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千骑卷平岗
千骑卷平岗。
地面有节奏的震动着,紧接着有雷声轰鸣,旷野中烟尘滚滚,一队铁骑分延成一道长长的黑线,气势如龙的疾驰而来。
尘土飞扬中,铁骑裹着彪悍的煞气奔腾而至,却根本无视伏趴于地的怯弱百姓,继续彪悍向前。
蹄声渐远,空留满地征尘。
一个半大小子从地上爬起,先拍拍身上那厚厚的浮灰,再把娘亲,佬爷等人拉起,强作镇定道:“都起来,大兵都过完了。”
一个反穿羊皮袄的独臂汉子用力的呸出嘴里的泥沙,没好气的道:“跑这般的快,赶着去投胎呐。”
“她爹,你又碎嘴,还不快收拾东西赶路。”
那半大小子凑过来帮着扶正篓子,问独臂汉子道:“八叔,你当过兵,以前也这么威猛么。”
独臂汉子没好气的道:“咱南唐哪拉的出这般凶悍的马队来,不用问,准是北周下来的。”
“啊!那俺们要不要去报官?”
“报个屁,除了会缩在城里尿尿,还会干什么,快走,咱走田埂,这大路走不得了。”
“那可是北周的军队呢。”
独臂汉子没好气的一拍小子的脑袋,道:“你管他谁坐金銮殿呢,要能给俺们免税减役,俺们就磕头谢恩,快走……”
马队正如独臂汉子所言,正是大周千里寻戎机的特别行动队。
他们着唐装、披唐甲,举唐旗,唯有这一人双马的彪悍却不是南唐所能有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曹彬不仅要来了最为精锐的一个铁骑营,又在散员中挑了三十名身手了得之辈,还给甲寅的飞虎骑配齐了双马。
加上武继烈、白兴霸等人的家将亲卫,正好一千人。
他们带足干粮、马料,日行三百里,取小道,避滁州、过**,直奔扬州城,于第三天夜里丑时到得扬州城外二十里处的树林里歇下。
秦越似螃蟹一般的分开双腿,小心的剥着裤子,三天飞驰,早磨破了肉皮,一脱裤子血糊赤啦的没法看。
曹彬也不好受,不住的抖腿,看看仔细喂马的甲寅,没好气的道:“你不是说这家伙的皮肉比你还嫩,他怎么屁事没有。”
秦越终于把裤子与皮肉分开了,痛的咧嘴呲牙,没好气的答道:“年前还嫩的掐的出水来,属变态的。”
“我说,不夜里偷城?”
曹彬道:“偷屁呀,扬州城比寿州城还高三分,三重大门,还有瓮城,怎么偷,只有明早大模大样的去,出其不意。
话说进了城无论如何某也要趴着睡一晚,腰都断了。”
秦越在青石上趴下,头搭在手背上,疲惫的道:“我还给你来个胸推呢。”
“!?”
……
扬州乃是南唐东都,于乱世中来说,这里是难得的太平乐土,几十年未闻战事,有良田广褒,有江河润养的鱼米之乡,养出了扬州人特有的矜持与悠闲范儿。
娱乐繁华千年传承。
随着天光渐渐的变亮,才在轻歌慢舞中沉寂下去的扬州城又缓缓舒醒过来,各色喧杂声开始在大街小巷里渐次响起。
城门内外更是热闹非凡。
城外是进城卖菜的、担肉的、推着水箱卖鱼的、急着进城办事的……城内则是急着出城做活的,办事的,赶远出行的,里里外外的人挤人,只等着城门大开。
“让让,让让呐……急着出城的是你们,可不是老子。”
守城的老祝打着哈呼,伸着懒腰,在十位兄弟威风凛凛的护翼下挤过拥挤的人群,施施然的走向城门洞。
人过半百,就没有前途可言了,每日一早一晚的享受着急着出城进城的人们讨好的笑脸,是他为数不多的快活。
打开粗大的锁头,卸下粗大的门闩,沉重的大门便在刺耳的“吱啦”声中缓级开启。
急着出城的百姓哄拥而上,进城的人却要排着老长的队交纳进城税,只能满脸怨气的看着城守慢悠悠的搬来桌子,椅子,箩筐,这才急不可耐的摸出一枚铜钱往筐里一丢,匆匆进城。
老祝端来大茶碗,就在城门外的大条石上坐着喝茶,阳光从林梢间折射过来,驱赶着春寒的料峭,这是舒爽的好天气。
他惬意的享受着这难得的春日暖阳,只今日的阳光似乎猛烈了些,竟然炫迷了他的双眼。
他低下头喝一口茶,顺带着挤挤眼,再睁眼,发现茶水在不住的晃荡,然后听到一阵轰隆声从远处响起。
他倏的站起,手搭凉篷看了一看,却见一支彪悍的马队正威风凛凛的向着城门开来。
“城上的,可看清旗号了?”老祝重重的吼了一声。
“只看见了个冯字,打着旗号要进城呢。”
老祝呸了一声,把茶三两口的喝完,正把碗放下,轮值的守将就从城头跑下来了。
“都精神点,列队,这定是相爷派来的。”
老祝看着头儿理甲索腰,心中冷笑,竟然连大军进城前必须的喊话盘查也不做,不拉吊桥也就罢了,起码拒马之类的也摆一摆,职责所在,竟然如此儿戏,冯相家的人会鸟你这货色?
老祝心里哼哼着,手却不自觉的解了腰带重新系紧。
大地震动突然猛烈起来,相距不到三百步远的马兵竟然起速飞奔,老祝讶然的张着下巴,眼见着一道彪悍的黑影如虎豹般的冲过来,有锋利的战斧扬起……
“啊……”
老祝只觉着颈脖处一凉,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随着惨叫声响起,城门口顿时鸡飞狗跳,好在……死生存亡之际,就是六十岁的大娘也能窜逃如飞,除了实在胆小如鼠迈不开步子的。
直到越来越多的惨叫声响起,一千骑兵全进了城,城头的守军才觉着不对劲,警钟“当当”的敲响。
但显然迟了。
留守府乃是城中地标式的存在,一千骑兵风驰电掣的赶到留守府,一脸懵逼的守卫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把长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曹彬意气风发,马踏中门,率着一旅锐士直冲府衙。
而白兴霸、史成等人早分散开来,将留守府围了个严严实实。
至于秦越和甲寅,马步不停,在马背上伏身抓起一名百姓,问明方向,便直奔永安宫。
东都留守冯延鲁尤在梦中,被外面响动惊醒,怒道:“何事喧哗?”
下人胆战心惊的在屋外回道:“有大军冲入府中,可能……可能是京中来的。”
冯廷鲁笑道:“定是阿兄派人恐哧与某,休得惊慌,待某起而迎之。”
俩侍妾见其起床,不顾自身遮掩,立马手忙脚乱的一左一右伺候他穿衣。
冯迁鲁闭着双眼,衣来伸手。
忽然房门“呯”的一声被人踢开,一名年青将领手执血剑,在甲士的扈从下大步而进。
“啊……”
162:老成谋国
冯廷鲁,字叔文,少负才名,颇有文采,甚得南唐皇帝李璟的欢心。
他早两年监军攻福州,指挥失误,损兵折将,遗弃军实戎器数十万,国帑为之虚耗,获罪于国,朝议斩立决。在其兄冯延巳与宋齐丘等人合力相救下,才免于一死,先是流放舒州,后寻机会又赦免其罪,先迁中书舍人,再以工部侍郎出为东都留守,上任不过三月有余。
眼见来人气势汹汹的直闯进来,他先不满的对胸前乱颤的侍妾冷哼一声,这才抬头怒道:“尔等何人,竟然如此无礼。”
来将先把血剑在侍妾光洁的玉背上正反一抹,这才用剑轻拍冯廷鲁的脸颊,道:“久闻冯侍郎文采风流,原来却是愚蠢如猪之徒,着实令人失望。
某家姓曹名彬,奉圣上令,即日起接管扬州城。哦,忘了说明,是我大周圣上之命。”
跟着进来的铁骑甲士哈哈大笑,冯廷鲁兀自不信,侧着脸避让剑锋,怒道:“剑锋甚利,须伤某之美髯,玩笑已过,还不收剑?”
曹彬一剑削去,冯廷鲁只觉头皮一凉,然后便见乱发纷纷飘落,这才明白不是玩笑,颤着舌头问道:“你……你们真是周……周军?”
“大周皇帝驾前龙虎骑,特来取汝狗命……”
曹彬话音未落,冯延鲁的膝盖已重重的落在地上,“将军饶命,冯某愿降。”
曹彬看着这位保养的十分滋润的南唐重臣,心中为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南唐皇帝默哀,良久无言。
……
永安宫前,甲寅打马盘旋,看着高比城墙的土墙,和墙上那高耸着一排排尖锥,满脸的不置信。
“这就是永安宫?”
那捉来的倒霉鬼向导哭丧着脸道:“这就是,说是永安宫,就是监牢呀,你看这院墙比城墙还高,看到这洞了没有?这是递食口,里面的人二十年不曾出这大门一步,听说……听说里面的人兄妹为婚,生下的都是痴呆儿……”
秦越满脸怒容,两眼通红,暴喝道:“够了……开门……”
被李行揪着的守卫战战兢兢的道:“小的无钥匙,钥匙在江宁皇宫呐。”
“给我砸,砸……”
铁战下马,高举大斧,几下将门上的铁锁斩断,用力一推,却是不动,想来是门后还有玄机,索性以斧作锄,沿着那递食口,一通猛劈,斩开一个能容人进出的大口。
秦越想往里进,被甲寅一把推开,低声道:“我和花枪进,你们在外接应。”
秦越抿着嘴,点点头。
甲寅和花枪钻进洞内,见里面是个大坪,杂草丛生,里面的宫殿已经七歪八倒,一群男女老少正目光呆涩的看着他俩。
甲寅打了个寒颤,转身对着洞外喊道:“衣服,快找衣服来。”
……
……
扬州被突袭的消息不过半日便传到了一江之隔的润州城,驻守润州的大都督燕王李弘冀差点惊掉了下巴,不过这位年仅十九岁的大都督很快就镇定下来,当即擂鼓聚将。
“诸位,东都被逆周所袭,该如何待之?”
谋士黄宫道:“敌情未明,我军该整军备战,待斥候探得确切消息,再作定夺。”
部将赵铎道:“不然,敌军远袭,必是轻骑疾行,兵必不多,只需一员骁将,领军三千,便可一举夺回。”
“嗯,孤与赵将军所思略同,不知哪位将军敢渡江击敌?”
“末将愿往。”
李弘冀见其人年约二十五六岁,剑眉朗目,英气逼人,正是闻知战事,即辞去抚州刺史职务,效死请战的柴克宏。
虽然其先父柴再用勇猛善战,积功封至德胜军节度使,但由于柴克宏平时行为放荡,只喜博奕饮酒,从不言兵,朝廷犹豫,还是其母亲自上书,表称克宏有父风,可为将,愿以性命担保,朝廷这才以柴克宏为右武卫将军。
但枢密副使李征古却颇为看不起,给的兵全是老弱无力者,领的军械全是朽烂锈污货。
初来润州时,尤如叫花子军。
这样的军队……
李弘冀有些犹豫了,想了想还是直言相问:“柴将军,你部刚刚组建,虽有三千,但皆羸弱老迈,甲具不全,何以迎敌?”
柴克宏道:“兵不在精,而在于用。扬州乃我东都,久承太平,方被逆周所趁,想来如今已是醒悟,只要我援军兵临城下,城中必然反击,周军纵是凶悍,又怎敌我军民同心。”
“好。”
李弘冀拍案而起,朗声道:“即如此,着你率本部人马,即刻救援扬州。”
“诺。”
柴克宏连夜率兵渡江,哪知周兵早离城远去。只能快马报捷,说周兵畏惧远遁,城中军械财钱损失若干云云,至于前吴杨氏遗族,想追也是有心无力了。
……
江宁,皇宫,崇华殿。
愁云密布。
军议已经进行了一整天,但还没个定论。
如今江北战场已经乱成一锅粥,庐州、舒州相继失守,皇甫晖的援军水师又中伏,损失惨重。
南路,钱俶的大军正在猛攻常州。
西路,武昌正被朗州节度使王进逵部攻打。
三面受敌,四处狼烟。
而前吴杨氏遗族被周兵所获,更是雪上加霜。但凡心志不坚者,就有了投献的名份,此等危局,怎不令人忧心重重。
群臣虽然献策纷纷,主战主和,各说各的理,闹哄哄的直如坊市一般,似乎嗓门不响亮,便不足以表忠心。
李璟瘫坐于龙椅,看着臣下各种闹剧,一阵无力的旋晕感袭来,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当此时,一个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皇兄勿忧,臣弟愿领兵御敌。”
李璟疲惫的摇摇头,用沙哑着嗓子道:“雨师,朕已想通,那郭荣御驾亲征,朕也得非御驾亲征不可。”
“万万不可。”
中书舍人乔匡舜出言劝谏道:“破阵御敌,自有统兵大将,何需圣上亲征。况且圣上少经兵旅,怎耐得风沙之苦……”
“放肆。”
李璟重重一拍扶手,喝道:“敢阻朕亲征者,斩。”
宋齐丘对李璟心思早摸的通透,当下出班奏道:“圣上亲征,臣等莫不振奋,但时下春寒尚在,不若等到三月之际,春和景明,再出征不迟。”
“……宋卿言之有理,可如今江北告急,常州告急,又有何策可解?”
