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甲财神出马,一个顶俩
整整二十三辆大车鱼贯而进,车队后,是一个个兴高采烈山越军,所有人都挺着鼓鼓囊囊的水桶腰走的气势昂扬。
这样的缴获让陈疤子与秦越面面相窥。
“行啊虎子,七天工夫,缴获如此之多。”
甲寅把缰绳丢给一名上前的士兵,得空给秦越一挤眼,方笑道:“清点过了,金银铜钱加一起足有五万贯,首饰之物没折价,刚好一箱子。”
“甲财神出马,果然一个顶俩,接风宴都安排好了,整整两口大肥猪,晚上尽情吃,现在,给陈头好好汇报下战果与交战经过。”
一个小宦官从陈疤子身后闪出来,笑的眉开眼笑,先对甲寅说声辛苦,然后大手一挥,领着几个手执封条的小兵到库房忙碌去了。
甲寅赵山豹几个相继进了中军帐,甲寅指指缩头缩脑的祁三多,笑道:“这次成功,全亏了他。”
原来祁三多这人痴胖懒散,屎多尿多废话多,人称三多,叫着叫着把原名都叫没了。
但人家好歹是正儿八经的瓦岗老匪,穿着开裆裤就在山上跟着父兄混了,后来父兄都没了,这山那寨的看着他可怜,多少照应着一点,所以瓦岗山上就没有他不熟的地方。
先带着剿了二马冯,又趁胜出击在破晓前扫荡了另一处贼窝。不过真正大有缴获的还是在瓦固乡。
甲寅道:“今日方知什么叫灯下黑。瓦岗离着京师近,我们都以为有贼也是小捻子,估计外地行商也是这么想的,到了地头都不太当回事,却不知他们陆路挡道,河上凿船,专捡落单的下手,几年下来,积蓄颇多。”
“在山林里的都还不算大,最大的贼头在瓦固乡,大头领就是那里正,在他家里及他亲戚伙计处就搜出了这么多。”甲寅伸出手指示意了一下。
秦越问:“里正不比普通的山贼,可报官了?”
“报了,他家地窖里有的是证据,几个伙计为了活命,也都招供了,人证物证俱在,是铁案。浮钱我们都拉回了,庄田房产什么的,留给县衙去烦神。”
秦越就把目光看向祁三多,神情似笑非笑,道:“祁三多,你行呐。”
祁三多打了个哆嗦,脚尖禁不住后移了半寸。
甲寅笑道:“别被他骗了,他靠着这一招骗了十几年,当年几大寨合伙谋他父亲的寨子,他躲在树梢上看的分明,事后装作不知,直接就投奔了他的杀父仇人,没心没肺的样子,硬是让他活出了一条活路来,还被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报了两个仇。”
祁三多就蹲了下去,哭的泣不成声。
陈疤子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有种,能忍方是大丈夫。”
祁三多哭的更凶了。
秦越也劝,“好了,来到虎牙,咱就是兄弟,不是一家胜似一家,等会好好喝上三大碗。”
祁三多重重点头,王山连忙拉起他,带他去洗澡更衣。
军帐中谈话继续,开始围绕战斗细节进行总结,赵山豹首次出阵,大胜而归,早已忍无可忍,说起战事,基本上是他一人在讲,兴奋的连椅子也坐不住,似只大马猴般在椅子上蹲着,手舞足蹈。
“少了搭勾,以后出兵要多带搭勾,不能让虎子一人翻墙,那步步高升梯也要备几把,反正背身上也不会太重。”
“忘了护院狗,该配些三步倒,两馒头夹着碎骨扔过去,有多少狗也不用怕了。”
“得备几把铲子,铁锹,长钎子和铁锤也要备着,挖宝也省事。”
“还要备几张鱼网,遇到情况不妙时,漫天撒去,我们这边投矛射箭的就空出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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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全营联欢,大肉管饱。
秦越,陈疤子,甲寅三人凑一个小火堆,边说边聊。
“剿匪的目的是赚钱,打仗的目的是扩军。有你这五万贯一进宫,明天我找张永德就有底气了。”
甲寅道:“我也进趟城,去苏家找一找郭师傅,看看他们那跑长途的大车我们能不能仿制一二,他们那车装有机关,侧面能出锯齿尖刀,底部有铁皮铆钉,前后有环扣,围一起能成阵,就连车轮都带有备用的,随便哪一辆坏了,一会儿就能装上使用。”
“不像关家的车子,都是零时凑的,骡马参差不齐,车制大小不一,有碍行军不说,一车还带不了多少东西。还有……”
甲寅顿了顿,方道:“关家那边,你是不是也出个条例,有几个手脚不是特干净,好在这次拿的不多,我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疏忽了,改天与关老六他们议个章程,按规办事。”
