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0:无形变
灭螺大行动。
道门和释门的参与,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极大的推动了百姓灭螺的积极性,那些神神叨叨的念经做戏,在王著等有识之士看来是装神弄鬼,但架不住普通老百姓们相信。
在他们充满神秘感的仪式催发下,不仅本州境内灭螺大业开展的轰轰烈烈,连带着梓州、蜀州、彭州、灌州、简州的百姓也开始自发行动起来。
韩令坤不得派人快马来益州取经。
这是好事,秦越当然支持。
但随着灭螺工作的推进,各自把仪式整熟练了的释门与道门就杠上了。
关于血吸虫藏在钉螺里的说法,释门说是大慈大悲观世音托梦秦大帅的。
道门说明明元始天尊下的法旨,命仙童望空投下“白蛇除妖记”才把吸血鬼的藏身处公示于天下,你那法海还不是好东西呢。
这种事情,秦越懒的解释,有争论是好事,等于加大宣传。
不料,没过几天,事情又有了变化。
起因在于灭螺行动开始前,秦越为了更好的推动这项除害工作,诱拐了司马春茵担任防疫大使,天天骑着虎夔,带着侍女们路学演宣传。
这虎威赫赫,白裙飘飘的,要多拉风就有多拉风,效果是不一般的好。
眼见释门道门相争的厉害,就有好听二郎宝卷的好事者凑上来了,说明明是川主二郎神君见不得子民受苦,这才显了神通,为川中百姓除害来了。
不信你们看,啸天神犬都下凡了。
哈麻屁的,你哪只眼睛看到啸天神犬了?
你们看春茵小娘子骑的,那不就是啸天神犬的变身么。
什么哮天神犬,没听说是虎夔么,那明明就是山神的坐骑,是山神送给春茵小娘子的呢,否则哪来的本事降水盅。
这都不知道扯哪了,争着争着,又争出名堂了,竟然又把甲寅给牵扯上了。
原因是春妞受不了百姓们的指指点点,把虎夔还给甲寅,拍拍手不干了。
而甲寅为了给自家成衣坊做广告,天天穿着新式战袍,这战袍乃是周容回忆着以前剧服画的稿:蝉翼**亮银冠,立领紧身绣花袍,玉白腰带兽吞口,玄色硬皮高帮靴,这一入秋,还加上了藏青红底的双色披风。
他又喜欢效外跑马放鹰,焰火兽、六年凤……加上虎夔兴奋的撒欢……
如此拉风的组合,又把百姓们的目光吸引了走了。
然后,就有好事者又开始新说法了。
这个说:“你们看那甲将军像不像二郎神?”
那个说:“二郎神面如冠玉,唇红齿白,额心还有三只眼,你个哈嘛批的,哪看出像来了。”
又有说:“哎,格老子的,还真有点像哈,没听说么,那虎夔本就是甲将军的,这甲将军坐骑叫焰火兽,鹰儿叫六年凤,再加上这哮天犬,功夫又好,还真个是二郎神下凡呢。”
“甲将军用槊,二郎神用的是三尖两刃刀。”
“切,没开眼呐,虎牙营中整整五百校刀手,个个手执三尖两刃刀,叫什么营来着,哦对了,叫血杀,乃是甲将军的亲卫。”
“兵是兵,将是将,总之没听说二郎神用槊的。”
“那你可听过二郎神会七十二变?劈山救母用的还是斧头呢。”
“……”
“那甲将军姓甲好不好,他要是二郎神转世,怎么不姓杨?”
“你个龟儿子,笨死了,人家都告诉你了,姓假,姓假……”
“二郎真君三只眼。”
“那是他的神通,哪个神仙天天把神通放着。”
“……”
甲寅开始听了还有些洋洋自得,回家就吹嘘,然后听说前蜀皇王衍那个浪荡子也曾被益州百姓称为二郎真君传世后,顿时就仿佛吞吃了苍蝇般恶心。
……
益州的冬天,悄然来临。
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
十一月初一,雪花儿便飘下了,仿佛在为远方今天下葬的郭荣戴孝。
只益州的雪与汴梁的不同,这里的雪看着不大,却特别的阴冷湿寒,如女人般哭哭涕涕的。
主持遥祭的司空李谷等仪式一结束,便急急回府,他能适应这里春夏秋三季,到了冬天,这种阴湿寒冷简直就要了他的老命。
回到有地龙的北院上房,才暖了身子,二郎又急冲冲的进来:“父亲,秦九来了。”
李谷看了看二郎,冷哼一声道:“秦九也是你叫的么,一点规矩也不懂。”
李拱的俊脸立马就红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他是上个月来的,因为李谷想念孙子,他便带着大哥家的,自家的三个小孩来了,结果……三个小的成了宝,一个进了锦江书院读书,二个小的进了新学堂,出入皆有护卫,自个却成了孙子,一天到晚都不能出门。
李谷见不得儿子的怂样,不耐烦的弃了书:“才分开不到一会,又跟了来,必有要事,让他到这来。”
“诺。”
不一会,秦越便挟着一股冷湿之意进来了,脸上难得露出严肃神情。
“李相,最新塘抄。”
李谷接过,略略一看,眉头便挤成一道川字。
见秦越很没形象的用汤婆子在暖脸,没好气的道:“怎么说。”
“看不懂。”
“哪里看不懂了?”
“韩通改镇郓州,宋州不香么?”
“宋州有郓州香么,天平军的名号白叫的么。”
“那为何是宋九重镇宋州?”
李谷冷眼一翻:“那你以为谁合适,百日过了,功臣移镇赏功乃应有之义,过几日,你我的加恩诏书也要来了。”
秦越就没话了,指指另一道消息:“那张帅呢,检校太尉、同平章事、驸马都尉张永德出镇许州节度使,进封开国公,他怎么跟宋九重完全调了个?”
“……在京中干什么,留着看别人脸色么。”
“……”
“还有什么要问的?”
秦越郁闷的道:“这政事堂宰执也太忙了吧,奏疏比以前多了三成,忙的夜以继日,天天忙到戌时散衙,这还不忙出病来?”
“忙好,忙好,忠心国事,这才是为臣者的楷模。”
“……”
秦越苦着脸道:“李相,您老别敷延我,小子我是真心求教。”
李谷看看他,良久无言,最后幽幽的道:“范相他们身在局中,迷了,一旦陷入奏折海中,哪还能分身暇顾其它事务。”
“你说,这是有人故意的?”
“老夫有说么?老夫只是说他们要注意劳逸结合而已。”
“……”
“不劝劝?”
“你幕府如今人才济济,又是晚辈,你怎么不写信。”
“……”
一涉及政治,有些话便不好说了。
如明明看到塘抄上的信息其实并不利于朝政,但李谷与秦越却都不好上书相劝,搞不好就会引来不必要的猜想。
尤其高居司空位的李谷,他若正儿八经的上一封有关国是的奏疏,搞不好就是一颗响雷,所以他自先帝驾崩后,几乎就完全成了甩手掌柜。
说句尸位素餐也不为过。
可朝廷却偏偏就需要他现在的这种姿态。
老家伙明哲保身了,秦越只好怏怏不乐的告辞出门。
其实这一长串的封赏名单中,还有几个秦越所关心人,但李谷不想解释,他也只好不问,他们是:
右羽林统军李继勋为邢州节度使,加检校太傅。
虎捷左厢都指挥使高怀德,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检校太保。
虎捷左厢都指挥使张令铎,充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检校太保。
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为滑州节度使,依前殿前都指挥使。
想想,都替朝廷心慌。
431:
宋九重第一次不自禁的打起了寒颤。
他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赵普、楚昭辅、石守信、韩重赟、高怀德、李处耘、王彦升、李崇矩……他很认真的看着每一张脸,迎接到的都是压抑的兴奋。
他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自己的三弟身上,宋炅一脸的油光,两颊竟然发出了许多疙瘩痘子,虽然缩着脖子,但却难掩目光中的激动。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私下给宰执下绊子。”
赵普轻舒了一口气,心想,你出声了就好,这压抑的气氛终究是破了,他先用眼角扫了一下楚昭辅,这才拱手对宋九重道:“大帅,如今三相已被雪片般的奏疏困住脱不了身,韩通才移镇郓州,埋头忙着自家事,昝居润与张美一擅民事,一擅财计,于戎事一途几乎是门外汉,不足为虑,如今,就剩一个吴延祚了……”
“别说了,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非大丈夫所为。”
楚昭辅起身道:“大帅,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如今政事堂三相,吾等也只能趁这年关将近时给他们添点小乱,若让他们缓过劲来,以范相、魏相的精明,反查到吾等身上,轻而易举。”
“又有那韩瞠眼,等到移镇之事一忙完,他必将再次把目光收回,机会一失,就什么也完了。”
宋九重浓眉紧锁,冷声道:“你们可知,这事若是万一不协,便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先帝好不容易创下的安定祥和,就全毁了。”
听话听音,赵普心中大喜,忙道:“大帅,天时地利人和皆占,只要拿下吴延祚,兵符到手,便无须行险,就能克奏成功,一举奠定万世之基,此时不作为,更待何时?”
“某……”
高怀德对宋九重的性子最是了解不过,知道其凡事喜欢未虑胜先虑败,与人较技是如此,行军打仗也是如此,稳重如山的气势不是勇往直前的冒进精神能形成的,而是谨慎,小心,龟行,又或者深埋于灵魂深处的那一丝怯弱的长年累积。
没错,就有那么一丝怯弱隐于宋九重身上。
人是英雄,钱是胆。
自己这位便宜大舅子一身武略,却没胆。
他穷怕了。
从小到大,日子都过的紧张拧巴。宋父半辈子在禁军中不死不活的混着,靠着营指的俸禄生活,宋九重投军后,除了俸禄外,也几无别的进项,可那点收入,又有何用,全用来养亲卫家将都不够。早几年,宋府几无侍女,现如今,日子虽好过了,但宋母与女儿尚习惯于亲手治羹汤。
还是三年前,征淮立下大功,他遥领许州忠武节度,在赵普的操持下,有了额外的进项,这日子才算宽裕了起来。
小富即安。
才是宋九重的真实思想,他对现状是满足的,虽然他有上进之心,但他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冒险。
再加上早几年因着裁军整军,得罪了天下方镇,老将们几无好脸色于他,更是养成了他谨小慎微的性子,一步三思,步步小心。
可这世上,欲成大事,哪能不冒风险?
高怀德与宋九重不同,虽然他眼下官阶声望都不如他,但他却是真正的勋贵之后,若论眼界,却比低阶武官家庭出身的宋九重强多了。
“五兄不必担忧天下局势,只要京城定,天下便定,那些方镇节帅,已经久享太平,人越老,胆子越小,再加上我们有释门相助,老和尚们的劝谏之语,鬼神之说,比任何说客都强,再说了,安享荣华对他们来说,远比忠心报国来的重要,所以不用担心。”
高怀德眼下是宋九重的准妹夫,却还是照着义社的排行来称呼。同是结义兄弟的石守信却早已改了口,紧跟着劝道:“大帅,起码殿前司的近三万儿郎,我们能一呼百应,若是再把侍卫司控在手里,这满天下,还有谁是敌手,至不济,也能割据一方。”
“不错,这风险,比那年攻打滁州城还小,值的一试。”
说话的是韩重赟:“若有担心,也只是个韩通而已,要不干脆先除了他。”
王彦升大笑:“格老子的,就他那身手,在某家手里都过不了十招,这事就交给某了。”
“眼下不可打草惊蛇。”
李崇矩轻咳一声,慢吞吞的道:“其实,拿下吴延祚,只是大帅一句话的事。”
宋九重浓眉一挑,他对三弟把李崇矩邀来议事十分反感,但三弟信誓旦旦的说他有妙计,之前没想到,如今见他那胜券在握的样子,倏的想起一事来,连忙出声制止道:“太毒。”
“量小非君子,如此污烂事,某来做正合适。”
宋九重摆摆手:“不行,某……再想想,尔等这是想让天下大乱呐。”
赵普道:“非也,大帅不用多虑,只要京中一定,天下遂定。要知道先帝在位时,整顿释门,毁了多少权贵的产业?
整修汴梁、河工改道,又掘了多少坟墓,坏了多少人的风水?
放开盐路,又断了多少方镇的财路?
而频调方镇、迫收节度之权,严惩贪污之吏,又有多少节帅老将怨恨在心?
若非如此,瓦桥关前,缘何区区一则谣言便能让将无战意,兵无斗志?”
宋九重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某甚悔矣,不该以此邀收诸将之心,而害北伐大业于一旦。”
“大帅无需自责,要收幽燕,十分简单,龙登九五日,再率军北伐不迟。”
“勿需再劝,某再想想,尔等下去吧。”
宋炅急了,起身道:“二兄,打铁需趁热。”
“滚。”
宋炅没滚,其它人也没走,这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怎能轻易言退,众人眼睁睁的看着宋九重,希望他能给出个准确的答复。
宋九重见众人安坐不动,只好自己起身,过了穿堂,伫立于后庭,仰望飘飘扬扬的雪花,谓然长叹。
是人皆有向上之心。
赵普辈为何如此热衷此事,说穿了不过是“荣华富贵”四字,他们投入自己麾下,要是按步就班,想荣升不知何年马月,倘若是有了从龙之功,荣华富贵便可以唾手而得。
如高怀德,为何会答应这门亲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自家妹妹自家知,一非绝色,二来孀居,三来泼辣,哪里是良配,还不是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魅力……
他们若来商量别的都好说,可这是谋权篡位,自己怎能应允?