“这……臣的意思,还是先同逆周议和,万一不协,也可缓敌兵锋。”
李璟点点头,道:“也罢,不知何人出使为好?”
宋齐丘道:“臣举荐户部侍郎钟谟、其仪容威严,识高见遂,可为正使,工部侍郎李德明才思敏捷,长袖善舞,可为副使。”
“甚善,钟谟、李德明何在?”
钟谟、李德明互相看了看,勉强出班,行礼答应:“臣在。”
“着你二人为钦差正副使,明日起程,赴周营行在,议和罢兵。”
“臣……遵旨。”
韩熙载进言道:“既然与逆周和谈,不如也派一员使者,与钱俶谈一谈如何?”
“善。乔卿走一趟如何?”
乔匡舜出班领旨道:“臣愿往。”
冯延巳肿着一张脸,一整天都未怎么吭声,扬州被突袭的消息传到江宁时,他深夜进宫请罪。自扇耳光好几十个,又被圣上踢了跟斗,痛哭流涕,很是吃了一番苦头。这才保住了相位。
眼下见事情朝着转机方向走,便出班奏道:“圣上,臣以为,当以东都为戒,如今吴越兵马围攻常州,润州近在咫尺,燕王年轻历浅,身份尊贵,臣建议,调燕王回京,别派老成大将坐镇方好。”
李璟略一思索,欣然道:“此乃老成谋国之言,准议。”
163:分赃
燕王李弘冀,为南唐皇帝李璟的嫡长子。
李璟嗣位时,以其弟李景遂为兵马大元帅,李景达为副元帅,在先皇李昪梓宫前盟誓,相约皇位兄弟相传。
先把李弘冀外放留守东都扬州,待封李景遂为皇太弟之后,李弘冀又徙镇润州,封为燕王。
看了召他回江宁的诏书,李弘冀半晌无言。
部将赵铎进言道:“大王乃润州主帅,众心所恃,怎可轻易退归京师,大王若是退却,恐诸部军心不稳呐。”
李弘冀猛搓一把脸,奋然道:“赵将军言之有理,黄先生,为孤起草奏折,孤即然权督宣润二州,便该与州民共进退,岂能因敌而避之。”
“我等愿为大王效死。”
“好。有尔等众志成城,何愁外敌不破,拿酒来……”
“大王,酒且慢饮,当议军务为先,如今扬州虽然敌退,但吴越攻打常州甚急,该早作部署为好。”
李弘冀笑道:“被气糊涂了,幸亏黄先生提醒。”
“孤意直接派兵援助,不知哪位将军愿往。”
“末将愿往。”
却是两员大将异口同声。
一位看上去文弱秀气,双眸却精光暴闪,正是顺江而下赶来应援的袁州刺史陆孟俊,另一位则又是方从扬州赶回的柴克宏。
李弘冀一看就笑了,道:“陆将军的军马经年剿匪作战,勇猛健锐,当可为主力先锋。至于柴将军……”
柴克宏道:“末将还是那句话,兵贵用,不贵精。
吴越以宰相吴程挂帅,然其麾下悍将鲍修让、罗晟等与吴程关系并不和睦,彼此牵扯、推诿,末将认为或有破敌机会。
恳请大王下令,末将此去,必将斩将夺旗而回。”
赵铎见李弘冀沉吟不语,起身道:“柴将军壮志可嘉,但吴越兵盛,不可轻敌,末将愿与陆将军一道,救援常州。”
李弘冀摇摇头,道:“……孤相信柴将军此去定能建立大功,再说,润州防御缺你不可。这样吧,你二人兵分两路,陆将军率本部从陆路进军,柴将军则从水路进发,分东北二路相援,相机而行,如何?”
“正该如此。”
“好,今日早作准备,明日一早,朕为二位将军壮行。”
“诺。”
李弘冀见帐下诸将个个精神昂扬,可帐下士卒却老弱不堪,不由谓然长叹,精锐都在江北呀,为何还能让敌军长驱直入,以至于扬州不守。
更让逆周挟前吴遗族北归,冯延鲁,贾崇,尔等是吃屎的么!
……
让南唐牵肠挂肚的前吴遗族和冯延鲁辈,此时已经到达来安城外三十里处的山岙里,秦越依旧银钱开路,征用民居,让大军休整。
连续奔波五天,铁人也受不住。
秦越与曹彬两人趴在门板搭成的床上,“啊哟”连天,却时不时还吩咐帮着揉腰敲背的亲卫下手再重点。
整整被折磨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象只癞皮狗似的趴着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曹彬先缓过神来,闭着眼道:“今日得把犒赏发下去,这事宜早不易迟。”
秦越迷迷糊糊的轻嗯了一声,把头折转个向,道:“怎么个分法?”
这次扬州之行,实在太过顺利,顺利到烦恼。
冯延鲁一降,东都屯营使贾崇及整整五千守军跟着就卸甲,可是周军满打满就一千人,这若大的扬州城怎么守?
最多两天,必会有唐军来攻夺,所以守是不可能的,只能撤。
可惜,面对满仓的粮食,搬不动。
面对满仓的铜钱,也搬不动。
只能带上金银珍玩等贵重物资和百匹战马。
但在打开军械库时,甲寅突然发疯了,二千件崭新的步人甲,五十套明光将铠,还有一千具射程比飞虎骑目前的骑弩强太多的伏远弩,说无论如何,这些得带走。
没办法,只好把备马腾出来,满满当当的搭负着。
至于刀枪,只能随自己喜欢的去挑,多了实在带不动。
大丰收呐,这一路上大伙尽在思量着自个能分到多少了。
“这次光金银缴获最少有五十万贯,拿出一成来给大伙分,足够了。”
“你个守财奴,虽说五万贯不少了,但事情这样办不地道,最少要拿出三成来。你,我,加上白兴霸、武继烈、甲寅几个领头的占一成,然后其它兄弟们再分。”
曹彬倏的抬起头来,讶道:“要拿出这么多,御史奏本了怎么办,圣上知道了怎么办?”
“我还没说完呢。”
秦越懒洋洋的转了个身,舒服的四脚朝天大字躺着,道:“那明光铠上交三十件就够了,史成、兴霸他们早眼红了。你全交上去,兄弟们不满,别的将军眼红,反而不是个事。”
曹彬沉默半晌,方道:“好吧,把你肚子里的想法都抛出来。”
“你必须先松口,否则绝交。”
“说了先。”
“我要五百步人甲,五百伏远弩,五套明光铠,金银我飞虎骑可以少拿半成。”
曹彬嗤笑道:“算盘打的精,你知道铁骑有统一装备,用不着这些,但这是功劳,多一件就多一份功劳,私没军械,是要斩头的,懂不懂?”
秦越懒洋洋的道:“懂呀,出京前还被御史参了一本呢,可你怎不想想我虎牙营的处境,身上穿的,手里拿的,都是五花八门走偏门来的,哪件不是缴获就是别人的残次品?
再说了,我营是独立营,本来就有截留四成的权利,给你面子都少要了。”
曹彬就不说话了,直到秦越伸脚过来踢他,才迟迟开腔:
“……想要甲弩,可以,某得上报,至于浮财,只能拿二成出来大伙分润,你们营减半。”
秦越没好气的再踹他一脚,道:“得,就你最忠心。”
刘强“噌噌噌”的大步而来,“报……”
秦越一见这背着九把刀的神经病就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能不能给老子留点脸面,还背着九把刀,你不累,老子脸都让你给丢光了。”
刘强却没理会,一脸郑重的禀道:“曹将军,都虞侯,那杨家……”
秦越一把坐起,“说,发生了什么事?”
“那几个小的,全……全都勒死了……”
“啊……”
曹彬也倏的起身,问:“怎么回事?”
“先是那老的带着一家子向南哭祭了好久,然后回屋休息,我们也没进去打扰,就方才,有两男子问村人借锄头,这才知道出了事。”
秦越重重的往门板上一躺,呼出一口浊气,闷声道:“本是恶孽,死了也是解脱。”
164:克敌之功,莫先克宏者
润州东门码头,李弘冀正为出征的柴克宏送行,忽有一骑飞驰而来。
“启禀燕王,卑职奉李枢密将令,召柴将军回京。”
李弘冀剑眉一扬,沉声问道:“缘何?”
使者道:“此次救援常州,李枢密已令神卫统军朱匡业代之。”
“荒唐。”
李弘冀勃然大怒,道:“常州危在旦夕,大军将发,怎可临战换将。”
使者麻着头皮道:“李枢密言,柴将军素不知兵,此去,徒然送死耳。”
“好胆!”
柴克宏虽说领军时日尚短,但军中已建威信,几员尚未登舟的部将纷纷忿怒拨刀。
柴克宏面沉如水,轻轻挥手,示意部将勿要冲动,对那使者道:“柴某断不会拿自家性命与三军将士的存亡开玩笑,李枢相虽说担心有道理,但断无因与先父交恶而拿军国大事相儿戏的道理——大王,吉时已到,末将登船了。”
李弘冀长舒一口气,道:“酒来,容孤为将军饯行。”
那使者上前两步,道:“燕王殿下……”
“哼,回去回复李征古,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何况乱令乎。”
“……”
栈桥上,柴克宏单膝跪下,接过酒碗,虎目微红,道:“蒙大王信任,末将虽肝脑涂地,也要报此隆恩。”
柴克宏起身,将烈酒一口而干,猛一掷碗,朗声下令:“出发。”
目送柴克宏登舟离岸,一路南去。谋士黄宫方轻声言道:“大王缘何如此信任此人,但看其只选运兵船,而弃战舰不用,某着实忧心,且大王因此与李枢密交恶,更是划不来,还得赶紧补救一二为好。”
李弘冀挥鞭抽地,涩声笑道:“我大唐战将千员,又有哪个如他这般效死请战?就凭这一点,也远胜常人多矣,再说,其文武双全,哪是蛮夫悍卒可比,孤相信他,此去定能建功。
至于李征古,呵……尸位就餐,老朽枯骨而已,不用理他。”
“可是……”
李弘冀挥挥手,上马扬鞭。
柴克宏独立舟头,见李弘冀率众离开,这才转身进舱。
部将洪进忿然道:“将军,李贼如此欺凌,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征古不过一狂吠老犬而已,且让其得意一时,倒是你们跟着某,却是委曲了。”
“委屈个毛,不瞒将军,我部虽然穷的丁当响,却是老子当兵这么多年,最为舒心快活的一回。就凭将军与我等一个大锅里搅食,某吃糠咽菜也甘心情愿。”
说话的部将姓马名霸,光是脸上的刀疤就有三处,最是恶形恶相,兼之性急如火,人称“马霸子”。
柴克宏笑道:“吃糠咽菜某却是不愿意,此去,只要一战功成,某与诸位大碗吃肉,大碗喝酒,连喝他个三天三夜。”
众将大笑,哄然叫好。
洪进道:“昨日将军让备好的布匹、竹杆,却不知何用,请将军示下。”
“此去常州,半夜才到,眼下不急,等晚上再用。”
“诺。”
柴克宏又与部将说笑一二,便寻个角落,和衣而卧,闭眼假寐。
午后,船上众将士方用了干粮,一艘快船如飞般赶来,一看旗号,却是军中急使,柴克宏忙将来人迎上船头。
来人高举令牌,冷声道:“奉枢密将令,你部速速回营休整,否则以军法论处。”
柴克宏呵的一声轻笑,道:“某即将破贼立功,你却来召某回营,必是敌军奸细……正好斩头祭旗,左右,拿下。”
马霸一个箭步窜出,单手前探,一把叉住来使的脖子,来使惊惧道:“某乃枢密特使,尔敢无礼?”
柴克宏冷声道:“大军出征,哪怕是李枢密亲来,某亦斩之。”
“斩。”
马霸将来使往甲板上一丢,随手抽刀,奋力一劈,血溅三尺,马霸扇着鼻翼,陶醉的深吸两口血腥气,方大笑道:“畅快。”
洪进狞笑着一手拎起尸身,一手抓住头颅,往快船上一丢,吼道:“竟敢三番五次刁难,回去告诉李征古,老子快刀已磨利,敢来一试否?”