秦越点点头,道:“关于车辆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也画上一图,带箱式的,可装物,能藏军,他们肯定没有,再画一辆行军伙车,把车一停就能做饭,平整之地甚至可以边走边做。明天我们一起去,技术互换,要是他们能造,我们也不用烦第二家。”
陈疤子道:“我也进城去一趟。”
秦越大笑:“那中午我们就去嫂子家吃饭,喊上顾北雄,趁着机会把日子定了吧,我们好喝喜酒。”
甲寅不明所以,问:“我才出去几天呐,哪里又冒出嫂子来了。”
“你自个问陈头。”
陈疤子的脸上难得露出温情,就连那刀疤也变的可爱起来。
原来陈疤子有了心悦的女郎,还是顾北雄保的媒。自河东一战后,顾北雄因着骑术好,又是汴梁人,出身好,被龙捷军都指挥使看中,调去六营任指挥使。
原六营指挥使在河东阵亡,留下孤儿寡母,连大女的婚事也被退了亲。顾北雄一来看不过人走茶凉的凄惨状,二来有心要在军中树威望,前任的家事也是个绕不过去的坎,就想到了陈疤子。
陈疤子见那蔡喜儿眉清目秀,又会拳脚功夫,家中逢难,都是她一人顶着,既照顾母亲,又照顾幼弟,倔强能干。
陈疤子就中意了,蔡喜儿见陈疤子伟岸雄壮,也不嫌弃他那刀疤脸和年龄,只一个要求,娘亲与幼弟要住一起。
这对陈疤子来说就不是个事,老家都没了,住一起正好多份亲气,一说开,这事也就算成了,就等着定日子迎娶。
甲寅兴奋的大叫:“这么大好事,何必瞒着,赶早不赶晚,索性这两天张罗一下,就迎亲去。”
秦越笑道:“明天我就帮你找房子。”
甲寅一拍脑袋,道:“酒宴我包了……喂,兄弟们,陈头要结婚了……”
众军士略愣一愣,然后就发出哄然大叫,一个个围过来,吵着闹着要秦都虞侯开酒。
是夜,陈疤子第一次没了军人的架子,被灌的走路扶墙。
087:陈疤子的喜事
灶火熊熊的燃着,油锅腾腾的冒着青烟,一碗腌制好的肉丝倒下去,发出“滋啦”一声脆响,一股肉香顿时在灶房弥漫。
锅里隐有火光闪现,锅铲快速的翻炒几下,麻利的盛出,就着剩油再下盐巴,将化未化之际,下蒜瓣,水白菜杆子,椒丝,“哗啦啦”几下炒致断生,再倒下炒熟的肉丝,几下一混炒均了,分装两盘。
锅也不用清洗,直接加上两勺清水,把水嫩的豆腐执在手中,菜刀横三竖二的大块切了下锅,面上撒上盐粒,盖上锅盖,让烧火的小弟别塞大柴了,蔡喜儿这才抹净了手,端着两盘炒好的菜去正房。
一转身,发现有人正依着灶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不由脸上一红,把两盆菜递过去,娇嗔道:“这么空,端菜去。”
陈疤子嘿嘿一笑,接过菜盘,使劲的闻了闻,笑道:“香,真香。”见蔡喜儿杏眼瞪起来了,忙捧宝贝似的端到饭桌上。却见堂上只有秦越一人架着二郎腿有样没样的坐着往嘴里扔花生,便问:“虎子呢?”
秦越道:“一个看娘子看呆了,一个想娘子想呆了,还在苏记广顺堂耗着呢。”
“九郎,人后说坏话,不是君子所为。”门外响起甲寅的声音,率先进门的却是位身材槐梧满脸虬须的大汉,正是龙捷军六营指挥使顾北雄。
“你俩倒好,凑一起了,正好菜好了,开席。”
甲寅先凑桌前闻闻,道:“真香。”
正好蔡喜儿用托架提着一罐炖肉过来,甲寅忙喊:“嫂子好。”字正腔圆,堂堂亮亮,吓的蔡喜儿差点松了手。
陈疤子忙接过,提放到桌子上,没好气的骂道:“罚你站桌角吃。”
甲寅嘻嘻一笑,自顾揭开罐盖子,取了筷子挟一块肉吃了,呼着热气大声叫好,三两口吞下肚,又道:“是真的好,我师父那里,肉是有的吃,但从来是一大锅烧在那,吃几天的。徐道长那嘛,菜太精细了,还大多是温火菜,至于军中大锅菜嘛,也就你吃的香,哪有嫂子烧的色香味俱全。”
众人哈哈大笑,陈疤子相让着顾北雄坐了上座,几人分别坐定,倒上酒。
顾北雄先挟一口菜吃了,赞道:“果然不错,家常小菜,就是够味。尤其这瓦罐,一看就是炭火里煨的,这肉最是好吃不过。
记得以前在师门学艺,师娘老是用这瓦罐煨肉单独给小师弟吃,我们几个忍不住馋,轮着去偷吃,等到吃饭时,只剩一个空罐底了。”
陈疤子道:“现在日子算好了,以前哪受得住这香味的诱惑,记得少年时家乡老财家嫁女,一众人都在门口候着,等着讨喜钱,那管事的缺德,一看这么多人,这散喜钱要散到什么时候,就让伙计提了半个猪脸,跑到对面的水井边,说要吃肉的过来这里。人就一哄而上了,结果呢,没几个抢到肉,还掉井里两娃,救上来都没气儿了。”
这要一说开,话题就伤感了,甲寅忙岔开话题,问:“顾将军,你师门在哪?”
