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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是木匠皇帝全文阅读

作者:崛起的石头     我真不是木匠皇帝txt下载     我真不是木匠皇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40:无题

    女人骑坐在四尺条凳上。

    挺腰,收腹。

    一根磨韧的又熟又软已形成包浆的草绳套在她的腰上,随着动作渐起,一动一勒,将她白晰的腰上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小腹前的草绳,则环套着新编的草索,分叉着,套在凳子前端的木架子上,形成五股经络。在女人的腰力作用下,绷的紧紧的。

    膝上横置稻草,女人时不时捡起一束,麻利的编入草索中,双手一搓,一收,“嗦啦”声中,草绳变戏法般的又长一截。

    草绳既长,即编,压三挑二,横穿于五股经络上,压实爪梭,取过木棰,“叭叭”两声脆响,压实一道,再编一道。

    一只草鞋渐渐成形。

    男人蹲坐在女人身侧两尺处,一动不动,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心痛她的腰肌,有心把她那短的不象话的衣裳扯一扯,别让草绳把皮肤磨破了,手伸过去了,却又迟疑着收了回来。

    终是不妥当呐。

    男人端起地上的茶碗,浅浅的喝了一口。

    又苦又涩。

    碗中那浮展开的就不是清茶,而是苦叶子。说是清热去火,但于男人而言,还不如清泉甘甜。

    “明天……跟某走吧。”

    “去哪?”

    “益州。”

    “……不去,哪也不去。”

    女人一边麻利的干活,一边面无表情的说:“真要有心,寄些铜钿来。”

    男人不再说话,只重重的点了点头,起身,看了看屋外的繁星满天,山脊黝黑似铁,远山起伏若龙,有秋虫悲鸣,有夜枭怪啸。

    山脚下,江水不舍昼夜,浩荡奔涌。

    屋内,无灯,只有新月与星光合成的清辉,穿过门楣,倾洒在女人的脸上。

    女人头发有些乱,撩发时粘上的稻衣还粘在上面,五官也不好看,如果那厚实的嘴唇忽略的话,勉强能说个清秀,粗手大脚,但男人却觉着,这个女人与自己相伴了二十年的老妻一样值的怜爱。

    “跟我走吧,不用再吃苦,某能护着你。”

    女人无声摇头。

    “为什么?”

    女人“叭叭”两声敲紧草鞋,放下棰子,低头怔了良久,方道:“我是曾家媳妇,这里是家。”

    “可……可你男人不在了,娃也不在了,守着有意义?”

    女人抬头,眼里隐有泪花:“你借个给我,你们吃过墨水的都聪明,等他长大后,曾家也就有后了。”

    “……”

    男人没有说话,迟疑着折转回身,探手轻抹女人眼角的泪花,动作轻柔,一如当年卸下新嫁娘的红盖头。

    ……

    夜渐深。

    天渐明。

    小屋里传来对话声。

    “某姓全,名师雄,字景信,家住益州长顺巷,从南进,往左数第七家,从北进,倒数第七家。”

    “嗯。”女人的声音闷着。

    “某是官,文刺史武将军一肩挑。”

    “……嗯。”女人的声音有些迟疑。

    “跟某走吧,不会让你再吃苦。”

    “不。”女人的声音低沉坚定。

    “那……某真走了。”

    “嗯。”女人的声音微涩着。

    良久,悉索声响起,然后脚步声起,不一会,低矮的木门打开,一条昂长大汉从屋里出来,仰望天际那一抹鱼肚白,顺手取过门边的梢棍,将胳肢窝里夹着的草鞋套上,扭口又喊一声:“某走了。”

    屋里没有回音。

    全师雄静等片刻,终是抬脚,迈步,向山下走去,渐渐的脚步放开,大步如流星。

    ……

    “驾。”

    平整的官道上,甲寅一马当先,胯下焰火兽腾开四蹄,撒着欢的奔跑,头顶上,六年凤优雅的张着双翅。

    身后是腾起一长溜土龙的骑士,甲叶锵锵,蹄声隆隆。

    虎牙铁骑咆啸着一路飞驰。

    剑阁一过,真的就是天栈变通途。路渐宽,坡渐平,待到进了绵州境内,马儿终于可以撒着欢儿了。

    甲寅从来没有这般舒畅过。

    剑门关一下,赶到汉源坡,蜀军已经如无头苍蝇般的开始乱窜,可惜人疲,山陡,难捉俘。好在窜林清溃有步兵,骑兵只需顺着栈道一路向西。

    西蜀太子一见关上狼烟起,倒也“呛然”拨剑,说要亲率禁军与周军一决死战,但架不住众人相劝,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乃万金之躯,怎可亲临锋矢,这里自有将士用命,请太子移驾,免分兵心。

    孟玄哲一听有理,从容纳谏。

    然后,太子走了,留下一地的烂摊子,还有一堆儿的莺莺燕燕,悲悲切切,哭哭啼啼,慌慌张张,茫茫然然。

    格老子的,这天下都是你家的,你屁股一拍走了,那还卖啥子命哟。

    两万护圣精锐鸟兽散。

    对周军来说,此时不奋勇追穷寇,又待何时?

    甲寅率着的飞虎骑、黑虎骑、虎威骑一路撵兔子般的追在屁股后头。

    一起行动的,还有武继烈、白兴霸、张侗等人率着的捷胜营。蕃部难控,曹彬并没有让悍勇近匪的捷豹军行动。

    只是蜀军大多数腿肚子都软,尤其那位太监武士扈从着的太子,简直就是软脚虾,好几次眼看蜀军跑不动了,甲寅不得不下令原地休息一会,甚至还在一集镇上小睡了二个时辰,饱饱的填了肚子,这才又策马赶上。就这样一路撵着,一直撵到绵州城下。

    孟玄哲逃进绵州,气都未喘均,便又换上健马,狂奔向西。

    当朝太子的惊恐亡命带起一连窜的连锁反应,士绅、百姓、一个个哭爹喊娘的涌向西门,奔向南门,觅路而逃。州军一看禁军精锐个个脸色发白,两股战战,索性也跑他个嬢的。

    甲寅率着虎牙铁骑兵临城下时,绵州城四门洞开,城内一片混乱。

    兵不血刃。

    “虎威分戍四门,飞虎沿街分切靖绥。”

    “得令。”

    “三多,喊话。”

    “诺。”

    眼见两部分头行动,甲寅自率黑虎骑直奔节度使府。眼见白虎节堂上空荡荡,地上弃着乱糟糟满地文书,这个从不知感慨为何物的家伙也不禁拍拍脑门,为西蜀皇帝悲痛难过。

    再坑爹也不带这么玩的。

    白兴霸在那虎皮交椅上一屁股坐下,惊虎胆一拍,怪叫道:“左右,来人,将堂下那提槊的亡八蛋给某拿下,竟然害本太子尿都吓出来了,重责八十大板……啊哈哈哈……”

    甲寅没理会白兴霸的耍宝,疲惫的往椅子上一倒,便开始用脚踩帮脱靴。忙死忙活三天三夜,先是迂回偷袭,继而一路追杀二百里,铁人也受不住,尤其这脚,火烧火燎的闷热,实在实不了啦。

    只是……

    靴子一脱,满屋酸爽。

341:你生你的气,我有我的理

    “周军一路打来,逢关设戍,得州分兵,打到剑门关后,兵力还有几何?”

    “……”

    “剑门关易守难攻,为何能让周军三天便拨之?”

    “……”

    “这不知,那不知,朕给你两万精锐,你怎么打的仗?”

    “……”

    “你不会连周兵都未见到过吧?”

    “……”

    益州,皇宫,会同殿。

    孟昶面对跪地请罪的太子先时尚能和颜悦色,但连着几句话一问,终于忍不住了,抱起桌上的砚台便狠狠的掷了过去。

    “乓然”声响后,殿里响起孟昶暴跳如雷的怒吼:“朕生你这逆子何用,二万精锐交于汝手,一战未交,匹马逃回,你怎么不去死……”

    敏捷躲过了砚台,却依然被墨汁淋了满头满脸的孟玄哲缩着脑袋,一声不吭,心里却想,当初可是你要我领军的,是你要我从谏如流的,如今,反而怪我了,有你这样当爹的么。

    我做错什么了我?

    “圣上歇怒,周军尚远在绵州,我们还有时间筹谋,莫要……莫要气坏了身子。”

    “唉!”

    孟昶在内侍的搀扶下坐下,问道:“众卿有何退敌之策?”

    老将石頵出班奏道:“逆周自七月起兵,一路远来,攻城拨寨,数番大战,早已师老兵疲,势必不能久,我军只需聚兵坚守,凭我益州坚城,三万禁军,定能阻之。然后再召集各地州兵健勇执行扰敌、断后之策,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假以时日,孤军深入的周军,只能有来无回。”

    “石将军言之有理,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孟昶半瘫在龙椅上,有气无力的道:“朕想想,想想……”

    ……

    绵州城中,节帅府衙,后院。

    秦越再次掌勺。

    西征三月,一剑未出,一血未粘,一众兄弟虎视眈眈的鄙视他,没办法,只好在嘴上糊弄一二。

    四人军议便在秦越刀剁砧板声中开始。

    曹彬靠坐在太师椅上,脚在圆凳上架的高高的,时不时往嘴里丢个蜜饯,十分无相。

    潘美晚来一步,也不搬椅子了,直接把庄生踢走,拉过马扎便坐下,问躺在逍遥椅上闭目养神的木云道:“只休整一天,直接兵发益州,会不会太急了点。”

    木云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忙着炸丸子的秦越:“兵贵神速,眼下王帅还在源州城下围城,向帅才在渝州登岸,若等到他们的大军到来,起码一个月半个月的,那时,蜀军早作好万全准备了,要知道,我们算是孤军深入,只犁了一条线出来。

    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时不我待。”

    “可益州乃西蜀都城,最少有三五万精兵把守,如今你我两部加起来,也才一万二,其中还有三千是降卒,是不是有点悬?”

    出兵时广捷部有八千战兵,虎牙军则是六千整,其余则是乡兵凑数。两部只负责进攻,守城之职皆为主帅王彦超安排所部逐一接替,曹彬秦越不用考虑后顾之忧。

    如利州城下后,便是康延泽部据守,曹秦所部只在剑门关留下了五百守军,其它的尽数开到了绵州城下。

    只是两部战损都比较大,减员已近五千。这也是曹潘二人忧虑的主要原因,毕竟降卒目前只能打散在各营,充充人数,弩弓都不敢配下。

    “没想到你潘仲询与曹国华一样,也有胆怯懦弱之时。”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曹彬把脚一收,坐正身子,正色道:“临阵当悍勇,谋划需谨慎,我军推进如此之快,斥侯都来不急哨探,如此冒然行军,我们自然心里没底。”

    “无妨。”

    木云也坐起身,笑道:“从剑门到绵州,把今天算上,也才三天时间,益州城最快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才收到消息,仓促之间,惊惧之时,纵然战神当世,也只能祭出据城而守之计。

    我军明天一早出发,两天后就能开到益州城下,那时候,正是益州上下忙着安抚百姓,维护安稳之时,在这关键时兵临城下,比什么时候起的作用都大。

    别忘了越是京师,官僚越多。机构越大,办事越差。若是能让益州城里的朝廷上下惊慌失措,士绅百姓恐惧失眠,则战略目的就达到了。”

    “三百里路两天赶到?别忘了中间还有个汉州城。”

    木云笑道:“汉州与益州相距一日路程,某料定蜀军不会设重兵,既然不设重兵,遇上我部,估计只能开城投降,哪怕不降,也可以一夕而拨之,问题不大。”

    曹彬不满的把半碟蜜饯塞给庄生,拍拍手道:“某发现与你们议事,好比放屁,你们直接放出来便是了,我们不接也得接,说吧,什么章程。”

    “明日一早,令所有骑兵皆鲜衣亮甲,以为先锋,然后步兵再跟上。”

    “?”

