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何患无词
信仰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的。
永济等人越是吱唔,秦越心情就越是愉悦。
当众审案,审的本就不是弥勒教的阴私,面对历经近千年而不绝的造反专业户,虽然眼下看上去只是前身,但秦越也不想惹祸上身。
他还没那么高的觉悟替别人挡枪。
他想要打破的,只是暂时的信任,他要解决的,只是眼前的潜在危机。
“你看你,钱财的来历你说不明白,师门传承也说不拎清,那么,把那些西蜀人的来历说一说吧,据统计,仅本官上任以来,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先后最少有七拨蜀人来找过你,其中一位,是西蜀恐怖组织砍柴都的供奉定真和尚,我说的没错吧。”
“……都……都是佛……佛门弟子,挂单……对挂单。”
秦越伏下身子,继续微笑道:“可他是恐怖组织的人呐。”
“不是……”
“哦,那他是什么人?”
永济汗如如浆,用力的摇摇头,怎么也感觉不对,什么叫恐怖组织?自己平日里能言善道,惯与人打交道,为何今日说话,却是错误百出?他偷眼看了下师弟,见永德也是苦着眉头,满头大汗的在思索着对策。
秦越却不再问话了,起身对众乡绅道:“本官没动刑吧。”
“没有。”
秦越道:“之所以请大家来作个见证,一来之前永济永德给大众的形象都是有德高僧,而本州拜勒弥者众,香火兴旺,本官不能做对不起百姓的事;二来,本官师从道门,今日所审,又是释门中事,为免不必要的信仰纠纷,只好有劳大家了。”
“留后一直以理相问,吾等皆是见证。”
秦越拱手致谢,郑重道:“如今仅这普化寺中便搜出了这么多说不清楚来历的金银珠宝,与西蜀恐怖组织的交往也说不清道不明,虽然本官可以严刑逼供,加上如今乃战时非常时期,甚至都不需要详问,本官就可以立即以通敌罪处置,直接开刀问斩。但是……”
“本官不是这样的人呐,凡事都要讲道理,永济大和尚,你说对不对?”秦越说着说着,却又转头问永济了。
永济一愣,忙点头道:“是,是,凡事要讲道理,小僧等人真的与西蜀毫无瓜葛,更不会做出卖国求荣的事来。”
“你说的本官很愿意相信,可马上要打仗了,本官恨不得立即就动身,但本官职责所在,必须保全一州之安宁,你们师门隐秘不明,财物来源不明,与西蜀交往密切而动机不明,哦,佛门重地,还私藏如此多的刀剑利器,这让本官如何心安,老百姓知道后,又如何心安?所以这个案子必须要审……可现在审不清了怎么办?”
邬凤南狞笑道:“这还不简单,三木之下,什么口供也都有了。”
“笑话,本官是如此不讲理的人么?”
梁泉县令丁禹洲轻咳一声,上前两步轻声提醒道:“释门之事,别有法统,本州尚无僧录事,该移交凤翔府,或是直接输送朝廷祠部僧正处置才是。”
秦越这才作恍然大悟状,一拍脑袋,笑道:“早说,本官就不用烦这神了。”
又对永济等人道:“听见没有?你们不说,本官也就不审了,用刑终归不好,凤翔地方也不大,索性就请你们进京一趟,当面向僧正辨说如何?哦,这些钱财大可放心,若你们是清白的,一文不少的都还给你们,这里在座的都是见证。”
永济晃晃发懵的脑袋,正想开口分辩,一团臭布团迅捷的塞了过来,只来得及呜呜两声便被推了出去。
秦越见事情顺利,心情大好,坐下与众乡绅喝了一杯酒,又道:“永济等人身上疑点重重,大家也都看到了,如今马上开战了,事涉一境安危,本官为安全计,不得不办,但普化寺与白云寺却不能就此荒废了,我的意思是,各位举荐两位德高望众的高僧出来暂时主持。”
“啊,虽然按规矩得由凤翔府的僧录事委派,但本官却相信,群众的眼睛才是雪亮的,你们推介,我来签署……
至于这堆金银,本官若是先保管搞不好污了名声还不得好,索性,你们牵头成立一个慈善组织,用来维修寺庙也好,救济百姓也罢,专款专用,总之要把慈善落实到实处。钱老,我看你德高望众,就你来牵头如何?”
这一句话一出口,在场的众人眼睛都亮了,那位钱老更是连连称善,欢喜的满面红光。
钱呐,自古以来便是最能动人心。
有了地上那一堆耀眼的宝光,什么疑惑都不再是个事儿。
见事成了,秦越略喝两杯酒,便把招待的任务交给丁禹洲,自己却是先溜了。
小花厅里还有人等着呢。
邬凤南见秦越大步流星的进来,忙放下茶杯站起。
“做的好。”
秦越先赞一句,又问一句:“你不会给他们喂药了吧?”
邬凤南笑道:“何需喂药,臭麻布紧塞住喉咙,细麻绳又勒住身上筋脉,半个时辰一过,是神仙也晕乎。”
秦越舒口长气,笑道:“那就好。既然这事你做漂亮了,我也不食言,你把他们押送回京后,想当官,我帮你向枢相举荐,想安居,我师父就可以帮你搞的妥妥的。”
“留后能不问某之过去,便委以重担,老夫感激不尽,当官就算了,至于安居,既然踏上了这条道,也就没有这心了。”
“你错了,想安居也是可以真安居的。”
秦越示意坐下说话,略略沉吟,然后道:“你若是真不想当官的话,就教徒弟吧,把你这多年的道上经验总结总结,教一批徒弟出来,经费我来解决。”
邬凤南讶然:“某之所会,全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下九流的混本事,你要这样的人做什么?”
“你听说过夜不收么。”
“夜不收?”
……
邬凤南告辞退出后,秦越一人枯坐,开始闭目覆盘。
没想到这邬凤南却是个可用的,一个人再能,有了家小拖着后腿,是枭雄也磨累身心,其由黑转白的目的是保命,可以光明正大的多设手下,但也就窝在这凤州出不去了。
一番认真的谈心后,双方都摸到了对方的底线与需求,秦越需要把这群带有不安定因素的可疑分子移送京城,而邬凤南却希望借此机会带着家小安全的离开凤州,从此一去不复回。这才一拍即合,真正开始效力。
有这样江湖道上的老鬼带着徒弟押送,一路上安全应没问题,有问题干系也不大,所以大可放心。
而弥勒教徒,定义别有用心的组织是肯定的,不过眼下还停留在广发信徒与敛财阶段,秦越看似轻率的把永济等人押送京城,冤也不冤,最关键的是有些东西,朝廷可以通过撬口而得,他却避之不及。
对于凤州来说,这又不重要,关键是腾笼换鸟,两座香火鼎盛的寺庙运营权加上万贯钱财,有话事权的乡绅高兴,能沾点光的普通老百姓高兴,再加上本地青壮又在高薪的诱惑下抽调了一部分随军,凤州短时间内可保平安。
王朴交待的任务完成了,大本营的不安分因子剔除了,这就够了。
可秦越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永济永德软弱的如同纸老虎。
西蜀名声极大的砍柴都也差不多是个假老虎。
那么真老虎在哪里?
又想干什么?
生命力强大到如不死小强的弥勒教真如此不堪一击么?
……
296:喝酒从来喝的不是酒
天色微明。
凤州城东三十里开外一个叫源坪坝的小地方,一道黑影如轻烟般的从林中出来,窜进村子中,于最里面的一间茅屋内停下,轻轻的敲了敲房门,却又不等屋里的人开门,自行把门推了开来。
坐于床上打坐的屋主人纹丝不动,自顾运功,直到黑衣人轻手轻脚的倒了两碗茶喝了,这才微启双眸,轻声发问:“什么样的变故?”
“永济永德等师兄四十七人入狱,今日启程,押送京师受审。”
“不错嘛,年纪轻轻的,倒是有担当,有魄力,小瞧他了,原以为他要等京师来人主持呢,好,很好。”
黑衣人一怔,疑惑的问道:“事发了,人财两空,为何很好?还请堂头解惑。”
床上的人双腿一伸,懒洋洋的下了床,又做了几个扩胸运动,踱到门口看看天色,见漫天星辰尚未退去,这才笑道:“永济等人不过是贪财之蠢猪,当初养成便是为了今日之牺牲。”
黑衣人更迷糊了,急切的道:“属下知道他们本是弃子,可还有那上万贯的钱财呐。”
“钱财身外物,事情比意料中的还要圆满一些,这就够了。”
“秦越那边怎么办,要不要让兄弟们给他点颜色瞧瞧?”
屋主人从衣架上取下袍子,架于手臂上于屋外拍了拍灰尘,借着星光可以看分明,是件灰色的袍子,屋主人一边套衣上身,一边笑道:“他既已入吾彀中,为何还要多费周章,你该做的是求佛主保佑他诸事顺遂才是,走吧。”
“……去哪?”
“去洛阳,为师兄打了这么久的掩护,总该问其拿些好处来才是。”
……
西京洛阳。
距汴梁不过两天路程,乃是京中权贵真正的后花园。
京师居,大不易,又出于政治考虑,朝中诸公大都在此另置别业以安顿家小族人。如宰相王溥、大将王彦超、韩令坤等人皆安族于此,他们的父亲更是与当朝天子郭荣的生身之父柴守礼交往密切,被洛阳人尊称为“十阿父”。
又因为这十阿父在,京中权贵想方设法天天啃咸菜省钱都要在这西京另置别业,宅子大小是其次,三不三的来洛阳小住才是硬道理。
这就出现了个很奇怪的现象,京师官员多如狗,洛阳官眷遍地走。
这些金紫贵人整日无所事事,不过饮酒喝茶,玩牌架鸟,又或者是修佛问禅。在他们的影响下,洛阳成了中原大地上最为安宁祥和的乐土。
向训在此也另有别业。
其出镇在外,为防是非,除尚在进学的二郎外,家小都在洛阳安居。
“夫人……”
向妻刘氏正耐心的在后花园中修剪花枝,却有丫环来报,说韩家遣婆子来问讯,拟明日去宝应寺进香,不知夫人可得空。
刘氏道:“阿郎即将出征,正是要去祈福,可吾家一直都是在香山寺进香,宝应寺似乎有些远了……”
丫环道:“奴婢也这么回话,可那婆子说,宝应寺如今有大德高僧主持,求签拜佛甚是灵验。”
刘氏沉吟一二,点头道:“韩将军与阿郎一同出征,他们是左右臂,我们更该姐妹情,那么明儿就一起去宝应寺吧,回头再去香山寺另添香油。”
“诺。”
……
江陵。
南平王高保融在全境百姓的讶然声中合族内迁,凄凄惨惨中,一长列游龙般的车队出了城,轰轰隆隆中,一长列铁龙般的甲士随后便开进了城。
江面上,更是楼橹密叠,旌旗招展,整整三百艘战舰正如山迫来。
向训立于那规模远高广于襄阳的巍峨城墙前,四顾之下,一时间踌躇满志。
这里将成为他人生中又一块跳板,整军三日后,便是兵发蜀中之时。
先锋使王审琦则有些心不在焉,他对慕容延钊抢去行营第三把交椅十分不爽,韩令坤的本事大伙有目共睹,他当行营都监老子服,你慕容延钊又算个啥,敢坐在那行营都虞候的位置上?
其实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心有郁结气,初战淮南时,他自忖功劳全军可排第三,可却连一个遥领节度使都没捞到。
也不是说没捞到,朝廷曾实授他河阳节度使,可那是义兄李继勋屁股没坐热的地方,李继勋因寿州城外的那一败,在这河阳的节帅府中还没待上两月便被朝廷秋后算帐,改封有名无实的右卫大将军。
可让他接任这又算是什么事?
王审琦觉着自己若是去接了印,以后都无脸再见义社兄弟了,左思右想后,却是三上折子辞谢,宁可当他的殿前都虞候、遥领睦州防御使,也不愿意义兄难堪。
在他看来,义兄是有资格也有能力当好河阳节度使的,一败而问责,朝廷何其苛也。
不过事后又后悔了,义兄之事,宋九重未曾帮着谏言一句,却安然享受着高官厚禄。忠武节度使,殿前都指挥使的职衔差遣,使他一夜间成为十兄弟中最是位高权重的第一人。
那一天义社兄弟聚会,当李继勋再三谦让出首位时,王审琦肚子里百感交集。
在那一刻他明白了,男儿处世,权势第一。
故而此番征蜀,本没有他什么事,却是他自己再三请命,郭荣嘉其忠勇,亲授先锋使。
“仲宝,神思不属为哪般,可是想念新纳的美妾了?”
