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今日因
蕲州城外的战事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李平一死,唐军顿时兵败如山倒,缴械不杀的威喝声中,一个个跪地救饶。
反倒是冲进城后,不少百姓一套上白甲,便东一砣西一堆的依托地型与周军展开巷战,却让曹彬等人头痛了许久。
好在甲寅进城时率着马队直冲西门,一举将停泊在水寨内的战舰夺下了,曹彬在占了府衙与粮仓后,索性大开四门,晓喻百姓,要走的,不拦,留下的,不杀,又再三保证,绝不劫掠,三军把嗓子喊哑了,城内才渐渐安伏。
“以后兵不满万,不能攻城。”
曹彬站在城头上,看着一片狼籍的城内惨状,摇头叹气。
曹义轻声道:“这算好的了,我们兵几乎一家门都未闯,那些白甲兵作下的乱子,可不能算到我们头上。”
曹彬点点头,道:“就这样吧,你在这多留心,某去水寨看看安善。”
“诺。”
蕲州水寨直通长江,寨营一半临水,一半着陆,抢寨时眼见一舰摇撸逃离,史成咆啸着纵马飞跃,人在半空,却被舰上的拍杆重重砸下,饶是他应变的快,一杆铁枪也当场折断,人更“扑通”一声狠狠的砸入水中。
待到把人救起,人已断气多时。
好在被俘的敌军水师吃了一辈子的江水饭,有经验,几番折腾后,从史成口鼻里压倒出了若干浊水,这才换来了一声无力的呻吟。
甲寅等人听见,无异仙音。
其实史成会水,但耐何这明光铠实在是太沉重,又被拍杆重重砸下,晕乎间与淤泥中越陷越深,差点阴阳两隔。
这事让众兄弟都后怕不已,待到史成稍有恢复,便个个过来表忠心,显友谊。
甲寅说:“你吓死我了,要学继烈铁战当武疯子早说呀。”
张侗道:“别哭,否则小鱼小虾的从鼻子里窜出来就不好了,回头某帮你找杆好枪来……”
话音未落就被白兴霸给截胡了,说:“你能找到什么好枪,要么问虎子,要么某那备枪你先用着。”
史成无力的笑笑,表示谢了。
吴奎却大人物似的拍拍史成的胳膊,神情郑重的道:“有些事情,想开点,就当怀孕了,吐啊吐的就习惯了。”
史成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谢了,不过,某觉着你那妹子不错,要不介绍一下?”
吴奎似被踩住尾巴的乌梢蛇,惊恐的睁大眼睛:“某家小妹才九岁,你……你要如虎子一般变禽兽不成?小心家父提刀过来。”
武继烈一把叉起吴奎的脖子,狞笑道:“小气鬼,安善,只要一你发话,某就帮你揍扁他,不过……对了,他家的妹子又小又弱,风一吹就倒的,某家里妹子多,只要你喜欢,任挑。”
史成伸手把自己的眼睛一遮,却是无语了。
甲寅看看武继烈那比熊罴还粗壮三分的个子,心想要是武家都是这样的种子,那宁可……这念头还没闪完,身子就激灵灵的打个了颤,或许铁战这样的家伙会喜欢的。
花枪依门而立,微笑着看这堆兄弟插科打浑,心想,有兄弟,就是好。
蕲州城破的捷报一路东去,先安伏了秦越的担心,然后又激发了郭荣的雄心。
“看看,只带去五千人马,如今已连破两城,泗、滁、和三州却无进展,这是为何?”
范质道:“李重进部已组织了三次抢城,最近一次更是在城头激战半个时辰,可谓惨烈,而水寨也早已被我水师拿下,泗州已是孤城,攻下是迟早的事情。
向训部更是在和州城外大战一场,双方死伤近半,双方主将亲自冲阵,双双负伤,一时间敌我都难以再有动作。
至于滁州,我军二万,对敌二万,虽说兵力数量相等,但敌军依城而守,又在城外设左中右三寨,防守严密,如此一来,差距就大了,不过攻城准备一直在继续着,宋九重更是连番搦战,相信一有战机,便会有所突破。”
郭荣点头道:“理是这个理,但朕等不急了,朕意,移营滁州城外,朕来亲自督阵。”
“万万不可。”
范质、王溥双双起身劝谏:“圣上若是前往滁州城,虽说能振军心战意,但也给前军增加压力,实在是得不偿失。”
李谷患有风痹之症,虽经司马错妙手施针,病情好转,但行动已是大不如前,所以劝谏便晚了一步,这时补充道:“原先部署滁州城下时,定好的方略便是先牵制住伪唐大军,以便泗和二州能从容攻城,如今策略已经奏效,圣上请耐心等候便是。
反而淮西连下二城,需要重视,以臣愚见,不如增调厢兵增防舒蕲,让他们腾出手来再下黄州,如此则淮西尽在我朝,至于东南面,与伪唐慢慢打不迟。”
“善。韩卿安排一下,有三千厢兵也差不多了,着偏将率领便是,至于如何州治防御,让曹彬与秦越看着安排,都说年轻人要勇于任事,敢于任事,朕便给他们以机会。”
“诺。”
韩通接了旨意,一抚如扇板须,心想待会得与吴延祚好好商议一下,这兵得挑一挑。他与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那一路,有些东西怎么着也要适当倾斜一二。
然后却又听到郭荣的新主意:“既然滁州不好去,那泗州与和州选一个吧,总之,朕得亲临第一线,否则,因为朕在这里,而白白浪费近万兵马,着实得不偿失。”
范质与王溥互看了一眼,无可耐何的道:“那……和州吧,向训部损失较大,泗州城估计这两天定会有好消息传来。”
泗州城下,大火熊熊,李重进拄刀而立,望着城门那燃烧着的大火,脸色狰狞可怖。
当灌满桐油的厢车推过去后,那些战死在城下的敌我死尸,就成了干柴。
韩令坤则在哑声怒吼,指挥着冲车向城门冲去,若不趁着火势正猛之际撞城,等到门洞内堆满沙石则前功就废了。
他需要战功来换老父亲的命。
其父韩伦靠着儿子的战功,混了个行军司马当当,却在州境干预郡政,掊敛之暴,公私患之,激起百姓项城民、武都等讼至京中。郭荣命殿中侍御史押解至行营亲审,千不该万不该韩伦诈报“准诏赴阙”,却欲逃逸,这一下扰到郭荣逆鳞了,直接下令斩首弃市。
韩令坤飞骑回行营求饶,头都磕破了才换来一个流配沙门岛……
沙门岛呐,人去了那里,与斩首有何区别?
城上城下弩矢纷飞,投石轰鸣,粗大的撞车冒着矢雨砲石,一路推过早被填平的护城河,百十名甲士在大橹的护翼下使出全身力量推着冲车向城门冲去。
“轰”的一声巨响。
粗大的撞杵重重的击在城门上,烟火缭绕中,被烧的枯脆的城门应声而碎。
韩令坤咆啸着挥刀,“冲呐……”
236:庸人自扰事
蕲州城的治安与舒州相比好不了哪去。
舒州是因为去年被郭令图刮整的太狠了,起义者众。而蕲州有样学样后,所谓的白甲兵抗周并不是太积极,没本钱的生意却是做顺溜了,蕲州城临江畔湖,水路纵横,板刀面馄饨面的比较好煮,或是城里做了案子,出城就钻芦苇荡,然后天苍苍水茫茫,唯见水鸟在飞窜。
好在,这城攻下了就算是攻下了,一时不用担心南唐的反扑,长江西北面的鄂州节度使屯着重兵一要防江陵来的南平军,二要防湖南那边的武安军。
去年朗州节度使王进逵响应周廷的号召,率部攻鄂州,结果因为出兵时有蜜蜂集伞盖中,占者以为不利,遂留长沙,令行营副使毛立领兵南下,以潘叔嗣、张文表为前锋。
潘叔嗣自认军略武功皆强于毛立,不甘心耻居其下,大怒之下至澧陵拥众而还,追杀王进逵于朗州城外。
武安军节度使周行逢闻讯出兵,阵斩潘叔嗣,尽收朗州地盘,开始对南唐虎视耽耽,今次与南平王高保融一样,也收到了周廷相约出兵的诏书,鄂州军防御这两劲敌还来不急,只能对蕲州失陷选择无视。
坐拥江陵荆州之地的南平王是有名的“高赖子”,无利不起早,这一次是看准了出兵有好处,早早的派着大将率着战舰耀武扬威。
至于江南面坐镇江州的奉化节度使,则因去年就抽调大部精锐赴淮作战,当下却是只能勉强守城。
正因为如此,秦越与曹彬方能在舒、蕲安心入眠。
曹彬雄心勃勃,一心想表现自己上马能治军,下马能管民的本事,亲力亲为后才发现,管军容易,管民难。
不知是否自己表现的太有亲和力了,堂堂刺史府,这两天收到的尽是各式诉讼状子,从举报扒灰到邻家摸鱼,从铁锅被偷到挡路抢劫,单看卷宗,都不知道这蕲州城有多乱。
好在曹彬是个明白人,不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但频繁应付这些事儿,不累也心烦。
曹彬意气风发的整治州务,不过三五天,就实在忍不住了。
“虎子,告诉某,九郎为何天天玩耍轻松?”
甲寅想了想,半晌才回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曹彬虎吼一声抓个镇尺就掷了过来,甲寅一把接过,认真的道:“九郎就这么说的。”
曹彬无耐的道:“城里治安、抚民、劝耕、城防、郊县的接管……林林总总,事不要太多好不好。”
甲寅心想九郎天天不是琢磨吃的,就是研究玩的,那舒州城的州务不也井井有条么,有必要事必躬亲?但嘴上却不好这般开口,于是笑道:“总之我不懂。”
曹彬挥挥手,觉着找虎子问话简直就是白问,问了还堵心。
曲指算算,兴霸是个二愣子,继烈就是一头牛,史成张侗俩混蛋,靠脑子吃饭的也就吴奎韩徽了,可吴奎忙着粮草军械,韩徽又实在太小,这若大的队伍,竟然没一个能替自己分担州务的,还不如自己的家将曹猛曹义。
曹彬看看案头一叠卷宗,心里再次抓狂。
甲寅出了州衙,正准备去城头看下城防,却见花枪策马从街那头过来,老远就道:“虎子,放马练两招?”
甲就就提起兴头了,笑道:“那我得把鹰架上,我们去北城的湖边去放马。”
“鹰就算了,这就走吧。”
甲寅见其如此说,便上了马。两人也不带亲随,一前一后的出了城,来到大湖边,看水鸟飞翔,湖天一色,甲寅“哦呼”一声纵马拉开距离,任马儿自行觅食,自己却是提着长槊向花枪飞奔而去。
花枪也已下了马,见甲寅冲来,也是上前三大步,这才沉腰坐马,墨梅枪尖一颤,凤凰三点头,裹起劲风向对方攻去。
甲寅脚步不停,手中槊伸缩拧扎,颤出五朵枪花,一槊出,气劲蓬勃如飞马游龙。
两人在一起练惯了的,几乎一个动作未起,只是一个眼神,便知对方要出哪招,互相间练的都是熟招,寻的是变势,一时间但见槊枪飞舞,刃芒纵横,在这雨湖之滨腾起墨梅千朵,梨花万枝,路人远远看见,无不瞠目结舌。
两人对外界环境视而不见,只顾出招应招,直到百十合后,甲寅一个倒踩七星步先行退出,身上汗暴如雨,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只觉深身通畅,百骨皆酥。
花枪一声呼啸,座骑立时便跑了过来,花枪一边取出毛巾擦脸,一边小心的理了理用词,对甲寅道:“那个马尼德,注意一下。”
甲寅正跟想耍脾气的小红遥遥用目光交锋,见焰火兽败下阵来不情不愿的跑回来了,这才笑道:“九郎也这么说,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他对事情的关注点与许多人不一样,还尽写些鬼画符,城池,营防之类的图也不知画了多少张了。”
甲寅又嗯了一声,道:“虽然他是我买来的,事后想想,有些东西有些巧合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他不会害我。”
“……但愿如此,要不使个手段试一试?”
“算了,九郎说人心最不经试……平时稍留意一二便好。”
……
舒州城郊,秦越正在几位乡绅的陪同下围着一口井打转,口中啧啧有声。
“这胭脂井,果真是大乔小乔照影梳妆用的?”
汪士筌笑道:“正是,明府且看,这有建康元年干月字样呢,这里就是乔公故居之地,错不了,这水里至今还有胭脂香呢,十分甘甜,明府要不要尝一尝?”
秦越摆手道:“喝水就算了,不过既然此地水好,那么豆腐也就好吃,中午就在这打个尖,尝尝农家小菜,看看田园风光,就当郊游吧。”
张七大笑道:“如今春光明媚,正好打上四圈,如何?”
