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献俘
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亲迎六礼后,四月二十日,朱由校下诏,正式册立大明皇后张氏。
同时,张嫣的父亲张国纪被封为“国丈”、太康伯,锦衣卫前往河南将其接入京师瞻仰。
诏曰:
“朕唯君统天下以为家后,辅一人而正内。”
“朕以冲龄嗣继宝历,唯宗祧重计,夙夜祗念兹者。尊承皇考诏命,特谕所司简求令淑作配。”
“朕躬是用,祗告天地、祖宗。于天启元年四月二十日,册立张氏为皇后,正中闱而奉九庙,师六壶以式万方,茂开祚胤之祥,丕衍邦家之庆。”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
河南,雨后初晴。
千余人数的仪仗队锣鼓喧天,以身着大红飞鱼服的百余锦衣卫扈从两侧,高调走入祥符县地界。
最后,这支来自京师的队伍,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小木屋外,百姓越聚越多,都是不明所以,窃窃私语。
这时,一名锦衣卫千户上前敲门,高声道:
“皇上有旨,册尔长女张氏为皇后,这里可是“国丈”太康伯,张国纪的家?”
不多时,一个小老头慌忙迎了出来。
县衙早早接到本县女被皇帝钦点为皇后的消息,甚为重视,出动了全部差役、兵丁,于官道两侧护卫。
如此大的阵仗,自然吸引百姓们争相来观。
“啊呀!”一名扛着锄头的农民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地说道:“老张的女儿被选成皇后,一步登天了!”
“我早就和你说,宝珠有富贵之相,必不会与我们一样,一直待在这小小的县里。”一个妇人也道。
“祥符县居然出了本朝的皇后…”县官更夸张,看他喜极而泣,居然比张国纪还要激动。
张国纪痴痴望着后面长长布满整条街的队伍,心知这都是来接自己的,喜笑颜开道:
“快请,快请进来!”
“不必了,你且收拾收拾,随我们入京吧!”锦衣卫千户笑道:“皇上看中了你家女儿,已准备了三间大院,你能到京里享福了!”
“享福,我能享福了…”
张国纪复述一句,呆若木鸡,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
......
河南祥符县监生张国纪因女得福,为大明国丈,远近震动,邻里乡亲们都是又羡又恨。
很多人听了这个消息,都是努力耕耘起来,恨不能生出个好女儿,好在日后光宗耀祖!
此刻在京师,百官接了皇帝谕令,特赶来承天门楼下侍立。
他们等了半个时辰,被冷风吹了半个时辰,现在已经颇有微词,低声私语起来。
皇帝喊他们来,自己却没到,这是什么道理?
没过多久,伴着楼上突然间响起的凯乐,朱由校身着常服登楼而坐。
与此同时,街角出现了一队大步前进的兵士。
这批兵士,个个身上都是杀气腾腾,比起戚金编训出来的勇卫营,还要多出一副桀骜不训的气质来。
伴着激昂的承天门司乐凯歌,东江军的将士们满心骄傲,引俘虏百余名自东华门入场。
他们昂头阔步,站定在承天门之南的兵杖外。
须臾,一名身着制式甲胄的军将跨步上前,向端坐于楼上的皇帝高声禀道:
“臣镇江参将陈继盛,奉总兵官毛文龙之命,将镇江一战所获的百余虏酋献入京师!”
“镇江一战,将士用命,皆因我等愿为皇上效死!”
“皇上万岁,大明万岁!”
话音落地,一众东江军将校全都放下手中刀枪,齐声喊道:“皇上万岁,大明万岁!”
朱由校大笑几声,道:“东江军勇猛,平身!”
陈继盛起身,向后一招手,大声道:“带虏酋!”
百官闻言皆向后一望,看见东江军兵士们正押着一批俘虏缓缓而来。
这批俘虏每囚一镣,又各有一块开有大圆孔的红布、红巾穿过头颅,遮胸覆背。
不用下令,东江军兵士们将俘虏头上盖巾一一取下,让他们见识到大明京师雄伟后,再将他们按跪于御道。
“跪!”
看见这些生性凶残,脑后梳着辫子的建虏样子,百官皆是一惊,甚至有人已经吓得不轻,作势欲逃。
却见,一名东江军兵士发现手中建虏欲动,两肘当即向他脑上狠狠一垂,将其稳稳压于身下。
那建虏咬着牙,挣脱更加厉害。
东江军兵士心中知道皇帝看着,更不敢让他动弹分毫,即在百官面前抽出刀来,毫不犹豫,直接切下他两根手指。
伴着一声惨叫,两飙鲜血狂射而出,且听那东江兵士恶狠狠向虏酋喝道:
“奴贼,见了皇帝,还敢放肆!!”
闻见空气中的血腥味,周围文官们个个心惊胆颤,面色惨白。
朱由校居高临下,见这批建虏被东江军兵士死死按住,一个个不服不忿,但又完全挣脱不开,心中更是觉得畅快。
“都让开,朕要下去!”朱由校一时兴起,起身作势欲下楼亲自去看。
“皇上三思!”高攀龙挺身而出,道:“皇上万金之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那该如何是好?”
闻言,朱由校脸上的欣喜顷刻间消散,冷冷问道:“高爱卿,这是在哪儿?”
高攀龙四目相对,方才见到建虏时的害怕之情全然不见,大声道:“是在京师。”
“高爱卿既然知道这是在大明的京师,那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朱由校在魏忠贤的紧紧跟随下,边下楼边道:
“这些边疆将士,用性命将建虏抓到京师,朕若连看都不敢看,那还有什么资格做他们的皇帝!?”
高攀龙还不待回话,朱由校已经走下承天门,飞快的来到陈继盛面前。
陈继盛也没想到皇帝会亲自下来,他怔怔望着朱由校,呆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慌忙跪下行礼。
跪到一半,朱由校将他扶住,道:“此番献俘大典,朕不仅是为东江军而办,朕是为天下武人而办!”
“多年来,你们就算饭吃不饱,衣穿不暖,也还是世代守在那边疆苦寒之地,与建虏以命搏命!”
“朕不懂,你们为何要这样做?”
陈继盛垂下头去,侧让到一旁,抱拳道:“我们是为皇上而战,为保卫大明而战!”
闻言,朱由校肯定地望了他一眼,继而转身道:
“衮衮诸公,朕今日喊你们来,一是要让你们见一见,正在辽东肆虐的建虏,都长得什么样子。”
“这二,也是要让诸位反思自省,你们到底配不配得上现在的锦衣玉食!”
“朕提前喊你们来,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有所怨言,边疆将士们整日受那风吹雨打,他们可曾有过任何不满?”
紧接着,朱由校从宽袍大袖中掏出一颗人参,冷冷道:
“这颗人参,是王体乾到皮岛带回来给朕的,这是一个小孩子用手挖出来的。”
“她说要用这颗人参买粮食,众卿,你们有谁想卖给她的吗?”朱由校手中举起一颗人参,语气渐冷,字字诛心。
这一席话,听得高攀龙等人不知所措。
这时,已体察到圣意的魏忠贤,忙向内阁大学士顾秉谦打了个眼色。
后者见到,即领“阉党”众臣伏跪在地,都称愿往皮岛捐粮,剩下一片的东林党人,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卖粮?
就这样一小颗人参,能买多少粮?
陈继盛站在一旁,双眼泛红,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皮岛的情况,原来远在京师的皇上一直都知道。
他携东江军诸将士,齐刷刷地跪了一片,大声喊道:“吾等万死,亦不能报效皇恩!!”
第六十二章:凌迟
“朕知道你们难,朕、又何尝不难?”朱由校上前两步,望着眼前被东江军兵士死死按住的建虏,道:
“就是这些连狗都不如的蛮子,每日在辽东屠戮朕的子民,就在这说话的时候,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死在他们手里。”
“朕心痛,但朕是大明的皇帝,朕不能没了方寸…”
“朕、从来都没有忘记你们!”朱由校将那颗人参高高举起,狠狠攥着,道:
“这颗人参,朕会命人挂到西暖阁,就挂在朕的御案后,让它每时每刻警醒朕,告诉朕,还有你们这样一群人,在为了大明与建虏拼命!”
“你们回到辽东,尽可以将朕今日的话,相为传知,告诉还在受建虏压迫的每一个人,大明的皇帝朱由校,没有忘记他们。”
“请他们给朕一些时间,给大明一些时间!”
说到这里,朱由校向前来献俘的东江军将校们深深一拜。
陈继盛随毛文龙深入敌后,听见皇帝这番真情流露的话,更是回想起来曾在辽东见过的种种境况。
他鼻子一酸,道:“带逆奴大将佟养真来!”
话音落地,一名金钱鼠尾辫发的建州人被两名魁梧的东江军校尉一左一右押缚过来。
“狗奴,见了皇上,还不跪下!”
两名校尉对视一眼,狠狠一踢,这满脸倨傲的建州人闷吼一声,才是“噗通”跪了下来。
佟养真没什么太激动的反应,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朱由校,用带着女真话的汉语说道:
“这就是你们,明国的皇帝?”
随即,他朝眼前吐了口被东江军兵士塞进嘴里的麻药,挣扎着抬起头,冷笑不止。
“一个小娃娃?”
若他说的是化外之语,小校也倒没什么,可这逆奴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些汉话,叫皇帝听了个清楚。
两个校尉自觉失职,连忙用黑毛巾堵上佟养真的嘴。
朱由校负手而立,淡漠的望着被他吐到自己明黄色脚靴边上的那口浓痰,没有丝毫动气的感觉。
皇帝这般淡然,群臣们都是咋舌称奇,窃语起来。
朱由校一直没有吭声,数百名前来献俘的东江军兵士则肃穆以待,一时间,承天门外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给朕先绞了他的舌头。”须臾,朱由校冷冷一笑。
听这话,一名校尉取出佟养真口中黑巾,往里灌上不少麻药,从脚靴上取下一把小刀,直接掏进他的嘴里。
不多时,望着被校尉奉上来的血腥舌头,朱由校冷笑几声,转身而走,到了承天门内时,又抛下一句话。
“凌迟。”
......
这天,顺天府衙门在京师最为繁华的牌楼街,连夜搭起了一座不高不矮的大台子。
起初,许多百姓还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的。
可是到了第二天一早,皇帝下旨凌迟逆奴佟养真,将百余名鞑子斩首示众,封为京观的消息,传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镇江大捷抓的鞑子,已经被绑到京里来啦!”
“听说了,昨天皇上还在承天门办了献俘大典,这些鞑子要血债血偿了!”
就在底下百姓们聊的热火朝天时,一百余名建州人被勇卫营兵士五花大绑的押了过来。
一路上,鞑子们的囚车都被围观百姓扔满了臭鸡蛋、烂菜叶,更有甚者,将一口腥黄恶臭的浓痰,狠狠吐到了他们脸上。
“天杀的奴贼,砍了他们啊!”
“直接砍了太便宜了,应该把他们全都凌迟!”
“皇上做得好,我大明对奴贼,就该不死不休!”
这次斩首和观刑,原定是让东江军前来。
但就在昨日夜里,戚金辗转反侧,还是决定入宫面圣,在朱由校面前为勇卫营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此刻,勇卫营的兵士们分列在台子两侧,满脸肃穆地将建虏一一按跪下来,二话不说,一刀挥下。
望着建虏人头滚滚落地,许多百姓都是破口叫骂,道是狠狠的出了口恶气。
至于那佟养真,更是全身被剥光后紧紧网住,勒出满身的鱼鳞肉来,就在所有人的面前,由手艺精湛的行刑者割足了三千四百刀。
行刑时,佟养真再没了昨日那副强装出来的硬气。
面对大明军民的同仇敌忾,他怕了、慌了,这样的民族,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战胜。
汉人的凝聚力,实在不是他们建州人可比的。
入暮,行刑者的额头上悄然滑落一滴汗珠,他将最后一刀轻轻割完,大大松了口气。
霎时间,围观了半日许的百姓们欢声雷动,叫好不绝。
有富商,为这最后一片奴肉豪掷千金。
更有游学士子,为此番盛况作诗词数首,市井之间,广为流传。
......
当晚,紫禁城懋勤殿中,朱由校正手把手地教张嫣抄习《岳飞破虏冬窗记》。
后不教,帝之过。
作为张嫣的丈夫,朱由校觉得自己有必要让她知道一下,什么才是平日里该读的书。
儒家那些还是少看,不然就该和东林党一样,读傻了。
“不对,你这样写不对,拿笔来。”说着,朱由校夺过张嫣手里的笔,在另一张纸上写的龙飞凤舞。
张嫣侧着头,望着朱由校认真的脸。
“皇后,你瞅瞅,朕与你谁写的好?”不多时,朱由校放下笔,得意洋洋地向她道。
直到这时,张嫣方才回过神来,原来她已痴痴地望了这位皇帝许久。
感到脸上微烫,她忙低头看去。
下一刻,却是噗嗤一笑。
皇帝这篇字,极有特点,一点也不像是孙承宗等大贤们经筵日讲教出来的。
“皇上这字,风格迥异,体势端严,妾…”
“怎么样?”朱由校来了精神。
“妾不好多说,可是…”张嫣抿嘴一笑,“皇上可以拿给孙先生他们去看。”
闻言,朱由校将笔一扔,赏了她一个眼刀。
“给他们看,他们不又要烦的朕一个头两个大?”