韩令坤又是不一般的神采飞扬,自从纳了那位江南尤物后,他的小日子算是越过越滋润了,就连穿着打扮也精细的不再似一位提刀上马的将军,而更象个儒生。
王审琦见问,笑道:“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有艳福的么,老子喜欢女人不假,却宁可去摘野花,也不愿多纳妾。否则如张美一般,后院都去不成,三天两头不是顶着血痕脸上朝,便是印着红印子坐衙,还要不要脸皮了,唉,想想也是的,整整二十七个,他怎么整的过来呢。”
韩令坤哈哈大笑道:“艳羡张玄圭就早说嘛,怪不得你要争这先锋使,蜀中多美人,就看你抱得几人回了。”
王审琦笑笑,把头盔正了正,开始扬鞭催马。
这一回不敢再犯傻了,怎么着也个搏一个正儿八经的节帅来当当,哪怕是就藩横海军天天与契丹狗较劲也认,大丈夫嘛,就该剑印在手,千牙扈从。
说不喝酒就不喝。
坚决不喝,又能耐我何!
……
297:出征(一)
七月初七,宜征伐,余事勿取。
天边才显肚鱼肚白,河水静谧,远山如铁。
凤州留后府,白虎节堂。
三通鼓毕,留后点将。
秦越终于穿上了戎装,高居正座,左右分列文武官佐,正依次复命。
“禀留后,全境已经戒严,关键哨卡共设五十三处,不论何人,只进不出。”
“禀留后,三县役夫已经安排妥当,明日午时一过,即开始依次叠塞草袋,再截水流,保证天不下雨的情况下,出河池之故道,七天内水浅如沟。”
“禀留后,粮草军械已经完备,特来复命。”
“禀留后,三军整装完备,可随时出发。”
……
秦越看着文武佐僚,个个严肃认真,心中也是激情豪涌,嘴上却道:“搞这么认真作什么,难道坐在那里就不能汇报了,你们个个如此庄重,是硬生生的要把我的官架子托大呐。”
右首位的曾梧笑道:“出征大事,自该隆而重之。”
秦越看着这位半年来丰衣美食却不见长胖反而消瘦的家伙,轻呼一口浊气,之前处置弥勒教徒,特意让其避开,为的便是自己出兵后好将大事相托。当下起身郑重行礼:“大军这一去,再回来却不知何时,凤州军政民事,全拜托了。”
这下子曾梧却又不正经了,笑着摊手:“有多少印信,只管拿出来。”
秦越与其一击掌,又对特意从河池县调回来的乔青山道:“一众兄弟,唯你最是谨慎稳重,维稳治安,保证三军后路,其难不比攻城略地易,就全靠你了,有事,多向曾先生请示。”
“得令。”
秦越又走向丁禹洲,轻拍其臂膀,笑道:“最少得再辛苦一年。”
这位丁禹洲胸有城府,秦越一直摸不定他,所以一直以来皆以实事委任,少让其参与谋划,没想到不论是修水库还是调民纠,样样拿的起,放的下,半年多时间下来,若依吏部的考评法,可以大大的评个“上”字。
丁禹洲微微一笑,对秦越话中所含之意仿佛并不在意,拱手道:“丁某祝留后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秦越最后在韩徽身前停下,韩徽想要站起,被秦越按住了,笑道:“放眼天下,谁也不会想到,我虎牙军的军胆竟然是个十八岁还不到的少年郎,可惜,这回却是耽误你成亲了。”
韩徽立时就红了脸,其因着参战淮南,与吴奎交好,那家伙就把自个的亲妹给卖了。甲寅见了扬手打趣道:“九郎,你可是他秦叔呢,回头喜封要是少了这个数,我们都和你没完。”
秦越嘻哈一笑,后退三步,对着韩徽郑重一礼:“后勤军需,全靠兄弟。”
韩徽忙起身回礼,道:“份内之事,只等你们捷报频传。”
秦越拍拍他的肩膀,走回虎皮交椅前,接过庄生手中的令旗令箭,朗声道:“木云听令。”
“诺。”
木云起身听令,他也换上了战袍,只是身弱不能着甲,但起码看上去比以前精神十二分。
“此旗令由你代掌,全权负责虎牙军指挥,军中都虞候以下,凡有违令者,皆有权立斩之。”
“得令。”
木云接过旗令,抱在怀中,侧过身子便老实不客气的开始发号施令:
“甲寅何在?”
甲寅眼见木云令旗在手,顿时完全变了个样,有凛凛虎威升起,忙一激灵起身,军礼参见:“未将在。”
“着你部为我大军刀锋,当先开路,辰时初刻出发。”
“得令。”
“众将士。”
“有。”
陈疤子率一众将士齐齐站起,抱拳听令,一时间甲叶锵锵,杀气腾腾。
“其它诸部,辰正时按营号分梯次拨营。”
“得令。”
一直秉笔直书的程慎也站起身,看着战意冲天的将校们,只觉着有热流沿着脊椎直冲脑门,他心里默念一句:
“壮哉,虎牙!”
这一次出征,虎牙军整整六千战兵,加上运送辎重的厢兵和民夫,人数足有一万之多,一启程便是浩浩荡荡,征尘如龙。
木云把时间精算到刻,第一天宿两当,第二天驻河池,再启程,便是三县再次截流毕,故道水浅如沟时。
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故道水孕育了关陇汉子,脾性也一脉相承,平时稳重质朴,性子平稳到你可以视而不见,倘若一发急,便如出鞘的刀子,汹涌澎湃。
秦越乌鸦嘴,说大旱,今夏便果真少雨,此时的故道水便已涓细成豆蔻少女,河床乱石在七月流火的淫威下,赫赫发白。倘若一直空着的三个大水库一启用,上万只塞满泥土的草袋梯次一挡筑,故道河将真成枯道河。
依旧是祁三多挺胸凸肚高骑大马举着军旗一马当先,甲寅提槊走马于后,耳听着轰隆隆的行军声,久违的征伐杀意溢满胸腔,恨不得立时便挥槊冲锋。
可惜他们马队暂时只能在官道上摆势子耀武扬威,真正的先锋重担将由大马猴赵山豹的山越营一肩挑起。
而实质上,隐性先锋两天前便已出发,唐东等二百多个精锐斥候悄悄的散布于大山中,牢牢的盯着青泥岭上的动静。
这些家伙,受秦越毒害甚深,卯着劲的想成为留后所说的特种兵,每人只带三天的干粮外加一筒子清水,却准备在山里待足五天。
虽说此时酷暑难耐,食物难存,但其实光用布袋子套着的炒好的小米就足有上万袋。另有伙头军没日没夜制作的烤馕也足足装了三大车,干粮管够,耐何他们要装逼。
对这样的行为,秦越没有斥责,只让一人多带一支竹筒盐管。
秦越把军事指挥权交给了木云,自己则在后勤军需上面下足了工夫,以至他自嘲说自己就是个做都虞候的命。
至于史成,从来是捉枪厮杀的命,真把都虞侯的担子交给他,三军是否能饱腹都是个问题。
秦越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操着都虞侯的心,等到与王彦超的凤翔军,曹彬的广捷军合营后,还得再担行营都虞侯的担子。
他们的会师地点是在河池县,而眼下,阶州那边还在大张旗鼓,于西汉水两岸堆满了粮包,军械,在做着大战前的准备,三军合练挥汗如雨,喊杀声更是十里听闻。
这支由大将王彦超任主帅,曹彬副之的北路大军,正按着木云的都部署在按部就班的行动着,战火一触就发。
而这位战争的设计者正舒服的靠坐在指挥车上,横剑于膝,折扇轻摇,清茗浅品,与周遭沉闷的脚步声形成强烈对比。
这辆最多只能坐两个人的指挥车是秦越的杰作,他亲手画好图样,仿若后世的黄包车一般的轻便,可马拉,可人力,可遮阳,可防雨,却是专为木云设计。
说军师就该有军师的范儿,他甚至为木云准备了鹅毛扇,木云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一把弃了。
军师就军师吧,青泥岭距河池县不过五十里路,山川地理,兵力将才,皆在胸中,起码这一战,一切智珠在握。
木云折扇轻摇,云淡风清。
只是好心情在到了两当县后,被一只不按常理出牌,死皮懒脸粘上来的家伙坏了心情,不得不把座位让了一半与他。
好你个安文龙,好好赚钱不行么,打仗凑什么热闹。
安国言振振有词,说兵法韬略,刀法拳术,样样都比你强,不服用拳头说话。
298:出征(二)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而青泥岭,则是蜀道险中之最。
李太白的“……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便是其因雨受阻于青泥岭时感慨而发。
此山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悬崖万仞,上多**,行者屡逢泥淖,故名青泥。
栈道如蛇,只是历经太多的苍桑了,疲惫无力的缠附在山腰上,脚底下,便是怪石参差水流湍急的故道河。
凡过此地者,魂惊目眩人蚁附,手扪足缠蹒跚行。
蜀军于这最险处设寨把关,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守住此山,便守护了蜀中的安宁,这座蜀中的东大门,历史上发生过无数的战争,从来是谁占据此岭,谁就拥有战争的胜利。
当年王景攻伐秦凤,正是蜀将高彦俦于败退之际拢残兵,收败将,聚于此山构筑防线,这才阻止了周军西征的步伐。
之后,为保蜀中百姓的平安喜乐,高彦俦又力排众议,坚持于青泥岭重兵把守,是以蜀军在此整整设了一万兵力,又多备强弩硬弓,垒堡筑寨,可谓是万分慎重,小心再小心,真正做到了严防死守,哪怕来十万大军也无需惊慌。
只因地势实在险仄,再多兵力也难以展开。
这是蜀军三条防线中最为牢固和放心的。
所以山脚下的故道水日渐浅枯,蜀军不以为意,凤州有所动作,蜀军也不以为意。
用薛俨的话说:“哪怕周军突然就在山脚下,也莫得慌张,老子尚可一边喝着老酒,一边打着麻将,众儿郎只需把强弩一张,哪个攻的上来,真不行了,一把火烧了栈道,火油备那都要发霉了,北风……碰。”
这麻将呐,果真就如秦越所言,与蜀人在一起,那化学反应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自安国言把麻将带上来后,不仅为蜀军带来了天大的乐趣,也给他自个开辟了一条发财的路子,十天送一批货,屁股后还紧着催。
若是能如甲寅的“六年凤”一般飞到高空俯视,你便会发现,壁垒森森的左中右三寨,但凡有些阴凉处,都支着小桌子,光着膀子的大老爷们个个油光满面,喝哈有声的打着麻将,那气势……比习武操练有声势多了。
安国言曾得意的说,单靠着这麻将创收,再养十个外室也没一点问题。
凤州军、凤翔军、阶州军,三路大军于七月初九夜里在河池县悄然会师。
次日寅正时分,三声号炮响,钲鼓齐鸣,北路行营都部署王彦超全副戎装,主持出征大典,宰牛祭旗,行营都监曹彬、行营都虞候秦越分别位列左右。
仪式感从来都很重要,昨夜还嘻哈着打趣热闹的将士们,在庄严神圣的氛围中个个神情严肃郑重。只有秦越对这呆板严肃教条化的仪式感到无趣,他征战多年,还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仪式,见王彦超准备授旗了,便悄然道:“能不能加个内容?”