先帝待自己可谓真的恩重如山,若没有他的不据一格用人才,哪有自己的今天。
再说了,万岁殿里的临终托孤,那一幕尚历历在目,先帝可是连问了两次呐。
“幼子肩弱,担不起,如何是好?”
“臣必忠心辅佐,除死方休。”
“圣上知遇之恩,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
“臣宋九重,定当忠心辅佐皇子,若违此誓,天打雷轰。”
大誓当前,自己怎能做出忘恩负义之事。
不能。
不行。
再说了,怎能以一己之私而毁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居太平?
宋九重用力的甩了甩头,一把揪了头上的幞头,感受着脑门上倏然侵来的寒意,烦燥的心又渐渐的伏了下去。
若是铁了心拒绝,这些一心想建功立业的兄弟们怎么办?
他们都已经把事情做起来了,更想对吴延祚动用卑劣之法,这事又如何收场?
吴延祚的事情,先帝又怎会不知,自己都搭过下手。
当年若非时任内军器库使的他盗卖挪用军械,帮助先帝悄然的壮大着力量,先帝龙潜澶州时哪来的安稳。
后来又若非是吴延祚担着皇城使的差遣,先帝哪来的底气冒然进京。
他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真正从龙之臣。
再后来,更是用贪污与克扣之类的烂污事,配合着朝廷颁行方镇收权之策,立功甚大。
他是用非常手段,行忠心王事。
否则,哪轮的到他步步高升,成为先帝最信任的肱股重臣之一。
可这样的事,死无对质,又怎能翻案。
受过裁军整军之痛再饱受卡拿之苦的各路方镇,本就欲置其死地而后快。
若把相关证据传出去,那些大帅老将们,对朝廷的所有不满,都将倾泄在其身上,等待他的,必然是身死族灭,锉骨扬灰。
而吴延祚若是出事,反过来连累的就是曾奉旨裁兵的自己。
如此毒计……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回头,却见二妹站在角门处,裙角已被飞雪润湿。
“母亲说,兄长素有大志,临事怎能长吁短叹,该断不断,反受其乱。”
宋九重新戴回幞头,轻声道:“回告母亲,儿晓得了。”
432:准备(二)
皇宫,政事堂。
平日一贯早来的魏仁浦比往日晚来了一刻钟,未进中书,却先进了司徒值房。
“道济,今日缘何迟了?”
魏仁浦一脸严肃,挥挥手,先示意其它人退下,又让身边行走请王溥过来。
“昨天半夜,有贼子进室,留下这封信。”
范质接过一看,却只有区区五个字:“小心宋九重。”笔墨粗重,一看便是武人所书,他皱着眉头把信递给刚进来的王溥,想了想道:“是谁留的信?”
“说起来惭愧,何时所留,何人所留一概不知,若非院墙上留了脚印,都不知有贼进来过。”
“道济,你自己怎么看?”
魏仁浦按按太阳穴,有些疲惫:“宋玄朗目前看来一直都循规蹈距,做事也敬业,既不见他结交百官,也未见其有何出格举动,近期好象也就前日赴了昝居润的家宴。”
“昝居润的家宴?”
王溥笑着坐下:“也给我们仨递了帖子,他家大孙子满月,某让李昉代我们祝贺了。”
范质拍拍脑袋,自嘲的道:“再这样下去不行了,堂堂宰相却被舆论束住了手脚,有宴也不能赴,这样不行,等过完年,必须要调整一下。”
魏仁浦叹气道:“只能等开春了,眼下奏疏堆满山,唉,都说说吧,这信你们怎么看?”
“某觉着有诈。”
王溥道:“若真有什么阴谋,肯定在书信上有别的提示,但若只凭这五个字,就让吾等将相猜疑,那样的麻烦才无穷尽了。”
“不错,无端猜疑最是祸患无穷,对了,韩通可回了。”
“回了,前段时间京师左近霖雨逾旬,水潦为患,川渠泛溢,某让他沿路再观测一下河岸。”
范质点点头:“回了就好,这事吾等先放在心里,让构密院吴庆之关注下,吾等还是先做别的事吧。”
“也好。”
魏仁浦将那信纸弃于火盆,等烧烬了才起身出门。
这样的信,韩通也收到了一封,他不以为然的撕成碎片,抛进汴河水中。殿前司又不是宋九重一人之天下,副点检乃是先帝最信任的重臣之一——慕容延钊,而他更是自家好兄弟。
区区宋九重,又能掀起什么浪花来。
……
“花兄,保重。”
“该说保重的是你,眼下事情已明,该提醒的也提醒了,某得快马回益州,你一人在这,要多加小心。”
城西李陈庄前,曹沐正为花枪送行。
曹沐一身车夫打扮,花枪则是脸上粘满了虬须,扮成急递驿卒。
“某就一看风景的,只管放心。”
花枪不再说话,跳上坐骑,扬鞭催马。
曹沐目送其走远,也跳上大板车,一扬长鞭,驱着骡车向汴梁方向驰去。
……
顾心颜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当上护卫。
但月俸十贯的高薪,却让她心动了,而且这芳华园只允许女人进入,护卫自然要求是女的,任务便是看场子,保护在园中购物休闲的贵女们。
她只用了五成功力,挑翻了三位试考官,然后,获得了月薪十五贯的武学供奉职。
闲着无事,她便用心的学着经营上的本事,她觉得,若是有本钱了,今后回蜀中,也可以做一个适合师门姐妹们的买卖。
没想到那个路上遇到的讨厌家伙还是有些本事的,不仅帮她找到了保人,还帮她落实了住处,只是他来询问是否回程时,她婉拒了。
难得下山,多学点,便只托他带了封信回家。
……
益州城南,有县名广都。
本是古蜀王之都城,与新都、成都,合称三都,有盐井、渔田之饶,也是蜀中著名的铁矿区,是益州府治下第二富饶之地。
张仲子在这里署理县令已有半年。
成绩……非常好。
尤其是在改造沼泽方面,颇下了一番工夫。
孟蜀广政七年,益州曾有大雨,雹如鸡子,鸟雀皆死,暴风飘船上民屋,这场百姓相传的灌口神与阆州神交战之所致的暴风雨催动着洪水肆虐,冲毁了广都境内不少良田,形成一个个沼泽湖塘。
孟蜀广政十六年,地龙翻身,境内湖泽荒丘更多了。
由于蜀中谷价低廉,官府便没有在清淤填塘上下功夫,而是把重心放在商业经济上,这些湖泽荒丘便废在那里。
张仲子接过县令大印后,其它依旧例,却在沼泽改造上下了十足的功夫。
被他清理出不少良田,桑地,还设立起了蜀中第一座经济开发区,如今基建规划已完备,然后跑到益州来招商了。
作为新名词新项目的首倡者,秦越亲自带着商队来考察,并参与商务洽谈会。
在免税一年的政策刺激下,在规划蓝图的美好描绘下,会议圆满成功。
会议结束了,难得出来的秦越却没有立马回去,而是出城冬游,很认真的考察了五六个改造项目,最后只带着亲卫来到东乡一处臭水沼泽,七绕八拐的进了一处丘陵山谷。
“秦叔!”
一群人迎了出来,看到打头那兴奋的家伙,刘强板着脸,作色道:“一点规矩也不懂,得喊大帅。”
“参见大帅。”
“免礼。”
秦越跳下马背,伸手扶起几位腿脚不便者,在这里的,都是伤残老兵,且不是孟县籍的便是淮南的,少不得先聊几句家常。
张通则对狐假虎威的刘强做了个鬼脸,晃着左手的铁勾子,炫耀道:“某现在灵活自如了。”
秦越笑道:“看你就是欠抽,吃的油光红润的,有家了就是不一样。”
张通嘿嘿一笑:“大肚子六个月了,不然该出来拜见秦叔的。”
“我是需要这种虚礼的人么,中饭烧好吃一点就行,说正事吧。”
“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大帅下令了。”
秦越点点头,见这座被矮山包围的山谷外面看上去普普通通,却是警戒深严,进来了又是别有洞天,三片土屋连成的作坊成品字形的布列着,咣当声四起,一片繁忙景象。
秦越在张通的带领下先进了西侧的作坊区,甫一进门,一股混和了纸浆味与漆味儿的臭气扑面而来,秦越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
“这味儿就这样,闻惯了就香了。”
张通献宝似的掀开当中大桌上的红绸布,一副玄色甲胄便呈现在眼前。
这是一副纸甲,由前胸、后背、臂铠、颈披、护裆、裙甲、护腕、护膝组成,除膝腕外,甲身共分九大块,面上布满铜钉。
秦越拎起一副臂铠,厚只三分,重不过一斤,触觉柔中带硬,远没有皮甲有型,感受着铜钉的冰凉,见张通一付期盼夸奖的表情,不由笑道:“张大掌柜的,介绍下。”
张通嘿嘿一笑,翻过裙甲,介绍道:“里面填的,目前分两种,竹浆纸和苎麻纸,兵甲用竹浆纸,将甲用苎麻纸,除胸部外,其它部位都是三十六张。
外面包裹的是三层葛布,先用漆胶合,通体再用麻绳细轧,再润油漆,将甲每隔一寸见方再钉铜钉,以为威武,兵甲则二寸见方饰一铁钉,小号甲全身重十一斤,中号十二斤,大号十三斤。”
“防御如何?”
张通示意秦越移步到几个木桩子前,上面已穿好用来测试的甲衣,刘强铮的一声抽出战刀,“大帅,某来试试?”
“好。”
433:试甲
单论防御,甲胄当然是铁甲第一。
比如那明光铠,面对弓箭,只管向前就是了,偶尔有箭矢卡在甲叶里,也最多划破一层皮。
但那样的甲胄,是精品中的精品,非上将轮不着穿。
其次,要属步人甲,一样的全身铁甲,虎牙血杀营便是这个装备,但太重了,走路都慢腾腾的,更别说跑了,这样的甲士只能在战事胶着时充当绞肉机。
常规战事,更能发挥作用的是轻甲兵。
这也是秦越要搞纸甲的原因。
且说刘强测试纸甲防御,站好马步,吐气开声,一记竖劈,斩在肩膀上,立马有手下掀起甲衣看了,“入木二分。”
刘强换招,当胸一记横斩,“未伤。”
再斩腹部,“入木一分。”
秦越对这样的防御力十分满意,真打起来,不可能傻傻的站着等对方摆好势子再砍的,所以受伤的程度将会更小。
刘强收刀,狞笑道:“换枪。”
张通翻翻白眼,没好气的道:“强子,存心让某丢脸是不。”
秦越笑笑,甲胄这东西,只能防砍,防不了刺杀,哪怕不破防,全力一刺之力,也会捅出至命内伤来。
“试弓弩。”
这一回秦越亲自测试。
一试之下,效果也很令人满意,一石弓三十步几不破防,伏远弩五十步也只造成微伤,最多入木一分。
“防水如何?”
“未损坏的话,在水里泡一天没事,损坏了就不好说了,但可以更换,总共就九大块,换起来方便。”
“造价几何?”
张通挠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兵甲成本摊到六贯,将甲成本要九贯,眼下肩吞腹吞都没造型,若将甲要如明光铠一般做虎吞口,描金线什么的,造价大约就要十五贯、二十贯了。”
刘强讶然道:“这么贵?当年南唐的白甲兵,一贯钱都不用。”
张通急了,红着脖子道:“人家用的是废纸,家里婆娘胡乱钉的,又不上漆,能比不。”
秦越摆摆手:“这成本可以接受,但能便宜下来更好,造型什么的就不要了,又笨又不好看,没必要搞花架子,拿几套来穿穿试试。”
“早备好了,某来为大帅着甲。”
这纸甲穿着比铁甲皮甲都方便,套头穿上,两肋系索一收,扣上抱肚,便基本穿好了,秦越试了试,比皮甲还灵活轻便一些。
张通又奉上兜鍪,解释道:“这兜鍪却只能用皮的,外加了一圈铁额当,箭矢平射的话可以挡住要害。”
“很好,不能一味的讲防御,也要注重灵活,这红缨就不要了。”
“大帅,没红缨不威武。”
“有红缨招仇恨,敌人瞄准也容易些。”
张通哭笑不得:“大帅,没有缨子,太丑了。”
“那就搞黑红,黑色中带一点点红的那种。”
“诺。”
说话间刘强等人也穿戴完毕,秦越笑问:“如何?”
刘强笑道:“虽不如铁甲皮甲挺拨威武,但更灵活。”
秦越也满意的拍拍肚子,对张通道:“开始量产吧,一月能造多少?”
“五百副。”
“不够,想办法增加到一千副,现在开始就加快进度。”
“诺。”
秦越受不了作坊内的味道,略看了看便步出作坊,东边不停响起叮当声的是铁器作坊。
一进院子,便有一股炭火的气味弥漫,夹着铁锈味儿,里面有些灰暗,因炭火熏燎的缘故,一些砖头都成了黑灰色。
这是兵器作坊。
眼下只生产刀矛与弩矢利箭。
刀制仿的是甲寅的战刀,要小一号,只有两尺七寸长,可单手,也可双手。长矛杆子则清一色配青冈红椆,这是花枪选的材质,却是对秦越所推崇的白腊杆子不屑一顾。
试了刃口,观看了流水式的作业,再出来一身汗水。
“也加大生产力度,尤其弩矢。”
“是。”
一行人又跟着张通到了生活区,张通小媳妇冯氏顶着大肚子,率着近二十个妇人要来见礼,被秦越慌忙止住了,说眼下最金贵的便是你们了,怀着我们的未来呢,我现在一回家,便先给媳妇请安,说的众人哈哈大笑。
进屋喝茶,略歇一歇,等几位主管寒暄毕,告退下去。秦越示意刘强把招文袋拿来,取过一叠画稿,对张通道:“把这些徽章生产出来,要严控,不得外泄。”
“诺。”
张通接过画稿,见那所谓徽章,有五角形的,有盾牌形的,也有圆形的,最特别的是有一枚仰天咆啸的虎头。
“大帅,这是干嘛用的,怎么还有编号?”