    见曹彬迷惑了,秦越笑道:“这都听不懂,军师的意思是,我们一路耀武扬威,然后集体到益州城下装逼。”

    “操。”

    虎牙军有骑兵三营,共计九百人,其中黑虎骑一百,飞虎骑三百,虎威骑五百。

    广捷军有骑兵两营,却有一千五百人,其中捷豹营为千人大营,全蕃骑,由蕃将黑柯掌军,捷胜营只五百人,平时由偏将领着,如今则是武继烈,白兴霸,张侗三人一起出马。

    两部合兵,加上各人亲兵家将,足有二千六百多人,近六千匹战马,这一路浩浩荡荡,旗帜遮天蔽日,征尘滚滚,铁蹄隆隆……

    真的是气吞万里如虎。

    蜀中百姓军民哪见过如此强大的马兵,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马队呼啸而过,然后在漫天的尘土咳嗽着,呢喃道:“格老子的,果真是要变天嗦。”

    兵锋临汉州,乡绅百姓迎于道左。

    木云所料不错,汉州城中就没多少兵,文官武将早收拾收拾带着家小逃回益州城了,只剩下家业都在城中的士绅百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舍不得家业的互相一合计,一咬牙,干脆冒险迎敌。

    哪知那肩上架着鹰的年青将军十分好讲话,性子随和的都不敢置信,而且,只有五百骑兵进了城,其它的,都在城外扎营,毫不扰民,这让一众乡绅十分庆幸,暗道果然王者之师。

    仁义。

    “我部乃先锋部队,明日午时光景,还有万五大军过来,安营扎寨之事不需要劳烦诸位,但将士行军疲惫,各位父老若能帮忙多备猪羊果蔬,那是最好不过了。”

    “啊呀,此乃份内之事,王师过境,秋毫无犯,此乃我汉州百姓之福,吾等这便安排,酒肉管够。”

    “那好,本将写个条子,到时你们把数量、金额填上,直接找行营都虞侯报帐。”

    “啊哟,这可使不得,区区几口猪,几腔羊,若也要报帐的话,老朽等哪有脸面见人,请将军稍歇,吾等这便安排去。”

    甲寅看着一众喜笑颜开的乡绅,只好笑着抱拳:“那就有劳了。”

    ……

    兴元府,白虎节堂。

    王彦超扼腕长叹:“曹秦二部又建大功也。”

    申先生滋的一声抿下香陈老酒,笑道:“这不正是大帅所希望看到的么,依老朽看来,比大帅亲自兵临益州城,还要让人畅快三分。”

    王彦超笑笑:“也不知星明收到战报后,会是什么反应。”

    “他要发脾气,自有晚辈担着,我们源州围困了这么久,却是该拿下了。”

    “不错,明日总攻。”

342:浣花溪上春风后

    倚锦瑟,击玉壶。

    芙蓉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

    ……

    益州自古繁华。

    孟昶即位后,更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时间若是往前推上六七年,那真的是太平盛世,赋役俱省,斗米三钱。城中富家子弟,不识稻麦之苗,以为笋、芋俱生于林木之上,虽是笑话,但恰也说明蜀中生活之巴适安逸。

    其时孟昶新得美人,号“花蕊夫人”,为讨美人欢心,令城中广植芙蓉,又以锦绣为幄遮护,花开时节,蔚若锦绣,灿若朝霞。

    二十四里香不断,青羊宫至浣花溪。

    如今,芙蓉正盛,但繁华已过。

    城外大军压境,乌云催城,惊慌失措间,哪还顾得上欣赏什么似锦美景。

    “报……城外飞箭,请圣上明日观兵。”

    “观兵,何意?”

    因急火而咽喉肿痛的枢密使伊审征哑着嗓子道:“逆周领兵之将,皆是年青后辈,血气方刚,此举不过是耀武扬威耳,圣上勿需理会。”

    孟昶以肘支身,勉力坐稳,涩声问道:“逆周大军已经兵临城下,难道,真的只能行石老将军之计,龟缩城中以待时,而任那周军在城外纵横嚣张?”

    会同殿上,百官沉寂。

    老将石頵麻着头皮出班奏道:“启奏圣上,臣上午城头观阵,周军仅马兵便有五千之多,出城迎敌,以步击骑,若无三倍兵力,实难取胜。只能据城而守,不过也请圣上放心,益州城池高而广,护城河宽而深,先帝更是于四城外分筑羊马城以固城防,敌军万难进攻。

    加上军民一心,城中粮草兵械皆充足,足可坚守。臣意……不争一时之气。”

    孟昶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朕明日就去城头一观,石卿,你总揽城内兵戎,吾军也要打起精神,莫输气势才好。”

    “臣遵旨。”

    “朕……乏了,散朝吧。”

    宰相李昊最后一个步出大殿,他身为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同平章事、监修国史职,乃当朝文武百官第一人,见阶下不少官员都在候着他,只好强笑道:“老夫也乏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回到家的李昊并未如以往一般换上舒适的常服,而是脚步匆匆的向偏院而去。

    那里有人在等着他。

    院中,一老道负手而立,白衣胜雪。

    “徐无,城外将兵者,真是你弟子?”

    “老夫何时说过假话,当年……”徐无道长摊手虚比了一下高度,笑道:“你还给过新年利事的。”

    “唉,时光真如白驹过隙,这一晃有多少年过去了,十年?”

    “十五年了,当年你还雄风不倒。”

    李昊于石凳上轻拂衣袖,坐下,想了想,郑重问道:“益州真不能守么?”

    徐无道长振振衣袖,伸手虚托住一片落叶,道:“某假假的也穿了这么多年道袍,有些东西虽然玄之又玄,但不是没有道理。此时的益州城,就好比这树,哪经的起霜刀雪箭,只有换了春天,才有新的生机。”

    徐无道长缓缓坐下,分析道:“青泥岭是你们打造的第一道险关,以为凭着这条防线就可以万无一失,从而开调高彦俦南下,结果如何?”

    “三泉、葭萌、剑门,三关之险天下绝,老夫问你,若你将兵,是益州城好打还是这三关好打?哼哼,任你如何险寨雄关,在大势面前,皆是不堪一击。”

    李昊长叹一口气,涩声道:“给老夫透个底吧,你徐无不是混这碗饭吃的人,否则也不会一辈子飘零四海,此番又缘何如此积极,不远千里的进蜀?”

    徐无道长却沉默了,把玩着手中枯叶,最后似无良少年般趴在石桌上,把下巴搭在手背上,雪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似三只小白鼠在嬉戏,最后悠悠叹道:“她跟我在一起了,现在叫小欣。”

    “她?哪个她……”

    李昊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越张越大,最后右手虚点着,啊了半天才醒过神来:“当年改天换日,你还真把她给换出去了?你,你,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呐,你这是……”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正因为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某才为宫中那位来。”

    李昊更惊讶了:“你……又来这一套……你还玩上瘾了不成?”

    徐无道长两眼一白,没好气的道:“别想那么腌臜行不行,她好歹是她的侄孙女。”

    “行,算你狠,怪不得一辈子玩骨董。”

    徐无直接把桌上的果篮一抛,满篮的枣子溅了李昊满头满身,这才冷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某要带她走,轻飘飘的就出宫了,只不过见不得你这老不死的跪地惨样子,当年浣花溪上春风后,你我也曾几度把臂游,所以才在你这窝了这么多天。说吧,该为自个的家业拿个章程了,啧啧,二百多口呐。”

    “你……”

    “你什么你,君无战意,兵无斗志,你不趁机先迈出一步,难道还想接人家的下巴水喝不成。”

    ……

    周军昨天傍晚就到了益州城外,距城十里安营扎寨。

    今天一早,曹彬升帐点将,却是让甲寅率所有马兵去城下耀兵,为了更好的效果,又挑出二千会骑马的步兵骑上备用的马匹,五千铁骑浩浩荡荡的在城外绕了一大圈,然后才在益州军民的目送下威风凛凛的回营。

    营中,所有步兵皆在挖坑叠垒,加固寨防工事。

    正在营门外指挥的潘美见甲寅骑马提槊,雄纠纠气昂昂,打趣道:“哟,我们甲大将军回来了。”

    甲寅一掀面甲,不满的道:“好你个仲询,什么意思?”

    “夸你呢,谁敢横槊立马,唯我甲大将军。”

    潘美笑着一拍马屁股,哪知焰火兽的屁股可摸不得,后腿倏的一踢,好在潘美身手利落,快闪了开来,否则当朝卫阶最短的那条腿就要断了。

    “哇靠,回头就阉了你这畜牲。”

    甲寅哈哈大笑,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赤山,自个往中军大帐而去。

    ……

    合州城外。

    刚从战舰上登岸的向训脸色铁青,以刀鞘拍腿,拍的甲叶哗哗作响。

    合州城不大,但却是四水汇合地,水网交叉,城东钓鱼山上更设一寨,山险寨坚,与州城遥相呼应,自夔州西进后一路顺风顺水的南路先锋大军在这吃了不小的苦头。

    这也就罢了,自将中军的向训有信心拿下。但是刚收到的北路行营战报却令他肝火莫名燃烧了起来——自己才是西征主帅,王彦超只不过配合行动的副部署,竟然抢先一步兵临益州城。

    更让他吐血的是王彦超自个坐镇兴元府,却是两个后辈作先锋。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日做好一切准备,明日,一战而决之,某亲自先登。”

    “诺。”

    一众将佐人人磨拳擦掌,嬢的,都是有资格骂嬢的老资格了,要真输给北路那俩小子辈,这脸可真丢大发了,益州那座椅上的家伙可千万别做软脚虾,得雄起。

    千万要雄起!

343:大玄门前耍威风(一)

    “太子呢?”

    “来了,来了……”

    孟昶戎装金甲,珠帽锦袖,不停的以鞭击掌。见孟玄哲正提着袍角从东角门匆匆赶来,不由冷哼一声。其这些年来一直养尊处优,身宽体胖,虽说这半年来减肥效果很好,但穿上戎服后却也雄壮威武。

    孟昶静候片刻,见太子只小跑了一段路便满脸流汗,气喘嘘嘘,心中不由悲叹,自个翻身上马,正要策行,却见太子连扳两次鞍都未上得了马,还需要内侍托着屁股,不由大怒,“啪”的一鞭重重击在马臀上,座骑玉花骢吃痛,一个人立而起,却是差点将主人抛下马来。

    “畜牲。”

    早有侍卫拉住马嚼子,抱住马脖子,正惊慌间,孟昶一声大喝:“让开。”

    那玉花骢本是极温顺的,不敢再发脾气,老老实实的迈步前行。

    众文武见孟昶起驾了,忙翻身上马,紧紧跟上。

    蜀中之马个小,均称,俊逸,温驯。乃游春寻香的最好选择,待到春季芳菲时,俊士在前牵马,女郎偏鞍而骑,乃益州郊外之一景,故有‘青丝金络白雪驹,日斜驰遣迎名姝’之句传唱,所以不论文武,个个会骑。

    只是雅逸多于威行,毫无半点铁血肃杀之意。

    君臣一行在护圣军的扈从下,出神政门,旌旗招展,戈甲炫目,浩浩荡荡的向北城而去。

    辰正时分,周军将在城下再次耀武,倒要看看,只不过万五人马,能闹出什么名堂来。

    益州不止城坚,城中更有百姓八万户,甲士三万整,岂能容你撒野。

    两刻钟后,御驾登城。

    孟昶手扶女墙,举目四望,见城外旷地,空空荡荡,并无一兵一卒,不由讶然问道:“周兵呢?”

    “来了,圣上请看。”

    孟昶循声望去,却见西北面有三骑列队而驰,当先一人,高举三旓大纛,大红的周字迎风招展,两位骑手执弓提枪伴护左右。

    三骑至孟昶龙旗正前方两百步处止步,扛纛大将吐气开声:“大周北路行营先锋恭请蜀中君臣将士检阅,军行之际,声势浩大,却不会击弩动枪,诸位勿需惊慌,只管放心观看。”

    孟昶冷哼一声,却见旗下那持弓甲士跳下马来,弯弓如满月,搭箭在弓弦,那箭粗如标枪。

    顿时有侍卫高喊护驾,顶橹持盾,护在孟昶身前。孟昶看不到外景,只听左侧有动静响起,不一会盾墙散开,有人递上一个卷轴,道:“圣上,射上来的乃是周军所写之解说词,说将一营一营的接受检阅,以方便圣上阅军。”

    孟昶这才发现那三骑已策马而回,当下强压怒火道:“杨承旨,人家一片好意,那么,就看一看吧,你来解读。”

    “臣遵旨。”

    孟昶方在城楼上设好的御座上坐下,却听城外三声号炮响,继而战鼓隆隆,然后有步伐橐橐声起,一队步兵在两位将校的率领下列着方块阵自北向南开过来。

    横列二十,竖列二十五,队前的军旗上,是一颗狰狞的虎头,利牙如刀。

    演兵年年有,每到秋季,都要阅兵演武一次,但队列如此方正,步伐如此整齐的,还是第一次看到。

    孟昶正欲侧头相询,承旨杨光溥已十分知机的开始朗读:“现在列队过来的徒步方阵,乃虎牙军第一营,曾以五十人大破孟县巨盗三百众,累计剿匪五千余,其后复秦凤,擒姜晖、捉王峦、俘王环立下赫赫……”

    孟昶脸黑如锅底,重重的一擂桌子,吓的杨光溥差点要下跪请罪。

    “继续。”

    孟昶咬牙切齿的从喉咙里喊出两字,便见城下那队甲士齐齐挽盾至肩齐,“唰”的一声拨出战刀,以刀背击盾,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继而齐齐扭头向城上望来,在领军将校的领喊下高喝:

    “大周万岁,天下一统。虎牙锐士,谁与争锋。”

    承旨杨光溥虎擦一把脸上油汗,连忙继续拿着卷轴解说道:“继而南下过河,战淮南,抢滩登陆一举成功、袭霍丘一夜登城,攻盛唐雪夜行军,占霍山兵不血刃……”