“讲。”
秦越便大手一挥,对着虎牙军阵喊道:“兄弟们,唱起来。”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
……”
秦越虽说重视政工,但眼下却并没有太多的动作,除了办夜校外,便只是安排杨登下到营部,挂一个宣谕使的名头,把宣传队的班子先搭起来,内容却不再输送。如这象样的军歌,目前还只是孤零零的一首。
究其原因,其实很简单,这家伙在玩保留。
饶是如此,整齐划一,雄壮昂扬的歌声还是镇住了凤翔军,待到阶州广捷军也开始唱后,王彦超手下大将史进德握刀的手忍不住紧了一紧。
嬢的,看来这一仗若不显些本事,都要被这群娃娃们给小瞧啦。
先锋使甲寅身着虎夔甲,腰悬斩锋刀,于这虎牙军歌声中威风凛凛的出列,接过先锋大旗,飞身跃上嘶风焰火兽,举臂一振,火红的大旗迎风招展。
“为大周开疆,出征。”
“为大周开疆,出征。”
江陵城外,南路行营先锋使王审琦也刚刚接过先锋大旗,登上战舰。
豪情满怀。
汴京城中,戒斋沐浴三日的郭荣,正隆而重之的在太庙祈祷,灭国之战,却不能亲征,这对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的他来说,实在是大遗憾,可惜蜀中太远,身为一国之君,不能离京都太远,只好用这行动来为三军祈福。
虚岁才六岁的宗训老老实实的跪在父皇身后,眼睛却盯着父皇那突兀耸起的肩胛骨发呆,父皇说,他得快快长大,好帮着父皇把江山重担挑起,难道挑那万里江山就需要这般大的肩骨么?他扭反过手来,摸摸自己扁平的后背,有沮丧之色在其脸上浮起。
宫外,浣花巷。
这条因为徐无道长为了讨好夫人以解思乡之苦,而特点花银子打点改名的巷左第三家,便是秦越的府第,东院寝堂的灯火亮了整整一晚,周容与苏子瑜相拥而睡,眼睛却睁的大大的,聊了一晚上了,苏子瑜还是把那句自己最关心的话再三问起:
“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呢,偏要去打仗。”
“都说了,相信虎子,相信九郎,短暂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可他们相隔千里万里的,要是家外有家了怎么办?川妹子最水灵,这话可是你说的。”
周容顿时精神了,柳眉一竖,恨声道:“他敢,我回头就送顶绿帽子过去。”
苏子瑜歪着脑袋想了想,终究有些不确定的问:“绿帽子,什么意思?”
周容探手去挠苏子瑜的软肉,咯咯娇笑道:“赶明儿你给虎子送一顶去,他保证喜欢……”
后院,徐无人正为徐无道长整理衣襟袍角,一边忙碌,一边埋怨道:“出征是越儿的事,你这当师父的凑什么热闹,还非要挑着今天。”
徐无道长张着手,任由夫人打理,微闭着眼道:“打虎亲兄弟,他身边有虎子在,某这当师父的当然最是放心不过,但还有句上阵父子兵呢,兵戈即动,某这当师父的,总要多替他捞些好处回来才是。”
徐夫人媚眼飞白,假嗔道:“看把你能的。”
徐无道长却一脸认真:“某走后,家里全靠你了……”
徐夫人忙打断他的话头,将长剑塞进他手里,“要走快走,休得再啰嗦。”
299:出征(三)
当兵苦,莫苦于戍边。
而戍边之寂苦,莫过于戍守烽燧。
在老营里,虽然也苦,但起码人多热闹,日子过的快,起码菜蔬是新鲜的,还安全。
而守烽燧,那就惨了。
但凡烽燧,皆在居高望远处,孤悬峰顶。
一什十人,清一色皆是光棍,不仅要日复一日进行枯燥的哨值,还要砍柴积薪,烧火做饭,不说别的,只一项背水之苦便能让人发狂。
吃的更是三顿梅干菜,酸咸菜,但凡是见着绿的水菜,便能吃的比肉还欢,可米面菜蔬只能十天领一回,老营的军需官也只会偶尔发个善心,梅干菜里多块肉,都算是照顾了。
田松迷迷糊糊的起床,两眼尚闭着,熟门熟路的踩上碟墙,一解腰带,将那肿胀的如紫萝卜般的兄弟掏出来,迎风激畅,喷泄而出的水液在星光的映照上晶莹发亮,漫转飞舞,淋落在燧外的树枝上、草丛中,留下一道深深的水印。
舒畅了的田松夸张的抖了抖,然后又迷糊着折转身,先捡一块小石头在墙上划一道印子,这是他自个专用的记日子法,毕竟每日里扳着手指头数不是个事。
记完数,他仰头轻喊两声:“山狗,山狗?”
燧上值夜的山狗迷糊的应了声,又无动静了。
这小子就是他嬢的贪睡,好在苦日子就要到头了,等入了秋,便是换戍之时,还能赶到霜降前回家。田松轻叹一口气,轻轻的推开房门,继续睡他的回笼觉。
山顶的天空上,一弯弦月在群星的拱卫下,冷寞而怜悯。
燧外的草丛中,一道黑影悄然的支起身子,抹一把脸,尽是羞恼。
这位长手长脚人称赵马猴的倒霉蛋轻呸一声,这才无声的迈着步子,贴墙伸手,作样子比了比,又静听了一会,这才点点头,向黑暗中招招手,立时便有十几人悄然无声的从黑暗中钻了出来,分散着站好位置,熟练的解下五爪如意钩,右手轻旋,猛一用劲,钩头便向碟墙上飞去。
几声轻微的响动才响起,人影已迅捷的借绳之力向上攀爬。
田松人回到床上,却并未立时睡着,听到响动,才想着是否起床看看,房门已“呯”的一声被人撞开,随着幽暗的亮光出现的几道鬼魅似的黑影高举利弩……
“不许动,想活命便趴着别动。”
……
鸡冠岭上的蜀军烽燧被赵山豹兵不血刃的拿下,但淋了一脸骚尿的赵山豹却是十二分的不爽,只能用刀鞘狠抽两记那个黄门牙的罪魁祸首,勉强解恨。
几乎与此同时,二指峰上,唐东也率着斥侯在狼烟点燃前一刀抹了最后名燧卒的咽喉,险之又险的完成关键的战略部署。
他们运气不好,还未潜进燧中便发现了。
缘由却怪不得别人,只能怪唐东他们自己,猫在山上三天三夜了,干粮都省着吃,这最后要卖命了,所有人都把仅剩的最后一把干粮塞进嘴里。
混着菜油炒好的小米轻轻一嚼,便是满嘴咸香。
这香味,在山风的吹送下,刺激的常年吃咸菜的燧卒鼻翼不停的颤动,然后战斗提前打响……
好在有惊无险,终日无所事事的燧卒面对终日埋头苦练的虎牙尖刀,不过几个照面便被搠倒了,又幸亏惊慌失措的燧卒在手忙脚乱的点火后,忘了将燧道里挡着防雨的遮板取下。
唐东骂骂咧咧的撇干刀上的血迹,一屁股坐在石墩上,长舒一口气道:“嬢的,都虞侯说的没错,莫装逼,装逼遭雷劈,赶紧收拾收拾,再看看有没有干粮先填下肚子。”
“哪有干粮,只翻出两竹筒咸菜来,吃的还是糙米。”
“……那就再熬一熬,别忙着造饭,得按燧卒日常时间来起火。”
“诺。”
青泥岭离着河池县不过八十里路,蜀军只在寨外二十里处部署了两座烽燧,与周军的烽燧遥遥相对。
饭甑山上,燧长丁平仰头望着那个举着令牌突然而来的哑巴,不知他举着那用布包着的玩意在看什么,是什么宝贵要藏的如此严实?
赤山全然不知燧下坞院中有什么动静,这位有着鹰眼之誉的小家伙正全神贯注的通过手中那无价之宝观察着远处那两座烽遂的动静,这是多么贵重的宝贝呀,留后竟然给他用,虽然事后要归还,但他却是军中第三个用过这宝贵的人。
千里眼,真正的千里眼,再远的地方,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看到赵马猴正就着木盆子在洗脸……
他看到唐东正指挥斥侯在埋尸体……
一切顺利。
赤山宝贝的把望远镜收好,用绢布缠裹了,放进一个扁平的匣子中,吊挂在脖子上,再用系带绕着身子牢牢的系缚紧当了,试了试,满意的拍了拍,这才给傲然站立在碟墙上的小白喂了块卤香的肉干,用力一抛,六年凤于半空中展翅,轻盈的飞翔着,然后倏的直冲云宵,向东方飞去。
那边的路上,甲寅正率队行军。
听到嘹亮的鹰唳,甲寅长舒一口浊气,一挥手中斩锋:“全军加速。”
木头怪什么都好,就是出的主意一步一扣环的,实在太麻烦,什么事都要卡着时间节点,就连行军也不能随心所欲,二十里一缓,四十里一歇,不能早也不能迟,必须在申正时分赶到渡口前哨,并且必须一战而拨之。
这不是难为人么。
道左的故道水正逐渐的小去,花了若大的本钱,发动了无数人工,就是为了以防万一,甲寅第一次有了打仗就是烧钱的感慨。
这支明打着旗号的攻坚先锋共计千五,甲寅为主将,史成副之,主力为赵彦的加强营,另两营则分别为王山的第三营,张通的第四营。
栈道难行,骑马比走路慢,所以马兵只能是累赘,就连血杀营也因为装备沉重被刷下了,满心想打第一仗的石鹤云只好委委屈屈的跟着大部队行动。
所有人都步行。
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秦越签发的日工百文的征夫令在民夫营里炸了锅,足有一千五百名强力的壮汉在金钱的诱惑下帮着攻坚的先锋背负甲胄箭矢。
所以远远看去,这支先锋浩浩荡荡,在曲折蜿蜒的栈道上如一条觅食的千足蜈蚣。
杀气腾腾。
再往前,便是那悬崖峭壁扼深谷,古寒白骨几千载的青泥岭。
这一战,又有多少人要埋骨青山下?
……
300:鸟人(一)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
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
孟昶有两怕,数九畏寒,三伏怕热。
在恒温这件事上,孟昶可谓是动足了脑筋,尤其到了炎暑天气,便觉喘息不定,难于就枕,所以一过端午,他基本上就在皇宫别院里待着了,非大朝足不出户。
这座位于摩河池上的水晶宫殿,大殿以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不用砖石,尽用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内外通明,毫无隔阂,再将后宫中的明月珠移来,夜间也光明透澈,四周风光更是青翠飘扬,红桥隐隐。
寝宫里又是鲛绡帐、青玉枕,寒冰簟,轻罗衾等清凉陈设,而消暑的吃食除雪藕、冰李、酸梅外,还有极具特色的刨冰……
这里处处透着个凉字,就连人也是凉的。
没错,这里还有位冰肌玉骨的美人。
花蕊夫人之所以年纪轻轻却独享专宠,不仅人长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才情更是独步群芳:
她歌唱的好,声音如幽谷百灵般婉转千变。
她舞跳的好,身姿若无骨软蛇般百折千柔。
她丹青也好,花鸟鱼虫,仕女人物,样样拿的起,给孟昶造像更是片刻而成。
除此外,她的诗才也令墨客惊艳,如“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之类,大抵都是她信笔挥就。
若是这些也就罢了,宫中上千佳丽,总有人不服气敢与她一较短长的,可老天在造就她时,就十足真金的偏了心,凡人无法相竞。
此女天生的冰肌玉骨。
一到夏天,便是白玉清凉,相拥入怀时,个中妙趣,怎是一个美字了得。
若此时,倚阁星回,玉绳低转,有凉风轻拂,那岸旁的柳丝花影,映在摩河池中,被水波荡着,忽而横斜,忽而摇曳,间或一二声娇柔的畅吟声响起,将这若大的水晶殿皆融入了荡气回肠的消魂境。
良久,良久……
一曲消魂音毕,孟昶瘫软着,闭目回味着,好一会才悠悠醒转,见身侧美人云鬓松乱,粉面樱唇,人比花娇……
果然花朵只有经过雨露的滋润后才会格外的娇艳动人。
孟昶情不自禁,把夫人揽在身旁,笑道:“夫人,朕方才赋得绝妙好词一首,来来来,等会你来唱与朕听。”
花蕊夫人听孟昶把词念完,将那最后句“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默念几次,心底里倏然升起大恐惧,支肘坐起,檀口轻张,正想说些什么,殿门外响起一声慌乱的叫喊。
喊声如平静的湖水里掷下了巨石……
噩耗惊涛。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青泥岭,被逆周一夜攻破。
三寨皆失,如今逆周兵锋已经兵临兴州城下……
孟昶不顾仪容,晃晃荡荡的起身,却又一个立足不稳,身子倏的向后一仰,“呯然”一声,重重的砸在琉璃壁上,将那若大的,亲笔绘就千里江山图的琉璃撞了个粉碎。
“圣上……”
“圣上……”
……
北路行营先锋使甲寅卯着劲,一心要打个漂亮的开门战,结果一拳打在空气里,郁闷的他直想在那亡八蛋身上搠几个窟窿。
好在有人帮他出气了。
罪魁祸首安国言一丝不挂的被吊在树杈上,正在享受虎牙军的极刑,只见他时笑时哭,不停的把身子扭动着,断断续续的求饶声把嗓子都喊哑了,赵山豹还举着一盘新鲜挖出的蚯蚓高举到他的面前,让他看个仔细,然后狞笑着做了个倾倒的样子……
“不要啊……某错了……某真知错了……”
安国言尽可能的弓缩着身子,以掩护自己那可怜的小东西不受遭殃。
周边围了一圈看好戏者,人人脸上皆是幸灾乐祸的表情,让你显摆,让你能,啊呸!