“叫啥将军,生分了不是,都是一起并肩子杀出来的,某虚长几岁,喊一声顾兄就好。”顾北雄端起酒,示意大家都来一口,让酒香在嘴里打了个旋,方道:
“陕府,铁家庄,恩师仙逝了,如今师兄弟都散了,其它几个好说,大都成家立业了,唯有一个小师弟,比你俩约大三四岁,却是一直下落不明,你们以后遇到和我一般用斧的,又姓铁,那必是某的师弟无疑,请帮忙照顾一二,能带着他来某这,更是最好不过。”
三人自然应了。
蔡喜儿又端来一大盆菜叶豆腐汤,一清二白,煞是好看。陈疤子就让她把小弟叫来一起吃。蔡喜儿犹豫了一下,终是应了,不一会小弟从灶房出来,先是脆脆的喊一声“顾叔”,便没下文了。
顾北雄大笑,示意他过来,就着座头让了位,笑道:“以后要喊某顾兄了,否则某平白长了一辈,你姐夫饶不了某,快叫姐夫。”
小弟见着陈疤子这位凶悍的姐夫打心底里有些畏惧,迟迟疑疑的喊了一声:“姐夫。”声音却低如蚊子。
秦越打趣道:“都改口了,这改口礼得拿来。”
陈疤子嘿嘿一笑,示意小弟到这边来,却是从怀里掏出一柄精致的小匕首,镶银雕花,十分漂亮,小弟眼睛就亮了,一把接过。
陈疤子指指甲寅,说:“想要大刀大剑,下次我带你去他师父那挑。”
甲寅见那小弟也不过七八岁,唇白齿红的,可惜有些内向,不由的就想起春妞的活泼可爱来,当年自己见到她时也就这般大,便道:“什么时候想要了,我带你去。”
小弟踮起脚尖,左手高高扬起,比了个高度,道:“等我长大了。”
许是甲寅看上去让人更放心一点,小弟拿着碗筷就挨着甲寅坐了,一口一个虎子哥的叫着。
女人不上桌,蔡喜儿留了菜,与母亲在灶间吃,外面全托了顾北雄相帮着谈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带院子的房子秦越已经找好了,清清扫扫再置买一些家俱就能住。
也不谈彩礼啥的,陈疤子直接拿出五千两银票出来,说缺什么喜儿看着买,顾北雄的手都有些哆嗦,更不要说蔡喜儿母女了。
最后还是蔡母顾不得虚礼,从灶间出来,把银票还给陈疤子,说妇道人家,这么多银子在身只会招祸,真要有心,现在就去采买家俱,到时都作为嫁妆,往家门过一过,挑担喜钱街坊邻居的发一发,比什么都强。
秦越道:“伯母说的对,反正嫂子过门就掌家,到时军中挑四五十个模样周正的,都过来抬嫁妆,发喜钱这事,我最喜欢干了,虎子你就给陈头牵马。”
甲寅嘻嘻笑着应了。
陈疤子的婚姻大事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定了,临了才请个官媒走了走过场。
出了蔡家,秦越与甲寅不约而同的收起笑脸,一副郁抑的样子,又不约而同的叹口气,互相看了看,又互相击了一掌,一切尽在不言中。
088:一定要有一个带花园的小绣楼
“臣宋九重见驾,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郭荣把目光从墙上的舆图上收回来,看看沉稳彪悍的宋九重,却对侍立一旁的张永德笑道:“朕看见宋卿浑身就得劲,以前听说‘胳膊上能走马,拳头上能立人’实在是不以为然,心想世上哪有如此力士,不过朕每次见着宋卿,脑子里就浮出这句话来,真乃虎贲。来,都坐着说话。”
“谢圣上。”
郭荣先坐下,张宋两人方才坐了,宋九重只轻挨了半个屁股,而张永德就随意多了,从宦官手里接过扇子,轻轻摇着,见郭荣在喝茶,便对宋九重道:
“九重,如今西南战事僵着,那老王景五月初出兵大散关,一气拨了西蜀八个要寨,却还是慢了一步,西蜀李廷珪的大军已至,威武城一战我军失利,排阵使胡立等被敌所擒,不得不后撤三十里,坚守相持,却是一时难以寸进了。”
“如今朝中物议甚多,又恐粮草不济,你有什么看法?”
宋九重连忙站起,躬身道:“末将这段时间都在选兵练兵,军营外的事情甚少关注,不过如今六月天气,酷暑难耐,行军打仗难免要困难一些。”
“嗯。”郭荣放下茶盏,道:“朕的意思,你替朕去看一看,那秦凤路果能攻否。”
“臣遵旨。”
“为免物议,此次你以劳军名义去。”
“圣上,军情紧急,臣当快去快回,若是押着物资,恐耗时太久。”
郭荣笑道:“无妨,粮草由虎牙营押送,你们一起启程,出了洛阳,你再飞骑而行就是。”
“诺。”
眼见宋九重告退出殿,张永德这才问道:“圣上,虎牙营自成制以来,一直都在剿匪,军备皆精良,为何要他们押运粮草呢?”
郭荣往椅背上一靠,有些疲惫的道:“朕也搞不懂那些御史的鼻子何以这般灵,大事不管,竟然揪着缴获入宫之事接连上书,唉,这才进了几个钱呐。不过也好,就让那秦越去西南行营报到去,这人是个生意人,看问题的眼光与别人不一样,正好拾遗补缺。”
“原来如此,圣上英明。”
张永德嘴角微微上扬,嘴上与圣上说着话,心里却在想:殷家、王家使着法子要把甲寅往刀尖上逼,秦越想着法子要去西南行营,正好,全凑一起,却白落了好处于自己。
“为君难,为臣也不易,之前令大臣们作论,个个写的花团锦绣,但多是套话,空话,也就王朴等少数几人意见中肯,在这位置上,果然只能称孤道寡。”
“抱一,治理这天下,你我当戮力同心呐。”
张永德脊背上的寒毛倏的炸起,根根如针,他连忙起身道:“谨记圣上教诲。”
……
……
苏府,后院绣楼。
苏子瑜与几位丫环正在理帐,或打算盘,或埋头疾书,个个全神贯注,严肃认真,纤手划拨算盘珠子响起的“哔哩叭啦”脆响声,时不时响起的“哗哗”翻册声,更为这沉默的书房里平添几分安静。