    孟昶看着城下大步前行的甲士,听着杨光溥的解说,双手按着御桌,脸沉似水。

    第一队过完,第二队马上接上,却是广捷军第一营,在打舒城、战蕲州、袭黄州、登楚州的功劳述说下隆隆开过去,一路高喊“大周万岁,天下归心,广捷铁军,百战百胜”的口号,和第一队一起于南侧距城三百步处收队列阵。

    第三队却是一个山魈般的家伙率领着七高八矮的轻兵,那家伙黑肤红发,手提牛角大弓,身后士卒手中兵刃更是五花八门,钢叉绳索勾镰飞爪乱七八糟。

    “这是一支山越特战队,剿匪战果累累,征淮奇兵制胜,而在本次西征途中,更是屡立战功,青泥岭上第一战便是由这支英雄的营队打响,剑门关后,更是由这支营队抄小道胜利攻下……”

    虎牙山越营后是广捷步,曹彬板着脸把登上兴州城头的功劳给挪用了。

    然后又是广捷步兵,夸功之处乃是西县城外之战,把如何示弱,如何反击说的天花乱坠……随着开过去的队列越来越多,孟昶的脸也越来越黑。

    ……

    步兵队列倒数第二个是虎牙工兵营,这支由木匠、石匠、瓦工、铁匠组成的特殊方阵刚出场时让孟昶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动,才有冷笑之意浮出,就被利州之战的战果给压伏了下去。

    一句卖麻批才嘣出来,虎牙王牌血杀陌刀队出场了,清一色的重步人甲,全身上下只有头部露出了两个眼孔,人手一把雪亮的陌刀,迈着沉重的脚步声走来,就连城头的孟昶都感到一股地动山摇。

    血杀营一步一劈刀,一步一声“杀”,没有别的口号,也没有别的动作,却把城头上的君臣将士镇的鸦雀无声。

    城外旷地忽然一空,只有秋风萧瑟。

    鼓声突兀再起,节奏一变,却听五千步兵齐齐开唱:“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敌披靡。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军责在肩军功立,只因神州火未弭……短褐更战袍,战刀替耒耜,一呼兄弟逾百万,老子乃是大周军……”

    好吧,为了需要,军歌再改两字。

    鼓声歇,军歌停。

    如雷隆隆声又起。

344:大玄门前耍威风(二)

    如雷隆隆声再起。

    益州北城,演兵继续,在西蜀君臣将士的注目礼中,西北方开过来一队马兵,人马具装,人人手执丈八长槊。

    当先一将,明光铠,紫披风。胯下坐骑如焰火升腾,手中长槊寒芒耀日,队伍的上空,还有一只雪白的大雕傲然展翅。

    “这支黑虎骑,是威武之师,是无敌之师,然而进蜀后,尚未一战,因为……没有对手。”

    “最前方的青年将军,乃是本次西征正印先锋使甲寅甲元敬,他曾战高平,只手擒汉皇,他曾战淮南,力敌无双将,败在他手下有名的大将不计其数,乃是飞虎将李存孝的衣钵传人,人称小去病……

    有诗歌诵: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槊立马,唯我甲大将军。”

    在朗朗的解说词中,这支队伍先策马小跑,后纵骑疾驰,经过城楼正前方时,马速提到最快,人人平端长槊,隆隆铁蹄声中,一声“杀”字串出滔天的战意,惊的孟昶身边两侍卫情不自禁的顶起大橹。

    “接下来出场的是虎牙军飞虎骑,这支当年千里袭扬州的主力铁骑,领军将军姓花名枪,乃是铁枪王彦章的再传弟子,一杆墨梅枪,打遍中原无敌手……”

    平端骑弩的飞虎骑后,是手执大斧大刀的虎威骑,虽是第三支出场的骑兵,但铁战那昂长雄壮的体形、沉重的开山大斧,让他更具视觉冲击力。

    彪悍如熊罴,杀气冲斗牛。

    扭头向城头望来之际,目光如电箭,孟昶忍不住觉着后脖发凉。

    虎牙军三营骑兵过后,才是广捷军的捷胜营,白兴霸一路高喊着“大周万岁,捷胜无敌。”是唯一一个不按常理出牌对着城头扬枪高呼的家伙。

    等到最后那支呼啸着策马的蕃骑在马背上或飞旋耍刀、或表演镫里藏身、或马背站立射箭、或飞驰中互换座骑等节目……无比拉风的驰过后,孟昶那原本阴黑着脸的已变的惨白如纸。

    “逆周兵马……皆强悍如斯么?”

    没人回答,左右文武人人脸色木然。

    城头上不论是紫袍高官还是全身甲胄的三军将士,人人不自觉的都缩了缩脚步。

    ……

    寂静不过片刻,城外又是三声号炮响,然后钲鼓齐鸣。

    这次出来的,只有翩翩两骑。

    前有扛纛大将,中有少年牵缰,后有剑士扈从。

    那高举着的大纛上,分别书写着“曹”“秦”二字。

    两人如信马游春般的缓缓从城前走过,那个一身大红官袍,更显年轻的家伙还频频向城头挥手示意。反之,那一身明光将铠的将军就稳重多了,骑在马背上,腰板笔直,十分威严。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大周北路行营都监、阶州留后曹彬,和大周北路行营都虞侯、凤州留后秦越……

    下面先介绍秦留后,秦越字轻云,显德元年从军,历经高平之战、秦凤之战、淮南之战,从一介大头兵开始一直做到凤州留后,如今又重任在肩,为我大周最年轻的行营都虞候……

    其上升速度之快,自李唐以降,无人能出其右。虽然这是其自身聪慧与努力的结果,但更多的是大周圣上雄才伟略,慧眼识人……”

    孟昶终于忍不住了,用力一推御桌,怒吼道:“城下敌军猖狂如此,那位将军敢出城一战?”

    “那位将军敢出城一战?”

    “那位敢出城一战?”

    孟昶接连怒吼三声,然而……

    没人回答,一众顶盔贯甲的纠纠武将,人人低下头去,侧过脸去,生怕被圣上点兵点将点到了。

    孟昶一把推开相扶的侍者,以手击柱,哈哈大笑。

    城头上,秋风卷起龙旗,那本是张牙舞爪的金龙,徒劳无力的挣扎着。

    其音猎猎,其形怆怆。

    ……

    ……

    “太过份了……”

    “太过份了……”

    “太过份了……”

    “太过份了……”

    “太过份了……”

    西征大军卯着精神在城外亮足了像,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出来迎战,只好高高兴兴的次递回营。

    一回到中军大帐,曹彬甲都没卸,便没好气的照着秦越的后脑勺拍下,有了曹彬的带头,白兴霸立马紧跟着拍下,然后……

    秦越的脑袋便被所有兄弟们拍了个遍,有轻有重,但却都是来自兄弟们最好的褒奖,秦越有火发不得,只好晃着脑袋在椅子上坐下,抓起甜甜的蜜饯安慰自己。

    等众兄弟卸完甲,他半盘蜜饯差不多也下肚了,一直以礼待人的潘美也没好气的一把夺过盘子,没好气的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此战术你秦九将开一代先河。”

    “过奖过奖,天下第三。”

    曹彬立马有精神了:“哦,那不知第一第二又是谁?”

    “我说了你就知道么?”

    “滚。”

    只要和秦越一起呆上几天,一身正气,凡事以身作则的曹彬就会懒散下来,当下很没形象的歪躺在椅子上,奋力起脚,作势欲踢。

    秦越懒的理会他,转个向,自端了庄生才泡好的桂花茶喝。

    演兵其实也是很累的,主要是要挺着那股劲,这一回来,喝上几杯茶,人人都松闲了下来,都懒的再说话,各自找法子消磨时间。

    虽未出场,但测着沙漏发号施令的木云也累了,躺在躺椅上以书盖头。

    曹彬在假寐。

    秦越在养神。

    潘美在修须。

    甲寅在逗鹰。

    史成与张侗又玩起了哑枚游戏。

    武继烈和铁战千年不变的嚼肉干。

    至于白兴霸,则与石鹤云扳上了手劲,花板当裁判。

    人人闲的似居家。

    至于赵山豹与叶虎盛几个,早悄悄的溜出门去了,虽是兄弟,耐何层次搭不上呐。

    “哎,某说,就这样无所事事了?”

    率先败下阵来的还是曹彬,他除了正事,没有闲话可说。

    “酒要酿,馒头要发酵,凡事都要有个过程,等吧。”

    “可要万一,孟昶真降了,我们怎么办?”

    秦越怔了怔,笑道:“怎么,现在就患得患失了?”

    “灭国之战,举国投诚,多大的事呐。”

    “反正,青史留名是肯定的,你若不敢接招,大约史家会这么写:蜀王欲降,曹彬大惧,两股战战,语出昏昏……”

    曹彬一跃而起,撸起袖子,恶狠狠的道:“三天不修理,就皮痒了是吧。”

    “哎哎哎……谈正事呢,城中要是真的有人出使详谈,怎么办,总要有个章程。”

    “某不管,某只带兵,至于卖嘴皮子的事,不是你该干的么?”

    秦越哈哈怪笑:“好说,好说。”

    白兴霸用肘一撞甲寅,道:“虎子,某家准备修理修理那只小狐狸。”

    甲寅头也不回,抚着小白的羽毛道:“准了。”

    白兴霸的怪叫声未起,秦越已如一道轻烟般的窜出帐外,远远的骂道:“虎子,你这没良心的……”

    ……

345:投诚非易事

    城头观兵回,孟昶再不发一言,至宫门,仅留李昊、伊审征、石頵等几位近臣至咸宜殿议事,余皆散去。

    及入座,却又半晌不发一言,几位重臣也不敢轻启话端,只默默的接过侍女奉上的茶水,无滋无味的品着。

    “投降吧。”

    也不知过去多久,一直怔怔坐着发呆的孟昶终于开了口,这一声出,整个人便似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一下子瘫软了下去,差点摔到地上。

    “圣上……”

    “父皇……”

    孟昶一振臂,厌恶的挣开太子要来相扶的手,恨声道:“早知你空有皮囊,就该早将你二弟召回,也不至有今日。”

    孟玄哲懦懦不敢应,软软的后退了一步,却是躲在李昊身后。

    李昊只好近前一步,将孟昶扶起,郑重道:“圣上,还请三思。”

    “朕已五思……”

    孟昶幽幽叹道:“朕高薪厚禄养士四十年,如今却无人为我出城一战。朕丰衣美食却养出如此无能之子,朕无颜面对祖宗,也无德再居此位。与其以百姓之痛苦士卒之血汗,赢的苟延残喘,终不如就此撒手……

    兴亡一族事,平安百姓家。”

    “圣上……”

    石頵猛的跪下,吼道:“圣上,给老臣半天时间,老臣这便提刀上马……”

    “满城青壮皆在,哪来让你这白发苍苍者上阵的道理,回家颐养天年吧。”

    伊审征也重重的跪了下来,哑着嗓子泣道:“都怪臣无能……”

    “你也用心了,起来吧,过往皆是朕之松懈放纵,乃朕之过,如何怨你,起来。李相你也勿需再劝,朕意已决,尔等诸卿皆勿多言,只说何人出使为好。”

    ……

    翰林学士辛寅逊强自稳着精神,策马徐行,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与周军谈判的事情竟然会落实到自己头上,自己一个舞文弄墨的书生,恰好当值,竟然落了件如此恶差,唉!

    他回头望望那旌旗猎猎的护圣甲士,第一次觉着那铁甲包裹下的软弱,胆怯与失望。

    不过,当他看着领先自己一个马头的家伙,心情又开始莫名的愉悦起来。

    枢密使,同平章事,天天说着军国大事,原来,说到最后,这军国大事却是高举降旗。

    伊审征没有理会身侧那嘲弄的目光,一介竖儒,只会事后诸葛而已。自己身为今上的姑表兄弟,老皇的亲外甥,真正的皇亲国戚,家国一体,敢对国事不用心?

    他自认为这军国大事可谓是操透了心。

    北路之败,败在韩保正所托非人,青泥岭拱手让人,这才有一连串的失败。

    至于南路,谁知道武守谦敢不遵将令,擅自出击,令铁桶防线一夜告破。

    除了这两个硬伤外,他敢说,再换个人来,也未必能有他做的好。

    为了力保蜀中之平安,他连做人的最下线都丢了,可惜那一处伏笔还一直伏在那,一动不动。

    却也不能怪执事人,火候不到揭不得锅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可惜,败的太快了,一败三千里。

    为何会这样?

