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司马错
“大胜?”
甲寅听到唐军大胜的消息简直不敢置信,但街上热闹喜气的喧嚣做不得假,没想到滁州城下,宋九重再败。
林仁肇一槊退敌,杀的周军屁滚尿流,坊间人誉“无双将”。
这让甲寅郁闷不已,懒洋洋的从坊门街散步回来,却看到五六骑快马飞奔而来,看清打头的两人,甲寅顿时兴奋起来,以为是来接他的,还夸张的摆了个架势,说:“九郎,安善,你们来的真及时,我基本快好了。”
秦越跳下战马,拍拍他的肩膀,疲惫的道:“行呐,都能出来逛街了,老司马呢?”
“应该在院里给病人施针,走,安善你怎么也来了?”
史成用枪杆轻敲甲寅的屁股,怪声荡笑:“屁股都圆润起来了,呵啊呵……不止是我,曹国华和白兴霸也来了,不过他们去皇宫了。”
“皇宫?”
秦越呼出一口浊气道:“皇后病了,来请名医。”
说话间来了院中,先和雀跃兴奋的春妞闲话两句,秦越便开门见山的把来意说了,哪知司马错听了,冷笑连连,道:“老夫与那逆子恩断义绝,你又不是不知道原由,竟然来请老夫出马,滚。”
秦越暗暗叫苦,心想却是把这事给忘了,原来春妞的父亲便是名利心重,拜在南朝御医顾春来的名下,如今正在太医院奉职,为这事,司马错差点动刀子。
看来礼请是不行了。
秦越惫懒的往竹椅上一躺,从怀里摸出张纸来,示意甲寅递给司马错,道:“这是症状与北朝御医开的方子,你先看看再说吧。”
司马错接过,略看一看,冷笑之意更浓。
秦越鄙夷的撇嘴道:“得了,看来我还是白跑了,原来你也没招的。”
“别用你那傻瓜激将法,老夫笑那北朝庸医,干你鸟事。”
“吹牛也不打草稿,人家可是有圣手康的名头,十几位御医都称赞的方子。”
司马错傲然道:“那又如何,还不是要把人医死。”
秦越一听,大拇指一竖,先赞一声果然有本事,下一句就变成了吼:“三多,快给老子打水冲凉。”
……
南唐朝廷对“请医”一事十二万分的热心,动作神速,不仅连夜安排了四位御医,带足了名贵药材,又给司马错下了圣旨,几乎用刀架住脖子才把这位毒医给逼上了马车。
甲寅自然欢天喜地的跟着回去,看不得春妞难过,便把小虎夔留给了她,如今小虎夔已与一般土狗大小,面目狰狞,十分恶相,却只与甲寅和春妞要好,就连老熟人祁三多都已不敢逗它了。
料想不到的是司马错死活要那木怪人也一起走,说这人一日离不得他的治疗,这就是小事了,正好与甲寅一乘马车。
虽说救人如救火,但这些名医大夫都一把年纪,只能乘车缓行,却是半点都急不得。
众人次日一早出发,待过了长江,到达**城便已日暮,甲寅等人也算是故地重游了,不过这次有南唐天使率队,却是着实的享受了一把。
两日后,路过滁州城,这里依然是两军对峙的局面,张永德对曹彬这一行人十分重视,特意安排了一队骑兵护送,又经过三天时间的奔波,这才到达濠州行辕。
此时的皇后符氏已经形容枯槁,咳血不止,二十几位御医与周边请来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只能参汤续命。
闻知南唐来了名医,一个个围了过来,静看好戏。
司马错虽然一路上就连撒尿都与御医们离着三尺远,当下却是顾不得许多,与御医们一起净面洁手,开始进屋诊视。
秦越甲寅等人一时也无地方去,便在院外静候着,不一会听到脚步匆匆,一群人从角门外进来,甲寅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当先一人正是郭荣,却见他满面愁容,两个眼眶都深凹了进去,与以前见到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众人不约而同的轻声见礼,郭荣摆摆手,轻声道声辛苦了,便不再说话,只是伸长脖子向院内张望。
良久,几位南唐御医相继从房内出来,与北朝同行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郭荣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窖里,身子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秦越看见郭荣的样子,只觉心里也堵的慌,待见司马错最后一个从房里走出来,折扇轻摇,心里一动,上前拉住他,轻声道:“老毒医,把本事放出来。”
司马错冷眼一翻,道:“病入膏肓,纵然救活,也不复美人,如此,救她何益。”
郭荣听的真切,急道:“神医果真能救么?”
“拖的时间太久,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秦越直想扇他两巴掌,但圣上当面,又不好出格,只能拿眼瞪他。好在郭荣毫不见怪,反而一把捉住司马错的手道:“还望神医妙手相救。”
司马错轻轻缩回手,傲然道:“那便请无干人等退下。”
郭荣正要下令,阶上的康太医高喝一声:“慢,圣上,请容臣相问几句。”
康太医急步过来,问道:“不知这位杏林同道高姓大名?”
“老夫司马错,不过你学医,某玩毒,咱俩不是同道。”
“莫非你是要以毒攻毒?皇后娘娘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万不可再行虎狼之药。”
司马错冷笑道:“只需一味药足矣。”
“敢问是何药?老夫职责所在,必须知道。”
“告诉你也何妨,几块柳树皮就行。”
康太医一怔,旋即大怒道:“皇后娘娘乃万金之躯,岂容你胡闹,来人,将这狂徒给叉下去。”
司马错只是冷笑。
郭荣皱了皱眉,正要说话,秦越的脑子里却似被雷给撞击了一下,仿佛有道光亮了起来,忙道:“圣上,相信他。”
郭荣见众太医个个面露不以为然之色,嘲笑之意甚明,不由的犹豫了。
司马错也不以为意,道:“尽人事,听天命,老夫病情也看了,药方也开了,用不用就不关老夫的事了,告辞。”
“慢。”
郭荣看看司马错,再看看秦越,终是下了决心,道:“请司马先生妙手施为。”
“那便请无关人等退下,这里留两个侍女服侍即可,另请隔壁安排两间小屋,老夫还有个病人得时时医治。”
郭荣道:“此事容易。”大手一挥,院中诸人纷纷向外退去,甘沛行动更快,立时安排几个宦官把邻近小院给腾出来,专给司马错居住。
司马错却单独要甲寅留下,让他负责煎药。
甲寅不明所以,却也只好跟着住下,幸好木怪人也在,倒也不是太寂寞,不一会,却又来一个熟人,正是前年去过孟县的刘全,这位已荣升为御膳房总管的大宦官亲自监督煎药。
司马错的药方果然就是一块晒干的柳树皮,扔进瓦罐内,注入清水就让甲寅控火煎着,自己则拢着银针去皇后房内为其施针。
施完针,再让侍女给符氏喂服柳皮水,却又让甲寅撸起袖子,说借血一用。
甲寅心里有些发毛,但还是让司马错割了一刀,放了半碗血,司马错将碗放在唇边嗅了嗅,打开随身带的一个小匣子,用指甲挑出些许粉末撒下去,这才递给刘全,道:“都喂了,一滴也不许剩。”
191:暗箭难防
不知是皇后本就命不该绝,还是柳树皮起了大作用,也可能是司马错银针妙术的作用,又或者是甲寅的血特补,总之一夜过后,符氏的病情果然渐渐的有所好转。
只是苦了甲寅,第二天又挨一刀。
刘全看不过去,轻声对司马错道:“要寻童子血也不难,要不仆去带几个少年郎回来?”
司马错冷笑,“你想让天下人都知道皇后嗜血,那也无妨。”
刘全大惊,忙跑出去与甘沛商议如何封锁消息。
甲寅看看左右无人,悄声问:“司马爷爷,不会我这血才是药吧。”
“想的美,老夫是让皇家记你个人情而已。”
“那为啥不让九郎来放血。”
司马错两眼一翻,斥道:“再话多等下再放两碗出来。”
甲寅就不吱声了,老实的往嘴里倾倒司马错从内宫中挑出来的补品。
在甘沛的亲自安排下,皇后寝房这一片成了禁地,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甲寅上个号房都有六人跟着。
如是三天,皇后病情大为好转,郭荣也终于能蹋进房门探视了,他在皇后房里呆了足有半个时辰,再出来双目微红,特意到左边小院找到甲寅,撸开袖子,见到手臂上七八道血痕,拍拍甲寅的肩膀,沉声道:“有心了。”
甲寅不习惯郭荣的亲近,挠挠头道:“没事,臣血多。”
司马错听了猛一翻白眼。
郭荣却十分满意甲寅的憨实,哈哈大笑。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郭荣只觉着笼罩在脑门前的阴霾一扫而光,没想到才到了前厅,又有一则好消息被快马送到。
“报……宣徽南院使向训率二万大军已经过淮,请旨示下。”
郭荣大喜,令大军城外扎营,着向训立即来见驾。
半个时辰后,向训身着紧袖战袍,头顶湿发匆匆见驾,“恕臣失礼,稍洗风尘,见驾来迟。”
郭荣大笑,“看看你,头发都未干,虽说大半年未见了,但也不急这一刻,没想到你也清减了,看来操练新军,着实操了不少心。”
“托圣上洪福,臣择厢军体健者另行操练,略有成效,敢请圣上检阅。”
“坐下,先坐下再说话。”
郭荣没有急着问军务,反而问起京中诸事,从朝政、人事、夏粮到物价等林林总总,询问了足有半个时辰,待听说京师罗城已经快建好,不由讶然:
“何其速也,王朴与韩通皆未说起。”
向训笑道:“韩通以军法管役夫,以竞赛促进程。分标分段,每日细划工程,分质、速、品三标,三日一比,重奖之下,各段役夫各显本事,各自卖力,竟然有为赶进度,私自寅时开工者,虽然被韩将军给喝斥了,但可见众志之诚。
再加上王学士居中调度,各项物资皆能按时到位,不拖一丝一毫的后腿,天时又好,今年少有绵绵阴雨天气,工程自然就快。”
郭荣一怔,问道:“今年既然少雨,为何夏粮还比去年多出五成来,莫非张美……”
“虽然夏粮才开始入库,但依张美估计,最少能多出五成来,去年各项惠民政策的实施,加上释门还田,原本可以多出一倍来,但一来今春雨水少,二来养民惠民还得继续,王学士曾言,只要民众养强壮了,自会多垦荒,然后老天一赏脸,明天就可以多出两倍来了。”
郭荣拍案叫好,道:“去年突破万难,没想到今年就得惠了,不行,朕得下旨,让去西域多贩牛马过来,如此好势头,当迎头赶上。”
向训笑道:“此事勿需操心,王学士已经安排妥当,健牛五千头,良马七百匹,一入秋就有。”
郭荣讶然:“此事不归王朴管辖,他又从哪弄来的牛马?”
“东京营造,得商贾之力甚多,王学士为示嘉奖,鼓励后进,认了苏氏小女为义女,这苏家家主远在西域,王学士一句话,便换来了牛马的承诺。”
郭荣哈哈大笑,道:“可是苏七娘?王文伯打的好算盘。”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方步入正题。
郭荣道:“谈谈看,你对淮南局势的看法。”
向训愣了一下,笑道:“臣才过淮,情况尚不清楚,怎敢胡言乱语。”
“都说旁观者清,朕想听的就是你这局外人的想法。”
向训应了声是,站起来看了看舆图,道:“虽然淮南有州十四,但与我师而言,最重要者不过寿、濠、滁三州,得此三州,则其它州县再顽强也无济于事。
所以眼下战事,臣以为,当克滁州为先,巩固住这三处阵地,再逐步蚕食之。”
“可如今南唐几次三番来求和,几位宰执都有意暂罢刀兵,你的看法如何?”
向训道:“宰执们所言也有道理,如今天气炎热,先军都已师老兵疲,但臣以为,议和却是不必,王学士的平边策早有论断,对这淮南,哪怕不占一城,也要频频扰之才是。”
郭荣哈哈大笑:“朕就知道,让你来淮就对了。”
“如今淮南战局有些乱,非三军不用命,实乃恶习难改之故。朕用你这支生力军,不仅希望仗要打好,还要做好榜样,严明军纪,不扰百姓。
如今皇后病体稍愈,医师有言,这病与水土也有关联,所以,朕欲先行班师回朝,老将骄兵都次第撤回,这淮南都部署的担子,你来挑起来。
星明,朕不求你对百姓真的秋毫无犯,但请努力,树起王师应有的仁义之范来。”
向训只觉身上有一股热流涌过,单膝跪下行军礼,朗声道:“臣必不辱命。”
“起来起来,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关于副手人选,朕听听你的意见。”
……
后院,司马错粗暴的将甲寅踢到院门口守门,这才关上房门,与木姓怪人开始低声交谈。
“害你至此,老夫也算祸首之一,别的也报答不了,只能尽量帮你治好,不过毒气下沉,纵然治好,也只能让你行走无碍,你的一身武技,却是要废了。
带你过江,也算是老夫略能弥补的一点心意,如今这大周天子近在眼前,你若亮明身份,荣华富贵自然唾手可得,为何又装哑巴了?”