“唉,某本来说是要戒了的,既然诸位雅兴如此之高,某只好再破戒一次,庄生,烧水,泡茶。”
众人说说笑笑,在早已备好的八仙桌前坐下,麻将一倒,就准备开始码牌,却见庄生提个水桶急步匆匆的往外去,秦越好奇的问道:“庄生,这有井,你到哪去打水?”
庄生道:“人家把洗脸水都往这井里倒,还能喝么?”
秦越一怔,好久才明白过来,笑的仰天八倒。
村外,一群白甲兵正汹涌的从山上下来,早埋伏着的赵山豹狞笑着张弓,一箭出,百箭射,投矛乱飞,窜起声声惨叫。
柳树下,刘群无聊的抚着甲胄,看看同样枯坐着的血杀同伴,沮丧的想,狗日的赵马猴,今天又无功了。
237:相约黄州
远山如铁,长江梦尚未醒,一轮红日在江面上挣扎着,波鳞血红。
司超蹲在地上,手托一个铜质大钵,把头埋进碗里,吃的稀里糊啦,不一会工夫,一大钵面被吞下肚,司超喝干最好一口汤,这才意尤未足的长舒一口气。
亲卫小校从他手里接过钵筷,司超站起身来,抹抹嘴,看了看一手托碗喝汤,一手卷饼的将士们,再看看江面的风光,谓然长叹。
人呐,一过五十,就不能再以筋骨为能了,想当年,有饼吃就决不吃面,只有那又干又韧的干粮饼才顶饥,可如今,却不得不开小灶了。
他走向自己的爱马,轻拍脸颊,又抓一把豆饼添在料草袋里,这才问亦步亦随跟在身后的亲卫:“老七还没回?”
“应该……应该快回了。”
“嗯,不管他回不回,两刻钟后拨营。”
“……诺。”
亲卫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没得准信儿,要不再等等?”
“不用,战场上,对友军必须信任。”
“可要是万一……”
司超冷哼一声,道:“没有万一。”
亲卫不敢再多嘴,正要转身,却听到马蹄声响起,打头一人,正是派出去联络的司七,见司超已大步迎上,祖永胜连忙也跟了上去。
“如何?”
“一切就续。”
司七从马北上跳下,却是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莫急,慢慢说。”司超一把拉住自己的心腹,满脸笑意。
“这位是虎牙军中的唐校尉,专司斥候一职,已将黄州城方圆几十里摸的通透,他对情况最熟。”
两位陌生的年青人连忙下马,其中一位更显年轻的小伙上前军礼参见:“卑下虎牙军斥侯营旅帅唐东,见过司将军。”
“唐校尉好年轻,不知斥侯做了多久?”
“回将军的话,卑职显德元年开始当的兵,斥侯有做三年多了。”
司超赞了声年轻有为,这才问起虎牙军的行动。
唐东道:“曹将军坐镇蕲州,虎牙军兵分两路,陆路由甲将军率骑兵三百,步卒一千,巳时将与司将军在城下汇合,水路由史将军领衔,率战舰三十艘,逆流而上。”
“甲将军?史将军?”司超脸上显露疑惑之色,肚子里却是暗暗叫苦。
听说那曹彬人称智勇双全,比年轻时的符彦卿还要猛上三分,本以为是场很愉快的合作,哪知道他竟然托大不来?
唐东见司超的脸色一变,哪有不明白的,当下解释道:“曹将军身体不适,故派甲史几位将军来,这位甲将军单名讳寅,字元敬,乃我虎牙军中第一将。史将军单名讳成,字安善,乃故镇国节度使彦超公之后。”
司超倏然动容,“可是与南蛮林虎子大战数十回合的甲虎子?”
唐东心想,果然传言皆夸大,去年还是传说十来回合,今年就变数十回合了,当下回道:“正是。”
司超朗声笑道:“那可真虎将也,三军听令,拨营起寨,兵发黄州。”
“诺。”
……
蕲州城,府衙后院,曹彬头戴幕篱,闭眼望空,若是凑近了看,定能看到他那悲愤莫名的神情。
蕲州近江,水鲜极多,对曹彬这位与秦越并列虎牙营两大吃货的人来说,不要太幸福了,河豚、鲥鱼、刀鱼,长江三鲜换着法子的吃,又有绿毛龟乃是蕲州四宝之一,也逮住了好几只炖了,吃的那叫惬意。
然后也不知哪天吃错了,一夜睡醒,人脸浮肿成猪头。
这对极注意仪容的曹彬来说,实在是丢人大发了,除了曹义与郎中外,三天来他没见过任何一人,就连甲寅率军出征,他也是隔着门壁说话。
这活,不管怎样,都该是他做的,两军携手却只派部下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曹彬叹口气,心想,他们快到了吧。
……
黄州北城,虎牙军已与司超军胜利会师,当敌军来袭而城门紧闭后,城外就是太平世界,司超特意让亲卫到百姓家端来七八张椅子,摆好茶水,以迎友军。
一位高大如熊罴的铁甲将军与一位年青帅气的银甲将军在亲卫的护拥下呼啸而至。
“末将武继烈,白兴霸,参见大将军。”
司超愣了愣:“武将军,白将军,你们甲将军呢?”
武继烈左右顾望了一下,嘿嘿一笑。
司超郁闷的挥挥手,歪脖树下三丈内再无外人,白兴霸才似只猴子似的在司超耳朵轻咬了几句。
司超浓眉一扬,一掌拍碎椅子扶手,一句“好胆”突口而出。
白兴霸搓着手嘻嘻一笑,“他那人就这样的,司将军别担心。”
司超轻拍脑门,摇头苦笑道:“这都什么事呐,看来某邀你们合兵黄州,简直就是个错误。”
武继烈拍拍胸膊,大嗓门震天响:“司将军只管放心,等着好消息便是。”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
甲寅是到了,并且提前两天就到了,但并不在营中,而是在黄州城里,和他一起的有花枪,还有马尼德。
他仨自出了蕲州城,就飞骑先行,一路北上远远的兜了个圈,从北路进黄州,用马尼德那明显的西域脸作掩护,自称胡商,而甲寅与花枪,一个扛枪,一个提刀,自然是马尼德于中原雇来的保镖。
三人大摇大摆的进了城,径直来到府衙,在一颗西域玛瑙石的作用下,三位路遇盗匪只身逃脱的身份获得了肯定,安居于城内望江客栈。
这是甲寅在秦越曾讲过的故事中受到的启发,准备来个里应外合,至于队伍,交给武继烈与白兴霸便是,毕竟是配合司超部作战,大主意有人拿。
黄州西濒长江,东临巴河。
司超大军汹涌而下,与蕲州兵合营于北城外,这样的大动静立时将城内百姓惊的鸡飞狗跳。
刺史郭孝同一面组织军士守城,一面派出衙役弓手在城里维持治安,紧张的战前气氛如乌云般的笼罩着黄州城,本是热闹的街上再也见不到行人。
甲寅三人窝在城西的望江客栈内喝酒,仿佛事不关己。
望江客栈,顾名思意,可临窗望江,座落在西城的小土山上,登高方能望远嘛,所以这样的客栈讲雅兴,来住的大都是文人墨客,只如今战乱频发,文人墨客都躲到江南不敢过来了,客栈空的门可罗雀。
但客栈依然摆着谱儿,丝毫不掉价,好在这位西域来的胡商虽然遭了难,但该有的谱也依然要摆,只用一粒玛瑙在当铺换来银子,就挑选了客栈内风景最好的甲字上房,却是安安静静的一小院,楼下住仆役,二楼方是尊客上房,有抄手游廊,可凭栏远眺。
夜暮时分,一尾白羽悄然出现在江面上空。
甲寅走出楼外,依栏而立,一声细而长的呼啸声传出,空中白羽一声欢唳,轻盈的转了个向,便向甲寅冲来。
238:君子趋利避祸
掌灯时分。
黄州刺史郭孝同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后衙,见夫人泪眼汪汪六神无主的样子,不由喝斥道:“汝乃一家之母,如此心急慌张,成何体统。”
“东西都收拾好了,为何今夜不走?”
郭孝同疲惫的在椅子上坐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水,挥挥手让其退下,这才语带不满的道:“君子趋利避祸,这道理吾怎不知,但身为一州主政,哪有未战先遁的道理?”
“汝只管放心,城中足有精兵五千,又有高墙所倚,逆周轻装而来,作战准备也起码要二天,汝宽心便是,三天内足可高枕无忧。”
夫人这才拍着颤巍巍的胸脯把提着的心放下,亲自为夫君除靴,捏脚。
夜渐深,烛火灯盏依次歇灭,待到子时,城内几无明灯。
甲寅与床上一把坐起,扎脚绑袖,系紧腰带,做几个扩胸动作,这才满意的提起战刀,悄然推开窗户。
屋外,马尼德已经准备就续,他肩背两袋长箭,手提雕弓,腰间插着短剑,空着的右手却不停的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轻声呢喃。
花枪最后出来,右手持枪,左手提着一个小桶。
甲寅将刀往后背一插,接过小桶,与花枪一起腾出只手,托住马尼德就往下跳。
三人脚甫一落地,就地一滚,隐入黑暗中,然后又无声的向城门窜去。
黄州城重兵都聚在北门,其次东南,西门直通码头,离着码头不到三里,便是官军水寨,不虞敌军来袭,故而城防宽松。
不过这四门都不是甲寅的目的地,他们的目标是西南拐角处的保丰门,这是座水门,直通城内渔市,乃是黄州城米菜鱼蔬的重要商关,把门的都是府衙亲信,一边看门一边收税。
唐东早在攻下蕲州后就带着几个兄弟来到黄州,把城里城外都摸了个底透,所以甲寅三人进了城,只需大约逛逛便心里有数了。
路过一条小巷,左右皆低矮草房,甲寅将手中桶开了盖子,漫天一泼洒,花枪从怀里掏出五六个纸媒子,迎风一晃就丢上房顶的草棚,眼看三五处火苗渐大,三人这才再次向目的地窜去。
这一回就讲速度了,三人如豹般的窜上城,在值守甲士的喝问声中,刀枪齐出,一瞬间了结了六七人。
有锣声响起。
甲寅一刀劈下,响声嘎然而止,甲寅吼道:“绞盘。”
有些失魂的马尼德这才如梦初醒,将撬棍套进转轴套筒,奋力一扳一踩,就听下面水闸“哗啦”一声响,马尼德启棍换筒,如此反复的扳踩下,水门渐渐的拉高。
而此时左右的呼喝惨叫声越来越大,花枪与甲寅已经分开左右,一人抵住一头奋力厮杀。
甲寅一边挥刀,一边留心城外动静,却是没听到桨声响起,不由恼怒,这史成怎么干事的,约定的子初三刻,为何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两刀逼退身前敌人,正转换胸中浊气,却听马尼德一声欢呼,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虎子莫慌,某来也。”
甲寅没时间回头看,挥刀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一时间却有二三十人之多,几个呼吸间一杆铁枪已自左翼刺出。
得到这股生力军相助,城头近一旅的守军死的死人,伤的伤,余者拼命逃窜。
甲寅这才有空暇回头,见史成等援军个个浑身湿透,讶道:“凫水过来的?”
史成得意的笑道:“半个多月的泅水苦练,可不是吹的。”
甲寅一个肘击,见城外桨水声声,水师正奋力开来,城中火势冲天起,北城方向,似乎也隐约有喊杀声传来。
甲寅兴奋的道:“太好了,一切都在计划中,司将军他们也发起进攻了,叶虎盛——”
“有。”
“你率两旅在这守着,其它人跟我冲,咱活捉郭孝同去。”
“诺。”
……
北城外,司超拄刀观战,眉心皱成一个重重的川字。
他看着城头上那三道彪悍至极的一斧一刀一枪,心想,这三人在虎牙军中战力还只排三四五名,都说武无第一,看他们先次介绍时心悦诚服的样子,那花枪与甲寅又该是如何的勇猛?
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如今已是年青人的天下。
他在城内第一道火光亮起便下达了总攻的命令,其时心中还有些忐忑,没想到城中大火越来越大,而刁斗里传来的消息更是令他心安,水师已入城。
耳听着喊杀声惨叫声刀枪相交声,声声催人振奋,眼看着己军如蚁攀冲前头落下后续再起,司超的心里越来越澎湃,恨不得亲自攀城。
“杀!”