事情往前说一说。
甲寅率着先锋开到渡口前寨三里开外,正是烈日渐疲准备西下时。
渡口前寨的蜀军毫不知情,依旧“呯呯”有声的打麻将正欢,还是后山腰燕子寨的哨岗先发现了情况,鸣出了警钟。
守军促不提防,慌张着高喊备战,一时间三寨皆是鸡飞狗跳。
甲寅只用了一次冲锋,不到半个时辰便轻轻松松的拿下几不设防的渡口前寨,把青泥岭三位一体的防线给撕裂成两半。
薛俨与方正德亲自披挂,各率燕子寨、万仞寨的精锐呼啸着发出冲锋,准备左右夹击夺回前寨。
然而……
特意修筑好的防御工事反过来也卡住了自己的兵线,面对人手一把强弩依托寨垒防御的虎牙军,冒然冲前差不多就是送人头……
而天色又黑下来了。
薛俨与方正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无耐的下达收兵令,以待明日再战。
眼见蜀军冲锋不成,挤作一团的后退,甲寅拄刀猖狂大笑。
心中对木头怪的钦佩又多了一分,怪不得要申正开始进攻,时间都算好了的,如今这一寨拿下了,就如一枚钉子钉进了蜀军的心坎里,尖锐而至命。
是夜便在寨中反向整修工事,一边等着陈疤子率大军到来,一边等着赵山豹的山越营与唐东的斥侯营再次就位。
比及天明,顾北雄率领的前军刚刚就位,那位把裤子穿成裙子样,头上还插着鸟毛的安国言却来了,见了甲寅便兴冲冲的道:“留后上官同意了,让某来劝降,不行你们再砍人。”
“口说无凭,军令拿来。”
“某说甲将军,自己人呐,某这俊脸信不过偏要信一张纸?”
“军机无戏言。”
甲寅的性子直,最烦说话比唱歌还好听的虚言假语,所以,对这位虎牙军的财神爷并没有好脸色。
“啊呀,给给给,某原想着拿回去骗吹小娘……”
甲寅一把夺过军令,见果是秦越所书,出征前当众验用的行营都虞侯大印也明确无误,甲寅重重的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抬头看看天色,离总攻时间尚有一个时辰,便没好气的用刀鞘在安国言的屁股上一抽重抽。
“辰正总攻,不可改变,有本事就在这之前劝降,过时不候,留后在意你,我可不管你死活。”
安国言耸着肩,双手歪托着装可怜:“我们是兄弟呢,是兄弟……”
“不想去正好,就在营中歇着吧。”
“哎,别,某这就去。”
甲寅看着安国言施施然的离去,心里莫名的开始烦燥,抓起竹筒狠灌一通清水,结果肚子里空荡荡的越发难受。
301:鸟人(二)
且说安国言振振衣袖,抖搂精神,高举一面角旗,便在阿果等长随的陪同下,趾高气昂的上了山,一路高喊:“某是老朋友安国言了,麻将安啦,你们别放箭哈,千万别放,某一片指甲盖都值三两银子呐……”
蜀军也好,周军也罢,都在看着他唱戏般的上了山,薛俨见他进寨门,怒发冲冠,一把揪住,将利剑在其脖子上比划着,骂道:“麻啦巴子的,你还真敢上来。”
安国言轻轻的歪了歪头,小心的用手指推开剑锋,这才夸张的道:“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再说你这剑也太利了点。”
“哼,正好割了你这狗头。”
“某乃财神爷身边那捧元宝的童子下凡,你若不跟某这样的人做朋友,又到哪赚钱去?”
薛俨冷哼一声,收剑归鞘,自顾坐回位置上,一言不发,只盯着安国言看,两眼如狼慑人。
安国言理理衣襟,将身边椅子一拖,在薛俨身侧坐下,笑道:“某是天下最实诚的买卖人,在商言商,想把中周朝廷的抚恤银换成可以揣进怀里的真银子,啧啧,此山如此难攻,少说要花三千两的买命钱,你我二一添作五,如何?”
“滚。”
“四六,你六某四。”
“滚。”
“哎……再说滚就没意思了,你九某一总行了吧,雁过还要拨根毛呢,总不能让某提着脑袋白跑一趟,然后,我们一起下扬州还是上洛阳,麻将打起,美人抱起,小酒咪起……啧啧,美的很呐。”
薛俨彻底被这家伙的死皮赖脸打败,不是劝降的都要先说一番两国交战士卒无辜之类的光冕堂皇语么,怎么就成买卖生意了?
他不怕死,怕死就不吃兵粮了,昨夜就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今天一大早还巡视了各处防御,打气喊话嗓子都差不多喊哑了。
缘何见了这小子,心劲儿就卸了?
不行,可不能损坏了老子的一世英名,他想再次拨剑,一捅之下,万事皆休。
心动,手动,利剑再次出鞘。
不过当剑尖点向那咽喉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他眼里的惧色,心一软,却又收剑回鞘横旦于膝,长叹一声,方涩声道:“军国大事,岂能儿戏,老子既然穿了这一身戎服,两军相遇,唯死战而已,念你我相交一场,某也不害你性命,回吧。”
“啊呸!”
被惊出一身冷汗的安国言回过神来便破口大骂,他是属于指甲缝里扣点胭脂就敢开染坊的,一见对方脸色有了那么一丝松动,立马夸张的双臂挥舞,嘲讽道:
“死战,死战个屁,你想让寨中兄弟们个个都被斩头剖腹不成,你睁眼瞎呀,你看不到周军气势如龙?这是高平擒汉皇,淮南破七州的虎牙军,成军四年来百战百胜,从无一败的中周猛虎……
那甲寅是谁?人称小去病,擒汉皇的是他,捉王环的是他,大小转战三千里,能与南唐林仁肇大战五百合的猛人,你和他比勇武,脑子进水了不是?
再说,你们看不到脚底下的故道河都成枯道河了,以为烧了栈道就能阻住周军,呸,梦还没醒呐,告诉你,这不是天旱,这是凤州三县修了三百多个大大小小的水库,硬生生把水截住了,人家早在三个月前就谋划了,你事到临头才想着动刀枪,能打赢?送死奉人头才对。
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消息,归州道上,三百战舰,五万人马,与这北路行营同一天出的兵,如今估计夔州已经难保……
某,安国言,拍着胸脯告诉你,孟昶完了,那个搂着一千多个美人在摩河池上整日光屁股嬉戏的肥猪完了,想想都替你们不值,说出去正五品的将官,打个砲还走旱道,你如此忠心王事,他怎么不把小娇娘给你送一个来呢……”
“你……”
安国言见薛俨一脸怒色却有口难言,知道自己一大堆废话里有某句击中了对方的软肋,便长叹一口气,对一直按刀站在左右的亲卫道:“麻烦沏杯茶了,这大热的天,讲这么多很渴的。”
结果收到了一脸的鄙视,只好又诚恳的对薛俨道:“某安国言平生只佩服一个人,也只服他一个人,那位姓秦名越的家伙说过一句名言,真他嬢的有道理,今天,送给你。”
薛俨本不想再理会这鸟人,闻言却又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什么名言?”
“牌友才是真朋友。”
安国言一脸认真:“打牌时你防我偷牌,我算计你出牌,每出一张牌都是尔虞我诈的探心思,几圈麻将打下来,这人值不值的相处便心知肚明了。
如你薛将军,从不玩心机,胸怀坦荡荡,说听四七索就绝不会五八筒,偏又爱兵如子,好牌死也舍不出拆,然后又悍不畏死,明知三家候着,该放炮还放炮……”
安国言倏的身形一闪,躲过突如其来的断子绝孙脚,夸张的护住命根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好你个老薛,老子冒着被你一剑穿心的危险,来救你出水火,你别不识好人心。某安国言一不想当官,二来家里有的是钱,一锄头挖下,最少就有三两银子落袋,某凭啥子要冒这险?
还不是你这亡八蛋可以称兄弟!”
……
安国言的胡搅蛮缠,如剥蛋壳般一片片的把薛俨的护心甲给扣了,两刻钟后终究有了效果,满脸苦涩的薛俨抹一把老脸,怅怅的道:“有本事,把方将军说服了。”
安国言把胸脯重重一拍,豪气道:“看某的,晚上就可以一起开开心心的打四圈。”
事情其实在安国言潇潇洒洒的走出燕子寨大门,便已成定局。
是人都贪生畏死,只要心头那股劲一泄,进入讨价还价的环节后,青泥岭几乎兵不血刃的就姓了周。
这一切,赵山豹并不知道。
安国言在侃侃而谈时,他正率着五百兄弟于悬崖险壁处奋力攀爬,路线是唐东选好的,沙盘上也看过,在凤州时还早早的演习过,然而真的开始爬这有着“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的青泥岭,失足坠亡者就高达二十六人。
等他率着队伍好不容易上了万仞寨后山,气还没喘均,下方两寨和平投诚……
赵山豹憋着一肚子邪气收工下山,正巧遇着安国言指手画脚口沫四溅的在吹牛,安国言不知赵山豹白忙活了一夜,还凑上去惊讶的喊:“啊呀,赵马猴,你不会钻山里找母猴去了吧,看你这一脸的菜色,悠着点哈,噫……头上还有鸟屎呢。”
赵山豹再也忍不住了,一记过肩摔将其狠狠的摔掷于地,“兄弟们上,把他扒皮抽筋,大刑伺候。”
……
302:军略
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立下西征第一大功的安国言,得意而忘形,可被整惨了,惨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盖缘由,周边皆是一心想立大功的虎牙先锋。
人人都恨不得在其那英俊的小白脸上踩上两脚,咬牙切齿的呸一声,叫你能!
好在,秦越来了。
不过,安国言再次失望。
随着大军到来的秦越闻报后,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对这种折腾并不在意,你把人家铁板钉钉的头功给抢了,还不允许别人把气撒一撒?憋心里才坏事呢。
而且,执行的还是兄弟们之间的家规。
所以当安国言叉着大腿走到他面前准备诉苦时,秦越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有些事,忍一忍就过去了,谁都有第一次的,恭喜你,正式成为一伙人。”
“某被欺负了你还恭喜我?有没有搞错。”
“别装了,有些人想享受还没这待遇呢,那俩守将为何指明要见我?是你搞的鬼吧,以后少做这种聪明事,还好王帅是大度的人,否则。”
“这本就是我虎牙军专享的大功……”话还没说完,脑后壳就吃了重重一记暴粟。
秦越不再理会安国言的耍宝,向偏帐行去,薛俨与方正德两位降将还正等着他呢。
这家伙就是太聪明了,小小年纪,拿捏人心的本事比吃盐一辈子的人还强,他知道守将的软肋所在,他知道王彦超的胸怀大度,他知道如何得了便宜再卖乖……秦越敢保证,不出三天,甲寅赵三豹石鹤云这些家伙准在这亡八蛋的甜言蜜语下把气给消了。
只他既无当官的心思,冒着险抢这头功想干啥?
安国言目送秦越远去,也叉着腿开始回营房,只是斜歪着肩膀,吹着口哨,怎么看怎么吊儿郎当。
赵山豹气消停了,石鹤云却快发狂了。
昨日抢攻渡口前寨没他的份,今日清剿砍柴都没他的份,潘美率着广捷军后来居上,马不停蹄的过了青泥岭,直奔兴州城,难道我赫赫血杀营是摆设不成?