快船狼狈逃窜。
江风呜咽如泣,却把三军将士心中的戾气越积越厚。
……
一路无话。
待到夜幕降临,柴克宏才吩咐用备好的竹杆布匹搭篷遮幕,用来藏匿兵卒。
就着夜色远远看去,如一艘艘满载货物的货船,柴克宏方满意的点点头,指挥船只向常州码头靠去。
寅正时分,船只近岸,岸上值守的吴越军喝道:“来者何人,此乃军机重地,不得靠岸。”
柴克宏高高举着灯笼,亲自答话:“某乃大唐议和特使中书舍人乔匡舜亲从,奉命南下接应,特带江宁特产与钱粮进献宰相帐下,请放行。”
“先在江中停着,否则乱箭齐发。”
柴克宏笑道:“自当遵命。”
守将遣人报与中军,主帅吴程睡梦中被亲卫唤醒,十分不满,迷糊着道:“两兵交战,使者间中周旋,殊为不易,乔匡舜一介书生,南下不久,唐人担忧也是正常,尔等不用怀疑,令其靠岸便是。”
“诺。”
唐军静伏舱中,不敢动静,直候了有两刻种,岸上举灯语示意,喊话说先靠岸一船,待检查了再说。
柴克宏大喜,灯笼轻挥,先令己船向码头靠去。
柴克宏第一个下船,手举托盘,上面码着一堆银元宝,走到守军近前,对守将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白花花的银子在火把的耀下分外亮眼,守将笑哈哈的双手接过,道:“不错,挺懂事。”
话音未落,只觉肚子有钻心彻骨的巨痛传来,忍不住一声惨叫,一托盘的银锭四散撤落。
却是柴克宏早已拨刀在手,一刀了结了守将,高声暴喝:“杀……”
马霸、洪进等早等的不耐烦,一见主将得手,一扯遮幕,纷纷从船上跳下,刀斧齐举,加入战团,几个眨眼,就将措手不及的守卫砍倒地上。
随着“呯,呯……”的船舷接岸声次递响起,更多的唐军涌上码头,柴克宏扬刀高喝:“建功立业,只在今朝,冲啊……”
“冲啊……”
码头被袭的消息很快传到左近大帐,吴越军右翼主将罗晟冷笑道:“放令通行的是中军大营,关老子鸟事,那吴程其蠢如猪,却自以为能,让他自个应敌去,我营只管守好寨门。”
“诺。”
柴克宏率军一路冲杀,直闯敌军中营,吴程于被窝里被亲卫拉起,听到密集的喊杀声四起,也不知来袭敌军有多少,唬的甲胄也来不急披,仓促上马而逃。
夜色中,无人指挥的吴赵军乱成一锅粥,纷纷成了唐军刀下亡魂。
是役,柴克宏部大破吴越兵,斩首万级,俘敌将校十余人。
比及天明,陆孟俊部又率军来攻,吴越军心已乱,左右翼被迫撤退。
常州之围遂解。
《资治通鉴》:“……淮南交兵,吴越伺间来寇,克宏乃请效死行阵,与陆孟俊同救常州。时精兵悉在江北,克宏所将,才羸卒数千,枢密副使李征古,给戈甲皆朽钝,见者皆忿。
柴克宏至常州,蒙其船以幕,匿甲士于其中,趁夜登岸,径薄吴越营,罗晟不力战,纵之使趣程帐,斩首万级,程仅以身免。”
陆放翁之《南唐书》言:“自保大来边事大起,克敌之功,莫先克宏者……”
165:一群活宝
寿州城外,大周御驾行辕。
“臣杨澈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郭荣起身相扶,道:“心塘公何需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杨澈号滔大哭:“若非圣上相救,臣等家人还圈囚于绝地,如犬豚耳……”
“往事已矣,心塘公既脱牢笼,今后只管宽心养性,调理身体,来来来,坐下说话。”
“谢圣上。”
杨澈以袖角擦泪,心怀激荡之下,落座时差点坐空,好在内侍手快,扶住了这位瘦成干骨的老人。
其实他才五十几岁,但早已身材佝偻,须发皆枯,比七十老人还要虚弱。
他是杨行密最小的儿子,一生郁郁不得志,虽说早先被二兄封为鄱阳郡公,被四兄封为德化王,但那时还年少无知,渐长大,才成家,还未立业,便被囚进那一方天地中。
其中之苦,不忍言述。
被周兵救出后,直到两天后才真正相信,自己逃出了生天。
幽囚二十年,早已把他所有生机毁灭,然后,在所有希望破绝之际,忽然有了转机,怎不令人欣喜若狂。
郭荣见了他,也是一阵唏嘘,直言伪唐李氏父子之恶劣。
待到冯延鲁被带进来时,饶是郭荣范质君臣见多了场面,也差点忍俊不禁,冯延鲁本是儒雅不凡的相貌,但头发被曹彬剃成阳阳头后,看上去就实在太滑稽了。
“罪臣参见大周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冯卿博学卓识、笔健文雄,朕远在汴梁也有耳闻,将士粗鲁无状,让冯卿受惊了。”
冯延鲁长舒一口气,七上八下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再三至谢方才起身。
郭荣问起江南风物,朝庭政事,乡野民俗,冯延鲁知无不言,妙语连珠,直说的郭荣龙颜大悦,封其为给事中,常侍左右,随时资政。
范质以宰执之尊亲为其洗尘接风,冯延鲁乐不知南,早忘了削发之耻,被虏之恨。
……
……
柳下郢,虎牙营驻地。
千里奔袭回来,所有人都轻松了下来,只觉着这临时驻地一草一木都透着亲切感。
秦越与甲寅正在河边轻声交流。
“为了那批甲胄,你我都没功劳拿,没意见吧。”
“说啥呢,好好的怎么就见外了,再说了,那甲具还是我一意要拿回来的,哪怕官掉三级也乐意。”
“你还真把虎牙营当成自己的了,别忘了,只要圣上一个不高兴,随时撤职。”
“撤就撤呗,只要你和陈头都在就好……你……有心事?”
秦越胡乱抹一把脸,道:“说来也怪,早些时候一心一意想把他们救出来,但真把他们救出后,我的心反而更空落了。”
“……我也奇怪,你为何一直不去看他们?”
秦越涩声笑道:“有什么好看的,人都关傻了,看不看也就那样了,不看……还心安些。以后,你也不要去理他们,记住,是真的不要理会。”
“好,可是……”
“别可是了,实话对你说,我疲倦了。”
秦越把自己蹲下去,抚着小虎夔的脑袋,远眺淮河的目光却有些散乱迷茫。
小虎夔已长出好几颗牙齿,啃磨着肉骨头理也懒的理他。
甲寅也跟着蹲下,捡起颗小石子在手里掂着,迟迟方道:“我也想回去了,想师父了。”
“切,想苏七娘才是真的吧。”
甲寅就嘿嘿的笑了。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发呆。
……
曹彬大踏步走过来,脚尖在甲寅屁股上一踢,“去,找别人玩去。”
甲寅没好气的回踢一脚,从他拎着的小篮子里抓了一把果脯,这才抱着小虎夔走开。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奇怪的很。
曹彬只与秦越有共同语言,不光是说起话来可以天马行空,就连吃的,也对清汤寡水的东西情有独钟,嘴巴也是没得空的,骑马行军嘴里也含着酸梅等小吃食。
白兴霸天不服地不服,看着花枪的眼神却满是小星星,死打烂缠的跟着,当个小跟班还满脸乐呵。
而武继烈只与个子比他还高一头的铁战投缘,自真刀真枪的比了一场后,两人便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有好东西也尽和他分享。甲寅有次好奇,专门偷听了俩闷葫芦凑一起能聊什么,结果听到了一嘴的“嗯,啊……”
吴奎则收了李行当小弟,李行这家伙机灵,缠着他教蹬里藏身马腹射弩的绝活。
史成,字安善,乃大将史彦超之子,其父阵亡后,他被郭荣带在身边,任宿卫将,许是父亲亡故的原因,这小子相对孤癖一些,走路时喜欢把长枪横担在肩上,嘴里动不动叼根草茎,一脸痞相,一付生人勿近的吊样,独与同样父亲阵亡的张桐要好。
只有甲寅看上去最不合群,恰又是他最合群。
缘由是论起序齿,他最小,比同岁的史成还小了一个月,然后就被鄙视了。
甲寅不服,说用拳头说话,白兴霸哈哈大笑的拍着肩膀说,你能打赢某,你还是某小弟。
搞的甲寅郁闷了就用小虎夔去欺负人。
甲寅抱着小虎夔,举目四望,想找人凑热闹。
河边草地上,白兴霸正和花枪一人拿一个马刷子,在忙着洗马。再远几步的坪地上,吴奎正与李行拿着弩弓在比划。
甲寅便往柳树下走去,铁战在树下霍霍有声的磨斧头,神情认真专注,武继烈蹲在一旁,捧着一堆肉干,不仅自己吃,还时不时的往铁战嘴里塞一条,嚼的那个香甜。
同样在为新刀开刃的祁三多忍不住了,忿然道:“武将军,有你这欺负人的,我口水都流下来了,就不给一条?”
武继烈摊开手掌,挑了条最小的,犹豫了一下,折成两段,递过去,道:“呶。”
祁三多没好气的张嘴一咬,继续磨刀。
甲寅看了看,撇撇嘴,还是坐在大青石上喝酒的史成与张桐行为正常些,便走了过去。
这两货在猜哑枚喝酒,见甲寅过来,也不说话,倒了一碗酒示意他喝,然后两人抿着嘴巴继续出拳。
“哎,我说你俩干啥,什么不好学,学铁战当哑巴么?”
俩货依旧不说话,甲寅抱起小虎夔就往史成脸上挠去,史成“啊呀”一声避让,张桐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说:“你输了,快把东西拿出来。”
史成从怀里掏出一颗洁白玉润的珠子拍在张桐手上,狠狠的瞪了甲寅一眼,道:“都怪你,害某输了。”
“我当你俩有病呢,却原来赌这玩意,没意思,安善,要不我出三百两,把你俩各自那一半都均给我算了。”
俩货齐齐对他一竖中指,继续闭嘴,猜枚。
这珠子甲寅知道,是在冯廷鲁府上搜出来的,一共十二颗,本是一颗手珠,俩人同时看上了,各自一扯,好了,一人六颗。
然后为这六颗似乎纠结了一路,回营了还没罢休。
甲寅郁闷了,只好嘴里叼着果脯独自逗着小虎夔玩。
心里又开始思念远在京中的苏七娘。
166:六味地皇丸的滋味
“启奏圣上,伪唐使者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工部侍郎文理院学士李德明奉表来上,叙愿依大国称臣纳贡之意,进金器千两,锦绮绫罗二千匹及御衣、犀带、茶茗、药物等,又进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石。请旨定夺。”
郭荣放下笔,揉揉手腕,笑道:“随便找个人接待就是,若是尽割江北之地,去帝号,那么朕就准了,否则,不用理他。对了,牛不可杀,直输宋陈二州,用于耕作。”
“……诺。臣愚见,既然对方奉旨而来,我方也不该太过失礼。”范质顿了顿,补充道:“臣意,李谷最擅财计,不如让其主持和谈事务。”
“李谷最近征粮繁忙,也罢,就给他们个面子,范相你辛苦一下。”
“诺。”
范质领旨出门,回到自己办公营帐,有请南唐使者。
不一会钟谟、李德明进帐,奉上国书。
范质打开一看,却是“……愿陈兄事,永奉邻欢,设或俯鉴远图,下交小国,悉班卒乘,俾乂苍黔,庆鸡犬之相闻,奉琼瑶以为好,必当岁陈山泽之利,少助军旅之须。虔俟报章,以答高命,道涂朝坦,礼币夕行……”云云。
范质笑道:“两位快马加鞭,不辞辛苦,就为这虚言而来?”
钟谟道:“战事一起,百姓遭殃,我皇心怀仁德,不忍生民涂炭,惟愿止息兵戈,故来求见大周皇帝,愿陈兄事,爰构百年之好……当然,上国若有所求,也可提出来商议。”
范质示意二人坐下喝茶,道:“军旅之中,没有好茶,只能聊以止渴,请。”
两人谢过,坐下浅喝一口,果是粗陋之茶梗,又苦又涩。
李德明略一皱眉,勉强咽下,余光瞥见范质杯中清汤碧绿,显然上等好茶,心生恼怒,脸上却不好发作,只好道:“不知大周皇帝何时召见?”
范质笑道:“吾皇日理万机,如今正在作军机部署,和谈之事,尽托老夫。”
“这……”
范质见二人面露难色,便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吾皇已下令旨,若是尽割江北之地,去帝号,避宗讳,则和谈可成。今后两国以长江为界,永结友好。”
钟谟晒然笑道:“若如此,还真不用谈了,吾皇只是心存仁念,哪知贵国却是如此得寸近尺,也罢,此行算是长见识了,告辞。”
李德明忙拉住作势起身的钟谟,对范质道:“凡事有商有量,才是议事之道,范相果真拒人以千里之外乎?”
范质大笑道:“两位有所不知,吾皇行事,最是干脆,出口成宪,落笔成章,所以不能易也。
这样吧,两位远来也是不容易,把贵国的想法说一说,本相勉为其难,再求见圣上一次,看看是否能予通融。”
李德明与钟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怒火与无耐,只好强压火气,道:“只要贵国能息兵,愿割光、寿、庐三州以献。”
范质起身大笑,道:“既如此,老夫可以承诺,和谈可成,不过……这究竟是二位的私议还是贵国皇帝的意思?”
“军国大事,自然非同儿戏,岂是我二人可以私下作主的。”
“好,那便请二位走一趟寿州城,其它二州先不说,寿州军若退,便可见真诚意。”
钟谟道:“范相能作主否?”
