赵普连袂出迎,才出宫门,便见到了满身征尘的皇兄,汗湿重身,不怒自威。
“皇……皇兄……”
“臣赵普,恭迎官家凯旋。”
宋九重见三弟一脸惊惧,略点点头,沉声问:“母后身体如何?”
“比之前好多了,这两天每餐已能食用半碗清粥。”
宋九重长嘘一口气,“那就好,都进宫吧,等朕给母后请了安,再来叙话。”
“诺。”
宋九重对母亲是真心敬重,他缺父爱,但母亲治家严毅有礼法,他能习文练武,全因母亲之故,虽然,相比起来,她更疼爱三郎四郎一些,但这是人之常情,从来小儿是宝。
宋九重匆匆的沐浴净身,头发未干便往太后寝宫而去,杜太后早一步知道儿子要来,已命侍女将自己扶起,半靠在床上,眼见如熊罴般的二郎从门外进来,禁不住两眼一红,两颗浊泪便滚了下来。
“我儿近前来,让母亲好好看看你。”
“母亲!”
宋九重上前两步,半蹲在脚榻上,将头脸凑过去,方便母亲抚摸,见母亲的双手如鸡爪般的枯瘦,忍不住心中一酸:“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江山再大,大不过一把椅子,一家人平平安安,才是最宝贵的,你看你,自从坐上了那个位置,不过一年多时间,便四次出征,何苦呢。”
宋九重笑了笑,轻轻的捉过母亲的手,安慰道:“母亲让心,儿一身武略,论武技,天下无人能与朕匹敌,再说了,既然坐上了那位置,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才行,不说青史留芳,也要给天下万姓以太平才是。”
“理是这个理,可战阵之上,刀枪无眼,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母亲我怎么办,这大宋江山怎么办?”
宋九重缓缓的松开母亲的手,认真的端详起母亲来,只见母亲因为病情折磨,颧骨高耸,两眼深陷,肤色惨白,一双嘴唇却呈乌紫色,望之触目惊心。
可让其更加心惊的是母亲的话,这是……
话里有话呐!
宋九重两肩轻轻的一震,压下脊背上的寒毛,微笑道:“看母亲说的,儿不是回来了么,放心,再不出征了,啊,朕约了三弟议事,就先不打扰母亲休息了,朕明天再来请安。”
宋九重轻轻的拍了拍母亲的枯手,不再理会母亲的叫唤,起身便往外走。
大步如流星。
080:母亲
去年夏天,烈日炎炎似火烧,赤地生烟。
今年夏天,阴雨绵绵若天泣,黄河咆啸。
治河防汛大事再次在朝议上展开讨论,然而,出人意料的,竟然是枢密使吴廷祚总揽河政,差点摔落一地的眼珠子。
治河大事,统揽全局,沿河诸州诸县军民一体调动,权利之大,比出征时的三军统帅还威赫三分,就这样交给了他?
他家大郎在敌营好不好。
然后官家仿若对众臣的疑议视而不见,亲自授其天子剑,事无大小,一体决之。
吴廷祚先是惊愕,后是感动,终是郑重接旨,一甩袍角,慨然而行。
宋九重看着他出殿的背影,心中也是感慨颇多。
识人用人,还得向先帝学习,留下的老臣,只要去了心头那块垒,做事就是比其它的臣子让人更放心。
他不止大胆重用吴廷祚,还把慕容延钊再次召回京城,升任殿前司都点检,韩重赟副之。
朝中一片哗然,众大臣更是莫明其妙。
唯有宋炅苦了脸,赵普缩了身子。
又因皇太后疾,赦杂犯死罪已下,再幸崇夏寺,亲为祈福。
然而皇太后终究是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宋九重回来往视了一次后,太后的病情又差了下去,说是宋九重方从战场归来,煞气重,冲撞了她。
宋九重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每次只好在殿门处请安,让三弟四弟多尽孝心。
转眼五月过完,六月初三,太后突然精神大好,宋九重听完太医的禀报,情知不妙,连忙放下手头政务,急步进了滋德殿。
却见殿内不仅三弟四弟皆在,赵普也在,宋九重的眉头微不可察的扬了扬,当下却不是问话的时候,快步走到床头,捧起太后的手,轻声叫道:
“母亲!”