夕阳下,他看着一队队趾高气昂押着俘虏进营的常胜营,只觉着赵彦王山等人那眉眼里尽是嘲笑。
“虎子,给某来个准话,血杀营何时才能祭刀。”
甲寅正在赤山的帮助下修脚,双手抱头仰躺在树萌下,看样子十分的享受。
由累入闲易,由闲再累难。
栈道难走,他们这支先锋乃是靠着双脚急行军发动奇袭的,七月酷暑,百里奔袭,打仗时没感觉,如今中军大部队一到,骑惯了马的甲寅就觉着从脚丫子到脚后跟,哪都鼓胀着难受,一得闲便让赤山帮着修一修。
见石鹤云满脸不是滋味,便笑道:“急啥,战事才刚开始呢,赶紧养精蓄锐,明一早大军就开拨了,到了兴州城,有胆子就报名先登。”
“先登就先登,可广捷军都先去一步了,等我们到了,估计城都打下来了。”
“州城哪有这么好打的,这一路过去,还有二个小寨子要拨呢,放心吧,哪怕开门投降,也得等我们到了。”
石鹤云鄙夷的白了他一眼,嘲笑道:“你虎子的面子就这么大,那这里的守将怎么就听安文龙那亡八蛋的话呢。”
甲寅缩缩脚,显然是赤山挠到他脚底的痒肉了,“你以为这是安文龙一人之功么,木头怪的谋略、九郎的鬼主意,再加上我军迅如雷霆的突袭,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最后才是安文龙的舌头本事……
别学豹子,那是他俩打一面见便是冤家,人又没有安文龙灵活,被他压制狠了,处处吃亏,早憋着气呢,你不一样,安安生生的便是,仗有的你打。”
石鹤云哼了一声,重重一搠,将磨的锋利的大砍刀深深的搠进泥石中。
甲寅叹口气,普天下就再没他这般糟蹋兵刃的。
正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却见王彦超在曹彬等人的陪同下正缓缓的走过来,倏的一惊,连忙站起,好在赤山收刀快,否则战阵未见血,修脚却见红了。
很奇怪的事情,当年在淮南,甲寅可以对王彦超视而不见,没想到其任一军主帅后,那隐着的赫赫威势便不经意的发散了出来,就连甲寅这位能在凤阶两军中横着走的家伙,见着他都会不自觉的挺直腰杆。
秦越其实也受教了,但还是给出了解释,说凡是能做好副手的,往往比一把手还有本事,王彦超这几年好象没有多大战功,但缘何反而步步高升?
因为他是真有本事的家伙。
起码,当初凤州军议后,他能立马就将这第一仗全权交给虎牙军来谋划,事后又不插手,任着虎牙军全程安排,这样的胸襟气魄,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王彦超只遥遥的对甲寅微一颌首,便继续巡视营寨。
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胜不殆。
万仞寨与燕子寨乃是蜀中大将高彦俦一力打造,安营扎寨颇有章法,王彦超看一路,赞一路,把每个营区都仔仔细细的看了个遍,甚至在看完牛马栏又巡视了猪圈,最后在整齐的鸡窝里逗留了整整一刻钟。
甚至还陶醉的深呼吸了一口满是鸡屎味的浊气。
然后折扇轻点,指着整整齐齐的鸡窝对曹彬道:“寨中养鸡,其实是真的好方法,鸡能吃虫,又能下蛋,不仅可以改善伙食,关键是有了鸡鸣犬吠,这人气儿也就有了。”
曹彬好洁不比秦越差,这般肮脏之地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呆,闻言只是点头,他摒着气息呢。
王彦超哪不知身边人的小心思,开始折返,边走边道:“为将者,爱兵如子,满腹军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其实……还不够。”
“请王帅指教。”
王彦超手中折扇遥指猪圈、鸡窝、还有那一畦畦见缝插针开辟出的菜地,感慨道:“最重要的是懂的世间人情。”
曹彬不知觉的停下脚步,浓眉皱成一团疙瘩,却听到肚子里一股小肠气轱碌碌的一阵翻滚,心头的郁结气顿时散了,见王彦超自顾着走远了,忙追上去叉手行礼,诚恳的道:“多谢王帅指点。”
“随口感慨语,你也当真?”
“当真,听大帅这么一说,彬脑中顿时有豁然开朗之感,某于军略上,不知要甩九郎几条街,这家伙的心思尽在吃喝玩乐上,哪知道吃喝玩乐也有如此大文章,这一回是真服气了,区区一副麻将,都能被他几次三番的拿出来做文章,此番顺利拿下这两座险寨,看着是安国言的巧舌如簧,只言下城,可谁又知道伏棋早下了呢。”
王彦超笑笑,折扇轻摇,这才觉着山风清凉直透心脾。
303:投其所好才能把事情办好
“碰,那幼鸡打下来就别收回,乖乖的放那别动。”
秦越出手如电,一把捉住想耍懒的安国言的狗爪,将那可爱的幺鸡抠出来后,这才舒舒服服的打出一张三筒,对下手位的方正德道:“家中事,你只管放心,孟昶绝对不敢动尔等家属一根毫毛。这里的众兄弟,你也只管放心,我虎牙军只愁人马太少,如今有你们的鼎力加盟,我举四手四脚欢迎还来不及。
至于两位的前途,更是包在我身上——啊,不是我多有本事,实在是因为我大周圣上,雄才伟略,不拘一格用人才。
看看我,从大头兵到一州留后,只用了四年时间,嗯,可能这与本人长的比较帅也有缘故,笑啥笑,我难道不帅么,红中……
那个谁,王环,原雄胜军节度使王环你们知道吧,凤州一战时斩杀我周军无数,最后兵败被俘,还是虎子那亡八蛋一把揪住的,圣上不仅不怪罪他,还予以重任,去年征淮,便是其挂帅水路都部署,率三百战舰,立下了赫赫战功。
……今日大伙可能心还不定,难免慌慌然,还需要二位多做一做思想工作,我敢保证,再过几天熟悉后,我们就真成一伙人了。”
“秦将军能如此保证,方某感激不尽,从今往后,但供将军驱策,虽肝脑涂地也不悔。”
“说什么呢,我们是同僚,是兄弟,是牌友,哎,老薛,你那七索打不打,打出来我可胡了。”
……
秦越与两位降将的谈心会便在牌桌上完成了,他坚信一个道理:要想把事情办的漂亮,最好的方法便是投其所好,果然,四圈麻将未打完,兄弟之称都冒出来了。
帐外,或远或近不知有多少竖着耳朵听壁角的人,听着麻将哔啪,笑语喧哗,燥动不安的心不知不觉间就伏了下去。
营内外各种忙碌,不过最忙的却是伙房,一锅锅的尽是肉食,香飘十里。
夺下青泥岭,这可是征蜀第一大功,怎么也得庆祝,近万降卒人心慌慌,更需要好酒好肉安抚。
这些降卒吃完这一顿,大部分就要分道扬镖了,好战的精锐将留下来,分散开来塞进各部各军,虎牙军大张口,直接收编了三千整,而近五千老弱的“自愿”返乡者,一人五吊钱,外加三天干粮……
安国言大话连篇,但有一句说的没错,秦越是真舍得用钱买太平的。
很多正确的事,换不同的人来做,结果可能就大不同,如这一人五吊钱的遣散费,王彦超有心无力,曹彬有心没胆,他们要考虑更多深层次的东西。
只有秦越可以没心没肺的不用有任何心思负担,甚至在见了那排队领钱的降卒中有不少头发花白的后,又临时决定:凡四十五岁以上的,一人再加两粒银角子儿。
结果把本该是沉寂无言的遣散会搞的轰轰烈烈的。
不少留下来准备继续吃兵粮的家伙心动了,舔舔嘴唇,一脸羡慕。
就有虎牙老兵不屑一顾的道:“都说蜀中富甲天下,没想到你们的眼皮子这么钱,当年老子跟着留后吃兵粮,才两个月便捧回了一个五两重的大元宝。”
“你们中周啥时这般富的了?”
“什么叫你们中周,该说我们大周,不过谁说大周铜钿就好赚了,那是俺们虎牙军独一份福利,告诉你,进了虎牙营,只要卖力打仗,回头就可享福了。”
“享福,享什么福?”
“若大个汴京城,平民百姓家个个以嫁给虎牙军为荣。”
“吹,继续吹,没见你们头上长花呐。”
“哟呵,别不信,就俺老周,三间两架的独门小院是军中帮盖的,家里那一掐就出水的婆娘是营中相亲抱回的,煎饼铺子也是军中帮着张罗的,一天少说也有三十个铜子进帐……然后回到家,小酒咪一咪,抱着婆娘床上滚三滚,这不是惬意享福是什么。”
“格老子的,都过上这好日子了,那你还当个啥兵。”
“你傻呀,离了虎牙军,再到哪去找这好事去?”
“你们虎牙军为啥就这么富呢?”
“以前的事,说了你也不懂,拿最近的说吧,一座银矿山,锄头挖下去就是银子……”
……
类似的谈话,营中到处都有,反正吹牛不用本钱,面对苦不拉几的西蜀降兵,虎牙军中不论老兵新兵,都很乐意挺着胸脯装一回逼。
而这些西蜀降兵,亲眼所见,这虎牙军就是比另两部穿的周正,鞋底都要厚上那么一分,或许,果真,这一回大约是跟对人了。
这年头吃兵粮的人,大抵都是家徒四壁或是走投无路的人,哪有什么家国概念,只要多发两铜钿,多吃一块肉,便能转身为你卖命。所以秦越对于木云提出的直接收俘扩军没有半点担心,只是叮嘱挑选时慎重一些而已。
毕竟,接下来很需要懂地利人情的向导,虎牙军在适当的时候也需要快速壮大。
再说了,凭着虎牙军的高福利,以及一些正慢慢形风的营风,在分而治之的执行方法下,秦越有信心可以快速的将这些蜀兵融化。
接过接力棒马不停蹄向兴州开拨的潘美却打的差点失去信心。
先是冒死抢救被固山寨一把火烧了的栈道,精锐折了近五百,再被另一个乌岩寨用滚石砸死了小三百……还没看到兴州城,五千人马就被俩小寨折损了近千。
气的潘美嘴唇都咬出了血。
山势仄迫,兵势难展,损失何其苦也。
好在栈道保住了,只断了不到三里地,基石尚在,一天工夫即可铺成,后续大部队不用去趟那河道。
两寨拼命的阻挡为兴州争取了一天的时间,等到周军兵临城下时,兴州城大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头上擂木滚石,强弩油锅早已备好。
潘美望城兴叹,只好郁闷的安营扎寨,向大部队飞骑传讯。
兴州城头,刺史陆绍业望着汹涌而来的周兵,脸沉似水,眉心悬纹如剑,高彦俦精心打造的青泥岭防线,一直以来都是国内最寄希望最不用担心的地方,其因此荣升利州节度,月前又担重任,南下夔州以抗周兵。
作为近邻,同时又是青泥岭后勤专供基地,陆绍业去过青泥岭多次,山势之险、防线之固,守将之勇,皆是可以让人放心的,为何一夜间就降了逆周?
陆绍业想不通,他现在只希望坐镇汉中的东北沿边诸屯都指挥使韩保正能够快速增援,只希望接到八百里加急的朝廷能做出正确而英明的决定,把这些耀武扬武的亡八蛋赶回中原。
他看看周遭依着女墙却依旧两股战战的乡兵,心中喟然长叹,强兵皆在寨上,城中只有老弱之旅,现在,也只能指望这些临时强征的乡兵壮丁腿肚子强硬一些了。
304:行军路上
甲叶铿锵,步伐橐橐。
秦越立于危石上,目送大军开拨。
王彦超走了,曹彬走了,陈疤子、甲寅更是先一步出发,只有他留了下来。
此时的青泥岭已成为周军的后勤基地,大军可以在此歇一夜就出发,秦越却一时走不脱,他得负责防务调整,保障栈道安全,构建后勤体系。同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因着青泥岭的投诚,本来乐呵着准备看打仗好戏的砍柴都,还在懵圈之际就在唐东曹沐的向导下,被花枪领着两营人马包了饺子。
然而,顺利的战役却并没有收到丰厚的战果,都中供奉定真和尚、虞侯杭沛早在半个月前便以讨要更多饷银的理由下了山,说是去益州谈判去了,连同那位美艳的玉庭春也跟着一道走了。
这让本想看看那位叫寄奴长啥样的甲寅挺遗憾。
而秦越则遗憾关键人物漏了网,那位名叫涂成堂的首领,虽然他人长的十分有排面,一副胸怀四海义气当头的样子,可略略一审,便知是个推到前台当幌子的糊涂蛮撞人。
好在,审讯还是有用的。
最重要的消息是半年来最少有百名精通武技的技击高手已经潜入周境。
除此外,一位绰号“山鸡”的色胚猥琐男提供的消息也引起了秦越的高度重视——定真常吹嘘自己本事有多猛,曾于酒后吹牛说其有一师兄,练功走火,坏了命根,一气之下入宫当了太监。
“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师兄叫什么名字?”
