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5:,漫天血,滔天怒(一)
但凡将后军者,无不谨慎稳重。
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见敌接战,选将一般皆是勇悍者。
后军押运辎重,事烦且杂,干系重大,选将都是老成可靠者。
顾北雄将后军,这是大家都放心的,其武技高强,为人持重,所输辎重也不多,只有三百俘虏担着的粮食,故只安排了一营常胜兵押送,却是廖忠胜的第七营。
没想到,偏就这样一支队伍,出事了。
此番抄小道进军,与常规行军略有不同,大军都自带干粮,帐蓬之类的一件也无,后军的粮食也只是备着万一之需。
后军担着重担,行军慢,中军出山了,后军还差着半天的距离,所以大军进镇后,后军只能在山谷中歇夜,燃着篝火,烤几块饼吃了充饥,然后和衣而卧,等待天明。
顾北雄分派哨值毕,也解下甲胄,松了脚绑,正准备在亲卫的帮忙下泡个脚解乏时,变故突起。
随着弩箭呼啸着而来的,是一彪如狼似虎的茅草人,当先一将,倒提长枪。
“结阵……迎敌……”
顾北雄只来得及套上鞋子,便提斧仓促应战,其它将士更是如此,顿时被冲进来的伏击者似砍瓜切菜般的一通好屠。
惨叫声此起彼伏。
顾北雄咆啸着,手中战斧如狂风扫落叶般的一气劈斩了十数个敌人,却被一杆糊满了血浆的铁枪一击碎喉。
是役,伏击者屠尽周兵,就连口音不似乡党的俘虏苦力也一刀抹喉。
……
一夜平安。
因为赵彦之死而悲愤自责强迫入眠的陈疤子,只睡了一个时辰,起床后匆匆用完早饭,便召开军议,商量是否加强镇西防备,坚守一天,等候潘美大军修通栈道,胜利会师后再进军。
却有甲士来报,镇口有蜀军前来送礼。
“三多,你去接下。”
“诺。”
祁三多雄纠纠气昂昂的出去,不一会,捧着一个木箱子进来,老远就闻到了血腥味。
一丝不安涌上了众人的心头。
“打开。”
祁三多把箱子放在地上,一开箱,却是一面血迹斑斑的认旗,抖开一看,一个已被污血染黑“顾”字闪入众人的眼帘,而这旗帜覆盖着的,正是一颗人头,乱发虬须,虎目圆瞪。
“师兄……”
铁战最先认出,哭嚎着就扑过去,史成一把没抱住,反被掼倒在地,一时间七八人出手,想把颠狂的铁战给劝住,可大个子已经狂怒如熊,双眼尽赤,怎么拉劝都拉不住,最后还是花枪在其脑后一记手刀,才让这位从不流泪的铁汉消停了下来。
甲寅一直没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条厮杀时勇悍绝伦,平日里淳朴可亲的汉子,打心眼里万分敬重的兄长,缘何一夜间就阴阳殊途?
打不过不会逃么。
他默然半响,卸下头盔,问赤山要过裹伤用的白纱布,往头上一系,再罩兜鍪。
“打,此仇不报,誓不罢休。”
“打,平了山寨。”
“某来先锋。”
“算某一个,也给彦子报仇……”
面对群情汹汹,悲愤更深的陈疤子也忍不住了,一拳将桌子砸了个稀巴烂。
“他嬢的,打。”
虎牙三军,人人左臂缠上白布,沉默出征。
一个时辰后,大军开到漫天山脚,见山腰上寨门大开,旌旗招展,隐有嘲笑声传来。
先锋甲寅翻身下马,眼见各营默契的列好阵势,他深呼吸三次,对赤山道:“盾、槊。”
花枪一拍他的肩,没有说话,却已经挽盾在手。
石鹤云过来了,史成换刀了,陈疤子提着九环刀,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对史成道:“你,将兵。”
然后一指王山:“你营先登,人死光了算数。”
“得令。”
陈疤子又一指叶虎盛:“所有弩弓归你指挥,压制敌矢。”
“诺。”
“豹子,你营相机抢寨,投矛强弓掩护王山部。”
“诺。”
“其它人,相隔五十步,一气攻上。”
“诺。”
陈疤子在扣上面罩前最后对张通道:“你部抢桥,守桥,若敢放对面的一卒过桥,自己抹脖子。”
“得令。”
甲寅肩背斩锋,左手挽盾,右手提槊,试了试手感,这才向铁战走过去,重重的横肘一击:“跟在我后头,敢冲前便绝交。”
漫天寨上,一直关注着山脚动静的守将李成有些纳闷的问道:“全将军,他们为何寂静如此?”
全师雄脸色有些疲惫,但更多的却是慎重,闻言答道:“卖麻批的,这一把火怕是烧过头了,哀兵难争锋,让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他们要抢寨了。”
“那要不要快发信号,让大寨的人快快出兵。”
“……看形势这饺子包不成了,眼下还是击退的要紧,原定计划改变,关上寨门,举旗发讯,全安,把兄弟们都叫起来,莫得再睡。”
“是。”
山脚下,陈疤子仰头望了望天色,看了看山寨,闷声下令:
“擂鼓。”
早架好的旗鼓前,彪形大汉一把脱了衣服,露出鼓壮有力的胳膊,抡起粗大的鼓杵,重重的甩击:
“咚……”
“咚咚……”
“咚咚咚……”
战鼓由慢到快,一声紧似一声,声声催人心跳。
甲寅默数着鼓拍,一扬槊,率先出步。
左花枪,右长寿,陈疤子半裹挟的控着铁战,一步一前。
身后,是五百顶盾提矛的常胜军。王山一手挽大橹,一手提标枪,嘴里喃喃自语,却只有两字“彦子,彦子……”
隔江便是大漫天寨,王昭远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对岸那不停摇换的号旗,“还未接阵,为何就求援?”
“全师雄谨慎稳重,不会随意发信号,大帅,出兵吧。”
“由下攻上,何其难也,况且寨中足有精锐五千,人数还优于周军,这,这与定好的战术布署出入何其大……算了,要相信景信,王审超听令。”
“末将在。”
“着你率本部三千人马出援,抄那周军后路,务必一抄到位。”
“得令。”
“赵都监,你也点上二千人马,准备随时应援。”
“得令。”
王审超才点兵出寨,对岸的战斗已经打响,周军距寨墙百五十步左右时,寨前的机括扳动,五颗巨大的经过打磨的滚石隆隆而下。
势逾奔马。
“抢……”
巨石隆隆,惊天动地,正是最险之际,恰也是敌军视线最迷之际,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那巨大的滚石上,一直缓步前行的甲寅却一声轻咤,身形倏的斜窜而出,身后,紧跟着四道黑影。
王山的常胜营却没这本事,四散着避开,但还是有二三十人闪避不急,被巨石砸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全师雄手倚寨墙,见五人如猿猴般飞窜上来,冷笑一声:“徒负匹夫之勇,弩。”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响,百矢齐飞,如发怒的马蜂向五人聚飞而去。
“闪。”
其实不等甲寅喊话,五人早已各自举盾掩护,滚地闪躲。
只听“笃笃笃”数声密集的响声起,甲寅便感知着盾上的重量,这一下最少七八枚利矢钉上。他不敢有丝毫歇气,脚步如飞,或左或右的飞窜,呈之字形向山寨逼近。
头顶“嗖嗖”声不绝于耳。
有向下的,也有向上的,那是叶虎盛指挥着弩弓营展开了攻击。
身后惨叫声声,寨上也有惨叫声开始响起。
他偷眼一窥,距寨门不过五十步,折身斜掠之际看了眼下方,常胜营在身后不足五十步的地方已经重新收拢好阵形,正举着大橹步步顶前。
他左折右返,迂回着再进二十步,猛然发出一声怒吼:
“花枪……”
听到左翼花枪的回应,甲寅脱手飞盾,盾如飞盘一般向寨墙上的弩手飞砸过去,几乎与此同时,甲寅双手执槊,一个大步窜出,双手在槊杆上一借力,人如大鸟般的向寨墙飞去。
空中,拨刀出鞘。
寨墙上,全师雄目睹甲寅悍勇嚣张,不由大怒,一把抢过亲卫手中的长枪,飞掷而出。
“死。”
326:漫天血,滔天怒(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癖好和追求。
甲寅与花枪的癖好便是武技。
于甲寅而言,枯燥的军营生涯之所以不寂寞,花枪是很重要的伙伴。
两人没事就练武,从各自的刀枪粹练到枪槊合一的升华,从单纯的武技到如何应用破敌,一项项的攻关克难,每一项的创新或破解,都是无比的喜悦,满满的成就感。
兴州攻城战的腾空飞跃是其中一技,这小漫天寨前的撑槊飞跃也是一技,所以甲寅攻寨要提着丈八长的长槊,就为这腾空飞跃,用最快的速度缩短与敌人之间的距离。
距离、扰敌、避袭、落地。
这四大关键点平时也不知演练了多少遍,考虑过许多因素。
所以甲寅一声喊,花枪已经作出配合,系在腰间的一条长布袋先被他飞掷出去,吼声中紧接着几乎不歇气的三枚短矛掷出,一枪破袋,两枪杀敌,惨叫声中,寨墙上白雾弥漫。
石灰加投矛,为甲寅的落脚点先开了路,甲寅的身子这才腾空而起,蜀将全师雄奋力一掷时,花枪的圆盾恰几乎同时掷出,正好封住枪势。
待到全师雄再想出手,甲寅已经凌空至寨墙上空。
一刀劈空斩。
……
全师雄后悔了。
原计划,激怒周军,使其大部队疯狂进攻,等周军上来抢寨了,大漫天寨的友军一举抄底,如此便可一气全歼来犯之敌。
为了实施此计,他昨夜几乎未曾合眼,翻山越岭的击毙周军后军后,赶回山寨时,天色已经鱼肚白。
所以,为了保证战力,他的亲信子弟兵都在抓紧补觉,临战才叫醒。
所以,之前的擂木滚石并没有准备太多,就为了好让更多的周军一股作气的攻上来,想着凭寨坚守,半个时辰没问题。
然而,周军未进攻他便发现自己想错了,虽然他及时作出了战略调整,未战而呼援,弩手全上墙……
然而,周军攻的太快了,甲寅才落地,一杆长枪,一柄朴刀也紧跟着翻上墙头,又有一斧一刀几下劈了寨门……
五虎抢关。
一气呵成。
“杀,全军压上。”
全师雄虎吼着飞步出枪,迎接他的,是一杆更为锐利的墨色长枪,枪未至,尺长的枪芒已至。
两枪尚未相交,一柄巨灵大斧在虎吼声中拦腰横斩,其势疯如狂魔。
全师雄奋勇精神,格枪避斧,百忙中正要还击,耳侧乱披风声起,全师雄听风辨位,斜枪一封,只觉一股大力重重袭来,耳边才响起“叮当”乱环声,黑色长枪又如毒蛇吐信般向咽喉刺来。
全师雄吓的亡魂大冒,脚踩七星步,枪作地煞舞,面对一枪一斧一刀三大悍将的合力之杀,只能拼尽全力抵挡,连救命都喊不出。
其实部下也早已杀出,但那来袭五人,人人两眼尽赤,刀如杀神,斧似狂魔,招招抢攻,不是枪刺都不守,只管将刀斧疯狂劈下。
而那杆负责主攻的墨梅枪,枪枪不离全师雄的咽喉三寸。
如此不要命的疯狂打法,加上五人皆是武技高超强悍绝伦辈,一扫一荡间,普通人站都站不稳,荡开的圈子越来越大。
一步三杀,刀刀见血。
不杀此贼,誓不为人。
五人只把全师雄牢牢锁定,任他如何退,如影随形。
全师雄在这生死关头之际,也暴发出超常悍勇,浑铁枪舞将开来,招招格架,步步后退,枪芒吞吐间,哪还顾的上身边是否是同袍。
步步退,步步血。
攻进寨中的虎牙五虎,只不过十几个呼吸间,便以全师雄为犁头,硬生生的在满是蜀军的大寨中杀出一道血路。
头颅与断肢乱飞。
鲜血与脑浆飞溅。
“杀……”
……
守将李成在全师雄吼出冲锋时,也已第一时间指挥部下冲上去,然而,当他看到全师雄浑身浴血,被五人不管不顾的拼命追杀时,双腿不自禁的颤了起来。
如此恶战,闻所未闻。
眼见全师雄慌不择路,马上就要退到自己身边时,他倏的暴发出无穷之力,一把推开护着自己的亲卫,转身便逃。
“杀……”
当此时,担当先登的常胜营在王山的率领已经杀到寨前,而紧跟着的,是山越营、是史成率领着的大军,以及威赫逼人的血杀陌刀营。
寨中一片混乱,惨叫声声。
山下,江边,铁索桥头。
张通咬着牙用布条将战刀紧紧捆在手上,看了看江对面汹涌而来的敌人援军,再看看百步外严阵以待的桥头守军,狞笑道:“兄弟们,今儿个就是把命撂这里,都别喊一声痛,我们若战死,自有陈叔、九郎和虎子哥为我们报仇……
兄弟们,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一呼兄弟逾百万,来生再做虎牙军。
冲……冲……”
“杀……”
五百虎牙常胜军,狠狠的向那枪林阵地冲去。
有弩矢凌空……
虽箭如飞蝗,虽不停的有人倒下,但却止不住那疯狂的冲锋脚步。
才踏上铁索桥的王审超看的很清楚,才区区五百人呐,面对据垒而守的敌军,面对三千排成长龙过江的援军,竟然反冲锋?