“杀。”
城头上,铁战大斧作旋风舞,一圈圈荡开,左手武继烈,右手白兴霸,刀如匹练,枪若矫龙,一步步碾压过去,为后续的部队腾出落脚空间。
守军没料到周军会突然于深夜发起进攻,正慌着,城中又有火起,城西方向又传来喊杀声,一时间慌上加慌,手脚都乏了力。
好在有地利优势,尚可坚持一会。
唐将邵雄一边指挥守军压上,一边急调城东城南的兵力相援,正声嘶怒吼间,城内却猛然暴发出一阵震天响的“投降”喝喊声。
邵雄回头一望,顿时双脚一软,急忙撑枪稳住。
只见衣冠不整的刺史郭孝同正被周军用钢刀架着脖子推搡过来,其身后约有百名周军,正一路喝喊:“明府有命,弃械投降。”
这一声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城守不住了。
“将军,怎么办?”
面对身边亲卫焦急的询问,邵雄无耐的闭上眼睛。
将士们的家眷都在城中,城破已成事实,再挣扎又能如何?
“……投降。”
邵雄只说出了俩字,却觉着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声音,苦涩到了心里。
……
黄州城一夜告破,西门水寨的千名水师眼见不妙,移舰西向直接投江州而去。
天明时分,司超策马入城,却见一位劲装打扮的年青人当街恭候。
“末将甲寅,恭迎将军。”
司超眼神一阵恍惚,眼前这位,就是舒州防御使甲寅?
看着年纪,最少要小自己三十岁,可论起职衔,两人却已相同,若非司超兼着淮西剿匪巡检使的差遣,都受不了他这一拜。
“甲将军快快请起,怎敢如此大礼。”
甲寅笑道:“司将军治兵有方,威严又不失宽厚,三军皆敬之,陈头时常与我等说起,这次能与司将军携手作战,实在是晚辈三生有幸。”
“陈将军的勇猛刚烈,才是我等的楷模,至于你甲将军,老夫却是建议改姓的好。”
“啊?”
司超笑道:“你竟然以区区三人进城作内应,真是铁血虎胆,可你明明真英雄,却被说成假虎子,老夫都替你亏的慌。”
甲寅这才知道眼前这位花甲老将在开玩笑呢,乐的嘿嘿直笑。
239:均山分田令
“不行,朕得把那些亡八糕子给拉回来。”
郭荣来到和州城下,竟然准备亲冒矢石,向训哪敢让其冒险,捂着左臂的刀伤再三要立军令状,请圣上驻跸庐州城,就近指挥,同时帮着抚民,好令其无后顾之忧,和州旬日必下。
郭荣见其如此一说,只好满脸不痛快的点头,庐州不会去,但老老实实的退后五里扎营。
前次和州城下一战,向训与唐将朱元战了个半斤八两,谁也没讨了好,一个伤了手,一个划破了腹。
战后,兵虽分开了,但两人谁也没告伤引退,都卯着劲儿准备再分胜负,一决高下。
事关自己将名声誉,敢不奋勇!
将军用命,郭荣自然夸慰,不料御营一扎下,攻下黄州的好消息便送到了案头。
范质仔细的看了战报,笑道:“果然是后生可畏,这一战,虽说是司超提的建议,两路兵马合围,但真正建功的却是虎牙军,甲寅内应,史成偷袭,武继烈先登,一夜告破,真的不容易。”
“是啊。”
郭荣摇摇头道:“为何淮西三城如此容易?”
王溥道:“自古战阵就有天时地利人和之说,攻舒州,是利用了天时地利,下蕲州,利用了守将的轻敌之心,而这黄州城,虽称的上是智勇双全之杰作,但也有守军大意的成分在里头,尤其是黄州水军,竟然对我战舰动向一无所知,实乃庸将昏兵。”
李谷笑道:“不错,若是换了臣来守城,也会对这支兵才几千,又是年轻之辈领军的部队掉以轻心。”
“这些年轻人胆大包天,敢想敢为,此番下淮南,着实让朕眼前一亮,朕意,如今淮西即平,就不能再让他们在那安享太平了,你们看看,拟个名单,派老成之将把他们替回来。”
“诺。”
……
蕲州北城。
曹彬十里迎师,隆而重之的迎接凯旋而回的三军将士。
然后一见面便羞恼了,缘由白兴霸脱口而出一句:“猪头,你脸好了?”
曹彬这才知道自己的事泄了,再也顾不得形象仪容,飞身就将白兴霸给扑下马来,好一通老拳擂下,可惜白兴霸牢牢抱着兜鍪,拳拳都擂在铁盔上,反把自己的拳头擂的通红发痛。
“老子怎么会认识你们这些猪队友。”
甲寅懒得理会嘻哈打闹的俩家伙,下了马就拎起侍者奉上的酒壶,惬意的喝了个够,这才对尴尬站在一旁的判官等佐吏笑道:“什么是兄弟,这便是了,对了,今晚拿什么犒劳三军?”
“猪羊早已杀好,江鲜更是整船拉来,定叫三军一醉方休。”
“那敢情好。”
回到蕲州,所有人仿佛都回了家一般,只觉着全身都暖洋洋的,随着曹彬一声“卸甲”令下,脱下甲胄的将士们莫不感到轻松。
回来的感觉,真好,连天色都格外的蓝。
三天好吃好睡,结果等圣旨到时所有人对都这蕲州城生出几分不舍的情节来。
甲寅却归心似箭,不等曹彬交割完毕,便带着花枪、马尼德、赤山一起,驾鹰走马,先一步回了舒州城,他固执的认为,只有和秦越陈头在一起,那才叫真安心。
三百来里路,起个大早,快马加鞭,第二天下午也就到了。
到了府衙前,甲寅把马一丢便冲了进去。
秦越架着二郎腿靠坐在桌案后,见甲寅大步流星的进来,扔出一粒红红的果实表示欢迎,甲寅也不管是何物,歪嘴接住,一口咬,立马酸的挤眉弄眼。
“这什么?”
“樱桃,可惜没到时候。”
秦越见着甲寅的怪样子就开心,搓搓手道:“快去洗澡,我来烧好吃的下酒。”
后衙自有厨娘,下厨是心意,甲寅嘿嘿一笑,扔过一个网兜,“曹国华专为你留着的。”
“什么东西?”
“绿毛龟。”
秦越爆句粗口,最后还是美滋滋的往灶房而去。
听说甲寅回来,陈疤子也急急从军营赶过来,赵山豹得了消息,吼一声陈头等我,把军务丢给宋群,骑了马就冲出。
陈疤子有些无耐,“你骑马就骑马,扭着屁股作啥。”
“嘿嘿,这不是听说虎子回来了,高兴。”
秦越认真整治的山上野菜如小麦笋、野蕨菜、菌王汤之类的少有人动,胖厨娘烧的重油重色的大锅黄麂肉,大锅鱼块却被抢吃的净光,待看到胖厨娘骄傲的来收拾碗碟,秦越只觉着自个真受伤了。
甲寅笑道:“你自个说的,贵气要慢慢培养,我们就一大老粗,有肉就欢。”
赵山豹肯定的点点头。
“哼,知道没贵气就养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懂不懂,要学会一碗咸菜也吃出雅致品位来才行。”
秦越不满的一拍桌子,“饭吃完了,正好来议议事。”
“来接印的大约还有三四天才能到,趁这机会,把该做的事做了。”
甲寅有些莫明其妙,问道:“什么事?”
赵山豹笑道:“这小两月某尽忙着捉白甲兵了,大约有千八百人了,都在各乡绅那做苦力呢,汪家的麻将坊,张家的砖瓦窖,李家的纸槽……全用高墙围着,总之九郎发现的法子,让这些乡绅们好赚了一大笔,听说盘剥的很厉害,怕闹事,都只能稀粥喝个半饱……”
秦越打断了赵山豹的话,解释道:“这法子也是应地制宜的临时解决之道,一来消一消白甲兵的戾气,毕竟他们本质是小老百姓。
二来这些富绅们心也太黑了,我起初是想如麻将坊一般的兴一个产业,把砖窖纸槽啥的扩大起来,这民生经济不就上去了么,哪曾想汪士筌他们根本没有长远打算,一心只顾着压榨劳力。
他们目光如此短浅,这乱子要是一掀开,那可就真的乱了,所以,我索性来做这恶人,让下一任好安心就任。”
甲寅大约有些明白了,问道:“我们怎么做?”
“你出去久了,有些事情没头尾,你和花枪镇住府衙街市,其它事,我与陈头山豹去做便可。”
甲寅点点头应了。
次日,秦越便在这舒州城中掀起了惊天大动静,十二个乡绅一齐抓住,家产充公,其中六千亩水田,二万亩山林,连农作物一起,半数赏给改造表现好的白甲兵俘虏,半数分给了贫困户。
书吏见秦越在名册簿上下笔如飞,一个个名字勾去,心痛的要命,心想眼前这位以为尽是好吃懒做的主,哪知道如此不显山不露水,一下手却是雷霆万均,早知道做一番手脚了。
唉,机会呀,就眼睁睁的看着它溜过了。
舒州城的百姓先是惊惧万分,后是欢声雷动,直喊秦青天。
有一个分到三亩水田的妇人,手捧一个托钵沿街化缘,说要募一双新靴子好为青天留靴,结果化来了满满一钵,其中还有两碎银,买完靴子后竟然小赚了一笔。
五日后,新上任的舒州刺史卢鼎衡看着府衙门口左右两厢二十一张盖满刺史大印的均山分田令,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浮财拉走了,粮草拉走了,临走还把田地山林给分了,你让老夫怎么活?
240:檀来
“……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
况乃神州四分裂,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手中锄,著我战时袍。
一呼兄弟逾百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挽沉沦,泱泱大周四海平。
……”
这首秦越隐约根据梦中所记的曲子“虎牙军歌”经过几番改曲后,如今更是明朗嘹亮了,因为郭荣要来检阅这支一过淮河便立大功的军队。
这是全军的荣耀,秦越不得已,只能打起精神操持,除了军歌,还有军容、军纪、军姿……从舒州出发就开始训练,调整。
一路鬼哭狼嚎。
郭荣从未听过这般嚎叫着的军歌,开始听的毛骨耸然,不料几句一听完,胸中的豪情便升起来了,两遍后,却是忍不住跟着哼了起来。
“好一支虎牙军,好一支大周铁军,若诸军皆有如此豪情壮志,北辽南唐,皆土鸡瓦狗耳。”
郭荣阅完军队,听完军歌,不由得眉飞色舞,意气风发,竟然腾的一下,策马飞奔,好吓了紧紧侍卫在他边上的马仁瑀一大跳,连忙与马全乂双双跟上。
郭荣沿着虎牙军阵脚一路飞驰,一路高喊:“你们……朕看到你们了,都很好,你们都是国之勇士,朕的骄傲……
望尔等……能继续……奋起骁雄斗志,为我大周开疆,功标凌烟……”
虎牙军上下,莫不激动鼓舞,曹彬长剑一举,顿时三军唱和:
“大周虎牙,为国开疆。”
“圣上万岁,大周万岁。”
……
这一次的阅兵,郭荣失去多时的精气神又回来了,仿佛年轻了十几岁,竟然又要在虎牙营中与三军同醉,这一下,又是惊了陪同的文武一大跳。
好在曹彬笑着婉拒了,说大军一路风尘,容臣洗沐了再来敬圣上的酒。
郭荣这才罢休,先是让后勤多备猪羊御酒,后又让韩通作代表,为凯旋的大军庆功,等到晚上时,虎牙军却又接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郭荣手书的“大周虎牙”四个大字,以及一面黑底红字的虎牙军旗,旗上绣着的却是个狰狞的虎头,虎牙锋利如刀。
韩通羡慕的拍拍秦越的脑袋,“嬢的,老子打了半辈子战,也没得到过这般殊荣,你们倒好,轻轻松松的就有了。”
“韩将军,你要拍头,只管去拍蔚章的,拍我干啥。”
韩通一瞪牛眼:“那是某亲儿子。”
韩徽见父亲如此夸张做作,缩了缩肩膀,与甲寅喝酒去了。
是夜,三军尽欢,鬼叫般的歌声唱了一夜。
……
和州城头。
保信军节度使朱元在城头上枯站了一个多时辰,不动声色的回到府衙,却是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
“大帅……”
“和州守不住了。”
朱元的声音又轻又涩:“逆周今日来的援军却不知是哪一路,只从歌声中都能听出滔天的战意来……自逆周郭荣御驾来了后,敌我兵力就悬殊一倍有余,今天却又再来一支这样的军队,城下大军已非某家能敌……
传召各营将军,安排撤退吧。”
“……诺。”
一夜无眠。
唐军一夜无眠是忙着撤退,向训一夜无眠却是拜虎牙军所赐,他没有随驾检阅,但却听到了那古古怪怪的歌声。
朱元在城头上立了一个时辰,他在帐中坐了两个时辰,浓茶也不知灌了多少杯。
然后,失眠了。
天色将明之际,才要迷迷糊糊的睡着,亲卫向真大叫着冲进帐来,“禀大帅,唐军撤退了。”
“什么?”