“对国有利之事,老夫自然能作主。”
“我二人非不信范相所言,但必须得到大周皇帝的金口玉言。”
“既如此,二位请稍后。”
范质大步出门,不一会,有内侍过来相请,说圣上召见。
钟谟与李德明起身,随内侍来到御帐,但见帐内陈设十分简单,只一桌,两几,左侧悬着一幅巨大的舆图,右侧又有一张长几,上面堆着如山般的奏折。
二人对着桌后正伏笔疾书的中年男人拜下去,“外臣钟谟、李德明,拜见大周皇帝陛下。”
“免礼。”
郭荣从如山般的奏折中抬起头,冷然道:“朕本无暇理会这些俗事,但范卿颇为汝二人说了不少好话,宰执的面子,朕总要给的,不过……
汝主何等小气,尽割贫僻之地,朕要来又有何用?
嗯,朕若开大口,汝等回去也难复命,加上舒、黄、蕲三州,勉强也就算了。
若行,汝等就去让刘仁赡立即撤军,若不行,汝二人就赶紧回江宁去,朕还是喜欢真刀真枪打下来的踏实。”
“……”
钟谟与李德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良久无言。
范质忍俊不禁,以袖掩口,轻咳一声,道:“二位……意下如何?”
钟漠心想朝廷的本意就是割六州,其实割地也只是空话而已,其它四城实际已失,当下咬咬牙道:“外臣这便去寿州城,劝刘仁赡撤兵。”
郭荣点点头,道:“如此甚好,范卿,朕准你半天假,下午便陪李副使走走逛逛,一观我军容。”
“臣遵旨。”
范质相陪出帐,见二人出了帐门外都不由自主的长舒一口长气,心中冷笑,脸上却是笑容可掬,道:“二位,请吧。”
“多谢范相。”
当下范质相陪李德明观兵,钟谟则自率随从去了寿州城,一策马,只觉背上凉嗖嗖的,心中暗叹,这中周之主果然天威赫赫,远胜唐主多矣。
到了寿州城下,随从朗声报名,哪知城门却是不开,只从城头上晃悠悠的垂下一个吊篮。
钟谟心中有气,认为有失体统,坚持要开城门,城上冷冰冰的来一句:“大帅有令,敌军不退,城门不开。”
钟谟没办法,只好屈尊降贵,猫着身子窝在吊篮上,被守军一点点的拉上城头,一着地,腿却软了,差点摔倒。
还好边上的军士用肩顶了他一把,这才免出洋相。
钟漠道:“刘帅何在?”
“大帅正在南城巡视,已派人相报,末将陪钟侍郎先去节帅府。”
钟漠点点头,候着随从都上来了,这才抬脚下城,却无坐辇,也无车马,只能步行。
城中在周军石炮的轰砸下,破败不堪,浮灰满地,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臭味,钟漠不得不掩鼻而行,还没走到节帅府,鲜艳的官袍已是污垢不堪。
于白虎节堂坐下,有小校上茶,钟谟揭盖一看,连片茶叶也无,怒道:“节帅就这般待客的吗?”
那小校翻了翻白眼,道:“有口水喝就不错了,你眼瞎啊,看不见大军围城么?”
“你……”
正生着气,刘仁赡在监军周廷构的陪同下进门,一见绯袍便抱拳行礼,道:“不知上差驾到,有失远迎。不知上差所为何来。”
“奉旨议和。”
“议和?”
钟谟点点头,冷然道:“圣上有意偃兵安民,愿割寿、光、庐、舒、黄、蕲六州之地与周,特来知会刘帅,请即日退兵。”
刘仁赡哈哈大笑,一拳擂破帅案,怒道:“原以为是上差,哪知是个奸细,左右,将他绑了,给吾扔下城去。”
“诺。”
“喂,喂……某真是朝廷所派……啊呜……呜……”
钟谟死命挣扎,一介文弱,哪是百战精兵的对手,只一手就执住了他的双手,又一手团了一团不知多少脏旧的抹布,狠狠的塞进了他的嘴中。
苦、涩、酸、咸、辣、臭,六味俱全。
167:忠义
浅草已能没马蹄。
千疮百孔的寿州城在郭荣亲自督战,巨石凌空不停的轰砸下,依旧高昂耸立。
自负有文采风流的钟谟,泽国有张仪之舌的李德明灰溜溜的走了,不论是郭荣也好,还是刘仁赡也罢,都没当一会事,一个继续攻,一个继续守。
砲石轰轰声中,转眼到了三月初。
从年前围城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过去了。城中守军之坚毅,令郭荣也不得不佩服。
杨澈好生修养了七八天,终于精气神恢复了一些,又被御赐紫袍,封庆国公,妻儿也渐渐的开始正常起来,他心中烦忧皆去,主动请命要劝说刘仁赡归降。
郭荣大悦,亲为把盏。
秦越知道消息后,眉头打结。
甲寅知其所思,杨家虽说大大小小二三十口,唯一心智算正常的,也就这老头了,真论起来,好象还是秦越的六叔?便道:“你不放心,那我陪着他去。”
“滚,你是有三寸不烂之舌,还是有万夫莫敌的身手?别逞能了,那老货想死就让他去死。”
甲寅鄙夷的一咧嘴,道:“原来你属鸭子的,我穿两套甲,危急时挟持个人质自保没问题。再说,我也想看看那位死守不降的猛人倒底长什么样子。”
秦越把下巴搭在竹筒上,久久不言,再抬头,下巴一抹艳红,“谢了兄弟,那老货死活别管,你自个一定要全手全脚的回来。”
甲寅把秦越的脑袋抱起来一阵猛搓,然后哈哈大笑着跑开。
杨澈听说甲寅愿陪他一道进城,自是大喜,临出辕门之际,又见到一位肩扛黑枪的家伙,一位手执大斧的巨汉,甲寅与二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寿州城外,投石已停止轰鸣,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安静。
城头上,疲惫的守军正在将校的指挥下忙着修补缺口。
见周营中出来四骑,直奔城下而来,正忙的满头大汗的刘崇谏探出头去,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老夫杨澈,故吴武帝六子也,奉大周圣上之命,欲见刘仁赡大帅,请求进城。”
“故吴武帝之子?”刘崇谏不敢置信的盯着来人,杨氏后人不是关在扬州么,父亲时常还扼腕长叹来着,怎会来到此地,莫非扬州城破了?
城下杨澈见城上许久不见动静,再次喊话:“老夫只有三名随从,尔等也不敢开门么?”
“朱叔,你看怎么办才好?”刘崇谏扭头问道。
今日值守的乃是大将朱仁裕,闻言皱眉道:“这老者身份麻烦,要么一箭射杀,要么把他拉上来等候大帅处置,切不可再让其大声叫喊。”
刘崇谏点点头,道:“那便把他拉上来,某去通报父帅。”
“也好,快去快回。”
刘崇谏下了城墙,打马如飞,向节度使衙门奔去,一进衙门,便见父亲正与监军周廷构在拨算筹,不用问也知又在为粮食发愁了,当下朗声唱报:“禀大帅,城外有人自称杨澈,说是前吴武帝之后,求见大帅。”
刘仁赡眼皮也不抬,冷声道:“哼,又玩这种魑魅技俩,直接乱箭射杀。”
“这……”
刘崇谏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眼监军使,周廷构轻叹一口气,问道:“人现在何处?”
“回禀监军,朱将军怕他大声嚷嚷,有扰军心,所以……所以先命人吊他上城了。”
“糊涂。”
刘仁赡一拍桌子,将算筹震的四飞五散。
周廷构忙劝道:“大帅息怒,朱将军处置也是得当,从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人即已上城,大帅还是见一见才好。”
“……也罢,监军也一同去吧。”
“不把人带进衙门么?”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就在城头问话。”
周廷构见刘仁赡已大步出门,起身拍拍兀自保持单膝跪拜姿势的刘崇谏,摇摇头,尾随而去。
甲寅等人上了城头,却被守军持着长矛包围着,杨澈两股战战,甲寅暗自摇头,只好刀交右手,腾出手来轻扶。
左右四望,但见守兵人人面带肌色,个个眼缠血丝,明显营养不良憔悴不堪,而那个城头指挥,左手还缠着一圈麻布,上面的血迹都成乌黑色了。
甲寅佩服不已,暗想这些人真的厉害,自郭荣亲自督战以来,投石几乎日夜不停息,又有目力出众的弩击高手,行以狙击,守军稍一露头便是一矢激射,这些人能坚持下来,真的不容易。
不一会,有人唱报:“大帅到……”
甲寅看着当先走来的黑瘦老头,怎么也无法与大名鼎鼎的刘仁赡联系起来。
花白头发,浑身黑瘦,脊背略驼,胡须凌乱,若非一双眼睛异常犀利,简直与卖菜老农没什么区别。
杨澈见到来人,胆气却忽然就壮了起来,上前两步,也不施礼,直接喊道:“牛牯儿!”
刘仁赡在一丈远站定,面沉如水,冷声喝道:“哪来野朽,敢自称皇室,速速滚蛋,否则休怪吾利剑无情。”
杨澈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眼角却流出了眼泪,“三十七年过去了,守惠兄果然认不出来了,还记得初次见面你大哭乎,还记得你兄长仁规大婚乎,还记得迎风尿三丈的豪情乎……某是杨澈杨心塘,囚于扬州永安监二十年的杨澈杨心塘!
天不绝杨,老夫终于得见天日也!”
刘仁赡见杨澈振臂高呼,露出细白惨兮的竹杆手臂,双目紧闭,满脸悲愤。
他的尾指微颤,心情也激荡了起来,不由的想起过去种种:
尚记得第一次见到武王杨行密时自己还很幼小,畏其霸气,吓的哇哇大哭,有一个与自己年岁相妨的小子在刮脸羞自己,那人好象就叫杨澈儿。
再后来,兄长投了武王的眼缘,与武王最疼爱的小女定了亲,自己与杨澈似乎常在一起玩耍吧,那时候的他,眼神是多么的清澈呀,能在其眼眸中清晰的看到一切。
自己的野名“牛牯儿”就是他喊出名的,而自己也还了他一个“嫩鸽儿”的野号。
渐长大,等到他二兄称了帝,他似乎就渐渐的不快乐了,终日里埋首旧书。再然后,自己也开始了随军征战的步伐……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自己大婚那天,堂堂鄱阳郡公竟然学俗人偷听壁角,被自己捉住,硬灌了三碗烈酒才罢休。
一眨眼,三十七年过去了,他老了,他也老了。
物是人非。
刘仁赡长叹一口气,道:“吾身负皇命,镇守此城,无暇闲话,杨公请回。”
“身负皇命,呵!”
杨澈暴跳如雷,戟指怒骂:“刘仁赡,你负的是哪皇哪命?当年徐逆纂位时,你在哪?某身陷囹圄,你又在哪?枉你自称忠良,身为吴臣,如今却要为伪唐尽忠乎?
你这个伪君子,只为自己荣华、只为自己清名考虑的伪君子,国家有难你不出力,兄长遭害你不管,奸臣纂位你无视,如今却要绑全城士民之性命,以全汝之忠义……哈哈……
忠义……忠义个屁!”
杨澈恨恨的呸了一口浓痰,正正的吐在刘仁赡的脸上。
168:忠肃
刘仁赡目送四骑远去,良久无言。
“父帅,城头风寒……”
刘仁赡点点头,才转身,脚下一滑,却是重重摔倒在地。
“父亲……”
“大帅……”
刘崇谏一把抱起父亲,触手之处只觉瘦骨嶙峋,轻飘飘的没有四两肉,忍不住红了眼睛,“父亲!”
“……吾……吾没事,扶吾起来,监军,擂鼓聚将。”
“诺。”
刘崇谏亲自背起父亲下城,一路小跑着进衙,在椅子上放下,刘仁赡抹一把脸上已经干涩的浓痰,失声一笑,道:“聚将鼓已起,你代为父点将,吾进去沐浴更衣。”
“诺。”
刘仁赡起身向后衙走去,摆手挥退还想再跟进来的儿子,佝偻着的背影异常孤寂。
刘崇谏抹一把浮汗,定定神,理了理将甲,习惯性站于门口,亲迎将校。
三通鼓毕,诸将来齐。
刘崇谏行礼道:“父帅正在更衣,请各位叔伯稍候片刻。”
周廷构道:“无妨,大帅这段时间十分操劳,你也莫去催他,诸位既然都到齐了,就把各城的防御情况都汇报一下。”
“诺。”
大堂上各城守将依次汇报毕,两刻钟过去,刘仁赡还未出来,周廷构也坐不住了,道:“崇谏,你我进去看看。”
刘崇谏早等的心急火燎,但其父掌军极严,家里行的都是军法,不敢有违一步,听到监军使如此一说,忙向后衙而去。
哪知迎面撞上管家黄伯,只见黄伯泪流满面,手捧长剑印信,一见刘崇谏,放声大哭:“阿郎夫人双双殉国,请监军开门迎周……”
“父亲!”
刘崇谏倏的泪如泉涌,撤腿飞奔,后院里已有哭声隐隐传来……
……
……
早有飞骑报于周营。
郭荣听罢,脸上却无受降的喜悦,黯然长叹,对王溥道:“没想到伪唐还有如此忠正刚烈之人,与其得寿州,朕宁可得其人,可惜,可惜,可惜呀!”