他觉着这群人疯了。
真疯了。
……
然而,他才走到索桥中间,他发现真疯的该是他自己。
对面的桥头堡上,满营兵力的守军在周军疯狂的进攻下,一触即溃。
然后,溃兵不四散而逃,却向桥上挤来……
“杀,退后者杀无赦,杀无赦。”
王审超怒吼着下达完斩杀令,然后便听到半空中有悲怆的怒吼声响起,只见一个持枪血人凌空飞坠而下,身子在岩壁上重重一砸,人枪分离,一声凄厉惨叫后,重重砸进汹涌的江水中,溅起漫天的水花,几个翻滚后,再也看不见。
……
大漫天寨上,登高望远的蜀军统帅王昭远浑身颤抖,“那……那落下的人是……是谁?”
亲卫侧耳倾听了一会,立马脸色大变:“不好,恐怕是全将军,是全将军,看,守军跑出来了。”
不用亲卫提示,王昭远已经看到了,对岸小漫天寨上的守军正如潮般的翻寨而出,然后或滚或翻慌不择路的逃下山来,最后拼命的向索桥处涌来。
而索桥上,正乱作一乱,王审超的援军大声嘶吼着无差别的挥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六神无主的王昭远一把揪起身边的亲卫,怒吼道:“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寨门处,点好兵正准备出发的赵崇韬只觉着头脑阵阵发晕,好好的一仗,怎变成这般的惨乱。
327:漫天血,滔天怒(三)
“通子,对不住,对不住,通子……”
一身血赤糊啦的张通看着同样是血人,却泪流满面将自己一把抱起的陈叔,他感受着怀里的温暖,勉力扯出一个笑脸:“没事,就一只手,我还有一只呢……没死便是赚。”
桥头一战,悍勇争先的张通于混战中被敌军一刀断腕,除此外,身上还有六七处伤口。
而在蜀寨中逆行的破寨五虎,除最中间的花枪外,所有人的身上都是大伤小伤无数,就连甲寅那珍贵的虎夔甲也变成了碎皮条。
好在,似乎都死不了。
桥对岸,临时受命将兵的史成正率着大军倒卷珠帘,追杀溃兵。
倒卷珠帘式。
最具效果的不是辽阔的平原上,而是涌挤的吊桥上。
西面的王审超部急着过桥以应敌军,东面的溃兵慌着要逃命,挤在一起,这仗便已经没法打了。
当血杀营虞侯宋群率着陌刀队赶到桥东,五百寒光闪闪的陌刀“唰唰”劈下,于这挤成一团的乱军中,就真的成了砍瓜切菜一般。
一刀一杀。
一杀一片。
蜀军哪见过如此凶神血杀,个个趁着腿肚子没软之前奋勇前冲……
向西岸冲去。
王审超差点被纷涌而来的溃兵踩死,最后欲哭无泪的在亲卫的护翼下跟着大潮逃窜。
可以赢的呀,只这五百把刀有气势,其它周军都不成阵,为何就没人回头杀上去呢?
可惜,战争,从来与理论无缘。
就好比在这危机下,大漫天山上那寨门却突然关上了。
关上有理,此寨不容有失,寨中安全第一。
可关上更无理,寨外黑压压涌挤着的溃兵怎么办?
没活路了。
杀!
仓皇逃窜的溃兵不恨周军,两国交战,敌军一路追杀是天职,他们只恨据寨而守,以逸待劳的友军,都拿一样的饷,凭什么老子在死神的追杀下却是连寨也进不得。
所以主帅王昭远声嘶力竭的吼叫他们听不见,不住摇着要他们转身冲杀的令旗他们看不见,他们的眼里只有那紧闭着的大门。
日你先人板板,破。
当第一个人用刀恨恨的向寨门劈下后,局势便控制不住了。
如此乱局,就连高呼冲锋的史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铁索横江两山倚护的大小漫天寨,不到半日,尽皆失守,“孔明第二”王昭远不得不再次三十六计走为上。
仓仓皇皇的逃往利州。
是役,只有三千五百人的虎牙军勇愤俱发,一气破寨,杀敌三千六,俘敌五千一,缴获刀枪旗鼓无数,粮四十多万斛。
蜀军悍将全师雄身创数十,高空坠江,生死不明。
而虎牙军损失也是十分惨重,阵亡五百六十二,伤四百三十七。
蜀将李成跪地投降,被甲士押着出来,浑身浴血站都站不稳的石鹤云正在两名亲卫的帮忙下卸甲,一见是个铠甲鲜明的将军,虎吼一声,抢刀在手,堪堪抢在铁战之前一刀断头。
“老子打小就吃刀口饭,大不了再回寨子里去接老子的班,杀……”
鲜血喷溅中,石鹤云的怒吼声激起了全军的戾气,才收鞘又再出刀。
杀!
漫天山下,修罗场现,满江血红。
嘉陵江水惊惧着,呜咽着,慌张逃窜。
若非陈疤子扬着锯齿般的九环刀,强提着气大声喝止,若非他平时威望就高,杀红了眼的虎牙军都收不住刀。
饶是如此,五千降卒活下来不过一千三,而这些侥幸活下来的家伙,无不心胆俱裂,屎尿齐流。
此战喊杀声传十里,指挥抢搭栈桥的潘美急怒攻心,于汹涌的江水中冒险浮筏,亲率五百精锐出援,待看到遍地死伤,哀寂一片时,忍不住怒吼:“为何就不能等上一天!”
为何不能等上一天?
因为血仇当前!
当快脚急讯飞报到三泉关后,秦越的脸唰的就白了,平生第一次颤音开腔:“南客兄,你与国华先议着,我……我去冲个凉先。”
这一冲凉整整冲了一个时辰,庄生奉曹彬令来敲门,秦越才开门出来,身上依旧是旧袍,两眼浮肿,却强笑道:“想了些事情,忘时辰了。”
“行装都已备好,我们连夜赶路。”
“好。”
“医护队呢?”
“已经先走了,黑虎骑护送的。”
……
秦越连夜出行,深一脚浅一脚赶到赶到深度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也幸好栈道前一步刚刚搭好最后一块板,一路未有耽搁。
早有放马飞鹰的赤山望见,忙跑过来引路,带着进了四喜客栈的后院。
一见院中六个捆扎成木乃伊的家伙,秦越鼻子一酸,出口却是大骂:“还没死呐,我以为要来收尸了。”
结果,只有花枪对他笑了一下,其它人都没理会他。
石鹤云是左脸红肿的厉害,那是被一记钉锤砸到了,虽有面甲罩护,还是震的牙槽松动,一夜过去,伤处充血肿胀,如今启唇都难。
陈疤子在喝酒,嘴里叼着麦管,胳肢窝里夹着酒壶,见秦越来了,只是两眼一翻白。
甲寅是听见秦越的脚步声就装睡,他满肚子的愧疚,不敢见他。
张通是昏迷着还没醒,一刀断腕,身上还有七个刀口,血差不多都流干了。
铁战左手白布缠绕,右手还好,胸前堆着一堆肉干,正一条条的往嘴里塞,两眼空洞无神,嚼吃如同打槽。
秦越先探手量了量张通的体温,见胸口起伏均匀,放下心来又向铁战走去,一把收了他胸前的肉干,想张口说些什么,往日里口才极好的他却半个字也没憋出来,只把桌前的酒壶递过去,“干吃肉不是事。”
铁战略愣一愣,无声接过酒壶,却没有往嘴里倒。
秦越坐在铁战床沿,抬脚就踢相邻的那装死的家伙:“起来,让老子抽一百鞭子。”
甲寅全身也被包裹着,身上刀口他最多,不下二十处,然而论及伤势他却没有铁战重,只因为他的虎夔甲不知为他抵了多少伤害。
见秦越发怒,甲寅的心底里却突然就宽了起来,歪着头强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不怪虎子。”
陈疤子发话了:“吃了军饭,这一天就该有准备,只是迟早而已,好在大仇算是勉强报了,顾兄……相信顾兄在九泉下也能瞑目了。”
“说起来,你我四人,都是高平白捡回来的残命,至于彦子……也是一样,都是各人的命,平子,再来壶。”
“诺。”
一直未曾流泪的铁战却呜咽了起来:“俺娘为他说亲了……为他说亲了……说不能为过去的人耽误他……可他……他却去找俺姐了……呜呜……”
男人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铁战曲起身子,把头埋进胳肢窝里,这一哭,便一发不可收拾,秦越的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流,却无话可劝,只是轻拍着铁战的后背,如抚婴儿。
曹彬特意晚进来一步,可踏进院子又退了出去,仰头望了望天空,问:“顾将军的遗体呢?”
“史将军已经安排人去谷中找回来了,已入敛。”
“某……先去祭典。令三军列队,鼓乐,奏得胜鼓。”
“诺。”
……
328:何以解忧,唯强欢笑耳
远在汴梁的朝廷尚不知西征军又前进了一大步,垂拱殿中,朝议正在进行,只着一身半旧常服的郭荣侃侃而谈:
“秋收一过,便是闲冬,若是太平盛世,冬闲也就闲了,但眼下还不能让百姓歇着,所以要早作规划。
朕意:这汴河尚不通畅,还需进一步整治,前年所治,单靠徐州一州之力,只能草草了事,今年要大兴土木,诏发徐、宿、宋、单四州民夫一并治之,务必要整修到位,把这害人河变成益民河、经济河。
另外,再发滑、亳二州丁夫浚通五丈河,使其东流定陶,入济州,以通青、郓水运之路……”
郭荣摇摇手,止住了要起身发言的张美,继续道:“蔡河也要疏导,以通陈、颍水运之路。”
“圣上……”
“哎,别又拿国库说事,钱的事,你们想办法,役夫的事,各州想办法。总之,这河道必须浚通到位。”
魏仁浦见张美还没开口便吃了瘪,只好小心翼翼的递上话头:“圣上,西南战事正酣呢。”
郭荣笑着坐回位置上,端起茶杯:“虽然南路暂时受挫,止步于夔州,但这是暂时的,没看北路捷报频传么,先下青泥岭,后下三泉关,四大险关已夺其二,益州不日就将归周土了。”
“可眼下国库吃紧也是事实。”
“有凤州银矿,和州铜矿两处新增之银铜补进国库,为何还天天在朕面前哭穷?”
“圣上,我朝今非夕比,百姓的日子在一天天变好,户口在一天天变多,朝中各项开支也就一天天在增多,仅是官吏俸禄支出,就是显德元年的五倍之多。”
郭荣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很没形象的用袖子掩了掩口,肃容道:“玄圭,朕问你,是前两年难还是眼下难?”
“这……都难,我大周国库就没有一日有过丰盈的时候。”
“正因为国力尚且穷困,所以要大修水利。眼下的艰辛都是为了今后的美好,想办法挤挤,多挤挤,朕以身作则,今后常膳减半,宫中一切开支尽皆减半……”
郭荣再起身,踱着方步,低头沉思了一会,又道:“嗯,你说的也对,俸禄支出增的也太多了点,这样吧,诸道应差摄官俸禄皆减半支付,还有……
两京及五府少尹司参军可各省一员,六曹判司内只留户法二曹就够了,余及诸州观察支使、两蕃判官并可省去……”
“圣上,万万不可……”张美大急,索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圣上怎可如此误解,这传扬出去,他连宫门都不用出了。
“又来万万不可,什么是万万不可的,能不能换个新鲜的词,只要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百姓,大家都艰苦一下又何妨?”
王溥奏道:“圣上,还请三思,如此一裁撤,这些官员吏员怎么办?既未犯错,朝廷总不能……”
郭荣拍拍脑门,笑道:“简单,这边裁撤,那边重用就是了。”
“不知圣上所说的那边是指……”
“蜀中这么多州县,正需要能吏清官。”
“啊!”