双儿急步匆匆的抱着一卷图纸上楼,“咚咚咚”的脚步声打破了安宁。
“七娘,图纸出来了。”
苏子瑜从帐册中抬起头,怔了怔,方想起是什么图纸,欢呼一声,吩咐丫头把桌面清理了,让双儿把图纸摊开,六七个脑袋凑在一起,一张张的审视。
“太硬板了,虽说牢固、通风、防火、防盗的很重要,但别忘了我们要做的是女子坊市,这般硬朗朗的哪个女子会喜欢。”
“这台阶要改,多搭几阶也无妨,但一定不能高,否则拖着裙子脏死了。”
“这护栏也要改,要改成能坐着休息看风景的抄手游廊。”
“还有这走道,仿着花园做,要清幽,要雅致。”
“还有这马车房,太少了,也太简陋了,偏这个要大气,要干净,雨天定不能积水,还要打一口井,方便车夫清洁车子。”
“一定要有更衣处,要雅致,通风……”
……
苏子瑜边看边说,边上叫湘儿的丫头飞快的执笔记录着,一张张看过去,一张张改过去,整整一个多时辰,才把图子审完,改完。
苏子瑜接过记录仔细的看了看,又手添几条,道:“就这些了,让他们改好了再拿过来看。”
“是。”
双儿举着又一叠图纸,笑道:“七娘,这宅子的图纸你要不要看看。”
苏子瑜慵懒的伸了个懒腰,没好气的道:“那有什么好看的,搭起来就是。”
双儿嘻嘻一笑,“那好,我跟大师傅说,怎么省钱怎么来。”
眼见着双儿抱着图纸与湘儿说笑着下楼,苏子瑜心里忽然就烦闷了起来,快步走到窗前,探出身去喊道:“等等,把那图纸给我看看。”
双儿背着身子与湘儿吐了个调皮的舌头,这才应了声,蹦跳着上楼。
双儿把图纸摊开,一幅三进院的宅子规划图就展现在眼前。
“他就一个人,造这么多房子干嘛,看着就挤死了。”
苏子瑜一看中规中矩的布局,就没好气了,道:“这门脸太小,他现在就七品武官了,等搬进去搞不好就是六品,五品,门距留着,最后再造。”
“前厅太小,我们商家讲究财不露白,他们当兵的,就重视一个威武。”
“要辟一个演武场,能溜马的那种。”
“这后宅么……嗯……”
见苏子瑜迟疑着,双儿大着胆子道:“一定要有一个带花园的小绣楼,一条碎石小径,一条长满紫藤的曲廊,一副秋千架……”
苏子瑜脸一红,薄怒道:“要你多嘴,他一个男子,要什么绣楼。”
双儿嘻嘻一笑:“七娘,那个他是谁呀……啊……”却是不防耳垂被苏子瑜拧个正着,整个人被拉了过去。
“……湘儿救命呀……”
主仆正打闹着,一个婆子在楼梯口禀报:“七娘,前门传来的讯,有位姓甲的小郎君来访郭师傅,见人不在就走了,说是要去西南行营打仗。”
“啊?!”
苏子瑜一怔,双儿趁机逃脱,捂着乱蓬蓬的头发一溜烟跑下楼去。
西南打仗,秦凤路么?
苏子瑜呆立着想了许久,与双儿打闹时弄皱的衣裙一时也忘了抚平。
089:行军路上 一
车辚辚,马萧萧。
甲士、骑兵、役夫、大车,组成一列长长的队伍,缓缓的在官道上前进着。
陈疤子手搭凉棚,眯眼看了看天色,道:“过了洛阳,就不能如此行军了,必须抢早赶晚,中午休息。”
“是啊,这天太热了。六月六,鸡子晒的熟,晚上把秦越拉过来揍一顿,要不是他多嘴,在家喝着嫂子做的酸梅汤,多带劲。”
陈疤子看看甲寅,笑道:“我看你是巴不得出来,怎么,摊上宋九重就不乐意了,宁可吊在队尾吃灰?”
甲寅挥手甩出一膀子的汗水,自嘲的笑了笑,道:“宋将军威势太大,在他身边有压力,也就九郎吃的消,有他在前面陪着说话,够了。”
“我觉着这样挺好,要不然你也不会天天挥汗如雨的练刀,以前有句话怎么说的——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你没见过他的身手,太可怕了,稳的就像一座山,而他的兵器,又灵活的像一条蛇,我师父说最多两三年,就打不过他了。”
“真这么厉害?”
甲寅有些沮丧,道:“估计我们三人一起上才差不多,我二师父一锤击出,少说千均之力,又快又急,他那梢棒只一磕,就能轻巧破了。”
陈疤子点点头,不再说话,横在马背上的朴刀改握为提。
宋九重只带了二十位家将,他是钦命主将,行军事宜本该他来指挥,可他直接明说,说一过洛阳就要脱离部队,是以一路上皆由陈疤子指挥。
天气炎热,人马都走不快,陈疤子有意控着速度,第一天只行走了六十里。
是夜宿营,天气炎热,也不用搭帐,车辆形成两个缺月阵,一圈歇人,一圈关牲口,战马精贵,又单独一处,等值哨卡位诸事一一命令完毕,篝火燃起,行军灶搭好,已是戌时三刻了。
这时宋九重才走到陈疤子身边,赞道:“陈将军好方略,诸事有条不紊,宋某佩服。”
“宋将军客气,某担心急恐生忧,是以缓行,将军勿怪就好。”
“本该如此,否则某早就打马而飞了。”
陈疤子目光巡扫着营地,道:“今日兵员役众的手脚也算活动开了,默契也有了一些,某计划明日寅时三刻造饭,卯时初刻出发,三十里一歇,明天上午可行五十里,下午歇力至申时,二十里一歇,再行五十里,一日可行百里。如此急行二日,再缓行一日,将军以为如何?”
宋九重点点头,“如此甚好,不过今日扎营看上去稍费了些时间。”
“第一天难免杂乱,不经这一遭,役夫们不知扎营之艰,明日挑三十个手脚麻利的役夫与前哨部队配合,专门负责扎营生火之事,速度就快了,也不会再有忿语。”
宋九重有些讶然,问:“陈将军行伍多少年了。”
“十七年。”
此时饭香飘起,有亲卫过来说饭已造好。陈疤子道:“将军请先用饭,由秦虞侯作陪,某还要再等片刻。”
“陈将军可是效李广之法?”