向训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撤的,城头空无一人,城门大开……”
向训抓起一个竹筒就狠狠的往地上一掷,暴了一句粗口,吼道:“备甲,聚将……”
“诺。”
甲寅被隆隆的聚将鼓吵醒,凝神静听了一回,发现是前军聚将,便不再理会,翻个身想再睡一会回笼觉,帐外却又响起花枪的喊声,只好晃晃脑袋起床。
以后再不喝酒了。
这样的牙疼咒他也不知发过多少次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他套好衣服,把腰带在后颈一搭,出帐后与花枪迷糊着道声早,扣了两个大弯才顺到茅房,舒舒爽爽的发泄了,却又抱怨起秦越来,今年一过淮,秦越便尽在这些营内事务上下功夫,让人越来越不方便。
花枪找他,只为练拳,甲寅撸好袖口,扎好腰带,“喝哈”一声,整个人便精神一振,与花枪开始对练拳脚,练完拳,活动了身子骨,再练刀槊。
等到一夜积累的能量消耗完,唐东急冲冲的跑过来,“虎子叔,和州守军跑了。”
“啊?!”
甲寅收了槊,开了句玩笑道:“不会是我们一来,他们就吓跑了吧。”
唐东脸色古怪,想笑不敢笑的样子,凑过来低声道:“还真被虎子叔你说中了,那唐将朱元,就是听了我们的歌声,才临时做的决定,不过……听说向帅都快气疯了。”
花枪皱眉道:“这事可不能瞎喃喃,向帅位高权重,触了他的霉头,可没好果子吃。”
甲寅愣了一下,连忙道:“对,对,得把九郎和国华都喊起来商议一下。”
曹彬与秦越昨晚都放开了喝,此时都还在睡梦中,甲寅再次展现他暴力的一面,冲进秦越的帐蓬便一把将之揪起。
非如此不能让其舒醒。
哪知秦越听了,不满的先问一个问题:“那朱元跑了,他往哪跑了?”
唐东道:“没过江,也没往东去**,而是往东北去了,应是去滁州。”
秦越重重的往床上一倒,闭着眼道:“我以为多大的事,传话下去,若有人说起,便说那唐将朱元其实早就向我大周投诚了,只是没有台阶下,不好立不世之功,这回是去滁州做内应去了。”
甲寅疑惑的道:“这也行?”
“我说行就行,传的越广越好,你俩别再来吵我,不然我发火了。”
“哎,这般瞎喊乱叫的,傻子也不信嘛?”
秦越鄙夷的白了他一眼,“人家爱信不信的,关我啥事,让向训笑一笑不行么?”
“……”
………………………………
和尚注:二战淮南,世宗为激励三军斗志,亲作《檀来》歌传唱,可惜只知歌名而不知词,开头句“檀来”,疑为“唱来”之口误。
241:滁州城外龙纛扬
和州到滁州并不远,一百七十里路,两天也就到了,但在朱元的感觉中,却有三千里那么长。
他一直觉着凭手下一万子弟兵,自己一定能守住和州城的。
所以他敢出城决战,所以他在兵力损伤四成后还敢坚守,哪怕郭荣的一万精锐加入,他也毫无惧色。
我有坚城,我有百姓,我有甲士,我有众志成城,能耐我何?
没想到一首鬼哭狼嚎的歌声竟然让自己心神不宁了起来,如一粒沙子般硌在心房里,每一个呼吸都感到那难言的痛。
师弟李行阵亡的消息传来时,他都没有如此痛心难受过,身为一名军人,其实生死早看淡了。可为什么自己一向坚强的意志突然就软下了来,如雪被汤,与城同休的念头一个子化了个干干净净?
为何会这样?他茫然自问。
或许是求援无果时就有影子了,或许是新收到的军粮霉陈不堪时就有了,又或者是耳闻朝廷欲撤己职的传言把心境动摇了。
总之,所有的负能量仿佛刹那间就水漫金山般的浸压了过来。
出城时,他还抱着一线希望,亲自殿后,希冀着那向训贼子有卵子追过来,好再次厮杀一番。
然而向训并没有赶来,这样的平安却让他感到更深的耻辱。
“大帅,再有十里,就到滁州了。”
“哦。”
朱元茫然的应了声,前后左右望了望,这才稍勒缰绳,轻轻的掀了头盔,翻身下马,“为某卸甲。”
大将孙璘讶然惊叫:“大帅?!”
朱元摸摸脸上扎硬的板须,苦笑道:“撤离和州,虽然非战之罪,但丢城却是事实,孙将军,你率大军与路上缓行,待某先去向大王请罪。”
孙璘看着这位一下子失去神采的彪悍猛将,脸上一黯,应声道:“……诺。”
……
不战而得和州,向训郁闷到不想进城,郭荣却是朗声长笑,浩浩荡荡的率着文武开进和州城,亲自劝慰百姓,甚至还给一位八十二岁高龄的老人赐以六品官身,着实羡慕了老大一帮人。
和州城中休整三日,百姓渐定,遂留向训坐镇和州,兼沿江招讨使,大将刘重进副之,靖绥周边,整兵备战,御驾则兵发滁州。
虎牙军为先驱。
这一回郭荣不坐龙辇,一身戎装,还是骑着缴获自北汉主的黄骝马,在左右金吾的护卫下浩浩荡荡的进发。
两日后抵达滁州西城,张永德率将佐离营十里相迎,一时间鼓乐齐鸣,号炮连天,又有能工巧匠树起一杆高约六丈的旗杆,待到御驾进营,三军列阵相迎,三旓龙纛在三军山呼“万岁”声中缓缓升起,于高空中迎风飘扬。
看着郭荣志得意满的走上九阶台阶,在左右护拥下进入大帐,秦越心想,这张永德就是比李重进会来事。
秦越琢摸着是不是晚些时候再来拜见老上司,一位小校却手执令箭跑过来,令一个时辰后大帐议事。
秦越在肚子里爆一句粗口,把安营扎寨之事交给陈疤子与甲寅,自己却与曹彬借了宋九重的营帐,沐浴更衣。
这两货都好洁,最关键的是自皇后感染身故后,沐浴净身后再朝觐圣上,已经成了一条朝中不成文的规定,虽然郭荣并不以为意,但侍御史的眼神却锐利着。
时当四月下旬,天气已经开始有些炎热,洗了澡,却是正好清爽。
两人坐着吃些干粮,说些闲话,沉重的点将鼓便开始敲响了,正要起身,宋九重风风火火的进来,说等下某,他在亲卫的浇淋下快手快脚的冲了凉,一边拨拉着湿发,手一拢,一甩,发梢的水花如珠暴射,如此几下,一头湿发已经干了,只微有湿意。
曹彬讶然:“玄朗你的武技都用来沐发的不成?”
宋九重微微一笑:“武技比起去年,稍有寸进,不值一提,走吧,我等资历浅,还是早些去的好。”
曹彬笑道:“你这么一说,我俩就不该等你。”
御帐行营不仅用黄土垒成高五尺的大台,御帐更是宽敞如殿,少说也能容下六七十人,但今次有资格来的并不多,除少量文臣外,都是各军都指挥使,都虞侯以上掌军者。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众文武大臣三呼万岁毕,各自分班就坐。
郭荣笑道:“朕这次来,好比乡下老财来催租的,抱一,先把这块地里的收获情况与众卿说说。”
张永德见郭荣有心情取笑打趣,当下笑道:“臣惭愧,在这滁州城下,两个多月了,几无寸功。
敌我双方各袭营一次,皆未成功,我军掘地道推进不到二里,也被敌破之,宋九重搦战,与敌将林仁肇再次交手,双方大战五十回合,各自折马损甲归阵。
除去阴雨连绵日,我军与唐军小规模交战六次,虽稍有斩获,但未损敌军皮毛。”
郭荣噫了一声,问道:“那陈觉莫非临时抱佛脚开始读兵书了,此番为何防守的如此出彩?”
张永德道:“陈觉与李景达约法三章,滁州城守御,李景达自决之,其它的军务,则由陈觉统为筹谋。”
郭荣哈哈大笑,“伪唐李景之蠢,天下少有,自家亲兄弟都不信任,偏把这样的将才困住方才放心,朕还在瞎琢摸,伪唐精兵强将不少,为何就一付任我攻打的模样,却原来是如此缘故。”
张永德道:“李景达礼贤下士,能对将士推心置腹,故其手下颇有能征惯战之士,其中又以暴龙刀朱元,虎头将林仁肇,双刀郑彦华最为出名,好在,只能困守此地,却是可以容我军徐徐图之,是故,臣采取‘耗’字诀,慢慢的和对方耗,以伪唐君臣之愚,只需假以时日,必然有机可趁。”
郭荣点头道:“先时你采取此策是对的,若非你在这滁州城前步步紧逼,使陈觉只顾眼前安危,那淮西三州、和州与泗州,又如何能如此顺利,义声又如何能在楚州城下从容布署?
不过朕来了,却不希望在此多呆,朕希望能早日下扬州,看一看江南的繁华。”
“诺。”
“众卿都议一议吧,看有何策可速取此城?”
242:神队友
泗州失守,黄州失守,和州失守……
接二连三的噩讯传来,李璟的脑袋都快被炸裂了,不得不以药敷之,所以早朝也取消了,只安排了亲近大臣于偏殿议事。
“时局糜烂至此,众卿都开诚布公的议一议吧,眼下该如何是好?”
“父皇,容儿臣将兵一万,过江去援楚州。”
才当上太子没几天的李弘冀率先开口,眼里尽是渴望。
李景遂在上了第一百零八份奏折后,终于如愿卸下了“皇太弟”的名号,改封晋王、江南西道兵马元帅、洪州大都督、太尉、尚书令。
李景遂仰天大笑出门去,走马璋台不复回。
李璟本不欲皇长子李弘冀回京,他对这位动不动就顶撞自己的儿子没有半分好感,但架不住三军齐欢呼,百官同上书,犹豫良久,终于还是默不作声的点了头。
如今见太子一开口就是纠纠武夫的蛮撞,李璟拍桌怒道:“汝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过江就能打赢了?太师、宰执、满朝文武都在,好好学学。”
“……诺。”
李弘冀满脸不甘,但也只能老实的退回。
“宋卿,你先说说。”
“是。”
宋齐丘不愿当这出头炮,他身为太师之尊,本该是最后总结陈词才是,但李璟开了口,也只好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奏道:“启奏圣上,老臣以为,还是议和为上。”
“议和、议和,从去年到现在,你这条老狗,除了议和还会什么?”
宋齐丘的死对头常梦锡立马出班大骂。李璟最擅平衡之术,他召宋齐丘进京的同时,再把常梦锡召回来,摆明了就是让其与宋唱对台戏的,哪怕去抢金瓜武士的金锤都无防,何况只是大骂。
宋齐丘仿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继续对李璟道:“如今即将五月,马上就是酷暑,只要滁楚两州坚守住,以议和骄逆周之心,拖到七月,我军将再赢战机,黄蕲舒和将失而复得。
所以眼下有两大要务,一是保滁楚,二是行议和,刚柔相济,阴阳互补,非如此,难以退敌。”
“嗯,宋卿言之有理,众卿意下如何?”
常梦锡鼓着一肚子气,心想你当圣上的都说了言之有理,当臣下又有何言,他抬头看了看,只觉圣上额头上的那一圈白绢,如戴孝般的刺眼。
早有宋党一派齐齐唱喝:“宋太师老成谋国,臣等附议。”
“那便议和吧,如何议,众卿再商量个章程出来。”
“启奏圣上,议和之事稍等,滁州危在旦夕却须立马应对。”
说话的是冯廷巳:“朱元弃和州奔滁州,其迹可疑,如今更有传言说其早已投敌,军中物议汹汹,陈觉的密折也已上呈,请圣上早作定夺。”
李璟长叹一口气,陈觉恼其独立独行,眼里只有齐王而无他这个监军,这一年来也不知上了多少奏折,净是坏话,这些阴私事,他又如何不知。
李璟想了想道:“朱元乃朝廷柱石,雨师的心腹爱将,去年夺庐舒,更是战功赫赫,这样的大将,怎会投敌,况且其方到滁州,便接替左翼防御,正是任重用心之际,朕……信他。”
“不然。”
宋齐丘再次出声道:“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滁州哪怕无他,有齐王的二万大军在,也是稳如泰山,但倘若内应举事,则哪怕是霸王再世,也无济于事,所以,老臣的意见是,另派大将接任,让朱元回京。
若他回,自然忠心无疑,若他不回,则……”
李璟迟疑了一下,问道:“哪,依卿之见,派何人接替为好?”