秦越指指自己胸口,笑道:“这是军功章,眼下先试行着,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搞军衔。”
张通喜道:“这法子好,要立了功,胸口一挂,够那些臭小子显摆的了。”
“你自个才多大,就一口一个臭小子了。”
“某都要当爹了,对了,大帅,是不是要打仗了,真要打仗,您可得换个人来管事,某还得上战场去。”
“滚,滚去上酒菜,我吃了好闪人。”
……
秦越状似悠闲,其实心急火燎,算算日子,周容临盆也就这两天了。所以略喝了几杯酒,匆匆填饱肚子,便打马回益州。
好在路途不远,五十里路程,快马半天就到了,回到府中,见周容依然大腹便便的,身边却围了六七个婆子丫环,心里放下心来,至于埋怨么,当然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沐浴更衣,再找甲寅喝酒,兄弟俩坐下没喝三杯,便有脚步声匆忙响起。
“夫人肚子痛了。”
秦越啊哟一声,连忙起身向后院跑去。
甲寅跟着跑了一半,倏的又折返了回去:“我看看子瑜。”
甲寅如飞般的跑回自己家,见子瑜正在双儿与湘儿的伺候下绕着花坛在走路,严婆婆带着俩婆子在边上候着,甲寅心中大定:“哎……嫂子要生了,你怎么还没动静……”
苏子瑜哭笑不得,“这哪能听我的,双儿,你过去看看。”
“哎。”
甲寅赶紧张开双手挡住,“你在这照顾好娘子,我跑的快,我去。”
甲寅再次一溜的跑向秦府,还没进角门就被一婆子挡住了:“女人生娃,你们大老爷们挤前干啥,离远点。”
甲寅已听到周容的“啊哟”叫声了,正心急着,却见秦越也被他师娘给推出来了,“你在里面只会添乱,就跟虎子在这候着。”
“师娘,别迷信,我在里面容儿更能心安。”
“别犟,这事,得听你师娘的,虎子,看住九郎。”
“哎,哦。”
甲寅一把拉住秦越,就在角门处候着,时不时的往里探看一下,满脸油汗。
秦越没好气的推了他一把:“我的孩子,你急啥。”
“你怎么可以比我先生呢,不行,我得催催子瑜。”
“……”
见甲寅果真拨腿要走,忙把他拉住,恶狠狠的道:“就在这陪我。”
434:喜当爹
434
周容临盆的消息随着紧张的氛围传遍了合府每一个角落,在研究医案的司马春茵知道了,相邻着被师兄逼着读书的阿檀知道了,啊呀一声,双双弃了手中作业,急步匆匆的都向秦府奔去。
却也被守门的婆子挡在门外。
只好叽叽喳喳的瞎劝着秦越,秦越被她俩整的哭笑不得,求饶着让她俩走,别来添乱。
两姝磨磨蹭蹭的走了,说去陪师嫂去。
不到一刻钟,阿檀又跑回来了,老远就兴奋的大喊:“师嫂也肚子痛了……”
甲寅倏的惊起,再也顾不得秦越了,撒开脚步就跑。
才到穿廊,虎夔见他跑的慌,也兴奋的冲过来,被甲寅一脚踹飞。
待进了后院,却见子瑜果然就进了早备好的产房,却只斜躺着,未有疼痛之色,但却也是人人紧张,见甲寅进来了,苏子瑜有些不好意思,道:“婆婆说还没呢。”
甲寅抹抹头上的汗,呼着粗气道:“不急,不急。”
双儿抿嘴笑着,过来推人:“阿郎,你还是去书房呆着吧,你在这里,我们说话都不方便。”
司马春茵也道:“放心吧,我在呢。”
严婆婆一脸严肃:“这事可由不得你们添乱,你们都出去。”
甲寅没办法,只好出来,却又无处可去,就问司马春茵:“你爷爷呢,快把他叫来。”
“噫……女人生娃娃,他才不来呢。”
“……”
甲寅没办法,搓着手在赤山端来的椅子上坐下,不知干什么好,脚却不自禁的颤了起来。
阿檀与司马春茵两人时不时进去看一下,又跑去秦府看一下,来回跑了五六趟,娃娃没生下来,她俩却是脚软手软的没力气了,只好打着啊呼先去睡了。
夜渐深,大约子时光景,苏子瑜终于“啊哟”一声呻吟。
甲寅兔子般的窜了起来,却见守在角门处的婆子道:“阿郎别急,早着呢,府中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您只管放心。”
甲寅没办法,只好升着脖子喊:“子瑜,我就在门外呢,别紧张。”
屋内呻吟声断断续续的起来了,甲寅坐立不安,一身子力气无处发泄,恨不得以身相代,到最后牙齿都格格的响了起来。
丑时三刻左右,有喧哗声从秦府那边过来,却是庄生飞跑过来报讯:“生了,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七斤八两呢。”
甲寅嘿了一声,用力的跺了跺脚,又甩着拳头抡起几路罡风,就想冲进屋里去了。
慌的两个婆子连忙挡住。
甲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满嘴的苦涩,如无头苍蝇般的乱走乱窜,赤山对他这样子有些惧怕,便蹲在一旁安抚同样有些不安的虎夔。
屋内,呻吟声时高时低,声声揪心。
又不知过了多久,产房的门开了一条缝,响起严婆婆的吼叫声:“参汤。”
甲寅瞥见屋内灯火通明,丫环婆子们却将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上来,连忙抬头,却见星空灿烂,银月皎洁。
“赤山,备甲。”
赤山讶然,迟疑着起身。
“备甲。”
赤山忙一溜烟的跑出去,不一会,抱着明光铠甲过来了,和亲卫一件件的为甲寅披上身,束缚停当,又为他套上兜鍪。
甲寅接过战刀,合上面罩,闷声闷声的喊道:“子瑜,你只管放心,我在这守着。”
他就这样宛如战神般的在角门处守着,中途秦越来过一次,他也不理会。
就这样一直守到天明。
当晨曦透过彩云喷泄而下时,屋内终于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这一声哭,宛如仙音。
甲寅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然后就醒过神来:“男孩女孩……”
屋里响起双儿沙哑的声音:“恭喜郎子,是位小千金。”
甲寅一股气就泄了,嘴上却说:“女儿好,女儿是小棉袄。”
可那股子委曲,却连赤山都听得出来,见甲寅在扯甲索,忙上去帮忙。
甲寅忐忑不安的候在房门口,又等了好久,房门终于开了,接生婆婆抱着一个襁褓出来了,“恭喜将军,六斤六两,漂漂亮亮!”
甲寅小心的掀开襁褓一角,露出一个小不丁的婴儿,脸上皱皮拉瘩的,只觉着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怎么……怎么……这么丑?”
“啊哟喂,这就是一美人胚子,你看她天门多高,皮肤多白,模样儿多俊,啊哟,老身晓得了,将军没见过小孩子呢,过三天,保管让你欢喜的放不下手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双儿红着眼出来,曲膝一福,“郎子,娘子说对不起。”
“啊?”
甲寅就懊悔了,先扇自己两巴掌,抬脚就要进去,双儿忙拦住了他:“这里不能进。”
甲寅只好把着门框喊道:“子瑜,你别往心里去,我就不会说话的,女儿我才喜欢呢。”
徐无夫妇过来了,一脸疲惫,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徐夫人先看了看小娃娃,赞一句真俊,甲寅的心就舒了五六分,徐无道长抚着山羊胡子,歪着头好生看了几眼,赞道:“这娃儿就是个有福的,比她娘亲还俊。”
“真的?”
“那当然。”
甲寅一颗心就全活腾起来了,大呼小叫的让赤山赶紧去到懒和尚与铁罗汉师父那报喜。
却因为声音太大了,吵着宝宝了,头上被徐无道长好敲了几记暴粟。
甲寅却又想起一事,急步匆匆的跑去秦府,不管小孩是否睡着,定要彩墨抱出来看看,却见秦越的儿子一脸的红痘子,眼睛似个金鱼泡儿,模样儿比自个女儿丑多了,心里这才平衡了,说丑时出生的,果然丑儿……
然后被暴跳如雷的秦越提着扫把一路撵到甲府。
自然又对着小丫头评头论足了一番,说像我儿媳妇。
这一回,甲寅又不依了,一个肘勒便拖了出去。
早饭就在甲寅膳厅里吃的,破天荒的喝了早酒,兄弟俩你一杯,我一杯,连喝了三壶,哭哭笑笑的宛如疯子。
……
“有儿万事足。”
“我要把女儿培养成天下第一高手,谁敢欺负她,便是一记刀花,谁敢打她鬼主意,那便一脚踹死他。”
秦越缩缩脑袋,醉眼迷离的道:“你这想法不对,女儿要嫁人的,讲究贤良淑德。”
“我女儿不嫁人。”
“……”
“以后她喜欢谁,老子就把他绑了,让他嫁过来。”
“……”
435:甲奶爸
甲寅虽然更希望生个儿子,但真看到了女儿那小不点,一颗心便化了,奶妈帮着换尿片,包襁褓都看着,看了一遍,就会了,然后就嫌弃奶妈动作粗鲁,自个来换。
还真的十分麻利。
又快又好。
双儿湘儿绞着帕儿,满脸羞愧。
不仅会包襁褓,还会哄孩子,除了吃奶这事代替不了外,别的都比她们做的好。
随着宝宝眉眼儿渐渐张开,脸蛋儿越来越粉嫩,甲寅更是越来越喜爱,抱着都不松手,最后还是严婆婆说孩子老抱着不好,他才会依依不舍的将宝宝放到子瑜边上,眉眼里皆是怜爱。
这种打心眼里溢出的父爱,暖化了子瑜难受的心。
徐夫人两头跑,见了甲寅的暖爸样子,回去免不得数落秦越两句,哪有当父亲的,抱两下子就嫌烦的,还看着哭。
秦越说儿子就不能宠,哭有利身体健康。
徐无道长深以为然,说以前就是把你宠坏了。
秦越还犟嘴,说要相信科学,结果就被师父轰出了门。
他现在没有半点人权,连取个乳名都没资格,因为所有人一致认为,甲寅随口说的“丑儿”好,乳名就要贱。
这话,秦越是不信的,甲寅也不信。
挥着拳头说我女儿是宝玉,必须的,只能叫宝玉。
甲宝玉。
这名字,秦越都给他竖大拇指。
人逢喜事精神爽,转眼就到了腊月。
陈疤子来了,带来了两枚金银镶嵌好的虎牙,这是他自己猎来的战利品,礼轻情义重。在一帮老兄弟的劝酒下,喝的酩酊大醉。
史成来了,一样喝的东歪西倒。
韩令坤的如夫人来了,裹着香风进来,带来了韩令坤十分友好的问候。
初七这天,又一队人马呼啸着进了益州城,嚣张的于节帅府马踏中门。
做出如此出格之事,还能让秦越笑脸相迎的,普天下没几人。
白兴霸这二楞子算是其中之一。
这家伙一下马便曲掰着腿,夸张的道:“为了看某干儿子和儿媳妇,大腿都磨破了。”
一起出来相迎的甲寅不乐意了:“白兴霸,你啥意思?”
白兴霸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道:“恭喜当爹。”
甲寅朝他身后望望,发现其它兄弟都没来,不满的道:“那几个王八蛋呢?”
“年底了,都忙,礼物都带来了。”
甲寅重重的擂了他一拳,便让赤山喊韩徽赵文亮他们来陪酒。
随着贺礼来的,还有书信。
曹彬在字里行间满满的溢着担忧。
秦越提笔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索性就写了封再普通不过的平安信。
不一会,韩徽到了。
因着益州繁忙的商业,他的财计工作也跟着繁忙,被事业一逼,如今的他早褪去了青涩,又因为长期与文人、书办们一起打交道,言行温文尔雅,那本来碍眼的驼背仿佛也平伏了许多。
遇上白兴霸却是立马遭殃,好一通蛮横欺负,直到赵文亮与铁战联袂而来,嘻弄这才罢休。
“都说说兄弟们的情况,好多人一年没见了。”
“老样子,就张侗家里帮他说了一门亲事,过完年就要成亲了。”
“回京成婚?”
“还没定呢,曹国华让他把新娘子接过来成亲,反正他家在京中也就一座小院。”
秦越点点头:“曹国华的安排是对的。”
“吴奎到剑州当防御使了。”
“噫,不是说他要回京了么?”
白兴霸摇头道:“本来这边的差事都卸了,好象他爹又让他留下了,对了,吴奎问你呢,蔚章,你准备何时迎娶他家的小妹?”