望着皇帝这副放挺无赖的样子,张嫣心中更觉得有趣。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的心中对这位少年天子的陌生感,正在逐渐拉近。
“对了,你与朕来!”朱由校忽然想到什么,不由分说,拉着张嫣跑出懋勤殿,来到空旷的院中,问道:
“你、喜欢花吗?”
“喜欢,皇上,女孩子都喜欢花的。”张嫣轻声说完,忽又说道:“皇上,你看妾像什么花儿?”
朱由校愣了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自己后世不过是个穷酸死宅,仓促之间,哪知道什么能博女孩子一笑的花来。
朱由校想了半晌,方才指着张嫣身后,含糊其辞地道:“就像那个。”
张嫣望过去,见皇帝拿路边野菊比说自己,眼中微见失望。
不过很快,她的眼中亮了起来。
只见张嫣小步跑到朱由校随手指着的那处,将野菊采下戴在自己头上,回来转了一圈,羞涩问道:
“好看吗?”
“好、好看!”
朱由校心中感叹,真正的美女,就算头上只是戴着一朵路边野菊,也能显得这样楚楚动人。
第六十三章:黑吃黑?
献俘大典时,朱由校那一席话,如今已在京内传的妇孺皆知。
许多百姓都说,当今皇帝年幼且圣明,若不是那魏忠贤蒙蔽,必会有一番更大的作为。
也有人说,当今皇上还小,待日后长大些,定会发现魏忠贤真正面目,到了那时,大明中兴指日可待。
大典结束后的第三日,陈继盛正打算带着数百东江军兵士赶回皮岛。
就在今日一早,陈继盛接到镇江总兵毛文龙的急令,说是奴贼莽古尔泰亲率正蓝旗来犯,岛内死伤不少人,叫他们献了俘后赶快回去。
现在的东江,可真是到少了这几百人就要不行的地步了。
“大家把钱凑一凑,来京一趟,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军营外,陈继盛望着兵士们,先掏出了自己积攒几年的几两碎银。
兵士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我们身上都没几个钱。”
陈继盛自然知道,他叹了口气,道:“我也就这几两碎银,可大帅还等着我们带粮回去,岛上可拖不起了。”
“大家将身上物件都凑一凑,好换些米面回去。”
谁也不会想到,东江军一名战功不低的参将,身上就这几两碎银。
众东江兵士没什么好说,闷声议论半晌,才又有人出来道:“现在大家身上,最值钱的就这一身的甲胄、刀枪了。”
“胡闹,没了刀枪,如何去与奴贼作战?”陈继盛一口回绝,但过了半晌,发现根本没什么好东西,才点头道:
“拿出一半的盔甲、兵器去换粮食,回去大帅问起来,这责任我扛着…”
一众将校皆是穷困潦倒,也没什么好办法。
尽管心中不情愿,还是有一办兵士主动将陪伴自己于边疆作战多年的甲胄、兵器扔了出来。
陈继盛望着这一地的东西,命人收拢起来,打算去那些米店好好与店家讨价还价一番,能多购来一粒米都是好的。
走在街上,迎面而来一队身着华服的锦衣卫,为首的百户见他们这副潦倒模样,也是吃了一惊,问道:
“陈将军,这是——”
陈继盛叹了口气,抱拳道:“骆百户,岛内奴贼来犯,大帅来令,叫我们回去抵御奴贼。可岛内粮食近绝,这样空手回去…”
听了这话,骆养性失笑,问道:“莫非陈将军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陈继盛一头雾水。
骆养性解释道:“皇上有谕,叫外廷文官按那颗人参的价格,为皮岛捐献粮食。我们此行,就是去高御史府上去问粮。”
“还有这事!?”陈继盛满脸惊喜,望向紫禁城方向,遥遥一拜:“将士们,还不快谢谢皇上隆恩!”
“别急,这事儿哪有那么简单。”骆养性安抚住惊喜不已的东江军兵士们,道:“皮岛这几日你们是回不去了,待在京里看好戏吧。”
“总归总,这粮食定是要给你们送去的。”
言罢,骆养性朝他一笑,换了个嚣张的步伐,向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府上走去。
......
高府。
骆养性没等来到门前,就见到了令他啼笑皆非的一幕,只见高府门前正摆着不少破烂家具。
一名管家带着几名家仆,沿街叫卖。
“哟,你们这是?”骆养性带着锦衣卫上前来,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问是如此问,骆养性心中自然明镜一样。
这高攀龙是不想捐粮,所以搞了这一出,向京师百姓卖惨,以证明他清流之身。
百姓们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倒还真有不少妇人围在周围欲买,与高府管家来回讨价还价。
见锦衣卫来了,妇人们赶紧散去,但并未走远,都是聚在不远处对这边指指点点。
“我家老爷向来清贫,但皇上要百官捐米供辽左军需,我家老爷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支援边疆的将士。”
听这管家说完,骆养性心里是冷笑不止。
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还真就不能一时冲动跑进去。
要是那姓高的提前把资材转移走,自己什么都搜不到,岂不是成全了他那所谓的清正值名。
想到这里,骆养性什么都没说,带着一队锦衣卫直接转头走了。
“他们怎么走了?”一名高府家仆不明所以。
管家冷笑几声:“我看他们是没辙了,看好,不要让人偷偷溜进来,我去找老爷。”
......
当晚,京郊一座破庙。
骆养性正带着锦衣卫,与十几个身着粗木麻衣的京城小青皮、地痞对视。
这群小流氓之中,为首的一个唤做张凯,此刻正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满脸都是对锦衣卫的不爽。
当然,他心里还是挺虚的。
锦衣卫不是谁都能惹得起,作为京城地界上几个比较有名的混混头子,张凯也知道骆养性的来历。
这骆家可是南北镇抚司有名望的大户,更不好惹。
骆养性可不是刘侨那种办事中规中矩的人,锦衣卫这个差使,要想真正做好,就得哪个阶层都有联络人。
这些混混虽然为人不耻,但有些事情,还就得他们去办。
“开门见山吧。”张凯先开了腔,将嘴里的签子一口吐到地上。
骆养性微微一笑,道:“张凯,别跟爷摆这一副臭脸子,上回弄死那差役的事儿,你以为完了?”
闻言,张凯一副吃惊的样子,指着他道:
“你不是说已经结了吗?”
“是结了。”骆养性冷笑几声,“可爷是谁,要是爷想翻,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行,你说吧,这次是什么事。”张凯怂了,老老实实的道。
骆养性招手示意他过来,然后附耳过去说了几句。
......
第二天,高府。
骆养性再次登门,没什么意外,高府外那些家具还摆着,只不过一件也没卖出去。
“高御台粮食准备的怎么样了?”
管家见这帮人又来了,也是憨态可掬的笑道:“哎呀,实在不好意思,家具太破,没什么人来买。”
“不对吧。”骆养性有备而来,当即冷笑一声,“我怎么听说,是有人想买,你们漫天要价不肯卖呢?”
那管家一脸懵,不明白他从哪知道这些内情。
不待他回话,骆养性也放声一笑:“这样吧,你们卖不出去,我来帮你们卖。”
“这皮岛的战事,可不能再拖了。”
“这这这…”管家望着上来就在叫卖的锦衣卫,正欲出言制止,却被骆养性满脸的杀气逼退数步。
锦衣卫们将高府仆人制住,纷纷钻到府内,将那些上好的檀木桌椅搬出来摆在大街上,以近乎白送的价格,卖给了前来抢购的小混混们。
第六十四章:明正典刑(求推荐票!)
翌日,大朝会。
皇极殿上,君臣四目相对,在这大明权利的中心,气氛却冷冽的仿佛边疆风雪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朱由校冷冷环视阶下,见诸臣中半数都穿着多年前的破烂补丁朝服前来,未发一言。
下面的每个人,都好像心中有着千头万绪,迎来皇帝冰冷的目光后,几乎都选择了垂头躲开。
唯有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铮然昂头,与朱由校四目相对。
他的脸上充斥着不正常的潮红,似乎心中对眼前的皇帝,含着无边的不满。
“平日里你们不是总嚷嚷着朕鲜少视朝吗?”朱由校冷哼一声,“怎么,今天都哑巴了?”
“献俘大典那天,朕怎么和你们说的?”朱由校声色俱厉的斥责道:
“朕说,你们每人只拿一些出来,就足以让皮岛军民吃上半年,甚至更久。”
“当时你们是如何同朕保证的?现在你们又拿出了多少粮食?”朱由校忽然起身,以手指着眼前一人,道:
“——高攀龙!”
“平日里,你没少说自己的清流之名吧?那朕问你,锦衣卫从你府中无意搜出的米面,你又作何解释!”
言罢,锦衣卫百户骆养性上呈的一份密奏,被朱由校扔在了高攀龙的脚下。
谁都知道,皇帝说完话扔这个出来,是要底下臣子好好儿的去看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攀龙挺着脖子,仍旧嘴硬。
随即,他蔑视地瞥了一眼那份密奏,更是冷笑几声,没有一丁点想要去拿的意思。
皇帝那些小伎俩,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好,好!”朱由校被气的笑了起来,“你不屑去看,那朕捡回来,给你读一读!”
“…”
不久之后,朱由校念完最后一个字,将密奏劈头盖脸地打在高攀龙的脸上,冷笑道:
“高爱卿,朕还要再问你几遍,你才能给朕与边疆的将士一个满意的回复?”
听见边疆的将士这话,高攀龙嘴巴一动。
接下来,他的声音全然失了中气,强辩道:“国家承平日久,诸务积弛,臣不敢有一日懈怠,以贻今上宵旰之忧…”
“家中这些食粮,尽备给灾区百姓。臣,问心无愧!”
朱由校闻言,冷笑几声:“照爱卿这么说下去,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说到朕不临朝、不理朝政,以致灾害连年,糜饷百万了?”
高攀龙没有丝毫慌乱,从容揖道:“臣不敢!”
“你不敢——?”听到这,朱由校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冷笑道:
“你们各个口口声声说着不敢,心里想的,实际做的,哪个不是胆大包天!”
这时,刑部主事刘宗周忽然站出来,高声道:
“陛下要治诸臣不为边军献粮之罪,那臣倒要犯颜问问陛下,灾区百姓流离失所,比起岁饷数百万的边军,哪里更需要这些粮食?”
未等朱由校说话,又有一人站出来为高攀龙辩解。
“当初陛下没有问过我等臣僚的意见,擅遣客氏出宫,又为这邪秽之女出银置办酒楼。这件事,陛下是不是也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听了这话,魏忠贤心下一凉,给客氏银子让她办酒楼,那特么不是自己的事儿么?
这些狗娘养的,居然连这都能怨到皇爷头上。
“去岁,陛下力保熊廷弼经略辽东,如今数月已过,城未复,沈阳已失一次!”
“失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臣敢问陛下,若沈阳再失,熊廷弼该当如何处置!?”
方才沉默无言的东林诸臣,此时一个接一个的跳出来,慷慨激昂的奏请陈年旧事,客氏、熊廷弼,都成了他们自保的牌子。
待诸臣声音稍弱,御史江秉谦清了清嗓子,出列喊道:
“辽左大军既溃,复再任城,无堪大用,辽东经略熊廷弼丧师辱国,依律当诛!臣恳请陛下主持大局,明正典刑!”
话音落地,半数文臣伏跪在地,齐声道:“臣等恳请陛下主持大局,明正典刑!”
“熊廷弼,依律当诛!”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魏忠贤,发觉事情不对,神色变幻起来。
这东林党人怕是已经知道皇帝这次要拿高攀龙开刀,结成了一股绳,顷刻之间,在震怒的皇帝面前,再度掌握了局面。
朱由校望着阶下诸臣,片刻后,惨淡的笑了。
这天底下最大的罪人,好像是一直在勉力维持大明的自己,而眼前这些,一个个都是不世出的英杰。
“熊廷弼失沈阳之罪,朕自会亲自责问,倒是你,食君之禄、担国之爵,除了弹劾封疆大吏外,全无丝毫作为!”
说到这,朱由校复又冷笑几声:“江秉谦,你一味背公私党,真以为不知道吗?!”
魏忠贤正在心急,在他看来,今日之事,皇帝明显落了下风。
那些东林党徒互相包庇,皇帝见法不责众,这是要柿子先捡软的捏。
可东林党能同意吗?
以魏忠贤对他们的了解,皇帝放过高攀龙,要拿江秉谦下台阶,他们非但不会同意,还会变本加厉。
那个时候,要是皇帝还一意孤行,恐怕要铸成大错!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锅,自己到底背还是不背?
几乎只是片刻的功夫,他下定决心,向大学士顾秉谦打了个眼色。
皇爷曾与自己说过“有朕在”,那么今日,就是自己向皇爷说,“有奴婢在”的时候了!