    其实很多人都心知肚明,战事未起时朝议时多有提到,但口头重视是一方面,真正上了战场又是另一方面,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哪怕推倒重来一遍,基本也是输。

    因为蜀中承平太久了,近一甲子来,蜀中只有改朝换代的那一仗,而之后的三十年太平,享受着富贵荣华的文武,享受着温饱小康的百姓,享受着和平安全的将士们,早忘了战争的痛苦。

    忘了二字都不准确,年青一辈一出生便是平安喜乐,哪知道战火的残酷。

    虽说四年前的秦凤路丢了,但那本是飞地,之前就算是白捡来的,今上不心痛,朝廷不心痛,普通的老百姓更无感觉,除了一直免除的田赋又恢复了。

    也仅此而已,该歌舞升平还是歌舞升平。

    蜀中上下,安逸巴适到刀枪难举。

    他叹口气,伸手按了按火烧火燎的喉咙,心想,自己的策略没错,通过两条防线拖上一年半载的,只要军民血性起,周军就不能入,哪怕八百里栈道全烧完都可以。这是战争未起时大家一致认可的策略。

    为何执行起来,就成了如此乱局?

    他走一路,想一路,不知不觉就到了周军大营,然后被突然响起的钲鼓声给倏然惊醒。

    却见辕门外挎刀甲士雁行分列两旁,营中将校在两位身着绯袍的年青人率领下,于辕门处恭候着。令他感到诧异的是,辕门上还有一条大红横幅,上写:“热烈欢迎伊公申图一行莅临指导。”用词浅白,一如那射上城头的解说语。

    原来,中周文风凋蔽若斯了么,又或者,丘八终究是丘八。

    伊审征心底里莫名的有丝文化优越感升了起来。

    “末将秦越,见过伊公,辛学士,来来来,容某来引见一下,这位便是我大周北路行营都监,曹彬曹国华将军。”

    “这位是潘将军,字仲询。”

    “这位是甲将军,字元敬。”

    “这位是……”

    热情洋溢,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真诚的笑脸,态度……也很谦虚。

    这让伊审征大为好感。

    当下客气的互相见了礼,那位自称秦越的行营都虞侯果然年轻,都未蓄须,也没架子,亲自引路,一路上笑语殷殷,先介绍军营大致情况,周边百姓的安抚情况,果真是如一位下属在向领导汇报一般。

    进入中军大帐,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杉木本色,还散发着新鲜木头的清香,左右两侧各摆了五把交椅,也是杉木材质,看来都是扎营时临时赶的活,做工粗糙,选材不堪。

    “请,伊公请,辛学士请。”

    伊审征方坐下,有两少年端碟敬茶,伊审征接过茶杯,浅呡一口,嗯,此茶却是不错,清汤碧绿,纤细如针,竟然是一叶一芯的早春嫩茶,不论产地在哪,仅这一嫩,便可入口了。

    他继续喝着茶,等曹秦两人在对面坐下,这才放下茶杯,涩声道:“我皇心系黎民苍生,不忍百姓陷于水火危难中……”

    以劳军为名的“和谈”就这样开始了,他代表西蜀朝廷释放出了愿意开门投诚的善意,当然也要带着周军的正确意见回宫交差。

    然而,对面的曹彬一言不发,板着脸,仿佛谁欠了他三百万。

    自始自终,只有那位秦越在说话,态度很诚恳,说话很客气,实质性的承诺却一个字也无。

    “伊公也看到了,坐在你面前的,一位是行营都监,一位是都虞侯,一把手不在,我们当不了家。再说,这样的大事,你让我这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子作出承诺,你们信么?”

    伊审征愣住了,千算万算,这一点,却是真的没有想到。

    投诚都这么难么?

346:执笔也涩艰

    “……臣生自并州,长于蜀上,幸以先人之基构,得从幼岁以篡承,只知四序之推移,不识三灵之改卜。

    伏自皇帝陛下大明出震,圣德居尊,声教被于遐荒,庆泽流于中夏。当凝旒正殿,亏以小事大之仪;及告类园丘,旷执贽奉琛之礼。

    盖蜀地居遐僻,路阻阙庭,已渐先见之明,因有后时之责。今则皇威电赫,圣略风驰,干戈所指而无前,鼙鼓才临而自溃。山河郡县,半入于提封;将卒仓储,尽归于图籍。

    但念臣中外骨肉二百余人,高堂有亲,七十非远,弱龄侍奉,只在庭闱,日承训抚之恩,粗勤孝养之道。实愿克终甘旨,保此衰年,其次得子孙之团圆,守血食之祭祀。

    伏乞皇帝陛下容之如地,盖之如天,特轸仁慈,以宽危辱。臣敢辄徵故事,上渎严聪。窃念刘禅有安乐之封,叔保有长城之号,皆因归款,尽获全生。顾眇昧之余魂,得保家而为幸。庶使先人寝庙,不为樵采之场;老母庭除,尚有问安之所。

    见今保全库府,巡遏军城,不使毁伤,将期临照。

    臣昶谨率文武见任官,望阙上表归命……”

    徐无道长把稿子连看三遍,这才啧啧有声的赞道:“好好,宝刀尚未老,虽是降表,也当流芳百世。”

    李昊苦笑道:“当年衍皇降唐,某为翰林学士,那道降表便是老夫所写,没想到如今又接这一难堪任务,唉。”

    “事情……总归是有人要做的,虽是降表,但事关重大,往小了说,是一族之安危,往大了说,是蜀境之太平,这委屈,也只能你来受了。”

    徐无道长方坐下将书稿推还李昊,却有老仆来报,说府门口被人书上“世修降表李家”六字……

    “不要理会,随便他人怎么说。”

    徐无道长笑道:“你倒大度。”

    “大度么?”

    李昊沮丧的往椅背上一靠,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晦涩莫名:“老夫喜奢侈,好美色,善资货,文章反而勉强,少年时尝读王恺、石崇传,以为那不过是穷俭乞儿之富而已。

    世人常以此讥讽攻击老夫,却不知老夫从政近四十年,操持经济两纪有余,结果如何,蜀中之富你也看到了,难道这些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免赋税、斗米三钱,整整维持了十一年,三年前才稍有疲态,这才恢复了田赋之收,老夫问你,这样的盛世哪朝哪代有过?”

    “徐无,老夫郑重的告诉你,今上乃有为仁君,虽不是霸主,但也古今少有,起码,他心里有黎民百姓,老夫与其君臣相得二十多年,你给老夫交个真底,能……平安否?”

    徐无道长看着他那微颤的手,长叹一口气道:“中周那位天子,虽然脾气暴戾,但能明事非,有胸襟,他心怀的是四海天下,他要创的是不世伟业,孟氏若能安享富贵,当……平安喜乐。”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李昊闭上眼睛,不住的呢喃着,倏的却又一把捉住徐无道长的手:“那你为何……为何又要夺他所爱?”

    徐无一把振开李昊的枯手,不满的道:“蠢,携美夜行比钱财露白更遭祸事,这道理你也不懂?若心中果有君臣之义,便助老夫顺顺利利的成事,你好我好。”

    ……

    皇宫,御书房。

    一灯如豆。

    倒不是孟昶为了省钱,而是今天的他只觉着灯光无比刺眼,便撤了若干,只留下一盏青灯。

    “申图,为何要朕受这两次出降之苦,等向训或是王彦超来一次完成不好么?”

    “因为这次不用备什么亡国礼,只需郊迎即可。”

    伊审征的嗓子已经很哑了,但还是认真的解释道:“这是臣硬压过去的,依那秦越的主意,他是坚持不受的,只说没资格。”

    “但我们就是要让没资格的变成有资格,把库府甲兵一次性移交出去,把这根针埋下,或许哪天,或许就能稍解一口恶气。而且,不论是曹彬,还是秦越,都还年青,胸中有热血者,就不会太腹黑,他们先接手,比老奸巨滑辈好。”

    “……好吧,一切你来安排,身体也要保重。”

    “谢圣上,臣……告退。”

    孟昶目送伊审征离去,直到其隐入夜色中,这才在内侍的搀扶下起身,“去太真殿。”

    “诺。”

    兵临城下,举国投诚。

    如此大事,宫中已是人人尽知,虽已夜深,但此时所有嫔妃宫女皆未入眠,个个忧心忡忡。

    孟昶才踏进宣华苑,便见一高髻丽人在侍女的陪同下翩翩而来,却是同居宣华苑中会真殿的昭容李艳娘。

    “圣上……”

    孟昶停下脚步,扫了一眼那高高竖起的发髻,此发形乃李艳娘发明,名“朝天髻”,皇宫内外争相效仿,最是潮流,只是盘起这一个发髻,却是极费时间。

    孟昶疲惫的道:“难为你大晚上还妆容齐整的等着,可朕今日想静一静,只能委屈你了。”

    李艳娘强颜欢笑道:“妾身只是挂念圣上,哪来的委屈之说,圣上也早些休息,妾……告退。”

    孟昶点点头,眼见李艳娘退下了,再举步。

    太真殿前,早有侍女候着,见孟昶来了,忙迎上来举灯伺候。

    “夫人睡了么?”

    “夫人不知圣上要来,正在妆容。”

    “唉,怕是哭过了吧。”

    侍女不敢应答,只是把头更低了下去。

    孟昶踏上楼梯,楼上才有脚步声响起,“圣上。”

    “莫要下来了,天凉。”

    孟昶上了楼,见花蕊夫人眼角果有掩不住的粉红,长叹一口气,执过手道:“今年多事之秋,都未曾陪你看芙蓉。”

    “圣上,难为你现在还挂念这些小事,容妾先为圣上更衣,等下再泡个脚,解解乏。”

    孟昶点点头,张开双手,任花蕊夫人为其换上家居常服,这才疲惫的在椅子上一躺,自嘲的笑道:“让你失望了。”

    花蕊夫人的眼泪立时就倾了出来,摇头道:“不,圣上仁德,天下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今后,可能要受苦了。”

    花蕊夫人蹲下来,开始为其脱鞋,有水珠滴下,润在鞋面上,迅速消散,“我愿意,哪怕吃糠咽菜也愿意。”

    孟昶没有在说话,双手搭在后脑勺上,就这样仰躺着,悠悠望窗。

    窗外,没有星空,乌云深深。

347:变天

    夜色深深,乌云沉沉。

    倒插峰上,有篝火忽阴忽明。

    男人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挑拨着火堆,很细心的将松散的火堆拢好,这才对身边的女人笑道:“还得等一会,有香气了。”

    女人坐在石头上,双腿并拢,双手平放,有些拘谨,有些不安,眉眼里又有些欢喜,闻言笑了笑,轻声道:“早闻着香了,这些事……本该我来做的。”

    “之前都是你伺候某,现在某来。”

    “可你伤都没好。”

    男人摸摸左肋,那里断了两根,虽已接上,但还受不得大力,嘴上却道:“不碍事。”

    女人迟疑了一下,悄无声息的走过来,在男人身边偎下,侧望着男人刚毅的脸庞,只觉着有幸福溢满胸腔。

    这个名叫全师雄的男人,当他走出不过百步便折返身来后,女人觉着,哪怕跟着他上刀山,下火海,这辈子也值了。

    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的看着火堆,有山风徐来,吹起若有若无的肉香飘散。

    一切静好。

    火堆的明火渐渐的熄了下去,只剩下红通通的炭火,全师雄捧起早刨好的黄泥,均均的洒在火堆上,将火盖住,这才笑道:“山鸡肉得捂一会才香。”

    女人嗯了一声,只紧紧的偎着男人身边,把头低着,下巴搭在膝盖上,一双粗大的手无意识的捡了颗石子在手里抛接着。

    全师雄也只是静蹲着,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一刻钟后,全师雄才把炭火拨开,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泥疙瘩,滚到石头上让山风吹着凉,又等了许久,方才吹着手,快手快手的两头一按,掰开泥块,露出鲜嫩的鸡肉来,全师雄先折下一只鸡腿,递给女人,女人笑着接过,吃的厚嘴唇上满是油光。

    女人抬头问道:“你不是当官的么,也常做这个,真香。”

    “以前三天两头进山剿匪,惯了。”

    女人又嗯了一声,把鸡骨头都嚼碎了咽下,接过一块鸡肉继续吃,没再说话。

    全师雄却说开了:“某二十岁便从军,军中没前途,又走文途,常年在外奔波,家中……家中只有夫人一人操持,以后你得管她喊姐。”

    “嗯……她……”

    “放心,她性子极好,你们会相处的好,只是,她当年生真儿时,差点难产,坏了身子,你以后能多照顾便多照顾一下她。”

    “……嗯。”

    “快吃,吃完得连夜赶路,这天要落雨了,我们得赶紧走,翻过这座山就是绵州境了,然后路就好走了,再无关卡可设。”

    女人无声的笑了笑,把手中那块吃完,便没有再接,摇头示意饱了。

    全师雄以不容置疑的动作再塞过去一块鸡翅,然后自己狼吞虎咽几下塞进嘴里,嘴里尤在嚼食着,却已起身解开裤带,照着火堆一通好浇。

    一股浑厚的男人气息迅速弥漫了开来。

    熄灭火堆,全师雄接过女人递过来的哨棒,牵过她的手,开始继续翻山。

    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女人跟在后头,只一声不哼。

    天明时分,两人已经走出大山,全师雄让女人在树后等着,自己却如捷豹般的窜进村子,不一会,拎着一个包袱回来,有衣服,有饼,还有几粒银角子和一把铜钱。

    填了肚子,换上衣裳,沿山脚窜行十余里,这才拐到官道上,不久来到一个集镇,全师雄这才松了口气,道:“此番却是要好吃一顿,好睡一顿了。”

    女人却有些惊惧,只紧紧的拉着他的衣角。

    “莫慌,一切有为夫。”

    全师雄大步流星的走到一家客栈,两粒银角子一抛,要了间上房,让安排浴桶,安排吃食,安排置衣……

    一个时辰后,再从楼上下来的两人大变了模样,全师雄恢复了许多精神,更大变样的是女人,容光焕发,与之前判若两人,只是依旧拘谨,用餐都不敢坐下,还是全师雄硬按下的。

    全师雄捡了靠窗的座头坐了,要了酒,让女人陪他喝了三杯,这才开始大口肉,大口饭。

    吃的正欢,却听街面上一阵大呼小叫。

    “皇帝投降了,皇帝投降了,亡国了,亡国了……”

    “呯”然一声响,全师雄的饭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眼见一人大呼小叫的从窗前奔过,全师雄探手一捉,便将那路人揪进了屋内:“说,哪个让你造谣的?”