韩徽脸红了红:“总要……明年吧,这事,得问家父。”
甲寅嘻哈一笑:“你成婚,我来帮你抢亲。”
酒席上的氛围便开始起哄了起来,秦越把身子往后仰了仰,看着兄弟们打闹,心想,这样的日子,可能以后大约不会再有了。
这一个腊月,秦甲两府,客人不断,收礼收到手软。
就连远在夔州的王审琦也托心腹家将送来了贺礼。
十六这天,一道如枪的身形悄然进了城。
花枪回来了。
丰神俊朗的他再次成了铁骨人,又黑又瘦,心痛的甲寅一个劲的让厨房把好吃的烧上来。
用完酒饭,三人便进了秦越的书房。
“宋九重图谋篡位已经是肯定的了,某已给魏相、韩通提了醒,然后便马不停蹄的回来了。”
甲寅忿忿的一捶桌子:“这个白眼狼。”
秦越道:“他的势力还大不到一手遮天,是谁给他的胆子?”
花枪道:“我们人手不够,邬凤南教出的徒弟还不堪大用,若不是苏家的提醒,那李崇矩我们都不会注意,更想不到他竟然拿捏住了堂堂枢密使的把柄。”
“李崇矩是谁?”
“李崇矩字守则,刚从南唐告哀回,方拜通事舍人,判四方馆事。而他之前的履历最早为供奉官,曾跟随先帝战高平,因战功转任供备库副使,又改任作坊使。”
秦越搜遍了大脑,也没这人的印象。
却不知这位李崇矩才是大有本事者,乃是打不死的小强。
宋代周后,立马接替张美为右监门卫大将军,充任三司使,后接赵普班,任枢密使,李赵好到成为儿女亲家,让皇帝很不安,阴人出告,步步卡拿,却抓不住致命把柄。
只不过官帽越来越小,最后甚至改任琼、崖、儋、万四州都巡检使,没人敢跟他去,李崇矩出家资数百万重赏以激勇士,年纪一大把了还天南海角溜了一圈,最后平安回。
两任皇帝都没办法。
死后还被他搏了个谥号曰“元靖”。
行义说民曰元,柔德安众曰靖……
他信奉释氏,饭僧至七十万,造像建寺尤多。
……
秦越想了许久,也不明白吴延祚有多少把柄被其捏住了,竟然会乖乖的听话,一时不得要领,只好弃于一旁。
“你说有老僧常驻宋三府上,具体可探明。”
“那老僧身手极为了得,警觉性极强,某好几次探视都差点暴露,后来曹沐到了,本想合力劫了他再严刑拷问的,后来发现,他只是其中的一条线而已……
如今的汴梁、洛阳,满街都是僧人,频繁出入权贵门第,或为捐资建庙,或为别的……”
秦越点头:“这就没错了,只有方外之人,行合纵串联事最是方便不过,还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照这样的推断,事情也差不多明了。”
甲寅不明白:“怎么就明了?”
“宋九重一定与释门达成了什么协议,各取所需。”
“什么意思,不明白。”
秦越转着手中笔,苦笑道:“打蛇不死,自遗其害。当年先帝整顿释门,释门损伤严重,要想恢复元气,必须借力于权贵重臣,当然,能有朝廷明旨那是最好不过。所以没有猜错的话,这便是宋九重最重要的力量。”
甲寅知道自己想这些东西,十个也想不过九郎,便伸伸懒腰,问道:“宋九重要造反了,我们怎么办?”
436:封衙宴
“宋九重要造反了,我们怎么办?”
这样的问题,秦越最起码扪心自问了上百万遍,但眼下却是难以回答。
虽然做了些准备,目前来说,大抵无用。
首先,自己实力就这么一点大,一州九县的地盘上,还有资政的把控,观察使的监督,兵不敢多招,钱不敢乱用,话也不能乱讲。
虽然,李谷现在的关系很不一般了,王著更是自己举双手欢迎来的,但未进家门前,还得说着两家话。
虽然,大家对时局或多或少都有担忧,但话儿没法提,也不敢提。事关前程与家小平安的事,总不能无凭无据的大放厥词吧。
但现在,从反馈回来的信息来看,宋九重的谋逆已经是铁板钉钉了。
要不要和李谷王著提一嘴?
可提了之后结果又如何呢?
这天大的未知数眼下还是不敢去求答。
一切,还得等京师那边把答案揭晓了再说。
不过宋九重果真是好本事,能与释门合作,怪不得历史上能和平演变,却原来是信仰的力量,以及利益的共赢。
当此五代之季,经历乱世而存活的人们,尤其那些带兵的老家伙,也不知做过多少亏心事,草结过多少人命,又有多少同类下了锅,生死存亡之际没什么,活下去要紧。
但日子稍有安稳,为子孙计,为长寿计,为富贵计,佛前忏悔者,却不知有多少。
而家庙,又是蓄财的最好法门之一。
怪不得宋代周后,释门倏然而兴,略翻宋史,便能看到许多列传里动不动便有信奉释氏语。
怪不得宋九重登基后,动不动就临视寺庙,借口也五花八门,祈雨、观经、视塔、看钟……
原来如此。
果真如此么?
“喂,说话呢。”
甲寅不满的打断了他的暇思。
秦越摸摸鼻子,苦笑道:“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先把年过了再说吧。”
……
……
王著来益州两个多月,几乎就没做过什么事,也没坐过衙,终日四乡游逛。
他与吕端不同,吕端是节度掌书记,一来就帮着操执民生经济,协助曾梧开展消灭血吸虫的工作,忙的不亦乐乎。
王著的观察使却无事可干。
若在别的州,他这观察使还能在民生、经济、教化等方面做做文章,但益州有资政坐镇,既不需要监军,也不需要观察使,他这观察使就是个摆设。
也只能是个摆设。
但秦越却十分的给面子,不仅把原节度使衙门腾出来改为观察使衙门,还给他备了满满当当的一室西域美酒,又先支了五千贯办公经费,可着劲的任他花。
大方到令人诧异。
节度府长史兼任益州府尹的曾梧也十分给面子,大小事务,该向他汇报的,便向他汇报,毫不藏私,积极配合。
氛围好到怀疑人生。
但王著基本远离衙门……
可爽了新书僮赵全,不仅一州九县跟着逛了个遍,还去了蜀州、眉州,简州等许多地方,吃好穿好,先生还给他配了一匹白口小青驴代步,赵全恨不得晚上都搂着它睡。
不过这样的机会,先生并没有给他,因为几天后先生就给他买了一本“千字文”,他不仅白天要背书,晚上住店了还要习大字儿,这活,可就比干农活累人多了。
他的心里微微抵触,却不知他名为书僮,就没干过一件象样的书僮活儿。
直到回了益州城,见到了比自己大一岁的庄重,还有比自己小一岁的蔡稚,不仅话说的好,字也写的好,往那一站,就是个读书人的样儿,赵全倏的脸红了。
自此发奋苦学。
对街上热闹的桃符市不再心动。
一直潜心到腊月廿八。
这一天,他要陪着先生去节度使府赴宴。
走到街上,满街飘着年味儿,这让他有些想家。
过年了。
……
节度使衙门很大,门脸儿是新的,高高大大的沿街耸立,六扇雕刻着狰狞虎头的黑漆大门,两排系着红缨的大戟,四个威武的挎刀甲士,一对高大威严的石狮子,组成了益州城中最威势的门脸排面。
庄重的兄长庄生正在门前迎客,见了先生,忙过来见礼,引着入内。
赵全壮着胆子跟着先生进了大门,却是若大的一个校场,方方正正的,少说能容五六百人,地面上全是方形条石铺就,平平整整。
空中有大纛迎风飘扬。
过了校场,才是仪门,进了仪门,才是白虎节堂,东西两侧又各有两道小仪门,通各房廨署。
二堂则是节帅的签押房,左右两厢廨署皆为幕僚办公之用。
宴席却摆在第三进的左右厢房,很奇怪的布局,都是九间互通,先生说东厢为议事厅,西厢为军务厅,如今却是一气摆了十八桌。
有不少人已经在了,见了王著进来,忙上前见礼。
有了蔡稚大名的蔡小弟跟在程慎身边学习,名为书僮,实为亲传,如今学院放假了,都在甲府呆着,眼见赵全委委缩缩的立在那里,忙招手,说带你去看小公子和小娘子。
赵全犹豫着看了眼先生,王著点头道:“去吧。”
赵全立马兴奋起来,与蔡稚一起向后衙飞奔。
……
今天即是衙门的封衙宴,也是秦甲两家公子千金的满月宴,氛围喜气洋洋。
秦越是把二件事合一起办了,他之所以把原三司使衙门给王著,是因为自己府第在师父摸虱般的折腾后,终于改装完毕,不用再跑到外面去办公了。
诸位将领、府中幕僚、部分学院教授,差不多的全都叫上,有家眷的带上家眷,先热热闹闹的过个大年。
因为大年三十这天,秦越甲寅都要去军营慰问,而铁战、石鹤云、王山、张通等人有家了,忙完军务,也都要各自回家过年,所以把聚会提前。
李谷也来了,他年纪一大把,夹在年青人中间他不舒服,别人更不舒服,闲聊两句,便很识相的去了内宅。
陈抟道长没走,丁清道长,谷涵道长也一直在这窝着,加上司马错和徐无道长,这一桌倒也其乐融融。
尤其陈抟道长,不仅道法精妙,文章也是十分了得。
他本是读书人,数举不第后,才慨然有尘外之趣的。当年郭荣征召时,本拟拜其为左拾遗,他推切不就,留诗一首:其中有“三峰十年客,四海一闲人。世态从来薄,诗情自得真。超然居物外,何必使为臣”之语,广受时人称赞。
论及文章水平,比李谷还高一些,一席酒吃的李谷毫无架子,最后答应为“封神榜”作序。
外面的连台酒席又是不一样的热闹。
王著、曾梧、吕端、房进、韩徽、邹衍、沈秉礼等衙门同僚集一堆。
程慎、曾方、张立、左元吉、颜颐、陈识、孙宽等教授博士集一堆。
花枪、铁战、石鹤云、赵文亮、叶虎盛、王山、张通、李行等集一堆,这些兄弟们基本都到了,唯有赵山豹远在黔西,却不知几时能回。
男人们酒喝的尽兴,女人们处在一起,更是热闹。
一众兄弟,几乎都在今年结的婚,来的大媳妇小媳妇,有一多半怀孕在身,所以菜肴都是另置的,个个围在周容与苏子瑜身边,逗着两个刚满月的小宝贝,讨问经验。
又有那爱美的,则小心小意的伺候着徐夫人,问养颜秘诀。
总之其乐融融,欢乐喜庆。
……
远在京师的昝居润却手足冰冷,额头冒汗,看着那熊罴般的铁塔身躯,战栗无言。
437:显德七年春,正月辛丑朔
显德七年春,终于在爆竹声中来临了。
正月辛丑朔。
文武百僚进名奉贺。
镇、定二州驰奏,契丹入寇,河东贼军自土门东下与蕃寇合势。
河东危。
……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正旦大朝,文武百官从崇元殿里一直排到殿外御阶广场,人数足有小五百人,这样的急报,如惊雷般的在百官中炸响,顿时议论纷纷,群情汹汹,朝仪也顾不得了。
“肃静,肃静,肃静……”
范质不得不亲自按压秩序,然而,群情并没有如愿的平静下来,反而因范质的出班而逾演逾烈。
“请朝廷速速发兵,驱逐敌寇。”
“契丹多年不敢南下了,此番为何汹涌而来,是欺我大周无人了么……”
“打……打他……”
范质大怒:“肃静,军机大事,自有枢密画策应对,尔等休得呱噪。”
范质训斥完,见百官渐趋安静,这才转身对着七岁的小皇帝道:“圣上,朝仪已毕,是否先退朝,别殿再行军议。”
郭宗训早被百官的举动给吓怕了,闻言不自禁的向身后珠帘处望了望。
符二娘也没主意,正想着是否宣布退朝,却见御史中丞边归谠大步出列,奏道:“且慢,正旦大贺,惊闻刀兵,主不祥也,如此大事,当速作决议,以安朝野之心。”
“你……”
范质大怒,却又对其无何耐何,因为御史中丞纠察百僚,监察和弹劾是本职,而这边归谠出了名的正直清廉,可惜,事情有些拎不清轻重。
“警讯真假与否,尚需验证,若确实,尔等也不必惊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大周如今兵强马壮,何惧契丹。朝参已毕,众臣先退朝,魏相,你主持军议。”
“诺。”
魏仁浦出班,朗声道:“无关戎事者,暂且退下,武将班中都指挥使以上者,参与军议。”
嗡嗡声中,百官陆续退出大殿,若大的大殿中,只留下三十来人。
“庆之,你职掌枢密,你先说说看法。”
吴延祚时年不过四十有三,本是极美仪者,或许是枢密院军务繁忙,年前便消瘦许多,时显苦相,常锁眉头,今日嗓子尚哑,见魏仁浦点名,忙起身道:“因着去年我师兵不血刃而下三州三关,年前又在忙着诸方轮镇之规划,故对北面事稍有松懈,警讯真假与否,尚不能辨。但某以为,契丹奸诈如狼,如今镇、定二州既起狼烟,我们不能不防。”
魏仁浦点点头,再问韩通:“韩将军,你意下如何?”
韩通道:“勿需惊慌,定州孙行友尝好大言,以平幽为己任,故千骑说万骑,万骑吹十万也有可能。而镇州有郭崇、曹芸(曹彬之父)在,其二人素来谨慎,哪怕真来十万大军,也不可能旦夕便下,且待明日,若果真事态紧急,魏王必有书至。”
慕容延钊不待发问便答话道:“韩将军所言甚是,哪怕真的是十万大军入侵,眼下先到的也只能是先头部队,京中诸营,可先做好准备,待大名、或是刑、深二州书至,再定出征事宜不迟。”
魏仁浦点点头,又问宋九重:“宋将军,你意下如何?”