“大将杨守忠智勇双全,可继任。”
李璟再次沉默,良久道:“也好,就依宋卿之意办理。”
“诺。”
李弘冀再也忍不住道:“无端猜忌大将……”
“住口,汝只需好生听着便可,年纪轻轻的,谦虚好学才是正途。”
“……诺……儿臣再问一句,那逆周李重进已经兵临楚州城下,援兵如何安排?”
宋齐丘道:“楚州与滁州不过百八十里路程,相信齐王那边早有安排,太子稍安勿燥。”
……
滁州城外,虎牙军营。
一场军议也在进行。
秦越指着墙上的简易舆图道:“滁州城的防御大家都远远看过了,我再把敌情重申一遍:
滁州城里有精兵八千,民壮五千,乃李景达亲自将兵。
北城左寨有精兵五千,主将为林仁肇、副将为郑彦华。
中寨有精兵八千,主将为敌应援使建州节度许文慎,大将边镐副之。
城西右寨为原和州守将朱元,没想到这家伙如此受重用,从和州带出来的八千精锐皆驻守在这,副将乃其同僚孙璘。
三寨皆寨墙高耸,沟深纵横,麻坑密布,背依坚城,寨中又版筑夹道,寨寨相通。”
秦越喝口水,继续道:“城南除那条平整的官道外,左右良田都已被水路切割成豆腐块,尽是沼泽池塘,填平也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城东双月城峙立,更是易守难攻,大伙想想看,有何策破城?”
白兴霸道:“投石车轰去便是。”
秦越笑道:“张帅早试过了,投石车一出,三寨必出动,他们从挖好的地道冲近,只管把用莆草编好的火弹子扔出来,然后配合大军一冲,投石车运去容易撤退难,人家用这招防着你用投石效果好的很。为这,张帅也曾挖地道想破其运兵道,结果不成功。”
“那就放水淹道。”
“水从何来?”
白兴霸便不说话了,拿眼看看甲寅道:“专踩狗屎运的禽兽,你说话呀。”
甲寅一个肘击,不满的道:“我大军云集在这,只管听令就好,要我也想不出来,勉强行的通的便是攻右寨,就此地开阔些,不过地上尽是坑道,铺门板还要防人家用搭勾,所以怎么也得拿命去填。”
参会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大堆馊主意,就连一向寡言的陈疤子也参与了,但大半天时间过去,却是一条有用的也没。
秦越这才对一直阴着脸的曹彬道:“看到了吧,不是我要打消你的积极性,这城人家防的铜墙铁壁,李景达可不是二般人可比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唯一可行的就是断绝粮道,生生耗死他们,不过听说他们城里存粮足可吃上一年,哪怕我们全围住了也困不死。”
曹彬冷笑道:“左右束手无策,那我们来干什么?”
“权当休整,没事练练兵啥的不好么,别一心要超这个越那个呀,多累,庄生,把麻将拿来,你们剪刀石头布吧,谁赢谁来凑搭子。”
曹彬倏的站起,“谁敢在这中军帐中玩麻将,军法伺候。”
庄生人都在帐外呢,秦越就逗着曹彬玩,好让他从名将的牛角尖里钻出来,见他认真了,忙哈哈一笑,“那某钓鱼去,虎子,走,把鹰架出去溜溜。”
曹彬见秦越果然出帐去了,一张俊脸气的铁青,白兴霸与史成本也要走,见了他冷冽的眼神,吓的赶紧缩回脑袋,装模作样的继续坐下议事。
243:芳华
五月初二的汴梁城,一辆辆香风四溢的油壁香车从四面八方汇合到保康门外的芳华园。
今天是这座符家二娘亲自命名,亲笔题字的女子坊市开业的好日子。
每一个收到请柬的夫人女郎莫不有与荣焉,因为整个若大的京师,能收到这张淡粉色洒金帖子的,拢总只有八十八份。
芳华园还没开业就早在京中的圈子里传开了,满天下独一家的女子坊市,据说符家二娘还入了份子,听说里面奢华之极,凡是女人用的物品,小到银耳勺子,大到蜀绣屏风,西域银镜,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白玉瓷烧就的马桶……
这是一个多美妙的地方呀。
尹氏坐在油壁香车中,心怀鹿撞,这是她嫁到宋家后第一次独自出门,三天前就憧憬着,盼望着,然而车才出门,她又开始紧张后悔了。
因为她并没有收到请柬,收到请柬的是她的娌妯,宋九重的夫人景氏因为夫君的原因获得了一份请柬,但她出身小门小户,素来简朴,纵是有心也没胆子到这奢华之地来现丑。便把这帖子给了她。尹氏如获至宝,瞒着夫君宋炅取出百两贴己钱来,准备来这神秘的地方淘宝一番。
芳华园到了,那园门竟然是一只开屏的孔雀,也不知镶嵌了什么,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彩光,夺人心魄。
尹氏一时还顾不得欣赏这一独特的美景,因为婢女灵清持着帖子在向那守门的管事婆婆交涉,那管事的年纪大约五十来岁了,但一脸富态,衣着华贵,竟然比一般的主家还要富贵三分。
那婆子待人接物颇有礼节,但似乎并没有放行的意思,这从灵清脸上的焦急之色就可看出来,尹氏心里一格登,这若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进不去,那这脸可丢大发了。
好在不一会工夫,有穿扎利落的婢女出来,对那婆子耳语了几句,灵清这才欢欢喜喜的返回车来,笑道:“娘子,我们可以进去了。”
尹氏长舒一口气,随着马车的滚动重重的往座榻上一靠,一时却没心思打量外面的情景了。
及至下了车,尹氏再次心虚了起来,满园子停的都是车,不论是拉车的骏马还是车厢的品质,都比自己的要好出太多,这也就罢了,车夫老王一身干净的衣裳与同行比起来,简直就是叫花子。
尹氏强自镇定心神,在一位特意前来引导的侍女的指引下,端着身架,步入洁白的月门。
这一回,差点又踩不下去脚了,但见一道绯红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游廊,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般的奢华法。
“娘子但走无妨,这毯子就是用来走的。”
尹氏强撑着挤出一个笑脸,轻巧巧的踏了上去,软软的如走云端,她全神贯注的走着,左右的假山,流水,奇花,异草,却是视而不见。
直到踩上了游廊那坚实的木地板,她才长舒一口气,好在没出丑。
穿过游廊,再跨过一个雅致的天井,里面陡然热闹了起来,但见若大的院子里皆是命妇贵女,个个绫罗绸缎,打扮的花枝招展,正三三两两的围着各色铺子,说笑着,惊讶着,比划着,欢声笑语在四处响起。
“娘子可有相熟的人,若不介意,婢子来为娘子导游如何?”
“哦,好,谢谢。”
尹氏的脚步不自禁的跟着那侍女而行,一间间铺子看过去,从首饰、珠宝、胭脂水粉、刺绣到文房四宝,小半个时辰走下来,最后,看到了传说中洁白的玉瓷马桶。
尹氏只觉着一股热血便从心头涌了上来。
“这个怎么卖?”
“九十九贯。”
“这么贵?”尹氏差点就要尖叫起来,自己存了三年的贴己钱才堪堪百贯呐。
“这是将军桶,乃我朝虎牙军都虞侯梦仙境而仿之仙家器物,故称将军桶,那边有样品间,您可以先去试一试……”
二楼的抄手游廊上,两姝正骄傲的俯视着一楼,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苏子瑜见那女子急急匆匆的去更衣间了,这才对符二娘笑道:“二娘,把那名字改了,要不然秦将军回来,一发火,把这园子烧了都有可能。”
“哼,他敢,就叫将军桶,就叫将军桶,叫死他。”
符二娘鼓着腮子,一双眼差点就红了起来。
苏子瑜轻叹了一口气,她的小心思她岂会不知,甲寅没事时早将淮南战场的大事小事讲了个通透,只是这种事情,哪是她能开导劝解的,当下笑道:“没想到我们只是试着营业一下,就有这么多人来,若等这二楼开业了,也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热闹法。”
符二娘道:“关子还得要把好,看不顺眼的就不让进,刚那个看上去就小小气气的,我不喜欢。”
苏子瑜抿嘴一笑,道:“哪……银子你喜不喜欢?”
……
滁州城外,喊杀声震天。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本是相持难下的局面给狠狠的倾斜了。
南唐朝廷派来接替朱元位置的杨守忠行踪不密,在陈觉相召朱元进城议事的前一刻被朱元的心腹得知,朱元还傻傻的准备进城赴会,好在他身边有明白人,一番解析,这才明了阵觉欲置其于死地,心灰意冷之下拨刀自刎,被夺。
遂反。
张永德闻讯,连夜点齐大军压上接应,先破二寨,再攻城池。
齐王李景达喷出一口污血后,亲临城头指挥,耐何变起仓促,军神临世也于事无补,只好边打边退,这一仗从寅末开打,一直打到午时,幸亏林仁肇与郑彦华的营寨离的较远,事变时已有准备,加上两人骁勇无双,竟然硬生生的护翼着城内齐王大军出城,一路退往**。
虎牙营也参与了战斗,却是奉命攻打西门,待到登上城头,城内已是火光四起,浓烟滚滚。
唐军撤离前点着了堆积如山的粮草。
待到救灭大火,唐军早已远去。
甲寅便有些遗憾,他一直想着与林仁肇战上一场,虽然自我估计还打不过他,但有花战在,关键时二打一,那铁定必胜。
陪着李景达吐血的还有他的亲兄长李璟,当朱元被逼反而致滁州失守的消息传到江宁后,他仰望苍天许久,再低头时,胸口殷红一片。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呐。
244:得荣忘父,天下耻之
有着“淮水东南第一州,山围雉堞月当楼”之美誉的楚州,座落于淮河与运河交叉点,应运而兴,从来脾性暴燥的淮河一路逢山开路,汹涌自此,躺进洪湖里,终于安静了,故又称淮安。
连番告胜,轻取和滁二州,把郭荣的豪情壮志燃到了顶点,只在滁州城内休整了两天,便再次起程,他要去亲去楚州前线督战。
滁州虽下,但周边尚需靖绥,故张永德部依旧在滁州,而宋九重却是随驾而行,前番抢城时,宋九重身先士卒,九次攀城,亡命先登,被郭荣看在眼里,连称虎将。
而有幸运光环相持的虎牙军再次成为先锋。
郭荣大方的令韩通把虎牙营的兵力与军械补齐补足,军粮都高配一等。
秦越对此漫不经心,甲寅只顾驾鹰走马。
踌躇满志的曹彬索性懒的理会这俩活宝,令史成为前哨,陈疤子殿后,他自将中军,一路抖擞精神,军歌嘹亮中,硬是把行军走出一股战意昂然的风范来,获得了郭荣的高度赞赏。
楚州城已被李重进合围。
闻知郭荣御驾亲征,城下陆路都部署李重进与水路都部署王环一起离营十里迎驾。
甲寅看了眼那位意气风发的虬须将军,不自觉的别过脸去,这位王环,当年……还是自己一把将其揪下马来的。
三年过去,物是人非。
这位西蜀降将这次率水师南下,先胜伪唐水师,再破泗州水寨,如今又围楚州,着实立下大功。
郭荣见面后盛赞不已,索性夜宿战舰,李重进等人愕然不已,却又不好相劝。
老规矩,扎好营盘便议事,只这回却是甲板上就坐,于这初夏之夜,凉风习习,倒也别有风趣。
李重进率先汇报情况:“此城西邻洪湖,东北面则有运河绕城而过,只南面一路好攻打,我部由四月廿六完成对楚州的合围部署,城中有五千兵马,民壮二千,守将为本州防御使张彦卿,为人十分顽固。”
“可曾有过交锋?”
“三日前有试过攻城,防守极严。”
“嗯,明日朕先去城下看看。”
次日一早,郭荣耀兵于楚州城下,亲登云楼以观城内布置。
楚州城头,防御使张彦卿见城下龙旗飘扬,那云楼下又有数十位大汉将军护卫,心知登楼观兵的必是郭荣无疑,便唤过亲兵,教咐几句,五六个亲卫四散开来,把将军的话教给士卒,不一会,城头响起整齐的喝骂声:
“逆周郭贼,弃柴姓郭,得荣忘父,天下耻之……”
“逆周郭贼,弃柴姓郭,得荣忘父,天下耻之……”
城头的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凶,郭荣气的浑身发抖,伴随在云楼上的马仁瑀见状,暗道不好,连忙盘弓上弦,连珠箭发,一口气射杀了近二十位守兵,一叠串的惨叫声终于让那呱噪的声音降了下去。
待到郭荣从云楼上下来,已是脸色铁青,五官扭曲,狰狞可怖。
“攻城,即刻攻城,谁先登城者,官升三级,赏万金。”
“诺。”
李重进转身下令,牙齿却禁不住的打颤起来,普天之下,还有如此傻子,来撸这逆鳞?