    “卖麻批的人,你……”

    那倒霉鬼一对上全师雄那怒火熊熊的大眼,顿时心胆气儿都泄了,忙解释道:“不是小的乱造谣,是真的,文书告示都贴在城门口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刚贴上,圣上昨天就降了。”

    全师雄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忙用手撑住桌子,稳住心神,那路人一脱离开魔爪,连忙跑了出去,却是连头也不敢回。

    “骄兵入城,没得好事,我们要快走,她母女俩还在益州城里呢。”

    镇定下来的全师雄一把拉起女人便走,刚出镇口,却见一什巡值的周兵正往镇里来,全师雄拉着女人低头候在路边,待那队正经过时,一探手,便把那队正揪下马来,顺手夺过长矛,一记毒龙出水,了结了最近的周兵,随后便大发神威,三下五除二的就在其余人刀都没拨出来之前一个个了结了。

    自个身上却是血珠也没溅一滴。

    全师雄把缰绳塞到吓呆了的女人手里,自己略捡了两具尸身,收了银子铜钱,解下两把战刀,提了长矛,这才翻身上马,一把抱起女人便开始策马飞奔。

    一路向西。

    ……

    孟昶是真的投降了,亲自率文武出门,迎接周师入城。

    享受这一无上荣耀的是曹彬,秦越连人影儿都没见着,只说自己福薄运浅,当不得这青史留名的大功,你曹国华皇亲国戚,不是你上谁上。

    你要不上,就当这事没发生过,等着向大帅或是王大帅来。

    笑话。

    箭在弦上,哪有不发的道理,这种时时都可能发生大变化的事,可不敢儿戏,曹彬无耐,只好硬着头皮策马上了升仙桥,代表大周朝廷,代表郭荣,接受孟昶的投降。

    历史,就在曹彬的满心不情愿中,孟昶的满腹凄凉下,翻开了新的一页。

    西蜀降。

348:接盘

    孟昶举国投降,西蜀朝廷是省事了,但摆在曹秦二人面前却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进城接管,可不是一句话的事,搞不好前功尽弃,搞不好鸡飞蛋打,中军帐中商议了一夜,最后是曹彬与秦越率五千步兵进城,骑兵还在城外扎营,由木云与潘美统制。

    进城时,秦越又喊上了甲寅,虽然曹沐回来了,但还是有甲寅在身边更加安心。

    甲寅无所谓,把令旗往花枪手里一塞,便提槊上马,只有赤山架着海东青跟着伺候。

    进城又兵分两路,一路负责监督蜀军卸甲,一路接收府库。

    缴械收军,自有曹彬负责,接收府库则由秦越带队,跟在身后的还有吴奎和韩徵。

    国计库,封。

    齐天库,封。

    广润库,封。

    常盈库,封。

    天富仓,封。

    天武库,封。

    ……

    每道门窗,都封上了三道封条,加盖上蜀方大印,周军都监大印,都虞侯大印。

    曹秦二人进城,也就只干这两件事,收军封库,其它的真不敢碰了,孟昶依旧住在皇宫里,只不过“帝君之居,上应辰象,朝贡臻集,华夷会同”的会同殿被孟昶自个封上了。

    皇宫中,依然还有一千禁军拱卫。

    皇宫外,皇城司依然在履行职权。

    曹秦二人每一步都似履冰而行。

    他俩苦等着向训或是王彦超的到来,以及八百里急报向汴京而去的回复。

    蜀中地大物博,有州四十五、县一百九十八,如今只南北两路如犁耕地般的开出了两条道来,虽说兵临益州城下了,但尚有巴、通、阆、蓬、渠、果、遂、普、资、泸、戎、嘉、黎、雅、荣、陵、眉、邛、蜀、维、灌、彭、简、陵等州还悬着蜀旗,除此外,还有无数羁縻州。

    别说孟昶后悔了想据城而守,就是弃城而走,往西川一避,这仗就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了。

    所以两人小心再小心,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两天下来就觉着受降比打仗还累十分。

    城外的骑兵与三营步兵,只是威慑,城内的五千步兵却要担负起收编三万禁军的任务,巡街维稳的任务,看守府库的任务,头都要大了。

    好在,一切顺利。

    窝在李昊府中的徐无道长抚须长叹,下次要敢再揪老夫的胡子,就……再也不帮忙了。

    好在,攻下合州后就收到了益州投降消息的向训马不停蹄的来了,从合州率大军过来,只用了三天。

    但对曹秦二人来说,这三天比三个月还长。

    向训一来,他们心就定了,可不是说向训的能力就比他们强上多少,而是位置高度的问题,人家才是西征第一统帅,凡事皆有决定权。其次是兵力的问题,整整两万禁军精锐开进城后,再有想法的人也都闭上了嘴巴。

    向训没好气的给两人抽了一鞭子,虽然不痛,但完全把他的统帅之威给抽出来了,然后挥挥手,便开始全盘接收。

    曹秦二人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闪人,心里却巴不得早点解套,继续率部出城,好生睡大觉。

    睡醒了再开始盘收获。

    有些东西,只能你知我知。

    然后在心花怒放中召开庆功宴。

    这一松下劲来,就真的松下来了。

    左右有些事情要等到汴京有消息来才好下一步行动,哪怕收到传檄的各州各县,也需要时间消化,准备。

    所以闲着也是闲着,中军帐中开始了稀里哗啦的麻将声,这一回曹彬也没挡着,连续三个多月紧绷着的神经,总要放松一下。

    然后又把甲寅拿出来取笑了,曹彬拍着桌子要他必须加快完成任务,否则军法从事。

    让憨木头纳妾呐,这事好玩。

    白兴霸等几个兴高采烈的帮出馊主意,差点要领了媒婆进军营,被暴怒的甲寅给骂退了。

    倒是石鹤云心痒痒了,自从听了那首“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的曲子后,晚上再也睡不安生了。

    嬢的,这益州城,整个就是**地,站街上打望打望都满身爽气。

    一方水土一方人,这里的女郎个个明艳漂亮,胆子还大,毛眼儿一眨一闪的,便能把你魂儿捉了去。

    于是,晚上吃饭时仗着酒胆与秦越提了一嘴,说虎子没胆,某来娶媳妇回去行不行,秦越哈哈大笑,说你自个上街选,相中哪个了,我来帮你提亲做媒。

    有了秦越这句话,石鹤云胆子就大了,却又怕挑不好,死揪活拉了勋贵之后史安善出来,说无论如何要帮掌掌眼。

    “你不会找虎子去,他最闲。”

    “就他那眼光,还不如信某自个的膝盖骨。”

    史成推脱不过,只好陪着他出营转转,但有些漫不经心,自个还没成亲呢,却帮别人选媳妇,选毛。

    史成其实有些郁闷的,他眼下最热衷的是功名,但这一路西征,他像样的大功并没有几多,与甲寅比比,就是个零头。

    想到那家伙他就生气,凭什么好事全他得了,正印先锋使,青泥岭夺寨第一功,兴州城先登第一功,然后西县立大功,三泉立大功,漫天寨上立大功,剑门关后还立大功,这还要不要让别人活了。

    这些……也就算了,凭什么一众兄弟齐打仗,就他可以光明正大的纳妾?

    还是奉军令纳妾。

    就因为他的武技心法太过霸道,孤阳太久恐损经脉?

    见你的大头鬼。

    老子一肚子的郁闷气,怎不见兄弟们关心一下?

    他越想越气,脚步便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哎,怎么了你?”

    史成搓搓脸,对石鹤云笑道:“相女人么,很简单的事了,一见钟情的话你总听过的吧,就那一眼看对眼,就对了,保证娶回家也喜欢,挑准了扛起来就走便是。”

    “强抢民女?老子是嫌脖子上没疤了是不。”

    “这样最快了,否则你今天看中了,再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的,起码过完年才能入洞房。”

    “这……也太久了点。”

    “所以啦,某要是你,直接看到哪个中意的,扛起来就走。”

    石鹤云鄙夷的一翻白眼,道:“你还单身呢,你怎不出手抢个回来。”

    “某和你不一样呐,某这圈子,样样都要拿出来比较比较,要考虑的东西太多,活的累,不象你,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干什么事都可以说走咱就走,风风火火闯九州的。”

    石鹤云就兴奋了,道:“秦九喝醉了吼的曲子还真是好听,某喜欢,‘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呐’……带劲。”

    “光唱有啥意思,行动才给力。”

    “好吧,史都虞侯让某强抢民女。”

    “哎,某可没这么说,别赖某,自个没胆就拉倒。”

    石鹤云就不爽了,撸撸袖子,往掌心里呸了一口吐沫道:“那某就抢个给你看看,哎,军法处置重不重?”

    “你要是抢了糟塌了就不管了,那麻烦,少说八十军棍,重则斩头示众,曹国华一发狠,谁也拦不住,更何况如今是向大帅当家呢。”

    “靠,你耍某家。”

    “话还没说完呢,要是你抢个回去好好过日子的,秦九和曹国华就是撕破脸也要成全你。”

    石鹤云就笑了,“对,是这个理,那某得好好挑一挑,是认发髻吧,要是抱个有男人的回去就麻烦了。”

    史成偷笑道:“对,就认发髻。”

    石鹤云从小在寨中长大,拿来主义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的,有区别的是打的过打不过。要是在石门寨,打不过也要顺一手回来。

    所以史成几下一撩拨,这家伙的匪气就足起来了,安善说的对,这般水灵的女郎,家那边可没有,要是带一个回去,老爹还不喜出望外呐。

    他开始好生打望。

349:缘来

    且说石鹤云在史成的鼓动下,准备选个女郎回家镇宅,他在益州城中转着,从南看到北,从东转到西,然后还真被他相中了一个天仙般的女郎。

    发似乌云,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最关键的前凸后翘,这附合自己听来的美女标准。不过最让他心跳如雷击的,还是女郎脸上那淡淡的雀斑儿,莫名的就把他的心给揪住了。

    “美,真美,哎,安善,这个怎么样?”

    “她梳的是垂髻分肖式,未出阁是一定的;她虽然身边跟着小丫环,但衣着普通,所以家境一般;不过她举止得体,家教应该不错的,但有没有许人某可不知了。”

    “好,那就她了,其它的先不管了。”

    石鹤云强按下咚咚咚乱撞的心跳声,呼一口浊气,然后倏的窜出,一把就将那女郎扛起,先就着那软玉喷香的怀里深深一嗅,心想就是这个味儿,然后趁那女郎惊叫声才起就撒腿便跑,这家伙从小跟着他爹吃刀口饭,经验丰富,几个纵落便消失在街头巷尾中。

    “哎……”

    史成傻眼了,自个心闷乱逗着玩的,这棒棰当真了……

    “啊……快来人呐,抢人了,周兵光天化日抢人了……”

    史成正想追出,身边已被百姓团团围住。

    “就是他,他跟那人一起的,揪住他,别让他跑了。”

    “喂喂喂……我是他战友没错,他是闹着玩的呢。”

    “好哇!当街抢女郎,原来还是闹着玩的,卖麻批的,真当我蜀中无人了,格老子揍死你。”

    史成左闪右避,对着这群不会武技的百姓又不好动武,退让间早有菜叶帮子臭鸡子儿当头砸下,瞬眼间便被糊了个满身糊啦,狼狈不堪。

    好在远远跟着的家将亲卫一看不对,赶紧拨刀威哧,这才把史成给救了出来,可也只是让百姓们住了手而已,大街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要史成给说法,要周军给说法。

    本来,朝廷不战而降已经让不少有血性蜀人义愤填膺,这当街上来这么一出,这一下算是点燃了火药桶了。

    “不给交待就不让走,押他们去皇宫,让圣上评理去。”

    “对,对,交出淫贼。”

    “哎……你们听某说……”

    ……

    肇事者石鹤云血脉贲张下,哪管得了史成是不是受罪了,这家伙一路好跑,打小养成的习惯让他在没行动前便想好的退路,计划好了地点,城外有片小树林。

    他仗着自己一身军服,出城时老远就喊兄弟某是虎牙军的,然后便扛着女郎风风火火的出了城,几下一拐就闯进了那片小树林中。

    石鹤云猫进林中,这才长舒一口气,将身上的女郎放下,那女郎浑身软绵绵的,却是早就吓晕了过去,怪不得安安静静的。

    石鹤云嘿嘿一乐,自个一屁股坐下,把女郎抱在怀中,掐着仁中把人救醒。

    那女郎嘤咛一声悠悠醒来,见是个陌生的男子,正要惊呼,石鹤云早有准备,一把捂住那樱桃小嘴,轻声道:“某站在街上看半天了,就你最美,最中某的意,当某婆娘呵,乖。”

    “……”

    女郎半天才反应过来,颤着声道:“你……登徒子……”

    “嘿嘿,都虞侯曾说过,登徒子是不嫌妻丑的好男人,哎,行不行,给句话,某可是虎牙军中第一王牌营的指挥使,有钱,有前途。”

    拍完胸脯的石鹤云又想起一事,肃容问道:“哎……你,会不?”