木怪人笑笑,挠了挠发痒的头皮,如今头上肌理恢复,毛孔复开,已有不少头发长出来,可惜尽是灰白。
“荣华富贵某从来没放在眼里,否则也就不是如今这局面了,不过某能新生,过江来换个面目生活,却是最好不过,某要多谢先生才是,至于毒药,那李征古不在你家买,也会别家买到,先生不必挂怀。”
司马错长叹一口气,道:“此间的皇帝原本可是姓柴的,与你算是有些本家缘源,加上你一身的文滔武略,建功立业再容易不过。”
木怪人摇摇头,笑道:“柴克宏已死,某如今姓木名云,字南客,等某身体大好,就准备云游四海去。”
“可你母亲尚在,又有妻女,怎可……”
“家中尚有三弟尽孝,母亲无事,至于妻女……过两年再说吧。”
……
濠州城外,西燕庄。
一间不起眼的土房内,有压抑的嚎哭声传出,其声悲中带喜,沙哑如鬼吟。
一个声音在劝解:“师兄,事情在朝着我们预定的方向在进展,虽然稍有变化,但不妨碍最终结果。”
“可如今那贱人天天在好转,我们所有的心血都白废了。”
“糊涂。一介女流,生死何足道,别忘了我们的最终目的,如今那獠即将班师,只要他一回,整个淮南就将成为泥沼,这才是损本毁基之大计。”
192:为某披甲
滁州城北,落鸿坡,周军前敌大营。
战鼓声声催。
特意隔开的一座安静营帐内,宋九重正跪地辞行。
病榻上,宋弘殷怔怔的看了他良久,方道:“军机要紧,你只管出兵无妨,如今新换大帅,虽然你与向训颇有交情,但一切更当谨言慎行,为父这有则平贤侄照顾,十分妥当,你放心便是。”
“是。”
宋九重磕头起身,又对侍立一旁的赵普行礼,郑重道:“世兄,拜托了。”
赵普微笑道:“玄朗何需多礼,既然唤某为世兄,那就不用见外,世叔在此,一切有某,你尽管放心,普祝玄朗马到功成,早日凯旋。”
宋九重点点头,不再说话,看了一眼父亲,转身就走。
他一直以为父亲的眼里并没有自己,自己从小如野孩子般的长大,学业武技从不过问,哪知待到成年,自己都娶妻生子了,也从未见过父亲的笑脸,能看到的,只是父亲对三弟的怜爱,对四弟的宠溺。
而对于自己,则形同陌人,就连自己的长子,他的嫡亲长孙夭折时,父亲的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
呵,如此父亲。
没想到上一次与刘仁肇大战正酣,遇事能避则避,缩头软骨一辈子的父亲竟然拼死冲来相救,虽未近身便被沛然气机所伤,但心头那坚硬的外壳终于被触裂,浓浓的亲情刹那间涌出。
当其时,他都忘了是如何逼退彪悍的对手的,全部身心都记挂着从马背上坠下的父亲身上,亲历大战的石守信说,自己就如同远古怪兽一般狰狞,那刘仁肇也不得不退避三丈远……
原来,有些东西一直存在,只不过一直都埋在心底里。
他忽然之间就明白了父亲的做法,苛大纵小,是因为他把这个家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苛责有多大,希望就有多大。
宋九重走出大帐,抹一把脸,眯眼看了看刺目的烈日,听了听聚将的鼓点,长舒一口气。
“为某披甲。”
……
甲寅再次成了郭荣的座上宾,郭荣设家宴款待皇后的救命恩人,司马错却不屑参与,于是,坐在郭荣左右位的就变成了甲寅和秦越,相坐作陪的是曹彬、史成、白兴霸等人。
面对一桌的年轻人,郭荣喝的十分高兴,时不时问起战役经过,自有如史成白兴霸等快嘴者抢答,听到精彩处,郭荣也会流露出向往的神情。
酒至兴酣,郭荣忽然半开玩笑的道:“这次你们都立了大功,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众人一愣,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话。
郭荣笑道:“一个个来,除国华外,你们都算是朕的晚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来,我们的小虎先说。”
甲寅啊的一声,连忙站起,脸红耳赤的道:“……就……就……上次圣上说的那个……那个……”
郭荣哈哈大笑,手指着甲寅道:“喝下这碗酒,朕就允了。”
甲寅欢欢喜喜的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坐于甲寅下首的白兴霸见郭荣看过来,嘿嘿一乐道:“请圣上给臣五百甲士,臣打过江东去。”
“好,有志气,象你们老白家的种,安善你呢。”
史成起身道:“臣弟文弱,想让其从文,请圣上开恩,让其进国子监就学。”
“俩兄弟一文一武,很好,朕也允了。”
接下来吴奎、武继烈等人与白兴霸的说法都差不多,曹国华想了想,也是实话实说,说还是带兵来的快活。
轮到秦越,这家伙破天荒的也难为情起来,起身道:“臣就一个愿望,就想把周家娘子娶了。”
郭荣看看他,再看看甲寅,鄙夷的道:“俩人一个德行,都是没出息的。”
郭荣放下筷子,郑重道:“你们都还年青,朕这次就不封赏你们了,朕给你们找个好老师,回京后,都给朕拜师去。”
“啊?!”
……
这世上谁最抠门?答案是郭荣。
谁最最抠门?答案还是郭荣。
这是“酒足饭饱”后众人一致的意见。史成摸摸依旧干瘪的肚子,哀叹道:“早知道就该学九郎的,先吃一碗面再赴宴。”
武继烈从鞍边的锦袋里抓出一把肉干,向史成示意了一下,换来了史成一脸的鄙视,“你那肉都是马汗味儿,也就铁牛那货不嫌弃。”
武继烈嘿嘿一乐,自往嘴里塞一条,张侗见其嚼的香,忍不住探手拎了一条过来,细细的嗅了嗅,没闻出异味,这才小心的咬了一小口。
吴奎道:“哎,国华,你说圣上会帮我们找个什么样的老师?”
曹彬有些不确定,想了想道:“大约是军中宿将吧。”
武继烈苦着脸道:“某估计是让我们读圣贤书呢,要是关进国子监,那可就完蛋了。”
“就你,书认你还差不多,哎,虎子,你乐啥?”
秦越鄙夷的代答:“这货一听说回京了,口水都流下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史成道:“回去某就提亲去,先把他的新娘子抢了。”
甲寅回手就是一鞭子,怒道:“小心我揍到你满地找牙。”
史成怪叫一声,马鞭迎上去,一抽一锁,把甲寅的鞭子夺了过来,又扬着抛回,洋洋得意的道:“看看,鞭子都拿不稳,还敢吹大牛。”
秦越横了他一眼,懒洋洋的道:“别吹了,小心这家伙真揍你满地爬。”
史成探过身子,歪着嘴对甲寅做个鬼脸,不妨武继烈冷不丁一推,史成一头撞到甲寅那大青马的马嘴上,亲了满嘴,换来众人哈哈大笑。
史成吖吖呸的抹吐了半天,方怒吼道:“大个子,某要与你决斗。”
武继烈抓着肉干的手翘出一个小指,鄙夷的摇了摇。
众人说说笑笑的回了营,发现陈疤子等人也在喝酒,白兴霸怪叫一声,飞身下马,就向酒桌扑去。
“什么事这般高兴?”
赵山豹笑道:“陈头升官了,岳州防御使。”
陈疤子笑道:“遥领,只是升个品秩而已,还不是当这营头,虎盛几个非要摆酒。”
秦越心想郭荣可真的小气巴啦,尽拿有名无实的玩意糊弄人,当下笑道:“什么叫升个品秩而已,起码俸禄翻几倍了,国华,陈头现在有多少俸禄?”
曹彬笑道:“防御使料钱二百贯,禄粟一百石,食盐五石,马十匹草粟,元随三十人衣粮。”
秦越一竖大拇指,怪笑道:“必须摆酒,先把二百贯吃光了再说,兄弟们,你们说对不对。”
“噢……”
四周响起一片鬼嚎。
193:不该看的东西看到后……
班师回朝。
人人归心似箭。
甲寅看着同伴们个个跨马提刀,精神抖擞,满心羡慕。
他是药人,为担心皇后病情反复,得跟着龙舟走水路,心情那个沮丧,八百里路,骑着快马四天就能到家,可走水路,却需要整整十天。
这让恨不得肋生双翅的他如何煎熬?
他不满的看了眼司马错,却换来了一记暴粟,只好老老实实的拎着木怪人上船,他心情不好,连带着对这不足百斤重的家伙也不满了。
龙舟极大,高有三层,最上层为圣上与皇后居住,第二层为随驾官员,第三层为宿卫与杂役。
甲寅身份特珠,所以待遇极好,于二层分到一个小舱,正好他与木怪人住,右边的小仓是司马错的,他探出头看看左边的住客,却发现伏案疾书的也是老熟人——右相李谷。
吓的他赶紧缩回了脑袋,还紧张的示意木怪人说话轻点。
木云笑笑,打开随身的小行囊,取出一本书来看。
甲寅闷在舱中枯坐半天,十分无聊,抓过木云的书一翻,尽是鬼画符一般的天书,更觉没趣,眼见舱外风景缓缓向后倒去,他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往舱外走。
到得甲板上,看到一个家伙全副披挂笔直的排班侍立,心情顿时大好,一丝笑意在嘴角荡漾开来,右手小指轻轻的一伸,做了个微不可察的嘲讽动作。
史成严板着脸,面无表情,但他微微跳动的眉毛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从来没想过引以为傲的宿卫将身份会成为羞恼,他看着甲寅身着清凉的夏衫,于船头迎风而立,潇洒自在,恨不得朝着屁股就是一脚,好将他踢下去喂王八。
早知道不归建了。
宦官刘全轻咳一声,把甲寅从船头唤了回来,低声斥道:“船头也是你能去的吗,要活动手脚,到船尾去,切不可发出声响,影响到圣上和娘娘。”
甲寅连忙谢过,灰溜溜的回舱,却见司马错正在廊道上为李谷针炙,只好老实见礼,侍候一旁。
司马错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无所事事,就帮李相捏捏肩膀,敲敲颈椎。”
“啊?”
甲寅满脸不愿,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开始为李谷按肩敲背,他早先学武时,几乎每天都要被懒和尚捏骨,所以手法虽然生疏,轻重缓急倒也有些章程。
李谷闭着眼享受许久,方赞道:“老夫的侍童不能上船,本以为无人可敲背了,没想到你的手法还更好一些,哼,还可以再重点。”
甲寅心想,你是享受了,可我累的慌呀,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乖乖的加重一分力道。
自此,甲寅一日要敲六回背,两次李谷,两次老司马,加得加上木头怪,却是司马错享受了甲寅透着滚雷劲的按摩法后,说对木云有利。
这也就算了,范质与王溥也眼红了,看到甲寅闲坐着便让其过来敲一回。
甲寅哀叹,难不成我就是个敲背的?
木云看着甲寅一脸便秘的样子,哈哈大笑。
好在有付出就有回报,起码与三位宰执混了个脸熟,偶尔还能说笑几句。宰相的饭菜好,都是御厨特制的,但宰相们的胃口都小,用不了几口,尤其肉菜基本不动,都便宜了甲寅。
李谷对他的老实顺从极为满意,特意送了本书给他。
甲寅一看“尉缭子”三字,以为是闲书,高高兴兴的拿走了,回舱一看,却是本兵书,更是欣喜异常,可惜词句生拗难懂,囫囵吞枣的看了几页,头昏脑涨,只好请教木云:“木头怪,能不能帮我解说解说这本书?”
木云笑道:“行呐,都看兵书了,只要帮某敲背捏腿,某便一五一十的解说给你听。”
甲寅搓搓手,笑道:“没问题,反正都要给你按的,就当做好事了。”
然后甲寅就惊讶了,这木头怪书都不用看的,一边闭着眼享受按摩,一边一字一句的先背诵后解说,背的一字不差,解说更是详细生动。
甲寅忍不住问道:“木头怪,这书你怎么就这般的熟悉?”