陈疤子笑笑,道:“哪有资格效法前辈名将,是都虞侯说人吃饱了容易犯困,反应迟钝,故定规矩,旅帅以上者,皆分班用餐。”
“原来如此,今日却是学到了。”
宋九重见秦越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篝火旁摇手招呼,不由笑道:“听说秦虞侯好洁,没想到果然如此,一眨眼竟然连澡都洗过了。”
陈疤子笑笑,“他就这样。”
行军晚餐,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主食是在京时就烤制好的杂粮煎饼,卷着干菜吃,方便,顶饿,与中午有所不同的是晚上多了一大锅肉汤煮瓜果,却是前哨预先购置的。
宋九重显然重口味,对这又硬又柴的煎饼和又咸又干的霉干菜很是适应,狼吞虎咽一连吃下十几个,又喝下两晚肉杂汤,方才舒服的打个嗝。
“等会搭搭手,消消食?”
秦越用筷子撇着肥肉沫,闻言摇头,道:“你该找虎子,这里就他是不知疲倦,也不怕痛的。”
宋九重左右看看,见甲寅正端着一碗肉汤准备吃饭,忙招手示意他过来。
甲寅一怔,对祁三多说了一声,便往这边走来。
“宋将军。”
“你先吃,吃完我们练一练,活动活动筋骨。”
甲寅又是一怔,一股心劲儿却从小腹里升起,点点头道:“好,不过要等两刻钟。”
“无妨,某先巡看一下营地。”宋九重起身,带着家将们开始巡营。
秦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对甲寅低声道:“明知打不过还打。”
“打不过更要打。”
“有种,别输的太难看。”
甲寅点点头,开始喝汤。
两刻钟很快过去,甲寅紧紧衣袖,扎扎裤脚,向营外走去,宋九重早在那歪脖树下候着了。
“元敬,某就是好武,别作他想。”
甲寅有了字后还是第一次有人正式称呼,颇觉新鲜,当下点点头。
宋九重也不多话,左脚前移半步,单手前伸,随随便便一个“懒扎衣”拉开架势,示意甲寅来攻。
甲寅见其随便一站,气势浑然一变,就如一块巨大的磐石挡在前面,厚实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只看了他一眼,自己未动手这心气就短了三分,甲寅索性闭上眼睛作了个深呼吸,倏的身形一伏,一窜,“雷神伏龙”式,拳掌齐出,向对方前胸击去。
宋九重脚步不动,略微弯膝,身子后坐,只把双手不断变化封架,却是只守不攻,引着对手放开手脚来攻打。
甲寅一连攻出十几招,都被对方轻而易举的化解,空空荡的不着力,心里一股戾气不知觉的堆积起来。
甲寅心想你既然要当拳靶子,那我只管出招好了,当下心里不作他想,只把自己练的精熟的奔雷掌法一招招的使出,劲贯掌锋,势如滚雷驱电。
宋九重浓眉一扬,第一次趟开步伐,却依然是双臂左封右架,如江心旋涡,不论甲寅如何腾挪闪进,也耐何不了半点分毫,身形拳影反而被那旋涡越绞越紧,越接越近。
忽听甲寅“嗬”的一声破声,身形被震开三丈远,甲寅身形一落地,却是背对着宋九重,将双掌重重的拍向那歪脖子树,只听“喀嚓”一声,那树齐腰折断。
甲寅涨的乌紫的脸色才消服了下去,一呼长气,身上汗珠密爆,瞬间湿透全身。
“……差太远。”
宋九重拍拍双肘,哈哈大笑道:“元敬不必丧气,你的功夫已近大成,但定式未去,只需再勤以磨练,赶超你师父指日可待。”
甲寅心想,他只说自己能赶超师父,显然他近期功夫又精进了一步,不用多久,可能就真超过罗汉师父了。
不过自己与他相差近十岁,只要勤学苦练,未必就不能追上他,心里这么一想,豪气又升,问道:“你那什么功夫,一使出来就如长江流水,滔滔不绝。”
“你比某想像的要强多了,某那拳法,乃这几年与几位武技大家一起钻研的心得,就叫长拳。”
宋九重走近几步,拍拍甲寅的肩膀,道:“你那拳法,全靠硬练,可人一天到晚哪有那么多时间,某这有个慢练的法子,适合没事时调姿炼气,你没事时可以练着玩儿。”
甲寅讶然,脚步却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
090:行军路上 二
“九郎,帮我想想办法,这下欠老大的人情了。”
粮车上,甲寅与秦越并排靠着,眼望旷野星空,心里却沉甸甸的难受。
自己一时没忍住对武技的向往,看了宋九重所演八式练功法,又听了心法口诀,等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收了一份大礼。
很简单的八个式子,可拆分,可合一,骑马也好,闲站也罢,都可以练功,简单有效。
据说是一位差点把牢底坐穿的大盗所创,坐了十年牢,聚了十年功夫,最后打破牢笼闯出生天。
“和他对练的是你,心底里想学的也是你。”
秦越悠悠的叹道:“没别的办法,以你的性子,只能卖命与他。”
“唉,无功不受禄,我当时怎么就没拒绝呢。”
“既然收了这礼,也就别想那么多,以后再想办法还吧,其实吧,他也没吃亏,逼着你把压箱底的功夫都使了十七八遍了,你会的,他也会了。”
“……你是说……”
秦越搓搓脸,咳了一声,说睡吧,便不再说话。
甲寅却是睡不着,数着星星,良久,良久。
第二日一早,甲寅自请为前哨,先一步快马离营。他还没想好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宋九重。
按理来说,宋九重给人以稳重,坚毅的形象,功夫好,为人爽朗,极富领导魅力。可甲寅不知怎么的,心底里总有那么一丝排斥戒备的感觉在搅和着,让他隐感不安。
在甲寅有些刻意的疏远下,宋九重毫无不悦之色,依旧与秦越等人谈笑风生。