    ……

    ……

    英雄抢美,以石鹤云目前军功等身前途无量的情况下,真抢回家镇宅,一般人只会高兴的份。

    果然,抢到了一般人家。

    史安善不管怎么说,眼力介还是有的,简单的分析都落到点子上了,真大户人家的女郎少在街上抛头露面,只有小门小户的人家,养不起大量的仆从,少不得要亲自上街买些针头线脑之类,石鹤云这一把抱走的,恰是小官宦之家的女儿,其父祝仲敏,任职典客署掌客,一个很陌生的官职,却是专门负责与羌寨、彝族打交道的。

    虽是九品上的品级,但真正的清水衙门,能收到的只有少数几个部族送上的节礼,也最多是几条腊肉,几篮子菌菇而已。

    得知自家女儿被周军大将抢走了,先是又急又惧;待见到回家的女儿眉眼含春,则是喜怒交加;待见到女儿身后跟着的昂长青年英武霸气,则立马又变了脸色,有笑容浮在脸上。两杯茶一喝,听这位石将军说相中了,就是娶回家当正妻的,立马欢欢喜喜,直念阿弥陀佛。

    立马……

    把原定的亲事给回了,霸气绝伦。

    手气背到打麻将四圈没胡过一把的秦越知道了,粗一句粗口,对石鹤云道:“帮我把筹码付了,老子帮你整个热热闹闹的婚礼。”

    在这乌云压城还未散去的时候,还有什么是比喜事更让老百姓提起兴趣的,再说,在向帅眼皮子底下干出这般丑事来,军法可不是摆设,得好生圆过去才行。

    而且这样的人家,对别人来说可能有高低就之分,但对石鹤云来说,恰是最合适不过。

    所以石鹤云这一抢,可算抢出风头了。

    前一天才把女郎扛肩上,第二天,百名甲士护送着二十四抬聘礼就来下聘了,大红绸带扎着,一箱箱的铜钱绢帛敞着盖子,招招摇摇的绕走了半个城,这才抬进祝家。

    第三天,又是百名甲士护送着八抬大轿来了,新郎一身大红袍,骑在通体洁白的骏马上,脸抹的跟猴屁股似的亲自来迎亲。

    然后在两部吹鼓手的吹打下热热闹闹的跨马游街,一直游到紧急租赁下的新宅子。

    这些热闹老百姓也就只是看看而已,艳羡之下可能还杂着祝家女郎好命或是眼神儿惯会勾人之类的酸语。

    但是跟在八抬大轿后,八箩筐崭新的铜钱,就足以让所有人兴奋。

    走一路,抛洒一路。

    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疯狂。

    石鹤云大婚,众兄弟自然要来热闹,嘻嘻哈哈的闹到深夜,在秦越的主持下,简直玩疯了,反正都没什么长辈在场,全是军中好兄弟,恰那新娘子也不是扭捏害羞的,敢上厅堂拜见诸叔伯。

    然后秦越便用一颗丝线悬着的枣子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只顾着看好戏的一众牲口团团围着,喊叫着,兴奋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大个子提着酒壶踱出了大门。

    触景最能伤情。

    铁战看到了石鹤云那嘿嘿傻乐的样子,看到了新娘羞容满面的样子,就想起了自个的姐姐,想起了一把火化成了灰的师兄,想起了残了双腿的老母亲,想到伤心处,热闹之地便再也坐不住了,将桌上的半壶残酒喝完,又摇晃着起身,在另一桌拿起满壶的酒,想着找个清净处坐一坐。

    他出了大门,门房值守乃是秦越亲卫,说笑几句,铁战说出来醒醒酒,然后就沿着街巷漫无目的地走着,时不时仰脖喝上一口。好在天空月朗星稀,走路无碍。

    巷子出头,却是一道河流。

    河边有棵大樟树,有个老汉在点香烧纸,两个素衣女人跪在那喊魂,边上又有两侍女在忙着。

    “……夫君……归来……”

    “……父亲……归来……”

    铁战看着这一暮,心中一阵酸楚,若是母亲知道师兄战死了,会不会也是这般……他不敢想下去,眼泪汹涌而出。

    跪在溪边喊完魂的两个女人站起转身之际,看到身后一座巨大的黑影耸在那里,两眼泛光,呜呜有声。

    其中一个才发出半声尖叫便直挺挺的往后倒去,扑通一声落入河里。

    “娘子……”

    “女儿……”

350:战书

    太阳照常升起。

    城门准时开启。

    旧的一天不论是痛苦还是愉悦,是难熬的不眠还是甜蜜的酣睡,时光之轮不会为谁停下半步。

    城里的人急着出去,城外的人急着进来。

    生活就在这熙熙攘攘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个提着梢棒的昂长大汉牵着女人的手,尾随在菜农之后,缓步进城。

    穿过阴暗的门洞,走到阳光照耀的大街上,男子陶醉的呼吸了一下清晨的空气,对女人说:“最好闻的,便是家乡的味道。”

    女人却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吓着了,打小都呆在乡下山中的女人,对繁华有着陌生的恐惧,只会下意识的拽紧身边的男人。

    男人自然便是全师雄,之前因心急,抢了周兵的马匹一阵急驰,却牵动肋伤,不得不在绵州住下好生歇养了几天,待到伤口稍有恢复,便继续启程,却是为了少受颠簸,马弃了,车也不雇,只是步行,这一回来,益州城已是日渐安定。

    对小老百姓而言,其实朝廷降不降的,没什么相干,最初几天的不安与恐惧过后,该上工的还是上工,该出门的还是出门,为了生活,哪怕天上落铁都要冒头干,哪顾得上其它。

    全师雄带着女人,大步流星的往家赶,走进巷口,见满巷的碎纸屑,红红通通的一片,却不知哪家办喜事,一大早的还没来得急清扫。

    全师雄脚步不停,径往家走,踏上无比亲切的石阶,却又忍不住的后退了一步。

    门关着,门房却无人。

    “呯呯……”

    “忠叔,阿兴,开门……”

    全师雄心提到嗓眼,敲门声都带着颤。

    门后响起全兴的回应声:“谁……”

    大门“吱啦”一声打开,露出一身麻服的全兴,见了全师雄,顿时泪流满面:“阿郎……阿郎回来了……”

    “怎么回事?家里怎么了?”

    家仆全兴却来不急回话,扯着嗓子喊:“夫人、娘子,阿郎回来了……”

    全师雄握紧拳头,强稳心神,一个箭步便往后宅窜去,迎接他的却是双眼红肿一身素服的熟悉面孔。

    “夫人,真儿!”

    “爹!”

    女儿才要起身,听到身边动静,忙一把抱住沉下去的母亲:“娘……”

    全师雄一把抱过,轻掐仁中,将乍喜之下背过气的夫人救醒,这才问道:“怎么回事,家里怎么只有这些人,家将呢?”

    李氏长叹一口气,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之前有消息传来,说你……说你兵败落水,已经……家里有把力气的,都出门寻你去了,好在你……你平安无事,老天保佑。”

    “差点阴阳两隔,你们不会是以为……”

    这一问,才止了哭声的女儿又大哭了起来。

    “好了,为父是遭了大难,但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夫君有所不知,真儿昨夜也差点丢了性命。”

    待听李氏把经过说完,却是女儿去河边为自己喊魂,吓着了,然后被一彪形大汉救起后,全师雄道:“这却是遇上好心人了,可留姓名与地址,某该当面谢他。”

    “他把真儿推上岸,自个却因为酒喝太多了,灌了许多水,好在神智尚在,没有顺水漂走,人是上岸了,却是昏迷了,忠叔便和全兴用车把他拉了回来。”

    “在家?人呢?”

    李氏犹豫了一下,吱唔着道:“……柴房。”

    “糊涂,恩人怎可关柴房,某去看看。”

    “阿郎,那人估计不是好东西,醉梦中一个劲的在骂你。”却是忠叔在帮腔。

    “骂某?”

    “是。”

    “去看看。”

    全师雄在柴房木门打开的一刹那,看到五花林绑的大个子时,神思一阵恍忽,这张脸太熟悉了,要不是他的斧头乱抡乱砸,自己少说可以与那杆黑枪斗上百十回合。

    他怎么会在这里?

    ……

    门开了,秋日的暖阳便倾洒了过来,铁战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脸,虎目剑眉,国字方脸……

    “全师雄……”

    铁战虎吼着就要跃起,然而,他的四手四脚皆被捆扎的紧紧的,才弹起便摔倒在地。

    “全师雄,有种放开老子,我们大战三百合……”

    ……

    酒喝高了谁也不记得谁是谁,第二天还是揉着一个脑袋两个疼的祁三多想起来了,问:“铁大个呢?”

    正在喝粥的甲寅数了一数:“噫,他不会睡马房去了吧。”

    刘强出去找了找,结果这新赁的二进小院里哪也没有,以为是躲床底下听壁角了呢,在新娘子的尖叫声中,秋日香闺春睡酣的新郎石鹤云翘着屁股往床底一探,然后把壁橱啥的都打开了。

    “没有。”

    刘强就问手下,这才知道铁战昨天出去过,有没有回来却是忘了,气的刘强抬手就抽。然后急让手下快马去军营。

    军营那边没回来消息,门房却收到了一封信。

    “明日辰时,升仙桥左,决一死战,无关国事,只为私仇。全师雄。”

    “哇靠,这家伙还没死。”

    甲寅接过亲卫递上来的信函,一眼看完,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全师雄?他没摔死?”

    听到甲寅的惊呼,一众兄弟皆围了过来。

    “哇,战书。”

    “嬢的,老子这回要好好的和他打一场。”

    白兴霸第一个磨拳擦掌,他身上最少有三道疤是全师雄留下的。

    “和他马战。”吃过苦头的武继烈也哼声发话。

    “对,马战,某来。”史成重重一拳擂在桌上。

    甲寅却也兴冲冲,撸起袖子道:“这可是个好对手,可惜那次两人都有分心,打的不过瘾。”

    花枪对挑战的事玩的门清,问:“来人可说了什么没有?”

    “忘了问,接了信就来通报了。”

    刘强脸都气清了,都怪秦叔平日太嘻哈了,自己才离开一个月呢,回来后亲卫都懒散了,当下亲自去了门房,这才跑回来道:“嬢的,铁战在全师雄手里,不论输赢,打一架后全须全脚送回。”

    “操。”

    众兄弟大怒,个个争着要署名。

    甲寅道:“都别争,我来。”

    花枪迟疑了一下,道:“还是我来?”

    “不,我来,都是我的错,之前若是我部中伏后能及时知会后军,顾兄也就不会……”

    花枪拍拍甲寅的肩膀,没有再说话。

    等到被吵醒的秦越伸着懒腰出来,甲寅已经在挑战书上画了押。

    “操,有事还能不能商量了。”

    甲寅没好气的顶一句:“睡呀,有本事再睡。”

    “……”

351:冷面

    秦越有两怕,一怕师娘端正了身子,二怕虎子发飙。

    甲寅平日里怎么拨弄也没事,但真要发起火来,秦越就觉着自个脖子凉嗖嗖的。

    见甲寅真生气了,秦越忙打一个哈哈,笑道:“你既然回了信,那明天就好好的干他一场,关键是你之前与他交过手,胜算如何?”

    “步战半斤对八两,要是马战的话,应该能胜,我那牲口一般的马比不过。再说,有花枪在,我哪怕输了也没事。””

    “那就好,那全师雄既然以铁战要胁我等与其决斗,那么大个子就不会有事,都先回营,长寿就算了,三天内那床上便是你的战场。”

    一众兄弟回到军营,立马把曹彬和木云揪起,这两人昨天都是只象征性的喝了三杯酒便回了营,军中无大将镇着可不行。

    “这是狂妄到没边了吧,就他一个人,也敢来挑战?”