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看完卷宗的秦越亲自重审。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不过那定真和尚少说也有五十多岁了,他的师兄,总不会比他年轻,至于叫什么名字……上官,某只是个小小的小虾啰,那个会跟某讲的嘛。”
五六十岁?那便不可能是近年来的事情,估计得往上推好几朝了。
审不出结果的秦越只好挥挥手让其退下,一面安排人飞骑先行报讯,一面安排刘强带一队人马押着二十几个相对重要的俘虏进京,希望对王朴有用。
大军前行,从来都是缓慢如龟速。
除各色战兵、役夫外,还有军中文书、识字、伙夫,扛着军械,推着粮草、以及锅灶与柴禾。
确认没错,柴禾也是重要的辎重之一,行军造饭时,不可能临时去捡树枝,而临时捡砍来的柴禾也未必能立时就能点燃,所以军柴都用最易着火的带松明的松木,锯成尺半长,剖成一握粗细,晒干了,整整齐齐的码成一捆捆,由役夫挑着。
甲寅行伍这么多年,从来最是讨厌夹在大军中行军,所以带着三分蛮横劲硬是问王彦超讨来前军先行,饶是如此,队伍走的也不快。
一切以那杆肩舆的速度为准。
木云舒服的躺在肩舆上,享受着那一颤一颤极富韵率的悠然,折扇轻摇,云淡风清。
他参加了庆功宴,却没有再参加大帐军议,攻占青泥岭后,他便第一时间交出了指挥权,从容身退,就连虎牙军的指挥令旗也转到了陈疤子的手中,王彦超劝不住,陈疤子拒不了,只好由着他。
他有他的自觉,还有骄傲。
比他还傲骄的是安国言,甩甩袖子,不带一片云彩,只带着阿果几个长随伴当,回两当继续当他的银矿监正去了。
用他的话说,某来是为朋友道义,只为救兄弟于水火,把薛俨与方正德感动的执手相握,良久无言。
不过这样的话,甲寅都不信,史成更不信,所以当赵山豹嘻嘻哈哈的走一路傻乐一路时,史成忍不住凑过去问:“你捡到宝了,临行前安文龙许了你什么好处?”
“保密。”
“切,再敢装逼小心某祭起军纪大律。”
赵山豹这才悄声凑到其耳边道:“安文龙说要把他寨子里最水灵的娘子介绍给某……”见史成一脸鄙夷,忙又补充道:“他拍胸脯保证的,说唱歌比百灵还好听。”
史成黯然无言,一甩枪花,横挡于肩,似只大马猴般的歪搭着双臂,却是开始郁抑了。
倒是憋了一肚子邪火的石鹤云开始两眼放光,搂着赵山豹的肩开始边走边说,时不时有猥琐的轻笑响起。
上梁不正下梁歪。
有了甲寅这吊儿郎当的家伙以身作则,凡琐碎之事皆丢给花枪李行料理,石鹤云赵山豹几个有样学样,皆是副手管事,如这行军路上,他们几个有说有笑的,李行、宋群几位便只能严肃的率着队伍,控着队形,认真的履行领导职责。
与衙内亲兵营这几个不成器的人相比,陈疤子便是三军楷模,处处以身作则与士卒同甘共苦,事事体现老黄牛精神悄然无声的做着贡献,全军上下,对其又敬又畏。
虎牙军三驾马车。
领头马秦越是亲切的公子哥,就连才入伍三个月的新兵蛋子在说起他时也喜欢呢称一声九郎,而老兵就更不用说了,至今还有不少人改不了口,见面就是一声虞侯。
虎子是邻家小弟,是摘一把桑椹也会从你手里抠去一半的皮厚家伙,虽然他武技高超,战功赫赫,又被秦越包装成军中明星,但该打趣胡闹还是可以随着性子来,嘿哈一声远远的摆开架势,嘻哈一声互撞一下肩膀,一个夸张的抱着手臂,一个装作诧异莫明,情谊都在不言中。
只有陈疤子是真领导。
虽然他并无领导架子,平时可以席地而坐与大头兵们啃吃的欢畅,负重拉练遇上体力不济的能相搀而行,甚至可以比女人还心细的为新兵泡脚挑血泡……
但这些,只能赢来全军对其的敬重却收获不了亲切。
而他的严肃,又让将士们对其发自内心的畏惧,哪怕如王山等子弟兵,如今基本都是指挥使、虞侯等中层领导了,在其面前也是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以至于秦越常感叹,你不该姓陈的。
而他的搭挡顾北雄与其是真正脾性相投,黄金搭档,也是个任劳任怨毫不争功的家伙,只是苦了编制尚在大营的铁战,在两位沉默寡言的老大哥影响下,越发的孤寂了。
凤州道上,周军在沉默前行。
归州道上,一场浮桥争夺战正激烈的开展着,砍杀声,兵刃相击声,惨叫声,声震云霄。
南路行营先锋使王审琦率部登陆第一战便是硬碰硬的恶战。
夔州东南三十里,铁索横江,上铺桥板,左中右各立三个栅寨,皆有精兵强弩拒守,除此外,数千支巨大的椎枪犬牙交错,于江面上耀着寒芒,狰狞可怖。
要想过此路,留下狗命先。
王审琦面对如此险恶的防御工事,只好率师折返,于下游三十里处寻到稍微宽阔地,弃舰登岸,沿江畔行军,然而蜀军早有防备,山谷两寨大军以逸待劳,汹涌而下,王审琦所部一口浊气尚未喘均便一头扑入恶战中。
既已弃舟登岸,便再无回头的道理。
“杀!”
王审琦拨刀怒吼。
305:夺城(一)
兴州,是为数不多以武名命的地方。
此地原为白马氐族的聚居地,历来民风彪悍,曾属武都郡,又曾用名武兴,若是时间再往后若干年,取“以其用武之地曰略,治在象山之南曰阳”的意义,改名略阳。
三国时蜀主刘备曾在此筑独门城。筑城甚固,周围五百余步,惟开西北一门,内有仓垒,三面周匝,任曹魏大军强梁几许,我自岿然不动。
自此后,此城几经战火,几番摧毁,但后筑之城形制虽改,却依旧险峻如故。
民悍城坚。
小小的一个地方,历朝以来不知出了多少草头王。
如今,中周大军兵临城下,城中虽然战兵没有多少,但临时征集的乡兵壮丁们在抵住潘美第一波进攻后,于血腥弥漫中迅速成长,这些往日里老实巴交的苦力人在刺史抬出的大筐铜钱的鼓励下,在白刃见血的刺激下,扇着鼻翼闻着战火,神色开始逐渐狰狞。
立功心切的潘美不得不耐心的等待大部队的到来。
曹彬阴着脸绕城三匝,面对王彦超相询之问,沉声道:“仲询前日只试过东城一面,城中能集重兵防御,所以难下,如今我大军齐至,当三面总攻,一鼓作气夺下此城,否则,拉锯几次,我军气绥敌军气长,事不济也。”
王彦超点点头:“国华此言,甚合某意,如此坚城,只能速战速决,众将听令。”
“有。”
“明日辰时初刻,三军总攻,曹彬率所部攻打东门,陈仓率所部攻打南门,史进德率本部大军攻打北门,先登城者为首功,赏钱千贯。”
“得令。”
陈疤子领了军令,回到虎牙军营后再开军议。
石鹤云,铁战两位西征尚未发利事的家伙早已磨拳擦掌,眼巴巴的看着陈疤子。
陈疤子却没有立时安排作战任务,而是诚恳的问木云:“军师怎么说?”
木云看看石鹤云,笑道:“真这么想要这夺城之功?”
石鹤云坚定的点头称是。
木云却笑道:“那么,就让叶虎盛的劲弩营与山越营先上吧。”
众人讶然,甲寅对木云是随性惯了的,忙问:“这又怎么说,玩对射?”
“不错,城中虽多檑木滚石,但毕竟多是乡兵,弓弩又少,明日先以善射者强弓劲弩狙击之,只要城头死伤几十上百人,敌气必弱,而后,先登再从左右两翼发起强攻,当能一战而克之。”
甲寅一拍手掌,乐道:“这么说,我那雕弓可以先发利事了。”
叶虎盛却与赵山豹又开始别苗头了:“喂,赵大马猴,明日一较高下,谁输了请酒。”
赵山豹鄙夷的翻了个白眼,算是应下了。
“既然如此,明日某来带一队……”
陈疤子话还没说完,顾北雄截住道:“陈兄一军主将,怎可亲临阵矢,左路,某与师弟一起上。”
“那好,某打右路。”
早按耐不住的石鹤云不等甲寅发话便开了口。
陈疤子想了想道:“也好,就按军师之计行事,明日弩弓先射,而后分两路攻城,这先登勇士不比其它,等会通知下去,应募者一律先领十两赏银,左翼顾将军率队,铁战安善配合,右翼甲寅率队,花枪长寿协助。”
石鹤云不满的小声道:“陈将军,叫某鹤云。”
一方水土一方人,石鹤云字长寿,原来还对老爹给他取的名字比较满意的,哪知到了虎牙军后,尽成取笑对象,石鹤云就想着哪天一定要把这字改了。
虎牙军在无外人的情况下议事相对轻松,事既议定,便各自分头行事。
石鹤云原以为他的血杀营可以尽数上的,结果甲寅只在牌刀手里挑人,这让他又郁闷了,问道:“我血杀营的人,可以一个打俩。”
“登城从来靠短兵,你血杀那陌刀没用,对了,你也领面盾牌来,换柄短刀。”
石鹤云急道:“某一直用大刀,短刀轻飘飘的不顺手,再说,花兄还用大枪呢。”
花枪笑笑,一手执枪柄,一手执枪杆,正反一用力,扭拨下枪杆,单手执握枪柄,那枪便成了长不过尺半的三棱尖锥,又做了个顶盾捅刺的动作,解释道:“登梯时要防落石箭矢,没盾不行,而城墙上空间小,人挤人,尖刀短剑最给力。”
石鹤云这才明白,却又沮丧的道:“可某手劲大,军制短刀太轻了,不合用呢。”
甲寅没好气的将后腰上别着的火腿刀丢过去,骂道:“还装,我可知道你做梦都在谗。”
石鹤云一把接过,果然喜笑颜开,空翻一个斤头,扬着刀道:“虎子你是君子呵,不许反悔……对了,你把刀给某了,你用啥,长刀?”
甲寅对赤山一示意,赤山麻溜的跑去帐中,不一会拎着一柄索锤出来。
石鹤云一把接过,感觉入手极沉,约有**斤的样子,只见那锤头足有香瓜大小,上面密布指甲盖般大小的四棱钉,棱钉短胖,触手并不尖锐,反而有圆润之感。柄长不过尺五,用一道尺长的环索与锤头相连,通体泛着寒铁的黝黑本色,看着就十分给力。
石鹤云试着挥舞了几下,却是玩不好,便道:“听说禁军中那位第一高手就是用大梢子棒的,你不会跟他学的吧。”
甲寅一把夺过,鄙夷的道:“我师父铁罗汉一对流星锤会尽天下武人时,他还穿着开裆裤在玩泥巴呢。”
“那你咋不用流星锤?”
“战阵上,难以施展。”
“那你这玩意又怎么用?”
甲寅便左手手挽盾状,右手执锤当头砸去,做了几个动作后笑道:“破盾兵,这玩意最好不过。”
……
武人有武人装痴卖傻式的小聪明,文人有文人运筹帏幄的大智慧。
兵临城下。
陆绍业为鼓舞三军用命,三班衙役一起出动,将城里所有的青楼女郎,甚至半掩门的都聚集到一起,命梳妆打扮,抹脂喷香,一个个花枝招展的上了城头,面对那些才洗了脚套上军服的男子,这些阅尽人间春色的女子,只需用身上那鼓囊轻轻的往其身上一靠,软玉喷香的那么一缠,然后再来一句糯糯的柔音:
“奴家洗白白的等你哟……”
城头上,不论乡兵壮丁,顿时精神昂扬,身坚似铁。
望着城下周军大营的灯火,恨不得大战立马开始。
306:夺城(二)
益州城东,旌旗招展,长枪如林,三万健卒排成黑压压的长龙,整装待发。
得胜亭中,鼓乐齐鸣,笑语殷殷,宰相李昊奉旨率百官为即将出征的王昭远饯行。
青泥岭失陷的战报传入宫中后,孟昶强撑精神,召开紧急军议,素来以孔明第二自居的王昭远殿前请命,孟昶龙颜大悦,封其为西南行营都统,又命赵崇韬为都监,韩保正为招讨使,领三万禁军精锐出征。
“将军此去,望早日驱逐周兵,还蜀中安宁,建不世之功,老朽先为将军贺。”
王昭远一身戎装,意气风发,他左手执着铁如意,右手端起酒杯道:“某此行何止克敌,当领此三万雕面恶少儿,马踏关中,径取中原……”
“壮哉!将军有此志向,实乃朝廷之福,将军请。”
王昭远举杯一饮而尽,掷杯笑道:“且先饮此三杯,余酒待某凯旋后再痛饮,旗牌官何在……”
“有。”
“传某将令,三军开拨,兵发兴州去者。”
“诺。”
李昊目送王昭远昂然上车,威武出行,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对伊审征道:“申图,军事非某所长,然王崇明此去,某心甚慌也,你给老夫摞个底,此战,胜算几何?”