杜太后斜靠床头,轻轻的点了点头,“你父亲托梦了,娘要下去陪他了。”
宋九重鼻子一酸,强笑道:“母亲,梦境从来都是反着来,刚才太医还说母亲身体大有好转……”
“娘自个的身子,自个清楚,活了一甲子了,当上了皇太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既然来了,娘亲便有一言相嘱。”
“谨遵母亲教诲。”
“为君难,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不可得,从今而后,你当好之为之。”
“是。”
“先天子世宗,堪为明君,文治武功,百年来无人可比,可这位置缘何一夜间便由你坐上了?”
“儿之所以得天下,皆赖祖考之荫佑,母亲之教诲。”
“错了,你父亲和我,从来没想过有今天,从小到大,唯一担心的便是你惹事生非,祸及家门,只没想到,先世宗使幼儿主天下,你竟然有了黄袍加身的机遇。母亲问你,倘若周室有长君,这天下有你的份不?”
宋九重只觉一股热血气涌上脑门,本就黝黑的脸庞涨成了猪肝色,但一对上母亲的眼睛,只好强自忍下胸中的暴戾之气,涩声道:“……不能。”
杜太后轻轻的拍了拍儿子的手背,轻声道:“明白这道理就好,你百岁后当传位于三郎,三郎再传位于四郎,兄终弟及,四海至广,万几至众,能立长君,才是社稷之福。”
“……”
“玄郎?”
听到母亲轻声的呼唤,宋九重终于忍不住浊泪涌出,这称呼,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二十年?还是二十五年?
曾经,他也是母亲的心头肉呐。
大兄夭折后,他一度是母亲怀里的宝,直到三郎出生。
那一段儿童时光,是他最宝贵的记忆,以至于长大后,易一字以为字,只为记念心中的美好。
“玄郎?”
母亲的再次叫唤,迫的宋九重抬起头来,却无言以对,自己才三十五呐,风华正茂,却要自己安排身后事,有这样当母亲的么!
更何况,自己有儿子,德昭也已十岁了。
“玄郎,娘知道,这样做,委屈你,可你要想想,先世宗又怎会想到自己会英年早逝?大好江山缘何一日而崩?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娘就要去见你父亲了,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娘之所思,皆为我宋氏福祚,非如此,皇位怎能代代相传。”
宋九重终于知道赵普伺在一旁的目的了,这位认了亲的世侄,不仅父亲在世时信任,母亲也十分信任,他看了看一脸悲切的三弟,一脸懵懂的四弟,一脸惶然的赵普,心中暗嘲,自己这个当儿子的,更像是外人。
宋炅见二兄脸阴如炭,心中大惧,忙道:“母亲糊涂了,皇兄勿以为意。”
“娘没糊涂,脑子清楚的很,玄郎,玄郎……”
母亲的再一次呼唤彻底激发了宋九重心头的戾气,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起身,傲然而立,冷然的在三弟身上扫了一起,沉声道:“好,母亲只管放心,兄终弟及,保我大宋江山……万,万,年。”
次日,皇太后崩于滋德殿,宋九重停朝十日,群臣再三请听政,方见百官于紫宸殿门。
……
比起宋九重的憋屈,秦越的烦恼便不是烦恼。
他的烦恼是自找的。
班师回益州,他却与甲寅一起脱离了大部队,以巡视为由,一路上走走停停,宋九重都回京了,他还在合州闲逛,没奈何快马一天三趟的急催,这才不情不愿的踏上归途。
还是半夜悄悄的坐吊篮进的城。
甲寅觉着秦越矫情,说:“风风光光的回城多好,万众欢呼,鲜花香帕乱掷,想想就带劲。”
“有愧,既然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那便战略转移。”
“逃兵就逃兵,别以为换个名词就好听了,对了,我就搞不明白了,你这当事人不急,那些士绅文人怎么个个急吼吼的抢着上劝进表呢,真的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么。”
秦越笑笑:“那是军权都在我们手里,眼下益州全境皆为军管,损着别人的利益了。”
“你当了皇帝他们就有好处了?”