就在东林党以为得意时,顾秉谦大步出列,揖身道:“臣弹劾御史江秉谦!”
这时,满朝的目光都由皇帝的身上,转向了这边。
且听顾秉谦静静道:“禀皇上,都察院御史江秉谦,系高攀龙门生!”
只这一句揭露,掀起了轩然大波。
门生救座师,甚至引起了半个朝廷的争相附和,且不说皇帝是不是要真的问罪,只这一条,东林结党,便已坐实!
东林党私下里谁都知道,可真正被抬到明面上来当成“结党”,还是从顾秉谦这一句揭露而起。
可以料想,顾秉谦坐实东林士子、官员结党的事,将会在大明文政两界,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而他本人,又会被全天下所谓的“清流”们黑到何种境地。
诚然,顾秉谦此番是有自己的私心,但是在朱由校看来,这才是此刻他需要的臣子。
魏忠贤从头到尾都只是静静侍立,见东林党人劝谏顿少,心中一块大石已然落地。
今日,皇帝赢了。
皇极殿上寂静了半晌,朱由校冷笑几声,随后捡起一份东林党人上的奏疏,瞥了两眼,即厌恶的扔到阶下。
“乾纲独断,朕未尝不想独断,可但凡朕有圣谕,你们哪次不是推三阻四?”
朱由校掌击御案,猛然站起,扫视诸臣,大声道:“你们,可真是朕的好翰林,好学士!”
一番话下来,东林党人再无一句可说。
这时,沉默半晌的顾秉谦复又上前,劝道:“禀陛下,法不容情,江秉谦、高攀龙二人论罪当诛!”
话音落地,兵部侍郎崔呈秀等曾被说成“阉党”的文臣们纷纷出列,齐声道:
“臣等请陛下降旨,诛杀江秉谦、高攀龙二人,明正典刑!”
第六十五章:今宵吉时
那次朝会,可谓是一波三折。
起先,朱由校本是想着骆养性那边密奏已经上了。
甭管这姓骆的私底下怎么操作,反正私藏的大量粮食是被锦衣卫从高攀龙府里搜出来了。
开这次朝会,就是朱由校自以为手里攥着高攀龙的把柄,想拿这老家伙开刀。
可他实在低估了东林党把控朝会的能耐,几句话下来,自己那个震怒什么作用没起到,反被他们得了后手,成功转移仇恨到自己身上来了。
话说回来,这次魏忠贤可真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一直以来,朱由校都在寻思,魏忠贤养了这么久,内十二监几乎都拨给他了,朝中还有顾秉谦、崔呈秀这些人与他配合。
怎么一个高攀龙,就是拿不下来?
不过魏忠贤这货也真是的,不等朕与东林彻底撕破脸,他也是不敢先动一步。
这天,朱由校坐在西暖阁,抖着腿一份份的看题本。
一旁随侍太监很少见皇帝这般高兴,也是啧啧称奇,心情全都好了起来。
朱由校心情这么好,自然是有原因的。
那次朝会后,魏忠贤总算大刀阔斧的开始对东林党动手。
头一个被抓的就是都察院御史江秉谦,几个当时附和的言官也在今日被东厂找上了门。
东厂还是老办法,先抓几个小的到大狱玩一手“屈打成招”,然后拉个大的下水。
上回冯三元的事儿,杨涟回老家种地去了。
这次在朝会上“爆料”御史江秉谦乃高攀龙门生的人,是当今的内阁大学士顾秉谦。
魏忠贤再把江秉谦这么一抓,朱由校就想去问高攀龙一句,你丫到底慌不慌?
转眼,上次与张嫣见面已是十几天前的事儿了。
这段时间,科道官不是犯颜批鳞,就是提起陈年旧事,搅乱视听,朱由校被搞的焦头烂额,哪有功夫去管后宫的事儿。
直到魏忠贤开始清洗东林,这才有功夫想起后边还有一后三妃未沾雨露。
想起这里,朱由校兴趣盎然,到东暖阁照着西洋镜穿戴,换上宫人们早摆好的善翼冠,道:
“走,去坤宁宫,看看皇后去。”
朱由校一只脚才出东暖阁,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里有个多嘴的,嘀咕一声:
“原来不是与娘娘置气,我还以为皇爷要废后呢…”
虽说声音很低,但这话还是一字一句的传到了朱由校耳朵里,当即,他的神情有些变化。
“你说什么废后?”
望着皇帝面色微冷,那宫人忙跪地求饶。
“皇爷恕罪,奴婢这嘴贱了。”说罢,只见她开始狠狠扇自己耳光。
朱由校冷笑,道:“朕问你呢,说的什么废后?”
......
半晌,朱由校走在去坤宁宫的路上,不复方才愉快的神情,却是面沉如水,看不出情绪起伏。
想起那宫人说的话,心下又是一阵无名火起。
原来,自册立皇后以来,除为张嫣举行大婚外,朱由校至今未幸坤宁宫。
后宫里女人多,闲待着没事,各种风言风语就传了出来。
“这帮碎嘴子,朕在忙着国事,半月不去后宫,出来这么多事儿!”朱由校冷哼一声,加快了脚步。
路上,朱由校叫宫人们将近来后宫的传言都说一遍,越听,心里越是发冷。
且听一名出自御马监的随侍太监道:“近来又有更过分的,说皇后娘娘本非国丈之女,是个…来路不明的。”
“又说,娘娘主了中宫,有违皇家体面…”
也有宫娥小跑跟着,边喘气边道:“奴婢也听人说,宫里用度本来是归客奶掌,后来客奶出宫,就归了西李娘娘。”
“传言一多,底下人做事欠了心思,坤宁宫这月一百两的俸银,这月发了不到五两…”
听到这里,朱由校终于有了反应,冷冷道:“底下人做事欠心思?没那心肠毒的,底下人还敢放肆?”
听皇帝这话,不知怎的,随行宫人们都觉得心中出气。
坤宁宫掌事宫女是个姓艾的,见皇帝远远前来,忙的迎上前来,揖身道:
“皇爷恕罪,娘娘尚在午睡,奴婢即刻便去通报。”
“不必,朕等她。”朱由校吩咐随身宫人留在宫外,说完话越过段氏,一只脚踏进了坤宁宫暖阁。
坤宁宫,历来是皇后的寝宫。
坤宁宫之名,对应着皇帝的寝宫乾清宫,取意天地安宁,海晏河清。
作为中宫之主的坤宁宫,本该是广富国色,可朱由校进暖阁后,无端的感到一丝发冷。
再望一望周围,哪像上回自己见到那个活泼少女住的闺房,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就像一方封闭的柜子。
里边的人被锁在柜子里,出不来。
“委屈你了…”朱由校叹了口气,自语一声。
自己一个疏忽,还是叫后宫恶人给钻了空子,看来今后要更加善待她才是。
“臣妾万死,见过皇上。”正在想着,后方蓦地传来一声颤语。
朱由校蓦然回首,见张嫣已更衣、梳洗完备,她正端正地站在寝宫门前行礼。
“你下去吧。”
姓艾的宫女得了吩咐,行了一礼,也是轻轻退了出去。
“你宫里这么冷,为何不与朕说?”半晌,朱由校方才叹了口气,颇有责备地问。
张嫣仍站在原地,闻言眼睛微红,轻声回道:“妾知陛下操劳国事,后宫琐事,不足以打扰圣听。”
朱由校自然知道,她这是与自己赌起气了。
随即,朱由校上前数步,挽起张嫣的袖子,直接用自己的大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张嫣杏目圆睁,羞怯地欲抽回手,想是被皇帝忽然这副柔情的样子给吓到了。
朱由校哭笑不得,只能在手上加大了力度,打趣道:“你看你,朕不过是握了你的手,就羞成这样。”
“若朕要你给朕生个龙子出来,为大明绵延后嗣,你不还羞的钻到墙缝子里去?”
张嫣紧咬嘴唇,倒是不再挣扎。
朱由校哈哈一笑,心中也知道,若自己不是皇帝,只怕现在已被当成那不知分寸的“登徒子”来教训了。
“怎么,珠珠不愿做朕的皇后?”
张嫣不明所以,只好抬起头悄悄望了一眼,却见皇帝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即又羞红了耳根子,垂下头去。
“陛下,你失态了。”
“失态?”
朱由校不置可否,将她微冷的手握暖,道:“这些时日,朝中事务繁多,是朕疏忽了你。”
“要不是听人提起,朕还不知道你过的这般清苦。”
张嫣结舌半晌,终是忍不住轻笑出声,轻轻靠在了皇帝肩上。
朱由校还是头一次有这种被人依偎的感觉,即在心中下定决心,这大明,必要在自己手里强盛起来。
半晌,朱由校将脸凑近过去,吐息问道:“上回在懋勤殿,你问朕你像什么花儿。现在朕想到了,你像海棠。”
张嫣没想到皇帝居然还记得这事儿,气恼地瞥了朱由校一眼,勉强端起架子,将小脸撇过去。
这时,朱由校将她打横抱起,吩咐门外偷听的宫人们道:
“去告诉西李选侍,就说皇后身体不舒服,今后,坤宁宫的月俸加倍,朕明日要去拜访拜访她。”
“还有,皇后说想吃酸的,你们去做点果子端来。”
张嫣抬起眸子,不解道:“我什么时候说不舒服?”
朱由校冲她眨眨眼,笑道:“有身的女子,不都是酸儿辣女?”
听这话,张嫣更不明白了。
“皇上从何处听我有身的?”
朱由校将她放在榻上。
“今宵良晨,当为吉时。”
第六十六章:追察高攀龙
翌日,哕鸾宫。
朱由校大步走进仁寿殿,看见正行礼迎候自己的西李选侍,心中一阵恶寒。
“朕待你如何?”
朱由校这话,让西李一脸懵逼,直到现在,她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当日,你与那太监崔文升勾结,朕即位后,看在先帝才放你一马,若你能不再生事端,也就罢了。”
说到这,朱由校声音渐冷。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打起皇后的主意。”
“她是朕的人,要动,也该朕来动!”
“传谕,废了李氏的选侍称号,不给分文银钱,逐出宫去!日后宫中用度,悉归刘太妃掌管。”
听见这话,西李选侍脑中一阵眩晕,眼见要摔到在地。
一旁内侍习惯性的就要去扶,却被眼疾手快的御马监小太监一巴掌扇倒在地。
“狗东西,也不看看是谁在这儿!”
那内侍自觉有罪,即吓得面容惨败,瘫坐在地上,瑟缩告饶,只求皇帝能免了自己的死罪。
朱由校鄙夷地看了一眼,转身负手道:
“你们这些人,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样样都没少做!都逐出宫去,自生自灭吧!”
言罢,朱由校低下头,附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以为附上了魏忠贤,朕就动你不得?”
说完,朱由校冷笑几声,拂袖而走。
皇帝龙颜震怒,为皇后出头,逐出西李选侍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传遍了后宫。
常与西李走得近的郑贵妃等,闻讯都是人人自危,再不敢惹事。
其实,魏忠贤曾做过西李宫里的管事牌子,所以两人走的很近。
西李出事前,就想着在后宫要有个靠山,郑贵妃的靠山是福王,自不是朱由校随便能动的。
西李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攀附于魏氏的身上。
现在她出事了,魏忠贤却并未站出来多说一句。
......