“十岁就会背了,你说熟不熟悉。”
甲寅讶然:“这可是兵书。”
木云笑道:“兵书就了不起么?孙子、吴子、司马、六韬、六军镜、太白阴符,某最少看过上百卷。”
甲寅被震着了,好半晌才道:“那以后你教我吧,我天天给你捏骨。”
木云哈哈大笑,说还得有酒有肉才行。
甲寅拍着胸说那就不是个事。
自此一有空便听木云讲兵法,甲寅一边听,一边对应着这两年从军的经历,收益良多。
这天午后,甲寅偷懒,怕又被逮着敲背,趁着宰执们都在午睡,他轻手轻脚的走到船尾,于船舷上坐下,掏出《尉缭子》,这书经过木云一讲解,读起来领悟就更深了。
河风轻拂,桨水声声,河岸边的纤夫喊着富有韵律的号子,更衬安宁。
甲寅渐渐看书入迷,不防身后有人欺近,一只手探过来欲抢其书,甲寅下意识的把书往怀里一收,坐着旋身回肘,欲封其势。
哪知其人也不曾有备,膝弯处被甲寅一撞,整个人就往外扑去,只听“扑通”一声响,狠狠的掉入河中。
在其落水那一刹那,甲寅已看清是谁,不由大叫:“安善……”
史成幸亏未着甲,扑腾了一会钻出水面,抹着脸就破口大骂。
一层有人垂绳下去,史成接住绳子,几下游爬上船,一时也顾不得军纪了,飞身跃起,手在栏沿一搭,一个倒翻上了二层。
甲寅见其身上尤在哗哗的淌着水,单薄的夏衣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该鼓的鼓,该凸的凸,曲线毕露,不由嘿嘿大乐。
史成抹着脸上的水珠,骂道:“还笑,没看过呀,要不我脱了你再好好看看。”
“好呀,你敢脱,我就敢看……”
话音未落,却听楼上有人“啊呀”一声,却是个清脆的女音。
史成打了个寒颤,一个纵步就跑开了,甲寅有些莫名其妙,兀自仰头去张望。
三层,郭荣正批着奏折,见符二娘急急匆匆的从门外跑过,不由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不在里面陪着你姐姐,乱跑作什么。”
符二娘羞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却是跑的更快了。
194:三个女人
七月如火。
午后的烈日无情的炙烤着一切。
扩建后的东京汴梁虽然还在热火朝天的赶着工程,四处都弥漫着灰尘,但天下第一都城的格局已初显狰狞。
与外城的热火朝天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榆林巷内徐宅的诡异安静。
一头健硕的大青牛慢腾腾的迈着步子,牵动着一架用绢布蒙成的大风车,霍霍霍霍的输出阵阵凉风。
院角的葡萄架下,一溜排开四条只着牛鼻短裤的家伙,轻鼾声此起彼伏。
正是秦越、甲寅、花枪,以及炭猴般的赵山豹。
祁三多可怜巴巴的摆弄着柳枝条,时不时的驱赶一下大青牛,嘴上轻声喃语:“嫌某呼噜声大,你们不也呼呼吵人。”
班师回朝已经六七天了,徐无道长一看徒弟疲惫的鬼样子,立马带上爱妻闪人,说到西京去避暑,把宅子让给徒弟可劲折腾。
结果秦越就整出了个风车,然后懒皮懒骨的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的简直与猪一般无二。
这一阵好睡,直到申时二刻,还是花枪最早睡来,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带着了竹榻“吱啦”一声响,有了这突兀的动静,另三人也各自悠悠醒来。
甲寅坐起看看天色,复向后一躺,准备再赖上一回。
秦越伏身喝了两口凉茶,舒爽的把脚架到竹椅背上,这才讶道:“今儿个稀奇了,怎么不去看望老司马了?”
甲寅懒洋洋的翻了个身,闭着眼道:“都进宫去了。”
“啥叫都进宫,还有谁?不会是苏七娘吧。”
甲寅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秦越看着他的鬼样子心头无名火起,一脚将他踹下竹榻,骂道:“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这般积极,大中午的跑回来喝酒,还他嬢的借口米豆腐好吃,原来是苏七娘不在家呐。”
甲寅脚尖一支地,顺势坐到赵山豹的榻上,鄙夷的白了秦越一眼,“你这是嫉妒。”
“我会嫉妒你?”
“就是,上次你还夸我妙计无双,知道把老司马塞到苏家去住,我就知道,你嫉妒我了。”
秦越啊呀一声怪叫,拎起木屐就掷了过去。
甲寅啊呵一声笑,起脚一踢,将木屐踢到墙角,迅速向灶下跑去,“吃下午饭啰。”
“某也要吃。”
赵山豹长手长脚一记空翻,落在甲寅身左,正要说话,不妨脑后一疼,回头一看,却是祁三多扬着柳枝条,悲愤的道:“轮到你赶牛了。”
……
……
“民女苏子瑜,参见皇后娘娘。”
“快起来,来,这边坐下说话。”
病榻上,皇后符氏侧身闲坐,慵懒的靠着,脸色惨白,眼角发青,虽说濒死之际被司马错救回了一命,但康复却是极慢,勉强走上十来步就头晕脑涨,精力也十分不济,耳鸣嗜睡。
苏子瑜乖巧的在皇后身边的锦凳上坐下,又对皇后身边那位一脸好奇的女郎微微一笑。
“这是我二妹。”
苏子瑜忙又见礼。
符氏笑道:“你果然俊俏非凡,怪不得甲将军上了战场也是念念不忘,听圣上说,甲寅将军对升官都毫不稀罕,心心念念的想着圣上帮他作媒,可圣上多忙,这事我来做,好不好?”
苏子瑜红着脸,声音低如蚊吟:“全凭皇后做主。”
符氏笑道:“那就最好不过了,听说你父亲常年在西域,而两兄长都在江南西蜀,为何一家人如此分散呢?”
苏子瑜犹豫了一下,方道:“家父幼时遭难,立有誓言,此生不再回中原。民女几位兄弟姐妹皆三岁回中原,然后各自分居,十五岁后各给本金产业,自食其力。”
“为何会这样?”
苏子瑜轻叹一口气道:“父亲说子女留在身边,就会溺爱宠坏,然后又说养到十五岁,是父母该做的,之后便该自食其力,走什么路他都不管。”
符氏讶然,“你三岁开始便独立生活?那你又是如何学会做买卖的呢?”
“生活有乳母照料,买卖有掌柜负责。”
“可我听说国内所有买卖都是你在照料。”
苏子瑜笑道:“也不多,就一个货栈,几家商行而已。”
符氏笑道:“连计相都赞你家经营有方,此番为筑城都能捐出十万贯来,说你一句豪富都不为过,可见本事。”
苏子瑜的脊背一紧,不由自主的绷紧身子,意图分说谦让,却见皇后摆摆手道:“我们女子做事,本就不容易,听说你又搞出一个女子坊市来,只管放心去做,等我身体大好了,就去看看。”
苏子瑜轻舒一口气,欢喜笑道:“这是我用自己的贴己钱投的,没走公帐,其实就是一个大大的后花园和闺房,搭着秋千架,种着百种花,经营一些衣服首饰,脂粉珠宝之类的,还有一间甜品铺子,全是我们女子喜欢的东西。
坊内严定规矩,只有女子才进去,里面的掌柜,侍者,清一色全是女的,当初就想买卖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好玩,轻松。我们在里面说话,嬉戏,怎么开心怎么来。”
符二娘睁大了眼睛,喊道:“这主意好,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在哪,在哪,我去看看。”
苏子瑜微笑道:“就保康门外,现在房子快造好了,大致规模也出来了,子瑜书读的不多,总觉着坊内缺了些雅韵,可又填补不来,二娘哪天要是有空,能来帮忙指导一下就最好不过了。”
符二娘笑道:“有空呀,我天天都有空。”
符氏见了二妹一脸认真的样子,无语的抹了抹额头。
等到苏子瑜告退后,符二娘还真的就跟她一起出宫了,第二天一早兴冲冲的进宫,开口就问姐姐借钱。
“一万贯?你借这么多钱做什么?”
“入股呀,姐,你不知道,那坊市好精美好漂亮,进去就是好大一个院子,还有假山,有流水,一楼是普通的铺子,上二楼却必须要先递帖子,一般人都不让上,最最精妙的是三楼,好大的一间屋子,说以后就铺上波斯地毯,非贴心好友不让进,然后可以吟诗,作画,弹琴,试衣什么的,甚至可以自己动手调胭脂,啊呀,不要太美。”
“然后你就入股了?”
“是呀,她现在进程缓慢,是因为缺钱呢,七娘准备作价二万贯出让二成份子,我想,这多划算呀,不算地价,造楼都不止十万贯呢,可我没有这么多钱,只好问姐姐你借嘛。”
符氏拍拍脑袋,“啊哟”一声呻吟。
符二娘探头探脑的靠近,“怎么了姐,身子又不舒服了?”
符氏摆摆手,想了许久方道:“借你一万贯也无妨,但必须说好,你二万贯只能收一成的干股。”
符二娘讶然:“为什么?”
“不要问我为什么,自己想,想不通了这钱你就当交个学费,以后有谁要你入股做买卖,你都给我推了,否则姐不饶你。”
“啊……”
195:滚雷寸进
天色微明,柳枝轻摆。
甲寅细心的打着脚绑,他的扎法与常人不同,喜欢从脚心开始起扎,左右交叠,成倒卷千层浪式,一直漫过腿肚,于膝盖下三寸处收尾。
这脚绑打惯了后,但凡练武弄刀,自觉会更给力三分。
打完脚绑,再扎腕口,身上却只着一件无袖小褂,秦九掏鼓出的玩意,式样虽难看,但凉爽。
手脚收拾便当了再起身扎腰。
对面的花枪与他做着几乎同样的动作,最后有区别是的是一个提枪,一个拨刀。
懒和尚一大早就执着竹筒子喝酒,铁罗汉后颈搭着铁索,两颗硕大的流星钉锤懒洋洋的窝在地上,如未醒的梢蛇。
懒和尚见两人都已准备好,咬一口黄瓜,含糊道:“开始吧。”
花枪长枪一抖,颤出七朵墨梅,发出沉闷的“嗡”声,示意甲寅先手。
甲寅振腕缠刀索,倒拖斩锋,缓行两步,倏的伏钻窜出,手中刀光化作一道诡异的青虹,就向花枪掠去。
花枪手中墨梅也几乎同时发动,枪尖吞吐出一道冷冽的青罡,如蜕皮青蛇作势腾飞,守中带攻,将甲寅拒之在一丈外。
耳听“当”的一声兵刃相击声响起,懒和尚弃了手中新摘的黄瓜,咒骂道:“嬢的,这俩小子大半年不见,本事可是大见涨了,去年花枪还没练出罡气吧。”
“他超过他师父了。”
铁罗汉扯了扯铁索,收回两尺。
懒和尚笑道:“紧张啥,虎子也不赖,最少可拼上五六十招,你没听他刀出无声了,靠,道家心法竟然如此强横,能将你我的凌烈霸气给中和到如此静敛地步。”
铁罗汉嘴角扯了扯,见场中二人刀枪一记紧似一记,刀气纵横连绵如云腾,枪芒吐刺迅捷似流星,轻叹一声道:“武技本是杀人技,虎子是杀敌杀多了自悟的圆润控力之法,与扶摇子的道法无关,你看花枪出招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师兄,以后真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懒和尚仰头灌下一口烈酒,不屑的道:“起码还得再过两年。”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有了三分不确定。
场中变化起。
只见甲寅一记诡异的云海钻龙式,战刀倏的就搭上了花枪的枪头,一路翻滚而下,如玄武龟蛇缠绕,滚雷寸进。
懒和尚才赞一声好,却见花枪打横掠出,拖枪拧身逃出战圈,于空中一记回马枪,一线青罡脱枪而出,杀气峥嵘毕露。
甲寅迅捷两刀劈出,却不再近前,反而后退丈余,停身拄刀,身上珠汗密暴,再看花枪,也是收枪而立瞬间汗湿全身。
感受着甲寅的目光,花枪展颜一笑,喜悦尽在不言中。
在淮南时,战事接二连三,并不能潜心磨练武技,如临敌经验等许多东西都是被动的增长丰富,只有回到京中,几日好吃好睡,身子骨都闲懒下来了,绷紧的弦都彻底松开了,这才有心思来梳理,总结,探讨,交流,各自潜下心境修练几日,发觉武技已然大进。
尤其是甲寅,自一战败给同样人称“虎子”的林仁肇后,也不知思索了多少战刀破枪槊的法门,有思就有变,有变就有得,就想着试验试验成果,这才有了今日的比试,不过他怕失手,特意到西山,请两师父帮忙镇场。
懒和尚合着拇指与食指,露出一个指甲线,眯眼笑道:“你与他,只差这一线了。”
花枪拖枪走过来,喘气道:“你那最后一招好厉害,差点就被你缴了枪。”
甲寅有些沮丧:“缴不了你,那就更缴不了他了。”
花枪知道他说的他是谁,安慰道:“你是新创,还没练熟,以后定然可以。”
懒和尚摆摆手,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想打遍天下无敌手么,赶紧擦擦身子,吃了早饭好给为师抡大锤。”
“啊……师父,我得帮木头怪疏通筋脉,还得去军营报个道……”
铁罗汉笑道:“还得和苏家娘子说上两句话,是不是?”