宋九重起身,先对御座上的少帝深施一礼,然后道:“慕容将军、韩将军皆是老成谋国之言,臣深以为然,单就战事论,本就该如此。不过……”
“不过什么,但说无妨。”
“末将以为,契丹兵数量多寡先不论,但兵临镇、定二州是可以肯定的,契丹深知我朝风俗,往年也喜欢于正旦出兵,行骚扰、掠夺事,正常而言,着河东诸方镇出兵驱之即可。但今年却有些不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法?”
“今日正旦百官朝贺,本是圣上改元建号之吉日,却因这八百里急报而阻之,如此卑劣行径,只有晋阳伪汉才会做的出,诸位难道忘了先帝即位时,晋阳是如何行事的么。”
话音方落,殿中一片哗然,当年那场廷议,在场诸臣,大都往事历历在目。
魏仁浦倒吸一口冷气,扭头看了看王溥,当年只有他一人支持了先帝亲征,自此后深受先帝信任。他又看了看范质,范质如何不知其目光中所含之相询之意,当下出声道:“宋将军,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水无常势,兵无常形。”
宋九重诚恳的道:“末将以为,既然伪汉再次玩出联合契丹狼兵,行加害同胞之恶行,我朝索性出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撵敌军于境外,一举收复幽燕,成先帝未竟之志,以为圣上贺,如若不行,也要杀破敌军胆,再不敢侵我边疆才是。”
“对,出兵,痛打契丹狗,要杀的伪汉屁滚尿流……”
宋九重掷地有声的慨然之语,激起了一众将军们的战意,纷纷磨拳擦掌。
范质看了看张美。
“先帝在时,某便是拖后腿的。”
张美苦笑道:“某反对出兵,因为……某……不希望再看到粮仓中空,再为变钱而烦恼。”
范质再看看吴延祚。
“某……”
吴延祚轻轻的擦了擦眼角,涩哑着声音道:“某以文职掌武事……早已力不从心矣,唯奉上命是从。”
范质不疑有它,点点头又问王溥:“齐物,你意下如何?”
“三位将军皆言之有理,不过真要出兵的话,也就不用等明天了,兵贵神速。”
范质转身,对御座施礼奏道:“请圣上明示。”
符二娘的声音从帘内传出:“一切有劳首相作主。”
“臣领旨。”
范质转身,问宋九重:“若要出兵,不知要出多少兵马,又由何人领兵为善?”
“慕容将军,韩将军,皆是身经百战,可为统帅。”
范质默然不语,负手沉思。
京中禁军,三座山头并立,宋九重能力最强,资历最浅,位置最高,他职掌殿前司都点检。而资历更老的慕容延钊却屈尊做他的副手,摆明了有监军之意。
这样的班子搭配,也只有先帝有本事让慕容延钊心甘情愿。
若是让慕容延钊领兵,若他立了大功回,又该怎样安排这位忠勇悍将?
更何况其忠勇是忠勇,但谋略之道,却是差了许多,可不敢将大军之权交到他手里。
而韩通更是领兵不得,其性暴烈,之前从平衡军权的角度考虑,简拨张令铎与高怀德分别为侍卫司马军、步军都指挥使,他便有不满之意流出,若是此番大胜了,这家伙的鼻孔都要朝天了。
范质打定主意,对宋九重道:“慕容将军,韩将军皆军中宿将也,乃我朝定海神针般的存在,轻易不可乱用,此番出兵,你去吧。”
宋九重连忙逊谢:“末将不敢领此重任。”
“为何?”
宋九重脸露无耐之色,苦笑道:“末将年纪轻轻,德薄才浅,单独领殿前司马步兵上阵拼杀没有问题,但要联络调度河东诸镇兵马,却是力所不逮,请范相另择贤能。”
“嗯。”
范质点点头,又道:“既然令你统兵,自会给你相应兵权,关键是可有信心击败来犯之敌。”
宋九重把腰身弯的更低了,“好教范相知晓,若是如此,末将更不敢接令,非是无胆接敌,而实在是权柄太大,末将惶恐,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殿前司兵马尽出,请慕容将军再为某把好决策关,若如此,末将方有胆领此重任,也有信心击败敌军,还境内安宁。”
范质深吸一口气,问慕容延钊:“慕容将军,你意下如何?”
宋九重平素就极为敬重慕容延钊,私下皆以兄长事之,今日一席话,又说的慕容延钊心气舒爽,当下慨然应诺。
吴延祚长叹一口气,却发现昝居润也一反常态,呆立一旁,两眼无神,仿若失魂散魄。
438:历史如常上演
过年了。
正月里的秦越充分发挥有儿万事足的乐观精神,窝在府里当专职奶爸。
甲寅则不同,大年三十和赤山一起去城外把懒和尚铁罗汉俩师父接回家中,美美满满的过了年,正月初二起,便抱着女儿四处显摆,全师雄家,赵文亮家,石鹤云家,王山宋群等也都一家家的吃过去,喝过去,把日子过的如乡下老农一般。
他不仅带着子瑜,还带着阿檀与春妞,加上双儿等丫环,赤山等亲卫长随,如蝗虫一般吃了东家西家转,乐不思归。
正月初五,衙门开印。
秦越带头,望阙行礼如仪,却也只是虚应故事,一切都懒洋洋的。
灯市依然筹办,今年有经验了,人也更多了,由曾梧挂帅,吕端副之,又请无所事事的王著来当高参,一切任他们操持。
秦越只是出席了点灯仪式,便继续大门不迈。
正月十七,灯市收尾,灯火阑珊中,一骑快马飞驰,直冲节帅府。
“京城变天。”
苦候消息的秦越一把夺过信函,匆匆一目十行看完,让甲寅抱信使去别院,推拿松骨,置酒食,再让亲卫分别去请李谷、王著、曾梧、吕端、木云、程慎等人速来议事。
“刘强,甲级戒备,后院让申叔安排。”
“诺。”
“庄生,去把紫袍拿来。”
“诺。”
随着一道道命令下去,紧张的气氛顿时在府里漫延开来。
不一会,庄生捧着紫袍进来,秦越脱下常服,换上这件少帝特赐的紫袍,扣上玉带,戴上幞头,这才踱步到议事厅中。
“把灯全点上。”
“是。”
秦越转身又去了偏室,随意找了个椅子缓缓坐下,再次摸出那封皱巴巴的信函。
三千多里路程,十二天送到,为了这封信,他整整派出包括唐东在内的三百人马接应。
京城的一切,果然如史书一般在如常上演:
镇、定二州驰奏,契丹入寇,诏宋九重率兵北征。
正月初三,癸卯日,兵发京师,是夕宿于陈桥驿。
未曙,军变,将士大噪呼万岁,擐甲将刃,推戴宋九重升大位,扶策升马,拥迫南行……
唯一与原历史不同的是,闻讯从皇宫奔出,欲聚兵反抗的韩通,遭到绰号“王剑儿”的技击高手王彦升伏兵行刺,乱战中被蒙面剑客救下,策马出城,亡命直奔郓州。
……
“观察使到……”
门外的唱喝声打断了秦越的思路,“请他到会议室坐会,等所有人到齐了再叫我。”
“诺。”
庄生出门迎客。
王著一身酒味,一进府衙,见亲卫顶盔贯甲,人数比往日足足多了两倍,心中倏的一惊,酒先醒了一半,忙问迎出来的庄生:“所议何事,你们大帅呢?”
“请观察使议事厅中稍坐,大帅马上出来。”
王著跟着庄生进去,发现只有自己一人,索性问庄生要了毛巾冰水,先洗个脸清醒一二。
正洗着,曾梧与吕端到了,他俩主持收尾宴,犒赏因灯市出力的将士、衙役们,也是一身酒气,“成象兄,何事?”
“某也刚来,等会吧,你俩要不要洗一洗。”
庄生忙再去打来两盆清水,伺候着两人洗了,未几,木云、程慎韩徽也到了,同样一脸疑惑。
“司空到……”
几人忙代为出迎,李谷拄着拐,对众人点点头,率先进了议事厅,庄生伺候他坐下,秦越也就进来了,众人见他身穿紫袍,一脸肃穆,不由讶然。
“喊甲将军来。”
“诺。”
甲寅就在边上小耳房里,闻讯立马过来了,秦越这才示意庄生关上门,开始议事。
“李相,诸位同僚,最新消息,宋九重欺负皇帝年幼,谋权篡位,已逼诏受禅……李相……”
秦越话音未落,却见李谷整个人软瘫了下去,还好坐其边上的曾梧手快,一把扶住,又有甲寅快速接手,帮着抚胸按背。
“李相!”
“……书信在哪,给老夫,给老夫看看……”
李谷一手用力的伸手扳住桌子,青筋如虬,一手接过密信,才看两眼,一张脸就涨的紫红:“乱臣贼子……乱……乱臣贼子……范质无能……王溥无能……魏黑子无能呐……圣上……”
王著早就李谷手中看的分明,一双眼倏的通红,牙齿咬的格格响,浑身颤抖。
韩徽关心父亲,却又不好扭头去看密信,忙问:“家父呢,可有家父消息?”
秦越拍拍他的肩膀:“韩将军正要召集兵马,被散员都指挥使王彦升伏兵刺杀,所幸被蒙面剑客所救,只手臂中了一剑,现已逃住郓州。”
“嘿!”韩通重重的一擂桌子,嘴角都震出了血丝。
曾梧也是重重的一拍桌子,怒道:“可恶、可恨,大帅……”
秦越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就是紧急召开会议的原因,大概明发天下的诏书,过不了三五天就会到了,李相,你发个话,我们怎么办?”
李谷缓缓的将身子坐正,示意甲寅坐回,把那密信翻来覆去的看,良久才轻咳了声,不答反问,声音哑涩:“成象,你怎么看。”
王著早已泪流满面,闻言胡乱擦了擦,悲声道:“果然白眼狼,某……某只担心少帝,他才七岁呐,惟珍兄,若果真消息属实,吾等该做些什么,否则,如何对的起先帝……晚上睡觉也良心不安呐!”
“易直,你说说。”
吕端脸上一红,但还是起身道:“虽然家兄在宋将军幕府,但兄长是兄长,某是某,大是大非,某还分的清。”
李谷点点头,对秦越道:“你呢?”
秦越苦笑道:“我只希望这不是真的,如成象兄所言,我只担心少帝的安危,或许眼下无事,但谁知道以后呢,先帝筚路蓝缕,栉风沐雨才创下这若大的基业,早先已有三子惨死在前汉的屠刀下,如今又……我不希望……唉,如此贤明君主……”
秦越顿了顿,继续道:“先帝的为人,你们比我更清楚,他壮志未酬身先死,我们本该承其遗志,协助少帝把这天下治理的更好,更强才是,可如今呢?”
秦越倏的站起,怒道:“我很想问一问那宋九重,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木云轻咳一声,提醒道:“眼下这消息属实与否还两说呢。”
有秦越在,甲寅就不会看人脸色,继续追问:“要是宋九重真的谋权篡位了,我们又该怎么办?”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无言。
……
439:慕容延钊的困境
政界人士。
说话从来是模棱两可的,不置可否,是他们最常用的态度。
想让他们表态,从来是最难的事。
所以哪怕在后世,往往会议时还会说,诸位,表个态吧。
秦越想凭一封密信,让李谷、王著等政坛鬼精表态,怎么说都是含糊其词。
吕端还年青,算是表了个相对明确的态度,曾梧已算自己人,韩徽则揪心着父亲的安危,但也不敢乱说话,都在等待秦越先给出明确意见。
秦越怎么可能大袖一撸说老子这就发文讨檄,率兵勤王。这事,怎么说都是李谷来干比较好,一来他资政着二十八州事,二来他在朝堂上的声望,并不输于政事堂三相,让他打头阵,可比秦越自己出头强多了。
可李谷比谁都精,怎会上这套,他时而沉默,时而流泪,却只字不给明确态度。
其实他对时势比谁都看的远,看的清,否则,就不会让他家二郎带着孙子过来了,俩儿子,一在洛阳,一在益州,六个孙子,三个在这里,三个在老家……
人家早把鸡蛋分开来放了。
历史上,其闲居洛阳时,便是一面与坚决不奉诏的李筠保持良好的关系,一面又一副担忧时世的样子……
当然,这是史记所写,表面上是这样,其实他算是在野政客里唯一为清君侧而努力者,所以,李筠兵败,他随之而亡。
史记:忧愤成疾。
新宋皇帝为其辍朝两日,册赠侍中。
……
如今,所处地位变了,原先是在家养病可以这样,如今手握二十八州资政大权了,还想刀切豆腐两面光,这可不行。
所以不管李谷如何拖延,秦越都有足够耐心的等待。
茶喝三泡,李谷终于收拾好情绪,悲切出声:“希望这不是真的,等过两天的确切消息吧。”
“我也不希望是真的,但愿是齐人忧天。”
秦越也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听话听音,李谷已经有了一丝松动,有缝就好办,撑一撑就撑大了。
本来就是个通报会,秦越也没想着立马就拍桌子定项,当下散会。
礼送李谷王著出门后,独留韩徽于府中,书房叙话。
“救你父亲的,是曹沐曹开贞。”
“原来是他!你早有安排是不是?”
秦越笑笑,道:“我又不会神机妙算,只不过担心时局,让曹沐去打探消息而已,算是巧合吧,要不是他,对战一身剑术傲京师的王剑儿,可难全身而退。”
韩徽抿着嘴起身重重一礼,秦越想相扶,他却又坐下了,“父亲他……”
“宋九重篡位,你父必不会奉诏,但我怕他冲动,甚至还指望着京中禁军,你速修书一封,让他别轻举妄动。”
“好,我这就写,九郎,你对时局看的远,家父该如何办好?”