宋九重呼一声抽紧腰带,紧了紧护腕,对家将道:“为某着甲,双层。”
“将军!”
“助某先登,赏金皆由尔等分配。”
“将军……”
宋九重冷哼一声,家将连忙把相劝的话放回肚里,忙手忙脚的为宋九重着甲。
左翼,虎牙军中乱作一团,曹彬、白兴霸、武继烈等人磨拳擦掌,准备请命,却被秦越毫不客气的给骂了回去,只见他把众兄弟拉到一起轻声道:“怒不兴兵,这是守将的激将之计,兄弟们悠着点,等到该上的时候再上。”
鼓声隆隆响起,渐渐的由慢变快,一声催似一声,投石车开始轰隆隆的响起,先出场的是两营劲弩,在三脚大橹的掩护下分列左右,织起一阵阵的矢雨,向城头飙射。
紧跟着上阵的是只露出眼睛的重甲步,冒着箭雨,推着大橹掩护着铺桥的轻兵。
时间缓慢的流逝着,惨叫声不绝于耳,但周兵前赴后继,护城河上一架架木桥搭起,中军大阵中这才爆出猛烈的一声呐喊,数千短兵甲士扛着云梯,推着楼车开始冲锋。
投石机停了,二十几架云梯几乎同一时间竖起,甲士如猿猴般开始攀登飞窜,比及近半,城头开始发出怒吼,一块块的投石狠狠掷下,串起连绵的惨叫。
宋九重与韩令坤身先士卒,一手大盾,一手短连枷,一边攀登,一边舞动连枷,护住周身,但是很可惜,堪堪要够着女墙,一块大石重重当头砸下。宋九重顶盾一抵,崩开大石的同时脚下却也空了档,身如熊罴般的在空中跃下,再想上去,云梯已断。
而另一架云梯上的韩令坤也正如鹞子般的从城头上飞下……
周军第一天的强行攻城以失败告终,城下丢了近五千的尸体。
郭荣兀自在咆啸着,要三军再冲,范质等宰执再三相劝,方才忍住一时之气,收兵回营。
此后数日,李重进再安排攻城,赶工又新增攻城车十数架,把周边的石头都打没了,楚州城依然耸立着,随着时间的越拖越久,伤亡越来越多,不数日已经破万,郭荣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周军大营笼罩在一片乌云中。
曹彬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揪住秦越的头发道:“你倒是想个办法出来呀,再下去,那后果某都不敢想象了。”
秦越苦笑道:“这就是第二个寿州城,城坚不说,守将还一样的有骨气。”
“某要你想的是办法,不是要你夸人的!”
“李帅想不出,这么多人想不出,你也想不出,我就能想的出?”
“……”
曹彬无语了,只好沮丧的往地上一躺。
甲寅一直在看着两人耍宝,这时忍不住道:“或许韩将军有办法。”
“他有个屁办法,地道又不是没挖过,这法子在北方好使,在这泽国水乡,没用。”
“那要是挖城呢?”
曹彬倏的坐起,眼里闪出喜悦之色,“走,我们去找韩帅。”
三人兴致勃勃的到了韩通大帐,哪知韩通听了直摇头,“这法子某早想过了,没用的,用轒辒车护住,勉强挖的话也能挖出几个洞来,但不可能挖塌,就凭几个洞,想攻进城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能挖几个洞么?”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沮丧。
回营的路上,曹彬在路边撒了一泡水,临了却是直打了两个寒颤。
“某想想都怕呀,圣上的脾气,某与义声最是清楚不过,这次一爆发出来……唉,他嬢的,老子恨不得一把火将这楚州城烧得干干净净。”
曹彬扎好腰带正要翻身上马,却见秦越两眼无神,似在发呆。
“喂,中邪了,别吓某。”
秦越一把夺过在眼前打晃的马鞭,笑道:“回去,再找韩膛眼去,老子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
“保密。”
曹彬再爆一声粗口,却老老实实的跟在后头,复向中军大营而去。
245:杀子立誓
楚州城头,年青的张光佐俯身看着周军一辆辆轒辒车推过来,脸色大变,对父亲道:“父帅,敌人挖城了。”
“投石。”
张彦卿怒吼着下达命令,眼见一块块石头抛下,这才点点头,对儿子道:“那又如何,楚州城坚而厚,他们还想挖塌了不成。”
张光佐脸一红,低头道:“可……周军势大,而我军又无外援……某担心……”
“担心什么?”
兵马都监郑昭业道:“少将军的担心言之有理,运河上的消息,朝廷已尽迁扬州富户过江,而海州前两天一夕被破,泰州也被张永德所占,我楚州已是孤城一座,朝廷已经放弃江北之地了,不如……”
后面的两字他不敢轻启,只拿眼看着主将。
张彦卿没有回应郑昭业的问询,只是轻抚儿子的肩膀,看着儿子还带有稚气的英俊脸庞,涩声笑道:“你们说的都对,可老夫却并没有收到朝廷撤兵的命令,老夫又怎敢擅离职守?”
张彦卿把儿子的肩膀扳了扳,道:“张家人的种,哪怕死,都要给某站直了。”
张光佐依言昂首挺胸。
张彦卿松开儿子的肩膀,后退两步,看了儿子两眼,满意的点点头,却忽然手指西方,“看,你们看那是什么?”
左右部将亲卫皆扭头看去,却发现什么也没有,耳边却听到嘎然而止的一声惨叫,急回头,却见少将军张光佐呆立着,已成无头尸体,脖颈处血喷如注。
张彦卿一手执刀,一手挽着儿子的人头,五官扭曲狰狞,大声吼道:“这是老夫最疼爱的大郎人头,老夫杀子立誓,与楚州共存亡,谁若再言降,休怪老夫刀下无情。”
……
甲寅与秦越并不知道楚州城头发生的惨绝人寰的杀子案,他俩正远远的看着韩通指挥土木作业,认真的学着。
看过了后发现也没什么稀奇的,除了工具齐全外,就是士兵们互相间配合的好,挖撬铲抛运,都能在窄小的空间里顺畅自如。
在二十几辆轒辒车的掩护下,城墙上一人高的半深洞挖成了十几个,早备好的干燥柴禾运过去,不一会熊熊烈火便燃烧了起来,这时城上反应过来,运沙运水准备来灭火,但加了油的火势一起,城头上已经不能站人。
再到后来,周军用大叉子叉着战死的尸体当柴禾的时候,火势已经不能阻挡。
守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火光熊熊,浓烟滚滚,正当人人都以为城池难守之际,张彦卿大刀一挥,开始指挥士兵于城中布置第二道防线,却是利用建筑布置拒马长枪。
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至第三日,数发石砲一击,城墙轰然倒下,宋九重与韩令坤争先恐后的向城内冲去。
这一回秦越松了口,曹彬挥着螭吻战刀,率领甲寅兴霸等嗜战之辈紧紧的跟在先锋后头。
面对纷涌而来的周兵,张彦卿一步不退,挥着大刀高呼酣战,未战几合,便被宋九重一棍击飞兵器,张彦卿吼叫着抓起地上的绳床狂舞乱冲,直到三枚长矛刺进胸腹,这才软瘫了下去。
合眼之际,有浊泪流出,口中轻声呢喃,却无人能听懂他说了些什么。
都监郑昭业悲吼一声“都死吧!”倏的点燃身边的油料堆……
……
楚州城破。
郭荣却再次咆啸:“杀……鸡犬不留,一个不留……”
“圣上不可,万万不可啊……圣上乃仁德之君,怎可行天人共愤之事,请圣上三思,三思呐……”
“请圣上三思!”
在场文武,自范质以降,莫不下跪劝谏,才几个眨眼功夫,不少人的额头都是血红一片。
“三思什么,朕已经思了十七八天了,朕思的够清楚了,那就是杀……杀!不杀光不足以泄恨,不杀对不住城下那万余甲士的牺牲。
卿等勿复多言,若有天谴,朕一力当之。李重进,你还等什么……”
“臣……领旨。”
李重进一咬牙,起身迈开大步。
当屠城令下达到城中各路军时,秦越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一把揪住曹彬的甲衣,吼道:“这一回,你给老子想出办法来,快去劝谏!”
曹彬苦恼的吼道:“没用的,圣上的脾性某最清楚不过,他要拿定主意,谁也劝谏不了……除非,除非符皇后再世。”
“不管那么多,大伙都一起去劝,先找李帅,缓下屠杀令。”
秦越大声的吼完,便急冲冲的跑出去。
满城百姓,数万老小,这如何下的了手,战争要打,可百姓何辜!
李重进正被数名将军围着,见秦越与曹彬等人大步奔来,吼道:“你们快去,某再拖廷半个时辰。”
秦越等人急吼吼的赶回中军大营,见满地都还跪着文武大臣,知道该说的大道理大伙都说尽了,扭头看看曹彬,见他只会沮丧的摇头,不由的暴一句粗口,转身对甲寅道:“你去城中,抱俩婴儿来,三四岁的样子最好。”
甲寅与史成飞奔而去,遁着哭声闯进一户人家,来不及多话,吼道:“借孩子一用。”
说完一把夺过两婴儿,顾不得身后传来大人撕天裂地的哭喊,再次飞奔而回。
秦越见甲寅回来,让其抱着把婴儿放在地上,这扬剑才大声吼道:“圣上欲屠满城百姓,臣现在先表演给圣上看。”
郭荣早被两孩子的哭声所吸引,见甲寅与史成两人一人按住一个孩子,而秦越的利剑已举至头顶,不由的闭了闭眼。
李谷一听孩子的哭声,一见孩子的大小,哪还不明白秦越打什么主意,当下膝行两步,痛哭流涕:“圣上,饶过这些可怜人吧,就当……就当为皇子宗训积些功德,宣懿皇后在九泉之下也感欣慰呐,圣上,圣上呐……”
“请圣上收刀。”
“请圣上收刀。”
此起彼伏的劝谏声中,郭荣缓缓的踱步过来,看着俩孩子良久,方道:“所有参与守城者,不论军民,一律斩杀,一个不留……这些百姓……便……饶过吧。”
“谢圣上隆恩,请圣上隆恩……”
范质搀着李谷艰难的从地上爬起,吼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传讯呐……”
甲寅嗷的一声叫,和史成一人抱起一个就往城里跑,这一回,却是跑的满腔喜悦。
战争,从来最苦的便是百姓。
胜,百姓苦,败,百姓更苦。
好在这次的大难,终于可以不死。
……………………………………………………………………
史料记载:世宗亲御旗鼓攻楚州,自城以外皆已下,发州民浚老鹳河,遣齐云战舰数百,自淮入江,势如震霆烈焰。
彦卿独不为动,见世宗登楚州水寨飞楼探视,令城卒秽言诟骂,世宗大怒,召仁瑀至,应弦而毙数十,及梯冲临城,凿城为窟室,实薪而焚之,城皆摧圯,遂陷。
彦卿犹结阵城内,誓死奋击,谓之巷斗。
日暮,转至州廨,长短兵皆尽,彦卿犹取绳床搏战,及兵马都监郑昭业等千余人皆死之,无一人生降者。
周兵死伤亦甚众,世宗作雷霆怒,尽屠城中居民,焚其室庐,然得彦卿子光祐不杀也,屠刀遂停。
246:如何才叫爽气
大军浩浩荡荡沿运河南下。
岸左旌旗招展,遮天蔽日,甲士如虎,战马如龙,刀枪耀眼。河上齐云战舰,楼橹密叠,兵威之盛,势如震霆。
淮南十四州,已尽得十二。
郭荣以右龙武统军赵匡赞镇守楚州,时水路都部署王环夜不卸甲,鏖战近月,城破后却一病不起,郭荣以殿前都虞候慕容延钊为陆路先锋使,右神武统军宋延渥为水军都部署,沿河而下,聚兵**。
一路上,范质王溥等使尽妙计,磨破口舌,终将暴戾异常的郭荣劝住,驻跸广陵。
文武同心。
慕容延钊、韩令坤、宋九重等将顾不得鞍马劳顿,方扎营便请战,兵发扬州。
曹彬也是跃跃欲试,被秦越掐住腰间软肉,只好泄气。
军议一结束,才回到虎牙营,曹彬就想揍秦越出气,秦越懒洋洋的道:“我虎牙军这半年来风头出的够了,你想揽尽天下功,成为三军眼中钉么?”
曹彬这才恍然大悟,嘻笑着说喝酒喝酒,刚从内侍那讨来两瓶好酒。
“两瓶,当我是桩子么?”
曹彬一看甲寅背刀架鹰的样子就来气,吼道:“你就是个桩子,就是桩子,一滴也没有。”
……
辽京,郊外百泉岭。
陈处尧看着不远处的高呼喧闹,怒火中烧。
他身为大唐兵部郎中,奉命出使辽国已有半年有余,然而,价值千万的重礼送出去了,该有的回报却丝毫不见动静,怎不令他心急如焚?