甲寅在自己师父面前就放的开,笑道:“不止,还得去看看那宅子的进度,我盼着明天就能造好。”
懒和尚呸了一声,道:“行了行了,赶快滚。”
说是这么说,却还是在师父这吃过早饭,然后才慢悠悠的打马回城。
行至半路,花枪却提出要走的意思。
甲寅急了,道:“你走了,马队谁带?本来还有个铁战,可他去接老娘,现在还没回来呢。”
“眼下军中不是放假休整么,也就百十人,你自己完全能照料的过来,我在想着,和你们在一起太安逸了,会动摇我的练武心境,所以,我准备过两天就走。”
“在哪不是练武,你要去哪里?”
“我还有最后三式未化,准备走一走师公的老路,他老人家当年观黄河浊浪悟枪,我准备溯河而上,去看一看黄河的尽头……等我枪法全成了,再回来找你。”
甲寅默然半晌,方道:“也好,我去喊兴霸史成几个,大伙一起喝一杯,为你送行。”
花枪笑笑,道:“随你。”
回到徐宅,秦越一听,先是哔哩叭啦的好骂了一通,然后怒气冲冲的让刘强和祁三多去送信,又特意交待一句,让吴奎备好钱袋子,说今晚就宰他这头肥猪了。
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吴奎就属于喜欢扮猪的人,回京后大伙才知道他的便宜老爸是宣徽北院使吴延祚,是只比向训靠后一位的军中实权派。
两人同掌宣徽院,向训居南院,掌兵案、骑案,吴延祚居北院,掌仓案、胄案,还管着郊祀、朝会、宴会和典礼诸务,一句话,向训管人事,吴延祚管财物,征淮时吴廷祚也去了,不过一直未过河,他任北路巡检使,保证后勤顺畅。
吴奎是他家大郎,本该叫吴光辅,字正臣才是,可偏冒称五服旁支,不显山不露水的跟着大家混,就连曹彬都不知道底细,还是到京了被来接他的家人一声喊才露了馅。
秦越等人一直窝着火,要找他泄气呢。
这家伙自知理亏,包下一个没门脸的“小院子”,亲自站在门口迎宾,好挨了众人一顿老拳,这才罢休。
甲寅头一次到这般奢华之地,软玉喷香搞的他十二万分的不自在,好在酒过三巡,曹彬便挥退了莺莺燕燕,甲寅大口舒气之余却听到了朝廷关于自己的安排。
却原来郭荣有感于诸军军纪混乱,于国子监新设武学,将于八月初一日开课,勋贵之后皆可报名,而曹彬、秦越、甲寅、史成、张桐、武继烈、白兴霸、吴奎等人皆免试入学。
这话的另一个意思是不学也要学。
曹彬一说完,四下里夸张的哀号声顿时大作。
“某宁可再去淮南抡大刀片子。”
“国华你帮某说说,换个奖赏行不行?”
曹彬鄙夷的看了看武继烈与白兴霸,道:“人家挤破头都想的事,你们竟然想当逃兵?”
秦越笑道:“我只想知道谁来当我们的老师。”
“兵部尚书张昭。”
秦越怔了怔,见甲寅也看了过来,自嘲的摸了摸鼻子。
196:大实话
“你小子乍事事都这么顺呢。”
秦越很没样子的四仰八叉躺在竹榻上,一双脚高高架在秋千架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荡着。甲寅曲指一弹,一颗甜杏正正弹在裤窝凸起处,秦越怪叫一声捂着坐起,忿忿然的道:“你小子敢比我先成亲,我就和你割袍断义。”
甲寅嘿嘿一乐,往秋千架上一坐,徐无道长讨好夫人简直是无边无沿,一副秋千架也打制的小巧雅致,甲寅有些担心受力,摸着索子试了试才放下心来,对秦越笑道:“谁让你要拒绝符家二娘的,否则一定是你先。”
秦越剑眉一扬,还未有动作,甲寅立马解释道:“只是定好了亲,成亲还早呢。”
秦越掷回一颗杏子,语气还是十分不满:“宅子在造,坊市在建,你俩早成一体了,就别装了呵。”
甲寅伸出两指一旋,接过杏子,就在指尖上旋着,笑道:“成亲前总得先拜见一下她父亲才是,和尚师父在为我准备礼物,等礼物好了我就去趟西域。”
秦越哀嚎一声,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
甲寅迟疑了一下,问道:“要不我等你一起?”
“必须的。”
秦越恶狠狠的张牙舞爪,“走,陪我看工地去,你宅子都快造好了,我的才起地基,可恶,怪不得我一回他就跑。”
甲寅无语,真是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弟子,徐无道长估计全部心思都在夫人身上,年前答应的帮着筹建宅子的,结果听到班师的消息才火急火燎的开工。
而许诺三年内必帮秦越促成婚事承诺也没了下文。
两人套上出门的行头,喊上祁三多和刘强,四人策马出城,秦越这才恢复了常态,对甲寅道:“马上就武学开课了,你暂时还走不成,你可不能把圣上的好心当驴肝肺,再说,学些系统的兵法军事,对我们还是好的。”
甲寅道:“我有老师,教的可好了,兵书都学了二部了。”
“木头怪?”
“是呀,我给他捏骨输劲一个时辰,换他一个时辰的教学,你还别说,他比我们天天上战场的人都知道兵事,也不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可牛叉了。”
秦越冷笑道:“能让老司马尽心医治的家伙,来历定然不凡,奇怪了,你怎么就跟他投缘了,说说,都学了什么?”
“尉僚子,吴子。”
“怎不教你兵书十三篇?”
甲寅有些丧气,道:“说我学多了只会浑。”
秦越肯定道:“说的不错,你不犯浑谁犯。”
结果换来甲寅一鞭子,四人于嘻哈打闹中一气驰到秦越的宅基地,但见尘土飞扬,百十个工人正顶着烈日忙的热火朝天。
秦越唤过管事的,询问一二,也提不出什么指导意见,这可是师娘相帮规划的,好坏都得捏着鼻子认。
四人便又策马到了西山那碎石坡,这里也在热火朝天的建设着,除了工人,更多的是虎牙营的军士。
建设自己的家园,个个都十分的卖力,土墙砖柱都基本已经垒好,远远望去,整齐气派。
负责监工的乔青山远远见到,忙跑了过来,笑问:“这么热的天气,怎么跑过来了?”
秦越笑道:“就来看看,你现在已经是七品校尉了,不准备换个大的?”
“不换了,关叔他们也准备搬过来,那边的五亩地就是刚置下的,准备和这边一样的造法。”
“噫,那南城的宅地呢?”
关老六拎着两筒水过来,笑道:“卖了,这京师里的有人钱真多,出了三倍的价,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买几亩的。”
甲寅见了礼,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关老六却是神色如常,只语气中已带三分疏远。
秦越说笑中干脆将事情挑破,笑道:“青山,何时喝你的喜酒?”
乔青山脸色一红,偷看了一眼关老六,关老六笑道:“等宅子起好了,两件喜事一起办。到时都虞候可得赏脸。”
“那是自然,看来我得准备个大大的喜封才是,虎子,你的必须更大。”
甲寅忙点头,“一定,一定。”
众人说说笑笑,走马观看了一圈,秦越这才施施然的告辞。
去淮南前时五百多人,这一番回来,半数都不到,许多女子才成亲就又成了寡,这几乎就成了秦越的心病,回京后除虎牙营定的正常抚恤外,这家伙又自掏腰包,整整花了一千两银子,采买了许多粮食衣物分发,这才稍安。
甲寅同样不好受,回城路上,触景思情,又想起庄横与鲍九斤,正想开口,不料祁三多犯贱,凑过来对甲寅道:“虎子,某看到那关家娘子了,立在柳树下,那头宁死也不转过来看一下。”
甲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轻嗯了一声。
秦越却是起脚一踢,将胖子踹下马,骂道:“你当我们都眼瞎呐,那一袭红衣,谁看不到,要你多嘴。”
祁三多夸张的啊哟乱叫,在马屁股上一拍,飞身上马,怪笑道:“某不是看虎子不开心嘛,逗一逗不行?”
“不行。”
秦越坚决堵住祁三多的嘴,对甲寅道:“这事揭过去更好,以后就只管敞坦着了,走,我们去看看陈头的宝贝小棉袄去。”
甲寅左右看看,道:“这一身灰尘,现在去不好吧,再说,总该备些礼才好。”
“你提醒的对,咱得明早去。礼物嘛,咱去打个长命金锁,像模像样的当回叔叔,”
陈疤子当爹了,前日正好蔡喜儿十月怀胎满,顺顺当当的生下一个六斤六两的小千金,可把陈疤子给乐坏了。
听说秦越和甲寅来了,小心翼翼的抱着女儿就去前厅显摆,接过两人送上的金锁项圈就往襁褓里塞,吓的蔡母一把夺过,责备道:“一个金锁都有半斤重,你想压坏女儿不成。”
见陈疤子满脸窘样,秦越大乐,凑过去看看,笑道:“好漂亮,真像嫂子,模样可俊了。”
陈疤子不满的道:“明明像我,你看这额头,这眼睛,这鼻子,分明就从我脸上印过去的。”
“你让虎子评评理,像谁多一点。”
甲寅凑近一看,先嗅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心想这小孩脸怎么皱皮疙瘩的,既不像蔡喜儿,也不像陈疤子嘛,甲寅不善说谎,又不好直说,想了想道:“我听我爷爷讲,捡到我时就这般模样,说起来好象……像我?”
“滚!”
“滚……”
两声滚字如雷炸起,左右两瓣屁股各挨了一脚,甲寅夸张的往前一扑,身子飞出大门外,空中尤自强辨,“我说的是实话呀……”
197:仙家之物
“离着武学开课还有七八天,我想去找找庄横家的后人。”
来到陈疤子家,不管是不是饭时,当然是立马开始喝酒,酒过三碗,甲寅便提了话头。
陈疤子放下酒碗,叹道:“许州也不是太远,去吧。以前随便哪个老兄弟,心里都有一本帐,现在带的兵多了,死伤也多了,心里却是麻木了,好在九郎定了个规矩,老安他们替着做这事也尽力。”
秦越搓搓脸,扭扭颈椎,叹道:“不一样,那俩王八蛋是咱五人一起在十死无生的战局下丢下的,不能不管,你在家奶娃,我和虎子去。”
陈疤子鄙夷的看了他一眼,端起酒碗示威:“某就奶娃了,嘿嘿,高兴!不服来干。”
正喝着,虎牙营的几位老兄弟都来了,赵三豹和叶虎盛进了院子还在互相拆台耍宝,说他们互相看不顺眼吧,有时没事还常在一起喝一杯,说兄弟吧,十次几面九次吵,就一对活宝。
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陈疤子乐呵呵的再次去了后院,把女儿抱出来给兄弟们开开眼,结果这回宝贝不听话了,哭个不停,陈疤子顿时慌了手脚,让岳母又给抱回去了。
叶虎盛道:“定是三豹的鬼样子吓到她了,等下罚他站着喝酒。”
赵山豹用手捂着一只眼,道:“你才鬼样子,独眼龙。”
叶虎盛哇的一声叫:“来,对射。”
张通道:“您二位省省吧,拿什么射呢,有本事连干十八碗酒,谁还不倒,谁就是好汉。”
“大人说话,你小屁孩插什么嘴,前后门估计都分不清道,虎子,我们来喝一碗。”
甲寅任由赵三豹似只大马猴似的扑过来,这才无耐的道:“你一身扑尘味呐。”
……
开封府衙。
后衙一个安静的偏院内,徐夫人正在安静的泡茶,而围坐她身边的,除徐无道长、王朴外,还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
身前茶几上,除了茶具,还有一个紫檀木匣,匣里以白绢塞填,装着三件黑黝黝的玩意儿。
徐夫人安静的泡茶,其它三位则一脸郑重,都在认真的观察着这三件东西。
良久,王朴道:“这三件宝贝,老夫之前有幸看过,但实在看不出所以然来,所以请陈道友来掌掌眼。”
陈姓道长轻咳一声,道:“见所未见,道家典籍也无记载,莫不是释门之物?”