一晃眼,又半个月过去了,时间来到了天启元年五月。
这半个月朝廷上仍旧没怎么消停,只不过这次找事的不是东林党,却是所谓的“阉党”了。
魏忠贤抓了御史江秉谦没几日,一份拟好的供词被送到了朱由校的御前。
在这份供词中,江秉谦对关于结党、贪污的罪行供认不讳,承认了他是高攀龙门生。
供词出来了,江秉谦却如石沉大海一般,自从进了东厂大牢就再没传出什么风浪。
消息瞒得住,有些东西却瞒不住。
没过多久,不知怎的,朝野之中便有了不少关于江秉谦的传闻。
有说他已凶多吉少,被魏忠贤拷死在东厂大牢,屈打成招的,也有说他是受不了刑罚,重伤不治而死的。
一个御史的死,并没能在大明的朝廷上掀起什么风浪,因为当时的皇帝又迷上了听戏。
关于岳飞抗金的戏,不仅朱由校自己乐此不彼一遍遍的看,就连张皇后、刘太妃等妃嫔,也被一起带着看。
且不论皇帝如此安排用心何在,反正在后宫里的皇帝,只要自己不想出来,文臣们是根本找不见的。
皇帝沉溺于声色犬马,外廷的消息却一个接一个。
江秉谦的供词上呈到御前后,朱由校本人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反倒是魏忠贤,开始在朝中兴风作浪。
旁人看来,因他的撺掇,左右摇摆,下不定主意的皇帝才下旨罢免了高攀龙的左都御史之职,令他革职在家,待察再议。
不过,魏忠贤显然没打算就这么让他好好在家里待着。
高攀龙回家没几天,雪片一般的折子飞到了乾清宫西暖阁。
这一次,几乎都是附和内阁大学士顾秉谦,提议追察高攀龙结党、贪污之事的。
自万历末以来,东林大员遭受如此之多官员的弹劾,这还是头一遭。
不少心思活络的官员开始察言观色,静待时机,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朝廷要变天了。
果不其然,弹劾高攀龙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让这股风浪达到顶点的,还是兵部侍郎崔呈秀私撰的那本《高党便览》一书。
顾秉谦与崔呈秀二人,是最早察觉到皇帝倚重魏氏的文官。
他们也是最早不注重所谓“声名”,甘愿被人唾骂成“阉党”,只为成为魏氏爪牙,自此飞黄腾达的外廷文臣。
王在晋还与他们不同,他是东林党,但他更是皇党。
他被朱由校一手提拔起来,不参与党争,不怕得罪权贵,一心只为改革。
天启元年四月起,酝酿已久的魏忠贤开始清洗东林党。
朝中“阉党”官员争相攀附,几乎将每个东林党弹劾了个遍,却唯独没有碰东林出身的东阁大学士王在晋。
崔呈秀私撰《高党便览》一书,既是为讨好魏忠贤,也是因为他心中明白,皇帝不会想一家独大。
他野心不小,一本书,想去拍两个人的马屁。
阉党清洗东林,皇帝于后宫深居简出,不闻不问,那是因为眼下东林依旧盈朝。
东林可以倒,但不可以让阉党成为下一个东林,什么势力,一旦占据了绝对优势,对掌权的都不是好消息。
崔呈秀编撰《高党便览》一书,直接将东林党缩小定性成了以高攀龙、江秉谦等为首的“高党”。
魏忠贤拿到了这本书,很是高兴。
这本书里,有名有姓的朝廷大员,就有高攀龙、江秉谦、周顺昌、周起元等七人,个个都有贪污、结党的嫌疑。
拿到书的第二天,东厂番子出动了。
除江秉谦以外,包括高攀龙在内的其余六人,都是番子们抓捕的目标。
事情闹的很大,士子们在市井之中不断煽风点火,但这并没有阻止东厂抓人的脚步。
很快,番子们在京先后捉拿了周顺昌、周起元等五人。
但是当数百名番子全副武装,来到高攀龙府上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就在不久前,高攀龙已自沉于后院池塘。
低头看了一眼高府管家送出来的“绝命疏”,为首的东厂档头冷哼一声,带着数百名番子转身而走。
继杨涟致仕后,高攀龙总算死在了他自己的手上,满朝东林为之一窒,复不敢劾魏氏。
朱由校也从锦衣卫指挥使刘侨的嘴里,听见了一条魏忠贤不可能告诉自己的消息。
说是那魏朝到凤阳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已被人发现饿死在臭水沟子一旁,衣裳破破烂烂的,想是生前没少受人折磨。
不用问,肯定是魏忠贤的报复。
令人意外的是,王安回家这么久了,魏忠贤却并没有找他的麻烦,不知是顾虑自己与他的旧情,还是单纯的下不去手。
......
“臣虽削籍,旧属大臣,大臣不可辱。辱大臣则辱国矣。谨北面稽首以效屈平之遗。君恩未报,愿结来生,臣高攀龙垂绝书。望使者特此以复皇上。”
这天,穿戴完毕的朱由校坐在西暖阁里,低头看着手中这份绝命疏,声音中带有九分冷笑,半分可悲。
“高攀龙,你能有如今这个下场,这都是自己作的啊…”
摇摇头,朱由校放下手中绝命疏,唤了一个御马监小太监,打算去南海子策马奔腾一下,放松放松沉闷的心情。
四月里朝廷里的事儿太多,让人喘不上气。
第六十七章:凭本事上位
这天,魏忠贤蹑手蹑脚的进了懋勤殿,发现皇帝正望着满桌的本子发呆。
他躬身上前,轻声唤了句:“皇帝爷爷。”
闻言,朱由校抬起头看了一眼,皱眉道:“这么肉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朕?”
此时,魏忠贤的心里既庆幸又激动。
早些时候掌了东厂,他就已经在搜集东林党人的罪证,可那王安对自己处处掣肘,导致很多计划都不能如期进行。
到底还是他圣贤书读的太多,文官略一鼓噪,就走上了那条杜门乞身的路。
现下轮到自己做这个掌印,断然不会如此软弱。
听见皇帝的话,魏忠贤挨上前来,道:“孙先生他们已回去了,经筵日讲完了,皇爷怎么不回西暖阁?”
“奴婢从库里寻了几个蹴鞠,又找了几个孩儿,等着给您解闷。”
朱由校倾着身子,问:“忠贤,你说说,那经筵日讲有用么?”
魏忠贤想了想,道:“没用,皇爷,依奴婢看,您还是下道圣谕,免了吧,奴婢也好把内市再开了,那里边可有不少新奇古怪的玩意儿。”
“内市,那是啥?”
朱由校探头追问,无意中衣袖拂到御案上的本子,顷刻间便哗啦啦地覆了满地。
听见这个声音,朱由校脸上的兴趣消散下去,闷声道:“本子一份没看呢,等会儿再说。”
魏忠贤忙道:“奴婢替您看了?现下朝中也没什么大事儿…”
朱由校抬头看了他一会,令魏忠贤有些紧张。
倏地,朱由校嗤笑几声,解了他的惶然。
“你自己的名儿现在会写了?”
闻言,魏忠贤松口气,也讪笑几声道:“奴婢不会,奴婢给皇爷找那会看的。”
说着,他向后示意,早已等在殿外的一名司礼监太监走了进来,伏跪道:
“奴婢司苑局管事牌子王朝辅,参见皇上。”
王朝辅垂头看着地上,紧张地等待着皇帝的反应。
回想起来,自己从进宫以后直到如今,遭遇了各种卑贱之事,被人欺负过,也曾被逼着读书识字。
现在魏氏得皇帝重用,而自己依附了魏氏,总算得见皇帝一面,飞黄腾达,就在今日。
然而,朱由校的下一句话,却将他激动的心情,瞬间打入万丈深渊。
“这个老太监朕不太喜欢,长得太丑了…”
魏忠贤回首望了望,也是一时语塞。
王朝辅抬起头来,看向魏忠贤,对他满目的哀求。
魏忠贤有些尴尬,毕竟他长得确实不好看,皇帝说他丑看着膈应,自己总不能强塞进去。
他脑筋转了转,谄媚笑道:“皇爷,丑一点儿…倒也无妨。”
“奴婢选这个人来,是为皇爷阅览本子,聪明最要紧。”
朱由校这才附身仔细看了一眼王朝辅,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怪好听的。”
魏忠贤道:“这牌子原唤做王进忠,太想为皇爷办事,自作主张改做王朝辅,应该…是要辅助皇爷办朝廷的事儿。”
“聪明吗?”朱由校又问。
魏忠贤发觉有戏,忙道:“聪明,在各宫各院的管事牌子里,除了现下提督南海子的李朝庆和去辽左的王体乾,就他最机灵。”
“朕没问你。”朱由校轻笑一声,附身道:“你、机灵吗?”
魏忠贤哑然,然后疯狂向底下打眼色。
王朝辅紧张异常,片刻后回道:“皇爷可以让我试试。”
“行。”
朱由校向身后一靠,挥手道:“桌子底下这些本子,你挑紧要事儿给朕念。”
机会朕给了,能不能把握住,那就看你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了。
听这话,王朝辅鬓边渗出汗来,眉心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心中开始对时下情况一顿分析。
东厂刚逮捕了周顺昌等五名朝廷大员,不少士子也被番子一并捉拿,估计科道官的揭帖要么是弹劾厂臣,要么就是犯颜批鳞,定不能念。
至于六部的题本。
王在晋挂吏部尚书衔,出身东林,却深得皇帝重用,他的本子说不定有大事,可以念。
兵部尚书是张鸣鹤,他的本子要么是为高攀龙鸣冤叫屈,要么就是继续追劾熊廷弼,也不能念。
“吏户礼工刑兵”六部,只要稍一比较,就能知道什么才是皇帝话中的“紧要事”。
有些奏疏,你不念,不代表皇帝就不看。
想了半晌,王朝辅汗水落下,方才小心翼翼地寻了一份本子,道:
“恭喜皇爷,镇江参将陈继盛,已将京内拨给的粮饷、军需,都带回了皮岛。”
朱由校听见后眉头轻挑,一句话没说,就这样静静看着。
王朝辅知道自己想对了,既紧张又兴奋,铺展开来,高声念起了毛文龙所呈的奏疏。
在这份奏疏里,毛文龙说是多亏了皇帝这些粮饷和物资,才让皮岛军民转危为安,得以与建虏大军继续作战。
这是个好消息,朱由校果然龙颜大悦。
“继续念。”
王朝辅挥汗如雨,将本子呈到皇帝手边,然后再寻出一份本子,高声念了起来。
这第二份奏疏,是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王在晋所呈。
说是有一名来自福建,唤做陈经纶的海商,上供了一样自吕宋国引入,名为“番薯”的块根作物。
“此物块根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生熟皆可食,产量极高,广种耐瘠,可推直隶行种。”
尚未待他念完,朱由校猛然起身一把将王在晋的这份奏疏夺了过来。
越看越像,这特么,这特么不就是红薯吗?
这玩意,就是后世糠钱盛世的主要功臣之一,用来抵抗饥荒简直是神器。
王在晋,真不愧朕把你一手提拔起来,报了这东西上来,你立了一大功啊!
朱由校心情顿好,当下便要拟圣谕,负手道:
“着王在晋就番薯一事,与海商陈经纶细谈,推广番薯种植,朕要他拿一个详细的章程出来!”
王朝辅放下奏疏,忙不迭地记上。
一旁,看见这副样子的魏忠贤暗暗松了口气,也道:“皇爷,奴婢没有骗您吧。”
朱由校闭上眼睛,靠在椅中,没有直接回话,只是静静道:“升王朝辅为乾清宫管事,仍掌司苑局印。”
下一刻,王朝辅满面潮红,放下笔伏跪在地,高声道:“奴婢谢皇上恩典!”
第六十八章:红薯是个好东西
落日余晖映入懋勤殿,朱由校再度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起身走回了西暖阁。
王朝辅心悦诚服,匍匐谢恩。
他心中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将名正言顺地留在乾清宫。
他也在心中嗟叹,自己宦海沉浮多年,走到如今这一步,怕已是用光了几辈子的运气。
王朝辅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能有今日,他已是千恩万谢,只想着能一直这样下去,做皇帝身后诸多影子的一个。
......
因魏忠贤搞出来的动静,朱由校得以抽身,将目光放在番薯种植这一块。
就历史上的经验看来,小冰河时期无论西方还是鞑清,全都靠红薯、马铃薯渡过难关,保存了大量人口。
鞑清那所谓的康乾盛世,主要是靠摊丁入亩和红薯、马铃薯这两样早在晚明就引入的作物大量普及。
摊丁入亩,导致民间的大量隐藏人口被发现,直接让鞑清人口爆炸式增长。
人口上去这么快,乍看起来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
那问题来了,这么多人口,鞑清是怎么养活的?
答案还是红薯和马铃薯。
红薯和马铃薯,都是高淀粉食物,好不好吃尚且不论,反正特别适合饥荒的时候拿来救人。
无论之前你有多饿,吃上一个烤红薯你就饱了,一个不行,那就两个,反正产量高!
朱由校早和王在晋谈过开源节流的问题,奈何京畿等处早特么要钱没钱要粮没粮了。
生产力想要上去,首先你人口就得上去。
大明人口不少,但生产力为啥上不来?因为大家连吃饱饭都费劲,谁还有那闲心给你搞生产。
朱由校明白一点,无论东林怎么黑自己,只要能让饥民吃饱饭,圣明之君的名头是跑不了的。
话句话说,眼下只要将红薯推广开来,先解决了灾区人民吃饭难、难吃饭问题,其他事儿都不算个事儿!
而且红薯产量上来了,一样可以酌量发给边疆,缓解连年战争造成的糜饷问题。
这么好的玩意儿在大明不推广出来,却让后世鞑清捡了便宜,朱由校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心痛。
......
王在晋接了皇帝的圣谕,也是欣喜不已。
他本以为,此前皇帝并没有听说过这种国外传来的新型作物,想要劝他接受需要花费一番功夫。
却没想到,事情这样顺利。
皇帝谕命自己与海商陈经纶详谈番薯之事,这是莫大的信任,要知道,朝廷的官员与商人相联系,很容易产生中间利益。
对很多人来说,这次与海商细谈合作的事儿,代表着能大肆赚取中间利益的机会。
自古民不与官都,如果这个海商陈经纶真心想让朝廷推广番薯,前来的官员他就要好好的“孝敬”。
不然,谁会鸟你这个从国外传进来的作物?
在王在晋看来,这不是他自己本身的利益,这是功在本朝,利往千秋的百年大计!