是夜,大队在郑州郊外宿营,宋九重在郑州有故旧,却是先行进城了,倒免了甲寅的尴尬。
不过甲寅也渐渐的想开了,对方武技高出自己太多,向他请教,与他对练只有益处没有坏处,只要自己日后别忘了这份情义就是了。
这一想,甲寅放开心结,次日索性也策马到了前部,时不时与宋九重交谈几句,他虚心请教,三句不离武技,宋九重也不藏私,有什么答什么,晚上还搭手练拳,但次次都以甲寅找它物泄气而告终。
三日后,车队到洛阳,借宿军营,人马皆疲,只能歇一日恢复体力。宋九重则与家将策马扬鞭,出大散关,直奔西南行营。
甲寅身上的莫名压力才陡然松卸下了,只觉着蝉鸣都分外悦耳。
他心里抵触归抵触,但不可否认,短短三四天的交流学习,自己的武技有了很大的进步。也明白了那功法并不深奥,该是专门提练出来用于家将等亲信所练的简易法门,想了想,索性就传给了赵山豹与祁三多。
这两人一个靠着天生神力,一个靠着小聪明,却没有真正系统的学过武技,一学之下都是兴奋不已。
其实甲寅倒也有心把师门的功夫传授,但奔雷掌法太过霸道,自己都没真正领会贯通,哪敢教别人。
这与秦越的功法无法与他分享是一个道理,一致柔,一致刚,除非到了大宗师级别,否则自个瞎练只会害了自己。
至于陈疤子的功夫,强在刀法,甲寅却是早早的就学会了,王山张通等人皆师从陈疤子,自有一套练功法门,倒不用另外再教。
宋九重不仅给了甲寅在武技上的压力,也不知不觉的把压力施在普通士卒上,为了不被他人小瞧,这几天虎牙营从上到下个个都自觉的挺着腰板儿,卯着劲的亮精神。
宋九重一走,虎牙营的氛围明显累快了许多,欢声笑语不自觉的多了起来。
而沿途的风景也渐渐的变了。
车队在坑坑洼洼的官道上行走,那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就远远的在天际伏着,厚重的如一条条沉睡的土龙,懒塌塌的趴着。
一股苍凉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
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土腥味儿,甲寅的鼻翼开始充血,嘴唇皲裂,呼吸吃饭都变的十分难受。而那满身的尘土混和着汗水堆积在身上,又燥又粘,更是让人发狂。
好在这只是沿途的一景,而不是向那燥热荒茫深处行去,
一路无语,十天后方到西南行营,早有探马报讯,他们押送的物资有腊肉、咸鱼、有御酒、还有为数不多的白面,最后才是一车车的普通粮草。
不过奉旨劳军的大旗一扛起,性质就不一样了。
离着大营还有一里路,营中就有雄浑的军号声响起,早有准备的甲士纷纷就位,昂首挺胸,挎刀持戟,从营门一直列队到中军大帐,紧接着三位将军身着戎装从帐中出来。
居中的是褒国公、凤翔节度使、加开府仪同三司的王景。此时的他年纪已是六十有七,满头须发皆白,却身板硬朗,腰背笔直。
他一手负后,一手拂须,看向辕门外的双眼中精芒闪动,却不知在思考什么。
右边靠后半个身位的是宣徽南院使、镇安军节度使向训。正当壮年的他方脸大耳,雄纠纠气昂昂,身高足足高出老将一个头。
向训略等片刻,便双手叉腰,不耐烦的道:“大帅,一些劳军物资而已,需要如此礼遇么?”
“既奉皇命,就是上差,吾等怎么拘礼都不为过,也好趁此机会提提士气。”
左边的将军大约三十五六岁,却是虬须满脸,环眼浓眉,一身彪悍杀气。正是刚刚调任西南面行营都虞候的彰信节度使韩通。缘着环眼如豹,说话动不动就瞪眼,人称“韩瞠眼”。
“那宋九重倒好,这仪式本该他来主持,自个却跑出去吃灰尘晒太阳去了。”
向训笑笑,老王景道:“好了,人都到辕门了,我们都上前迎一迎。”
王景说罢,左右一顾眼色,当先迎去。
“恭迎钦差上使。”
秦越没想到大营搞这么隆重的接待,幸亏今日把陈疤子喊到前部了,否则却是难堪。
两人互视一眼,连忙滚鞍下马,上前三大步,行军礼:“卑职殿前司虎牙营陈仓、秦越,押运劳军物资按期抵达,见过大帅。”
“两位将军快快请起,尔等即奉皇命,便是上差,怎能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王景快步上前,双手虚扶,笑道:“陈将军真乃虎将,一看就是彪悍绝伦。秦将军更是年轻有为,宋将军前番多有赞益。”
秦越笑问:“不知宋将军在何处?末将正要向他交令。”
王景从袖中抽出一物,笑道:“他亲自探查敌情去了,稍晚一些也就该回了,事先有交待,这封上谕请秦将军帮忙诵读。”
“啊……”
秦越这回是真傻眼了,这事能代劳么。
091:军议
冰凉的井水一桶桶的浇下,洗去满身尘土与燥热,换上干净衣服的甲寅满身爽意,走出营房,见陈疤子和秦越已经在等着了,顺利完成押送任务,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不少,互相打趣几句,便向中军帐行去。
王景十分热情客气,竟然设宴款待。
这样高规格的待遇让三人受宠若惊,尤其是甲寅,老半天都没明白这事怎么还有自己的份儿。
宴席设在中军帐外的坪地上,但三人依然先进帐内,行礼参见这西南行营的最高统帅。
进了帐,才发现宋九重已经回来了,头发上还滴着水,显然是匆匆洗沐了先一步进的帐。
待三人恭谨的拜见了老帅,宋九重便长笑而起,热情的为他们介绍帐中诸位将军,谋士,好一通忙活,最后指指甲寅道:
“陈仓将军老行伍出身,这一路安营扎寨颇有法度,比原定计划早三日到达便可见一般。秦越将军文武双全,圣上都称赞不已,某就不多说了。”
“这位甲元敬可是真刀真枪搏出来的真校尉,小武痴,小乳虎一只,甚对某的脾气,所以借这机会,晚上好好喝两杯。”