“当然,朝廷一设,六部一建,九卿一立,要增多少官位出来,再说了,将士们浴血奋战,我若登了基,要封赏吧,封了武的就不能丢下文的,文武即济嘛,如此一来,大家都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
可这事,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对百姓又有什么好处?徒增负担,再说了,我当总督,还不是一样令出如山,人还自由,所以,还是军管好,简单,高效。”
甲寅吖吖呸的胡乱咒骂了一句,这才笑道:“早说,害我都在琢摸是不是也要写劝进表了。”
秦越没好气的抽他一鞭子,笑道:“到家了,多想想怎么与弟妹交待吧。”
甲寅扭回头看了眼顾明楼,大咧咧的道:“交待啥,我媳妇,就是她姐妹。”
081:如何才能为万世开太平
甲寅的自信来自于妻子的纵容,娶到苏子瑜,真的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份。
顾明楼进了家门,早有一座修饰的漂漂亮亮的院子备好了,外带老妈子粗使丫环啥的全都配齐,次日还大摆宴席,请来两位和尚师父,司马错、徐无夫妇、陈仓秦越两家人等,热热闹闹的好一场欢庆。
还真诚的拉着顾明楼的手说夫君惫怠,一出征就没人照顾,你武技好,有你跟着,以后就放心了,这让顾明楼感动莫名。
真觉着夫君有福气。
这位有福气的夫君却在妻子的笑语殷殷中读出了火气,立马当起了乖宝宝,嘻皮笑脸的赖在东院里,尽最大努力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可着劲的消耗着妻子的心头火,理由是被三多那小子气到了,得努力。
一连三天,最后还是苏子瑜受不了啦,说就你惫赖,你看看大伯,心都在军营里,五天才回家一次,二伯和你一起回来的,更是忙的晕头转向,白天访客一拨接一波,晚上,议事厅的灯火都是半夜才熄,都当父亲的人了,有点出息好不好,再说了,人你都领进来了,怎就没胆进西院了。
甲寅嘻哈一笑,献宝似的将忙了老半天做好的风车给子瑜看,风车叶子是竹片做的,被其削的薄如棉纸,十字交叉钉在筷子上,筷子则用细麻绳缠着,置在一管修长的竹筒里,麻绳从竹筒底侧孔穿出,轻轻一拉,风车便飞快的转动起来,又因为惯性作用,转动的同时自动再将麻绳缠绕在筷子上,所以只要时不时的拉一下,风车便不停的转着。
小宝玉稀罕的不得了,母亲拿手上看一下也不行,挣扎着要去抢夺。
苏子瑜将玩具风车往女儿怀里一塞,没好气的道:“父女俩一个德性。”
甲寅得意的哈哈大笑,抱着宝贵女儿就去了西院。
顾明楼不在,却是与司马春茵一起去了医科所,这是秦越花费老大代价组成的医疗研究班子,广邀中原江南各地名医,成立一年有余,工作才刚刚有些头绪。
甲寅一听是与春妞在一起,便放心了,一路拉着风车到了秦府。
却见书房前的小院里,秦越赤着脚,提着拖把,在洁白的广幅布上写字,墨是朱砂调的,写的剑拨弩张,鲜红似血。
“为万世开太平,我辈该怎么做,什么意思?”
秦越头也不抬,依旧在描画,“青年士子交流大会。”
“你这写起来什么用?”