海商陈经纶,时下福建海商第一家。
说起来,这还要感谢他那在后世大名鼎鼎的父亲——陈振龙。
陈家的上任家主陈振龙,自幼吟读诗书,年未二十即中秀才,在常人看来,这又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可是后来,看透官场利益的陈振龙厌倦科举,弃儒经商,移家于闽县,随众海商赴吕宋经商。
在吕宋,陈振龙见当地朱薯遍野,并了解到此作物耐旱、高产、适应性强,生熟皆可食,遂主动向当地人学习种植法,出资购买薯种。
万历二十一年五月,陈振龙密携薯藤,避过吕宋国出境检查,历七昼夜,航行回到福州,开始在住宅附近试种。
是年,闽中大旱,五谷少收。
陈振龙促其子陈经纶,上书福建巡抚金学曾,申报吕宋朱薯可以救荒。
当年,番薯试种成功,百姓之间一传十、十传百,于次年遍植福建各处。
陈振龙引入的番薯,有效解决了时年闽人饥荒之灾,陈家自此崛起,在福建当地享有很高声望。
至于眼下番薯这个名字,还要从福建巡抚金学曾说起。
当年,陈振龙为感激金学曾推广之德,欲将朱薯改称金薯,但遭后者拒绝。
金学曾以其由吕宋国引进,将之称做番薯。
名字什么的不重要,王在晋看重的是它易大量种植的特点,万历年福建那次饥荒已经证明,番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陈经纶承袭父亲衣钵,打算将番薯推广到全国更多地方,但是如当年福建巡抚金学曾那样的人已经很少。
饥荒,对百姓来说是足以令他们家破人亡的灾难,可对当地文官来说,这代表着可以再大捞一笔。
一旦某地发生饥荒,朝廷议来议去,总要赈灾。
赈灾,掏空了朝廷的太仓存粮与内库存银,地方上官员层层盘剥,最后发下去多少,消失多少。
饥荒问题没解决,反倒变本加厉,引起民乱。
此刻,京师内一座酒楼二层的雅间之中,就坐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年轻男人。
其相貌,大概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一副老成深沉的样子,见他静静坐在椅子上,动也未动。
“哎呀!”须臾,一身便服的王在晋走进来,拱手笑道:“让陈兄久等了,实在失礼!”
陈经纶大笑几声,忙起身将来人迎进来,还端了摆正了一把椅子,道:
“王先生哪里的话,能结交您这样的人物,这是我陈家沾光了啊!”
王在晋心中没什么变化,顺着陈经纶的手坐下来。
其实,他心中也知道。
商人嘛,无利不起早,有这么一个可以大赚特赚,又于民间积累名声的机会,谁不会上赶着来。
当年这陈经纶父亲陈振龙自吕宋引入番薯,都说是为了闽地饥荒。
可但凡是有些眼见的,谁不知道陈家从里面名利双收,如今也有了不小的家业。
天下间,有些事儿,看破不说破罢了。
王在晋满面笑容,也道:“陈振龙为国为民,当为我大明番薯第一人啊!”
“我看,要让今上那位,给你们陈家立个牌坊才是。”
王在晋这话,让陈经纶听得暗暗皱眉,却也是大笑几声,待上菜的人退出去后,才又是道:
“哪里哪里,只是家父见闽地饥民遍野,实在不忍罢了。”
两人各有各的心思,都是互相扯皮。
王在晋静静抿了一小口桌上的茶,等着陈经纶给自己交底,陈经纶则在猜测朝廷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推广番薯。
朝廷在此事上的认真程度,几乎决定了他陈家的朝夕存亡。
要知道,番薯这个东西,又好种又管饱,对饥民来说自然有如天眷,可是相对的,却也挡了某些人的财路。
现在的陈家,因这事儿被有些官员和商人联手打压,就快要不行了。
自己想要闯出条路来,就得找一个靠山。
这天底下最大的靠山是谁,不就是紫禁城里边那位……
第六十九章:皇庄试薯
酒过三巡,还是陈经纶先开了腔。
他起身近上前去,替王在晋满了一杯酒,问道:“先生此来,是不是上回托您问的事情,宫里有回复了。”
受了这杯酒,王在晋方才满意地捋起胡须。
“你也不是不知道,宫里已将心思,放在了家大业大的豪商身上。”
“先是锦衣卫负责督办司,再又是让那选秀女回来的司礼监太监李实去管织造局…”
陈经纶还不止第二件事,闻言吃了一惊。
“苏州织造也换人了?”
“你还不知道?”
王在晋点点头,冷哼道:“在诸多商人中,你还算知道晚的。其他人各处都有消息来源,宫里消息一出,他们就全都一清二楚了。”
“眼下还仅是苏州织造,杭州织造、江宁织造,迟早都要换。”
“我接了宫里的意思,主持这番薯一事。你说,是不是需要个听话的如臂指使?”
越听,陈经纶心中越是震惊。
“先生想要如何推行番薯?”
“宫里才只是对番薯比较感兴趣,这份兴趣到底能不能转变成决定,这还要看你们陈家有没有诚意。”
言之于此,王在晋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陈经纶眼珠乱转,起身来回踱步,想了半晌,才是决定和盘托出,成败在此一举。
“一夫耕田,亩产番薯,能在三十石以上!”
听了这话,王在晋神情一动,变得有些激动起来,须臾,他又平复心情,喝了口茶,静静问:
“此话可当真?”
“我陈家于闽地推行番薯十数载,岂能有假?”陈经纶下意识的道。
为什么王在晋忽然变得有些激动,因为他看见了彻底解决各地饥荒的机遇!
要知道,眼下亩产稻麦的确不是很可观。
据《河间志》卷三记载:“一夫耕田三、五十亩,亩收麦一石以上。”
此时南方稻麦两熟田的稻谷亩产,如吴江、昆山等地,亩收稻谷应两石,那么折合成后世就是亩产约三百斤。
《补农书》也载:“田极熟,米三石,春花一石半,然间有之。大允共三石为常耳。”
其上所说上熟之田,是稻谷“三石”、“春花一石半”。
那么,常田的稻谷产量就大概是亩产两石,春花亩产一石,合起来亩产三石。
这是南方,现下的北方,因小冰河期影响,荒地成片,百姓无地,被迫到处逃难,产量更少。
根据方志记载,明朝自番外引入番薯的人,不只福建的陈振龙一个。
除了他,还有吴川人林怀兰、东莞人陈益,自安南境内引入,但一直都是地方区域性,没能达到大规模推广。
万历末年起,陕西、河南、北直、山东、广东、广西、福建、云南各布政使司已经开始出现引入番薯的情况。
只不过,从引入到普及,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王在晋需要做的,就是劝说皇帝重视番薯,以朝廷政令的形式,开始试种,然后在大明两京十三省推广。
那么难点在哪儿?
既然番薯早已出现,却至今没有普及,肯定是有原因的,上疏给皇帝之前,王在晋下过一番苦工。
推行番薯解决饥荒,挡了某些人财路,但更大的原因,还是大部分的底层百姓根本不知道番薯的优点。
推广番薯,在地方上未接到朝廷明确政令时,对地方官员来说,都是一个损人不利已的做法。
大部分地方官都只是暂时种一下,缓解本地饥荒问题后为了避嫌,便鲜少再种。
毕竟,金学曾那样直接下令全省推广的人太少了。
王在晋明白,没有看到番薯真正的产量,还有皇帝明确的圣旨下达之前,番薯都只能在某地小规模的推行,达不到眼下缓解饥荒的需求量。
王在晋与陈经纶,为推行番薯的国策谈了许久。
说是为了国策的推行,可两个人心里都和明镜一样,他们各自都有利益,只不过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已。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大公无私、为国为民。
......
几日后,王在晋以阁臣的身份,向朱由校进呈“奏番薯推行疏”,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时间,科道官劾王在晋中旨入阁,不合礼法的题本,也是雪片般飞到西暖阁。
西暖阁,新任的乾清宫管事王朝辅,正为皇帝清理奏疏,挑那些“紧要事”念。
他翻了翻,发现科道官的揭帖仍千篇一律,不是犯颜批鳞,就是弹劾熊廷弼、王在晋,实在没什么好念。
须臾,他将一份奏疏从中抽出,喜道:“皇上,东阁大学士王在晋奏请推行番薯。”
宽袍大袖,玉带金裎,一身的华服此时都成了累赘。
朱由校嘴边头一次荡漾着如此灿烂的笑容,他一把将这份奏疏拿到手上,越看,越是感叹。
“好,好啊!”
这份奏疏,朱由校看得格外认真。
这份《奏番薯推行疏》,通俗易懂,想来,王在晋在上疏之前,也在地方上进行了详细的勘察。
王在晋将陈经纶分享给自己的种植经验,与其走在京畿等处时的农事经验相结合,得出了番薯易种植,且亩产高于稻麦的结论。
疏中云:“推行番薯,为本朝所必须之国策。”
朱由校也知道,这个时候,番薯就已在华南地区广为种植,并逐渐向北推广。
不仅要推行番薯,马铃薯日后也要推广,先填饱了肚子,才能去谈开源节流的问题。
有些事儿,底下也就闹不起来了。
历史上,由于明末清初的战乱等影响,番薯虽然进入大明较早,但栽培技术传播一直很慢。
到了鞑清康熙时期,番薯栽培技术才普及开来,刚好让鞑子捡了个漏。
其实话说回来,鞑子们捡的漏还少了?
王在晋在奏疏中说,田亩的耕种面积不仅与土地本身质地有关,更决定于耕种的作物。
番薯适应性强,可以在水稻、小麦不能种植的山地耕种,更可以用于荒地复耕,把原来大片不可耕种的土地变成可耕种的土地。
除此之外,番薯还有耐旱、抗病性强、抗虫害性强、产量高等优势,一年可以种植春、夏两季。
在这方面,陈振龙在福建的先行推广,已经让来日番薯在京畿等处的试种,有了充足的经验。
以昔年福建产量来算,春薯亩产量为三十石,夏薯亩产量一般在十石至二十石之间。
春夏合计,就算最少的情况,都有四十石。
说的再简单点,就是番薯每年的产量相对于“亩产一石余”的稻麦来说,翻了几十倍。
原来可以养活一个人的田,如果种了番薯,可以养活几十个人。
朱由校将奏疏合上,只觉得眼前一片的豁然开朗。
这个王在晋,在奏疏里把什么都说明白了,可是对在京畿何处试种,只字未提。
想了想,朱由校靠在座椅上,长舒口气道:
“传谕给王在晋,通州有五个皇庄,朕全都给他,让他试种番薯。如果春薯产量足够,在夏薯之前就要推行到京畿各处皇庄,一体种植!”
“这个事儿,叫王在晋上点心!”
“对了,徐光启不是也擅长吗,派个缇骑去找他,让他协助王在晋试种。”
待王朝辅离去,朱由校起身在暖阁活动了下,向一侧小太监问:
“朕早有谕令,叫童仲揆、陈策他们自辽东返回,如今到哪儿了?”
第七十章:辽阳兵议(上)
立夏方过几日,内阁就受到了皇帝的御札。
这天,已是到了经筵日讲的时候,孙承宗带着众讲官等在懋勤殿,久久不见皇帝前来。
却见一名司礼太监自乾清宫方向跑来,在一众大贤讲官们错愕地注视下,将皇帝的圣谕高声宣出:
“朕近日常感眩闷,暂辍日讲,复期未定,谕先生们知道。”
朱由校要“辍学”,理由简单粗暴,就是俩字——“难受”。
于颜面上,孙承宗等人不得不对“常感眩闷”的皇帝表现一副忠君之心的样子,深切问候着龙体如何。
太监刚刚离开,孙承宗等日讲官便聚在一起。
他们都知道,此时去劝皇帝于事无补,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通知各内阁大学士们,叫他们拿个主意出来。
而且及时通知内阁,最后就算真的经筵日讲休辍了,那也和他们这些日讲官没什么关系。
不久后,各内阁大学士聚在签押房,议论不停。
刘一燝似乎有些生气。
“去年年底,皇上说天气严寒,经筵日讲延至今年,开春以来这才几个月,又说身子眩闷…”
“皇上最近这苗头不妙,视朝也从没个定期。”
听他说到这里,余的阁臣全都望向这边,次辅韩鑛更是瞪了刘一燝一眼。
后者发觉失言,这才冷哼一声,不再多说。
尽管他面上给了韩鑛的面子,心里却仍是满腹的牢骚,若放任小皇帝的惰性不加以约束,早晚,他都会变成第二个神宗皇帝。
对于暂辍经筵日讲的决定,顾秉谦、王在晋自然都略知一二,两人同是给皇帝办事,不便多说。
内阁剩下的几名东林商量一番,最后都将决定权交到了首辅叶向高那头。
您是首辅,皇帝经筵日讲端不可废,您给个决议吧。
叶向高早就后悔来做这个首辅,现下被东林同僚们推出来做决议者,也是没什么办法。
只见他起身,颤颤巍巍地写了一份奏疏。
不多时,一名太监将内阁对于朱由校暂辍经筵日讲的决议奏疏回复到了西暖阁。
刚刚来到阁外,就见乾清宫的管事牌子王朝辅迎了出来。
“怎么回事儿,皇上眩闷难受,正在歇着呢,有什么事儿非要现在奏不可?”