诸将哄然大笑,在王景的带领下出帐。
甲寅这才明白为何自己有资格与诸将一起混吃了,却原来是宋九重的缘故。
他张着嘴轻呼两口浊气,这中军帐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混和了人体汗臭、尘土腥味、和油布焦臭混和的难言气息直让人头晕脑涨。
还是帐外的肉香酒香让人舒服。
他陪坐末席,远远的看着在主位端住的白发老人,就有点同情这位老王景了,如此酷暑,还要行军打仗。
听说这战争还是他提议发动的,五月初一出兵,一直打到现在,天天在酷热中苦熬。
这么老的年纪了,还要拼军功,何苦来哉,含饴弄孙不好么。
虽是接风宴,酒却只有两碗,谁也不许多喝,而老王景自己则是小杯陪了三杯酒,事涉军纪,再好酒的人也只是略过一过嘴瘾。
不过酒是好媒人,有酒在桌,氛围就热烈起来,甲寅也与左近两位将领熟悉了起来。
一位是行营都监昝居润,他约四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瘦,三络长须,仪表非凡,是位文官。一位是排阵使张建雄,年纪三十来岁,身量中等,紫膛脸,悬鼻阔唇,却自有一股彪悍之气。
与昝居润的话题就从自己的字‘元敬’说开去,又讨教两句“子曰”心得,聊的倒也挺融洽。
与张建雄的聊天则围绕着打仗,行军布阵,大部分都是甲寅请教,一碗酒还没下肚,张建雄就拍着他的肩膀喊老弟了。
宋九重过来敬了酒,又把秦越三人在高平一战的勇猛事迹说上一说,得知这三人就是擒了汉皇的幸运者,众人看过来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是以饭后召开的军事会议,宋九重提议让三位也一起旁听,也没人提出异议。
王景眼里略有一丝讶色闪过,心里便有谱了,拂须笑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玄朗的提议最好不过,正好拾遗补阙,来来来,大家都进帐。”
向训则是鼻孔里重重的出了一口粗气,都是聪明人,但接受与否是另外一回事了。
陈疤子懒的看人脸色,一拉甲寅,向众人告个罪,说初来乍到,还有军务要安排,让都虞侯在这学习就好。
中军帐中,王景帅案后坐了,向训与韩通居左,宋九重居右而坐。接下来是昝居润、高唐、张建雄、王延睿等人。
秦越则坐于靠后之位旁听。
“今日之议,议大军之进退。”
王景开门见山的道:“玄朗多日观察哨探,请先说说你的看法。”
宋九重道:“某却想听听三位节帅的意见。”
韩通道:“这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打过去就是了。”
“不错。”向训傲然道:“我军已连拨八寨,兵临城下,岂能因一点小挫而收兵。”
宋九重看看王景,王景苦笑道:“这攻取秦凤二州,是老夫上的折子,若不成功,唯有以死谢罪。”
“那好,某先开门见山。”
宋九重先喝了口茶水,朗声道:“依某看来,我军胜率还是比较高的。前次之败,一来轻敌,二来蜀军方才出川,士气正旺。三来连拨八寨后将校难免心浮气燥。这才有了武威城前的失利。”
宋九重侃侃而谈,先从蜀兵惯于安逸,不耐暑热,又久疏操练少经战阵说起,着重的分析了蜀军统帅层的人事与指挥水平。
在他看来,蜀军行营都统李廷珪虽称知兵,有儒将之风,但凡事喜欢谋定而后动,却不知变通,打顺风仗可以,所以不足为惧。
“为何如此说?”
宋九重笑道:“但凡深思熟虑者,临机应变就差,某认为,这一点是我军需要重点思考的。
另外蜀军中威望最高者乃是招讨使高彦俦,蜀太后早年有‘惟彦俦可任’语,可见其在军中威望之隆。”
“以某度之,这李廷珪要想超越这位宿将,只有打漂亮战。而打漂亮战,以李廷珪自负智将之名,必会玩巧出奇。
否则,以当下蜀军前敌大营为中锋,凤秦守军为两翼,步步为营的稳重打法,任何将军都能为之,如何能显其本事呢。”
王景叹道:“果真后生可畏,玄朗一番分析,令老夫有拨云见日之感。对这胜利更有信心了。”
与座众人也纷纷附议,并就具体战术各提意见,时而争论,时而称赞,热闹纷纷。
而昝居润则下笔如走蛇,奋笔疾书,将军议一一记录。
秦越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高规格的会议,又是旁听者,自然没有发言权,只用心学着,渐渐的大概情况也了解了,便把目光投向那悬挂着的巨大舆图,边听边看,一一对应着,有些想法也就渐渐的冒了出来。
军议氛围渐趋激烈,忽然听到宋九重的声音:“诸位将军稍安,某观秦九郎一直在看着这舆图,估计有些想法了,不如说出来听听。”
秦越讶然站起,连忙推辞:“卑职只是旁听学习,运筹帏幄自有大帅、向帅、韩帅,冲锋陷阵更有诸位将军前辈,卑职哪敢班门弄斧,虚心学习还来不急。”
宋九重笑道:“领兵打仗,我等自然得向诸位将军学习,但现在是发散思维集思广益之际,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去年河东之战时你的买卖论可是别出心裁呐。”
王景却不知秦越说了什么买卖高论,但人老成精,顺杆就上,轻摇蒲扇,笑道:“老夫托个大,就当你是晚辈,这里论起年纪来,也都是你的叔伯辈了,你就放开了说,搞不好真的就有了旁观者清的妙论出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
秦越被这么一托一架,再不说点什么也过不去,想了想,道:“那我说献丑了,我的想法是,撤。”
“什么?”