王溥额头也隐有汗出:“可蜀中大战才起,目前只有兴元府与兴州可置几名官吏,杯水车薪。”
“有多少先安排多少,对了文伯,你落实一下,前方战事该催还是要催一催。”
枢密使王朴起身应诺,眼里却饱含担忧。
立国至今,各州各镇为了少输钱粮与国,哪一个不是变着法子截留,多设官吏便是方法之一。
节度府里有长史、有判官、有司马、有书记、有参军,有六曹,刺史府里也有六曹,一州官吏拉出来随随便便就能凑个满编营来。
裁撤官员吏目,确实该行动了,可圣上实在太急了些。
王朴正组织着语言想着如何劝谏,不按常理出牌的郭荣又撂下一句让人发蒙的话来:“朕知道,这事不好办,这样吧,朕的大婚估计要花不少钱两,就用轿子抬进来也不像话,这事往后推推,等明年开了春再说。”
这一回,王朴可真急了:“圣上,范相才持节去大名,却又立马改动,国家大事,怎能如此草率。”
郭荣笑道:“看你急的,只是稍往后推推,个人小事,总不如百姓福祉重要,朕的老丈人那,朕亲自去信解释。”
……
……
“周三,我想虎子了。”
“我也想九郎了,去一年了,才回来这几封信,哼,果然什么时候男人都是无情物。”
夜幕下,秦府。
两个吃饱了没事干的女郎,正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挑选桂花,准备用来蒸桂花糕,又或者混桂花茶。
其实这香味儿,周容不喜欢,苏子瑜也不喜欢,但师娘喜欢,秦越喜欢,至于甲寅,他可是桂花与茉莉花香味都分辨不出来的。
“等仗打完了,他们要是不回,我们就找上门去,哎,周三,要是他们找了坏女人了该怎么办?早知一去这么久,该让双儿跟过去的。”
周容蛾眉一扬,恶狠狠的道:“你可不能没底线,乱宠着,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你这口子一开,我怎么办,不行,坚决不行。”
苏子瑜把身子歪趴在桌上,秀长的两指轻拈了一朵桂花,轻旋着,轻旋着,睫毛上渐起雾花。
“哎……你,你又来了,还发誓要做顶天立地的女强人呢,彩墨……把圆圆揪过来给苏七玩玩。”
屋里响起彩墨的应答声,不一会有个小女孩欢呼着,雀跃着跑出来,老远就甜甜的喊道:“大婶,二婶……”
陈疤子的女儿虚岁三岁了,长的粉雕玉凿,十分可爱乖巧,周容大手一挥,说喊什么妞妞,喊圆圆,你看这小脸小手都圆嘟嘟的,叫圆圆多好听。
好吧,陈圆圆。
小陈圆圆一头扑到周容的怀里,踮着脚先香了一口,再跑去苏子瑜怀里,用手指点着脸蛋让香。
苏子瑜一见这开心果就笑了,美美的香了一口,问道:“在跟美婆婆玩什么,看你汗都出来了。”
“跳舞。”
“你阿娘呢。”
“在帮美婆婆收拾东西,好多东西哟,说是寄给阿爹和大叔二叔的。”
“嗯,圆圆真乖。”
自从三位男人去了凤州,这三个家就不象个家了,随机配。
先是徐师在家时,周容基本在甲府长住,因为符二娘无事就喜欢懒着,三个女郎在一起,或是喊上某个闺蜜一起打打麻将,或是一起调调胭脂,小日子过的快。
徐无道长一出远门,那就不能丢下徐夫人独自在家,这热闹的重心便移到了秦府,蔡喜儿有心,怕徐夫人寂寞,借口小弟读书要安静,问周容要了间厢房,却是让圆圆绕着徐夫人膝前转。
圆圆人小嘴甜,一片纯真,见了徐夫人便喊美婆婆,把个徐夫人欢喜的不得了,立马成了心尖肉。
教唱曲,教跳舞,教弹琵琶,简直就想把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都掏出来,好吃的零嘴更是变戏法般的变出来,百般宠爱。
把个周容看的心酸酸的。
人老了,不论是谁,都想抱孙子。
师父师娘嘴上不说,一见圆圆便露馅了。
周容看着骑坐在苏子瑜怀里,认真在用帕子织老鼠的小圆圆,心底里莫名的烦燥起来,拧着帕子在心里咒骂:他都不着家,让我怎么生。
角门外响起老安的通报声:“符家二娘子来了。”
符二怎么来了,这夜里?
周容与苏子瑜互望一眼,双双起身出迎。
才走到角门,符二娘便到了,一见眼角微红,周容啊呀一声叫:“这又怎么了?”
符二娘从苏子瑜怀里接过圆圆,把头在圆圆的小肚子里埋着,轻声道:“他又推迟了。”
苏子瑜也惊讶着啊了一声,却伸手就向符二娘的腋左软肉探去,笑道:“那正好,可以让我们多虐一回,周三,趁着她凤冠还未戴上,可劲儿欺负一下先。”
什么能解忧愁?
唯强欢笑耳。
329:调兵、遣将,与海盗
秋雨再落。
西征大军只能再次停下脚步,只因栈道实在太难行。
陈疤子等人可以安心养伤的同时,利州城的王昭远却松下了一口长气,打心里盼望着这秋雨落大点,落久一点。
求援奏折已经八百里急送益州,希望圣上能早作安排,多调强兵良将。
却不知他连番战败的消息,比世上任何特效减肥药都有疗效,如今龙袍穿在孟昶身上,走路都晃荡,凉风直冒。
孟昶病倒在榻上,冷汗直冒,牙齿打颤。
但还是强撑着精神在寝宫召开了军议。
“崇明连番战败,三泉不保、漫天大寨又丢,周军即将兵临利州城下,众位爱卿有何退敌之策?”
“王崇明纸上谈兵辈,丧师辱国,该立即锁拿下狱,另遣别将代之。”
“胡御史此言差矣,当下不是追责之际,该以退敌为先,再说,崇明自挂帅以来,胜绩也不是没有,且能屡败屡战,精忠为国之心,天地可鉴。”
“咳咳……”
榻上的孟昶止住了眼看要漫开的争论,问:“禁军尚有二万可调,这应援使谁适合?”
“圣上,臣建议由太子挂帅,当此连番兵败士气低迷之际,当朝储君若能亲临阵前慰问,最是能够鼓舞士气,只要士气一起,三军用命,区区两万周军又何足道哉。”
“李相之言高屋建瓴,此议甚妙,臣附议。”
“臣附议。”
“伊卿以为如何?”
枢密使伊审征看了一眼踌蹰满志的太子孟玄哲一眼,禀道:“太子仁孝聪慧,若能将兵,定然马到功成,然戎事繁杂,不能事事皆由太子亲力亲为,当再选一将助之。”
“伊卿言之有理,不知哪位可任?”
“武信节度使李廷珪久经军旅,堪可胜任。”
“……善。”
孟昶有三子,长子玄哲,幼聪悟,善隶书。十四岁即封秦王、检校太尉、同平章事,判六军诸卫事。
次子玄珏,少年端敏,善弓箭,有武略。封褒王,领保宁军节度使。
三子玄宝,生而奇嶷。幼儿时就能诵诗书写万言,七岁时夭折。
太子玄哲此时年方二十有二,正是血气方刚,盛气凌人之际,见父皇将此重任相委,心中大悦,当下慨然应诺,誓言必逐逆周出境,还国民安宁。
殿辞回到东宫,消息已经全宫皆知,人人相贺,有内侍笑问:“太子不日出征,不知需要哪些准备?”
“军国大事,一切从简,只需戎服佩剑即可。”
“啊哟,太子殿下,此去绵州,官道平坦,车马皆可,还能将就,一出绵州,栈道难行,怎能没有生活伺候之人,太子殿下乃金枝玉叶,难不成让那些满身臭汗的丘八服伺?”
孟玄哲立马感到浑身疙瘩尽起,连忙摆手道:“大伴提醒的对,那就安排两个伶利些的,要跟的上大军脚步才行。”
“那是自然,还有……”
在亲信内侍等人七嘴八舌的建议下,李玄哲出征之日,车载美姬、歌伎、侍女凡数十,浩浩荡荡,香风阵阵,美不可言。
接到飞骑传诏的武信节度使李廷珪率本部五千人马冒雨赶路,至盐亭雨止,闻太子方出益州,遂折而西向,于汉州接到太子车驾,方一路迤逦东向。
失败乃成功的母亲。
秦凤路的惨败,让自翔名将的李廷珪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然而,孟昶不仅没有对他治罪,反而授以左右卫圣诸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的要职,并好言安慰,说胜败乃军家常事。
李廷珪感激涕零,然不敌朝野之物议,三上表以辞谢,改任遂州武信军节度,领本镇及保宁军都巡检使。
远离朝堂的他痛定思痛,到任后洗心革面,一改往日的儒雅作风,与士卒同甘共苦,一个锅里勺食,三年下来倒是给他练出了一支精兵,自信悍勇冠诸镇。
才到绵州,前方红翎急报,周军已破金山寨,兵临利州城。
“怎么会这般快?”
“雨夜突袭,促不提防。”
“哎,不是说栈道难行,周军都在漫天寨休整么?”
“……卑职不知。”
孟玄哲有些茫然,问李廷珪:“李将军,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李廷珪心急如焚,脸上却是保持着微笑:“太子殿下,我军需加速行进了,尽快赶到利州,实在不行葭萌关,一天……最少也得行军五十里才行。”
“哦,嗯,如此将士们会不会太辛苦,这两日孤巡营之际,看到将士们个个双脚水泡,痛苦不堪,再让他们加速行军,于心何忍。”
“……太子仁慈厚德,如此体恤下情,实乃万民之福,可军情胜火情,一刻也不能耽误,或者容某率本部先行?”
孟玄哲断然否定:“你那州兵如此黑瘦,羸弱不堪,去了也没用,却敌还得护圣精锐,来,李将军,上车,我们加快赶路便是。”
“诺。”
李廷珪于登车之际,看了看驾车的那两头健牛,恰悠然闲适。
……
金山寨上,上马石前。
拄刀而立的潘美一身戎装,意气风发。
他回望了一眼自己亲率广捷军一千勇士冒雨夜袭,一举夺下的大寨,心里满满都是自豪感,一千破三千,缴获粮食二十万斛,兵甲器械无数,实实在在的战功。
“将军,三军已待命。”
“出发,与大部队会师。”
“诺。”
利州城外最后一座大寨夺下,西征大军也就开到了利州城下,同时会师的,还有在嘉川左近耀武扬威爽足了的康延泽部。
虎牙军却暂时没有前行,只让史成李行率着飞虎骑于帐前暂时听用。
主力战将人人负伤,战兵营损耗也极大,需要休整了。
……
鉴于深度的民居客栈更适合居住,所有伤病员皆在这里安顿,普通伤员在安澜客栈,陈疤子等高级将领则都在四喜客栈,这客栈名俗,环境却不俗,秦越自然也在这呆着。
此时,他正与木云各自据案写画。
一个在写军务条陈,一个在画画。
张通的命是保下来了,虽然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谁都知道那强颜欢笑下的悲伤,毕竟才十八岁的少年郎,正规的洞房都还没进呢。
秦越无以安慰,便准备画一幅画送给他。
人物白描。
头发蓬乱的披着,只以一条三指宽的布巾扎系,那布制额当的正中央,是一个大大的骷髅头,五官如刀削,眉眼依稀有三分张通的样子,光着膀子,左臂纹青龙,右臂绘白虎,肌肉鼓鼓囊囊的充满阳刚之气,一手提弯刀,一手装铁勾。
背景是远洋的船帆,有一轮红日正从海平线上跃出。
随着这幅画送过去的,是秦越改编过的海盗故事,张通把这幅画贴身藏着,眼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神彩。
330:上床与上船是一个道理
伤疤是检验将士是否悍勇向前的铁证。
古往今来,有许多案例说明伤疤在前胸者勇,在后背者耻,更有将军以此为军律。
甲寅如今算是耻辱等身了,与他相似的,还有石鹤云,伤疤大多数都在后背,狰狞可怖。如今俩人身上的刀伤已经结疤,为免磨擦,只着一条牛鼻短裤,光着膀子,互相嘲笑。
铁战的刀伤尽在左侧,臂、手、肋、腿,一溜往下。甲寅遂给他取个外号叫“半边疯”。他的伤口也开始结疤了,都是厮杀惯了的人,经验足,身上留下的基本都是砍伤,长矛一般不让近身,只是心里的创伤一时难复,蹲在地上闷神。
伤口恢复最慢的是陈疤子。
岁月不饶人,年届四十的他与二十郎当岁的人比起来,体质就是要差上一大截,烦闷的他只能以酒解闷,越解越闷。
至于花枪,打小就比武较技,实战经验就是陈疤子也没他丰富,所以他受伤的最轻,已经开始走枪了。
秦越进来,才要说话几句,祁三多兴奋的跑进来:“刘强回来了,蔚章来了,虎子师兄来了。”
甲寅听见,“啊呀”一声,连忙套衣服,边穿边道:“你们谁也别说,别告诉我师兄我受伤了。”
这家伙摸摸脸上的胡子拉扎,不确定的道:“只能说轻伤,赤山,快帮我刮胡子。”
甲寅嗓门大,正要踩进角门的程慎听的明明白白,瞬间有酸楚直冲鼻翼。
花厅奉茶。
甲寅强撑着若无事人一般,见过师兄,与蔚章说笑几句,便一头埋进刘强捎带来的包袱里。
众人对他没个正形样子见怪不怪,秦越踢踢他的屁股,示意搬边上去一点,这才坐下笑问:“一路辛苦,凤州可好,凤栖兄可好?”