“悬挂到五门楼上,先广告半个月。”
甲寅就不说话了,把女儿放下,自己蹲着,半圈着手护着,看秦越写字。却见秦越描图一般的描好一幅,下人又铺过一幅广幅布,这一回写的内容又不同,却是“益州经济发展研讨会”。
两个会议时间一前一后,只隔一天,地点都在锦江书院大礼堂。
写完,秦越满意的挥挥手,示意下属去悬挂,这才笑着过来,用食指上沾着的朱砂在宝玉的额头上轻轻一点,笑道:“哇,宝玉成大美人了。”
小宝玉便露出六颗洁白的牙齿咯咯大笑,歪着屁股扑前,在那布拖把上一按,按的两手都是艳红,转过身来便在父亲的左右脸上一按,一对手指印便出现了,这一回笑的更欢了,一个后仰,差点摔倒。
秦越捉住她的双手,对甲寅没好气的道:“小孩哪能像你这样的惯着。”
甲寅也不擦脸,嘿嘿笑道:“这世上,再没有比我家阿宝笑声更好听的了。”
“得了,回去挨批吧,晚上过来吃饭,把你家那两位都喊着,加上陈头一家子,我们好好喝一顿。”
甲寅便兴奋起来,嘿哈一声站起身,抱起女儿便走,却把自个的头脸当玩具,任凭女儿乱涂乱抹。
回去自然又好挨了子瑜一顿批,他却觉着满心愉悦。
人生,就该如此方为幸福。
……
“为万世开太平,我辈该怎么做?”
五门楼上的大型条幅一张出,顿时引来了无数人的关注,待看到旁注仅限年青士子参加,顿时点燃了读书人的激情。
横渠四句在益州早就展现了它强大的生命力与影响力,不知成了多少读书人的座右铭,如今竟然召开专题会议,怎不令人兴奋。
一时间报名者众。
下至十六岁的学生,上至六十岁的老翁,纷纷行动。
老夫人老心不老,怎就不是年青士子了,又没写明年龄限制。
负责会务总筹的吕端免不得心生怨言,这一定是九郎故意的,三天下来报名者就有两千多人,而那大礼堂却只能容下三百人,吕端想了想,只好来找秦越。
“九郎,要不改到大慈寺。”
“大慈寺?”
“那有讲经坛,高丈二,广场地下更是以缸星布,人在坛上讲,三四千人皆可听的清清楚楚,就是烈日炎炎,热了点。”
秦越拍拍脑袋,在这方面,朝廷竟然不如释门,当下笑笑:“那就大慈寺吧,白天热,那就傍晚开始报到,会议晚上开始,也更安静。”
“好,其实……某到现在还有些不明白,你那问题,士子们便有答案?”
“没有也没关系,交流研讨嘛,说着说着可能就有名堂了。”
吕端只好苦笑着退下,秦越出的难题,不仅难住了他,也难住了李谷,难住了王著,难住了曾梧。
其实秦越出的问题很简单,只一句话:
若蜀中人数超过万万人时,怎么办?
那天参与会议的人全都否定,不可能,哪有这么多人。
就凭这点地,哪能养活这么多人。
但秦越却信誓旦旦的说这一天会来的,而且大部人人都能丰衣足食,蔬菜比肉贵,鸡肉成最便宜的东西,鸡蛋会成为小孩最讨厌的食物。
说我知道结果,也知道过程,但还是想问一问,当下的我们,该怎么办,当人数超过万万人时,这片土地该如何养活百姓,啊,我说的蜀中其实还没现在这么大,不过这是伪命题,大致就这样算吧,如今加上秦凤路总人口预计也就二千万人,翻四倍。
听着很吓人,其实只要不打仗,父生子,子生孙,用不了三十年,这人口就疯狂增长了,繁延起来很快的。
这就让人抓狂了。
田地里的出产有限,资源有限,要想养活四倍人,就必须要有四倍的出产才行,可实际情况是,当下不少穷人家,养着仨俩娃就顶天了,再生下来的,大多直接扔马桶里。
不能怪这些人狠心,因为拉扯着也养不活,家里的饭就这么多。
万万人是什么概念?