他忍不住上前,不顾侍卫的阻挡,大声疾呼:“圣上,淮南战局危在旦夕,请圣上速速发兵呐!”
辽皇耶律璟挥挥手,示意侍卫退下,这位年仅二十六岁的辽国最高领导人手执银刀,片下一片肥嫩的羔羊肉,甩刀一抛,陈处尧连忙手忙脚乱的的去接,却终是慢了一步,羊肉掉入草地上。
陈处尧伏身去捡,不顾脏否,丢进嘴里大嚼,和泥吞下,这才脸带戚色的对辽皇施礼道:“淮南战局正危,请圣上速速出兵,江南百万士庶,都在翘首以盼……”
耶律璟大笑道:“你没见朕都开始避暑了么,这马上就是烈日炎炎似火烧了,你让朕的勇士们如何着甲,爱卿既然吃惯了北国肥羊,便过来喝酒,咱们一醉方休。”
“圣上!如今周廷大军皆在淮南,北疆空虚,正是圣上挥鞭南下的最好时机,此时不取,后悔就晚了。”
“你这竖儒,打仗哪有狩猎好玩,莫要一副慌张着急的鬼样子,你们南唐兵多将广,逆周讨不了好去,等到秋高马肥,朕再率十万射雕儿,马踏汴梁。”
陈处尧再也顾不得斯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圣上立即出兵,淮南已大部归为周土,再等下去,则救无可救了……”
耶律璟见其哭哭泣泣的,老大没趣,挥挥手道:“既然如此,朕让晋阳的儿子出兵,滚吧,带上朕的令旨,去晋阳哭去。”
……
陈处尧的哭泣做小,终于换来了回报,耶律璟命大同节度使、侍中崔勋挂帅,将兵五千,与陈处尧一起来到晋阳城。
五千汉兵,又能做什么事?
北汉刘钧闻讯后,呆立半晌,还是亲出郊外十里以迎,杀猪宰羊,以犒辽师。
宫中又大摆宴席,请崔勋上座,歌舞助兴。
次日,遣其忠武节度使、同平章事李存瑰将兵一万,与崔勋合兵,南下攻略晋州。
哪知却在隰州受阻,时隰州太守孙议暴卒未久,闲厩使李谦溥临危受命,将小城守的滴水不漏,待晋州杨廷璋兵到,里外一起杀出,辽汉联兵大败。
崔勋一看不妙,马不停蹄,径回大同,只留下陈处尧与李存瑰两两相望,欲哭无泪。
……
江宁,皇宫,御书房。
才振奋了几天的李璟再次颓废,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十岁,头发不知不觉间竟然花白,时当六月盛夏,他却缩着身子似畏寒一般。
“议和吧,若能保下东都扬州,朕愿尽割江北十二州,传位于太子,去帝号,称臣纳贡。”
“父皇……”
李璟冷哼一声:“等你坐上这位置,你尽可自作主。”
“父皇,儿臣不是这意思……”
李璟倏的大怒,抓起桌上茶碗就掷了过去,李弘冀不敢避让,“叭”的一声正中额头,淋了满脸茶水。
“打,打,打……祖宗的家业就是这样用来败的吗?”
李弘冀默然无言,只是被袖子掩住的双手指甲都嵌入了肉里,有鲜血溢出。
宋齐丘轻咳一声,道:“既然议和,何人出使?”
“卿来举荐吧。”
“是,臣的意思是陈觉久在江北,对周廷最为熟悉不过,可为正使。”
李璟点点头,疲惫的对陈觉道:“那就劳烦陈卿辛苦一趟。”
兵败回京的陈觉本以为难逃一死,哪知宋冯都未开口,李璟却是先行安慰起来,这几日经过休整调理,脸上复再红润,见李璟如此说,连忙起身应道:“为主分忧,乃臣下本份,臣这便打点行装过江。”
李璟还想说什么,眼角却瞥到四弟满脸消沉色,一双忧愁眼,心中有些不忍,话题一转,强笑道:“雨师抗拒逆周一年有余,劳苦功高,你既然一意要辞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朕先暂允,改封天策上将军,浙西道元帅、润州大都督,你看如何?”
李景达怔了怔,看了一眼仿佛陌生的兄长,心想当年他落水中,自己缘何要奋力相救?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淹死了他。
李景达无声苦笑,抹了抹脸,涩声道:“臣弟丧师辱国,哪敢厚颜以天策上将自居,再说,如今浙西道正是用兵之际,臣弟无能,请皇兄改立他贤。”
“哎,胜败乃兵家常事,雨师不必介怀。”
“皇兄若果有意安慰臣弟,那便请容臣弟去封地修身养性,读书上进。”
李璟看着自小有神童之誉的四弟良久,方笑道:“也好,那便封你为抚州大都督,但不是让你去游山玩水的,军务政务都要用心操持。”
“谢皇兄。”
常梦锡等李璟两兄弟的谈话告一段落后,方才启奏:“圣上,如今扬州富室已尽迁江南,城中也只有陆孟俊不到万余人马,若……或是不守,又该如何?”
“烧毁它……”
李璟倏的站起,咆啸道:“三百年繁华地,朕若失去,哪便毁了它,决不便宜逆周,决不!”
“圣上……”
“不许谏劝,谁都别给朕开口,朕爽爽气气的做回主。”
247:朕心如大海
广陵,迎銮口,大周御驾行辕。
“报……”
“我军与唐军大战扬州城外,韩令坤部阵斩敌大将陆孟俊,只是……”
“只是什么?”
正龙颜大悦的郭荣听到“但是”二字,心里一格愣,一丝不安浮上心头。
“唐军见我大军汹汹,先于城中点火,再出城阻延,待大战毕,城中火势已不得控,扬州城已为废墟。”
郭荣腾的起身,一把推翻桌案,怒吼道:“彼娘贼!”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自古繁华。
参差十万人家的扬州城,竟然说毁就毁了,饶是郭荣脾性暴燥,也为之胆颤。
陈觉羽扇纶巾,大袖飘飘,独立舟头,看大江平野旷,一时心悦神怡,心想就凭着这长江天险,那周廷又如何能攻的过来,此番议和成功,回去却正好把位置给挪一挪,他心里想的美,脸上也就浮出了陶醉的笑意,正拟作诗一首,却听众人一声齐呼,陈觉循声望去,只见运河口战舰汹涌而出,一艘接一艘,楼橹密叠,旌旗招展,看那旗号,分明周军无疑。
陈觉手一松,羽扇翻了个滚便掉落江中,逆周何时有如此之多的战舰了?
“枢相,我们该……该怎么办?”
“吾等奉旨出使,只管前行便是,不过……为防丘八无礼,尔等多打旗语。”
“诺。”
陈觉运气不错,当他被周军战舰吓破胆后一路心惊肉跳的赶到大周行辕,郭荣的怒火已在大臣近侍们的谏劝下伏息了下去。闻知“有功于周廷”的陈觉来使,郭荣给足了面子,亲自接见。
“外臣陈觉见过大周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爱卿不辞风波,远来见朕,所为何事?”
“特为议和而来。”
……
曹彬终于肯让秦越打麻将了,不仅如此,还亲自陪着打。
结果遭到了众兄弟的强烈鄙视,一局未打完便被吵的头晕脑涨,只好起身让贤,正准备出去换换空气,却见甲寅满头大汗的跑回来。
“九郎,你出来,我有急事说。”
秦越讶然,忙跟着甲寅来到樟树下,甲寅眼见四处无人,这才耳语道:“我刚从陈觉的随从中得到消息……”
“什么消息?”
“……周家大娘她……她没了。”
“什么没了?”
话一开口,秦越的脸色就唰的青了起来,“怎么回事?别乱开玩笑。”
甲寅道:“千真万确,说是一朵千娇百媚的花骨朵,说没就没了。”
“那我师父呢?她又是怎么个没的?”
“好象……好象是好好的睡了一觉,第二天就……”
“那些从者在哪,我自己去问……”
甲寅忙带着秦越去找陈觉的使者,而陈觉却还在大帐中与郭荣小心小意的讨价还价,只听他道:“我皇实在是精力不济,疾病缠身,这才传位于太子,请圣上额外开恩,待我皇传位于太子,再去帝号。”
郭荣笑道:“既然唐王已有追悔前事引咎自责之意,朕也就不究其它,唐王血气方刚,春秋甚富,岂可高谢君临,轻辞世务,莫要再提传位之词,朕既得淮南,心愿已足。
回去转告唐王,苟盛德之日新,则景福之弥远,望其能勉修政理,勿倦经纶,保高义于初终,垂远图于家国,流芳贻庆,斯是正理。”
“臣……替我王多谢圣上。”
“嗯,陈卿也不必太过拘礼,正事已了,朕有一私事相询。”
“不知圣上所问何事?”
“朕听说司空周宗有女甚贤,朕欲为我大将保一媒,不知陈卿可愿作伐?”
陈觉讶然,小心的问道:“圣上说的可是周宗大女?她……红颜薄命,已于几日前病故身亡。”
“哦?”郭荣浓眉微皱,一道锐利的目光如箭般的射来,陈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却是再也坐不住了。
他马不停蹄的回到江宁,将议和之事详细报与唐主李景,末了加上一句,“大周皇帝竟然问起了周宗之女,说是为大将保媒,此必为虚词,实为江南美色,圣上不如广罗佳丽,送去行营,却是正好弱其心志。”
“善,你家有悍妻,少经美色,此事就让冯相去办。”
陈觉脸有惭色,家中悍妻是他一块重大的心病,就连座师宋齐丘送他的美女,他都沾不得片腥,被妻子又送回宋府,此事已成天下笑谈,当下只好怏怏告退。
三日后,宰相冯延巳亲自挂帅,担纲进奉使,礼部侍郎徐辽副之,献犒军银十万两、绢十万匹、钱百万贯、茶一万斤、米麦二十万石。又单献买宴钱二百万,绝色佳丽十名,伶官五十人,进金酒器、御衣、犀带、金银、锦绮、鞍马等。
郭荣大悦,大宴群臣,席间徐辽代李景捧觞以贺。
自此,淮南正式平定,周廷凡得州十四、县六十、户二十二万六千五百七十四。
唐主避周讳,更名景,下令去帝号,称国主,凡天子仪制皆有降损,去年号,用周正朔,仍告于太庙,岁贡钱物百万。
郭荣巡视扬州毕,令韩令坤与旧址东南隅筑建新城。
班师回朝前夕,郭荣单独与李重进小酌。
“扬州自古繁华,靠的不是城内的古董,而是这广褒的良田与水乡,新城一筑,用不了两年,繁华依旧,还是誉满天下的四大州,义声,朕意你来坐镇。”
“啊?!圣上,臣不合适。”
郭荣见李重进搓着手,一脸尴尬,不由的没好气的笑道:“你当朕是李景不成,他心如芥子,朕心却如大海,放心,只管大刀金刀的在这坐着便是。”
李重进默然,他一身军旅脾性,为人又有傲气,极看不惯张永德的圆滑世故,是以两人日渐不和,去年还差点因此而让唐军有机可趁,李璟甚至遣密使携蜡丸与之密谋,被李重进一刀劈了,却将密信上报郭荣,自己单身匹马闯进张永德大帐。
一句“是兄弟,便喝酒。”这才化解了外界对其二人的猜疑。
但隔阂这东西一旦有了,便再难消融,更何况是事涉秘交外邦,图谋造反?
他不敢相信,依旧摇头道:“臣说的是真话,谁都比某更适合在这里,扬州不仅是繁华上州,更是镇南重地,臣不行。”
“说你行你就行,你在这坐镇,依旧兼着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差遣,再把沿江都部署的担子也给朕挑起来,这淮南虽平,还得经过一阵小乱,打虎亲兄弟,这样的重担你不挑,谁挑?”
“圣上,臣……”
李重进说不下去了,执过酒壶就往嘴里倾倒,一气喝干后才大笑道:“某干了。”
……
248:无题
长亭外,古道边,江水碧连天。
一素衣女郎于道左颀立良久,远望江宁那雄伟的都城,有珠泪从眼角溢出。
在她身后不远处,有白发白须白眉白衣一身胜雪的仙风老道,有岁月不减风华的白发美妇,还有两位神情凄惶的丫环。
如此拉风的老道大约这世间只有一位,那就是无涯子徐无道长,而他身边的,自然是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徐夫人。
徐无道长等的有些不耐烦,对夫人道:“差不多了,该让她上船了。”
徐夫人假嗔道:“看你出的馊主意,好好一桩美事被搞的凄慌慌。”
“这哪能怪老夫,要怪只怪那周宗胆小怕事,否则,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多美。”
徐夫人懒得与夫君贫嘴,前几步搀住那女郎,轻声劝慰:“容儿,走吧,以后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两国和平了,还不是想回就回。”
女郎正是周容。
徐无道长携妻南下,亲为爱徒保媒,使尽手段,那周宗却是长时间拿不定主意,直到周军快要跃马长江了,这才想出个假死的馊主意,让徐无道长带着爱女偷偷渡江。
徐无道长鄙夷的吹吹胡子,瞪瞪眼睛,这才志得意满的带着周容出城。
周容闻言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反过来挽着徐夫人的手,强作欢颜:“师娘,我们这就去汴京么?”