“固守以待时。”
韩徽苦笑道:“家父才移镇郓州,民情未熟,士卒未练,拿什么来固守。”
“实在不行,南下扬州或是北上滁州。”
“投奔李帅?”
秦越点头道:“两个李帅都行,不论是扬州李重进,还是潞州李筠,都有铮铮铁骨,不过若依他们的性子,会败。”
“会败?”
“扬州李帅,败在迟疑不决,潞州李帅,败在轻敌冒进,他们都有个共同点,以为对阵的都是曾经的军中同僚,能以大义说服,却不知人心最是善变,在高官厚禄面前,什么都是浮云,所以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好。”
是夜,有数骑快马出城,束炬夜驰。
次日一早,又有快船南下,直奔扬州。
……
远在镇州的慕容延钊已失眠多日,两眼红肿,布满血丝,配上他那一脸的虬须,分外可怖。
当此夜半,他还在等候信使的消息。
“将军,您先睡一会吧,老四要是回来,小的立马叫您,要不……小的去把酒壶拿来。”
“行军在外,不得饮酒,此军令你莫非不知。”
亲卫不敢应声,蹲下去将火塘拨的更旺一些。
慕容延钊胡乱搓搓胡子,长叹一口气,对亲卫道:“拿酒去吧,只拿一小壶。”
“诺。”
亲卫慕容胜二小跑着出去,又小跑着回来,果真只拿了一个小葫芦。
慕容延钊接过,启塞,停了半晌才往嘴里倒了小半口,砸巴着嘴,索性仰头倾倒,将一葫芦酒一气喝干,末了,摇摇,将葫芦随手弃了,一气长叹,一股郁闷气随着酒气倾发了出来。
都怪自己,瞎了眼,猪油蒙了心,白眼狼在身边却是不识。
出兵前,他还赞着宋九重懂事,一口一个兄长的叫着,事事请教,谦虚无比。所以他对宋九重掌帅印没意见,更因为诸将畏缩不前,宋九重只把意见来询,他看不下去,而自请先锋将印。
哪知道,这就中了狗嬢养的调虎离山计了。
快马急行军到镇州,州境太平,百姓们还准备着搞灯市呢,再派探马,定州也无敌情,他就知道坏事了。
可手上只有区区五千骑兵,能做什么事情?
所以,当宋九重被“黄袍加身”后,他与诸将只剩下面面相窥的傻眼份儿,再找镇州节帅郭崇、兵马都知指挥使曹芸议事,一个抱病不见,一个无耐苦笑。
五千禁军精锐,便傻傻的呆在镇州动弹不得了。
因为他们只带了二天的干粮,没有粮草,眼下只能在镇州借食,因为镇州并未收到提供粮草的军令。
还算是慕容延钊本人面子大,能借到粮草,但也只能按天供应,一切要等京中消息。
不过慕容延钊焦急等待的,却不是京中的来使,而是快马去大名的亲卫慕容胜四。
他不信身为国丈的魏王符彦卿会坐视女儿与外甥落难不管。
然后,枯坐到天明,累的下马都不稳的慕容胜四,却带来了一个十分不好的消息:
“大帅,魏王接诏了。”
“你说什么?”
“魏王向宋九重称臣了……”
慕容延钊顿时呆若木鸡,直到慕容胜四连灌三碗热茶下肚,气喘均了,才想着问话:“他是国丈呐,他节制整个河东呐,他怎么就称臣了?”
慕容胜四忿忿不平的道:“将军,您忘了他六女许配给了宋三,皇帝换了,他皇亲国戚的位置还稳着呢。”
慕容延钊重重一擂桌子,骂道:“这个老货!”
“将军,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睡觉,他嬢的。”
……
慕容延钊往床上躺下时,符彦卿却已经起床,自个将衣服穿好,悄然的步出中庭,仰望繁星满天,喟然长叹。
“阿郎,芸娘已经回来了。”
“带她来这,某要问话。”
“诺。”
不一会,老仆带着一位中年妇人进来,待妇人请了安,老仆自个便退了下去,中庭中只剩下符彦卿与芸娘。
“老二怎么说。”
“二娘她……”
“照着原话说,一个字也不许改。”
“是。”
芸娘把头低的更下了,声音也轻轻的:“她说……她没这样的父亲。”
符彦卿轻轻揪着自己的眉梢,长叹一口气道:“她若是郭家媳妇,这样说是对的,她若还记得某是她父亲,还知道自己是符家的女儿,就不该这么说,难道她还想为不在人世的他守寡一辈子不成。”
“可……”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二是某的心肝宝,老六也是某的心肝宝,老夫拼死拼活一辈子,还不就盼着子女们有好日子过?
老夫唯一对不住她的,便是没有为她争来名分,但名分这东西有什么用,西宫东宫,太后皇后,有什么区别……你是她的奶娘,还去京中,就在宫里陪着她,相劝着她,让她……让她……唉,逝者已矣,要往前看,要对眼前人好。”
“是。”
440:定有天下之号曰宋
“……
天生蒸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以革命,其极一也。
予末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国命有归。
咨尔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宋九重,禀上圣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怨,厥绩懋焉。
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谣狱讼附于至仁,应天顺民,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呜呼钦哉!祗畏天命……”
诏告天下的诏书终于来了。
宋九重从正月初一领到兵符,到登基九五,只用了短短的四天时间。
显德七年,正月初五。
宋九重登基崇元殿,百官山呼万岁。
大赦,改元建隆。
定有天下之号曰“宋”。
赐内外百官军士爵赏。
贬降者叙复,流配者释放,父母该恩者封赠。
制封周帝为郑王,以奉周祀。
正朔服色一如旧制。
奉皇太后符二娘为周太后。
迁居西宫……
宇内哗然,万姓惊诧。
……
正月二十三,明诏天下的诏书终于到了益州。
“成象,怎么办?”
李府,内书房。
地龙烧的温暖如春,王著热的受不了,很没形象的去了外袍,李谷却依然窝着,一副怕冷的样子。
“什么怎么办,人家只要你一个说法而已。”
“什么说法?”
王著浅呡一口花雕,等酒味儿溢满嘴腔了,才缓缓咽下,笑道:“秦小狐狸今年最少吞没了二百万缗,你这老狐狸会看不见?”
“年轻人,总要养家,再说了,你哪只眼看到他吞了这么多钱财。”
“某好歹做过度支员外郎。”
“……”
李谷瘦长如枯枝般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的搭敲着:“说法,他要老夫什么说法。”
“站出来勤王。”
李谷冷笑道:“老夫一无兵马,二无钱粮,打口水仗么。”
“就是打口水仗,你的一句话,也比他的一万兵马强。”
“老夫,老了。”
“那就真的坐看宋九重攫夺先帝之江山?想当年,才多少疆域,又是个什么穷模样,太祖世宗缩衣减食拿命拼出来的锦绣,就这样便宜了一个白眼狼?他何德何能!”
王著将酒壶在桌子上重重一顿,锡制酒壶顿时扁歪了模样。
“……再等等吧,宋九重的使者应该在路上了,看秦九如何应对。”
王著气极反笑:“惟珍兄,你知道天下各镇,满朝文武,有多少人是与你一般想法的?起码九成以上都是希望别人去当这出头鸟,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
“当此国家危难之际,少帝悲苦无助之时,你还忘不了那些算计么,你说你老了,不会临老了,却怕死了吧。”
李谷不满的白了他一眼,冷哼道:“酒喝高了吧。老夫大小百余战,早将死生置于身外,何来怕死之说,老夫只怕这才安定下来的日子,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中,朝中换天子,关田舍夫何事?这战事一开打,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
“可……可这是先帝历尽艰辛打下来的呀,怎能便宜一介武夫!”
“王文伯早劝过此人不可用,先帝不听,此乃自食其果。”
王著长叹一口气,悲声道:“先帝雄才伟略,再猛的狮虎也得在他脚下伏着,可少帝还是个孩童,哪能驾御恶狼。”
“别在老夫面前装,你又不是戏伶。”
李谷继续翻着白眼:“把你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老夫自会判断。”
王著摸摸鼻子,自嘲的笑了笑:“原来你早打定主意了,某的主意很简单,你站起来发个声,然后,那秦小狐狸肯定会埋头去做。”
“确定?”
“确定。不信的话,把秦九叫来,看看他打什么算盘,如何?”
……
秦越没有带算盘来,而是带着一副巨大的舆图,直接在地板上一铺。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不接诏者,除死里逃生的韩通外,唯有李筠与李重进,其它人不论是不情不愿还是欢天喜地,又或者被逼无耐,都会捏着鼻子认下新天子,向宋九重行臣服之礼。”
“为何是他俩,张永德与向拱呢?还有王彦超呢?”(避周帝宗训讳,向训改名为拱)
“他们我不知原由,但定会接诏。”
王著与李谷互看了一眼,轻咳一声问道:“你带舆图来,想说什么?”
秦越指指滁州,又指指扬州,沉声道:“两位李帅,一在南,一在北,仅凭一镇之力,敌不过宋九重的十万禁军。”
“你想救他们?”
“不,我想救的,不是他俩,而是等若在囚笼里的少帝,七岁的娃娃,该有快乐的童年,而不是度日如年,李相,小子等您发话。”
李谷蹲下去,手抚着舆图,轻轻的,柔柔的,一如欣抚美人的肌肤,良久,再起身,有水珠滴下,顺着花白的胡子滑落,堪堪落在汴梁的地标上。
“谋权纂位,天地不容。”
李谷重重一顿拐杖,对秦越郑重问道:“秦轻云,若让你发兵讨伐,胜算几何?”
秦越见李谷问话了,却没立时回答,而是抄起茶壶自斟了两杯茶喝了,这才说道:“若就益州这点兵马,都出不了川,韩令坤估计也会接诏,王审琦更不用说了,他与宋九重是结拜兄弟。”
“至于曹国华,我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他父亲怎么就掺与到这等阴私事上了,先帝待国华他真的亲如子侄呐。”
王著冷笑道:“父是父,子是子,先帝眼里掺不进一粒少子,所以,曹芸这么多年,一直在镇州当他的兵马都指挥使,而曹彬却能步步高升。”
“为何?”
“因为当年……此事说了无益,你不知道为好,你是说利州也会奉诏?”
秦越摇头苦笑:“我与曹国华搭档最久,这人我最清楚不过,若是他父亲来信,他无言推脱。所以,我若是发兵勤王,兵马还未出城,便是四面合围之境。”
“如此说来,你也要接诏?”
“不。”
秦越涩声苦笑:“虽千万人吾往也,不过小子力单势薄,若得李相与王观察的帮助,此事才有胜算。”
“怎么说。”
“这世上,从来跟风者众,敢当先者少。虽说依我的浅见,各方镇都会接诏称臣,但更多的还是在做着两手打算,一边称臣,一边做着举义的准备,如果,李相您能振臂高呼,一定会有更多的方镇响应……”
“老夫有这本事,不如直接劝那宋九重自缚请罪。”
“您只需代表西川二十八州表个态,其它人自然就会从观望到行动,毕竟,还是有不少节帅对宋九重没有好感的,比如汉中的王彦超。”
“所以,小子想请李相揽总,王观察襄助,小子附骥尾。”秦越对两人深礼一礼,诚恳的道:“打仗的事,我来,其它的事,请李相挂帅。”
李谷苦笑道:“你这是,要把老夫架火上烤呐。”
秦越嘻哈一笑:“谁让李相您一言九鼎,胜过雄兵百万呢。”
……
441:先帝之像(一)
“先帝以国士待某,某当以国士报之。”
李筠“仓然”一声拨刀出鞘,奋力一劈,将帅案一角劈落,这才持刀而立,虎目圆睁,骂道:“那宋九重算什么东西,当年跪于道左以求前程,惶惶然若可怜之犬,若非太祖见其可怜,哪会收留他,可惜白眼狼就是白眼狼,养不熟,两代先皇的隆恩,说忘就忘,一转身就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我呸!操/他/老/姆。”
潞州离着京师近,红翎急使只需两日便可将信送到,所以当秦越他们还在为确切消息而皱眉时,宋九重的特使已经到达潞州。
潞州乃大周北大门之一,辖泽、潞、邢、洺、磁五州,乃是对抗北汉的绝对主力。
高平之战后,其实两国之际小交锋依旧不断,尤其是在郭荣亲征淮南时,北汉曾数度出兵,但均被李筠麾下各州守兵所败,反被其又破了十数寨,待到去年郭荣北征时,李筠更是攻下辽州,获刺史张丕旦等二百四十五人以献。
李筠在军中的地位,其实并不比符彦卿差,符彦卿地位超然,一是符家一门先后八节度,门生故旧遍天下,二是生了一堆好女儿。
李筠则是郭威起兵时最得力的从龙之臣。
郭威未登基前,镇守大名府,李筠便为其先锋指挥使,兼北面缘边巡检使,起兵后,又是李筠率骑先锋。
郭威登基后,便拜李筠为昭义军节度使,镇守潞州,执掌兵马三万整,以拒晋阳。
郭威对其的信任,超乎寻常。
郭荣登基后,加封侍中,依旧让其为大周镇守国门,一切如故。
满天下,除了听调不听宣的边藩节度外,李筠是在一镇之地镇守时间最久长的没有之一,他在潞州,整整十个年头。
手握如此重兵,而能得两位先帝之信任,这才会发出“先帝以国士待某,某当以国士报之”的感慨。
正月初八,他就知道了汴梁城中变天的消息,当时便勃然大怒,敲起聚将鼓,就要领兵杀进汴梁城去。
手下文武齐劝,只言时局不明,就动刀兵不妥,容后缓图。
结果战图未开,却等到了符彦卿向汴梁称臣的消息,等到了洛阳向拱黯然落泪的消息,等来了宋九重的特使。
他嬢的!