王溥也叹道:“大军攻城,孤立无援,却能坚守四个月而不失,真名将也。”
“有劳王相亲走一趟,代朕吊祭,丧事官给,嗯,追赠检校太尉兼中书令、天平军节度使、追封其为彭城郡王,其子崇谏也是骁勇善战之辈,可为怀州刺史。”
“遵旨。”
寿州城降,节帅自刎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的飞向各个角落,甲寅也很快知晓了,呆立半晌,再次被震憾到了。
那黑瘦的老头,当杨澈破口大骂时,他哑口无言;当守军群情激忿时,他出口制止;当四人下城时,他于城头目送……没想到,只隔了一个时辰,就已阴阳两隔。
有哭声自东南面传来,其声苍老沙哑,分明是杨澈那老头。
刘仁赡治丧期间,周军只输送大量米粮猪羊进城,大军却依旧在城外驻扎。
三日后,周廷构率文武躬迎城外,周军这才开始入城接管城防。
托刘仁赡的福,城中官员任给去留,愿留在大周的封高官,愿回江南的给程仪、马匹。
这就大出周廷构等人的意外了。
郭荣巡视完寿州城,见城内残破不已,百姓困顿不堪,心生感慨,令免寿州城三年钱粮,遣左谏议大夫尹日就于寿州开仓赈饥,以右羽林统军杨信为寿州节度使。
军名“忠正”,以旌刘仁赡之节。
寿州百姓建庙以祀,后世加谥“忠肃”,是为忠肃王庙。
……
……
江宁,皇宫。
李璟气急败坏,两眼发红,大声咆啸着:“谁能告诉朕,眼下该如何退敌?”
虽说江南兵已退却,西面的王进逵也被部将所杀,武昌平安,但江北大地已经乱成一锅粥,庐州、舒州相继失守,如今坚城寿州又失,前几日,皇甫晖的水师又被敌将宋九重所诱,精锐一上岸,就被马兵冲杀的血流成河。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出声。
最后还是宋齐丘出班言道:“圣上,如今之计,只能再次议和。”
“上次钟谟、李德明无功而返,这次又拿什么去议和?”
“答应逆周的条件。”
常梦锡勃然大怒,戟指怒骂:“宋齐丘,亏你说的出来,敢让圣上去帝号,割疆土与敌,圣上,请金瓜武士,立杀此獠。”
宋齐丘冷笑道:“那依常侍郎之见,又该如何是好?”
“大军压境,从来只有整兵备战一途,我朝有镇海神针不用,却想着求和苟存,道理何在?
圣上,臣举荐齐王李景达挂帅出征,节制江北各路大军,不需半年,逆周必将败退淮北。”
“圣上,如今江北局面虽然恶化,但皇甫晖与姚凤总的来说,还是可圈可点,临阵换帅,臣以为不祥。”
常梦锡冷笑道:“那依李枢密之意,又该如何?”
枢密副使李征古傲然笑道:“其实欲退逆周军,以臣愚见,并不难,只需一封书信就行。”
李璟一听大喜,忙道:“休卖关子,速速道来。”
“圣上忘了辽国乎?虽然北晋、西蜀畏惧逆周强横,但逆周却最畏辽军,只需卑词厚礼,依那辽人贪婪之性,只要有利可图,必然起兵,如此,南北呼应,那郭荣再有本事,也要乖乖认输撤兵。”
“妙!”
李璟抚掌大笑道:“李卿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呐。”
常梦锡道:“圣上,远水解不了近渴,联辽攻周虽然可行,但再快也要三个月后才见成效,眼下江北战场却需进一步部署为好。”
“嗯,常卿言之有理,众卿再议一议。”
朝议还在继续,一骑红翎却已马踏中宫,高声报捷。
“报……八百里捷报,皇甫大将军于清流关外大破周军精锐,阵斩铁骑千余,获战马五百余匹。”
“哄……”整个朝堂却是炸了油锅一般,立时沸腾起来。
李璟喜极而泣,一把抓住信使的手臂,道:“给朕详细说来。”
“诺。”
却原来周将韩令坤连胜二场,皇甫晖大将军屡败屡战,毫不气馁,最终抓住了周军的弱点,一举反败为胜。
周军铁骑、控鹤,乃是无双精锐,如今竟然被皇甫晖打败了,而且是大胜,这样的消息如春日暖阳一般,迅速的融化了李璟脑门上的阴霾,
宋齐丘等人的恭贺声适时响起:“臣等为圣上贺!”
李璟张臂大笑。
李景达默不作声的走出殿门,这位年方而立,身材轩昂,玉树临风的大唐齐王,脸上写满了忧虑。
他闭上眼,感受着春风扑面而来的凉意,却依旧浇不伏心头上那焦灼的心。
为什么宁可信任宵小,信任外人,却对自家兄弟百般提防?当年父皇梓宫前盟誓说好的兄终弟及呢,说好的兄弟同心呢,换来的只是万般抵防罢了。
他想起终日走马璋台的三兄,呵,皇太弟,自取字号曰“退身”。
许是闭目久了,一滴清泪从眼角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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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刘仁赡其实把寿州坚守了近一年半时间,周军一征淮南时差不多席卷整个江淮大地,却都因为寿州未下,然后又被南唐陆续夺回。
不过其结果太悲,在十面围城的危局下,城头斩子,坚守一年多,却在自己病倒昏迷之际被部下按了手印,开城投降,硬抬着病床去见郭荣,回城即逝。
万般艰难都撑下来了,结果却在临死那一刻“献了城”,诚为可悲。
是故,让他早一些解脱,也让刘崇谏免于城头被父亲腰斩的悲剧发生。
169:求战
韩令坤兵败的消息传到南唐前,郭荣便知道了首尾,虽然韩令坤上折说是采用了宋九重的骄兵诱敌计,但是折损近千精锐是不争的事实,郭荣心痛之余,又想到了曾经飞夺扬州城的“龙虎骑”。
火线增援。
秦越甲寅等人巴不得立即出发,然后就发现白兴霸等人没几个是有精神的。
曹彬率军南下不过五十里,日头尚未偏西,便安排扎营,用过饭,洗漱毕,这才展开舆图召开军事会议。
“本次出兵的目的大伙都知道了,某再重申一遍,韩令坤部率军攻打清流关,前锋被唐军击退,损伤惨重,败退三十里,正据河修整。我部负责增援,但如何个增援法?是直接率部与韩令坤部汇合还是远远的配合作战,大家都说说。”
白兴霸不满的道:“某就想知道,他这一路大军,皆为禁军精锐,光铁骑营就带走了五个营,为何会败?”
曹彬道:“宋九重为先锋使,率部先行,中了埋伏,应是轻敌冒进,但奏折上说是诱敌,姑且信之。”
张侗咒骂了一声,将酒筒往地上一顿,道:“既然是诱敌,那依某说,就不用援他。”
史成一边用小刀削着肉片喂小虎夔,一边响应道:“既然是宋九重的败战,那某也觉着不该帮他,凭啥他带着全军精锐,还打败战了,让他自个到圣上面前请罪去。”
他与张侗一样,去年裁军,家里吃了很大的暗亏,原来父亲的嫡系被清的一个不剩,军中一旦无人罩着,好日子自然结束,所以对主持裁军的宋九重十分厌恶。
而白兴霸、武继烈对其心中也有不满,家中精锐可是被抽进禁军好几百,所以也怪叫着赞成,说大伙去兜个风就好。
曹彬笑道:“胜败平常事,大伙心胸都放宽点,他自己也不想吃败战嘛,九郎,你有什么看法?”
秦越指着舆图道:“韩令坤部在清流山正面迎敌,马步三军都聚在一起,我认为,过于谨慎了,铁骑的强悍并未完全发挥出作用。
我部若是直接去与其汇合,其实增加不了多少作用,反而是因为增兵而给其增加负担,与其添油捣乱,不如策应配合。
大家看,从滁州到清流关有近五十里的距离,若我军突然出现在滁州城下,把重兵都压在清流关的唐军会什么反应?”
曹彬道:“唐军号称十万,最少五万兵力是有的,虽说之前在韩令坤面前连败两战,但损失有限,除去伤病,滁州守军与清流关最少有四万人马,不论哪里随便分出三千五千的,就够我们受的了。
若是穿插迂回骚扰,其实对于一心守关守城的唐军来说,造成的影响并不大。”
吴奎道:“我看还是和韩令坤合兵一路,能帮一把是一把。”
张侗踹了他一脚,道:“要去你去,某还是认为在外策应的好。”
白兴霸道:“某也觉着九郎的法子可以试一试,问题是我们对滁州都不熟,这一去,有点瞎猫撞耗子的感觉,心里没底。”
秦越道:“没底也要试,能牵制一二总是好的,万一如扬州一般让我们撞上好运道了呢。”
曹彬大笑道:“想的美,要不就这么定了算了,兵发滁州掏乱去……哎,虎子,你发什么呆呢?”
“哦,没发呆呢,我在想……”甲寅顿了顿方道:“我在想宋九重可能真是诈败。”
“诈败?”
甲寅肯定的点了点头,道:“他与我罗汉师父交过手,比武较技时一点险也不敢冒,我想他领军打仗时更不会冒险。
我师父说这人属龟的,凡事先虑败再虑胜,不看准了不出头,所以他这一败,有可能就真是诈败。”
秦越一拍甲寅的肩膀,笑道:“麻的,旁观者清,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一定是清流关不好攻,他们是想引蛇出洞呢。”
曹彬笑道:“这一说,那我们就不用急了,蓄着马力比什么都强,你先派斥侯与韩令坤联络一下,看如何配合,我们等天亮再率部出发。
明日,我部规规矩矩的,十二路哨骑作先锋。”
“诺。”
第二日全军饱餐,马料喂足,天光大亮了这才出发,一路徐行。
申初,斥侯飞报,韩令坤对我部在清流关后骚扰策应的战术十分满意,建议最好是先南下,再向东北折返,兜大迂回,以期出奇不意。
曹彬对秦越笑道:“得了,他们果然不愿意我们率部汇合,还好听了你的,没有热脸去贴冷屁股。”
秦越用马鞭顶顶头盔,漫不经心的道:“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一下,你要是他,也不乐意有人来添麻烦,一样是心高气傲的家伙,人家上的是汇报分辨的折子,可不是要求增援,走吧。”
曹彬一见秦越这吊儿郎当样子就烦,照着他的马屁股上就是重重一鞭子。
战马一声长嘶,如电窜出。
……
……
润州,南唐燕王宫。
李弘冀看着眼前的爱将,只觉着头都大了三分,“你说你一战功成,以三千弱旅袭击五万敌军大营,斩首万余,擒将校十多人,自我朝开国以来,战果从未有你这般显赫者。你还不满意?”
“虽说抚州不是大镇,但你好歹也是一方节度了,为何还要北上,周兵之强悍可不比吴越,马兵之多,仅次于辽……”
柴克宏端正坐着,腰背笔直,认真听着燕王充满善意的指责。
眼前这位,虽然年轻气盛,脾气急了些,但有魄力,有担当,敢想敢为,实比只会吟诗作赋者强多了。
可惜,只能被束缚在这小小的润州。
他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若是圣上降旨,令其渡江,他会比谁都意气风发,但……
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认真的听着这些牢骚多于指责的废话。
李弘冀比手划脚的说了半天,见柴克宏依然端坐不动,没好气的扬起折扇朝着那铁兜鍪一记重敲,骂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全副披挂的给谁看?”
“只要大王恩准,末将即刻渡江。”
李弘冀很没形象的在他身边坐下,叹道:“本王同意又有何用,难道你敢不遵将令,私自出兵视为……再等等吧,孤今日又快马递出一封折子,希望能如你愿。”
“大王!”
“卸甲,与孤喝一杯。”
“……”
“卸甲。”
李弘冀的咆啸声远传三里之外,惊起树上鹊鸟扑愣飞腾。
170:屠万是为雄
弩矢当空,风声呼啸,血液如山花般绽放。
甲寅率领弩骑右旋激射,只两轮弩矢,敌阵已乱。左路的重甲骑兵趁机冲阵,如铁牛犁地般的穿凿而过,自远处再兜转而回,又一个折冲,才出阵,甲寅的轻骑也列好折冲锋势,挥着战刀冲阵劈斩……
三千唐军,不到半个时辰,全军覆没。
“速速打扫战场,把刀枪甲胄都集中放好。”
祁三多最爱干这种威风事,高举着令旗策马飞奔,不住喝喊。
虽说讲究爱兵如子,但打扫战场这种事,却轮不到当头的几个出力。
甲寅与史成吴奎几个坐在石头上歇力,嚼着干粮,逗着虎夔,说说笑笑。
最受欢迎的便是这小东西了,今日坐在史成鞍前,威风凛凛的吓倒不少敌军座骑,可算是立了大功,史成为了不让小东西去舔食鲜血,特意把省下的肉干都赏给了它。
“这路运粮兵被我们灭了,清流关上的唐军该骚动了吧,可惜这么多粮草,哎,九郎把那么多役夫都召集起来干嘛,不会来个乱弩穿心吧?”