徐无冷哼一声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扶摇子好大名头,原来也是空皮囊。”
陈抟苦笑道:“你这假道士这么多年来几次三番的找我,老道怎会不知,只是实在参详不透,只好相见不如不见。不过如今你我三人都在一起,不如你将原委一一道来,大家细细分析一番。”
徐无轻叹一口气,看了一眼夫人,缓声道:“也好。”
“当年我追小欣,从蜀中顺流而下到江南……”
徐夫人白了他一眼,假嗔道:“说正事,说我干嘛。”
徐无微笑道:“若无这甜蜜的由头,怎会有这揪心的俗事。”
王朴有些无耐,只好用手指敲敲几面,示意废话少说。
徐无继续道:“这一日到的衢州,老夫一时兴起,去那第三十六洞天福地的烂柯山一玩,发现了无仙迹,大失所望,转而向东而行,过龙游,于寿昌境内的大慈岩山脚的草丛里发现了弃在地上的衣服。
老夫见那衣物有些古怪,便用剑鞘挑了挑,哪知里面有个娃儿,粉白瓷嫩的,十分可爱,却是睡的正香。他看上去不过几个月大,身边却有一个皮质黑包,四周散落着的,便是这三样物什了。”
陈抟问道:“才几个月大,你又如何知晓他叫秦越?”
“那黑包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有个白玉牌,似玉非玉,宽不过寸半,长不过三寸,薄如拜帖,上布七彩花纹,正面有图像,姓名,性别,民族,出身,住址,字如蝇头,十分工整,可惜有些仙家符号某却是不识,反面有五星红徽,十分精美……
老夫正想细看,不料一阵风吹来,手中那玉牌便化为齑粉,匆忙之下只记住了秦越二字。”
王朴道:“那黑包呢?上次为何不见你说起?”
徐无扭了扭身子,有些难为情,吱唔了一下方道:“里面其实是仙家美食,有硬有软,都用透明的仙纸包着,老夫有天饿急,忍不住试着吃了一个……就……就忍不住全吃光了。”
徐夫人停了手中动作:“怎不见你说起?”
徐无急道:“那时你不是不理我嘛,我一生气就……哎呀本想留一个给你的……夫人莫生气,莫生气……”
“仙家美食被你吃了,那黑包呢?”
“唉,更不用提了,那包上有仙家秘法所制的咬合机关,全是米粒大的合齿,有个熊样制式的吞口左右嵌合,一拉就合上了,一拉就张开了,老夫好奇,日夜研究,然后……”
王朴冷哼一声道:“就被你玩坏了是不是?”
陈抟见徐无缩头勾脑的,摇头道:“你假假的也算半个道友,遇事怎如此不知轻重?说说这三件东西吧。”
徐无先拿过一方丝帕,罩着一方最小的黑色物什,托在手心道:“这东西最薄,最小,也最稀奇,右侧这按钮原先按一下,这黑玉面板就会发光,里面有许多晶莹古怪的东西,一点就换个东西出来,老夫在里面找到最稀奇的东西是道门双修法。”
徐无摇头晃脑,闭目陶醉:“真仙人姿也,声影俱全,还配仙乐,足有好几十部,可惜都是没头没尾,想来是只截取了精华之故……啊!夫人,莫揪耳,为夫又错了……”
陈抟急道:“那快按开看看。”
徐无沮丧的道:“法力早失,老夫再也打不开了。”
陈抟小心接过,见那仙家法器宽不过两寸有余,长也只有四寸左右,通体黝黑,甚是轻薄,触之有轻凉触感,圆润舒适,能清晰照清人影,纤毫毕显,上方有小圆点二,反面也是如此,正排有小圆圈三,两凸一凹,侧面又有小机关若干,形状各一,但都精巧万分。
想着这等仙家宝器竟然被徐无给玩坏了,恨不得一耳光甩过去。
徐无自知理亏,又取过一圆筒状物器,旋开盖子,示意道:“这件仙器,老夫却是知道用途了,此乃仙家喝茶所用,沸水灌进去,两日后还有余温,不过……原来这盖上能发蓝光,随着温度变化而变化,如今这蓝光是没了,保温却是可以……”
王朴饶是好涵养,也忍不住怒喝:“敢拿沸水试仙器,你还玩坏了什么?”
徐无缩缩脖子,指指最后一件器物道:“这件宝贝,老夫玩的精熟,却是丝毫没有玩坏。”
198:顺心意
陈抟手执如意千里目,良久不语,还沉浸在这件仙家宝贝所带来的震憾中,三里之外幼童手里的天牛细长触角都可看的一清二楚,十里之外还能看到汴河上渔夫叉手喝骂浑家……他抚着这件不知何物制成的仙家宝贝,走路都有些恍惚。
这回轮到徐无道长急了,“喂,我说扶摇子,小心脚下,可别把老夫的宝贝给摔坏了。”
王朴冷哼一声,道:“你的宝贝?”
“不是老夫的难道是你的?别以为当官了就了不起,老夫可不怕你。”
三人下楼,回到屋里坐下,陈抟将如意千里目交给徐夫人,见其小心翼翼的把三件宝贝分别用绢布擦拭了,又仔细的用绢布一层层包好,四周塞紧絮绒。
陈抟长叹一口气道:“此等仙家宝贝,如何小心都不为过,你我四人当守口如瓶,万不可让凡夫俗子得知,否则,后患无穷尽也。”
徐无道长也跟着叹一口气道:“此中道理老夫如何不知,可眼看着他长成这般大了,而老夫也七老八十了,这秘密压在心中,本来在夫人的劝慰下想着忘却了就算了,可千不该万不该,又来个能看出异象的假道友来。”
王朴冷笑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那徒儿,相异常人,而言语之跳脱清奇,许多事情老夫也闻所未闻,若不是看他行事举止还有些超凡脱俗之气,早就下令格杀了。”
陈抟道:“此子虽有异象,但老道观察久矣,虽然贪吃享受,但无龙虎之象,尚有赤子之心,想来该是上界有过被罚的仙童之流,文伯只管放心。”
“说起这个,老夫却又想起一事,听说你传了一手道家心法于那甲寅?”
陈抟摇头道:“有些因果避也避不过,老夫只想在那青石板上睡一觉而已,那个二愣子傻不愣登的,偏要将老道背起,还把自个的帐篷让出来,不得已,老道只好渡他一丝道家玄功,助他消化一些戾气,好把这因果报消。”
徐无道长道:“那就是个能享傻福的东西,说正事吧,我徒儿该怎么办才好?”
王朴拿眼看看陈抟,陈抟想了想道:“顺其自然。”
徐无道长叹道:“老夫原也是这般想的,可眼下三件大俗事,沾上了我怕真害了他,那时罪过就大了。”
“哪三大件俗事?”
“一是因功受赏,都穿绯袍了,这回他又要进那武学,圣上摆明了要大用他。二是起宅子,十亩地基的大宅子一起,我怕他从此真的沉迷红尘。”
“三呢?”
徐无道长苦着脸道:“婚事呐,老夫硬生生的拖了他三年,再不敢拖了,否则他会拿刀劈了我,可这事……唉,老夫左右为难,请两位道友帮忙拿个主意。”
陈抟道:“堪不破,那就顺其自然。”
徐无道长又看了看王朴,王朴想了想道:“老夫也是这意思,顺其心意,待到时机合适,索性把这东西交还给他,看其变化。”
徐无道长“吖吖呸”的站起身,对徐夫人道:“夫人,咱们走,以为多能呢,一个顺心意,一个顺自然,啊呸,果然徒有虚名。”
目送二人远去,王朴苦笑着摇摇头,对陈抟道:“你下山一趟不容易,某已上报圣上,明日面圣吧。”
陈抟默然良久,方道:“……何苦呢?”
牛车缓缓而行,徐夫人轻抚紫檀匣子,问道:“这么说来,九郎以前的身世是你瞎编的?”
徐无道长有气无力的扇着扇子,苦笑道:“原先不是想着他不能荒废了么,就编个故事刺激刺激他,哪知道这种缺德事果真做不得,唉,回去就和他说清楚,否则他可能会再干出千骑袭扬州的傻事来,哎,夫人你跟他说,不然……”
徐夫人没好气的夺过他手中的扇子,用力的扇两扇,“你俩师徒,就是活宝一对。”
回到家,人还没从车上下来,就听门房扯了一大嗓子,仿佛能传到三里外,徐无道长下了车,再小心的搀扶了夫人下来,见门房一脸急促样子,心里猜到几分,问道:“可是那猴儿在里头混帐撒泼?”
门房吱吱唔唔的应了声,说是九郎军中同僚相聚,喝了酒。
徐无道长斥骂一声,终是把蹋上台阶的脚给收了回来,“夫人,为夫忽然想起那小司马来到京中,还没与他会上一会呢,要不去守财奴家坐坐?”
徐夫人好气又好笑,却是又上了车。
牛车再次摇摆着穿街过巷,这回却是卖了乖,早早的遣童子去报讯,到了苏家,立于门口迎接的却是甲寅。
徐无道长大刺刺的享受着甲寅的搀扶,缓缓的下了车,“你怎么在这呢,没跟九郎胡闹?”
“我要帮着病人松骨呢。”
甲寅见徐无道长大庭广众之下还小心小意的伺候着夫人,心想这人脸皮得有多厚呐,当下老实向徐夫人见了礼,客客气气的帮迎着进了苏宅。
老司马正在为木云施针,见了徐无道长,只是略一点头,也不说话,闭目控针。
徐无道长顿感没趣,好在苏子瑜出来了,款款施礼问好,又迎去水榭喝茶,徐无道长这才又高兴起来,见苏子瑜搀着徐夫人走了,立马满意的跟上,大袖飘飘。
甲寅看着他们拐过角门,这才返身在木云身边坐下。
“噫,你怎么不跟去?”
甲寅实话实说,“还是帮你捏骨自在些。”
老司马收了针,点头道:“这一点你千万莫跟他学,要不是他年纪大了,老夫都恨不得把他的胡子给揪下来,哼,为老不尊,丢人显眼。”
甲寅心想你这话可说的太对了,嘴上却不敢应声,一拍木云的肩膀,道:“木头怪,我来帮你捏骨。”
“都说了几次了,喊某木头就好,能不能把那怪字去掉?”
甲寅坚定的道:“不行。”
“兵法曰:千人而成权,万人而成武。权先加人者,敌不力交;武先加人者,敌无威接。故兵贵先,胜于此,则胜彼矣;弗胜于此,则弗胜彼矣。释义与某听听?”
“……木头,我发现喊木头还是更好听一些,你说是不是,木头?”
199:嫂子
湖光戏柳,蝉鸣声声。
平静的水面上,大群的水鸭悠然的消暑觅食,听见马蹄声,偶尔有警醒的鸭子抬头看了看,又不屑一顾的继续把注意力投放到水面上。
翩翩两骑来是谁?
领先一个马头的是位年青人,头戴青凉笠,长的浓眉朗目,鼻直口阔,虎背猿腰,身上着一件无袖的异服褂子,露出雄壮鼓健的臂肌。坐骑大青马,鞍左悬长刀,鞍右挂弓囊,一照面,就有一股骁勇之气扑面而来。
右后一位却是个满脸油汗的胖子,身上也套着无袖短褂,双臂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汗水淋漓,偏还拎着一柄沉重的长柄狼牙棒,犬牙交错的尖刃在烈日下闪着耀眼的寒芒。
这两人正是甲寅与祁三多,他俩昨日一大早从汴京出发,一天就赶到了许州,也不进城,胡乱的在城外找一家客栈歇了脚,天未明再次出发,往庄横的家乡舞阳赶。
秦越虽说想来,但军中不可无主将,只好接替了喜当爹的陈疤子,老老实实的值岗去。
“没想到这里湖汊纵横,景色如此美妙,都怀疑到江南了。”
祁三多擦一把满脸的油汗,又将狼牙棒换到左手,这才答道:“这里鸭子多,中午找个地儿打尖,好吃一顿吧。”
甲寅用马鞭照着他手上的狼牙棒轻抽一记,笑道:“用九郎的话说,你是骚包到顶了,上阵时没见你用过这个,出来玩却拎着这沉重的玩意儿,不累么?”
祁三多横棒,重重的在道旁柳树上敲了一记,震起鸣蝉飞舞,兀自嘴硬:“累啥,打在扬州武库里第一眼看到它,就爱上了,可哪次上阵不是某来举旗,结果一次利事也没发过,总要拿出来把玩把玩。”
“说不累的是你,满头油汗的也是你,总之随你。”
两人策马徐行,经过两个庄子,中午歇了脚力,又相询了好几次路,终于在晚霞满天炊烟四起时找到了庄横所在的老庄台。
村口有一群半大小子在嬉戏,见到两人骑着大马威风凛凛的过来,吓的个个贴壁而站,一双双大眼好奇的盯着两人看。
“请问,庄横家在哪,或者鲍九斤家,谁能带路?我给赏钱。”
一群小屁孩看了看甲寅手中金灿灿的铜钱,又左右看了看同伴,却最后把目光都集中在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小子身上。
那瘦小子黑如泥鳅,简直与赵山豹有的一比,不过一双大眼却是精神,见甲寅望过来,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给几多赏钱?”