小太监心里也将那些没事找不快乐的内阁大臣们骂了几遍,然后才道:
“这是阁老上奏的…”
听见是叶向高的奏疏,王朝辅也知道,自己挡不住,他眼珠转了转,没有接到手里,却是让开身位道:
“那你快呈进去吧!”
小太监自不知道王朝辅这么做的原因,他只是满脸紧张地将这份奏疏奉入西暖阁,见皇帝正靠在椅上眯着眼。
他躬身行礼,将本子捧递过去,禀道:
“大学士叶向高奏:立夏辍讲,皇上于燕闲游豫中,尤应勤颂祖宗训录,览咏经典,不至怠荒。”
朱由校好像没注意,又问:“这本子是谁上的?”
“内阁大学士叶向高。”小太监的手,不经意间抖了起来。
朱由校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有一丝翻看的意思,轻飘飘地道:“朕知道了。”
小太监在王朝辅的眼色下,恭恭敬敬地将本子奉到御案上,如蒙大赦地退去了。
待他离去,朱由校望了一眼御案上的本子,冷哼一声。
现在援辽的川浙兵已被自己一纸诏书,召回了京畿,正在通州一带驻扎。
领头的秦邦屏、童仲揆、陈策三人,应该在今日就到京师了。
......
天启元年春,努尔哈赤率数万后金军来犯。
蒲河总兵尤世功、辽东副总兵贺世贤先后战死,蒲河、沈阳相继失陷,数万辽民被迫成了女真人的奴隶。
但是后来,轻取沈阳的努尔哈赤忽然转头又走了。
起初,就连熊廷弼都没整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后来等明军趁后金军退去收复沈阳后,消息才传出来。
原来,是那个叫毛文龙的,率部偷袭了建奴的老巢,奴贼人数不多,只能全数撤退。
时下,熊廷弼是辽东经略,新上任的巡抚为洪承畴。
两人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是在对付建奴的战策上,能保持差不多的意见。
就算意见相左,洪承畴基本也能做到不去掣肘,不去牵制,让熊廷弼来去自如。
当然,他也明言在先。
要是你熊廷弼擅作主张,做了什么错事,导致辽东局面倾覆,我洪承畴还是要上疏弹劾你,为自己辩白。
洪承畴出关,巡抚辽东,总是要领一批军队和补给的,这批人马是朝廷从宣府镇调来的,战斗力有一些。
统领这批人马的参将名为薛来胤,历史上是个无名之辈,但的确是有真本事。
纵览晚明史,像薛来胤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万历四十六年时,辽东尚未兴大兵,薛来胤驻宣府,为一游击将军。
自古以来,文死谏,武死战。
文人靠朝堂上磨嘴皮子,博得功名,以党争庇佑升迁,像薛来胤这样的武官升迁,只能靠以命搏命换取战功。
薛来胤自游击开始,出生入死,与蒙古拼过命,和建虏对过阵,升到参将,别人是十几年,他只用了三年。
人家文官在朝堂上以笔为刀,挥斥方遒,薛来胤则是提着脑袋,为了大明在四处与人拼命。
升官路上,他是踩着敌人血淋淋的脑壳,一步步过来的。
三年间,他曾跟随过数位地方总督要员,四处作战,可是到了辽东,他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如辽东经略熊廷弼这样雄才大略的,他还是首次领教。
身为洪承畴的部下,薛来胤却对熊廷弼言听计从,就是因为他知道这位熊经略的能耐有多大。
薛来胤最怕的,就是经略与巡抚不和。
他本人愿意支持熊廷弼,但又因为是洪承畴的部下而不得不听命于他。
如果真的经抚不和,那就很让他纠结。
所幸,熊廷弼只是与广宁参议王化贞不合,新任巡抚洪承畴在许多大事上都与熊廷弼站在一起。
就算两人起了口角,洪承畴顶了天也就是全盘退出,不争功,也不担罪。
洪承畴对很多事都看得清楚,辽东这个地方,是个是非之地,少说话、少争论,那是最好的。
他本不想来,可眼下皇帝非要自己来,那就只好做到洁身自好,不去搅局了。
第七十一章:辽阳兵议(下)
辽阳,经略府。
熊廷弼召集众将,对天启元年的辽东战况加以分析,以此定下接下来的战守之策。
座下诸将,泾渭分明的形成了两个小团体。
其一,便是薛来胤领着自宣镇而来的援辽军将,其二,为以曹文昭为主的本地熊廷弼麾下辽将。
诸将分批到场,落座后,都是静静望着上面嘴不饶人的辽东经略熊廷弼,感觉有些好笑。
能耐这样强的一位经略,嘴巴居然和他们这些大老粗一样不干不净。
他们都知道,万历末以来诸多经略之中,熊廷弼称得上最有作为的那个。
论治军,熊廷弼治军严明,体恤兵士,论战略部署,他的策略将辽阳、沈阳、广宁一线固若金汤,常让奴贼找不到地方下手,足堪此任。
可他性格乖戾、自负,在朝中、军中亦是久负“盛”名。
在辽阳这段时间,熊廷弼有时如这般升帐,与麾下诸将讨论各地战情。
有时也亲登城楼,了解各地军马、器械是否充足、完备。
每隔一月,熊廷弼又要在辽阳检阅观兵,巡视米仓,亲向管理各署的小书吏询问辎重粮草所剩多少。
若有一处存备粮草不够半年所需,熊廷弼会立即向兵部问粮,可谓是面面俱到。
半月以前,后金退走,明军收复沈阳后,很快发现当地给养不足的窘境。
起初,熊廷弼向兵部发文书,请往沈阳运输军需物资,以供重建城桓,抵御随时可能侵袭的建奴。
可偏偏这时,驻扎在广宁的参议王化贞也上文书,称广宁缺少粮饷,请兵部调拨。
王化贞为东林党要员,当朝首辅叶向高得意门生,而今的兵部尚书张鸣鹤,同为东林显要。
几月过去,沈阳新城仍旧破破烂烂,已严重耽误工期,军民士气低下,缺银少粮。
倒是十分充裕的广宁,又源源不断送去了新的粮饷和物资,这让熊廷弼更加气恼。
最近几日,在完成以上必备要务之余,熊廷弼总不会忘了一件事,即痛骂广宁参议王化贞与兵部尚书张鸣鹤。
见众人到齐,他拿着一份文书扔到地上,道:
“这个王化贞,是昏了头吗?”
“与我争夺粮饷也就罢了,平辽大军?”熊廷弼气的胸前不断起伏。
“辽人何曾叛国,他给朝廷王师宣扬这种名字出来,岂不要逼反了辽人?!”
闻言,曹文昭也是无奈。
“已不是要逼反辽人,近几日末将听了不少传闻,说是广宁辽人不满,想要王师改了平辽大军这个称谓。”
“那王化贞不从,反令将士打伤辽人。”
“这等人,朝廷为何会让他做参议?”初来乍到的宣镇参将薛来胤满脸疑惑。
曹文昭将拳头砸到桌上。
“那王化贞可是当朝叶阁老的门生,还有兵部尚书张鸣鹤,也倾向于他,广宁之粮饷,向来都是富于辽沈。”
薛来胤点了点头,又听将领在下面低声议论。
“王化贞引辽人不满,岂不是要连累了我们?”
“经略本欲在这月修复沈阳,以托为坚城,伺机再复蒲河、抚顺。”
“时下都五月了,物资还没到?”
“都调往广宁去了,这沈阳就算收复了,怕也是守不住。”
熊廷弼穿着常服,坐在经略府大堂正中,背后两米余长的几案上,以黄色绸缎包裹着紫禁城里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
所谓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广宁参议王化贞在后方昏招迭出,让熊廷弼是头疼不已。
座下诸将聊到王化贞常挨这位经略骂的事儿,有人发出一声怪笑,肃穆气氛顿时全无。
熊廷弼听他们愈发放肆起来,冷冷地瞥了一眼。
诸将见到,立即凝神屏息,再不敢笑语。
良久,熊廷弼将文书放在一旁,揉了揉眉心,无奈道:“现下看来,奴贼见皮岛那边攻不下,就要回来了。”
“物资都发到广宁去了,沈阳毫毛未得,以如今的情况来看,怕是守不住了。”
听这话,诸将面面相觑。
薛来胤与曹文昭对视一眼,皆不知他是下了命令,还是在自言自语。
二人带领诸将纷纷起身,说道:“请台台训示,我等谨遵钧命!”
熊廷弼思路被打断,先是一愣,然后道:“训什么示?你们都坐下!”
诸将无奈,旋即再度入座。
熊廷弼起身,在堂内来回转着,自语道:
“王化贞得了沈阳的粮饷,又放出什么平辽大军尽在广宁的消息,怕不是要主动出去进攻?”
熊廷弼走到地图前,望着图上道:
“王化贞要进攻,只能自广宁取蒙古。”联想到王化贞最近的所作所为,他终于断定,遂一声大叫:
“王化贞这个草包,沈阳军民十四万众,人饥马疲,都等着他的粮饷才能复城,他却从不过问。”
“现在居然把主意打到蒙古头上去了,他是嫌辽左覆地还不够快吗?”
薛来胤、曹文昭等将听熊廷弼在言语之中,将王化贞自以为得意的策略,贬低得一文不值。
都觉得事情已到了十分危急的时刻,辽东又要出大事了。
其实,熊廷弼虽然对王化贞不满,但大是大非上他仍不会被愤怒左右了情绪。
在座的诸将,都是凭借战功升上来的,但凡与后金、蒙古交过手的,皆明白熊廷弼并非危言耸听。
王化贞如果真的出兵蒙古,必败是朝夕之事,届时后院起火,辽沈之势更加艰难。
曹文昭皱眉道:“广宁以外并无天堑,出兵蒙古,守无可守,在平原上则成了活靶子,简直是自寻死路。”
“台台,如此道理,那于广宁参议多年的王化贞,难道还会不明白?”
熊廷弼冷笑道:“王化贞能懂个屁,速发快马通往广宁,令他不许自出!”
言罢,见一名将领转身离去,熊廷弼嗟叹一声。
“只希望来得及吧。”
言罢,他呵呵几声,且又自语道:“估计到了也没什么作用,那王化贞必不会听我令。”
说到这里,诸将都是愁眉不展。
这形势刚好没几天,便又坏起来了…
这时,一匹自关内而来的快马停在经略府门前,一名兵士呈着份文书,入堂后高声道:
“兵部令,命熊廷弼复沈阳后,即领本部军马前往广宁,以助参议王化贞!”
此前,王化贞在广宁搞自己的,熊廷弼也忙于辽沈之事,无暇他顾。
但这次,他与王化贞在广宁问题上起了争执。
辽东巡抚洪承畴怕引火烧身,不闻不问,而兵部在此事上下的这道命令,熊廷弼虽早有预料,却仍是火冒三丈。
本还想着全当不知,力守辽沈。
张鸣鹤这道文书一下来,几乎就是逼自己在抗命和放弃辽沈上做一个抉择。
第七十二章:力守辽阳(求收藏!)
看着兵部的文书,熊廷弼冷哼一声。
复沈阳,这三个字,在文书上居然写的如此轻描淡写。
他难道以为奴贼退了,我派个人去占领一下,再插上大明的旗帜,就如此简单吗?
蠢驴!
这样的蠢驴,是如何到兵部尚书如此位高权重的位置上来的?
除了张鸣鹤,兵部的人也尽是一群蠢材!
“我若去广宁,沈阳还怎么守?”熊廷弼冷笑一声,“届时,怕是不止沈阳要再丢,就连辽阳都要失陷!”
这帮兵部的蠢材,只一心袒护王化贞,叫我率兵去助他建功,却不知我此去不是建功,是亲手葬送了辽东才刚稳定下来的局势!
文书最后,兵部尚书张鸣鹤还就争执一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要熊廷弼与王化贞同心齐力。
看见这里,熊廷弼更直接将文书扔出了堂外,大声骂道:
“张鸣鹤这个草包,竟口口声声责我不与王化贞同心?”
“他怎么不问问,我在前方拆东墙补西墙,那王化贞却在广宁屡屡截我粮饷,何时与我同过心?”
熊廷弼再度发挥了他有话就喷的性格,说完这些,抬起头冷眼环视诸将,眼中写着复杂的情绪。
长期跟随熊廷弼的曹文昭,第一次在他眼中除了愤怒看见了其它的情绪,像是还有不屑、不甘与绝望…
“台台,现在大家如何战守,请还决断,我等皆唯台台之命是从!”这时,作为宣镇援辽军的代表人,薛来胤说话了。
他一说完,余的宣镇军将亦都是纷纷表态,称皆听熊廷弼调派。
骂累了,熊廷弼愁眉不展,叹道:
“我本欲以沈阳为跳板,复蒲河、抚顺,可如今看来,奴贼回兵前,沈阳实难建成。”
“如今的沈阳,城郭残破,军民十四万众,奴贼一来,皆是待宰羔羊而已。与其白白葬送了这十四万人的性命,还不如提早调回辽阳…”
“台台!”曹文昭吃了一惊。
他们这些跟随熊廷弼的将领都知道,近几月,熊廷弼来回奔走于辽沈,安抚民心,视察军队,在这里下了多大的一番功夫。
可是此时,却因王化贞截粮饷、军需一事,搞得前功尽弃,实在可恨!