“青泥岭之失,非战之罪,实乃用人不明,以至倒戈,但那只是第一道防线而已,兴州以内,尚有石、鱼关、大小漫天寨等防线,又有三泉关、葭萌关、剑阁关之险,擅于马战的周兵本就难以寸进,崇明此去,只需谨慎守关,不过月余,周兵锐气必失,此战必胜。”
“夔州方向呢?”
“高将军一去,便新立三大寨,又有铁索横江,防线之稳,万无一失。如今涪、泸二地的新练水军也已登舰,将再补兵力一万,请李相放心。”
李昊听伊审征如此一说,心中稍安,又问:“出使晋阳北辽的使者何时能有回音?”
“出使已有月余,想来快有答复了,到时辽军铁骑一南下,逆周后院失火,自顾不暇,搞不好真如崇明所言,马踏关中,剑指长安也说不定呢。”
伊审征笑笑,伸手示意李昊上车,这一问一答,皆有玄机,所为不过是安抚百官之心,至于他们内心的焦虑,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
与此同时,兴州城外喊杀声震天响,随着王彦超的令旗一挥,城东城南城北三路大军同时发起进攻。
城东、城北执行着相同的策略,弩箭压制,扛梯抢城,在重赏的刺激下,押阵刀斧手的威压下,周兵嚎叫着汹涌登城。
城头上,擂木与滚石齐下,金汁与鲜血飞溅。
与这两城的激烈战况相比,城南战场却似乎有些嬉戏。
这里的呐喊声是不停变化着的数字:“十七、十八……廿四、廿五……”
虎牙军列阵距城二百步外,而距城百五十步,一弩一弓正在举行狙击比赛,比赛者正是叶虎盛与赵山豹。
甲寅原也参与了,射空了一壶箭,只射中六人,然后便放弃了,射远是其所长,准头却与赵山豹差的远,城上的人不傻,个个都躲在女墙后呢,每每需要靠抬着云梯的兄弟们作势冲锋把人头骗出来。
可惜赵山豹流年不利,这场比试从一开始便输在起跑线上。
射箭得自挽弓,第一壶他的战绩还是领先的,第二壶手就开始微颤了,而叶虎盛,则备了三把弩,两个亲兵坐在地上,专为他上弦装矢。
堪堪两壶箭射完,赵山豹再牛也只能松弦放弃,悲催的怒吼:“叶狗剩,不带你这样作弊的。”
叶虎盛稳稳的射出一矢,串起一声尖锐的惨叫,这才歪着脖子道:“有本事,你也让兄弟们帮你上弦呀,三十五比二十一,你输了。”
叶虎盛见赵山豹不比了,看着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简直比吃了蜜还爽,当下也放下弩,取出一个银酒壶惬意的抿了一口。
城上守将听不见下面的动静,微微探出头来,见城下周军安静的候着,却是不放箭了,呼着粗气把心按伏下去,职责所在,却又不得不强行起身安抚士气,一边让人抬死伤者下城,一边让亲卫带头鼓嘈。
打破恐惧的最简单办法便是出声呐喊。
然而,陈疤子等的就是这一刻,见城上的守军强打精神举刀呐喊,立时用力的挥下令旗,一直待命的弩弓营,山越营猛的发起冲锋,却只前进到半途,便开始弩矢飙飞,箭雨抛射……
远程才把蜀军压伏进女墙后,陈疤子令旗再举,早就待命的先登勇士爆出一声冲天呐喊,迅速的抬着云梯向城墙涌去。
士气无论为正为负,都有个蕴酿的过程,先登营眼看着远程如猫戏鼠般的逗着城上的守军耍乐,那种优越感便不知不觉的在心底里产生了,临到冲锋,再无胆怯之心,只有争先之义。
而城头的守军,好不容易鼓舞起来的士气,却在同伴受伤后惨状的刺激下开始恐惧,开始慌张,再加上前几次周军欲冲不冲的举动麻木了相当一部分人,等到云梯真临城下了,从未经过战事的乡兵壮丁们却迷糊了,有些人迷糊到耳朵里尽是嘤嘤的鸣响,却听不见段位指挥老兵们的怒吼……
石鹤云不等云梯架好,便一个飞纵,开始奋勇先登。
甲寅见了,暗叫不好,此时却唤他不得,连忙也飞身而跃,花枪也很有默契的同时腾空。
战阵之上,配合远比个人武勇重要,这是百战经验之得,却难以在训练中真正形成,如石鹤云在这战争的呐喊中便几乎迷失了理智,只剩下了本能。
石鹤云两个飞纵,云梯便已上到近半,上有滚石砸下,他抓着云梯身形一闪就躲进梯后,好在其下方的甲寅留着神,靠盾斜磕,才破危石,当头又有黑影罩来,这一回甲寅却是顶盾缩头藏手躲进盾中,手臂上才感受到轻微的撞击,下面便有惨叫声响起……
最恶毒莫过于金汁。
上方,石鹤云的怒吼与兵刃相击声同时响起,甲寅虎吼一声:“花枪。”
“上。”
下方的花枪第一时间双臂双脚紧紧盘据在云梯上,然后便感觉到了肩上沉沉的落脚重量,忙运气一顶,甲寅借这一踩之力,人如大鸟般的腾空飞起,后来居上越过正在城垛口激战的石鹤云……
有枪搠来。
甲寅横肘压盾,挡住枪尖的同时,借着盾上所受的阻力,身形滚落,却是落于守军身后,钉锤舞开,顿时如恶虎入羊群。
趁着守军还在惊惧愣神之际,甲寅挥锤如紫燕纷飞,只几下挥舞,便抢到城垛口,堪堪将石鹤云接应下来,花枪那枚熟悉的三棱枪头便映入了眼帘。
此三人一上城头,缺口便顿时打开,随着源源不断奋涌攀上的虎牙勇士加入战团,守军中有人终是吓破了胆……
“快逃呀……”
307:硬气之源
“叫你跟在我后头,你逞什么能,现在破相了,就开心了,就满意了……再三强调的配合你忘了,猪脑壳呀你……”
率先登城的石鹤云没有等来奖赏,却受到了甲寅的破口大骂,羞愧的石鹤云差点要钻进地缝里去。
好在赤山帮他上完药包扎完伤口后,甲寅也就停歇了,石鹤云摸摸额头纱布,沮丧的道:“某不是着急立功么,哪知道金汁这般的毒呢……嘶!”
“还嘴硬,算你命大,只溅了黄豆大一点,要是落进眼睛里,或是一整勺的淋上,现在的我该为你收尸了。”
其实登城战,甲寅也没硬干几次,哪怕楚州城的恶战,在秦越的巧妙斡旋下,也没先登过。
但寿州、楚州的恶战却是亲眼目睹过的,为此,虎牙军曾专门召开研讨会,但抢城这种事没什么七巧可取,唯有配合,如何挡石,如何卸檑木,最最关键的是如何躲金汁。
金汁之恶,在淮南时听闻浑身发臭惨不可述的李千求着亲卫给他一刀痛快后,便成为甲寅心中最恐惧的阴影。
而虎牙军专为这登梯战开设了一门课程,如何听风辨器,如何应对都有讲述与练习,如卸石,必须贴身斜盾以肩力相崩,若是顶盾,谁的手臂也吃不消,而借力一崩后,石块势泄,下面的人受伤情况就会小多了。
再比如躲金汁,关键是头手脚,所以要顶盾,同时屁股要翘起,用翘起的裙甲护脚,至于后背,却是不用怕,因为有甲护着。
最最关键的是,登梯需鱼贯而上,一人一梯位,万不可出现空档,原因有二,一是顶前的人若是接敌,其身后的人正好趁隙捅刀;其二是人挨人的登梯,可以将肩上之盾似瓦片般的层叠,形成有效防护链。
这些说起来简单,练起来也相对容易,但真上了战场,如石鹤云般懵圈的人还是大有人在。
所以兴州攻城战虽然大获全胜,但虎牙军却也足足伤亡近二百人。
很多都是可以避免的失误。
至于甲寅那借力飞跃,却是只属于他与花枪间的默契,身手,力道,缺一不可,旁人想学也不会。
“晚上覆盘会,你带头检讨。”
“……诺。”
甲寅不再理会垂头丧气的石鹤云,开始安慰其它伤员。
虎牙军第一个攻上城头,城东城北得到消息的守军再无战意,开始溃逃。然后三路军极有默契的以十字街口为界,城南这一片归虎牙军“维稳”。
与另两路时有惨叫声发出不同,虎牙军这一路是真的在维稳,士卒一步也不进民居,只是鸣锣宣谕……
嗯,有银矿了就是硬气。
甚至征用来作为医务营的四喜客栈,甲寅都先丢下五两银子,把吓破了胆的掌柜欢喜的差点要将自个的女儿推出来服伺。
这里虽是伤号集中地,结果愣是听不到一声惨叫。
实在是秦留后的招数太损了,专征了一队女扮男装的护士,大老爷们哪有脸在妇人面前装惨,所以哪怕是再痛再疼,也一个个咬紧牙关充好汉。
然而甲寅一句话便破了众生相:
“噫,你们不痛么,本来还想给你们喝点好酒麻醉一下呢……”
话音未落,顿时惨叫声此起彼伏。
甲寅与战友同袍们之间大抵便是这个样子,效果却比陈疤子的认真慰问要好的多。
然后,甲寅便被一众女护士们给推出去了。
这些从罪囚中挑出来的妇人,大都在三十岁上下,人事经历丰富了,所受苦楚也够多了,在这尽是大老爷们的圈子里却一下子地位悠然了起来,心胆气儿立壮,这泼辣劲儿一起来,秦越有时都能被她们说红了脸,更何况甲寅,“啊啊呀呀”的被推出门,转身便去了临时中军帐。
陈疤子正准备安排人传令议事,见甲寅来了,一场小型会议便在吃着香梨声中召开。
与会者五:陈疤子,顾北雄,木云,甲寅,史成。
“今兴州已下,九郎明日即会西进,这里将成为我军中转大营,我部所为,甚得民心,明日另两路必然再出征,王帅定然会将此城维稳之任转交与我部,我意,要么不留,要留就全部留下。”
说话的是木云,讶然第一个发问的却是甲寅:“我部战兵加民夫,足有一万多人,王帅怎会让我们全留下。”
“这里仅是缴获的仓粮便有四十余万斛,又有坚城可守,乃眼下最重要的战略要地,重兵把守也是应当,另外,尚有溃兵游勇要剿,兵力分一分,也就差不多了,等九郎来了后,我部整顿好再与大部汇合,情理上也说的过去。”
甲寅就不说话了,陈疤子凝眉道:“军师可是担心……”
“没错,从来好刀先钝。若是跟着大部队,多接两次攻坚克难的军令,我部折损就难以承受了,再说,也不能事事抢功,兴州刺史率部退守西县,军心正慌,有凤阶二部兵马出阵,足以拿下,这功劳就让给他们吧。”
“那某这就去向王帅请令。”
木云接过史成帮削的香梨,笑道:“现在去尚早,得让王帅自个把眉头皱起来,说话才有份量。”
王彦超已经在皱眉了,于城内打马巡视了一圈,坐在府衙的大堂上,浓眉紧锁,全无大胜后的喜悦。
一向以军纪严明自负的他万万没有想到,三部中竟然是自己所部军纪最差,虽有亲卫上街巡查,但辖区内还是时有女子哭饶声响起。
唉,难道自个真老了么?
相陪着他一同巡街后回驻地的曹彬也是满脸沮丧之色,对潘美道:“嬢的,又被伤着了。”
“好好的又怎么了?”
“你自个到街上去看看,再去南城转一转,然后你就知道什么叫军纪俨然……还有,赶紧去把秦九的医护营模式学了,嬢的,有钱算你牛逼不说,竟然还暗地里又搞一套!”
……
青泥岭上,秦越正悠闲的治厨。
清溪虎纹斑,长不过三寸,重不过一两,身子细长而圆胖,这鱼身上有数道黑色斑纹,如虎纹一般,只长在水流清澈的山溪水中,没有半点水腥气,哪怕清水煮熟,味儿都极鲜美。
只是数量少,两个颇有经验的降卒忙碌一整天,还不够秦越一个人吃的。
庄生满头大汗,蹲守在炉边轻扇着炭火,扭头看一眼切葱秦越,小小年纪却轻声叹气,这秦叔啥都好,为何吃相就与人两般呢,真清水加青葱,如此寡淡的鱼汤会好喝么。
308:王彦超之谋
陆绍业满嘴苦涩。
面对韩保正的责问,他哑口无言,败了就是败了,又从何推脱。
东北沿边诸屯都指挥使韩保正看到狼烟起便作出了决定,率汉中一万主力大军离开兴元府,紧急救援兴州城。
然而才到西县,便迎面遇上了兵败而撤的兴州刺史陆绍业。
“缘何败的如此之快?”