甲寅一肘横击,不满的道:“你把九郎想成什么了,待会该点火烧粮了,他心善,肯定让役夫们一人先背一袋走。”
吴奎道:“慈不掌兵,要是某,全绑了,串成糖葫芦,只需一伍人押送,西送庐州城去当苦役。”
史成撇嘴道:“没人性,役夫家里也有妻儿老少的好不好,你把当家主力绑了,人家怎么活。”
这边在聊着废话,秦越那边果然在安排役夫们背粮,一人一袋,多也不允许,然后,便开始点火烧粮。
没想到点火烧粮也是个技术活,刘强几个忙碌了半天,还没点着火头。铁战看不过去,抢起大斧,连劈了两辆大车,这柴架一搭,熊熊的大火方才燃起,不一会,大米的焦香便在空气中飘荡。
曹彬看了看火势,这才朗声下令:“准备……各就各位。”
甲寅等纷纷起身,牵马列队,然后按照即定的战术安排分散隐蔽。
这熊熊燃起的米粮,希望能引来猎物。
……
清流山上清流关。
此地山口两峰夹峙,高数百寻,仰视不极。
由于山高谷深,地形险恶,又地处江淮要害,乃金陵过江往北之交通要道,南唐特在此凿山设关,成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江宁锁钥。
唐军大营。
三万将士正在匆匆聚集,将旗招扬,脚步隆隆。
江北行营都部署皇甫晖正霍霍有声的亲自磨刀,这柄被他命名为“屠万”的厚背战刀,对于他来说,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三十年前,他还是个大头兵,在瓦桥关戍守了整整一年的他,戍守期满,却被朝廷强留在贝州屯田。
有家不能回,在陌生的贝州,将士们只能通过赌钱来忘记思乡之苦,他一夜好赌,输脱了裤,当他红着眼被赶出赌场时,滔天的戾气终于化作了火山爆发。
他拨刀高呼:“老子要回家,想回家的一起。”
没想到应者云集,横下心来的他率众闯进都将杨仁晸的营房,逼他带头。怎料杨仁晸有卵子没胆子,死活不答应,皇甫晖恶向胆边生,一刀劈下,提着都将的人头再逼副将,副将两股战战,话也说不全,只好再挥刀。
两颗人头一挽,率众再找裨将赵在礼,这忘八蛋正要翻墙而逃,被皇甫晖一把扯下墙来,一声怒吼:“不从我等,就如此首级。”
赵在礼被迫答应率他们造反,火烧贝州城,破临清,攻永济,强占邺都,杀、抢、奸……怎么快活怎么来,他想反正都造反了,杀一个够本,杀二人就是赚。
当他杀红了眼的时候,朝廷的讨伐大军来了。
正惊慌失措间,没想到的是讨伐大军到了邺城后,也发生了叛乱,与叛军一起挥兵反攻京师,推着李嗣源坐上了龙椅,史称唐明宗。
而皇甫晖也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从一介穷的丁当响的大头兵,摇身一变为陈州刺史。
如此窜升速度,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从此后,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世上,只有敢杀,狠杀,才可以活出精彩。
屠万是为雄。
三十年来,他挥着这柄战刀,历任陈州、密州、歙州刺史,神卫都虞候,奉化军节度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步步高升,位极人臣。
他霍霍的磨着刀,脸上时而冷笑,时而狰狞,心思全沉浸在回忆里。
亲卫轻手轻脚的走过来,轻声道:“大帅,三军已备,只等大帅下令。”
皇甫晖点点头,刀锋在磨刀石上拖出一线弧影,亲卫极有眼色的勺起清水,细细的淋下,冲去污渍,刀身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耀眼。
皇甫晖取过洁白的宣纸,仔细的擦拭着刀身,神情认真而专注。
空气中,米麦的焦香越来越浓。
但他却似没有嗅到一般,仍在拭刀,白眉轻扬,白须飘乱,更衬的虎目通红。
这样的红眼珠子,许多上了年纪的老兵都有,乃不忍言之肉吃多了的缘故。
终于,战刀被他拭的如同一泓秋水,皇甫晖终于满意的点点头,飞身上马,长刀高举。
“逆周可恶,不敢攻关,却偷毁我军粮草,此等卑鄙恶贼,只有以牙还牙。诸位,随老夫一起,破阵杀敌,斩将夺旗。”
“破阵杀敌,斩将夺旗。”
“破阵杀敌,斩将夺旗。”
三军怒吼声中,清流关关门徐徐打开,皇甫晖当先横刀跃马。
关外三里,是早已列阵等候的周兵。
战鼓隆隆。
唐军在排阵使的指挥下迅速摆开阵势,皇甫晖策马阵前,一把扯下披风,用力一抛,于空中翻腾起刺眼的血红。
“兀那逆贼,哪个敢来做某的刀下亡魂。”
部将大惊,忙出声喊道:“大帅……”
皇甫晖朝着身后一摆手,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怎么突然间就冲动了,一如三十年前的那一晚,一股热血刹那间涌上心头。
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也罢,是自己心累了也罢,总之,他突然间就想好好的亲自战上一场。
周军显然没有料到会出现斗将的局面,一阵轻微的骚动后,一员大将斜拖梢棍越众而出。
“大周殿前司都虞候、南路行营先锋使宋九重,向老英雄请教。”
皇甫晖扬声大笑,双腿一挟马腹,战马一声长嘶,腾起一阵烟尘,如闪电般的窜出。
刀起,棍落。
战马再次悲鸣。
171:不一样的宋九重 一
“报……清流关唐军败阵,正向滁州方向败逃。”
在林中休息了小半天的龙虎骑纷纷站起,曹彬笑道:“啊哈,韩令坤得手了,兄弟们,出发,咱也浑水摸鱼抢大功去。”
众人哄然应诺,各自整队,不一会列成整齐队伍向东南方向驰去。
到了歪鼻山,方拐过坡岗,便见田野中唐军正如蚂蚁漫散的溃逃。曹彬哈哈大笑,“铮”的一声拨出战刀,高声喝道:“以旅为单位,各自冲杀。”
“诺。”
白兴霸嚎叫着,高举长枪,率队先冲,武继烈、史成等也不甘落后,各自催马,率着本部向敌军杀去。
甲寅见秦越曹彬皆未前冲,便把指挥权交给花枪,自己相伴于秦越左右,驻高坡观战。功劳可以慢慢积,但这种临阵学习指挥的机会却是不多。
只见本就抱头鼠窜的溃军,在千骑迎头呼啸而至后,更是吓的魂飞魄散,亡命而逃。
骑兵只须提枪挥刀,唐军或逃或跪,竟然少有抵抗。
甲寅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的想起三年前的高平那一战,只不过那时己方是败退的一方,好在陈头有先见之明,硬生生的在乱军中守住了阵脚,否则,四散而逃的结果,自己可能早就丧身铁蹄之下了。
他看了眼秦越,发现其眼神飘忽,显然也是忆起了那一天的情形。
秦越感受到甲寅的目光,把头上的兜鍪正了正,无声的笑了笑。
曹彬谓然叹道:“什么是兵败如山倒,今日算是见到了。”
秦越也叹道:“是呀,不能败,一败就是阴阳两隔,一败就是永远。”
甲寅知道秦越是想起庄横与鲍九斤了,自己也觉着愧疚,战场上答应的好好的,却是三年了都未去他家看上一眼,虽然年年有寄钱财,也听说他们家人生活还算安定,但终究是没有亲自去看上一看。
这次战打完了,一定要去。
秦越仿佛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道:“我们一起。”
甲寅嗯了一声。
曹彬又开始叹气,道:“看来他们这次立大功了,敌军主将必失,否则哪会如此狼狈。”
被曹彬一说,甲寅才把思绪又拉了回来,才发现溃兵中果然少有骑马将军。想了想道:“会不会弃马卸甲,换装而逃?”
曹彬马鞭虚指,道:“若是大人物,哪怕乔装,扈从也必不少,但你看看,有几个是有大队扈从的。”
此地站的高,看的远,甲寅从左至右又看了一遍,果然大多是自顾奔逃。
心想,将门之后果然有一套,看着他也就比自己大五六岁,但他一个细节就能看出结论。自己从军三年,感觉经验丰富了,其实不懂的东西还是很多呐。
骑破步,自己算是有些经验了,步破骑呢?似乎除了长枪阵,弩矢阵外,没什么好方法。不过听说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有车阵破骑法,辽人畏极,遇难事,皆以“符王”为怪之。
可惜,至今尚未谋面过。
前方龙虎骑砍瓜破竹的追杀还在继续,北方轰隆隆的大军又已开过来。
为首一将甚是鲜明夺目,老远见着就鹤立鸡群。
曹彬一看将旗,笑道:“宋九重来了,我们去迎一迎。”
当下众人策马跟上,不一会已到那大将跟前。
只见他身着细鳞明光铠,头戴凤翅红缨盔,手提暗红盘龙棍,腰悬虎头金战刀,座骑银鞍玉花骢,猩红披风猎猎响。
宋九重如此盛装披挂,在左右玄甲扈从的映衬下,顾盼自雄,更显威风逼人。
而且那战马前胸还悬着猩红缨铃铛,一动就是“叮叮”脆响,十分拉风。
甲寅眯着眼认真的看了看,这还是那沉稳刚毅的宋九重么?
曹彬似乎也被宋九重的架势给唬住了,于马上抱拳行礼:“末将龙虎骑曹彬,参见宋将军。”
宋九重长棍一挥,示意大军先杀将过去,这才驻马答话,朗声长笑道:“国华、九郎、元敬,你们来的正好,今日一仗,可谓大胜,先时已擒敌领军大将皇甫晖,我军趁势攻占清流关,加上你部这一绞杀,敌军主力将不复存矣。”
“恭喜将军荣立不世之功。”
宋九重笑道:“若非你部袭粮成功,皇甫老贼也不会如此急迫的出关迎战,早知如此,前几日就不用诈败了。”
曹彬笑笑,道:“末将只是运气好,撞上了而已,好在没有坏了将军大计,韩将军呢?”
“韩将军正在接控清流关。”
曹彬与宋九重寒暄客套几句,末了却郑重的指指宋九重身上的甲胄,道:“将军如此鲜明,交战之时恐流矢难躲,暗枪难防。”
宋九重一振盘龙棍,傲然长笑道:“某正欲敌军所识,区区枪矢,能耐我何!”
落后两个马头的秦越听了,猛然翻了翻白眼。
而甲寅则用力的抿了抿嘴,直如吞了苍蝇般的难受。
这场追袭战,自午时开始,一直杀到天黑,直到滁州城遥遥相望,这才罢兵。
是役,杀敌二万余,俘敌将校三十余人,获甲胄兵器近十万件,战马三百匹。
是夜,大军便在滁州城外二十里处扎营,杀猪宰羊,犒赏三军。
宋九重分外精神,亲自巡看各营,鼓励将士,安慰伤者,直忙到子时将近,方才卸甲,执筷用饭。
龙虎骑算是客军,营位甚佳,依山傍水。
营中氛围就随意多了,有个无论如何不能亏了自己嘴巴的都虞侯在,每伍都有一筒烈酒,加上宋九重特意将肉食先紧着送过来,将士们围着火堆说说笑笑,惬意轻松。
“装,太会装了,某要吐了,呃……”饭后闲聊,免不了要说起今日的风光人物宋九重,张侗夸张的作呕。
白兴霸也叫喊道:“不行不行,国华,我们必须赶快离开,多呆片刻都受不了,简直太骚包了,污眼。”
曹彬指指烤的金黄的羊肉,道:“人家早摆明了态度,指着我们吃了这一顿好拍屁股闪人。就等着某明天向他辞行。”
吴奎一听,怪叫道:“那就不走了,跟他死耗下去,呸。”
秦越用小刀片着羊肉,笑道:“你以为他不愿意卸了甲胄坐下来与我等大碗喝酒么,他有他的苦衷,这个,却是不用与他计较。”
“噫,他有什么苦衷?”
曹彬也奇怪宋九重平日里十分稳重谨慎的一个人,好好的怎会变的如此行为夸张招摇,但见秦越只顾闭嘴喝酒,只好把这疑问吞回肚子里。
……
《资治通鉴》:“****威名日盛,每临阵,必以繁缨饰马,铠仗鲜明。或曰:‘如此,为敌所识。’****曰:‘吾固欲其识之耳!’”
172:不一样的宋九重 二
第二日,曹彬不等韩令坤的后军到,便先寻个理由向宋九重告辞,说滁州唐军断桥闭关,显然已经闻风丧胆,骑兵在此无大用处,李重进正率部攻打和州,准备前往助力一二。
宋九重稍作挽留,便顺着曹彬的意,说但去无妨,报功奏折自会美言云云,听的曹彬满心不是味儿。
龙虎骑折而西进,一路上大伙都兴致缺缺,提不起劲儿,曹彬便与秦越商议,说反正我部无明确任务,不如就休整两天。
这样的主意秦越自然叫好。
是夜,龙虎骑在一个叫沈庄的地方驻扎,当地村民先是吓个半死,待看到猪羊都用银子买时,眼珠子都惊呆掉了。
里正一声令下,大伙帮着杀猪宰羊,又忙着贡献各家的干菜,豆子等物,然后又把各家屋子腾出来,直说百年来未尝见过如此王师。
这让曹彬感慨不已,对秦越的坚持又敬重了几分。
“九郎,不管哪支部队出征,粮草器械从来都是征用二字,你为何却要花钱呢?”
秦越捧着一抱木耳在辨成色,闻言笑道:“都是苦的丁当响的百姓,征不下去手,要是为富不仁的土豪,那就没有心里障碍了。看看,这东西不错,混肉里一起烧吧。”
曹彬想了想,道:“某想上个折子,你署不署名?”