甲寅将手里的五枚铜钱稳稳的抛出去,那瘦小子快手快脚的一把接住,紧紧的纂在手里,扬手一指,道:“那边往右第三家便是鲍家,庄家人还在地里干活呢,家里没人。”
甲寅笑道一声谢,便策马进村。
来到瘦小子指点的茅屋前,只见土墙残破,屋里有人影晃动,却隐有怪味传出,甲寅犹豫了一下,翻身下马,问道:“有人在家么?”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屋里探出头来,好奇的问:“你找谁?”
甲寅见其蓬头污面,身上衣服破旧不堪,迟疑了一下道:“这是鲍九斤家么?”
那女孩不应,反而冲屋里脆脆的一喊:“阿娘,有人找爹……”
不一会,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从屋里探出头来,看了看两人,一脸疑惑:“两位客人,先夫亡故多年,你们是?”
甲寅知其不过三十几岁,但没料到如此苍老疲态,脖子下还悬着一颗巨大的肉瘤,这是盐吃少了大脖子的缘故,一时悲从心头起,“唰”的单膝跪下,郑重的行了一记军礼。
“原虎捷军第九营丙都四什七伍士卒甲寅,拜见嫂子。”
那妇人身子一缩,把身子隐入黑暗里,声音颤抖:“你,你,你……”
“对不起,嫂子,我……我来晚了。”
甲寅依旧跪在地上,眼里却忍不住湿润了起来。
屋里的鲍刘氏这才反应过来,赤脚迈过门槛,局促的搓着手道:“原来是军中同僚,快,快起来,这两年多亏你们照顾,还寄铜钱来,快屋里坐。”
甲寅起身,示意祁三多把马包里的礼品拿下来,自己先进了屋,屋里十分昏暗,甲寅好一回来适应过来,只见屋里只有一张小方桌子,左边靠墙铺着一张大木床,床下却有黑影在动,定睛一看,却是头小黑猪,心想怪不得屋里这般臭,却是人猪同住。
正要坐下,却见后间灶房有人影一闪,正要细看,那人影却又闪开了,却又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祁三多系好马,提着马包钻进来,甲寅不善言语,从马包里掏出一包早备好的银子递给鲍刘氏,道:“嫂子,三年了,我却是第一次来,这点东西,聊表心意。”
鲍刘氏一直站着,茫然的搓着手,显然不知该如何接待,下意识的接过小包裹,一摸,一惊,顾不得失礼,系头一解,露出一堆白花花的银子,双手立马颤抖了起来,把银子往桌上一放,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小客人,受不得如此大礼,请收回去,收回去。”
甲寅一把将其扶起,心中疑惑再也忍不住,问道:“嫂子,我与鲍兄一起浴血拼杀,是真正的生死兄弟,嫂子不要见外……另外,我们陈头这三年来都有寄银子过来,前后已有十二两,你们……你们为何还过的如此艰难?”
鲍刘氏疑惑道:“确实有收两次铜钱,一次一贯,若不是这些钱救济,我们孤儿寡母的也挺不过来,说起来真要谢谢你们。”
“嫂子,你记错了吧,是银子,不是铜钱,寄铜钱多重呀。”
“可……可我们收到的确实是铜钱呀。”
“那庄家呢?”
“庄家也是一样,二丫,去叫你庄婶过来。”
灶下有人脆脆的应了声,然后就听到有人跑出去了。
甲寅知道其中必有问题,陈头不可能骗自己,托的邮路不是隆昌行就是苏记广顺堂,那么中间哪个环节出错基本是明的了,他定定心神,想了想问道:“我们寄过来的银子,你们拿到的是铜钱,不知这铜钱你们又是从哪拿来的?”
“庄七公那,他是我们这的里正,每次都是他家帮佣帮着我们背来。”
甲寅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以目示意祁三多,祁三多在其眼里看到了杀机,立马出门将另两个马包取来。
甲寅也不避嫌,脱了短褂,换上紧袖绯色战袍,套上薄底快靴,扣上七星虎头腰带,祁三多也跟着换装,却是劲衣短打,牛皮铜钉护腕。
鲍刘氏站在边上手脚无措,眼见这小客人换上将袍,顿时变的威风凛凛,着实不知道该怎才好。
“嫂子不用担心,我来了,什么亏也不会让你们再吃。”
不一会,庄横家的来了,甲寅见其衣着稍好一些,但一脸菜色却是相同,一问之下,果然三年来也只收到两贯钱。
甲寅再也忍不住,问明庄七公的家,让两家人都跟着,提刀就走。
200:二十四两银子的血案
庄七公身为庄家族长,又兼村中里正,不仅房子最大,最好,位置也最好,昌字型的房屋前有一湾碧水池塘,此时日暮,几个长工在池边洗锄,又有妇人正在洗衣。
见到大夏天穿着绯袍的甲寅,以及气势汹汹的祁三多,一个个都不自觉的停了动作。
甲寅见那宅子大门紧闭,只留一个边门进出,心头火起,喝道:“三多,砸门。”
祁三多大步上前,“嘿”的一声喊,从未发过利事的狼牙棒重重的砸在那乌漆门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震的灰尘飞扬。
祁三多甩开膀子,又连砸了几下,那大门便咣然一声左右倒下,就见到院中几个目瞪口呆的男女。
“庄延福在哪,出来答话。”
祁三多体胖高大,又手持狼牙大棒,在大门口一站,威风凛凛,宛如战神。
“老朽就是,敢问两位军爷……”
“啊呸……”祁三多重重的吐一口浓痰,喝道:“游骑将军在此,还不跪下。”
庄廷福见一位绯袍将军缓缓迈过门槛,只觉两股战战,急忙五体投地,颤声道:“不知将军驾……驾到,有失……远迎。”
甲寅冷然的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男女诸人,轻哼一声道:“我身后的人你们可认识?”
庄廷福早看到了两个妇人,忙道:“认识。”
“那么,就跟本将说说,那二十四两银子的去处。”
庄延福牙齿直打颤,嘴上却道:“不,不知将军说的什么……老朽,老朽听不明白。”
甲寅胸中戾气难忍,铮然一声拨出战刀,“本将只数三下,三下不答,祁三多……”
“有。”
“三下不答,你只管拿人开瓢,不论男女,杀光了看他还招不招。”
“诺。”
祁三多上前几步,选在一位年轻男子身边站定,手中狼牙棒轻比,随时就要砸下。
“阿爹……”
那男子吓的惨叫一声,胯下一热,便沥沥淋淋的湿了一地。
庄延福软瘫在地上,“将军饶命,是老朽见不得妇人们乱花银子,替她们,替她们保管一下……求将军饶命,饶命呐……”
庄横家的性烈,闻言大怒,三两步冲过来骂道:“替我们保管,为何不说有银子?要不是甲将军来,我们死都蒙在鼓里,好一个仁义长辈,呵呸!”
甲寅冷然道:“限半刻钟,把银子拿出来,否则,休怪本将手下无情,父债子还,祁三多,先砸了那小子的双腿。”
“诺。”
祁三多一脚踢倒身边男子,单手挥棒,正正的砸在那男子的膝盖上,“咔嚓”一声响,那男子一声惨叫便活生生的痛晕了过去。
“快快取银子来……”
……
一个人作威作福多了,总会有许多坏事不经意间做下,这边的大动静早惊动了乡亲们,见是位年青的将军在为庄鲍两家寡妇作主,无不拍手称快,有胆大的趁机向甲寅哭诉,求为他作主,把牛犊还给他。
甲寅不明所以,庄横家的口快,几下把事情说明白了,却是庄延福把一头老牛卖给了鲍山苟,结果那老牛怀了崽子,今春生下来养的蹦蹦跳跳了,庄延福却说那牛犊子本就是他的,套着索子就牵走了。
甲寅怒极反笑,大马金刀的在椅子上坐下,横着战刀,朗声道:“今天本将就做一回青天大老爷,哪位要告状的,都上来说话。”
有一老妇问:“将军,你真能治他么?”
祁三多鄙夷的答道:“我家将军从五品,职司殿前司飞虎骑指挥使,你们舞阳的县令见了我家将军都要称下官,你说能不能治。”
这一下群情就哄然激愤了,你一言我一句的,把庄家这恶事林林总总都说了个遍,不过乡下庄子,也无甚出产,庄家干的坏事虽多,听到最后无外乎摊派劳役,收租缴税多做手脚,以及污人女子等,说起来都不是死罪。
这种情况其实各乡各地都很常见,但其千不该万不该,连庄横与鲍九斤的血命钱也贪,这就真的触到甲寅的逆鳞了。
先令祁三多把庄家其它人等一个个都绑了,再派人去舞阳县衙报信去。
继而又让祁三多将那老货揪到池塘边,直接开了瓢,先报了血恨再说。
祁三多一棒当头砸下,惨叫声中,红的白的溅的四处都是,众乡亲哪见过这等惨状,吐的吐,晕的晕,散的散,各自回家关好门窗。
甲寅用刀鞘敲敲祁三多的脑壳,对站在一边手捧着银子,呆如木鸡的鲍家庄家的笑道:“让两位嫂子受委曲了,走,我还没到庄家嫂子家去过呢。”
“啊……哦……”
两位女人慌慌张张的带路,祁三多道:“人绑在这不管?”
“你喊上一嗓子,就说人犯若走了一个,拿全村人是问,汴河黄河都在修,缺的就是人。”
“行呐虎子,心肠够狠了。”
祁三多扯着喉咙一吼,果然就有好些人出来,说将军只管放心,断然不会让人给跑了。
庄家位于村西的向阳坡处,条件要比鲍家要好很多,起码人猪分开,屋里也无甚气味。庄家嫂子显然也更有主见,回到家,招呼着甲寅两人坐下,又对鲍家的道:“嫂子,你也别回去了,抱着银子回去也不安生,让三丫都过来,就在这吃饭。”
说完也不等鲍家的回话,自出坪外扯上嗓子喊:“大丫二丫三丫柱子,都过来婶子家。”喊完又问一个半大小子,“仲子,你大兄呢?”
“大兄躲起来了。”
庄仲擦一把鼻涕,兴奋的道:“大兄在客人身上赚了五个铜钱,不敢回来了。”
甲寅听见,讶然失笑,原来那瘦猴一般的家伙竟然是庄横的种。
“三多,把马牵过来吧,这边宽阔一些。”
祁三多提着狼牙棒就出了门,两位妇人和甲寅告个罪,自去灶上忙活,那叫仲子的小子就坐在门槛上,好奇的看着甲寅。
甲寅笑问:“你叫仲子?有大名没?”
“庄重,俺娘说俺生下来有六斤重,就叫庄重。”
甲寅就想笑了,问道:“那你大兄叫什么?”
“庄生。”
甲寅强忍住笑意,走出坪外,见月亮已经悄然浮上柳梢头,心想也只有庄横这么严板寡言的人才会给两儿子取这样的名吧。
庄生,庄重,呵。
201:鸭将军
甲寅既然见到了两家人的苦日子,就想带他们到京城去生活,相劝了一晚上,庄家的鲍家的两位嫂子这才犹豫的应了,依着甲寅的意思天亮了就走,可妇道人家,瓶瓶罐罐都舍不得扔,还有猪呀鸡的,总得一天收拾。
甲寅无耐,只好等上一天。
舞阳县令一大早就带着衙役来了,甲寅的游击将军吓不住他,但殿前司飞虎骑指挥使的名头却着实吓了他一跳,这都算是天子近臣了,所以天未明便出了城。
到了庄上,先是对着甲寅客客气气的好说了一通好话,然后又对着乡民洋洋洒洒的讲了一通慷慨激昂的大话,这才抄家封门,随后有衙役推着一辆鸡公车来,说是一些土特产,请甲将军笑纳,甲寅见是绢布之类的,心想正好给鲍庄两家做衣裳,便拱手谢了,那县令这才舒心爽气的拘着庄延福一家回城。
不管如何处置,那一家子算是完蛋了。
乡人们庆幸之余,看向鲍庄两家的眼里就热切了起来。
鲍家有三女一子,大女儿十三岁了,懂的害羞,揪着露出半截肚皮的衣服躲进灶下死活不出来,二女儿十一岁,比她姐稍好一些,却也一刻也不在甲寅面前呆,只有九岁的三女儿和五岁的小儿子会凑到洗马的祁三多面前傻笑。
庄横家的俩小子就不一样了,庄生十三岁,人小鬼大,昨夜里就能缠着祁三多赖马骑,今早就敢问甲寅借刀玩。
而八岁的庄重么,果然是庄重的,只会老老实实的坐在门槛上,看着大兄嘿嘿呼呼耍刀。
“大生,去鸭将军那买只鸭子来。”
“阿娘,不会把鸡杀了么。”
“鸡还下着蛋呢,送给你三婆养。”
庄生噢了一声,一脸不情愿的收刀入鞘,甲寅接过战刀,打趣道:“鸭将军,好威风,他不会养着上万只鸭吧。”
“有上百只呢,那是个疯子,不过他的鸭子最听话了,走路都排队的。”
甲寅就好奇了,反正闲着无聊,就跟着去看看。
踩着田埂路走了约有二里许,见到一个小湖湾,果有上百只水鸭在湖里觅食,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家伙,手执长长的竹竿,正在湖边站着,一动不动。
甲寅抬头看看天色,只见烈日当空,白云朵朵,天气晴的不能再晴,这人竟然穿着蓑衣?