李筠虽已年近半百,但火气却旺的很,在这气头上谁劝也没用,唯有他的老母亲。
他是个孝子,孝到百依百顺,哪怕军士犯下恶行,需行军法斩首事,若有人能通关节到他母亲那里,死罪也免。
所以,他在斩案立誓,还未有结果,老母亲身边的贴身丫环就来了,悄悄的耳语几句,李筠长叹一声,收刀入鞘,对众人将道:“也罢,历来不斩使者,等见了宋狗所遣之徒再说。”
“大帅英明。”
“英明个屁,都把胸脯挺起来,让宋使过刀门。”
“大帅,既然迎了人家进来,又何必恐哧于他,徒惹口舌,先见见他,看他怎么说,真若是个无礼之辈,无需大帅脏手,某便手刃了他。”
“……有理,长史代迎,某先消消乏。”
“诺。”
李筠把刀丢给亲卫,自回内衙。
才要去给老母亲请安,却见大郎缩头缩脑,欲前不前的在角门处迎着,李筠冷哼一声,沉声道:“有事?”
“父帅,孩儿……孩儿认为,这满天下的人都随遇而安,我们为何要逆流而前?”
“糊涂,你不会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吧。”
李家大郎名守节,字得臣。
李守节被父亲一声斥骂,顿时羞红了脸,嚅嚅而退。
李筠自去母亲处,略坐了一回,又去冲了冷水浴,他行伍大半辈子,一些习惯已经养成,吃饭要吃大锅菜,就连睡觉也睡硬板床,可算是苦了发妻。
沐浴毕的李筠这才神轻气爽,坐着喝了一杯茶,就有亲卫来报,说京中使者已经到了。
“到了便到了,让长史招呼着便是,等酒宴开时,某再出面。”
“诺。”
李筠长叹一口气,怔怔的看着堂上那画像发呆,那是大周太祖郭威的画像,当年高平之战时,他特意问郭荣讨请来的。
他从军多年,先后跟过后唐秦王李从荣,后晋燕王赵延寿,后汉高祖刘知远称帝后,他又率部投靠,此三人,全是功利之交,唯有认识郭威后,两人一见如故,互相引为知己,这一交心,便是一辈子。
本以为郭威驾崩后,世上再无值得忠心辅佐之人,哪知他那假子之前不显山不露水的,真上阵了却果真是个人物,满天下的方镇几乎都轮调遍了,也不动自己一分一毫,所需军资,也是力所能及便立马办……
这一份信任呐,以前引以为傲,如今,却变的沉甸甸的,如山般的重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很清楚,手下有许多将领并不愿意与京师反目,不是忠不忠心的问题,而是只要不接诏,便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仅凭潞州巴掌大的地盘,如何能应敌?
可若是昧着良心接了诏书,又如何对得起两代先帝之信任,内心何安?
他再叹一口气,起身,翻出一瓶藏了多年的烈酒,也不用碗,启盖便喝。
“报……闾丘从事求见。”
“快请。”
李筠本拟放下酒瓶,想了想索性一气灌进嘴里,美美的打了个饱嗝,方起身,从事闾丘仲卿已经进来。
“参见大帅。”
“向星明怎么说?”
闾丘仲卿苦笑道:“西京留守向拱已不视事,有家也不回,天天醉卧青楼,某未曾与其见面。”
李筠扬了扬浓眉,讶道:“这却是为何?”
“某花了百两银子,才从其府中的一位小厮嘴里探了些有用消息。”
“快说,哦,坐下说。”
“据那小厮所言,衙门开衙日,那向拱启箱验查印信,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三天后才在其宠妾室内的箱笼里找到。”
“他宠妾干的?”
闾丘仲卿笑道:“这样的事,哪个会认,那女子当然也坚决不招,向拱连杀七人,最后在假山石上折断手中利剑,自此出门,不再回府……总之,向家后院失火。”
李筠拍拍脑袋,呢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以他那鼻孔向天的性子,怎会萎软如虫,会向那白眼狼低头。啧啧,好心机,那白眼狼选的日子也好,正月初五开衙日登基,呵,啧啧,好本事呐,硬生生的让一只大老虎变成了一只猫。”
“大帅,向拱无心政事,恰是我们的大好时机。”
“怎么说?”
闾丘仲卿肃容道:“大帅若以孤军举事,其势甚危,虽然可修书晋阳,但彼兵虽援,亦恐不得其力。况汴梁之兵甲器俱锐,难与争锋。
不如趁那向拱无心视事之际,西下太行,直抵怀、孟二州,塞虎牢,据洛邑,东向而争天下,计之上也。”
李筠摇头道:“某乃大周宿将,与世宗义同昆弟,禁卫皆旧人,某若举事,必倒戈归我,况我军有儋珪枪、拨汗马,何忧京中老爷兵。”
儋珪枪,指的是其心腹爱将李儋珪,其单练有一支枪兵营,骁勇冠三军。
拨汗马,指的是麾下三千铁骑,这支马兵,乃是其倾心打造,所骑之马,皆从西域草原来,单凭这支马兵,他就敢在诸镇面前称雄。
闾丘仲卿还想再劝,却有亲卫来报,说酒宴已备好,使者皆已就座,只等大帅了。
李筠起身道:“此事以后再议,先陪某去见见那宋狗之使,对了,来人,将先帝画像请去膳堂,某先当众祭拜了再与宋使说话。”
“诺。”
442:先帝之像(二)
李谷写了一夜的信,王著也开始给相熟的同僚去信,他虽然年轻,官位也远不如李谷,但他是藩邸旧人,却又有自己的优胜之处。
秦越自然也跟着展开自己的行动,他给张永德、王彦超、曹国华、王审琦、老王景写信,表示坚决不奉诏,同时勤练兵马,准备讨伐逆臣,勤王救驾。
这些写给各镇节帅,写给朝中百官的书信,比及天明,就被三十位骑手揣进怀里,快马疾驰出城。
秦越早准备着这一天,唐东率斥侯花了小半年的时间,在沿途设好了换马点,以及接力信使。
李谷不仅写信,还发文,号召西川二十八州,自今日起,全归秦越节制,为讨伐逆臣作准备。
其实,这才是秦越最想要的。
有了李谷这一句话,各州稍作配合都很可观。
一州征兵一千,便是小三万人。
一州供养一千甲士,也不是难事,如眉州、嘉州、蜀州等富裕州,养上五千都没问题。
有了李谷这一句话,秦越就成了有实无名的剑南西川节度使了。
基本盘扩大若干倍。
……
久违的聚将鼓在节帅府里突兀响起。
“咚……”
“咚……”
“咚……”
鼓响十数声,在家休沐的王山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腻歪在怀里的妻子,吼道:“备甲。”
妻子陈氏不明所以,以为夫君闹着玩呢,还腻过来娇笑道:“好好的,备什么甲……”
回应她的,是一记脆响的耳光。
“大帅点将,岂容儿戏。”
王山自去外间,陈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流出的泪水抹了,胡乱将衣服拢了拢,便跟着出去,见王山已在亲卫的帮忙下套好了胸甲,才止住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王山不耐烦妻子的女儿作态,没好气的道:“哭啥哭,老子若是出征,你自回娘家呆着。”
“啊……”
王山没作解释,也不等亲卫,接过兜鍪便急匆匆的往外跑,此时第二通鼓声已响,他可不想成为大帅法刀之下的亡魂。
出府,上马,挥鞭急催。
战马咆啸着撒开四蹄,巷道飞驰。
王山还担心撞着人,出了巷子,来了街上,却发现已有兄弟呼啸着在前飞驰。
鼓声咚咚,马蹄隆隆。
惊乱了百姓的步伐,惊颤了女郎的胸衣,波涛汹涌。王山没心情欣赏悦目美景,一路挥鞭到节帅府前,将马一弃,对也不知是谁的亲卫吼了一声,便急步进府。
到了小校场,已有不少兄弟们在了,李行在忙着宋群为索理甲胄,王山听那二通鼓尚未毕,呼出一口浊气,对空着手的宋群道:“帮某也重系一下,没收紧。”
“谁打的结,都打死了。”
王山苦笑道:“安稳久了,着个甲都手忙脚乱的,可知何事?”
“不会连军纪也忘了吧,闭嘴,木司马来了。”
王山见木云罕见的穿着一套新出的纸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在军中谁也不怕,就怕不苟言笑的木司马,连忙扶扶头上的兜鍪,不再说话,三人很有默契的一边系甲,一边走到那条白石道上。
这白石道分左右,每块都四方四正,恰好是一人一位。
前面六个位置没人敢占,后面的,却是先到先得了。
“咚咚咚……咚咚咚……”
三通鼓响起,鼓声急如密雨。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待到刘强挎着战刀出来,若大的校场开始鸦雀无声。
“大帅升帐,诸将报名唱进。”
左首位的木云率先向大堂走去:“行军司马木云,参见大帅。”
紧接着是甲寅,他虽住在后衙,但这是正而八经的点将,还得从前门唱名以进:“虎牙军兵马都指挥使甲寅,参见大帅。”
“虎牙第一军都指挥使花枪,参见大帅。”
“虎牙第二军都指挥使铁战,参见大帅。”
“虎牙第三军都指挥使石鹤云,参见大帅。”
“虎牙第四军都指挥使赵文亮,参见大帅。”
“虎牙第二军都虞侯王山,参见大帅。”
……
大堂上正位端坐的,却不是秦越,而是李谷,自家大帅一身紫袍,按剑侍立于其右手,这让王山大为讶然,而右边首坐,又坐着一位身穿紫袍者,却是观察使王著,这让王山的眼角多扫了他两眼。
在王著之后,又有曾梧、韩徽、房进、邹衍等文官,看来他们是早有通知了,唯对武将严苛。
王山虽然讶异,但眼下却不是问话的时候,行礼毕便退回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两只耳朵却兔子般的竖了起来。
秦越自己也还没搞明白李谷这是唱的哪一出,一来就说要升帐点将,还有些蛮不讲理的把帅位给坐了。
但李谷年纪与官位都摆在那里,再说了,他如此安排,必有深意,秦越心甘情愿的做小,索性也不去下面位置上坐了,扮成了他的侍者。
李谷对他的识相颇为满意,还特意拍拍他的肩膀,满是孺子可教的鼓励。
好不容易等所有人参见毕,李谷苍老的声音响起:“老夫今日且占这位置坐一坐,京中的变故,想来大伙都知道了,如今,奸臣纂位,少帝蒙难,先皇一世基业毁于一旦,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夫今日已以大周赵国公、司空、西川二十八州资政的名义与你们秦帅、王观察使联合署名,明告天下,当东出勤王,讨伐逆臣。
然而老夫老矣,已拉不开劲弓,所以,除恶杀贼之事,要靠你们了……来人,请先帝遗像。”
早有两位侍者过来,一个抱着卷轴,一个搬着梯子,快手快脚的在大堂正中钉上钉子,悬上遗像。
也不知这遗像是何人所作,画的栩栩如生。
这是幅半身像,非常罕见,只见那画相上的郭荣身着绛色常服,头戴乌纱幞头,五官立体分明,浓眉飞扬,短髭如刀,双唇紧抿,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不说,仿佛是活的一般,怎么转都仿佛看着自己。
甲寅看了都不自禁的毛骨耸然,更不要说那些从未见过郭荣真容的人了。
而秦越却是大惊失色,这样的绘画技法,只有后世才会有。
难道又有一位穿越者?
李谷一见众人神色,心中颇为满意,当下起身,步下台阶,以目示意,吕端立马起身,站于案左,朗声赞唱:“诸君起立,文武序班,拜……”
443:汝之本心?
且说白虎节堂上,益州众文武在节度掌书记的赞仪下对着郭荣遗像行跪拜之礼。
这一拜,就有些乱了。
李谷、王著久在朝中,熟悉典仪,一拜、二拜、三拜,举止从容。
秦越、曾梧、程慎却未曾参与过朝会,现场学样,动作就有些拘紧。
反而诸将省事,甲胄在身,只行军礼。
甲叶铿锵声中,见礼毕,李谷点点头,示意诸将回座,却又单独对秦越道:“跪下。”
“?!”
秦越讶然,见李谷一脸严肃,不似作伪,忙一撩袍角,对着郭荣画相再次跪下。
却见李谷从侍者手里取过一方黄绫包裹着的印匣,举托在手,语气微涩:“先帝遗像当面,老夫替先帝问汝一句,刀兵易起,百姓难安,东向勤王,汝之本心?”
摆下大阵仗,却原来是为这一遭。
秦越轻呼一口浊气,沉声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陵土未干,却遭奸臣纂位,窃据神器,此贼不除,天理难容。
臣蒙先帝简拨于行伍,短短五六年时间,服朱衣紫,封侯节镇,此皆先帝隆恩所赐。如今少帝蒙难,社稷危亡,身为臣者,怎能安享安乐,忘恩负义而活?
伪宋之诏,断然不接,更当出兵东向,勤王救驾,攘除奸凶,兴复周室,追随先帝之殊遇,还报之于今上。”
“然后呢?”