    “人在他手里,不应也得应呐,再说虎子都批回了。”

    “那就打呗。”

    曹彬的态度算是真应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秦越不满的掷过去一颗菱角,没好气的道:“虽然他的信中强调说不涉国事,但他是蜀将乃是事实,书既然下了,打是要打的,不过可不能白打。”

    “怎么个不是白打法?”

    “索性便邀了蜀中文武百姓来观战。”

    曹彬一听,立马脱了靴子,盘腿而坐,道:“想吃向帅的冷面,你自个去,别赖上某。”

    ……

    如今的益州城,除内城外,其余皆已被周军接管,向训的中军行营便设在益州府,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忙得不亦乐乎。

    秦越求见时,他正忙着公务,听完汇报,向训揉着通红的眼睛道:“尽会生事,在这节骨眼上,比什么武,别给本帅添乱了行不行?”

    “没办法,虎子那货已经应下了,总不能半途而废,那岂不长了蜀人精神,灭了自个的威风?再说,也有可能坏事变好事的。”

    “怎么个坏事变好事法?”

    “虎子的武技我信的过,他俩交手过两次,其中一次还大战了三十多合,平手,若得马力,他有可能就能赢下,至不济也是平手之局,所以,索性大张旗鼓,以壮我军威。”

    “若输了呢,丢的可不止是你们虎牙军的脸,是整个大周的脸面。要比武也可以,立下军令状来。”

    “……”

    秦越在肚子里直骂娘,有什么能的,还不是我这偏师先进的城。当下不说话,只把眼看着他。

    向训冷眼如刀:“不立军令状也行,你也别整有的没的,本帅当你没来汇报过,输了,以私自打架斗殴论,赢了就赢了,本帅眼不见为净。”

    秦越起身便走。

    向训见其远去,鼻子里冷哼一声,直娘贼,得志便猖狂,休想本帅给你好脸色看。

    ……

    全师雄沐浴更衣毕,填饱肚子,先去马房看了看,一匹健马也无,却是家将们都骑出去了,轻叹一口气便步行出门。

    老将石頵交卸了一切差事后,心里堵的慌,却又无处可去,只好窝在后苑中钓鱼解闷,听说全师雄来访,又惊又喜,连忙迎至花厅奉茶。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你是亲历了多次战阵的,跟老夫说说战事。”

    全师雄把与周军交战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道:“三军若是奋勇,并不怕周军,可朝廷缘何一夜就降了?”

    “唉,哀莫大于心死,圣上心灰意冷,根源还在太子上,当年为保储位稳定,二皇子十五岁便外放,把好好的一颗能文能武的好种子给生生荒废了,结果这位寄于厚望的太子比前蜀刘禅还不如,你让圣上情何以堪。再加上圣上本就心仁,一句‘兴亡一族事,平安百姓家’也道出了他的心声。”

    “景信呐,你也别再冲动了,这国复不了。”

    “……嗯,本想着面圣的,既然如此,便不去打扰了,不过某却有一事相求。”

    “你当年也曾在某部下效过力,说吧,力所能及的,老夫都将尽力而为。”

    “没仗打了,心里空落,求老将军借一匹马,一套甲……”

    石頵眼里精光一闪,正色道:“景信,当此国家交替之际,万不可乱来。”

    全师雄把心里打算说了,然后又道:“师雄自有分寸,不误国事。”

    “……罢了,马匹你自个去马房挑选,甲胄这便让人送来。”

    “多谢将军。”

    “你呀……若蜀中多几个似你这般血勇者,也断不至今日之困局,唉……”

    石頵目送全师雄挑了马匹甲胄出门,心中长叹一口气,吩咐道:“备马,进宫。”

    宫内一切照旧,只是萧条了许多,会同殿一封,皇宫的威严气息便荡然无存,本是花团锦绣的皇宫里暮气沉沉。

    “老将军,有事?”

    孟昶歪倒在锦榻上,脸色惨白,双目无神,见石頵进来,还想强撑着坐起,却又懒的动弹了。

    其旁边坐着的李昊与伊审征也好奇的看过来。

    这几天,两人都在宫中,一来有些公事需收尾处理,二来孟昶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差,仿佛一夜间苍老了二十岁,实在让人揪心,是以常伴左右。

    “文州刺史兼本州防御使全师雄,下生死战书给周军先锋甲寅,明日升仙桥头决战。”

    “全师雄挑战周军先锋将?那全师雄不是阵亡了么?”

    “其高空坠江,侥幸未死,方回益州便自发挑战文书。”

    李昊问道:“那缘何不来面圣?”

    “枢院也未曾去,今早才回的益州,问老臣借的战马甲胄,属于私人行为。”

    “此事该阻止,不利国事。”

    “是呀,值此紧要关头,一切顺利要紧,就莫要节外生枝了,申图,传朕口谕,令其取消。”

    “诺。”

    ……

    甲寅不管外界如何,回到军营先与花枪热了身,将宿酒全逼了,练出一身热汗后,又清清爽爽的洗了澡,心神都收敛了,便开始磨刀。

    这柄斩锋刀,虽是精铁百煅,懒和尚与铁罗汉两位师父的用心杰作,但几番大战下来,刀刃也成锯齿了,可用惯了这刀,一时也无别的趁手兵刃,只好多磨一磨,好在缺都不算大,除切口不顺利外,捅刺反而更给力一些。

    甲寅挑了一块精巧的磨刀石,将三脚马插架在指挥室前石缝中,蹲着马步,从刀头开始磨起。赤山端来一大桶水,一手执勺,时不时淋下清水。

    磨刀,磨的是心境。

    甲寅一边磨刀,一边回忆与全师雄的两番大战,渐渐的,手在动,脑海里却全是之前拼杀的热血沸腾。

    有一抹绯红在指肚上蕴开。

352:血勇

    甲寅在磨刀,为决战作准备。

    全师雄也在收拾自己的兵刃。

    一副长条包袱被他从房梁上取下来,解开,却是一柄似枪非枪的长兵。

    六棱枪头,寒芒耀眼,槽中却皆是暗红色,也不知饱饮了多少鲜血。长达二尺的枪身上又横出一弯曲折的弧形利刃,似条银蛇被狠狠的钉在枪身上,身子曲着,头朝里用力的顶着枪柄,尾巴却弯弯的翘起,拼命挣扎。

    枪杆黑黝黝的,却不知是何木所制,硬如精铁,枪尾又是一截枪头,只比前端的小了一号,整件兵器长约丈二,通体发出死寂之色。

    芹娘递上干净的布巾,全师雄接过,从枪头开始擦起,每一棱都细细的擦过,动作轻柔如抚女人肌肤。

    “夫君,这是什么枪?”

    “这不是枪,这是戟,有个名堂叫浪里斩蛟,不过为夫更喜欢叫它‘七寸’。”

    “七寸?”

    “不错,打蛇打七寸,枪刺只七寸,此戟乃师尊遗物,但某一直未用过。”

    “为何?”

    “怕辱了师门。”

    全师雄不再说话,只顾细细的擦着戟身,桌上,是两刀整齐的元书纸。

    李氏过来了,却一直等到全师雄把兵刃从头到尾全擦拭过了,方才开口:“夫君,真儿只是吓着而已,况人还是那大个子救起的,要不就算了……”

    “糊涂,若非他于夜半出来鬼吓,真儿会落水?哼,救人,被他这湿身一抱,真儿闺誉已失,幸福已毁,此仇不报,枉为某一身文武艺。”

    “那也是那大个子的事,你找他们军中去干啥……”

    “为夫被他们五将联手追杀,刀光血影中,一招都未使全过,这口恶气伏于心中,若不发散,迟早要发疽而死。”

    “……可……你伤都未大好。”

    “不碍事,先扎这元书纸,再套甲胄,功力便可发挥九成九,再说……圣上需要血勇,蜀人需要血勇,为夫就用这满腔热血,为蜀中百万军民塑一条铁血脊梁。”

    全师雄手抚铁戟,感受着那冰凉的寒意,涩声道:“时不我待。”

    李氏还想说什么,全忠急步匆匆的跑进来:“阿郎,宫中来使,有圣谕。”

    “不见。”

    “阿郎……”

    “代某回话,主辱臣死,待明日一战后,全师雄再进宫请罪。”

    ……

    “糊涂。”

    消息传回宫中,孟昶先是失声怒斥,继而痛哭流涕:“如此血勇战将,朕却未能重用,皆朕之过也……皆朕之过也……朕有眼无珠呐……”

    唬的伊审征一把扳住那要往眼中挖去的手爪,劝道:“非是未能重用,其也算是第一时间就赶到了,三泉关前一战而获大胜,明月峡中,两败敌军,连伤敌军大将二员,杀敌大将三,已经为国立下赫赫战功,但如今大势已去,却非其一人之力可为,圣上……”

    孟昶反过来一把拉住伊审征的手,哭道:“难道朕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孤身一骑去冲敌阵乎,朕……朕该亲为击鼓……”

    “圣上,万万使不得,若是十日前,此举必能振奋全军,但今日却是惹祸之源呐。”

    “那如何是好,那如何是好……如此悍勇大将,不能有失,如此忠义之臣,不能坐视不管,申图,李相,你二人务必想出办法来,保下他,不能……不能……”

    孟昶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于地下,埋首痛哭。

    “圣上……此乃决斗,非冲阵,输赢皆私事。”

    “生死之搏,怎能以私事论,输了血染黄沙,可哪怕是赢了,那周军又能饶过他?”

    “……”

    李昊看看一脸沮丧的伊审征,看看如小儿状的孟昶,只好长叹一口气,蹲在孟昶身边道:“圣上节哀,老臣就是豁出老脸,也想办法把全将军保护好。请圣上莫要过于悲伤。老臣……这便去全府。”

    然而,敲开紧闭的全府大门后,不过一刻钟便出来了,粗略了解前因后果的李昊看看一脸刚毅的全师雄,再看看满巷提着劲弩的周兵,只好苦笑着去了益州府。

    向训让其在花厅足足等了一刻钟,这才一脸疲惫的过来,说话开门见山。

    “那秦九也来备报过,某的意思很明确,此乃私仇,某不管,李相,你一介文官,某看也不要管的为好。”

    “那某能不能去见见虎牙军,总之,刀枪无眼,老夫不想在这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老相公之言正合某意,来人,护送李相去城外军营。”

    “诺。”

    城外的周军大营中,秦越倒是给出了热情的接待,就差再挂条幅了,言语也很客气:

    “好教李相知晓,这场架,不是我们愿意打,他竟然扣了我军中大将,婶可忍,叔不可忍,不过李相若是能让他把人质放回,再规规矩矩的来道个歉,也就算了……你看,甲将军刀都磨好了。”

    “能不能……能不能不打,我皇与向帅的意思都很明确,在这节骨眼上,徒生事端不好,再说刀枪无眼的,万一有个闪失……”

    “不怕。”

    甲寅架着鹰,一屁股在秦越身边坐下,那六年凤把头一探,颈毛一炸,李昊忍不住把身子往后避了避。

    “人质的事,老夫可以打包票,定然平安放回,老夫亲为赔罪。”

    “不用。”

    “甲将军,再商量商量,不要再打打杀杀的。”

    “不必。”

    当甲寅开始主导谈判后,李昊就真的体会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了,只好遗憾告辞。

    虽然全师雄那,实在不行可以硬压下去,但李昊不想那样干,那股不屈的精神,坚硬如枪,珍贵如宝,李昊舍不得,也不忍心去压弯。

    思之再三,还是无耐的回了府。

    找那尊假神仙。

    “徐无涯,这事只能着落在你头上了。”

    “把前因后果都给老夫说一说,越详细越好。”

    ……

    ……

    “西南大捷……蜀皇投降。”

    西蜀投降的捷报终于被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汴梁,在钟鼓齐鸣声中,百姓夹道欢呼下,红翎急使一路高呼着策马进宫,立马崇元殿前。

    “西南大捷……蜀皇投降。”

    却见率文武百官出迎的郭荣早已泪流满面。

    范质以宰相之尊,以武士之捷抢在宦官甘沛之前从信使手中一把夺过信筒,百忙中却不忘验检印封,这才开启,一目十行的看过,双手高举头顶,奉到郭荣面前,脖间青筋直跳:

    “臣为圣上贺……”

    “臣为大周贺……”

353:一秤打起千百斤

    “孟昶既降,蜀中后续诸事该加速安排了,大伙都议一议。”

    接到捷报的郭荣好长时间都未平复心境,直到回后苑沐浴更衣后,才把那激动给压伏了下去,却把政议挪到了御书房,在朝诸相公与会。

    “安境抚民之事向训等人不用吩咐自会安排,眼下第一件大事是孟昶如何安排?”

    王溥道:“进京面圣是必须的,但也要宽着其心,让其好安心上路。”

    郭荣道:“王卿言之有理,他既然识时务,朕也不亏待他,就让他来汴梁当个逍遥王爷吧,具体封地届时再议,至于宗族子弟皆视才委任,蜀中这几年在文教上做的不错,正好可以让他们发挥一技之长。”

    范质道:“那蜀中百官呢?”