“别害我,宋九重都要用鲜衣怒马来撑精气骨了,我可不想受这样的罪。”
“某正觉着他怪异呢,你知道原委?”
“我猜的。”
“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背后议人可不是我的作风,我还是去做我的罐煨肉去。”
曹彬一记肘勒,将不防备的秦越一把制住,左手化掌为刀,作势虚劈。
“说不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
秦越不吃眼前亏,只好不满的揉揉脖子,道:“宋九重眼下之艰,你该知道的。”
“他艰难?圣上对他如此器重,让他担任最为精锐的南路先锋使,他哪来的艰难?”
秦越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正因为如此,他才艰难,你也不想想,你要来一营铁骑,为何不把营指挥使要过来?那是你有面子,圣上也好,张帅也好,都有意栽培你,特意东一伍西一什的帮你凑个满营精锐来。
但是宋九重哪有这好事,论资历,一个铁骑营指挥使的资格都比他老,论年纪,差不多都比他大,论本事,哪一个不是千里挑一,凭什么就要听你宋九重的,他又没有本部兵马,所以这个先锋使可不好当,这是其一。
其二,禁军经他手裁的兵有多少人,又从各镇各军挑出了多少精锐?从禁军到各镇各军,他这两年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军中关系本就盘根错节,我肯定的说,哪怕铁骑控鹤里的老兵对他有意见的都不要太多。”
秦越把脚架在条凳上,往后一靠,悠悠然的道:“这家伙坚毅隐忍,如此艰难的处境,尚能四战三胜,这才是他的过人之处,换一般人,早被后面的冷箭给射中了。”
曹彬一拍大腿,道:“原来宋九重的问题出在这,害某还疑惑了半天,可我们与他不同,只是上个折子而已,又不要你做什么。”
秦越把木耳倒进盆里,示意亲卫拿去泡发,这才拍拍手坐下,慵懒的道:“圣上的脾气你该比我更了解才是,他的眼里揉不进沙子,我们这折子一上,估计最少五六个将军要落马。你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却不行。”
曹彬搓搓脸,道:“其实都有百姓上告赵晁、白延遇等人了,我这才来没多久的人都有风闻,不信你不知道。”
秦越没好气的踢了他一脚:“你让我管人家钱包的鼓瘪?你让我管人家裤裆里的鸟事?神经了你。
我忙着整军,备战,杀敌,脚都不粘地呢,这样的忠臣要当你当,我可不当。”
曹彬便不说话了,呆望渐次浮起的明月。
甲寅喂完马回来,见两人一个发呆,一个假寐,便笑道:“当头的就是轻松,可以架着二郎腿等饭吃。”
秦越不理他,曹彬不理他,甲寅好大没趣,抓一把桌上的炒豆子,咬的咯脆响。
屋子里安静的诡异。
也不知过去多久,曹彬悠悠的叹道:“以后某若掌军,定要秋毫无犯。九郎,把你这坚持贯彻下去,用不了两年,仁义之师的美名将会天下扬,届时,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秦越起身,拍拍曹彬的脸颊,笑道:“想的美。很好,你当你的名将去,别算上我。”
曹彬扭过脸来,讶然道:“怎么,你不想当名将?”
秦越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捉一颗炒豆子扔进嘴里,边嚼边道:“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想着就累,别说当了,老子坚决不干。”
曹彬更诧异了,问:“不想当名将,那你想干啥?”
“娶媳妇。”
“?!”
秦越见其懵逼了,知道不解释通了,这小子准歪想,只好把话说开:“我当兵,就是为了娶媳妇,有了媳妇自然得陪着她。
等我娶了她,就带她游遍这天下的三山五岳,登秦山凌绝顶,游江上看那千帆竞,中原游遍了就江南,江南厌了就草原,草原厌了就西出阳关,去看那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
这些地方都厌了,再或者听着驼铃一路向西,再或者买舟出海,总要游遍天下,吃遍天下,方不负此生。”
曹彬嗤笑一声,骂道:“出息。”
见甲寅眼生向往之色,便道:“不会你也是这般想的吧?”
甲寅毫不犹豫的用力点头,道:“再没这般美的了。”
曹彬奋然道:“大丈夫生而在世,就该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才是,你们一身文武艺,就拿来游山玩水的么?”
秦越满不在乎的道:“不然呢?你想当名将,你当呀,没人叫你别当。名将不世出,有你一个就够了。”
曹彬哀嚎一声,探手就来掐两人的脖子,甲寅曲指弹出一粒豆子,就化解了曹彬狰狞的攻势,然后闪身出门,把屋子让给两人撕打。
屋外的大坪上,又是一番不一样的吵闹,“哎哎呀呀”的,武继烈、铁战、张侗、吴奎四手四脚的把史成按在地上,白兴霸一手解着史成的裤腰带,一手作势就要把小虎夔往史成的胯下塞去,嘴里还兴奋的大喊:“咬他,咬他……”
甲寅开始挠头了,怎么都是一群活宝?
173:中庸谦和,终是取死之道
濠州城外,十里连营。
明黄色的三旓龙纛高高耸立,迎风飘扬。
郭荣的御驾行辕已经移到这里,相比于寿州城外的简陋,武行德显然更为用心,直接在濠州城外十五里处把一座庄子全征用了来,庄中有三进大宅,只用了一日工夫,里外粉刷一新,干干净净的迎接郭荣到来。
郭荣虽然不讲究,但还是满意的点点头。
最欢愉的自然是把打仗当作游山玩水的符家二娘,几日新鲜一过,早就厌了帐篷,想着回去,又不舍得姐姐,正纠结着呢,来到这有山有水有屋的地方,整个人都舒爽了起来。
此时,她正蹑手蹑脚的贴着墙根,准备往大厅溜去,才要闪出角门,背后响起严厉的声音:“二妹,你又要去作什么?”
符二娘拍拍胸口,娇嗔道:“姐,背后吓人要吓死人的。”
皇后符氏拎着一个小篮子,闻言正容道:“别打马虎眼,你想溜到哪去?”
符二娘一扭腰肢,窜到姐姐跟前,撒娇道:“我不是听说姐夫等下要接见杀人魔王嘛,听说白发红眼,十分吓人的,我……啊呀,姐,你篮子里的是什么东西,有青绿色的面团么?”
符氏无耐的看了眼二娘,道:“这是艾青,叫你干点活不是手痛就是腰酸,跟我进去做青团子,给圣上换换口味。”
“不,我要去看杀人魔王。”
符氏斥道:“二娘,知道轻重不!”
符二娘委曲的扁扁嘴,说:“你怎么比娘亲还娘亲呐,好好好!跟你做团子去,噫,我得捏个小兔子玩玩,呵……”
……
符二娘嘴里说的杀人魔王,正从马车上下来,下车时尤有闲心拍拍袍服,这才抬步迈进大厅。
厅内,郭荣居中而坐,左右分别坐着范质、王溥、张永德、白重赞等人。
见来人面圣不跪,傲然然的挺着脊背,张永德斥道:“圣上在此,尔一介伪唐逆臣,还不跪下。”
来人哈哈大笑,声震屋脊。
郭荣摆摆手,止住张永德的话头,对来人道:“皇甫将军,远来辛苦,就不用跪了。”
来人正是皇甫晖,他与宋九重交手不过一合,便被一棍击中后背,吐血晕死,再醒来,已是辚辚往北的囚车上了。
听到郭荣这般一说,皇甫晖冷笑道:“某累了,搬张椅子来。”
郭荣目示内侍,立马有侍卫提了一张椅子,于庭下一放。皇甫晖施施然的坐下,接过内侍递来的茶水,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身子这才松下来,往椅背上一靠,十分惫懒。
郭荣道:“朕久闻皇甫将军大名……”
皇甫晖抬手止住郭荣的话头,道:“某坐不住,还是躺下为好。”说完,不待郭荣回答,径自往地上一倒,四脚朝天的躺成一个大字。
皇甫晖这才幽幽然的说道:“某在路上一直想,中州之兵,何时变的如此强悍了,某在后晋为将的时候,也曾与契丹人交战,但契丹人也不过尔尔……
先时刘彦贞大败,某未赶上,心中还讥笑其怯弱,然今春老夫将兵,四战三败,虽然强撑着,但心力早已交瘁。
呵,被擒了也好,总可以好生睡一觉了。”
皇甫晖说完,便不再开口,闭目而睡。
郭荣沉默良久,下诏让御医为其治伤,赐金带、鞍马。
皇甫晖既不谢也不理,任由甲士扶抬着出去。
王溥笑着圆场,道:“这皇甫晖乃是有名的恶棍,无赖子,圣上不必与其计较。”
郭荣皱眉道:“此人已心萌死志,朕不明白,伪唐李景何德何能,先有刘仁赡死节,今有皇甫晖死忠,难道朕就不如那只会吟诗作赋的李景乎?”
范质哈哈大笑,道:“圣上想岔了,刘仁赡也好,皇甫晖也罢,皆是武夫气节,与伪帝何干,否则皇甫晖也不会特意来看圣上一眼。”
郭荣点点头,未几,御医回报,皇甫晖拒医,拒食。
郭荣再次沉默。
三日后,皇甫晖不治身亡。
今滁州北有将军山,又称皇甫山,因皇甫晖在此屯兵而得名。
……
……
润州,燕王府。
燕王李弘冀在得知皇甫晖兵败的消息后,就已急的茶饭不思,然而,快马急递送来的消息终于令他五官扭曲脸色狰狞的开始摔物砸器泄忿。
“乒乒乓乓”的好砸了一通,这位平时极注意仪容的年青燕王方抱膝痛哭。
为什么?
为什么!
四王叔勇猛刚毅,最善将兵,为何不让他北上?不信任自己的兄弟也就罢了,自家亲生儿子总该信任的吧,可为什么连自己最亲的人也要万般提防?一连七天,一连七封奏折都如泥牛入海,一入宫门便不再有消息,有你这样的父皇么?
父皇,儿臣只想御敌保疆呐!为何一丝兵权也不放!为何事到临头只会逃避?
迁都,呵,亏你想的出,还他嬢的是洪州。
父皇,你还有脸坐在那龙椅上不。
……
一干内侍远远的避开,直到哭声渐歇,众人才推举了最是甜美可人的侍女云祺端着脸盆面巾上前。
李弘冀任其施为,云祺为其净了脸手,这才发现燕王本来明朗有神的双眸暗淡无光,不由好吓一跳,忍不住珠泪盈盈,轻喊一声:“殿下!”
李弘冀勉强一笑,摆摆手道:“给孤备膳,另请柴将军过来饮酒。”
“是。”
柴克宏等人其实一直在前院候着,若非黄宫坚持说让殿下独自发泄,否则早进去了。
闻听相召,黄宫等人不请自进,进门便哈哈大笑道:“听闻大王要饮酒,这陪酒之人怎么可少,大王,今天是喝玉庭春还是女儿红?”
李弘冀被黄宫一逗,脸上也浮出一丝笑容来,道:“今日之后,绵酒不再入喉,当喝一线烧。”
“啊……”黄宫苦着脸道:“那酒太辣,臣实在受不了。”
李弘冀不理黄宫故意装丑的样子,涩声道:“于这乱世,中庸谦和,终是取死之道,自今日起,孤当奋起,琴棋书画、雅诗唱和,统统拚弃,改变,就从一线烧起。”
黄宫内心一紧,忙道:“大王,朝局危艰,一切还是守雌待机为好。”
“再大的危机都没有敌军兵临城下来的大。柴将军……”
“末将在。”
“你一直请命要过江,今日孤先替朝庭作一回主,润州城中精锐任选,去寻机作战吧。”
黄宫大惊,忙喝止道:“大王,万万使不得,擅自调兵,其罪……其罪……”
李弘冀自嘲一笑,道:“诛便诛吧,起码有面目去见祖宗。”
174:手刃此獠,血祭战旗
“杀……”
和州城,李重进亲冒矢石,率先登死士攻城,他在寿州城下苦苦憋了三个月的闷气终于在和州城头得到的释放。
他一刀劈下守将的头颅,于血光中猖狂大笑,面目狰狞。
“杀……今日不封刀!”
得到主将的许诺,先登死士嚎叫着奋勇攀爬,不一会,便如虎驱羊般的将守军赶下城头,而身后,则有更多的将士如蚁附般的迅速上城。
不远处的骑兵阵中,甲寅紧皱眉头,李重进的大吼声他听的清清楚楚,忍不住问曹彬:“不封刀,啥意思?”
曹彬轻拍战马的脖子,叹道:“没办法,李帅这一部,这三个月都过的憋屈,非如此,军心不振。”
“可……”
秦越虚抽一鞭,止住甲寅的话头,道:“我部不进城,你当看不见就是了。”
甲寅张着嘴,好看了秦越一会,方从喉咙里轻嗯了一声。
他们昨天下午赶过来与李重进部汇合,正好李重进完成了对和州的合围部署,今天一大早,西城开始猛烈投石飙弩,整整轰了半天,然后于午时三刻,李重进部突然就出现在东城。
声西击东计一举功成。
城中军民被迫奔向城南,然后在两营骑兵的交错驱赶下,一直赶到长江边,淹死者不计其数。
一夜疯狂。
城中的尖叫声,惨叫声,就没停歇过。
甲寅不敢想象城中的修罗惨状,特意请假赶过来与师弟一会的顾北雄却是看的很开,劝慰道:“我们已经算是仁义之师了,开战到现在,只有这一次不下封刀令,要搁早几年,几乎每次攻城都是如此,要不然,三军将士如何为你卖命?”