责骂只能稍解心头之怒,面对如此危局,韩保正只能免强压下脾气,放缓语调,开始议事。
“青泥岭驻军才接战便降敌,至使我城中无兵可用,只能仓促征召乡兵壮丁……”
“青泥岭上三寨连环,又有十六堡垒拱卫,防线之固,古今少有,而那薛俨与方正德素来忠勇可靠,为何一夜降敌,你可知晓原因?哪怕再不济,连点火烧栈道的时间也没有么?”
陆绍业看着眼前这位留着一口花白板须的老将,腹中诽语爆粗:“格老子的,那是你的嫡系部下好不好,某家哪晓得其中关窍。”
嘴上却道:“具体因何投降,不得而知,不过某早几天还在疑惑故道水莫明其妙的浅枯了,却原来是周军断了水源,以至于栈道烧了也是无用。”
“何其愚蠢,从来只有夏天缺水,却无枯水之说,断流能断几天,水坝一满还不是要溢出来。”
韩保正不住摇头,最后懊恼的一擂桌子,恨声道:“这俩烂狗屎,若让某捉住,少不得千刀万刮,如今却是只能在此抢修防御工事,以待朝廷援军,还望仲修以及诸君鼎力配合。”
“诺。”
在场将校齐齐站起应诺。
……
大军深入敌境,后路乃重中之重。所以当陈疤子郑重提出虎牙全军暂时留守兴州,先助秦越靖绥安民,保障粮道安全之议,王彦超略略思索便同意了。
次日一早,大军开拨,大将史进德率精兵三千为先锋。
如此一来,这先锋使的大旗,三部军马恰是轮了个遍。
出征前史进德肩扛战刀对部下训话:“奶奶个熊的,都给老子精神点,前两部都立大功了,这一回咱做先锋,可不能给大帅抹黑丢脸了,要哪个腿肚子软的,趁早回家喝奶去,要是到了战场变软蛋,老子真日的,你老姆……”
三千将士无不毛骨耸然,菊花立萎,自家将军的脾性,那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当下齐齐一声吼,人死吊朝天,怕逑。
大军才离开兴州,秦越后脚就到了,见张通亲自指挥着一群仆从把原刺史府里里外外清洁的一尘不染,满意的拍拍他的肩膀,还是自家兄弟最贴心。
老规矩,舒舒服服的冲了凉,身子清爽了再议事。
与会者却只有陈疤子、甲寅和木云。
“为何全军都留下了,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问题秦越很关心,但却还是等到大伙都放松了,方一边喝茶,一边随意的问了出来。
“没有问题,只是兴州关系我粮道兵路之重,万不可有失,当然,也是打了个小九九的。”
见木云如此解释,秦越便笑了:“我以为你把打仗当度假呢,有盘算就好,既然如此,我们索性在这呆上几天,我已去信,让士行与蔚章一起过来,趁这时间,得把这州境方圆五十里内也清洁的如这府第一般干净,以保障生命线的安全。”
陈疤子笑道:“放心,金铎、华平正率本部各乡排查,同时晓谕百姓,确保稳定。”
“如此甚好,出兵不过九天,如今我们第一阶段的战略任务已经完成,南客兄,把你的小九九说一说,看看为我虎牙谋了多大的妙计。”
木云笑道:“没有妙计,全军留驻此地,便是等你这当家人来,看你怎么计划。”
木云起身,手执木棒,指着才挂到墙上的舆图道:“以某度之,西县虽然有险可守,蜀军援兵也将齐聚,但才合拢之兵一时还形不成多大战力,故我军可以力战而胜,但损失也会不小,王帅正是看到了这一点,这才会亲将中军,而不是坐镇兴州。”
秦越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却是与王帅角色互位了。”
“不然。”
木云摩挲着木棒,笑道:“你当年那战争好比做买卖的论调,话糙理不糙,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本帐,曹国华是一心想着要做国朝第一名将,而王大帅刚毅沉稳,凡事谋定而后动,某让陈将军自请为后军留镇兴州,只不过是送给他一个垫脚石而已。”
“他谋什么?”
木云一点舆图,道:“兴元府。”
“兴元府?”
“不错,他要的是汉中这块膏肥之地。”
秦越端正身子,疑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一路打到益州,对他没好处,这一路险关叠重,打过去损兵折将的不说,还落个与向训争功的不利局面,而打下了益州,得了平蜀首功后,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别忘了,他现在已经是朝中有数的大镇节度,真正出将入相的使相……
功高难封,从来不是好事,以他那谨慎的性子,不会看不到这一层。”
秦越摩挲着刚刮的光洁下巴,眼神示意木云继续。
木云再指西县那颗红点,说道:“这一战,无论如何,王帅都会下死力大战,然后,南向攻打兴元府,最后以休整为名坐镇兴元府。”
“然后把克剑门,攻利州的硬骨头扔给我们与曹国华?”
木云坐回位置上,笑道:“差不多是这样了,能啃就啃,啃不下也无妨,毕竟主力在归州道上。”
秦越爆一句粗口,心想能坐上高位的,哪怕是纠纠武夫,心机都是不一般的深沉,这王彦超,以前是真小瞧他了,真打的一手好算盘,若他真是如此筹谋,实在是最好的名利双收局。
“那我们怎么办?”
“那看你想要什么?”
秦越却被木云轻摇淡写的一句话给问倒了,自己想要什么?
一气攻到益州,收灭国之功,然后……
可照木云这么一说,显然兴元府比那益州府好。
木云仿佛看穿了秦越的心思,轻声道:“汉中王帅可以去,曹彬可以去,你去不行。”
“为什么?”
“屁股坐不热。”
秦越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真话最伤人心了,不懂?”
木云笑笑,自顾理着袖口。
甲寅问道:“木头怪,照你这么说,以后若是打下益州城,也是白费工夫了?”
“若是照此下去,别说益州,就连凤州估计也呆不住。”
“为何?”
309:何苦再征尘
“若是照此下去,别说益州,就连凤州估计也呆不住。”
当木云说出如此一句危言耸听的话后,不仅甲寅讶然,就连陈疤子也不自禁的坐直了身子。
“为何?”
“你们没发现曹国华他们与我们之间有隔阂了么。”
甲寅愣了愣,拍拍脑袋道:“是呢,被你这么一说,还真陌生了些,白兴霸那亡八蛋竟然没来窜门打屁……哎,我们做错了什么?”
“不是做错了什么,是做的太对了,事情反而错了,我早该想到的。”
秦越用力的搓搓脸颊,诚恳的对木云道:“请南客兄教我。”
“见好就收。”
木云以棒作剑,轻轻的在桌面上一划,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出征之际,自当如宝剑出鞘,锋芒毕露,青泥岭一战而定,我们说话可以硬气了,但不能一直高调下去,如今既已顺利的完成了第一阶段的目标任务,接下来,就该成人之美了。”
“怎么个成人之美法?”
“王帅有了台阶,但还不够,尚缺一把火。至于曹国华么,他想要的大家最清楚不过,成全他便是。”
秦越思考了半天,最后托腮幽叹:“……原来我到哪都是千年老二呐。”
甲寅好死不死的接了句:“乌龟最长寿。”
“滚。”
秦越暴跳如雷。
成人之美,说易行难。
后世,那么多公司、企业,把“三成就”标写在墙上,除了少数几个幸运儿外,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真的享受到过。
从来都是……
说的比唱的好听。
盖因为人性是自私的,胳膊肘从来都往里拐。
又因为人的**是无止境的,得陇复望蜀。
除非利益不相关,否则永远先想着自己。
谁愿意把好吃的肥肉拱手相让,自己去啃没肉的骨头,别告诉我你不吃肥肉,嫌油腻了熬油不行么。
汉中好地方,进可攻,退可守,关键是当下的汉中老百姓小日子过的不错。可眼下这块肥肉要贴着脸送人,还要送的不动声色,木云所出的馊主意纯粹是先损己再利人,天下就没有这般赔本的买卖。
曹彬一心要当青史留名的名将,当朝卫霍,死也要进武庙。难道秦越就不想自个儿的大名不响当当?难道甲寅就不享受那份女郎景仰的目光?
我出大力,你享荣光,再没有比这更亏的事情了。
可跟自己想得到的利益比起来,这些又都不是个事了。
不论怎么说,能拿下益州才是最最重要的。
历史是否会重演暂时不议,眼下时事暗流涌动是事实。
当此前途迷茫之际,风云或起之时,为家人计,为兄弟计,都需要一个安身立命之处。
而益州,恰是最好的地方,没有之一。
这里有沃土千里,有险关崇山,自古以来便是可自成一统的天府之国。
若不是有此打算,何苦再征尘。
在家撩容儿不好么。
只是,肠直如木头,一心扑在军事上的木头怪,何时有了如此高超的政治谋略?
秦越静卧一夜,第二天起来继续吊儿郎当,还饶有兴趣的看着石鹤云的伤疤,说:“你这疤以后再难恢复如初了,不过模样怪有趣的,如青蛙跳一般,要不给你来个绰号,就叫‘金蟾客’吧。”
石鹤云一脸嫌弃,道:“难听死了,你才金蟾呢。”
秦越讶然:“专蓄宝物的金蟾你也不知,这可是美誉。”
然后在石鹤云一脸懵逼的注视下哈哈大笑的步出衙门,安步当车,巡视兴州城。
曹沐不在,刘强不在,他的身边便是同样没什么事儿的甲寅,俩人东走西逛,结果可苦了身后的庄生与赤山,满满当当的各拎两篮子瓜果回来。
零嘴水果,从来便是秦越的最爱。
与秦越的悠闲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距州城百二十里之遥的西县城外,残酷的战争正在进行着。
西县之名许多人不知晓,但西县南郊去城五里,有山,美名传千年。
这座山叫定军山。
遥想当年,三国时蜀汉与曹魏在此大战,老黄忠挥刀斩妙才。而后,智近乎妖的诸葛孔明以此为根据地,六出祁山,七星灯灭后便长眠于此。
而比他早几年魂息此地的是逼曹操割须弃袍的西凉锦马超。
往事已矣。
如今,高耸入云的定军山,正冷寞的聆听着山脚下那久违了的喊杀声,战鼓声,声声皆是血红的回忆。
三千周军自西北而来,如狼似虎。
五千蜀军自寨后冲出,其势汹汹。
这场战争,甫一开始,便是总攻决战,白刃见血。
周军挟大胜之勇,准备一鼓而决之。
而蜀军依托地势之利,也是悍勇拼杀之。
所谓将熊熊一窝,将悍满军横。
韩保正戎马一生,少年时便以骁悍勇猛,机智善谋而得孟知祥赏识,乃是随着西蜀老皇一步步杀出来的从龙之臣。
他一到西县,便于城外立左右二寨,木寨一夜而成,与县城呈犄角互持之势,然而面对周军的嚣张狂妄,韩保正却并没有缩在寨中被动防守,而是命先锋大将李进率五千精锐出寨迎敌。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防御工事修建的再好,腿肚子若软了,一切皆是白搭,眼下的蜀军,最需要的是用血悍杀气来提振士气,正该趁着周军大部队未到之际奋勇以振军心。
两军相遇,从来勇者胜。
李进悍然领命,提枪出阵。
三年前,因为左路军王峦几近全军覆没的惨败,时为先锋的他审时度势,退保秦州城,然而造化弄人,谁也料想不到长的彪悍威武的雄武节度使韩继勋会弃城而逃,更想不到的是那赵砒,一个小小的节度判官敢拒天兵于城外,自个却降了周。
差点令他……身败名裂。
好在他武技过人领军有方,虽受责罚但重用依旧。
但耻辱却已经深植于心。
今日,便是一洗前耻之时,且看某之武勇。
李进挥枪怒吼:“冲啊……”
正率军冲锋的周军先锋史进德被汹涌出寨的蜀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差点乱了阵脚,然后这位正值当打之年,一向以武力自负的家伙心底里狂怒勃发。
奶奶个熊,敢跟老子来硬的,当下长刀一振,吼道:“兄弟们跟某上,日死这亡八蛋……”
主将不怕死,三军皆用命。
当两军重重碰撞在一起后,便再也分不开了,只有不停飞溅的血花与冲天的怒吼。
“杀……”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