“这得问你师父去,你若想游山玩水,他最是乐意不过。”
周容欢呼一声,松开徐夫人的手,转向徐无道长:“师父,我们去蜀中玩玩好不好?”
“去蜀中干嘛,这天热的,鸡子都晒的熟,况且为师估着情况,周军最多再有十天半月差不多就班师了,到时你与九郎凑一对,多美呀。”
周容俏脸一红,道:“我才不愿这么早嫁给他呢,我想去看看师娘的家乡,看看‘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繁华。”
徐无道长老脸倏的黑了下来,“不许去,坚决不许。”
周容吓的吐吐雀舌,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时又不知如何办才好,拿眼偷看师娘。
徐夫人倒是云淡风清,毫不介意,对徐无道长道:“又摆脸色,容儿才多大,快上船去,艄工都等急了。”
众人上了船,艄工解缆摇橹,欸乃声中,小舟轻盈的向对岸摇去。
江对岸,形容枯槁的秦越正在甲寅史成等人的相伴下准备登舟,甲寅眼尖,遥看江心一舟飘然而来,忙道:“九郎,你看……”
秦越刹那间就经历了人生中的冰火两重天,从手足冰冷到手舞足蹈,因为他看到了颀立舟头的那一袭素衣,看到了洋洋得意的师父与含笑颌首的师娘。
秦越揉揉眼,确定没有看错后,立时变的又哭又笑,状若颠狂。
小船靠岸,徐无道长见了秦越的鬼样子,没有半点内疚或是心痛,却是施施然的扬着宽大的袖子对周容笑道:“你看,你看,为师说的不错吧,九郎就是个痴心的种子。”
甲寅见秦越不管不顾的一把冲前,猛的抱住周容,不由的挠挠头,有些无耐的看了徐无道长一眼,只觉着九郎摊上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师父也是作孽了,如此大事,也不报个讯来?
……
南海番禺,时称兴王府。
刘晟端坐龙椅,满面忧愁。
这位年仅三十八岁的南汉皇帝,十五年前通过观看角力发动政变,杀死兄长而得位,坐拥岭南江山,疆域自两广始,直至后世的越南北部,依山靠海,依此富庶之地,本该奋发图强才是。
然其上位后,以消内患为己任,屡诛大臣、兄弟,不过数年,有为大臣与诸弟皆被他诛杀殆尽,满朝尽是太监与宫女,如此其心方安,自此骄傲奢侈,荒淫无度、政事废弛。
然而自去年周兵南向之际,刘晟便再也坐立不安,先是遣使入贡于周,结果为湖南周逢迎所部斩杀,不得已乃治战舰,修武备,意图奋强,一方面却又祈祷南唐强盛,能抵周廷兵锋。
可惜事与愿违,战到最后的结果却是尽割淮南十四州,唐主去帝号,纳贡称臣。
得到确定消息的刘晟如丧考妣,默言枯坐半响,看看左右瘦弱的太监大臣,丰盈妖娆的艳丽女官,终是沮丧的长叹一口气,涩声道:“取酒来。”
一女官迟疑着上前道:“圣上,中周兵锋如此之强,我大汉……”
刘晟苦笑道:“吾身得免,幸矣,何暇虑后世哉,儿孙自有儿孙福,来来来,尔等都来陪朕喝酒。”
自此刘晟再不问政,终日沉迷与女色美酒,越明年,刘晟去世,终年三十九岁,谥号文武光圣明孝皇帝,庙号中宗,陵号昭陵。
……
南唐大败的消息传到西蜀,正准备到摩诃池避暑的蜀皇孟昶手一松,一块冰凉的羊脂美玉从手上滑下,呯然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呐,朕该出兵的,朕该出兵的,朕真是糊涂至顶,唇亡齿寒的道理也不懂……来人,速召文武大臣升殿议事。”
“诺。”
宫女侍从立时就慌乱了起来,孟昶身过的绝色丽人见圣上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欲言又止,终是无声跟上。
孟昶方要坐上步辇,右补阙章九龄匆匆从外赶来,“启奏圣上,江陵有信到。”
“哦?可是南平王的,速速呈上。”
“正是南平王高保融亲笔手书。”
孟昶接过,一目十行看完,重重一拍御辇,怒道:“要朕东向称臣,呵,那逆周郭贼连朕的国书都不应答,岂能容朕……哼,却不想想,朕为天子郊祀天地时,尔犹作贼,何敢如是。自今起,朕当自奋,广修刀兵,以抗逆周。”
章九龄见孟昶振奋,大喜,忙进言道:“圣上圣明,不过如今政事不治,皆由奸佞在朝,只要除了奸佞,朝野振奋,上下一心,纵逆周暴兵百万,又何惧哉。”
孟昶点点头道:“爱卿言之有理,却不知谁是奸佞?”
“李昊、王昭远皆是奸佞小人,却窍踞高位……”
话还没说完,孟昶便勃然大怒,以诋毁朝廷大臣,国之柱石为由,将章九龄贬官去职,降为维州录事参军。
章九龄失魂落魄的向孟昶辞行,步出宫门,回望金壁辉煌的大殿,忍不住黯然泣下……
…………………………
…………
249:前缘不洗,今生无所依
柳庭风静人眠昼,
昼眠人静风庭柳。
香汗薄衫凉,
凉衫薄汗香。
午后,苏宅后花园,小湖畔,凉风习习,柳树,紫藤,轻拂漫舞,绿荫丛中,两张翠竹凉榻上,两姝消暑酣睡。
苏子瑜慵懒的翻了个身,看了看边上竹榻上睡的正香的周容,觉着这人真的疯狂,敢带着俩丫环就千里北上,嫁给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就不想想万一这男人不靠谱了或是徐无道长骗她么?
自己是因为家庭特殊,父亲背着一辈子不回中原的誓言,又为了生存与发展,血肉至亲都坚持着视而不见的艰忍家训,这才有了自己相对自由的择婿空间。
相比起来,虎子没有秦越俊,没有秦越会说话,没有秦越脑子活,但恰是憨直,才是可靠,这样的良人可能没有富贵荣华,可能没有花前月下,但却可以撑起一个安全的家。
至于财帛,苏子瑜觉着那是她的事,京中哪个兴旺的家族,不是女人掌家的?
或许因为从小接触算盘的缘故,苏子瑜考虑问题特别现实,所以她想不通周容倒底是哪根筋搭错了。
这是自己一世的幸福呐,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搭上去了?
说起来,两家世交,周宗虽是南唐重臣,但其也是首屈一指的经商大户,两家一直有买卖往来,故而她与周容早几年就认识了,虽然谈的来,私交甚好,但一直以来,在苏子瑜的心目中,周容都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大家闺秀,诗词歌舞皆绝,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所谓手帕交,也是利益多过真情的。
哪知道,转眼间,互相间就有些密不可分的感觉了。
周容迷迷糊糊的觉着有目光正盯着她看,索性将身子折扭成一个不雅的姿势,星眸微闭,檀口微张:“是不是迷住了?”
苏子瑜伸出玉足,在其丰腻处踢了一脚,没好气的道:“人家在为你担心呢,虽说那秦九与甲兄最是要好,但我就觉着你也太不靠谱了些。”
“这是命。”
周容依旧闭着眼,似睡非睡。
“你才多大,老气横秋的,这信命,那信命,万事都听那瞎子神棍,还要不要活了?”
周容被苏子瑜吵的睡不着,干脆起身,先取了几片切的薄薄的香瓜吃了,美美的打个香嗝,这才醒了精神,认真道:“说起来你不信,我打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觉着眼熟,特眼熟的那种,当时以为是在哪里见过的,也就没往心里去。”
“后来知道他那老师父耍手段坏我姻缘,我就想着哪天见到了就提剑去杀了他,戳他十七八个窟窿……或许是我太恨他了,越恨就越念他,越念他就越觉着熟,熟到可以信手抽巴掌的那种。”
“再后来,你们家虎子受伤那次,他吹了一首曲子我听,叫什么织梦行云,有‘梦中对云忆,初你剪影,即墨烟花凝’句,我就觉着那个熟呀,可想死了也想不出来。”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大四方屏子,我的手在不停的操控着那方屏子里的小人,耳边响起的就是这首曲子……醒来后,我就会吹奏了,你信不信?我还会唱呢。”
周容见苏子瑜满脸不信,便开始哼起曲来,只听她唱到:
“繁华烬,凭栏浅影。
箜篌弦惊,一曲无音。
望断雁字回时。
如当年旧景,痴叹酒独倾。
空留一梦相思,白发三千。
前缘逝尽,执手已无言。
剑断花零,难抚瑶琴。
旧忆昨夜,泪自流。
……
韶华白首,不过转瞬。
凝眸漫天烟花,何处琼华。
弦歌天下,瞰舒卷云霞。
只影天涯,何处归家。
……”
周容轻声哼完,见苏子瑜听呆了,不由得意的扬了扬眉,“是不是很好听?曲子更好听呢,彩墨,把我笛子拿来。”
彩墨应了声是,匆匆进屋,不一会取来一支晶莹的短笛。
周容接过,微微笑道:“上次他用的是琴萧,虽然也好听,但我却觉着笛子才更适合,你听着。”
周容起身,横笛,温婉舒缓的笛音在柳枝飘拂下开始悠扬的吹起,苏子瑜看着衣裙飘飘,宛如仙子般的周容,不由的睁大了眼睛。
一曲终了,周容扬着笛子,雀跃道:“是不是很好听?”
苏子瑜轻拍额头,无耐的道:“是很好听,我从没听过这般好听的曲子,可哪有什么‘梦中对云忆,初你剪影,即墨烟花凝’啊?你是不是做梦做多了?”
周容呆立半晌,方问道:“哪我刚唱的是什么?”
砚心举手道:“娘子,我记下来了,比初你剪影还好听呢。”
周容听砚心哼完,拍拍脑袋道:“不对,不对,我会的是另一首,这一首又从哪冒出来的?”
“娘子你刚唱的呀?”
周容皱着眉,笛子在手心拍着,踱着步子思索了一会,再次起乐,前奏吹完,轻启檀唇:
“酒还倾,旧梦如伊。
箜篌一袭,笑眸半壁。
梦中对云之忆,初你剪影。
即墨烟花凝。
此去一生飘零,难觅仙音。
前缘不洗,今生无所依。
……”
一曲终了,周容泪流满面,迭声连问:“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这一回,苏子瑜呆住了。
……
汴京城南,盛大的迎驾仪式正在举行。
山呼万岁声百里听闻。
虎牙军夹在长长的队伍中间,享受到的只有漫天飞扬的风尘与酷暑的暴晒,甲寅轻抚暴戾的焰火兽,为了安抚它的性子,甚至把自己食用的清水都倒进了它的嘴里。可它还是耐不住这暑气的蒸腾,烦燥的踢着蹄子。
秦越也一副濒死的鱼儿样,鼓着眼大口喘气,谁知道一个迎驾仪式要这么久,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又是献酒又是跳傩的,鼓乐齐鸣,歌声阵阵,能看到也就罢了,结果只能闻到一阵阵的臭熏味儿。
为了威风,三军人人都全副披挂,又重又热,散发出来的难闻味儿十里相闻。这玩意,淮南这么久,秦越披上的次数也曲指可数,更何况在这七月酷暑里蒸。
秦越把身子左右不停拧钻着,好让空气钻进去,多少缓解一下那难言的闷热,眼前却有金星乌花乱迷迷的闪烁起来,如鱼儿般的游窜。
有一丝飘飘柔柔的乐声在耳边响起,仿佛女郎低喃,仿佛雀儿穿林,听不清歌词,辨不明曲音,却觉着那声音如尖嘴蚊子般的刺入耳膜……
他抬头望了望白晃晃的天空,只见天空中不知何时有了朵朵白云,其中一朵似泼猴般的翻滚着,不停变大,最后化成一尊银甲天神,左手执着丈二开山钺,右手却翘起大拇指,恶狠狠的朝下一比。
秦越脚下一个趔趄,却是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九郎……”
他听到虎子焦急的喊叫,以及一双有力的大手将自己抱起,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