程慎笑道:“都好,只是从没想到这栈道如此难行,加上出城时一些俗务料理毕,便耽搁了。”
秦越笑道:“一点都不误事,原来把你俩留在凤州,是没想到这战事进程会如此之快,而且,粮草都不用催办,孟昶都替我们置的好好的。”
韩徽道:“某还准备大干一场呢,结果,尽干等着领俸禄了。”
“来了,就要干事了,一到前军,国华肯定给你摞大摊子,反正你与吴正臣是老搭档了,对了,国华帐下有个沈顺宜沈先生,一手好算盘,一身好本事,正臣也只能乖乖的给他打下手,回头你得备两壶好酒,在他那掏点真本事出来。
至于士行兄,得赶紧帮我捉刀,出兵这么久了,每次除了简略的战报,都没认真上过一个折子,有点不象话。”
“行。”
“虎子,你陪师兄和蔚章说说话,我出去安排一下接风宴,等下再好好细聊。”
正埋头在一堆包裹里的甲寅嘿嘿一笑,却又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秦越心想,就你这性子,还想装。
走出门外,刘强正在角门处候着,见秦越出来了,忙跟了上来。
“王相怎么说。”
“王相说那些秃驴只是最丑劣不过的瞒天过海计,让你只管把心思放在战事上,凡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扎实,还说把人押解进京处理的很好。”
“很好,他说好那便是好,辛苦了,去和通子多说说话。”
“是。”
秦越目送刘群进了张通所居的小院,只觉着悬在心尖上的那根针倏然便消失了,自进军以来,他九分心思在军务上,终有那么一分精力被那所谓的砍柴者,所谓的拜弥勒所牵系,好在,似乎没有惹上什么不该惹的麻烦,这让他不自禁的长舒一口气。
王朴说好,便是真的好。
他正想转身回客厅,一声长报打断了他的脚步,“报……武继烈将军、白兴霸将军从西县来,已到镇口。”
秦越爆一声粗口,连忙出迎。
要搁平日,他一句滚进来便可,但今时不同往日,那大猩猩的伤势还没好透呢,乃是秦越派急脚信使催他来的,铁战那憨货,就靠这熊来开导了,他俩聚一起,“嗯,啊”两声,比你说一万句都管用。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俩货还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喜。
随行的除了亲卫家将外,还有一个病殃殃的家伙。
“这是赵文亮,某家才结交的好兄弟。”
秦越一拳擂过去,笑道:“你白兴霸的兄弟,那便是我们所有人的兄弟,才安排伙房整好吃的,你们就来了,不行,得让他们再变点山珍海味出来。”
白兴霸大大咧咧的一拍秦越的肩膀,嘲笑道:“拉倒吧你,叫伙房整,啥意思,不欢迎呐,真有心,便自个炖只老母鸡给某补补,告诉你,我们仨,身体都没好利落呢,不给某家吃好的可不行……铁战,铁战,你好兄弟来了……”
白兴霸扯起喉咙喊了两声,这才又反应过来,对赵文亮道:“哦,小公鸡,没给你介绍,这小白脸就是九郎,姓秦名越字轻云,要看他不爽,只管揍,揍不赢的话,某与大个子一起帮你揍,哦,错了,来到这里,憨熊只能喊二个子了,你可不能喊错了,小心那个大个子真揍你,那谁也帮不了。”
赵文亮懵懵懂懂的,在白兴霸饶口令似的介绍下与秦越见了礼,又被推着进了厅房,却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家伙,正翘着屁股,旁若无人的在一堆包袱中挑捡着,边上坐着的,有文士,有驼背公子,还有令他寒毛炸起的枪神。
那位被他封为枪神的家伙见了他,点头微笑,好象他出现在这里,不要太正常。
“花枪大兄,乖乖了不得,文亮可佩服你了,等下你可得传两手绝活,否则某白兴霸可饶不了你。”
说话的当然是白兴霸,触他气囊的却是那个没半点样子,头钻包袱里的家伙:“白四,没揍你,就皮痒了是不是?”
“虎子,你可不能这么说,一听说你受伤了,某起早赶黑的就来了,兄弟是真兄弟不?”
赵文亮彻底被整晕乎了,见武继烈不屑一顾的呸了一声,转身出厅,忙跟着去了,却见武继烈在一个哑巴的带领下来到东跨院,见到那比他还壮三分的大个子,俩人头撞头,撞出咣然一声巨响,然后……
一个捶着另一个的背,一个哭的似个娘们。
这,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呐。
赵文亮还没感叹完,却见一直在挺尸的家伙一掀被子起来了,露出满身的伤疤,歪着头,好奇的看着他,鼻翼还用力的扇了扇,然后又往床上一倒,哀嚎道:“第二个安善呐,又来一个装逼犯呐……”
赵文亮彻底晕乎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
其实,他是被白兴霸拐来的。
他的伤,不是刀伤,脸肿皮痒是皮肤太嫩的缘故,所以才肿成猪头,但真正让他弃了所有武人尊严的,是吃了所谓的蛇果,开始那两天,隔不到一刻钟,便要上一趟号房。若非如此排泄,他现在都曲成小老头了。
好在药管用,从一刻钟到一个时辰,从一个时辰到三个时辰,只要喝了那又苦又涩的药水,身体是一天天见好。
能活动了谁乐意在床上挺尸,白兴霸有门路,整了一副麻将进屋,喊上隔壁的病友,就开始白板三索的拍了,赵文亮大约前三辈子就跟这游戏有缘,看不到两圈,便忍不住的坐了下来。
然后,便上了白兴霸的贼船。
可是,让那铁皮鸭佩服万分的麻将第一高手又在哪?
331: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
“好本事,没想到你拐卖大老爷们这么厉害,怎不见你拐个小娘回来呢?”
白兴霸对秦越的恭维欣然受之,拍着胸脯道:“那当然,也不看看某是谁,不过,某可跟他说好了,这不是劝降,你们也别把他当降将看待,那小子傲着呢,一急就炸毛,让他降,勿宁死。”
“那你怎么把他给拐来了?”
“某就说你回去了,咱兄弟还得战场上见,真刀真枪的打出火气了,兄弟可就没得做了,真要回去,等仗打完呗,再说你身子还没好,万一提枪上了阵,却急着上号房那不让人笑掉大牙了,老老实实陪某打麻将多好。”
秦越忍俊不禁,笑道:“这都多久了,怎么还老泄肚子?”
白兴霸掩鼻捂口,一脸鄙夷,做了个离远点的动作,道:“这你得问杨成志,某发现你们虎牙军中尽奸人,没一个好东西,苦药水里掺巴豆,也就他会想出来。”
秦越拍拍脑袋,这可真无语了。
他本意是想让杨登发挥他那好口才,安排在伤病营好做伤员的思想工作,哪知会整来这一出诡计。
这赵文亮,可算是被阴惨了。
兄弟驾到,接风治酒,秦越下厨。
老规矩,他下厨不进伙房,就在院中显摆,刀工大秀,笃笃飞声。
众人见怪不怪,赵文亮再次看傻了眼。
这是周军北路行营都虞侯,堂堂凤州留后?
待到晚间,一大桌菜烧差不多了,众人便嘻哈着入座,没大没小,白兴霸撸着袖子要坐首位上座,也没人反对,官最大的秦越还在翻勺颠锅呢,这边已经开吃了。
赵文亮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加上那看上去病殃殃的木头怪,整整十一个人,若大的还散着杉木香味儿的新制圆桌满满当当的坐满了,好象没给秦越留位置?
那叫虎子的家伙与他相邻而坐,用肘子碰了碰他,道:“吃,快吃,不然被憨熊抢光了。”
赵文亮啊哦着应了,提筷挟了一片凉拌藕圈吃了,小声问:“秦将军还在忙活呢。”
甲寅还没来的急回话,白兴霸奸笑道:“所以要快吃完,等下给他留口汤,来,为我们的新牌友赵大兄弟干杯。”
“干。”
众人哄笑着举杯。
……
这里在欢声笑语,嘻哈取闹,远在大江边上的夔州城,却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喊杀声,于四处街巷中响起,声声惊魂。
夜幕遮不住血光。
这是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罪魁祸首却早已横尸城外,尸体都被踩成了肉泥。
却是北路周军攻破大小漫天寨,兵临利州城下的消息被快马飞讯传过来后,利州籍的将士们个个都坐不住了,纷纷要回家。
高彦俦好言相劝加军纪明申勉强压服了归心似箭的将士们,一心想建不世奇功的监军武守谦却抓住了这个机会,把几位将士悄悄的召集在一起,说高大帅重任在肩,夔州不容有失,我们得替他想一想,但你们要是敢跟老子出城袭击周营,打败了城外的周军,老子连夜带你们回利州。
只要打败了城外的周军,高大帅也定会开开心心的放行,还多给钱粮盘缠。
现在,给老子一句话,干不干?
干,干他嬢的,老子要回家。
军心如此可用,大事可为。
武守谦趁着午饭后高彦俦巡视水寨的机会,大刀一挥,便率着一万甲士冲出城门,雄纠纠气昂昂的向周军大寨攻去。
向训正对着铁桶防御的夔州城愁眼苦脸,高彦俦为了守好城池,事情可干绝了,就连城东城南方圆十里的石头都收捡一空,周军造好了投石车,还得开砸石壁,铁锤叮当,一天能砸几多……
把向训整的苦不堪言。
乍一听闻城里大兵出洞了,向训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问三遍才确定了,当下也是全军出动,自己亲为锋矢。
战斗一打响,便知是什么斤两。
武守谦角力全军无敌,自以为周军也是一般脓包,哪知甫一接阵,便被向训三刀两斩震飞了兵刃,面对一身明光铠豪气逼人的金甲将,向训吐气开声,一记旋风斩,顿时有人头抛起,有热血颈喷……
武守谦,死。
向训一把接住那人头,振臂高举:“杀,一个不留,今天不封刀。”
才接敌便陷入群龙无首困境的蜀军顿时傻了眼,被周军砍瓜切菜般的一通狠劈后才醒过神来,立马作鸟兽散。
等闻讯从水寨急急赶回的高彦俦才到城中十字路口,远远便看到城门洞里被驱羊般赶来的溃兵……
倒卷珠帘势一成,天下再无人能挡其锋。
“愚夫误我!”
高彦俦一口鲜血喷出,直溅三尺远。
节度判官罗济一看不好,忙一把抱住,喊道:“大帅,快走。”
“走?某当初失秦凤,今日又不能守住夔州,纵使朝廷不杀我,某又有何面目见蜀中父老。”
高彦俦想起了当年的秦凤路,那时有羽扇纶巾的李延珪,今日,却有自负悍勇的武守谦,不一样的搭档,却是一样的结果。
自己何其悲也。
罗济见高彦俦失魂落魄,不由大急:“若是不走,那便降了中周。”
高彦俦呼出一口浊气,摇摇头道:“老幼百口皆在成都,若一身偷生,举族何负?某今日唯有一死耳。”
高彦俦一身谨慎,印信皆随身,从不假手别人,此番却从腰带上解下印信,交给罗济,道:“你无责,速走。”
说罢,一推罗济,自己稍整衣冠,向西南三拜,再起身,早已抽剑在手,一剑横脖。
鲜血飞溅中,他想起了自己最心爱的七郎,在彝族大寨,应该过的惯吧。
……
夔州城破,驻守水寨的赵崇济眼看大势不妙,连忙登舰起锚,率部向西而退。
事既不济,只能先保住实力。
将士可以三十六计走为上,土生土长无所防备的夔州百姓便遭了殃。
向训守信,言出法随,说不封刀就不封刀。
周兵一夜疯狂。
次日一早,雄姿英发的向训于夔州节帅府的白虎节堂排衙点将,鼓声隆隆,甲叶铿锵。
在威武雄壮的唱喝声中,周军兵分三路,水陆俱进,务必要抢在北路军之前攻进益州城。
夔州这一挡路虎既倒,前进之道,又有何关能阻?
按剑而立的向训,看着墙上那若大的作战舆图,一时间豪情满怀。
332:利州城外
“澹然空水对斜晖,曲岛苍茫接翠微。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顷江田一鹭飞……”
温八叉的诗才,遇上利州美景后,便有了唐诗三百首中的千年传唱。
甲寅很想看看诗中美景,可惜关城阻隔,眼下还欣赏不到。
南河水艳羡嘉陵江肆无忌惮的浩荡奔涌,便自南向北一路追随,在矢志不渝的精神支持下,两水终于在此地相遇,相融,相亲,相爱,从拥抱到融合,最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开。
若从空中俯览,相亲相爱的两江水,恰似书法狂草大大的“人”字。
而利州城,便巴适的窝在“人”字的那一撇一捺交汇处的上方。
利州,利人?
或许吧,一代女皇武则天便是这一方水土孕育而成。
但利州之所以名“利”,真正原因却是因军事而来,此地原名西益州,凡西进大军,攻下西益州,则后面的战事基本上就一马平川了,尉迟迥袭取西益州再克益州后,有感而发,遂改西益州为利州。
为顺利之意。
如今的利州城,四门紧闭。城外周军三面合围,紧张的战争气氛如黑云压城,压的人们气都喘不过来。
经过休整后的虎牙军在曹彬的再三催促下,终于全军压上,只编制稍作调整。
由于陈疤子还要养伤,副将顾北雄阵亡,经研究决定,木云挂帅。
临阵受命的木云把所有骑兵一股脑的都塞给甲寅,却把血杀、山越抽回,如此一来,甲寅将骑,木云将步,经纬分明。
视野内终于出现了开阔平整的田野与土地,这些被抢割了庄稼的田地上空留一茬茬稻茬,时有雀鸟欢腾着飞起、落下。
这让身上血痂尚未剥完的甲寅精神振奋,奶奶个熊的,终于看的到平阔之地了,要不然再在山沟里呆上一个月,都忘了跑马是什么滋味了。
然而,等待他的是无所事事。
利州城高而险,仅马面墙就突出七座来,守军可以在墙堞的掩护下侧翼射杀,这还不算,此城本是高彦俦的根据地,城防之备不要太齐全,城头每个垛堞处都有三枚耀着寒芒的尺长拒枪,普通的云梯哪怕靠上去,到了墙头人也翻不过去。
而两江夹护的地形,断流填土以平护城河的工程进展的也无比艰难,所以早来快有半个月的广捷军所部谋划了许多策略,试了诸多办法,都不能见效,只能老老实实的伐木造车。
伐木工好找,三倍工钱一砸,城郊百姓便争先恐后的上了山。
食蜀粟,忠国事?