与会者皆沉默无语。
这才有了秦越起兴召开青年学者交流会的念头。
为万世开太平,就从养活百姓开始。
082:一切从活下去开始
为万世开太平。
六月廿四,益州青年士子文化交流大会在大慈寺隆重举行。
会议时间是酉正开始,但申末便有士子们陆续到了,吕端综合诸多因素及意见,最终把人数卡在八百人,有社会名流,有书院教授、博士,也有学生,然后是各州闻风而来的读书人代表。
诸事准备妥当,唯有秦府好心提供的冷饮断了档,先到的人都尝到了冰凉可口的绿豆汤、酸梅汤,后来者却是连水也喝不成。
普贤阁前的讲经台下,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低声说话声,折扇哗哗声,交织成乱哄哄一片,直到庄生按剑高呼:“总督到……”会场方为之一静。
秦越走在第一位,他的身后则是李谷、王著、欧阳炯等人,进了场,便直奔嘉宾席。
吕端简单的作了开场,便请秦越上台演讲。
“横渠四句,大家都知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秦越的出场很随意,手摇折扇,开场白也直接,直奔主题:“为万世开太平,我们该怎么做,这个广告打出去半个月了,估计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想法,这几天总督府和总理衙门也收到了不少宝贵的建议,有一些有用的,我们会采纳,但也有一些泛泛空谈的东西,带点毒,不过我们能看到宝贵的初心,这就够了。
怎样为万世开太平,我的答案是首先要为生民立命,万姓衣食足,天下自然安,否则,一切都是空谈。之前我有问同僚一个问题,现在把这问题抛出来问一问大伙,要是我蜀中大地,人口超过万万人了,怎么办?
有人会说哪有这么多人,就这点田地山产,哪能养活这么多人,可你们算过帐了没有,五十年前,蜀中有多少人,乱战打的剩下不过百二十万户,三百万丁口不到,现在又有多少人?一样的五十州,已有三百九十多万户,八百六十多万丁口,男女老少加一起不少于二千万人。
原因在于蜀中这五十年算是承平的,所以当下的人口已经出现井喷,不过平均一户能有五亩田,三亩地,还能养活,再往后呢?
可能就象今天提供的冷饮一样,先到的有汤喝,后来的没水喝。
土地问题,资源问题,从来就是社会发展的大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王朝变换还是挨着来,
一位妇人,按现在的俗礼,十五六岁成婚,只要身体没毛病,两年一胎,随便就能生十胎八胎的,所以,只要两代人,三十年时间,我蜀中就能超过万万人。
你们劝我登基,要是这问题解决不了,哪怕登基了,也是无用。
有人会说,能生未必能养,溺马桶的不知凡几,所以我这想法有点杞人忧天,那我问一句,如果溺马桶的惨状都视而不见的话,那么,所谓的仁心何在?如此麻木不仁,还为天地立个屁的心。”
一句粗话放出来,台下的人群一片哗然。
秦越把折扇一合一甩,发出啪的一声响,示意台下听众安静,等人群里声音小了这才继续道:“万万人,定个单位叫亿吧,一亿人怎么养活,谁能给我答案,谁便可以直接坐到政事堂副总理的位置上,别告诉我尧舜禹汤法先王,这个数字能把席地而坐钻木取火的他们吓死。”
人群中有人喊:“简单,下道令旨,晚婚晚嫁便行。”
秦越笑笑,多熟悉的字眼呐,当下笑道:“治标不治本,只是把这人口暴发的速度减缓一二而已,终有一天,会超过这个数字,而且还要考虑人口老龄化的情况,在我那个梦境中,不少国家都开始吃这苦头了。
不过这位仁兄说的晚婚晚育却要执行,因为十五六岁的女子,身子骨尚未展开,过早生育,不仅伤己,也不利下一代,所以,男子二十,女子十八以后成婚最是合适。
墨池巷的医科所大家有所耳闻吧,这是官办的医疗研发机构,其中的重要课题便是优生优育,如何让下一代更健康的成长……还有其它办法没有?”