想到这里,他捏紧了拳头。
恨不能直接冲到广宁,手撕了那个在后方没事搞事的王化贞。
“台台,若弃沈阳,朝中科道官怕又会弹劾你…那时,皇上能堵得住悠悠之口吗?”
薛来胤虽是军将,却也知晓几分道理。
闻言,熊廷弼冷笑一声,站在大堂门口,望着屋外正在忙活的兵丁们,也是长叹口气。
“就是平日,那些人弹劾我的还少了?”熊廷弼复又道,“洪承畴就任前,之所以推辞,就是因为此处乃是火炉。”
“此前已失沈阳,此番若再弃守,朝中必会风传我熊廷弼贪生怯战。”
“封疆之臣当死封疆之土,弃守沈阳,我熊廷弼一人担罪,却能保全十四万沈阳军民,值了。”
“台台——”诸将皆惊,纷纷起身欲劝。
“尔等不必再劝,吾意已决。”
熊廷弼摆摆手,道:“传我令,沈阳军民立即撤入辽阳。即日起,严令辽阳周围各堡,死守不出,坚壁清野,避敌锋芒,再图恢复。”
“那广宁,我们去吗?”忽地,曹文昭问。
听这话,熊廷弼愣了一会儿,复又望向地图,道:“长宁、长胜、长安、长定、长勇五堡位于辽阳侧,进可牵制奴贼,退可互为犄角,不能轻动。”
自语道到这里,他望向辽阳前方,眼中神色变暗。
“兵部既已发了文书,我不能不遵,传令下去,命武靖营参将刘渠自沈阳拔营,支援广宁。”
“台台,若王化贞执意出战,这是叫刘渠去送死啊…”曹文昭有些于心不忍。
武靖营参将刘渠,将门出身,去年才累积战功至参将,是个不错的苗子,如今却要他。
闻言,熊廷弼转头,冷眼反问:“不然呢?”
见曹文昭这次与自己四目相对,熊廷弼也觉得意外。
须臾,他长叹口气,仰起面来,无奈道:
“兵部文书就在地上,我的命令他王化贞可以置之不理,可京师的文书,我熊廷弼却不能不遵啊!”
许久,他眼中方闪出从前那般坚毅,道:“纵是身首异处,诬为怯战,我也要守住辽阳。”
“不然,便是愧对了皇上对我这般再塑之恩!”
一场兵议,几乎决定了接下来辽东战况的走向。
面对张鸣鹤的步步紧逼,熊廷弼最终选择退让。
他下令弃守收复几月的沈阳,自己承担所有责任,除派刘渠一营赶往广宁外,全力守住辽阳。
薛来胤与曹文昭辞出经略府,两人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上这几个大字。
“辽东经略府。”
不出意外的话,今后这些字再也不会对诸将有现在这样大的威慑力了。
他们也都知道,熊廷弼一直在辽阳按兵不动,实非怯战,而是时势所逼,不得不稳定人心。
对王化贞来说,就算出兵后无功而返,东林群臣也可以袒护于他,战败的包袱,大可以推到熊廷弼的头上。
可熊廷弼呢?
除了皇帝的信任,他一无所有。
再加上他这个动不动嘴臭的坏毛病,早就得罪了无数人,一旦出事,朝廷没有一个人会为他说话。
此番弃守沈阳,死守辽阳的这个决定,几乎是明知会身败名裂而下的。
面对这样的情况,紫禁城里的那个皇帝还会力保熊廷弼,与满朝文武对抗吗?
那可是擅自弃守沈阳,以致广宁战败的大罪!
对于这个,所有人都没底。
诸将一步步出了经略府,相顾无言,全都按照熊廷弼方才的部署,前往各处传达命令去了。
谁心里都知道,若没有什么意外,这将是熊廷弼作为辽东经略所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了。
弃守沈阳,广宁若出则必败。
真追究起来,熊廷弼逃脱不了干系,任意一个罪名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毕竟从古至今,武将嗜血的钢刀,从来难胜文臣舔墨的笔。
......
广宁,参议府。
现在的广宁,正为出城自蒙古绕袭后金而做着充足的准备。
“升帐!”
忽然传进一声大呼,却见是王化贞带着左右各一排哨官,又携左右卫兵,大张旗鼓地进了大堂。
“这一个参议,竟比辽阳的经略排场都要大。”
“谁说不是呢…哈哈。”
“人家京里有人,还是首辅的门生!”
“经略算什么,要是没皇上力保,这经略早就是参议的囊中之物。”
听见底下将官窃窃私语,王化贞紧皱眉头,咳了几声,依旧不见好转,遂向外打了个眼色。
门外哨官见状,便无奈又提高嗓门,喊了一句:
“参议升帐了!!”
喊完许久,堂内诸将才渐渐止了议论,但望向王化贞的眼光中,大都带着不屑与轻视。
第七十三章:王化贞作战,如同儿戏
王化贞身着甲胄,矜持地扫视着帐下诸将官,轻咳一声,雍容优雅地踱下几步,说道:
“自皇上登极,建奴跳梁,肆虐辽地以来。我辈忝居高位,实愧君恩,今趁皮岛两军对垒之际,惟望将士用命,奋勇出击!”
“起!”
王化贞走下首位,手握宝剑。
帐下总兵、副将、游击等军将亦纷纷起身,侍立于左右。
他们望着面前这位居辽数载,依旧浑身散发着一股书卷气质的参议,面上保持着起码的尊敬,心中却都是止不住地轻视。
王化贞声色俱厉道:“此番出击,不听本部宣、调者,将官斩首,队营连坐,绝不姑息!”
话音未落,数名校尉持令旗自前方奔至眼前,此起彼伏地高声喊道:
“武靖营于辽阳援至三岔河时陷入重围,参将刘渠请参议速派兵马支援!”
“西平堡被围,请参议速派兵马驰援!”
“镇夷营刚行至瓦子谷,遭遇数千奴骑,全营尽覆,镇夷营参将李瀚败逃,不知所踪!”
听见这些话,还有后方正连续赶来的传令兵,王化贞脑中“嗡”的一下,下阶的同时一个失足,直接滚落下去。
“参议——!”
诸将官忙上前去拽。
待他们将这位不久前还自诩庙算如神,调兵遣将,打算自蒙古绕道侵袭后金的参议扶起。
眼前的王化贞,却是手足无措,连一个字都发不出了。
......
百二山河,千里沃土,兵戈不休。
数名剃了发的假奴兵正排着队,亦步亦趋地从后金军中各真奴兵手中领取兵器。
这些假奴兵们,几日前还是地地道道的汉人。
可谁都没想到,正攻打皮岛的后金军听闻王化贞欲出,居然回师如此迅速,镇夷营几日前接到广宁参议王化贞的檄令,本在今日拔营而出。
李瀚领着兵将走了几里地,奴骑忽然四出。
平地上被奴骑合围,这对明军来说,相当于致命的打击,鸟铳发射繁琐,很多人都惊慌失措,施放更加艰难。
几息之间,奴骑便杀到眼前。
接着便是一阵的凄惨喊声,镇夷营参将李瀚不知所踪,全营除了战死的,余者便是逃也逃不脱,尽成了女真人的俘虏。
眼前这数百的假奴兵,都是不久前一战后剃发投降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主将败逃是最让他们绝望的。
既已被建奴捉了,就算逃回广宁,以那参议王化贞的脾性,也要被当做叛国之罪论死。
索性死心塌地的跟了后金军,做起女真人的家奴,帮他们背负兵械、甲胄,牵喂战马。
然而,这女真人的家奴,做起来却也并不比回广宁被那王化贞砍了要好多少。
如这般歇战之时,女真人就要让他们这些归附的汉人上缴兵器,连木棍、农具也不例外。
逢战时,又要他们提着一柄破刀当先冲锋,努尔哈赤更是定下一条极其苛刻的规矩。
“汉人降大金的,无斩获者,都将被当做明狗处决。”
北风刺骨,努尔哈赤身披铁甲,两侧由几名牛录掌灯以侍,见他勒马停住,面孔显得凶狠异常。
“那王化贞,可真是帮了本汗的大忙!”
闻言,镶白旗贝勒图尔格哭笑不得,大笑道:
“王化贞的守城能力,不及熊廷弼万一,他这次绕道蒙古攻我大金,在大汗看来,就如毛孩子过家家一样,不堪一击!”
“大汗,广宁防线已被那王化贞松动,我们大可长驱直入,一举拿下广宁!”
努尔哈赤一愣,随即血口大张,恣意地狂笑不止。
前几个月完全被熊廷弼和毛文龙一左一右,牵着鼻子打,劳师动众,却屡不讨好。
这个尴尬的境地,自己总算过去了。
说起来,还要好好感谢一下这个叫王化贞的明国广宁参议啊!
上次攻打蒲河、沈阳后,努尔哈赤完全可以趁势拿下辽阳。
他也知道,届时辽沈平原皆为大金版图之内,也就可以打开局面了。
可后来毛文龙那个贼厮,领着那帮岛军偷袭大金后方,以致于他不得不放弃刚刚到手的沈阳,回师兴京。
毛文龙来得快,跑的居然更快。
等努尔哈赤千里迢迢赶回去的时候,毛文龙早就抓了他的女儿穆库什,带着其余战利品,跑回皮岛去了。
后金大军恼羞成怒,攻打皮岛多日,却因春日开化,没有舟船而有劲无处使。
东江军坐占地利,与后金军守岛作战,那伤亡比例简直惨不忍睹。
不过让努尔哈赤放弃攻打皮岛的最后一个消息,是来自大明京师的。
本来,努尔哈赤估算岛内粮食所食不过数月,对于毛文龙这样一个身后之患,就算用耗的,也得把他活活耗死。
可好景不长,明国新继位的那个小皇帝好像对皮岛这个地方尤为重视。
据说为了给东江军运输粮饷,在京师搞的动静特别大,还罢免了不少朝廷高官。
明国粮饷一到东江,努尔哈赤就知道,这个皮岛麻烦了,自己短期内强攻不下来,也不能放任不管。
皮岛这还只是眼下的麻烦,那个朱由校即位以来的所作所为,让努尔哈赤潜意识里,感受到了一丝威胁。
要是这个明国小皇帝真把朝堂上的事儿捋顺了,大金可就不好办了。
在努尔哈赤想着的时候,数万后金大军也恍如阿鼻地狱的无常,静静等待在周围。
仿佛只听阎罗一声号令,便会化作燎原烈火,吞噬人间。
努尔哈赤逆光而立,任凭风刀切在自己本就丑陋粗俗的脸上,冷冷道:
“传本汗的命令,今日夜宿此地,偃旗息鼓,明天一早,强渡三岔河,一破三岔河,直奔广宁!”
话音才刚落,图尔格还没来得及奉承一声,就见远方飞驰回来一名正白旗哨骑,于马上道:
“禀大汗,明国参议王化贞听我大金南来,惊慌失措,竟半日未曾发下一道檄令!”
“奴才还探到,三岔河一带的明军,全如惊弓之鸟,已吵闹开了!”
“好,赏!”听这话,努尔哈赤哈哈一乐。
随即,他又侧身对图尔格道:
“我说什么来着,那明国是有厉害的,但猪猡更多,王化贞,就是一只奇蠢无比的猪!”
“这样的人,本汗喜欢!”
“要是破了广宁他还没死,就捉他来见本汗,我要好好问问他,这番部署,到底是什么用意。”
图尔格也眉开眼笑,道:“熊廷弼的‘据防重险’,如今就这样不攻自破,王化贞作战,如同儿戏啊!”
两人正大笑,身后又奔一名镶黄旗骑兵。
“禀大汗,五贝勒急报,东江军又有动静了。”
话中的五贝勒,自然就是努尔哈赤回来时留下去盯皮岛的莽古尔泰。
努尔哈赤面上的笑容瞬间消散,想了半晌,斩钉截铁道:“告诉他,毛文龙要是闹出了什么乱子,本汗拿他试问!”
那骑兵肃穆地点头,换了匹战马,旋即再度飞奔而去。
第七十四章:重办王化贞(求收藏!)
当天下午,紫禁城乾清宫。
经略主守,参议及兵部主攻,巡抚洪承畴则不问大事,谁也不支持,谁也不否定,明哲保身。
眼下摆在朱由校面前的两份奏疏,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道理。
紫禁城里的一念之间,几乎关系到整个王朝及辽东百万生灵的命运,作为穿越者,朱由校自然知道王化贞兵事就是一坨屎。
本来以为,让洪承畴做巡抚,与熊廷弼相辅相成,辽事也就有了办法。
但事情不是出在辽东,却是出于京师的兵部。
“这个王化贞,是傻子不成!”朱由校龙颜震怒,将折子劈头盖脸扔到小太监身上,道:
“召兵部尚书张鸣鹤进宫,朕要亲自问他!”