没有的事,粮食都是自个地里刨出来的,还要在衙役的催逼下交税纳赋,这税给谁纳不是纳,多赚几个活钱落袋里是真的,周军给的还是金灿灿的显德通宝呢,十枚显德通宝,你给十四枚保大通宝也不换。
怕事后追究更不存在,周兵拿着刀,俺们小老百姓怎敢反抗。
所以周军大营中很快就堆了若干堆木头。
但会造军械的木匠少,要不是史成多嘴说虎牙有成建的将作营,曹彬都要急白头。
秦越没办法,工兵营是他的宝贝,比黑虎骑还宝贝,不放心胡乱给曹彬用,只好自己也跟着来,然后索性就全军都上了,反正甲寅铁战等人皮厚肉糙,既然骨头没断,骑着马痛啊痛的也就习惯了。
秦越一来,周军大营便热闹起来。
起因在于一个妇人。
这位妇人大约是家里真揭不开锅了,麻着胆子,抱着儿子,拎着一篮子鸡头到营前来贩卖,正要被甲士驱逐,被庄生看到了,让等着,自家那位秦叔正谗着嘴说没零食吃呢。
秦越出来一看,噫,蜀中也有菱角呐,大喜,连篮子都买了下来,又见那虎头虎脑的小子讨喜,索性丢过去一粒银角子。
这事一回传,就轰动了,有脸皮厚的,把自个穿整齐了,也抱着娃,拎俩鸡蛋,把军营当作串门地儿。有脸皮嫩的,自个不好意思出面,只把家里半大小子撵过来,在军营外打转。
秦越酸眉挤眼的吃着未成熟的桔子,含含糊糊的说,这是好事呐,让伙房在辕门外搭一排架子,油煎饼子,任那些小子们吃拿,嗯,至于那些妇人们,东西买下,片衣不得粘。
想了想,又把周边划分若干片区,把暂时空闲的几位文职幕僚赶出去,带上粮食,带上铜钱,带上绢帛,探望孤寡老人,帮助贫困去,反正这一路打来,尽赚了,粮多的吃不完。
啊,要唱着军歌去。
这些事情,大抵是秦越张罗,曹彬是袖手不管的,他穿着常服,在虎牙军特备的工兵营里四处走动,一边巡视,一边咒骂:“好东西分享一下会死呀,阴着藏着,还是兄弟不。”
嗯,他巡视是假,偷师是真。
秦越从军这么多年,于军事一途也只能勉强算是个半瓶醋,但他也有能人所不能之事,比如投石车,攻城车,弩手掩体排墙……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电视,电影,网络,游戏多多少少接触过,看到过,虽然只是皮毛,但好歹有个形制样子,画出来,让工兵营那些木匠师傅多加研究,左一琢摸,右一试验,还真研制出来许多新式玩意。
发砲更远的投石车,因为空心弧面轮而更轻便的轒辒车,又或者是架在轨道上的攻城车……看上去,只是小小改良,但效果却强多了。
曹彬一边研究一边咒骂,心底里却服气,秦九的脑子就是与别人不一般。可就是实在他嬢的太小气了,直到现在才拿出来用,还遮遮掩掩的,木匠师做到关键部位时,竟然敢清场,操。
……
利州城头。
赵崇韬强自按压下喜悦的心情,对来人道:“转告你们曹将军,能善待吾家大郎,老夫铭记在心,但两国交战,不徇私情。此关,老夫必坚守,除死方休,便是吾家大郎亲来,老夫也一箭射之,尔等要攻,便只管放马过来。”
信使笑道:“本无此要胁劝降意,我们都虞侯说了,如此下贱之事,我们做不来,只是老将军担忧爱子之情,我们感同身受,是以特来告之,今信已送到,告辞。”
赵崇韬目送信使坐吊篮下关,呆看周军大寨良久,这才转身将信函放入怀中,下关,对亲随吩咐道:“去通报,某要见大帅。”
333:心不狠,不为将
两朝开济老臣心。
但凡乱世,一家事二主、三主的事情就太平常不过了。
最著名的便是三国时的诸葛兄弟。
时过境迁,与这五代乱世,政治投机依然风行不衰。
实在不行,也只需一纸开革出族的文书就能把问题解决,这张擦屁股都嫌硬的纸,不管是哪位坐在那九五至尊的位置上,还都得捏着鼻子认。
如南唐的冯延己并没有因为弟弟冯延鲁降了中周而损相位,郭荣脾气再坏,见了冯延鲁也是笑脸相迎,偶尔还一起喝喝小酒,谈谈心。
麟州杨家,朝汉暮周,郭荣也十分欢迎,兄弟为中周封疆大吏,做兄长的杨业依旧在太原领他的俸禄,虽然晋阳的俸禄低的可怜,但人却是深得汉皇刘承钧信任。
府州折家做的稍微晦涩隐蔽一些,但本质与杨家一路货色,哪怕是升格为节度使,也是听调不听宣的存在,周汉两头听旨。
所以秦越十分大度的没有把赵文亮拉到城前难堪,而是让其安安心心的在深度小镇疗养,没事打打小牌,毕竟“病”还没好,谈什么都还早。
世家出身的人,哪怕再骄毛,眼界格局还是一般的草民比不了的。比如赵文亮,投降是坚决不行的,士可杀而不可辱,但治病打牌却可以心安理得。
大郎在周军后营“治病”,赵崇韬却投入了更积极的备战中,擂木增加再增加,投石多备再多备,城内不够就城外搬,反正周军也只能围住东北西三面,南门想围也围不住,可以顺顺利利的从南河岸把投石运进城来。
王昭远也充份信任,毫不见疑。
赵家满门,足足三百多口,赵崇韬只要稍有些理智,就不会反水。
王昭远现在除了祈祷朝廷援军快些到之处,酒、色,说戒就戒,连床也换成硬木板,不是他有多励志,而是怕自己一松劲,就真的瘫下去了,连战连败,铁打的硬汉也撑不住。
他的心理承受已经到了临界点,却还要打足精神慰问伤员,巡视城头,安抚百姓,每日上床休息时,双腿就象灌了铅。
城内在忙着城防,城外在忙着备战。
具体怎么指挥,是曹彬木云潘美的事,秦越不凑这热闹,他有他的事要做,正给唐东等人面授机宜:
“人心是很玄妙的,经不得怀疑,只要有一根头发丝般的疑虑,在外界的作用下,也会越来越大,所以‘三人市虎’的故事告诉我们,谣言的作用很大,去吧,为了我军最大限度的减少伤亡,你们就得多辛苦。”
“保证完成任务。”
“记住,不是让你们去添多少麻烦的,只要把该说的话传出去就行了,时间一到,有些东西自然会发酵。”
“诺。”
唐东与几位斥侯雄纠纠气昂昂的接下军令,转身出帐,秦越这才踱到沙盘前,看他们谋划。
曹彬见秦越过来了,揉揉眼睛,吩咐道:“你安排一下,那些俘虏今晚开始加餐饱饭,明天开始截流填河。”
“唉,不人道呐。”
“没让他们挡箭雨,已经够仁慈的了,倒是你,少做些阴私事,某说你怎么这般好心肠,巴巴的替赵文亮送信,还一副别无所求的清高样,原来伏笔在这呐。”
“一切以仁慈为本。”
秦越的话收到了包括木云在内的集体鄙视。
……
饿久了的人,再饱餐一顿后,第二日会更觉着饿。
所以那一长溜一字排开的煎饼炉子上飘出的浓香,几乎锁住了所有俘虏的目光。
“大家都听好了,挑一担,就有一张饼,挑两担,就有两张饼,别想着逃,板刀面弩矢雨的味道可不好吃……河填平了,你们也就解放了,就可以回乡了……”
十几个手拿长筒状玩意的家伙站在倒扣着的箩筐上高声训话完,俘虏们便开始干活了,这世道上就没有公平可言,看着顺眼的都早早的吃饱饭了,那些人负责挖泥,又安全又轻松。而更多的俘虏只能空着肚子,担了泥土倒进那护城河里,才能换一张杂粮饼子加一勺子咸菜。
身后有甲士执刀盘弓,关城上的弩矢也闪着寒芒,随时可以射下,进退皆死路呐。
俘虏们满心悲叹,却不得不挑起簸箕,抬起箩筐,祈祷城上的同乡能念在袍泽的份上收弦。
心不狠,打不了仗。
这种硬攻的仗,谁也不希望遇上,遇上了只能尽最大努力为自己的部队着想,所以,攻城时驱着百姓老弱先登的事例不要太多,等你守军投石投软了,射箭射脱力了,精锐再一举登城。守城方要是心狠的话,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箭都不浪费一支,直接当头一勺煮熟的金汁泼下。
秦越对这种安排打心眼里有些抗拒,所以今日他都没出辕门,被曹彬好一通嘲笑。
关城上的赵崇韬也狠不起来,面对乌鸦鸦担土填河的俘虏迟迟下不了开弩的命令。
他与秦越不同,他不是心不够狠,而是没法子狠。
也不知哪个亡八蛋乱嚼舌头,说守不守得住,都是当兵的苦,百姓的苦,当官的哪怕打败战了也照样有官做,西县城外败的惨吧,死的人多吧,赵将军家的大郎屁都没放一个就降了周,听说立马就是个军头,有可能还要封侯……
嘿嘿,老子在蜀国当节帅,儿子在中周当将军,谁打输了他家都是赢。
凭啥子要替他家卖命嗦?
这谣言如瘟疫一般的悄然在守军传播着,五千守军最起码有三千听过,而且谣言从来就是越传越离谱的……
赵崇韬已经能感受到身后目光的异样了,这让他如何能对城下那些光着膀子的昔日同袍下的了手?
流言蜚语最难处理,软硬皆施全方位控制也需要一个过程,当下,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周军断流,填土,一寸寸的垒高。
唉,不是子弟兵,指挥起来就是难,说起来他乃是利州节度使,这一亩三分地上哪怕不是战时也归他节制,可问题是他就任还不到二个月,情况都还没摸熟呢,将不知兵,兵不知将,虽然,他带着不少亲信就任,可终归需要时间扭整。
如今的他只希望,王昭远能顶前。
王昭远来了,黑瘦了许多的他,人虽憔悴,眼中却更有精神,脸上也有刚毅之色。
“射。”
一声令下,百弩齐发。
串出一蓬蓬的血花,惨叫声终于此起彼伏的响起。
……
先锋大军在行动,顺利拿下兴元府的王彦超也没坐着不动,诸事理顺后,他的长剑所向,正是兴元府东面的源州城,那里有武定军驻守,替节帅坐镇的节度判官李瑁一把撕了言语傲慢的劝降信,发誓与城同休。
这下子正中王彦超下怀,当下亲自出征,双刀将韩真率精锐一千为开路先锋。
李瑁坚壁清野,却又趁周军先锋扎营未稳之际,夜半时分,派精锐出南门,以舟载兵,于汉水上悄悄绕至周营后背,猛然袭之,周军促不提防,大败,若非韩真武勇,未披甲即死战,聚拢了部队且战且退,这一战不知要死多少人。
可惜人是大部分逃出了,营帐甲胄却被蜀军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更为心痛的是,三百多匹战马被夺。
王彦超大怒,亲自行杖,最后又命韩真待罪立功,先登抢城。
源州城陷入水深火热的战火中。
……
334:攻城(一)
弩箭凌空。
砲石轰隆。
经过两千俘虏一连十天的土方作业,葭萌关外的护城河终于填平了,虽然王昭远铁石心肠,下令射箭,但周军弩手也不吃素,一见城上动手了,全身披挂的甲士抬着三脚掩墙齐齐的码在护城河边,五百弩手齐齐就位,在掩墙的遮护下,与城头对射。
为了破坏这些掩墙,城头上开始击砲。
曹彬蔫坏,步步落后城头一步,见城头放砲了,这才推出早做制好的砲车,远远的抛砸过去,以下攻上,还远对方三丈……
手无寸铁的俘虏就是在这砲石隆隆矢雨缤纷中,惨叫着,哀泣着,艰难作业,再到后来,周军出动百辆虾蟆车,一举填河成功。
战争便是这般残酷。
曹彬一直控着虾蟆车不用,便是要用俘虏的鲜血与惨叫弱敌心志。
完成了攻城前的最基础工程,总攻也就开始了。
九月廿三,寅正造饭,卯初出兵,说明天便是天清节,要拿下利州城,为圣上贺。
依旧是二十台投石齐呼啸,五百弩手纷张弦……
只是前戏。
这一次是为了掩护四组异常坚实的轒辒车推进到城下。
这些宽大厚实的轒辒车三辆一组,接龙般的推进,城上砸下的滚石擂木只能在顶上砸个声响。而且周军为了掩护这四组轒辒车作业,石砲弩箭就没停过。
轰轰隆隆。
这还不够,周军又推出四辆比关城还高的箭塔,箭塔乃是结合轈车形制而成,共有三层半,底下一层皆是粗大的横档,分上中下三档,中档上还有斜成四十五度角的小枝,上缠麻布,却是给在这里面推车的军士顶肩用的。
中间层架着一具形制粗笨的大绞盘,绞盘上缠着鸡蛋般粗细的紫篾索,前方只有一小块挡板遮住上半部。第三层是弓手位,也是出兵道,可容前五后四九位射手,前方挡板上有一道井字格射窗,供弓手射箭用,这挡板是活动的,需要时可以放下作踏板。
最上层只有半层高,却是反向三阶制,专为弩弓坐式三段射设计,十四位弩手分三排坐下正好。
弩箭弓矢齐射,轒辒车上方的关墙上,根本立不住人。
城头开始滚柴禾,倾热油,掷火把。
这招效果极好,火势熊熊,但那轒辒车面上不知覆着什么,一时烧不进去,同时,最后组的车里有全身披挂的甲士出来,执着勾叉,铁锹三两下将柴火挑拨开,七八铲沙泥一抛洒,火便灭了。
如此压制,任凭王赵二人如何亲冒矢石,蜀军如何抢攻发射砲石弩箭,这四组轒辒车推进了,也就扎根了,如乌龟一般的趴伏在城下,一动不动。
而在轒辒车的保护下,虎牙工兵营在里面“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轒辒车后,从弩砲落不到的地方开始,百余工兵将一根根短木横埋,一根根长木头直铺,也在争分夺秒的向前方步步推进。
“周军在干什么?”