“均田地,让耕者有其田。”
这是另一个角落里发出的声音。
“这是一个好主意,可怎么均?逼富者让出好不容易积存下来的田地分给穷人?对穷人来说是公平了,可对富人就公平了么,有多少是省吃简用存下来的。
再说了,哪怕均了田地,可人多地少,今年人均一亩,明年人均六分的,又怎么办呢?”
秦越此话一出,李谷松开了扳着扶手的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笑着对欧阳炯道:“年纪轻轻,看的倒远。”
欧阳炯提着的心并没有放下,闷声闷气的道:“老夫好奇,他会怎么做。”
他的问题被台下的人问出来了,秦越没有立马回答他的话,而是笑道:“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先说下我梦境里的故事。
在我的那个梦中,这片土地上有十数亿人,也经历过穿不暖吃不饱的时代,为解决活下去的问题,朝野想尽了办法,最后在我梦要醒时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没有农业税,种田有补贴,饶是如此,还是有大片的良田荒着,农民以下田为耻,以洗脚进城为荣,年青人不识韭麦,菜场里鸡鱼最便宜,野菜成了高端品,不管有钱的没钱的,砸锅卖铁培养下一代,这些下一代,牛奶当水喝,早餐逼着吃……
别笑呐,这个梦非常的真,绝对不是天方夜谭,我要是能回到那个梦境里去,绝对会抛下所有。”
“如此神仙国度,他们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秦越赞赏的向声音处竖起了大拇指,笑道:“问的好,其实那个梦境中的人也走过许多弯路,吃过很多苦头,归根结底是四个字,奋发图强。
怎么个奋发图强法,向一切可能处要效益,向科技要效益,向规模要效益,士农工商四维全面发展。
比如:我们现在亩产稻谷还不到两担吧,有没有谁想过改良种子呢,在那个梦境里,亩产两千斤不是梦,海水都能种稻谷,啊,有种杂交水稻便是试育改良出来的,当然,还有化肥和农药,还有打稻机,其实有收割机,但一时不好仿制,打稻机却是简易的,有哪位有兴趣农学的,改天我们细聊,我会把我的所见所闻都说出来给你参考,啊,农科院也成立了,由卜部长挂的帅,有兴趣也可以去参观与交流。
再比如,养鸡,乡下家家户户都养着,规模化饲养没想过吧,把鸡关在笼子里,成千上万只一起养,梦境中可以十六天出栏,我们三个月行不行,五个月呢,吃最少的饲料,在最短的时间内长成,一只鸡赚十文钱,一万只鸡就是十万文,不仅鸡如此,猪羊、鱼虾也一样,这就是规模化的效益,还能构建完整的生态圈……”
“以上,算是农业,渔业,归口一个农字,工业呢,工业和农业一样重要,农业是填饱肚子的基础,工业是创造财富的基础,我们的纸坊、书铺、木器行其实都是工业的范畴,但还没脱离小作坊的匠作状态,离规模效益还差的远……”
“可能你们要问了,这些匠人活,泥腿子事,和我有什么相干,有相干,而且干系重大,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学以居位曰士,可如果你们这些士,还在以读老书为荣,以创新发展为耻,崇古学古,那么,历史将继续开倒车。”
“你们的思路,决定了未来的出路,这是我今天召开这个会议的原因,同时,我决定成立一个创新发展委员会,有兴趣的可以在会后报名,要带着想法和思路来,来混的就算了。”
“现在,我给出那个神仙国度繁荣昌盛的答案,农业产业化,实业规模化,保农兴商,科技兴邦……什么叫科技?问的好,我来给你解释,大抵你们视为奇技霪巧的,都可以纳入这个范畴,比如说以后会出现的不需要人力而航行的大海船,比如我手中这个夫人刚命人生产出来的火柴,这些,都是生产力进步的表现……”
“最后,一句话总结,只有天下万姓,人人吃的饱,穿的暖,才是为生命立命,才是为万世开太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