秦越一怔,抬头看了看李谷,却见其两眼如剑,直视自己,秦越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助今上完成先帝未竟之业,拓天下、养百姓、致太平。”
李谷点点头,良久方道:“记住今日汝之所言,接印。”
秦越接过,又对郭荣像再拜了三拜,起身,解开黄绫,启了印匣,却是一方铜印,看印文,分明是西川资政之印。
秦越算是明白了,李谷这一出玩的漂亮。
但自己也不能真把印收下了,收下这印自己也无用,今日形式大于内容,人家是在用这行动,在益州文武当面,摆明态度。
当下小心的将铜印放回匣中,又对李谷深施一礼,诚恳的道:“勤王救驾之重任,小子责无旁贷,此印,还请李相继续代为执掌。”
李谷点头,示意侍者收下,却不再回帅案,而在王著边上坐下,对秦越微笑道:“今后,便看你的了。”
秦越慨然应诺,一振袍袖,返身站于帅案后,朗声道:“诸将听令。”
诸将纷纷起身,甲叶铿锵声再起,一声“有”字如惊雷般炸响。
……
远在郓州的韩通也在聚将议事。
只是情况就凄惨了许多。
他仓促逃亡,只跟出来十几位亲卫,一多半的老兄弟事先不知情,事后再想出京就走不脱了,所以,如今他能聚起来的,不过七八个营指,两三个原先派来此处经略的心腹幕僚。
而兵马,不过三千,其中能征惯战的老兵不过一营。
虽说他一到郓州便开始招兵买马,但越是倒霉时,人家避的越远,只开始两天,百姓尚不知情时,征到了近千新兵,之后,就再也征不到了。
“老子忠心为国,如今却成了谋逆之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宋九重还要脸不。”
“大帅,当务之急,却是该如何应对敌军,京营禁军明日便会兵临城下。”
韩通抹一把老脸,愤然道:“虽然敌军是我军的十倍以上,但我们也不用惧他,一来禁军中多半是老兄弟,老子就不信了,十万袍泽个个都是白眼狼。
再一个,那石守信又算老几,又打过几次战,如今倒是人模人样的当统帅了,笑话。
诸位,只要沟壕都按老子布署的完成作业,石守信就是再多一倍兵力,也攻不进郓州城。”
“可我们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把城围死。”
“只管让他们围,如今我军粮草屯积足够支撑半年之久,这就够了。”
韩通重重一击帅案,起身道:“我们不是孤军奋战,他宋九重有何德何能敢坐上御座,天下方镇哪个会服,接下来陆续的都会起兵响应,到时候,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分身乏术。
再一个,益州虽然远,但某家大郎却在那做节度判官,秦九你们知道的吧,年纪虽轻,却南征北战,先帝也以为能,老子敢料定,他必会出川勤王。
总之,我们不是逆贼,我们乃大周忠义之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胜利是属于我们的,只要坚守住,援军必到,我军必胜,兄弟们,拜托了。”
“请大帅放心,我等必以大帅马首是瞻。”
……
韩通料错了,现在的宋九重丝毫没有焦头烂额之感,有的只是方登九五的豪情万丈。
一场精心策划的兵变,几乎兵不血刃就达到了目的,尤其是回京那天,当政事堂三相面对自己麾下校卫的刀枪战栗无言时,当满朝朱紫匍伏在脚下时,当符宝郎谄笑着奉上玉玺时,当陶谷从袖中抽出早就拟好的禅位诏书时,当自己登上玉阶,面南而坐时……
那一刻,他幸福的战栗着。
这御座,得来太易了!
这天下,从今而后,姓宋了!
往日,自己有多谦卑,今后,尔等就当以十倍返还。
所以政事堂三相要告退还乡,这怎么行,好言安抚没用,那就简单点。
敢弃太后郑王而不顾乎!
敢让先帝政令而荒废乎!
这御座,朕坐定了。
这天下,还当择其善令而行之。
尔等还需继续为国操劳。
为朕……分忧。
他的心里快乐着,他的态度诚恳着。
范相您依旧如前守司徒,再兼侍中。
王相您守司空、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二品。
魏相您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二品。
政事堂离不开您三位的掌舵。
为何是同中书门下二品?
哦,因为吴延祚、慕容延钊皆朕之从龙之臣,无以酬功,且避二人父亲名讳,今后同平章事不得再用,改为同中书门下二品。
嗯,吴廷祚德才兼备,继续为枢密使,同中书门下二品。
慕容延钊为殿前都点检,同中书门下二品,不过镇定尚未安定,且在边疆御敌,回京后再接印不迟。
这几位搞定了,这才论翊戴功。
以石守信为归德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
高怀德为义成军节度使、殿前副都点检。
张令铎为镇安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
张光翰为江宁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
赵彦徽为武信军节度使。
皇弟宋炅为泰宁军节度使,殿前司都虞候。
余领军者并进爵。
赵普暂为枢密直学士,楚昭辅为军器库使,李崇矩依然在四方馆待着……
文人懂事,慢慢来。
登基后,诸事皆顺,
眼下唯有韩通那块硬骨头难啃,千不该万不该让其跑了,枉为王彦升自负剑术,所以这次只勉强升其为铁骑左厢都指挥使,同时,命石守信领禁军三万讨伐不臣,高怀德副之。
相信以十倍之军力,以精锐破弱旅,旬日即可凯歌高奏。
崇元殿中,御座上。
宋九重缓缓摊开双手,仔细的观看着手心的每一条纹路,良久,抱过玉玺,轻轻抚摸,一脸满足,他微合双目,满脸陶醉。
内心处,波涛汹涌,阵阵快/感袭来,愉悦着,战栗着……
444:天家,宰相,民女
政事堂在崇元殿之西南,与巍峨的大殿只隔着一个广场。
自变天后,这里便一直愁云密布,气氛压抑的所有人都不敢高声言语,一切动作皆轻手轻脚。
范质犯了眼疾,迎风便落泪。
王溥喜欢上了喝酒,怀里常揣一个酒壶。
魏仁浦的脸更黑了,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他仨都未在自责中舒缓过来,周室倾覆,他三人都难逃其咎。
尤其范质,他一生慎名器、持廉节,煌煌宰相器,先帝驾崩后,更是以肩担道义,匡扶幼帝为己任,不仅忙着政务,还隔日便抽出时间督查少帝功课,为朝廷可谓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然而,一个失误,便是千古恨呐!
“文素,这奏疏堆成山了,别的先不管它,可这河务,以及均、房、商、洛诸州鼠患,非同小可,我们是不是进宫去一趟?”
“去看人脸色么,写个劄子递进去便是了。”
王溥苦笑道:“你以为某就想?可写个劄子又成何体统。”
“无妨,就如此办理。”
“这可是你说的。”
王溥果真便下笔疾书,一挥而就。
范质看了看,点点头,将劄子夹进奏疏中,唤来门下行走,让递进宫中去。
“……敢问范相,若是官家问起,又如何回复?”
范质两眼一翻,没好气的道:“他天威赫赫,老夫怕了他,不行么……”
王溥忙摆手止住,对行走道:“若官家问起,你就说如此方能庶尽禀承之方,免妄庸之失。”
“诺。”
先是,宰相见天子议大政事,必命坐面议之,从容赐茶而退,唐及五代犹遵此制。范质忿心使气,结果官家称善,自此奏御浸多,始废坐论之礼。
眼见行走捧着奏疏离开,范质兀自生气,忿然道:“亏他想的出,用官家自称。”
一直未出声的魏仁浦冷笑道:“再没脸皮,行了此等卑劣行径,也敢称圣?”
“道济,慎言。”
魏仁浦白了一眼王溥,一推书案,起身道:“老夫这就告病,爱咋咋的。”
“又不是没告过病,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仨,只要还有一口气喘着,他也会强按在这位置上,除非他的位置真坐稳了。”
魏仁浦默然无语,眼眶却渐渐红起。
范质双手捏起一根胡须,用力一拨,倒吸一口冷气道:“再忍忍吧,为了少帝安危,为了先帝心血不会毁于一旦,我们在这坐镇着,总比……总比抹了脖子强,待老夫把这胡子都拨光了,也就差不多可以解脱了。”
“报……宫中内侍到。”
“咱家见过三位相公,有十数位劲装女郎手执利剑,要进皇宫,说奉了周太后谕旨,可持利刃进宫,这就违了宫禁,官家遣仆来问,此事如何办理才好?”
范质冷笑道:“官家拳棒双绝,也会怕了几个女子不成,宫中之事,宰执莫问,此乃先规。”
“咱家知道了,这就回禀官家。”
等内侍离开,三位宰执互相看了看,各自摇头叹气。
天变了,最苦最悲不过孤儿寡母。
……
顾心颜从来没想过,兴盛无比日进斗金的芳华园说关就关了,而自己则与一众女护卫却被请进了宫中。
剑在人在,是师门严训,她正想着是否以此为借口离开,没想到其它女护卫的反应比她更激烈,竟然敢在宫门前拨剑。
她担心这些姐妹们的安危,又觉着临事逃脱也非侠义行径,便多等了一会,然后便等来了官家的旨意,允带剑入宫,拐绕了小半天,来到西宫,见到了一身甲胄的周太后,和那位一脸惊恐的曾坐在御座上的小小天子。
她虽不关心政事,但宋代周这样的大事,还是很清楚的,也理解眼前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周太后此时是多么的悲惶无助。
这混浊事,自己不该参与的呐。
“你就是剑术超高的顾心颜?”
“民女参见太后。”
符二娘一把将她拉起,急切的问道:“你来自西蜀?你可认识周三,可认识苏七?”
“不知这周三苏七是何人?民女不识。”
符二娘失望的松了手,怅然悲声:“也对,她俩安居于节度府中,你又如何能识。”
顾心颜见其面目憔悴,居深宫而束甲,心中有些不忍,柔声道:“原来是节度使夫人,如此高门大户,民女自是不识,不过,我曾与益州兵马都指挥使甲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符二娘怔了怔,继而狂喜:“你……你认识甲元敬?啊,他就是苏七的夫君。”
顾心颜摇了摇头:“不是认识,是与他交过手。”
符二娘略有失望,却又有些不甘,追问道:“你怎么与他对敌了,你打的过他不?”
顾心颜见其一脸关切,想了想,便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
一番江湖事说完,围在身边的已没有几人,符二娘也越来越失望,最后怔怔的出神。
“太后?”
“啊,哦。”
符二娘回过神来,问道:“那你怎么进的芳华园?”
“是一位叫安叔作的保。”
“老安?”
符二娘倏的站起,“你怎么认识他?”
顾心颜摇摇头。
“那你怎么找到他的?”
顾心颜耳根倏的一红,细声道:“是一位叫花枪的枪客帮找的人。”
符二娘一把拽住顾心颜的手,盯住她看了足足盏茶时间,最后屏退左右,轻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以信你么?”
顾心颜有些心慌,局促道:“太后有何吩咐?”
“自京中变故起,他两家人一个也寻不着,我这都要急死了。”
符二娘长叹一口气道:“我与秦轻云的夫人,甲元敬的夫人为最亲密的手帕交,但他们远在益州,肯定还不知我的处境,你……你能不能……能不能为我送封信?”
“信?”
“对。”
顾心颜心想,这样也好,自己正好可以回蜀中去,虽然知道这信并不好送,但见符二娘一脸的急切,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符二娘起身,走到书桌前,正想执笔,想了想又放下了,快步走到床边,从被窝里取出一把连鞘长剑。
“你若出宫必定会遭到搜身盘查,你把自己的剑留下,换上这剑出去,此乃先帝佩剑,剑名‘渊默’,乃太祖所赐,你把这剑交给周三或是苏七,让秦轻云和甲元敬速速发兵,救我母子。”
顾心颜轻啊了一声,正想推却,符二娘却软下身子,悲声道:“你武技高超,定能将这信物送到,求你了……”
“快,快快请起,我……我答应便是。”
顾心颜接过长剑,只觉入手颇沉,比自己的长剑要重上一倍,知道是战阵所用,想了想道:“此剑雄伟霸气,一看就不是女子所用,要带出去可不易。”
“想带什么出去?”
一道威严男声如惊雷般炸起。
顾心颜一把抄起双剑倏的曲起弓步,却见一位男子如熊罴般的从门外进来。
符二娘惊叫一声,猛的一推顾心颜:“快走。”
顾心颜不及细想,一个倒纵,便想破窗而出。
“哪里走。”
身后有劲风袭来,顾心颜将双剑十字交叉于后背,硬挡了一记,哪知对方掌力雄浑如山,虽然挡住用上了卸字诀,但那劲力还是直透心肺,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好在终于窜出了窗外,顾心颜就地一滚,才起身,身后响起“哗啦”一声巨响,却是那人硬生生撞破了板壁,直追了出来。
顾心颜暗叫苦也,交手只一记,便知道自己远不是那人的敌手,正想拨剑硬拼,屋里响起周太后的悲声疾呼:“宋九重,你若伤她性命,我死给你看。”
顾心颜见那男子停了动作,趁机后掠,几个起落便翻出了西宫院墙。
耳听院外喝咤声此起彼伏,符二娘不顾宋九重在侧,重重的在郭荣画像前跪下,心中默默祈祷:“要活着出去呐,要快点送到呐……”
画像上的郭荣一身常服,正笑盈盈的看着他。
这是她画的,自从在周三那学来用碳画像后,她画的最多的,便是郭荣。
生前画,身后画……
画中的人呐,眼神永远不会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