赵崇韬迷糊了,这木头架子如此埋叠着,作用为何?
“他们在造驰道,若某所料非差,这四路便是他们攻城之关键。”王昭远脸色凝重,问:“若此时率精锐出关破坏,可行性有多大?”
赵崇韬摇摇头道:“半成胜算也无,你看周军左翼的骑兵,枪长丈八,人马具装,非步兵可敌,只能以拒枪阻之。若此一路也就罢了,右翼的马兵也在枕戈待旦,看那弯弓弯刀的制式,那是强悍的蕃兵,我军若是出关,两路夹击,被抢进关来都有可能。”
王昭远面露沮丧之色:“就任周军率性而为?”
赵崇韬苦笑道:“老夫无计可破。”
……
箭塔高,望车更高。
这望车高达四丈三,想爬上去,一般人腿肚子早软了,可既然是秦越设计的,他又怎会受这苦楚,早设计好滑轮转轴,人在那吊厢里一站,紫篾织成的滑索便吊着悠悠荡荡的上去了。
此时,望车上三人并排而坐,曹彬居中,秦越居左,右边则是一身白袍的木云。
三人不仅坐着,膝前矮几上,还有清茗瓜果。
秦越把望远镜递给曹彬,一脸郑重:“你是我生死兄弟,这宝贝给你看一看,但必须发誓,谁都不能说出去,此乃我虎牙克敌致胜之法宝。”
曹彬脸作不屑之色,一把夺过,装作漫不经心的凑到眼前,然后……
倏然一个前趴……
还好秦越手快,不然就真的坠下去了,四丈多高,可不敢想是脑袋先着地还是屁股先落地。
“以后,这宝贝归某了。”
曹彬稳住心神后第一句便是想夺回己有。
“我没问题,但你得先问问虎子答不答应,我要是敢送你,他就真敢拨刀,我师父郑重交待过,虎子跪下立过誓的。”
秦越端起茶杯浅抿一口,想了想又道:“等着吧,等这战打完,估计我们就可以仿着造了,到时任你挑。”
曹彬粗一句粗,就不说话了,然后便端着望远镜聚精汇神的观看战场动静。
他看到了己军的有条不紊,看到了前敌指挥潘美的拄刀狰狞,看到了关城上蜀军的惊慌失措,还看到了王昭远眉心那深深的悬针纹……
这真是好宝贝呐,他感慨万千,说出口的却是:“某看,今晚可以在城内摆庆功酒了。”
一直闭目养神的木云道:“四月时将作便动工了,关键的榫槽、铁件、轮子、篾索等重要零配件若不是先做好,就在这关下抡斧头,再给三个月也造不好。”
“你什么意思,是想说攻进去后,这也是虎牙第一功?”
“哎哎哎……啥意思嘛,现在你我还要分么,再说了物件是死的,关键不是还要人用么,要是让虎子来指挥,他一准和花枪抡着投矛搭架子,蹭蹭蹭的直接往上窜。”
秦越连忙打岔,曹彬这人千好万好,就一滞及到战功,两眼便是绿的,一摸便炸毛。
右翼,全身披挂等候战机的甲寅似有感应般的抬头望了望高耸的望车,又看了看磨磨叽叽半晌没铺好轨道的工程兵,没好气的虚抽一记马鞭,解了系索,取下头盔作扇,胡乱摇了摇,对临时插进队中准备耍威风的史成道:“看来马兵没得用处了,等下抢城,敢不敢放肆一把?”
“怎么个放肆法?”
“和仲询说说,我们来打头阵。”
“别,仲询诸事都安排妥当了,就连诸营开饭用餐都秩序排定了的,你一打岔还不乱了。”
“可这样候着太无聊了,蜀军似乌龟般缩着,尽等着挨打了,要不……”
甲寅作了个投矛的动作:“攻城车我们就不要去挤了,我们一挤确实给仲询添乱,我们以矛借力,飞身上墙,掷上三五把,有两次借力足够了。”
“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再说就你我上个毛呀。”
“当然得算上花枪,还有长寿,你就一打酱油的,铁战投矛飞斧最牛,可惜他身子太壮了,翻不上去。”
史成两眼翻白,抽手就想给他一记后脑勺,哪知甲寅又把头盔给戴上了,只好粗一句粗口道:“我看秦九没说错,你就是孤阳太久,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了,你看你,脸上疙瘩都长出来了,这样下去迟早要坏事。
怪不得秦九和国华会联署军令,令你横竖都要纳名小妾回来,啧啧,这也算是天底下头一份荒唐军令了。”
甲寅顿时羞恼了,倒过马鞭就向史成敲去,“你也知道荒唐,那是他俩闲出病来了,闹着玩的事你也当真?”
史成一把揪住鞭子,似笑非笑的道:“军令如山,他俩要是闹着玩,会双双把大印都盖上?”
“那是九郎怕他丑事败露了,拖我下水。”
“我不管,反正等着看你好戏,这抢城嘛,你就算了,抢女郎还差不多,等下城门一破,这撵敌追杀的任务可得顺顺利利的完成了才行。”
都过去这么久了,秦越这糊涂蛋还把玩笑话当真了,点卯升帐之际,隆而重之的给他一纸军令状——限一月内纳妾一名。
这是什么事嘛!
甲寅仰天哀嚎一声,却见小白傲然的盘旋在上空,冷漠的俯视着,如同王者。
抢城总攻,即将开始。
335:攻城(二)
“壹号砲车准备完毕。”
“贰号砲车准备完毕。”
……
“第三组攻城车准备完毕。”
“第四组攻城车准备完毕。”
曹彬看着各部次第举起的号旗,听着曹义朗声通报,心中豪情渤发,他站起身来,接过曹忠手里捧着的令旗,深吸一口气,然后举臂用力一挥,鲜红的令旗于半空中迎风飘扬。
“开始。”
潘美长刀一举,轒辒车后飞快的跑出一名健卒,肩上挽着一根细细的麻绳。
没错,细如指头粗而已,关墙上的蜀军看不明白这究竟何用,只见那军士飞快的跑着,第二组的军士被城上的飞弩击中后背,甫一倒地,又有人迅速的跑出来,捡过绳头便跑。
他们的目的地是早架好在轨道上的那方方正正的木厢车,那木厢车高不过丈八,宽不过七尺,其中一个内有楼梯,一上一下,另一个则底部也有个若大的绞盘,看上去平平无奇。
城头上的王昭远与赵崇韬远远的看着,研究了半天也不知是何物。
却不知这是半拉子未完工的攻城车,城高三丈,要想把比城头还要高的攻城车推过去……实在太难,所以秦越便想出了一分为二,在城下拼接的主意,但看上去实在平平无奇。
说平平无奇也不对,这木厢车的轮子是铁铸的,轮上有一道深深的内弧。而与其配套的,是一大堆包了铁皮的略方的硬木头。
厢车里有人接过绳头,不一会,绳子拉起,然后,随着绳子不断拉扯,轒辒车下,一根粗大的篾索如无头的蟒蛇般飞速窜出,狠狠的钻进木厢车中。
城下爆出一声如雷呐喊,然后……
周军好不容易推到城墙下的轒辒车猛的就翻倒在侧面,露出平整的铺了铁皮的轨道,篾索的另一头,正挽系在一根粗如碗口的铁桩上,为了能吃住力量,周军将这一根铁桩,整整敲进了七尺深。
与此同时,木厢车处也爆起奋力的呐喊声,厢车动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快……快……投石……投石……”
王昭远跺着脚呐喊着指挥……
然而一切已晚,那木厢车本就离城墙不到百五十步,在数十名大力健士的推动下,厢内绞盘的飞速转动下,发出轰隆隆的怪响声,一头扑向城墙,那厢头尺半长的四棱尖锥狠狠的钻进墙体中。
这一声暴响才停,后一辆木厢车也已飞轮滚滚,向前车冲去,这辆前方叠着厚厚棉被的木厢车与前车发生了重重的相撞,然向在车头那根粗索的作用下,整辆车卡着前车设计好的卡槽开始翻身,稳稳的叠在前车身上,堪堪比城墙高了一个头。
才从轒辒车里出来的工程兵在甲士大橹的掩护下,一手梢钉,一手斧头,“啪啪”几下响,便敲插进早备好的孔槽中,上下厢车转瞬间混然一体。
观阵的石鹤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将作营的杰作,不由讶然问道:“还有根篾索绷在箭塔上,这箭塔也要拉过去么?”
血杀营的副手乃是宋群,闻言解释道:“箭塔不前,若无这箭塔底下的大绞盘给力,后一辆厢车可翻不上去。”
石鹤云这才明白,举目一看,潘美已经再次挥刀。
“进攻。”
这一声进攻,仪式大过形式,因为攻城车推过去时,后面已经跟着四条黑压压的兵线,人头攒拥,刀耀寒光。
“推枪……推枪……”
“准备肉搏……顶上……”
王昭远喊的声嘶力竭,然后却见天空中黑压压的一大团物什凌空砸来,落在城墙上,“呯”然巨响,随着这响声炸开的,是一团团冲天弥漫的白雾,顿时惨叫声一片。
王昭远眼睛一疼,连忙闭眼,一闻那股辛辣之味,却是差点一口老血吐出,“石灰砸墙,曹彬,尔这无耻小贼……”
城下,望车上,曹彬见城头上因为石灰包一团团炸开而白朦朦的一片,听着那渗人的惨叫声,吸吸鼻子道:“九郎,你俩出的这主意,会不会太阴险卑鄙了。”
“别问我,我正人君子。”
木云冷眼一翻,也推脱道:“这不关我的事。”
“难不成又是某家的事?”
秦越拍着曹彬的肩膀大笑:“能者多劳。”
石灰飞袭,所有人都没料到,蜀军因此而乱作一团时,四座攻城车上,已经汹涌出大批的周军,狞笑着,钢刀劈下,钉锤砸下……
……
一切都结束了。
王昭远沮丧的瘫软在地,甲寅则无聊的压着长槊。
他发誓,真没想捉他,但王昭远就是不走了,如癞皮狗般的赖在草地上,半点风范也无。
总不能推着他快跑吧。
攻城战结束的太快了,城头上的石灰还没散落完,蜀军就不打了,一个个弃了刀枪,因为赵崇韬一见不妙,推着王昭远就下了城。
这还打个屁呀,早说不给他们卖命的,现在果真不管我们了……人群中忽然响起的不满声比刀枪还管用,五千蜀军意志全消,或跑或降,一片乱糟糟。
利州城破。
为了这一战,周军准备了二十多天,然后一日攻破。
“喂喂,起来了,你倒底逃不逃嘛。”
破坏了原定计划,这让一直蓄着力的甲寅很不满,只好用脚踢踢躺地上装死的王昭远,道:“我知道你是蜀中统将,我们都虞侯说了,必须以礼待之,你走吧。”
王昭远无声的笑了笑,闭着双眼道:“不走了,给某来个痛快。”
“……”
见甲寅没有答话,王昭远又幽幽的叹道:“都输脱裤了,哪还有面目再见故人,来吧,下手利落点,给某来个痛快。”
甲寅闷了半天,来了句:“刚被教训批评过,杀俘不降。”
把濒死待毙的王昭远都差点给逗乐了,自说自语:“不杀也罢,某也想见见曹彬,一直以为自己兵书战策无一不精,没想到山外有山,唉,服气了。”
不料这话一出,却遭到了甲寅的鄙视:“你这种人不输才怪,到现在还不知道败在谁手里。”
“不是曹彬?那是谁?”
王昭远倏的睁眼,身子半支而起。
“……”
甲寅想了想道:“一加一加一,三个半,三个半比你有才的人加一起,你这样的十个也输。”
“三个半,还有半个的人么?”
甲寅点点头,把战刀收鞘,起身道:“那白脸小胡子还只能算半个。”
远处,马蹄得得,一彪人马列队而来,史成一马当先,老远就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
“虎子,捉住了敌方大将赵崇韬,这老货的枪法好生了得,竟然与某大战了三十回合,不过还是某史家枪法更胜一筹,来,这是那老货的金枪。”
一杆长枪呼啸而来,甲寅探出刀鞘,一搭一旋,长枪又被他旋了回去,这才开口道:“吹牛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史成接过长枪,翻身下马,不满的道:“你还不信么,看,人都捉来了。”
“信,只不过你得小心花枪用枪杆子抽你屁股。”
“这关花枪啥事了?”
甲寅不再理他,让李行点名,祁三多编俘,准备回城。
远处,青山如黛,残阳似血。
在这似血残阳的映照下,长江北岸,开州城头,慕容延钊挥着如锯齿般的血刀,如苍狼怒吼。
周军一日下双城。
……
336:铁索飞度葭萌关
行军累。
攀高峰,探幽谷更累。
天未明,拥香酣睡的孟玄哲于疲惫中被内侍叫醒,正要好发一通起床气,但利州城破,主将王昭远,都监赵崇韬双双被擒的军情急报却立马吓的他头上冒冷汗,胯下尿意沛然。
“利州城坚赫赫有名,为何就破了,前几日不是都还没开打么?”
顾不得避嫌而进帐的李廷珪苦笑道:“大军作战,从来便是如此,请太子就在这剑阁坐镇,某率本部州兵先去救援,葭萌关若在,某便据关而守,若失,再退保剑阁不迟。”
“那这里怎么办?”