庄生见怪不怪,高声喊道:“老安全,买鸭子。”
“何人阵前喧哗,报上名来……”
一声苍老的唱腔,差点令甲寅一脚踩空,这什么鬼名堂。
“我是庄生,买两只鸭子,要肥肥的。”
那人扭过头来一看,傲然点头,手中长竿一挥,口中继续唱道:“众将听令,方阵迎敌……”
甲寅见其胡须雪白,脸上皱纹密布,一口白牙却是十分齐整,虽然神神叨叨,但听秦越讲过知道一口好白牙可不是一般人能养成的,当下心里一动,静看那人做戏。
只见那人长竿挥舞,本来还在争吵着觅食的鸭子嘎嘎鸣叫,迅速的挤在一起排队,不一会,湖面上一个整齐的方阵便列成了。
“敢问来将,某之兵马强壮乎?”
庄生不理会他的神经病,探着身子仔细挑选鸭子。
甲寅却越看越惊奇,这大热天的,他穿着蓑衣也就罢了,里面竟然还套着一件棉袄,而脸上手上却是一滴汗水也无。
再看那竹竿,足有两丈长,细细长长的,竿头三尺处,还绑了一个短横枝,甲寅脑海里就闪过一件兵器来——槊,这就是槊的模样子。
庄生很快挑好两只,手指着,嘴里叫着,“这只,这只。”
“大帅点兵,庚九、壬五出列……”
那老安全手中竹竿轻挥,在湖面鸭阵中一点一挑,两只鸭子就被挑在竿头上,稳稳的横到庄生面前。
庄生摸出一串钱来,往地上一丢,两只手左右开弓,各捉一只鸭子在手,那鸭子离了竿子,这才开始嘎嘎挣扎。
甲寅知道这一回真遇上高人了,当下肃容施礼:“晚辈甲寅,见过前辈。”
那老者毫不理会,在地上捡起铜钱,高声唱道:“大帅发饷银呐,铜钿三十六文。”
庄生提着鸭子,喊道:“甲将军,你拜他作什么,这个老安全,夏天穿棉袄,冬天光膀子,晴天套蓑衣,雨天光腚子,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就是个老疯子。”
甲寅挥挥手,道:“你先回,我看他放鸭子。”
庄生噢了一声就往回走,有鸭子吃,走路都带风,不一会就跑的不见人影了。
老者长竿轻挥,鸭阵四散,嘎嘎声欢愉热闹,见鸭子欢欣畅游觅食,老者脸上如刀刻斧削般的深深皱纹也随之舒展开来,身姿却依旧如枪挺立,手执长竿,不动如山。
甲寅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默默的看着他,只觉这名叫安全的人随随便便一站,就站出了个攻守兼备的势子来,越看越觉着这人深不可测,索性闭上眼睛,于脑海里假拟与其搏斗,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出刀,他的长竿似乎都可以随时封杀。
虽然,他不知道他的身手是否有想象中的敏捷,但却让甲寅愈发坚定的相信,眼前的就是高人无疑。
甲寅站起来,再次郑重一礼:“敢问老人家,您使的可是槊法?”
老安全却似耳聋一般,纹丝不动。
甲寅保持礼数约有十数息,见其依然不理人,想想又有些不甘心就这样走人,便道:“晚辈三个月前于淮南遇一使槊高手,敢问老人家,其槊出,枪花大如车轮,该怎么破?”
老安全依旧不动,不理。
甲寅有些沮丧,望了他片刻,想走又不舍,只好又坐下,呆看水中鸭。
鸭子在湖湾里欢快的游着,不时把头钻进水里,悠闲适意,与岸上一坐一站的两个木头人形成鲜明对比。
也不知过去多久,甲寅听到祁三多的叫喊声,扭头一看,只见祁三多扛着狼牙棒威风凛凛的过来,便挥挥手示意他回去。
祁三多不理会,自顾自走过来,喊道:“你神经病呐,这么大的日头在这看个老疯子?”
“不可对前辈无礼,快向前辈致歉。”
祁三多哈哈大笑,横担着狼牙棒,似螃蟹般的横行到甲寅身边,“这样一个夏天穿棉袄,晴天穿蓑衣的傻子,也叫前辈,虎子,我看你是中邪了。”
202:王不过霸,将不过李
“来将通名。”
突兀响起的喝唱声吓了祁三多一跳,待见到是老安全在说话,乐不可支,当下把狼牙棒重重的往地上一顿,有样学样的喝唱道:“某乃大周殿前飞虎骑亲卫队长祁三多是也,兀那老头,还不快快下马受死。”
“飞虎骑?”
老安全白眉一扬,忽然就“呜哇哇”的的大叫了起来,“是谁这般大胆,敢用这个名号?”
祁三多大拇指一翘,“我飞虎骑甲将军在此,可惜你有眼不识泰山。”
老安全大喝一声,“好胆。”
甲寅倏的起身,一把抓起祁三多猛的向外掷去,就这一耽搁,一线劲风已如锥刺到,甲寅慌忙中一记“老龙惊雷”,身形倏的后退,顺势拨刀,左手刀鞘脱手飞掷,右手刀却是往右虚砍,身形借势旋身,瞬间向右避开丈远。
却见那老安全双手持长竿,身形低伏如豹伺猎,倏的迫近再搠。
甲寅觉得对方的杀机刹那间从一线针化为一片潮,纷涌而来,牢牢的锁定自己,甲寅凝神静气,起“雷神戏龙”式,脚踩虚步,身体前倾,身形摇摆不定,双眼微眯,手中战刀斜指右下却是纹丝不动。
待到那长竿刺进到身前三尺处,甲寅手腕一振,战刀自下而上,刀背斜磕杆身,借势转刀,一刀刚猛斜掠。
那老安全进的快,变的也快,甲寅一进刀,他已倏的后退,竿头却趁机在甲寅的刀尖上一点,甲寅只觉一股大力涌来,差点把持不住,连忙双手合把,刀势倏的暴涨,隐隐挟着风雷之声,向对方迫去。
老安全长竿腾转如青蛇,摄影追风,每一下都紧紧的压搭在甲寅刀头之上,招招压制,无论甲寅如何发力出招,一时间竟然甩脱不得,甲寅既惧且怒,缠斗十数合,恍惚间只觉眼前老者就是那刻骨铭心的虎头将军林仁肇,一槊复一槊,招招夺命。
正相斗着,祁三多已捡起狼牙棒,怒吼一声,就向老安全砸去。
老安全仿佛身后长眼,即不回头也不止步,手中长竿阴阳把一变,一收势,竿尾倏的如蛇窜出,正正的刺在祁三多的小腹上,祁三多大叫一声,脚下收不住势,腾腾腾的不住倒退,却是一头栽倒在湖水中,惊起水鸭四散飞窜。
“三多……”
甲寅眼见祁三多一招受伤,胸中戾气大发,虎吼一声,一刀震开竹竿,刀出连环斩,一意要断了那长竿,老者长竿倏的一收,一个后退交叠步,竿头于地上一挑,一蓬泥土飞溅而来。
甲寅一记“腾云追马”,身形左冲右掠,准备避过泥土再迫击,却觉小腹一痛,已然中招。
甲寅看着点在自己小腹下的竹竿,一时间只觉心灰意冷,战刀“咣当”一声弃于地上。
湖畔,柳树荫荫,寂静了许久的蝉鸣声再次响起。
老安全看着木然呆立的甲寅,傲然长啸:“敢对大帅不敬,这就是下……”
一句话未说完人却倏的向后倒下,一头裁倒在湖水中,却是祁三多挣扎着从湖水中折腾起身,见其就站在自己身边,二话不说,一把扯住他的右脚,只一扯便拉入了水中。
“快快,快把他救起。”
甲寅顾不得自己受了伤,一个箭步跳过去,喝喊住手。
祁三多一抹脸上水花,“让他淹死算了,嬢的。”
甲寅不理他,见老安全在拼命挣扎,忙自个下水,一把抓住老安全的手,用力拉起,好在这就是一个湖湾,水并不深,只没到胸口,可怜的是老安全既穿着厚棉袄,又套着蓑衣,被这湖水一浸,又沉又重,只好在水里除下,光着膀子上了岸。
老家伙一上岸,就想去找那竹竿,祁三多哪会如他的意,狠狠的将竹竿远远的掷入湖中,这才挥着狼牙棒,耀武扬威的道:“老家伙,出手狠呐,现在试试是你的天灵盖硬还是某的狼牙棒硬?”
“三多,闭嘴。”
甲寅忙着安慰老安全:“前辈为何一言不合就暴起伤人?我兄弟虽然口无遮挡,但并无恶意。”
“哼!”
许是一整个夏天都穿着棉袄的缘故,老安全那光膀子又白又瘦,看上去十分滑稽。
“你们对大帅不敬,某就是拼了老命也要誓杀你们。”
甲寅与祁三多面面相窥,都有些莫明其妙,“不知你所说的大帅是谁,我们没有对谁不敬呐?”
“飞虎骑,飞虎骑是你们这些孙子用的么,世上只有一个飞虎将军,不可能再出第二个。”
甲寅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说的大帅,是十三太保李存孝?”
“哇啊……”老安全挥舞着拳头,怒吼道:“大帅的名讳也是你叫的么,拿命来……”
这老安全之前身法精妙的很,哪知道脱了蓑衣棉袄,却似不会武技了一般,甲寅一记“雷神绣花”,探手穿过其肋下,只手将其制住,一愣之下迅速的松开手,“不知者不罪,老前辈勿怪。”
老安全整个人如婴儿般的蹲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开始抱膝大哭。
甲寅有些挠头了,觉着这人果然是有些神经的。
还是祁三多有办法,“啊呀”一声叫说鸭子飞了,老安全倏的起身,一脸的眼泪鼻涕,见鸭子还在悠然戏水,老安全恨恨的瞪了祁三多一眼,复又蹲下,想哭,却是哭不出来了,只把眼角胡乱擦着。
甲寅忍住笑,道:“您莫非认识那李存孝,别别,是李大帅,我们没别的恶意,正因为景仰他,才把队伍取了这飞虎骑的名头,不信,你问三多。”
祁三多配合着点头道:“就是,都说‘王不过霸,将不过李’那是人人仰慕的大英雄,世人谁不敬仰。”
老安全愣住了,问:“什么叫‘王不过霸,将不过李’?”
祁三多嗤笑一声道:“这都不懂?亏你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嗷嗷叫的。”
甲寅忙摆手止住祁三多的话头,笑道:“王不过霸,将不过李,说的是古往今来最厉害的两个人,一位是霸王项羽,一位是十三太保李存孝,这话,是我们都虞侯说的,正因为景仰李将军,所以我这一营马队,就叫飞虎骑。”
老安全听的神彩奕奕,拍腿叫好,然后翻来覆去的念叨着“王不过霸,将不过李”,念着念着,老眼里又流出两行浊泪来。
203:老安全
“我呢,自从听说李存孝这位无敌神将是用马槊的,然后就心心念念的想着了,上半年在淮南战场,遇见一位使槊的敌将,直如战神再世,我明知不敌,也冲了过去,就想会一会这槊倒底有多厉害。”
“哪知道那虎头将果然十分厉害,抖出的枪花有车轮般大,一崩之力重逾千均,我吃他一记曲槊横崩,断了四根肋骨,差点小命呜呼。”
甲寅见老安全虽然流着泪,但心境平和了许多,便把自己的经历说了,权作开导。
老安全抹一把鼻涕眼泪,问道:“这世上果然还有使槊之人么?”