张鸣鹤出任兵部尚书方才三月不到,就要面临这场封疆大议,前来的路上,心中更是异常忐忑。
西暖阁内,朱由校一脚踹翻了桌案,其上堆积的本子立即洒了一地。
“叫广宁出兵自蒙古绕袭后金?”
见皇帝震怒成这样,余的宫人们都忙不迭的跪着收拾。
“朕都没有说话,你竟擅自管起辽东的事儿来了,张鸣鹤,你好大的能耐!”朱由校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这次进来,张鸣鹤再没有先前那般硬气,却是畏畏瑟瑟地伏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多出。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不知兵的。
“你倒是说说,你们口口声声提的绕袭之策,作用在哪?”
“作用没见到,建奴却是从皮岛飞快的赶回来了,刚刚收复的沈阳,转眼又要放弃,王化贞守得住广宁吗?”
“到时候,沈阳、广宁失陷,这个罪名,你们是不是还要摊到熊廷弼的头上?”
张鸣鹤哑然,心中更是虚得很,不敢嘴硬,因为这个事儿,的确是他们此前商议过的。
皇帝这次直接明说出来,可见是震怒到了极点。
朱由校愈发冷笑,道:“传谕,告诉叶向高,叫他好好管一管自己的门生故旧,别什么人都打着内阁首辅的名头,四处为非作歹。”
“张鸣鹤,革职查办。”说着,朱由校负手转身过去,淡淡扫了一眼:“魏忠贤,交给你了。”
“叫内阁拟个章程出来,继任兵部尚书的人选,朕今夜就要见到!”
听这话,魏忠贤狠狠一笑,将手一挥。
却见两名御马监太监从阁外走入,将瘫软在地的兵部尚书张鸣鹤分左右夹起,奔着宫外东厂大牢就去了。
待他们离开,朱由校又道:“派缇骑出京,前往广宁逮捕王化贞,押回京师,革职查办!”
“朕、要重办王化贞!”
“传谕,加孙承宗兵部侍郎衔,即刻赴广宁任参议。”
乾清宫外,日落西山,最后一缕阳光透过窗檐照射进西暖阁,映见朱由校分不清颜色的脸。
“只希望熊廷弼守得住辽阳吧。”
......
“皇帝有谕,重办王化贞!”
紫禁城这边,缇骑四出,奔赴辽东。
几名缇骑在驿站歇了会儿,换上一匹马,又都是翻身而上,风风火火踏上千里征途。
翌日,清晨。
努尔哈赤踏马在三岔河沿岸,望着起火的几处明军营地,还有四处追击的后金骑兵,心中一阵冷笑。
王化贞将三岔河比作天堑,沿河设置六营明军驻守,意图利用地理位置,当做护卫广宁的前哨。
在努尔哈赤看来,明军就该如熊廷弼那般,坚壁清野,坚守不出,那才是正道。
回来之前,努尔哈赤本是带着要打一场恶战的准备,可今晨一战,驻防的明军没有得到广宁命令,慌乱了半夜,其中两营竟然不战而逃。
王化贞昏招迭出,就连作为大明敌人的努尔哈赤,心中都是哭笑不得。
这人,可真是大金之友啊!
太阳升起,荒草茫茫,远方渐现一队骑兵,努尔哈赤眸子一闪,握紧了马缰。
他知道,那是一小队前往广宁探听敌情的哨探。
待这批人马走到努尔哈赤面前,为首的戈什哈下马跪在地上,道:
“禀大汗,三岔河之后,王化贞以三千人守平西堡,两万人守镇武堡,一万人守闾阳驿。”
“辽阳赶来的武靖营刘渠,已被我大金团团围困,今日便可将其首级,献予大汗!”
“明军兵力分散,王化贞正于广宁收缩防线!”
“熊廷弼呢?”努尔哈赤点头,随即问道:“他辽阳数万兵马,就只派了刘渠一营前来?”
戈什哈又道:“回大汗,熊廷弼放弃沈阳,收缩兵力,号称三十万,决意死守辽阳!”
努尔哈赤一愣,随即阴着脸点头。
他一下子就明白,熊廷弼这是派刘渠带着武靖营送死来了,他自己是根本不会来广宁的。
本想等熊廷弼支援广宁,回头一口吃了辽阳明军,再拿下辽沈,现在看来,却是枉费心机。
自己的意图,竟被他看穿了!
努尔哈赤沉声:“这熊廷弼心思缜密,绝非王化贞可比,实为我大金之劲敌!”
加上沈阳撤回来这十几万人,在辽阳的明军,虽然没有熊廷弼放言出来的三十万如此多,努尔哈赤稍加估算,二十万却是有的。
熊廷弼善于城战,兵力又几倍于己,辽阳重险之地,环城架以重炮,若去强攻,这个伤亡,努尔哈赤想都不敢想。
明国火器发达,威力慑人,倘若熊廷弼集中大军到辽阳死守,大金军长途奔袭,供应不暇,实难拿下辽阳。
而且此时,毛文龙又出岛侵袭大金后方,若是长期耗在广宁,这个局面很快就要于自己不利!
不过,王化贞先前欲要出击,自己来的又快,现下虽在收缩兵力,固守广宁,却也根本就来不及了。
辽河坚固,三岔河后,平原之上无险可守,那王化贞却在各堡分兵,等着他去逐一击破。
这般不自量力的广宁参议,令努尔哈赤回想起当年萨尔浒之战,高岗上崩溃痛哭的杨镐杨经略。
他安抚一下打着响鼻的坐骑,扭头问道:“洪,你怎么看?”
单提起“洪”,很多人或许不知道,可提及他日后的另外一个名字“皇太极”,那可就是无人不知了。
皇太极,努尔哈赤第八子,现在的他,因在四大贝勒中位序第四,所以在后金中也被称作四台吉,洪台吉。
洪,就是他名字满语的发音。
洪台吉体格彪悍,面黑似炭,听见努尔哈赤询问,他便露出一口黄牙,狞笑道:
“这叫做王化贞的明国小儿,怕不是个傻子,天佑大金,朱明气数已尽了!”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很是满意。
倏地,他拔出佩刀,向众奴骑道:“先破诸堡,再杀去广宁,活捉王化贞!”
闻言,众奴骑“呜哇”乱叫一气,奔向平西堡。
第七十五章:血战西平堡
三岔河一战,王化贞部署的六个营,因未及时得到来自广宁的命令,战走不定,被后金军抓住机会,于一日早冲营溃散。
数万明军,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今已尽覆于奴手。
王化贞那所谓的广宁三条防线,最外那条,随即告破。
努尔哈赤亲率六万八旗,三万假奴兵,号称二十万大军,渡过三岔河,直插西平堡。
西平堡下,舞着鲜艳旗帜的奴骑驰骋奔袭往来,马蹄踏着辽地的冻土,正奏出一曲令人畏惧的鼓点。
广宁副总兵罗一贯,甘州卫人,自幼由寡母抚养成人,性刚烈,言语耿直,累有战功。
在这之前,他曾在广宁升帐时,向参议王化贞进言,称辽东经略熊廷弼判断有理,努尔哈赤一听广宁兵动,必倾巢而来。
王化贞不听,执意出兵,令他先率三千残兵来守西平堡。
早先,听闻三岔河七营死的死,逃的逃,罗一贯就已令快马飞报广宁,欲死守待援。
眼下奴骑已至城下,援军依然没有消息。
罗一贯身着甲胄,将手狠狠砸在城砖上,望见远方烟尘滚滚,后金兵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很快就将西平堡重重围住。
奴军中喊声四起,明军枕戈待旦。
很快,假奴兵们便将盾车、云梯、铁钩等攻城器具都推出阵前,准备大举攻城。
一片奴骑最前方,努尔哈赤望着城防不比沈阳之坚的西平堡,眼中露出些许不屑,道:
“李永芳,本汗命你先去攻城。”
李永芳,辽东铁岭人。
晚明以来,辽地军将降奴第一人,努尔哈赤所收纳的假奴兵,此时尽都是李永芳统带,人数约在三万左右。
努尔哈赤让李永芳前去,也是听说了他曾与此地明军守将罗一贯为旧友。
能不打此地,直接去攻广宁,自然最好。
果然,深知主子想法的狗奴才李永芳,到了城下第一件事并非攻城,却是劝降。
“罗兄,大汗知你乃是一员虎将,在大明显不出你的才能,归顺大金吧,看看兄弟我,大汗何曾亏待于我!”
“放你妈的屁!”罗一贯冷笑不止,探头出墙,怒声道:“逆贼!朝廷何曾亏待于你?自背叛大明起,你便再不是我的兄弟!”
“跟你称兄道弟,老子恶心!”
李永芳也没觉得生气,毕竟降金以来,这种骂还挨得少了?早特么百毒不侵了。
他眼珠乱转几下,又抬声道:
“罗兄,你不拿我当哥哥,可我还拿你当弟弟啊!”
“刚才的话,哥哥我不会告诉大汗,此时你再投降,我愿在大汗面前与你共富贵!”
“就你,也配做我哥?”罗一贯向下吐出一口浓痰,“当年是老子瞎了眼!”
须臾,他从部将手中接过一杆军旗,扬在空中,大声嘲笑:“逆贼李永芳,现在降了大明,我求皇上免你一死!”
闻言,李永芳的脸黑了下去。
自己前来劝降他,这罗一贯反又劝降自己?
这特么是赤裸裸的打脸啊!
这小子,真是有病,好好儿活着不好吗,非要当什么忠臣义士!
不待李永芳下令攻城,在后早等耐烦的一名正黄旗牛录,已在人群中偷偷拉满弓弦,对准了城头大骂李永芳的罗一贯。
且听“嗖”地一声,一支箭簇带着破空声旋转而去,射入罗一贯左眼。
“将军——”
余的校尉们纷纷上前,将血流不止的罗一贯拉回来,围在左右。
罗一贯咬着牙,当即喝道:“尔等不要管我,放炮击贼,各自为战!”
“莫要让奴贼近了城!”
不待多时,罗一贯将箭簇掰断,起身用血淋淋地独眼望向城下,大骂道:
“狗日的奴贼,打不过爷爷,就放冷箭!?”
话音落地,西平堡城头炮声震天,明军引发火炮。
此时,后金兵尚还不知辽地明军各型火炮的准确射程,也没想到小小个西平堡,就有如此多的火炮。
奴骑密布在西平堡四周,直接成了炮火准确的轰击目标。
每一发炮弹落地,随着一阵震天动地的轰响,奴骑即人仰马翻、倒下一片,死伤累累。
李永芳回去后,被努尔哈赤臭骂一顿,随即亲自率领三万假奴兵蜂拥攻城。
该部明军人人为主将奋勇所激励,无一人言降。
半日过后,西平堡城下积尸几与城平!
假奴兵被真奴兵硬顶上前,冒着炮火,拼死攻城,三次将要破城,三次都被罗一贯率领明军击退。
一时间,战斗陷入僵局。
......
明军火炮实在太过凶猛,假奴兵本就是收拢残败明军而成,伤亡达到一个地步,便是真奴兵在后杀逃,也根本制止不住。
努尔哈赤有点难受,自己就待在西平堡明军火炮的范围之内,虽然女真八旗没有参与攻城,却依旧一直在损失旗丁。
李永芳那个狗奴才,叫他带着三万人去打区区三千明军的西平堡,都几个时辰了,这货居然打不下来。
李永芳更难受,前边敌军打不过,身后主子们更惹不起。
而且他也控制不住这些假奴兵,喊出的话人家根本不听。
其实也对,大家都是四处逃散过来的,就连最开始自己明军的上官都弹压不住,你李永芳又算是什么玩意儿。
老子想跑,你管的了?
李永芳确实管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假奴兵们以飞快的速度跑离城下。
没过多久,督战的洪台吉坐不住了。
他上前去寻李永芳,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干什么吃的,大金养你这么多年,连这些南狗都看不住?”
李永芳不敢嘴硬,怕这位爷一股气儿不顺把自己砍了。
到时候,就是努尔哈赤也不会为自己说话,他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只好回头去踹一名假奴兵,大声下令:
“不许跑!”
“都给我冲上去,敢后退者杀无赦!”
城头明军依旧炮火隆隆,炮弹就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放,就连先前那正黄旗牛录都没想到。
明军守将罗一贯被他射中一只眼睛,反倒愈战愈勇,这哪还是印象中身体孱弱的南蛮子?
李永芳刚刚骂完几句,就被人踹了一脚,直接仰面下去,来了一个狗啃屎。
“谁踢我!”
待他愤怒地起身,抬起头一看,却是怒火顿消,笑眯眯地道:“主子…您、您怎么回来了?”
“放心吧,我定会让这些狗奴都回去攻城。”
自然,踹他的是洪台吉。
后者现下也没那么生气了,只是将手按在佩刀上,静静道:“父汗怕你一个人打不下来,叫我带着镶黄旗来帮你。”
李永芳擦了擦汗,再一望眼前这些全副武装的黄甲步甲,这岂不就是说明大汗已对自己不满?
想到这里,他更是心下一窒,这下怕是要完球了,一个小小的西平堡三万人打了半日没打下来。
估摸着这次回去,自己八成是不用再带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