“有张将军协助太子坐镇,万事无忧。”
“好好好,李将军,应援一事,就拜托你了。”
“诺。”
李廷珪告辞出帐,径去点兵,与晨曦的微风中却显得背影单薄。
做人不能没钱,没钱说话不硬气。
做人不能失败,失败说话没底气。
李廷珪身上多了沉稳刚毅,却也失去了昂扬锐气,一路行军,事事唯太子马首是瞻,而讨太子欢心的下属……实在是太多了。
孟玄哲偏又十足的风雅,一切仁慈为怀,一切以民意为重,凡献言献策皆虚怀若谷,从容纳之……随行的美人越来越多,驻足慰问的时间越来越长。
以至行行停停,一天前才到剑门。
一路上三军皆颂太子仁德,而恶副帅之严苛。
是以李廷珪置两万禁军而不用,自帅州兵出援。
上马前他心中暗祷,希望葭萌关能够坚挺而不倒。
可惜,事实令他失望。
剑阁至葭萌不过百十里路程,疾行一天即到。然而,当夕阳西下时,关城遥遥在望际,已见溃兵汹涌而来。
李廷珪悲愤俱发,一把揪住一个倒霉鬼,怒吼道:“葭萌关乃我蜀中第二大雄关,缘何一夜难守?”
浩荡的嘉陵江离开利州后,一路蛮横西进,硬是在两山夹峙下闯出一条大道,然而,在迎接到奔腾而下的白龙江和温柔的清水河后,终于承受不住爱的深重,开始转折南下。
这三江盘旋汇聚地,便是蜀中第二大险关筑城之处。
——葭萌关。
张飞战马超,美名天下扬。
就这样一座三面环水,一桥飞渡,整座关城皆以条石垒就的险关,被周军半日攻破。
……
且说周军本拟策马徐追,再赶出一个倒卷珠帘势,好趁势夺取葭萌关的策略,因为王昭远的心灰意冷,因为赵崇韬的技不如人而中途嘎止。
甲寅不得不带着三分不情愿的表情押着两位蜀军最高统帅回利州城缴令。
事既如此,索性便在城中大摆庆功宴,第二日一早出兵。
因为有程慎和韩徽的助力,秦越没理由再找借口呆在城中享福,被曹彬一把揪着就推上了马。
午时光景,大军开到葭萌关外,却被宽阔的大江挡住了去路,而原本的浮桥,也被拆的只剩下七根粗大的铁索,在江风的吹拂下,空空荡荡的晃荡着。
前锋甲寅无计可施,只好等大军到来。
曹彬看了看那铁索,再看看关城上架着强弓利弩严阵以待的蜀军,又估测了一下江面宽度,对秦越道:“看来我们得在这南岸呆上几天了。”
秦越哈哈大笑,眼前这一幕,对他而言,多么熟悉呐。
这不就是飞夺沪淀桥么。
而且还是早有准备的。
当下对曹彬笑道:“打个赌吧,两个时辰内搭就浮桥,我赢了,工兵营重赏五百两银子,我输了,就当放屁响。”
曹彬搓搓脸,有些自嘲的笑道:“这赌某接了,不是五百两,是六百两。”
当下弩手沿江摆开阵势,马兵却后退至空旷处歇力,把场地让给本是后军的将作营。
有大匠执着软尺将铁索量了宽度间距,早有工兵在忙着拆车厢车板,虎牙军所造之物,少用死钉,多用四角榫梢固定,所以不仅拆的快,拼的也快,不一会便在铁索东头铺出了丈余长的桥板。
这一回却用铁钉了,卡好铁索,以木板拼钉成一个活槽,牢牢的卡住桥面上的五根铁索,只一人便可轻松前推后拉。
这还不够,在大匠的指挥下,正前方、左右两侧,都竖起了一道五尺高的木墙,牢牢的卡在左右的护索上,弩射不进,矛刺不透的活动掩体便成了。
为了推动方便,还在槽内抹了厚厚的黄油。
然后,在曹彬的惊讶声中,在三军的注目礼下,工兵们推着这活动掩体,开始分工协作:
递木料的是一批,钉卡槽的是一批,向桥面上输送的是一批,安装桥面的又是一批,分工合理有序,忙而不乱,看着那桥面一截截的向对岸延伸。
之所以快,分工协助是一方面,卡槽设计合理又是一方面,那卡槽以厚木板所制,深度足有七寸,宽度寸半,正好卡住铁索,所以索桥上的工兵只管对准铁索卡上去就行,都不用一枚钉子。
且防护工作也做的好,索桥上的工兵人人腰间系一索绳,搭扣在铁索上,不惧索桥摇晃。
眼见周兵一截截的铺桥过来,关上守将坐不住了,未到距离便下令投石,一连十几块飞石砸下,虽未打中人,但轰轰隆隆声中,水花四溅,铁索乱晃,十分惊险。
秦越立马高坡,吼道:“鼓乐。”
隆隆战鼓声中,五千虎牙齐声高唱: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敌披靡。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军责在肩军功立,只因神州火未弭……短褐更战袍,战刀替耒耜,一呼兄弟逾百万,老子乃是虎牙军……”
歌是唱出来的,唱着唱着就变味儿了,还别说,传唱改编后,一句“老子乃是虎牙军”霸气十足,顿时受到了全军上下的热烈拥护,结果,也会这首歌曲的广捷军傻眼了,还想跟着唱的呢。
鼓声隆隆,军歌雄壮,那股从尾椎处涌起的热流充满胸腔后,广捷军也跟着唱了:“……短褐更战袍,战刀替耒耜,一呼兄弟逾百万,老子乃是虎牙军……”
在曹彬的怨念里,在敌军的砲石下,在三军齐唱的雄壮声中,两岸青山猿啼静止,鸟雀无声,唯有嘉陵江水欢快的舞蹈着,咆啸着,为虎牙军喝彩,为架桥的勇士呐喊。
在这股热流的鼓励下,虎牙工兵滔天战意起,鲜血无畏惧,弩矢无畏惧,砲石无畏惧,一步一前,倒下一个冲前三个,这些原本是木匠、石工、篾匠的小老百姓,用自己的智慧、勇气、汗水和热血,为西征将士铺就胜利的坦途。
索桥通。
关城破。
337:剑阁峥嵘而崔嵬(一)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此地绝壁险若斧斫,奇峰倚天似剑,直冲入云,是为剑山。
剑山又分阴阳,有大小之分,两峰对峙处,绝崖断离,其状似门,故称“剑门”,雄伟险峻冠蜀中。
智近乎妖的诸葛亮在此依崖砌石为门,修关筑寨,并在大小剑山之间架筑飞梁阁道,总长三十里,是谓“剑阁”。
曹彬以刀作杖,驻足于危石上,仰望前方百步阶梯上的雄关巍峨峙立,暴一句粗口骂道:“拧拧折折的羊肠栈道也就罢了,折到这里再来一座如此险关,一营兵力都没地方挤,这仗怎么打。”
“回去。”秦越毫不犹豫的道。
“回去?回哪?”
“当然回营寨了,难道在这吃屁么,虎子,你在干什么,当游山玩水么。”
远处的峭壁上,甲寅正与石鹤云两人比本事攀岩,已经爬到十余丈高,听到秦越的叫喊,几个纵跃跳了下来,擦着脑门的汗水,边走边摇头,“岩攀不上,要想通过这陡阶攻上关城,一人最少得备两个大橹顶着才能靠近关墙,好难。”
“关城看过了,回营再慢慢想办法。”
曹彬有些不甘心的以刀斩草,见木云已经坐上肩舆走了,便挤前问:“有办法了?”
“没。”
“那你还一副不急不燥的鬼样子,装逼么。”
木云扬扬眉毛,把脸扭过一边,真开始装了。
关上的守军居高临下看的分明,有将校问:“李帅,不追?”
“不追,吾等以一力破十会,只需牢牢守住此关,周军来多少人都是添油般的送死。夔州战报尔等又不是没看过,若无武将军的冒失,周军哪夺得下夔州城。此关也是一样,都给某牢牢守住了,各守岗位,各司其职,若有轻忽,严惩不怠。”
“诺。”
李廷珪下了关城,坐上肩舆,便向大营而去。此地狭仄,关城窄小,营舍皆是梯层而建,最多也只能容下五千人。援军无地驻足,只好在距关城十里开外的汉源坡上驻扎。
一路急行,进了辕门,还未走近大帐,便隐约听到屋里有管弦之声响起。
“啊哟,李将军来了,请,太子有吩咐,李将军一来,可直接进帐,勿需通报。”
“嗯,大敌当前,太子怎还有如此雅兴?”
“这奴婢却是不知了,好象张将军说太子乃三军之胆,大敌当前,更该示之以暇,好安军心。”
李廷珪停下脚步,手按剑柄,仰头望了望因遮了阳光而更显阴暗的峭壁,呼出一口浊气,笑道:“原来如此,那某一身灰尘的进去反而不妥,待某……待某先去沐浴更衣。”
“李将军请便。”
沐浴这种事情,秦越是坚持天天要做的,回营第一件事便是吩咐更衣。
栈道一过葭萌关,便再无水道可借了,好比一对夫妻一般,历尽千辛万苦,逢山开道,遇折而前,趟出了大道,创下了基业,然后却分手了。
嘉陵江有了外遇,一心要投长江的怀抱,奔流向南一去不复回。
只剩下栈道孤寂的身影在大山中曲折穿行,一路向西。
所以,取水便有些不便。
一涧清泉被虎牙工兵筑了个大塘蓄着,只堪够大军食用,秦越只好就着清凉的泉水擦擦了事。
曹彬则三杯茶一喝便聚将议事。
“大军一路过关斩将,已经是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了,过了此关,天栈成通途,胜利在望,成功在望,大家都议一议,这只挡路虎该怎么拨除?”
“某来先登,悬赏重金,募勇士千人,一气而拨之,大个子,一起?”
伤势大好的白兴霸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性子,然而话说完就冷场了,没人理他,讨了个好大的没趣。
潘美道:“关上有五千锐士,谷中还驻扎了二万人马,真当蜀军是泥捏的不成。”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不过了,三泉关、葭萌关都夺了,三大险关已破其二,总不能到了这里就乖乖的夹屁股走人吧。要不翻山?”
“连绵七十二峰呢,怎么翻。”
广捷军的人在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虎牙军的人个个默不作声,甲寅在晃着手上的手串,一晃就是一声脆响,这玩意就不是他这种人会玩的,可这是子瑜千里迢迢特意寄来的,便稀奇了,没事时也套着玩玩。
“哎,你们几个,都成哑巴了,虎子,你干什么。”
“啊,哦,动脑子的事,问木头怪。”
曹彬心里一堵,心想要你们这些人都是广捷军的话,天天用严苛军律治之,哪有如此自由散慢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议事不象议事的。
他心里一不爽,脸上的不满便表露出来了,横了一眼坐边上吃野山楂吃的正爽的秦越:“议事呢,能不能认真点。”
“你部攻关前,我部攻关后,两路包抄。”
秦越拍拍手,抹抹嘴,说的云淡风清。
“……”
潘美见曹彬愣住了,忙把他想问的话问了出来:“关后,你怎么绕过去?”
“军师,你给他们说道说道,省得又说我装逼。”
木云没好气的放下茶杯,提提袍角,这才答道:“曹将军明鉴秋毫,就没发现我部自进蜀以来就一直少了一个人么。”
“少了一个人……谁?”
曹彬皱着眉头,扳着手指一个个算过去,倏的眼睛一亮:“操,你那身边的剑士,叫什么曹,曹什么?”
“曹沐,好歹是你本家,虽然他出身草莽,你也不能如此不尊重人家。”
“难道你又有什么伏笔埋下了?”
秦越洋洋得意:“没有三两三,怎敢上梁山,第一座大寨有计可破,这最后一道雄关也当然有把握拿下,否则,出啥子兵哟。”
曹彬没理会秦越的阴阳怪气,也不追究什么叫上梁山,直接一掌拍过来,“快说。”
“曹沐乃阆中人,自幼在这剑阁大山中学艺,这周围百里比谁都熟,他画的图,比东子做的青泥岭沙盘还精确。我们在这离着关城二十里的地方扎寨,也是故意为之,等山豹东子他们把这周边几座山上的哨探除了,也就差不多可以行动了。”
“怎么个行动法?”
“出奇兵一部,后退十五里,沿小溪折进,可通关后小道,有两营人马悄然前行就差不多了。”
潘美道:“可关内人马足有两万五千。”
木云晒然笑道:“这等险关,有五千人守着足够了,那多出来的人反而添乱,从益州来的禁军驻扎在汉源坡上除了壮壮胆子外,又有何用,所以只要出奇不意,定能一举成功。”
曹彬搓搓脸,愤然道:“说吧,又怎么算计广捷军了,老子认栽。”
秦越起身作色道:“你看你,又分什么广捷虎牙,也不需要什么配合,从明天起,你部连番攻打,多打几次,多败几次,以骄敌将之心就行了。”
“嘿嘿,你还不如说多用些人命去填更好。”
秦越拍拍曹彬的肩膀,很认真的道:“打仗,哪有不流血的。”
338:剑阁峥嵘而崔嵬(二)
“接上头了,明天夜里行动。”
暗不见天光的密林中,曹沐捷如猎豹般的从外面窜进来,十几个躺在石头上,坐在树杈上的家伙一溜起身,齐声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
曹沐等不及坐下,一解腰间搭链,哗啦一声抖开,顿时金光耀眼。
“整整五十锭,十足真金,本想要银子的,太难带了。”曹沐擦擦脸上汗水,接过一个竹筒,好灌一通,见同伴一个个捧着金锭,脸露贪婪之色,便笑道:“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二千两银子呢,斩首另算,一两一颗。”
“……日他先人板板,中周就是豪富,早知道多喊两兄弟一起啰,对了,那要是擒帅斩将呢?”