“有,叫林仁肇,骁勇异常。”
老安全点点头,道:“如果他果真槊出如轮,那是武力已近巅峰,这绝艺果然还未灭绝。”
甲寅扑通跪下,“请老爷子教我槊法,我自习武以来,哪怕临阵也不用长枪,就想着哪天能学上槊法。”
老安全不置可否,问道:“是谁告诉你学了枪法就不能练槊的?”
“花枪说的。”
老安全皱着眉想了半天,问道:“花枪又是谁?”
“他是铁枪王的隔代传人,武技比我高多了。”
老安全再次怔住,“你是说王彦章?就连胆小如芥子的王彦章也有了传人?”
甲寅迟疑了一下,答道:“是,他还有最后三式未曾完全炼化,据他说,最多一年时间,再遇那使槊的林仁肇,就能破其槊法。”
“放屁,放他嬢的狗屁,枪法练的再好,也敢与槊争锋?哼,井底之蛙,竟然大放厥词。”
甲寅道:“不止他说,我大周军中还有一将,使大梢子棍,就与那林仁肇斗的旗鼓相当。我师父也说,要比长,他的流星锤能放出三丈远,单打独斗,却是丝毫不用怕的。”
“哇呀呀……气死老夫也。”
老安全起身怒道:“放你嬢的狗屁,长槊一出,谁与争锋,你让他仨来找我,看某不杀的他屁滚尿流。”
甲寅心想,你的槊法是精妙,可比起我罗汉师父来,或许还要差上一些,就那一锤之威,你都不知有没有力气接呢。
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是恭敬的道:“我也不信,想那飞虎将军李存孝一槊在手,天下无敌,我最是仰慕,所以有枪也不学,有锤也不练,就想着一槊在手,跃马冲杀。”
老安全转怒为喜,道:“你这娃儿,就这一句话说的好,冲你这句话,老夫就教你槊法。”
甲寅一直跪在地上,闻言大喜,立马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口称师父。
老安全轻挥长竿,仰天叹道:“本以为这玩意只能带进棺材去,没想到……”
老安全忽然就停了下来,神情有些沮丧,道:“教了你也没有用,天下已无槊,老夫会用槊,可制槊之法却是不会。”
甲寅道:“这可不一定,那林仁肇是闽地人,他都有槊可用,想来这制槊之法并未断绝,我有师兄在闽地,两个月前已经去信,让其留意,相信会找到的。”
老安全默然半晌,点点头道:“或许天意如此,你随某来。”
甲寅与祁三多跟着他走到湖湾边的小茅屋,边上就是鸭舍,地上满是花花绿绿的鸭屎,几无下脚的地方,两人只好踮着脚尖走。
老安全示意他在门口等候,自己进屋,良久却是换了一套整洁的衣服,捧着一件长长的包裹来,双手捧定,傲然而立,朗声道:“跪下磕头吧。”
甲寅心想刚才已经磕过了,还要再磕?低头看看满地的鸭屎,心一横,重重的跪下,“咚咚咚”的连磕三个响头,沾了满身满额的鸭屎,臭不可闻,只好憋着气跪着。
祁三多挤眉弄眼,不忍直视。
老安全却满意的点点头,道:“能如此认真的跪下拜师,看来你的向学之心甚坚,想来日后也不会辱没了这一传承。”
“小子,你听好了,此乃大帅遗物,某今所传,也是代大帅教之。”
甲寅喜道:“那我再磕三个响头。”
……
汴梁,皇宫崇元殿的早朝刚结束,百官纷纷退下,几位宰执与六部郎中却移步到永福殿,开始小型朝议。
郭荣并不喜欢三六九朝参上议事,更多的时候是在御书房与几位重臣商议,今日要议之事参与的人多,便移到了永福殿。
王朴指着永福殿的残旧处,对计相张美道:“无论如何,也得挪一批钱出来,把这大殿修一修。”
张美苦笑着低声道:“今年早已寅吃卯粮,夏粮才入库一小半,各部都在嗷嗷叫的催着某要钱粮,粮食还好一点,钱帛却是困难,圣上又有意放开河东百姓的私盐贩卖,那笔铸好的新钱圣上又留着专款专用,你让某从哪找钱来。”
“放开河东百姓的私盐管禁?”
“等下大约会提了。”
王朴点点头,不再说话,缓缓步入殿中,在李谷身边坐下。
不一会,换了一身常服的郭荣大步流星的从角门进来,群臣纷纷起身见礼。
“都坐吧,这天热的,朕已安排冰凉绿豆粥,一会就送来,你们该扇扇就扇,在这就不用守那些规矩了。”
“谢圣上。”
待群臣坐下,范质起身主持朝议,“今日所议之事有三,一为贡举,二为武学,三为盐政,我们一项一项来,先议第一项,开科取士。”
自郭荣登基以来,极重举贤,然而中原之地经年战乱,整整一甲子都几乎放不下一张书桌。
显德元年便有科举,结果礼部录取十六人,郭荣亲自取卷试看,发现文章纰缪极多,只有四人勉强可以,其余十二人被郭荣批下“艺学未精,并宜勾落”八个大字,令其回家苦学,以俟再来。
礼部侍郎刘温叟失于选士,放罪而归。
继任的礼部侍郎窦仪学了乖,索性请废童子、明经二科及条贯考试次第,矮子里拨不出将军,索性就不拨了。
可国家百废待兴,极需人才,郭荣对于布衣上书、下位言事者,多不次进用,结果闹出一个大笑话来。
却是有一乡野村夫,姓赵名守微,粗略识些文字,听说圣上视贤如渴,就徒步上书自荐,郭荣急于取士,见长的形貌朴野,便授其右拾遗。
赵守微倏然发达,立时弃了家乡糟糠之妻,另抱美人归,结果被其岳父一纸状书告了,这才发现其原来是乡下的一个恶棍混混,郭荣大怒,决杖一百,流配沙门岛。
兵部尚书张昭因此上书:“昔唐初刘洎、马周起徒步,太宗擢用为相,其后朱朴、柳璨在下僚,昭宗亦以大用,然则太宗用之于前而国兴,昭宗用于后而国亡,士之难知也如此。臣愿陛下存旧法而用人,以刘、马为鉴,朱、柳为戒,则善矣。”
这才有了今日贡举之议。
204:为国取士
贡举之议进行的很快,在郭荣的决议下,科举在保留进士常科外,另增制科三:
其一为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其二为经学优深可为师法科;
其三为详闲吏理达于教化科。
不限前资、见任职官,黄衣草泽,并许应诏。
郭荣起身道:“国家取士,当不限中原之地,应诏告天下,西蜀、江南、岭南,各籍人士皆可参加,要想办法快马急递,让更多的士子知道,明年春闱,推迟一月,给士子们有足够时间赶路,备考。”
“诺。”
“科举取士,不可草率,当隆而重之,今后每年新及第进士及诸科闻喜宴,由宣徽北院负责指挥排比。”
“诺。”
郭荣笑道:“文科就这么定了,接下来我们议一议武学,这是张卿拟好的章程,朕让抄写了几份,诸卿看看。”
宦官甘沛托着一叠折子,依次分发下去。诸位大臣人手一册,认真细看,郭荣端着茶杯,轻抿慢喝,悠然而坐,目光时不时的在场中诸人脸上掠过。
足有一刻钟,王朴率先合上册子,不一会,张美也看完了,魏仁浦看的最认真,却是最后一个合上册子。
“诸位都说说吧。”
这种场合,自然要先吹捧两句,说些好话,却是礼部侍郎窦仪率先开了炮,他对张昭插手礼部的知贡举之事十分不满,几句委婉客套话一说,一句“但是”立马直转而下。
“先之以仁道,次之以谋略,再之以军阵,辅之以天文……可谓十分完备,只不过敢问张尚书,生材如何取,又要学几年?”
张昭放下手中条陈,慢条丝理的道:“这官宦子弟中好文向学之辈有国子监进学,武勋世家好勇斗狠的却大都是家学传承,所以,某意,索性将这些喜好舞枪弄棒的都索拢起来,开办武学,教他们忠君爱民,兵书战策,若是培养得法,必为强军之道,至于成材时间,以某度之,有五年时间,足矣。”
此言一出,立时就有轻微的私语声响起。
“嗯,窦卿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
“回圣上,臣认为张尚书的想法很好,不过具体实施却是有些困难。”
窦仪见郭荣以目示意继续,便道:“开办武学,教他们忠君爱民是好的,但兵书战策却是白教。”
张昭辛苦一年有余,认真撰写了兵书十卷呈上,才换来了郭荣的重视,当下老脸一黑,问道:“为何?”
“因为学问一道非一般的武夫所能深研,若是教出一群眼高手低纸上谈兵之辈,实是祸国殃民,不如只教他们行伍列阵,厮杀之法,以及斥候刺探之术,如此,日后下放军中便能立时发挥效益。”
此言一出,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魏仁浦见张昭脸黑的可怕,打圆场道:“兵书战策还是要学的,不过次序可以调换一下,从武技、军阵开始,继而应材施教,对有天赋的教之以谋略,百人里有一二拨尖成材,就足矣。”
郭荣点头道:“张卿的条陈很详细,二位也都是谋国之言,都很好,不过朕却觉得,五年太久,朕只争朝夕,淮南战局还在僵持,北辽更是心腹大患,有没有办法速成?
朕只要求两点,一是军纪严明,二是奋勇敢战,先把眼前难关度过去再说,诸将门子弟,以及优秀良家子,今后倒是可以慢慢施教,以为后备。”
王溥道:“既然如此,臣建议分成两班,一班速成,以半年为期,一班常态,以三年为期。”
王朴笑道:“王相这么一说,臣倒想起来了,论军阵之法,军纪之明,莫过于魏王,不如先将优良子弟集中教以文课,再让他们去大名游学,河东之地一进秋冬,必有辽人南下劫掠,正好以战教战,如此半年下来,是骡子是马,也就溜的差不多了。”
郭荣大喜,道:“两位王卿所言甚善,就按此办理,张卿辛苦一下,分设两班,经过战阵的那群小子们分设一班,其它子弟再设一班,至于游学,还可再分一路,西北路也是重中之重,老王景治兵也颇有方略,可交错游学。”
张昭连忙起来遵旨。
郭荣喝一口茶,又道:“第三件事是盐政吧,朕的意思是……”
王朴却不合礼数的打断了郭荣的话头,笑道:“圣上,该用膳了吧,臣的肚子咕咕直叫了。”
郭荣扭头看了一眼,见王朴目光闪烁,便笑道:“是朕糊涂了,王卿提醒的对,传膳,啊,李相忌口,甘沛,让御膳房安排清粥小菜。”
李谷笑着站起,“多谢圣上,其实臣无肉不欢,可惜这风痹着实害人,容臣别处静食,免的嘴谗。”
郭荣笑道:“那便与朕一道去皇后宫中吧,她也忌口。”说罢,示意小宦官去搀扶。
不一会宦官捧着食盒流水介的送上来,众臣一顿饭吃完,郭荣却传出话来,说身体有些乏了,盐政之事容后再议。
众人互相看了看,齐齐长舒一口气。
松开民间私盐管禁,虽是惠民,却不知要断多少人的财路,而国库也不知要少多少税入,想法虽好,可谁敢担责实施。
……
甲寅终于知道槊这玩意为何会濒临灭绝了。
槊杆难制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这玩意太难练了,虽说寸长寸强,但超过一定长度后,每长一分,就笨拙三分。
十数内,自己用刀的话,可以劈出二十三刀,但用这长长的竹竿,连刺十下都勉强,而槊法,虽说有十八招,但其实只有拦拿扎三字诀,与大枪相差无几,所不同的是槊长将近一半,难度不知增了多少倍。
所以如王彦章这样的高手,在练惯了大枪后也不会再用槊了,显然是放弃长槊放长击远的雄霸优势,改以灵敏迅捷补之。
甲寅随着老安全练了十天槊,来来去去也就十八招,技法已经全会,发力诀窍,击敌法门也都已经领会,但还是有三大遗憾。
老安全已经七十九岁了,他十四岁从军,李存孝收为亲卫,赐其安姓,传其槊法,可惜有些精妙处他已使不出来了,只能口述,甲寅一时又领悟不得法,只好牢牢记下以期日后慢慢领悟。
第二个遗憾是无槊可练,只能以竹竿代之,眼下勉强是练个手熟而已。
第三个是真正的遗憾了,老安全自从目睹李存孝被五牛分尸后,精神就大受刺激,疯疯癫癫的近一个甲子,所以教槊时而清醒时而犯浑,然后,也不知是那日落水后伤了身,还是教会甲寅槊法后松下了心弦,这天早上,甲寅发现其已永久的长眠不起。
甲寅摸着他干枯冰凉的手,缓缓的蹲下去,门外,鸭声嘎嘎,异常急促,仿佛在为老人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