    “七品以上尽皆进京朝谒,然后择才委任,京官可与孟昶一道先行,州县官缓一步按批次来,一些重要职务,可着行营视情况而定,总之维稳第一。”

    王朴道:“说起维稳,眼下最重要的莫过于两府三州,主政需早作安排,其它的倒可以缓一步图之。”

    “哪两府三州。”

    “益州府、兴元府,夔州、利州、梓州。”

    郭荣笑道:“兴元府就算了,让王彦超先用心经营。夔州设镇江节度使,让王审琦为朕再练一支水军出来。至于利州与梓州……”

    王朴提醒道:“这却是要先定益州。”

    郭荣一下子怔住了。

    益州,曾经的蜀国都城,位置举重若轻,牵一发而动全身,安排谁来主政好?

    向训是有能力的。

    可合适么?

    北路军都受降了他才进的城,安排他坐镇益州的话,且不说曹秦二人有什么想法,王彦超又会怎么想?

    虽说王彦超进蜀后一直在汉中窝着,但谁能指责他,曹秦所部可正是在他的英明指挥下方能势如破竹的。这不是狡辨,是事实。

    起码知人善用,敢于放权的美誉跑不了。

    而以向训那傲然的性子,其实也并不太适合处理此类繁杂的政务,至于王彦超的态度么,早就摆着了。

    那么问题来了,除了他俩,谁合适?

    韩令坤勉强可行,慕容延钊太过粗疏,但这两人都是南路军。而北路军的曹彬与秦越又太年轻了,难不成要从朝中安排人过去?

    郭荣陷入了沉思,大殿中便一片安静。如此大的人事安排,可不是谁都可以随意开口的,必须圣心独裁,乾纲独断。

    良久,郭荣道:“星明才接了江陵府的担子,只过了三个月又再调整有些不妥,况且朕还希望其为我刀锋,率师向南。你们说说,益州这担子交给谁合适?”

    范质笑道:“事是文伯提出来的,这人选也得他先提名才好,或者等两路行营举荐?”

    “若如此说,以后朝议某当三缄口。”

    郭荣一挥手,毫不客气的道:“此非谦让之时,只管提出来,妥不妥的,朕自会斟酌,至于行营举荐,也没这么快,眼下先议着,等后续秦疏上来了,再进行讨论也有的放矢。”

    王朴笑道:“是,其实很简单,曹彬或是秦越留一个就行。”

    “他俩,能担此大任?”

    王朴此言一出,不仅郭荣不敢相信,就连范质王溥魏仁浦张美皆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正因为他俩都年青,才具不足,威望不够,所以妥当。”

    郭荣不耐烦了:“快说,休要吊朕的胃口。”

    王朴笑道:“圣上可是忘了惟珍乎?”

    郭荣愣了一下,搓着手欢喜笑道:“果然还是你想的周到,若可行,朕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

    ……

    汴京的君臣在商议大事,远在益州的君臣却在焦虑的等待结果。

    该死的全师雄,油盐不进,今天一早只带着一个家仆便出了北城,赶赴升仙桥之约。

    这里是十天前孟昶素衣牵羊备亡国礼亲迎周师的地方,今天,桥南却是人山人海,要一观两大战将的决一死战。

    桥北,方方整整的一块大空地,那便是决战之所,眼见全师雄单骑赴约,秦越遂让众兄弟也全都退后,独留甲寅在前。

    甲寅见全师雄顶盔贯甲,手提铁戟,正缓缓的策马过桥,便也不废话,扯掉披风,翻身上马,合上面罩,横槊一振,发出“嗡”的一声闷响。

    眼见对方如此,全师雄更不答话,铁戟一颤,有龙呤声起,马速倏的加快。

    甲寅骂一声“憨货,走。”焰火兽呲牙咧嘴,一个人立,咆啸着便扬开碗大铁蹄,其速如电,其形若烟。

    一槊刺出,如紫电穿云。

    一戟起截,似青龙出水。

    “铛。”

    两马交错,槊戟相交,响声沉闷如黄钟大吕。

    长槊直冲,却是单手,平端于杆尾两尺处,只借马力冲刺。

    这一刺平平无奇,只要臂力够,端的起,便刺的出,难在敌方应招后的变势。如甲寅这一槊刺出,一般人无以招架,只能策马斜避,若是如此,后续槊击则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但全师雄凛然不惧,看准来势,一戟自下而上崩击,堪堪击向槊身套杆处,却正如打蛇打七寸,一击便要害。

    一崩之力,重逾千均。

    甲寅怎能让其击实,槊戟尚未相交便已收槊,同时左手合力,改为双手执槊,避过戟影便再起一槊,向对方右肋击去,短刺之险,势如怒蛙击蝇。

    槊起槊落是人的事,两人座骑依然风驰电掣的奔跑着,面对甲寅近在咫尺的变招突刺,全师雄收势,横戟,戟杆在鞍桥上一搭,戟首重重往下一砸。

    守中带攻,一秤打起千百斤。

    戟刃重重击中槊刃,戟杆却飞弹而出,如毒蝎尾针。

    甲寅粗一句粗口,只好收势横槊,将这阴险一击封住,再想出招,两马已经交错而出。

    两骑相背驰出十余丈,这才兜回马匹,互相望了一眼,各自提气蓄势,倏的再次冲锋。

    这一次交锋,却又与之前不同,但见槊起如九头蛟龙,槊刃此起彼伏,寒光纷飞,荡起烟波浩渺之气。

    那铁戟挥起却如农夫捕蛇,招朴力沉,但每次都狠狠的盯着蛇头七寸处截拿绞杀。裹起征尘如黄龙盘旋。

    一旁揪着心观战的秦越侧首问:“花枪?”

    花枪左手提枪,右手倒执短矛,见秦越相问,轻声道:“两人旗鼓相当,但槊长戟短,虎子暂时倒也无惧,暂时……没事。”

    秦越轻嗯了一声,心中却在祈祷曹沐唐东快快得手。

354:一点寒芒炸七星

    长顺巷,全府。

    全师雄才出城,曹沐与唐东便开始行动了,助战的还有史成、赵山豹和救人最心切的武继烈。

    然而当他们跃下墙头时,却发现只有一个老仆独坐于柴门前,三架窝弓搭好了弦,耀着寒芒的利矢正对准绑在柱上的铁战,而连接着机括搭梢的三根软索,却绑在那老仆身上,只要那老仆一动,扯到三架窝弓的任一架机括,铁战都将面临利矢穿胸的结局。

    “你们太急了。”

    老仆悠悠开口,对那一架架对准他的弩弓视而不见:“某家阿郎,一诺千金,升仙桥前那一仗,不论输赢,这位大个子都会礼送出府。”

    “那为何不现在就松了绑?”

    “松不得。松了他,这个家就将夷为平地了。”

    武继烈见铁战五花大绑,嘴里塞着抹布,怒眼圆瞪状,早就勃然大怒:“快快放了他,否则合府上下,鸡犬不留。”

    “家中尚有两位主母,还有一位娘子,皆在房中安坐,各位若要动手,只求下手利落些,毕竟女流,太痛苦了总是不忍。”

    “你……当某不杀女人不成,某家这便大开杀戒。”

    史成连忙一把拖住暴怒的武继烈,轻声道:“若真如此,便中了那全师雄的奸计了,如今,只能等了。”

    “等?”

    “对,等那边决斗结果。”

    然而事情起的变化却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一个头戴幕篱的女郎在侍女的陪同下从后院出来,对老仆道:“忠伯,母亲说放了他。”

    “可……阿郎他再三交待……”

    “父亲只是担心我们的安危而已,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要杀便杀,何苦为难他,再说,若无他相救,真儿也早就命丧黄泉了。”

    “可……可这人疯起来,我们挡不住呐……”

    “无妨。”

    女郎先对绑柱子上的铁战曲膝一福,柔声道:“男人的事情我不懂,但你终归是救了我,此恩一时难报,只能为恩公先松了绑。”

    “娘子!”

    “卸了吧,忠伯,我不会弄这个。”

    老仆看看四周的锐士,看看如狂怒熊罴般的武继烈,再看看五花大绑的铁战,冷哼一声,傲然笑道:“看到没,这就是全家之刚烈门风,某家娘子虽一介女流,也是巾帼英雄。”说罢,一解腰间绳索。

    武继烈就要冲上,却再次被史成拉住,只好看着那老仆慢悠悠的收了弩矢,松了弓弦,这才扯开铁战身上的绳头。

    铁战双手一得空,嘴里的抹布都来不急扯下,便一把叉起那老仆,准备活撕了他。

    然而一对上幕篱后那双秋水般的眼眸,终是恨恨的将老仆一丢,一扯嘴上布巾,吼道:“某家大斧呢,去升仙桥,老子要活劈了他。”

    谁也没想到给他备兵刃,铁战便一把夺过武继烈的金背砍刀,蹭蹭蹭的冲出门去,如老熊出柙。

    ……

    战鼓隆隆。

    升仙桥北,战况逾来逾激烈。

    甲寅都不记得冲了多少回合了,焰火兽全身是汗,而他自己,更是汗湿重衫,又一次错马而过时,不得不掀了面甲,吸进一口清凉的秋风,全身燥热更盛。

    再次策马,挺槊,一点寒芒炸出七星,眩目夺魄。

    焰火兽通人性,感知着主人的滔天战意,也奋出最大的暴发力,蹄急如雷。

    对面的全师雄戟刃倒拖,眼看距离相近,倏的横戟出击,挟裹着刚猛罡气与沛然槊芒再次相崩,相缠,相绞,从令人牙酸的金属磨擦声到杆身相撞的闷雷声,串出一道直刺耳膜的无形杀气,远处不少围观者惨叫着捂上耳朵。

    黄沙漫转中,两马一错,再分。

    “虎子要赢了。”

    花枪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收矛入袋。

    “快说。”掌心皆是汗水的秦越倏的扭过头来。

    “全师雄坐骑不行了。”

    果然,花枪话音才落,两人已再次交手,错马之际,全师雄的坐骑一声悲鸣,前蹄一软整个扑了下去,好在全师雄身手了得,于此危急之际尚能踩镫借力前冲,险之又险的避过了槊锋。

    待到甲寅兜马而回,全师雄已经挺槊而立。

    不动如山。

    甲寅呼出一口浊气,压下心头激动,正要再次策马,场中倏然起了变化,一个白衣白发白须的老道手执白色拂尘,翩然若仙的凌空飞来,堪堪在焰火兽要腾步之前飞入场中。

    “徐师父!”

    “师……”

    在隔岸百姓的惊呼声中,甲寅与秦越双双脱口惊呼,但秦越脑子转的快,却将后一字生生吞进肚子里。

    徐无道长十分满意自己的出场方式,先对着百姓遥遥招手示意,又向观阵的周军挥挥手,再拿拂尘对甲寅一拂,示意停下,显摆完了然后才转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全师雄道:“给老道个面子,就此罢手了。”

    全师雄冷哼一声,却是挽出了一道戟花。

    “别撑了,你旧伤未好,再打下去,不败也伤重,当然,这不是你戟法不好,只能怪你自个运气不好又逞强。”

    徐无道长缓步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卷圣旨,单手举托,肃容道:“这旨意老道就不宣读了,你自己看,总之是罢手的意思,蜀皇在宫中等着你,去吧。”

    全师雄默然半晌,待见李昊一脸惶急的从人群中挤出,终是长叹一口气,长戟就地一顿,开始卸甲。

    全场哑雀无声,看着他除下头盔,又一件件的脱下铁甲,落出湿透了的衣裳,落出两肋下的变的**的元书纸,松了腰带,那元书纸整刀落地,一片殷红。

    卸完甲的全师雄没有再接那圣旨,提起长戟便大步流星的回城。

    有风吹过,孤寂清冷。

    升仙桥南岸,围观的百姓自发让开一道大道,眼看他一步步离去,也不知谁起的头,“师雄、英雄……”高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群情汹汹。

    反倒是占了上风的甲寅,只有几位兄弟的拍肩庆贺。

    甲寅强忍着甲胃裹着的闷热,看着远去的全师雄,心中却也有一丝孤寂涌上心头,只觉着好想和他喝一杯,又担心他这立马脱了甲胄,身体可吃的消?

    原先窝在肚子里,一心一意要杀了他为顾北雄报仇的心思竟然不知不知的就淡了下去。

    “真是条好汉子。”他在心里赞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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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十八年,泰昌皇帝一病不起。楚、齐、浙各党在争斗中一败涂地,东林党人趁势崛起,众正盈朝。建州女真席卷辽东,中原腹地十室九空,流寇纷起,人心惶惶。皇长子朱由校御奉天门,即皇帝位,口中高呼:我真不是木匠皇帝!(普群:1057092116,进V群找管理拉人)我真不是木匠皇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真不是木匠皇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真不是木匠皇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