“军中赏格的三倍。”
“卖麻批的,那老子怎么也要捉个将军来耍子。”
曹沐笑笑,道:“兄弟们都分了吧,哥几个一人两锭,余下的,给烽燧上的兄弟送去。”
一众大汉人人欢喜,往怀里揣金锭之际,一个大汉忽问:“鬼手剑,再问一句哈,你好好的,为啥子掺和这血杀事,平日里你不贪财呐。”
“人生,需要贵人,某家这是遇上贵人了。”
“……”
曹沐没有详细解释,踱步上了一块危石,盘膝坐下,听林间鸟语如歌,看山下河水如带,感慨万千。
是的,人生需要贵人。
这贵人,可能是相扶者,也可能是指路者。
于秦越而言,半路捡来的剑客曹沐是他的贵人,为虎牙军指出了攻打剑门关的捷径。
而对曹沐而言,秦越是他的贵人。
若不是遇到他,他可能还在以一名剑客为荣。
一生练剑,行侠,然后威振三川。
但是,当他在秦越书房里看到那若大的疆域图后,才知道蜀中不过是巴掌大的地方,而在曹沐讶然声中,秦越画出了更大的世界地图,这位枯练剑术的家伙倏的生出“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的念头。
再后来,吃饭时,闲聊中,秦越时不时乱嘣出的句子常让他有石破天惊之感,什么西洋拳术,柔道泰拳,又什么一刀流,截拳道,听着就不象胡吹……
原来,天地那么大,武技这么多。
他思忖着,之前帮着调查砍柴都,算是报了不杀相重之恩,破了这剑门关,算是报了指路明灯之恩,两恩一报,事便了结了,然后便可西出阳关,或者泛舟出海。
技艺大成后再回来,开山立派,成一代宗师。
“哎,鬼手沐,周兵来几多人呐,别都是一些软脚虾,那我们可就不安生啰。”
“放心吧,最少有两人某打不过,去年某在凤州道上,就折在那甲将军手里,而那花将军,更是厉害,乃是他们虎牙军中第一高手。
他俩一个继承李存孝的衣钵,一个得了王彦章的传承,你们说厉害不厉害。不止是他俩来,还有俩武疯子,他们四人,加上他们的陈将军,五人冲寨,大破漫天山,就前不久的事。”
“卖麻批的,这么厉害?”
曹沐道:“还有一个神箭手,五百专门山越战的穿林鬼子,再加上精心挑出来的牌刀手,长枪手,整整一千人。”
“哎,不是说有陌刀手么,不拿出来显一哈?”
“陌刀只能守阵杀,太笨重,走不动远路。”
曹沐想了想又道:“哥几个都是曹某人的生死兄弟,这一次合作,可莫得丢了咱兄弟的脸面,哪个腿肚子发软的,现在就说出来。”
“呸,格老子的,别门缝里看人,兄弟们哪个不是水里火里趟出来的。”
……
甲寅再次率队出征,主力山越营,常胜第六营金铎率部配合。
金铎乃是一征淮南时入的伍,年纪与花枪仿佛,陈疤子挑出来的人大抵都有和他三分相近之处,这金铎也是一个沉默寡言人,但心细,凡事都认真,属于中规中究不出彩的那种人,如今也就他这一营,满编满员的几未减员,不是没有上过战场,大行动参加过,单独靖绥也都执行好几次了,算是个小奇迹。
除这两营外,花枪、铁战、石鹤云这三位技击高手都来了,大营里只留下史成老老实实的做木云的副手。
队伍是赵山豹在带,甲寅则耐着性子伺候小祖宗。
由于赤山要在大营里负责给小白发信号,所以只能甲寅自己来伺候承担飞羽报讯任务的小白。
玩鹰他喜欢,跑马他也喜欢,但真要他耐心伺候,就烦了。
好在只伺候一天一夜,时间不算长。
队伍早上寅时悄然出发,先走回头路,再折转向南,寻到曹沐所说的小溪,然后方一路辗转西向,是夜,漫天星斗眨累了眼,甲寅所部才与曹沐汇合,只歇了不到一刻钟,吃点干粮,喝了几口水,在曹沐的江湖兄弟向导下,又开始折而向北,摸黑行路。
此中酸苦劳累自不必说。
比及天色微明,部队悄然的翻上山头,曹沐指指西面的山谷,轻声道:“那边就是汉阳坡,这左近就那一块平整地。”
甲寅看了两眼,不见旌旗,不闻鼓角,知道看着近,离着还远,便道:“别管他,我们径去关后。”
队伍沿着山脊向东,有密林遮掩,甲胄又皆用包袱包着背在后背,队伍行进不声不响,倒是不用怕蜀军发现。
约行五里,剑门关遥遥在望。
曹沐指指山下,道:“真正的羊肠小道,需一手扳扶着崖壁,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甲寅点点头,安排道:“原地休息,大约可以有两刻钟时间,大伙都检查鞋帮,系带,脚绑都重打一遍,然后再着甲。”
见众人都疲惫的直接在地上坐倒,甲寅架着鹰走到崖壁空透处,一振臂,六年凤双翅倏的一展,便向高空掠去,半空中一声欢鸣,响彻云霄。
山下,关城外,距离五里处的密林中,曹彬早已等的不耐烦了,那哑巴吹着丝丝呜呜的哨子都吹半天了,老不见反应,这猛一下听到高空中的鹰唳声,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抬头看向赤山,只见赤山咧着嘴笑的十二万分的欢畅。
曹彬暴一句粗口,将令旗一把塞给躺在肩舆上假寐的木云,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今儿个,老子亲自先登,橹来。”
“……”
潘美想劝,一见其脸色,笑着改口道:“好,我们兄弟们并肩子上。”
武继烈提着橹起身,走过来就是一记膀撞,轻声道:“得劲。”
曹彬才想揉一下肩,张侗和白兴霸又一左一右的搂过来,嘻笑道:“老大出马,一个顶俩。”
一夜养精蓄锐,准备蓬勃奋发的太阳才从朝霞中探出半个头来,看到这一幕,又悄然的躲回云层中,叹了口气,再想振作精神,却发现——
萎了。
339:剑阁峥嵘而崔嵬(三)
蜀中三大险关,各具特色。
三泉关之险在于两山峙立,一江横坦。
葭萌关之险在于三水盘护,索桥飞渡。
剑门关之险在于山高路陡,绝壁千仞。
攻打剑门关,连投石车都没地方安置,只能扛着简易云梯逆坡上冲。
前几天说是扰敌也行,说是测试也行,曹彬下足了本钱,整整车轮了三个满编营,外加三个俘虏营,死伤惨重,掩埋掉的尸体就有四百多具。
因为这关前的地形实在太窄,关上守兵凭着十台小小的砲机,再配合弩弓,居高临下那么一发砲,一击弩,关下猫腰进攻的周兵在两山的挟峙下,躲都无处可躲,只能顶着大橹硬扛。
砲石一发一个准。
弩矢一射一蓬血。
那窄窄的不过百二十步的陡峭石阶,简直就是阎王的催命道,好在关上的蜀军讲仁义,每次战后都允许周兵搬走阵亡的同袍,否则,这条道早已经没法行走。
估计不搬走的话,熏也熏晕了守军。
但三天来的鲜血淋洒,早已将这条石阶浸染成黑褐斑驳,尸臭味和血腥味直冲口鼻,更有成千上万只黑头苍蝇一早就起来围食,一跺脚便是“嗡”一声的腾起一片。
曹彬将一副用薄荷水泡过的布罩遮住口鼻,这才套上头盔,合上面甲,还别说,秦九做的东西就是好,起码暂时闻不到异味了。
他看了看那雄伟的关城,城堞后的蜀军早已架砲上弩准备好,就等着周军进了射程好收割。
曹彬轻轻的抽出螭吻战刀,振络缠腕,这才一提大橹,闷声下令:“鼓起。”
“咚……”
沉闷的鼓声一响,敌我两军皆是精神一振。
关城上,听到警铃后匆匆赶到的李廷珪一面张开双臂让亲卫伺候着披甲,一面对守将道:“今日苗头有些不对,来的全是精锐,尔等都要打起精神来。”
“诺。请副帅放心,再精锐,也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咚咚……”
两声鼓起,山上的甲寅起身,盾刀交于左手,空着右手一扬:“行动。”
曹沐提剑,当先开路。
“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渐急,曹彬抬步,一步一前,身后是足足两千排成长龙的甲士精锐,蜿蜒着,如千足蜈蚣昂首出洞。
关城上,李廷珪一口喝尽参汤,将碗重重的向关外一掷,呛然一声拨出宝剑。
“发砲。”
十架早就准备好的砲车轮番发出“呜”的闷响,大如磨盘的投石呼啸的凌空飞越,向那密集的敌军砸去,而早就配合出默契感的弩手则端平手中弩弓,候着橹阵砸开的一刹那,发射。
惨叫声顿时响起,在这谷中回音的震荡下,响彻天际。
“冲。”
曹彬背橹拧身,奋力一个肩靠,将当头砸下的投石卸到一边,顾不得肩上那麻辣辣疼痛,开始倏然加速。
有密集的雨矢声凌空。
感受着大橹上那阵阵的矢击声,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声惨叫声,曹彬心里咒骂:“就你们虎牙是人呐,若是老子冲到城下,还不应合,老子回去定要扒了九尾狐的皮。”
武继烈紧护在他左侧,猫腰急行间,于竖橹挡矢之际忽道:“南侧,来了。”
曹彬透过橹墙的缝隙抬头望,果见一彪人马正从峭壁处快速的冲下来,一块危石上,赵山豹已经挽开了那牛角大弓。
黑身、红发、大弓,长矢,在朝阳的映照下,狰狞宛如暗林山魈。
“冲呐……”
曹彬倏的感觉到全身都充满了力量,陡坡如履平地。
李廷珪正全神贯注的观察着关前的战况,却听到关后一阵喧哗,紧接着有惨叫声响起,急忙回头:“怎么回事?”
“大事不好,关后进敌军了。”
李延珪只觉两眼一阵发黑,疾步到城后一看,果见一彪人马正如虎下山,狠狠的冲进营区,见人就砍……
“来苏小路……来苏小路不是有烽燧么,还加强了哨岗,怎不见狼烟起……顶住,顶住,牟将军你部对敌关外,武信军扑杀内袭之敌,杀,杀上去……快点狼烟……”
李延珪急怒攻心,亲自执剑下关,但关内早乱套了。
关城窄小,守军都是按批次上墙戍值,一次只能上五百人,余下的都是休息待命,谁也不会早早的披上沉重的甲胃。
而方轮下值的将士正在用饭,更早一轮下值的还在睡觉。
至于其它人,乍一遇敌,个个下意识的就是去营房披甲,谁也舍不得用自己的性命来为同袍打个掩护,拖个时间……
这给了甲寅所部更好的战斗空间,人人如狼似虎,狞笑着,呐喊着,刀锤纷落,血肉横飞。
“杀……”
“杀……”
一声喊杀天雷震怒。
一声喊杀疲弱颤抖。
李廷珪奋力一剑刺出,却被一柄战刀轻松旋飞,还未回神,那柄糊满热血的战刀已热气腾腾的贴到脸上。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与关内不同的是关外喊杀声声,一架架云梯开始竖起,曹彬勇悍先登。
……
当李廷珪被甲寅用刀逼着跪下后,关城上的守将牟中也开始了后撤的脚步。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当关内开始大屠杀了,此关也就守不住了。
“撤……各自逃命吧……”
牟中才飞身下城,两个手执奇门兵刃的家伙嚎叫着扑上来,两人合击,不过几个回合,虎头勾便架上了脖子,牟中一个寒颤未打完,耳边响起那俩匪贼的如雷欢呼:“卖麻批的,格老子发财啰。”
……
木云从肩舆上起身,眼看着己军附在云梯上迅速攀城,对史成道:“集合所有人马,关门一开,直奔汉阳坡,勿惧敌人数量,只管冲上。步兵在前,马兵在后。”
“马兵?”
“牵马而行,只管压上,让虎子别偷懒,一路撵过去。”
“得令。”
“传令,寨中留守尽出,一个时辰内赶到关城候命。”
“诺。”
传令兵拨腿飞奔,史成忙着点兵出征。
本也是全身披挂的秦越却开始去盔卸甲,还埋怨庄生:“这勒的也太紧了。”
庄生忙着帮他卸甲,不满的道:“那你没看虎子叔,别说甲胄了,就他那绑腿扎的……”
秦越照着其头后脑勺就是一记重敲:“他变态的,你让我跟他比?”
木云振振袖子,道:“好了,某是不能着甲,你松什么劲,想让曹国华再臭骂你一顿?”
“他敢,我是都虞侯,上阵厮杀哪轮的到我,你问他,我与他换一换,他可干。对了,这冒冒然的全军冲上,没问题?”
“没问题,太子在营,人人护驾为先,谁舍得挺身而出。”
庄生把秦越的甲胄卸了,心情就沮丧了,每次打仗都落在最后头,一点意思都没有,那史成也是都虞侯,可他不还是老老实实的提枪出阵?
扭头见赤山架鹰牵马,肩上还扛着长槊,一脸兴奋之色,心想,早知这样,还是跟着虎子叔快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