“有得有失,主帅也不敢随便下这样令的,明日你再看看,原本萎蔫的将士们,保证个个嗜血彪悍十分。”
狂欢过后是孤寂。
第二日天明,城中几无炊烟起。
直到李重进把大部队复拉出城来,城中只留下王彦超率二千人把守,这座城才从阵痛中缓和了一二,城外犒赏三军的盛宴这才开始。
甲寅面无表情的看着满营都是走路带着血杀气的军人,心想,狂暴行为果然能刺激并改变人。
这股腾腾杀气就连自己人都有些触目惊心。
李重进自然不会把这好不容易聚起的杀气给随便浪费了,喝过庆功酒就把队伍往南开,沿江东向,直奔**,一夕登城。
这一回没有乱来,李重进甚至还邀了乡绅坐下喝茶,一方客客气气的敬酒,一方客客气气的贡献钱粮以输军资。
双方你好我好。
甲寅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扬州城外刘公集,三千唐军人人都提着气,揪着心。
渡江抗敌,乡野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盛情难却,柴克宏饮下一碗水酒,不出十里路,腹痛突如刀绞。
及自日落,一身文滔武略的昂长大汉已卷成煮熟的虾米般,浑身赤红,七窍流血。
月上柳梢时,三军痛哭,惊起夜鸟扑楞腾飞。
……
……
和州城破,**城破,濠州告急,黄州告急……
一道道恐惧的噩耗终于把丰神俊朗的大唐皇帝给压垮了。
早朝之际,李璟顾不得威仪,瘫坐在玉阶上,双目无神,若不是时不时还能眨两下的眼皮子,简直与死人一般无二。
皇宫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某人的一道五谷轮回气不和谐的突兀响起,顿时……唉!
臭气摒着鼻息熬一熬也就过去了,但祸事可不是熬一熬就能过去的。
常梦锡终于忍不住了,出班言道:“圣上……”
“啊……哦,爱卿言之有理。”
“……”
常梦锡轻叹一口气道:“周兵已占**,请圣上立即发兵,否则,江北之地,不复存也。”
“出兵?”李璟哆嗦了一下,猛然摇头道:“周兵凶悍,出兵唯送死耳,朕当退位,迁都,以避锋芒……”
“圣上!”
常梦锡大吼一声,大声道:“如今江宁尚有十万兵马,为何不动?齐王勇猛无敌,为何不动?圣上,江北大地,数十万百姓都在翘首以盼王师呐……”
右仆射孙晟口吃,平素寡言,此时也出班奏道:“圣上,眼……眼下还不到迁都的时候,臣……臣举……举荐齐王殿下,总督江北各军,与逆周决战。”
“臣等附议。”
李璟稍有些缓过神来,问宋齐丘道:“宋卿以为如何?”
宋齐丘道:“有些事情,总要试过才知道。”
李璟方点点头,想了想,对李景达道:“四弟,你我本为一体,朕原不想让你再冒箭矢,但如今国难当头,看来还需你出马。”
李景达抿了抿唇,把握的发青的手轻轻松开,深呼吸了两次,方开口道:“若臣弟将兵,请杀一人祭旗。”
李璟稍稍坐直了身子,脸上不动声色,问道:“不知要杀谁祭旗?”
李景达冷笑着站起,冷冽的目光在殿中大臣身上缓缓的看了一圈,方指着一人道:“就是他,李征古。”
枢密副使李征古好吓一跳,忙道:“齐王殿下,你我无怨无仇,为何要如此害我?圣上——请为老臣做主啊……”
李璟皱了皱眉,不满的看了一眼四弟,道:“雨师,出征大事,须得儿戏,李卿乃朝廷柱石,怎可玩笑,快快道歉。”
“正因为出征大事不得儿戏,所以非李征古的人头不可。”
李景达转身对着李征古,眼里冷芒锐如利箭,“李征古,你该不会忘了柴克宏吧,堂堂奉化节度使,以三千弱旅破吴越五万大军的无双良将,方率子弟兵过江,就发疡而死,说——你这老货该不该死!”
“他发恶疾,关老夫何事,你莫血口喷人。”
李景达倏的出手,一把揪住李征古,高高举起,对李璟道:“皇兄,此獠非杀不可,否则将令难行。”
殿中再次寂静,李征古徒劳无力的挣扎着,却因颈部被掐着,无法出声,一张脸迅速的涨成紫红。
冯延巳大声疾喝:“齐王殿下,朝廷之上,岂能如此公报私仇,李征古是否有罪尚未定论,怎可因贱卒呱噪,便如此侮辱大臣。”
“贱卒!呵。”
李景达一把将李征古弃之于地,冷笑道:“若无贱卒,国家何以保全?是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货上么,呵……
买通于路献浆的李家仆从正在扬州被千刀万剐,我大唐将士们都在怒目观看着,还需要再详查什么?也罢,便等你把他的罪审明了,某再出兵不迟。”
“你……你竟敢挟公事以要胁,圣上,齐王狂妄,目无朝廷,该革职下狱。”
李璟看了看一脸怒容的四弟,气急败坏的冯廷巳,躺地上装死的李征古,再看看眼观鼻,鼻观地的宋齐丘,以及更多面无表情的文武大臣,终于长叹一声道:“雨师,此事你也只是道听途说,李卿是否有罪,自有有司详查,若果有罪,朕自会从严发落。”
李景达行礼如仪,语气却冷寒如冰,道:“三千将士的血书,血渍未干,皇兄怎能视而不见?
臣弟请命,手刃此獠,血祭战旗。”
……
175:齐字王旗
面对李景达的逼迫,李璟默然半晌,终于对坐于边上只顾着盘玩小小紫砂壶的李景遂道:“三弟,朕知你不关心国事,但如今我大唐危在旦夕,你身为皇太弟,遇事总该要有担当,雨师胡闹,你也当睁眼瞎不成?”
李景遂收起紫砂壶,笑道:“论治国,臣弟不及皇兄万分之一,论治军,臣弟不及雨师万分之一,江北若是十万娇娃,望前方黑洞洞,臣弟绝对不二话,自请为先锋,提枪坐马,杀她个片甲不留,呻吟求饶。”
“你……”
李璟艰难起身,再看一眼缩在地上装死的李征古,心中终是不忍,对李景达道:“李征古心胸狭隘,但毕竟是朝廷重臣,怎可因一面之辞而定罪,纵然有罪,也要经有司明审才是,来人呐,除去李征古冠服,押入天牢,择日审判。”
“诺。”
“圣上,圣上饶命啊……”
李征古动如脱兔,三爬两滚的跪到李璟面前,换来的却是李璟暴怒一踢,再转身想求宋齐丘,却见宋冯等人莫不闭眼假寐。
李征古终于知道自己完了,一把瘫在地上。
李景达看了看李征古那狗熊一般的丑态,心中冷笑,知道这老货的狗命一时还取不了,便淡然道:“皇兄,某先下殿,好准备出征。”
君臣目送李景达高举着李征古出殿,冯延巳咬咬牙,出班奏道:“圣上,江北主帅既定,却不知何人为监军?”
“宋卿,你觉着何人可行?”
宋齐丘道:“陈觉可任。”
常梦锡忍不住又出班奏道:“圣上,朝野谁不知陈觉与李征古他们皆为一党,齐王方恶李征古,圣上却又使陈觉监军,如此安排实在不妥,请圣上另择他人。”
韩熙载也出班奏道:“启禀圣上,信莫信于亲王,重莫重于元帅,安用监军何为!”
冯延巳冷笑道:“监军之职,历来有之,岂能因齐王身份特殊而罢之?圣上,臣认为陈觉公忠体国,实乃最佳监军人选。”
宋齐丘轻咳一声,众多大臣起身道:“臣等附议。”
……
……
长江千里,雪浪云涛无际。
**城头,秦越抱膝独坐,隔江远眺。
江那边,是江宁。
人可安宁?
甲寅放轻脚步,默默无声的走到他身边,
秦越探手,从甲寅怀里把小虎夔抱过来,这小家伙现在长大了许多,吃的又好,胖乎乎的,一身软毛油光水滑。
小虎夔扑到秦越怀里便把双脚搭在其右肩上,头歪枕着,十分惬意。
“要不,我们偷偷的跑过去看看?”
“作死啊,我要过江,还需要偷偷的,少来打岔。”
“……她比她俊。”
“那必须的。”
“但没她温柔。”
“滚。”
甲寅便不说话了,用手卷着小虎夔的尾巴,卷了松,松了卷,陪着秦越发呆。
看江水汹涌,心思却飘到了汴京城里头。
一骑急驰而来,得得的马蹄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一看那骑士扬着红旗,知道有紧急军情,忙下了城,向李重进的临时帅府跑去,还没进门,便听到聚将鼓开始沉重的擂起。
当下唱名报入,不到一刻钟,各营主将皆已来齐。
李重进这才缓缓开口:“方才斥侯急报,南唐大军已在瓜洲渡上岸,最少有三万人马,甲胄鲜明,当是精锐禁军。”
曹彬问道:“领军主帅是谁?”
李重进道:“齐字王旗,应是齐王李景达无疑。诸位,都说说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敌军有三万精锐,我军才六千人马,兵力悬殊,此城又极不好守,末将建议赶紧撤离。”
“从瓜洲渡过来有近六十里路程,若是此时撤退,我部可从容而行……”
李重进挥手止住话头,道:“撤个屁,要是撤退,某召开军议作啥,议如何打。”
这一下子,就没人作声了,曹彬轻咳一声,道:“某听说这李景达乃南唐兵马副元帅,颇通军事,所率又是精锐,恐怕……”
“哼,年纪轻轻,也如此贪生怕死,国华,这打仗,一定要打过了才知道,否则都不用打了,两军一比数量就行了。
别被三万精锐吓破胆,我军连克两城,士气正虹,只要布署得当,泼天战功就在眼前,前阵子不是刚有南唐三千弱旅破吴越五万大军么,人家都有这豪情,亏你还是自负之人。”
曹彬一张脸瞬间变的紫红,火辣辣的蒸的眼都难睁。
秦越不忍看好友吃瘪,便开口道:“若我军不走,据城而守,那么敌军定然围城,然后打援,慢慢磨杀,如此,则正中敌人下怀。
离我们最近的韩令坤部正在合围滁州城,要是他那能抽出二千铁骑来,当可一战,可惜离着远一些,所以只能撤。
不过可以装作抢劫甚丰的样子,留一部诱敌,押车缓行,其它人马埋伏着,待来敌接近时,突然袭杀,或能奏功。”
李重进颌首道:“这一计也算不错,中规中矩,不过只要带过兵的,都能识破。”
秦越就没话讲了。
悍将慕容延钊道:“那就简单了,把这全城百姓都押走,让他们一路哭爹喊娘的叫着,然后城中放一把火烧个通透,看他们来不来追,要不来就是畏敌,要来,俺们把百姓在阵前一列,正好先挡一波弩矢,然后一气反杀。”
甲寅一听,脊背寒毛都竖了起来,忙用肘示意秦越。
秦越道:“我军南下,志在开疆,而非一战之得失,若是扰民过甚的话,恐怕有违圣意。”
李重进眼里寒芒一闪,看了一眼秦越,缓缓点头。
……
瓜洲渡口。
李景达驻马高坡,面沉如水,看着一营营将士在排阵使的指挥下列队。
陈觉羽扇纶巾,策马过来,傲然道:“齐王殿下,敌军远在**,为何此时就要列阵,枉费时间。”
李景达按了按腰间长剑,冷声道:“辎重营尚在装备,此其一,其二,本帅行军自有法度,当时时保持接敌战备,而不是遇敌无措,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功。”
“哈哈哈……”
陈觉扬声长笑,道:“前哨分明报知敌军只有区区六千人马,我军五倍于敌,直接压过去便是,何需如此繁累?”
“狮子搏兔,也用全力,监军只需做好监军之职便是,行军打仗么,某还不需要一介酸儒来指手划脚。”
陈觉羽扇轻摇,笑道:“是呀,原来殿下也知某乃监军,依某监军看来,殿下在这渡口磨蹭一个多时辰而半步不前,要么是畏敌怯战,要么是想拥兵自重。”
李景达铮然一声拨剑出鞘,怒道:“好胆……是想试试某这利剑不成。”
陈觉依然笑的云淡风清,羽扇轻招,一名剑侍捧剑上前,陈觉接过系着黄色剑穗的七宝长剑,特意在李景达眼前甩了个漂亮的穗花,这才笑道:“某知殿下剑利,但某的法剑更利。”
“圣上有旨,若是殿下有怯敌、畏战之举,某可立时接掌兵权,殿下不可玩火,眼下周兵尚在**劫掠,请殿下立时发兵,夺城杀敌。”
“你……”
李景达奋然一剑向不远处的大树掷去,再抬头,只觉天色昏暗,日头无光。
他忍不住纵声长笑,如困兽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