“撤。”
092:装一回大尾巴狼
一个撤字说出口,帐内诸人都愣住了,就连昝居润都停了笔,看着秦越。
面对诸将或讶然或不满的神情,秦越肯定的补充了一句:“撤。”
继而解释道:“方才宋将军不是说那西蜀统帅李廷珪好弄巧出奇的么,如今我军进逼在他眼前,纵深距离太小,对方少了腾挪空间,没法出奇,如果我们以畏暑名义后撤三五十里,给他空间和时间……”
“好一个引蛇出洞。”
在座的各位都打老了仗,只不过有时就当局者迷了,一听就反应了过来。
向训欢喜的磨拳擦掌,笑道:“如今我们已占八寨在手,对方肯定要有动作,否则无法向朝廷交待。这样一来,等于攻守易势,主客易位,逼的他李廷珪要动脑筋。
若是再能拉锯个几次,那些川中出来的老爷兵就受不了啦,待其脚软手软之际,我军足可以一当十。”
“好一个疲兵之计。”
韩通也笑道:“既如此,不妨再给他来一个骄兵之策,斥侯探报蜀军不是与山贼搭上线了么?让其劫一次粮草去。区区三五百人,全劫去又吃得了多少,最后还是我们的。”
“对,对,放进来打……”
王景却不急着表态,笑道:“果然是旁观者清,秦九可还有什么想法,再说说。”
秦越嘘出一口气,笑道:“其它想法是真的没有了,卑职只是胡乱一说,竟然真的抛砖引玉了,又是疲兵,又是骄兵,这让卑职是打死也想不出来的。”
众将大笑,向训、韩通脸上也是浮着笑意,对这样的奉承显然十分受用。
“不过,卑职在路上时想到一事。”
秦越曲着手指向上一示,道:“听说这边快两月没下雨了,不知何时会落雨,夏雨急暴……”
王景点点头,“嗯,此一着营中早有防备。”
秦越笑道:“大帅久居关中,诸位将军又是打老了仗的,防备自然严谨,卑职想说的是,蜀军多从川中来,未必就服这关中水土,如甲寅就对这边的水土适应不了,一连萎靡了五六天方才好转。
如今天气晴朗还好说,若是下两场雨水,乍热乍凉、燥热交替,蚊虫肆侵,则蜀军必疲,战力必损。”
王景倏的动容,道:“这才是功夫在诗外,好,很好。”
宋九重扬声长笑,道:“既如此。我们三管齐下,我军就化被动为主动了。某天明就回京,向圣上如实禀报。还有没有其它细节,我们再商议一下……”
……
会议直到丑时才结束,诸将各自散去,秦越却被宋九重拉住了,说我们算是客人,再喝点酒不违军规。喝酒自是借口,有话要说是真,便跟着进了宋九重的营房。
“说说看对三位节帅有什么看法?”
秦越笑道:“宋将军最是锐眼识人,早就看清楚了吧,我初来乍到,位卑职小,怎敢妄议朝廷柱石,领军大将。”
宋九重笑笑,道:“你我都带着眼睛来,自该把看到的禀报给圣上,这里就你我两人,直说无妨。”
秦越只好慎重的斟酌了一下言词,道:“三位节帅都是有大本领的人,但初聚一起,难免要有个磨合过程,眼下只不过是三个和尚没水喝罢了。”
“三个和尚没水喝?这是什么典故?”
秦越自己也是一怔,见宋九重相问,皱着眉想了想,方把故事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宋九重哈哈大笑,说好形象,不过这事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该由圣上乾纲独断。
三个和尚没水喝。
这样的事情对于三路大军聚合在一起的西南行营来说,实在是难以避免,解决之道只能分清主从,明确权责。
想想三位节帅每天坐在大帐里商量着办,又有昝居润和高唐两双朝中安插过来的眼睛,秦越不禁摇头苦笑,估计也就老王景大肚能容了。
向训身为宣徽南院使兼镇安军节度使,一身才略武功,圣上自是看在眼里。
韩通在河东之战也有大放异彩,勇猛过人,这也是圣上可以放心的。
圣上唯一担忧的就是王景,没出兵就先派了客省使高唐和昝居润来协助,后面相继又来了向训和韩通,毕竟须发皆白了,老而不以精力为能,但他身为主军,担纲领衔又是当仁不让。
可如此添油般的协助式配合,真能做的好事情么,一场会议就能看的出,结果只有更糟糕。
信任一事,从来说易行难。
秦越细思今日所见,会议所闻,嘴角微微翘起。
这王景可不简单呐,真正的老而不死是为贼。秦越敢肯定,谁要是轻视他,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相信宋九重也看出来了,所以当酒话笑料讲了个故事给秦越听。
“当年王景率部归顺石敬瑭,石敬瑭给了他巨额赏赐,后来又问他要什么,王景二次婉拒回话说不需要什么,石敬瑭再问,王景才很不好意思的说喜欢名妓候小师,求赐。
石敬瑭哈哈大笑,就把候小师赏给了他,这候小师貌美如花,心性更是水性杨花,嫁给王景后,却偷盗夫家财物包养情人,王景只作不知,钱财可着劲的让她用,也算是妙人一个了。”
宋九重说完哈哈大笑,却又看了一眼秦越。
秦越只觉着后脊背一排寒毛炸起。
正想说些什么,宋九重又递过来一个话头:“蜀国已派特使,结交北晋南唐,风闻两国也已同意发兵夹攻我大周。不知九郎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秦越笑了笑,道:“北汉就不用想了,去年一场大败,早已吓坏了胆,在战局不明之前定然不会插手。”
“另外,我听说圣上已下诏责难南唐,并令枢密副使李谷为淮南道行营前军都部署、兼知庐、寿等州府事,整军备战。”
宋九重哈哈大笑,道:“那说不定某回去后还能赶上攻唐之战。九郎你怎么安排?”
“离京时张帅有令,若这边需要,虎牙营就在这助阵,方才听说山贼与蜀军勾结,虎牙营有不少善于山林作战的勇士,或许可以出一份薄力。”
“嗯,如此甚好,某明日便可放心回京了。”
秦越笑着举杯:“将军一路顺风。”
“也祝你在这旗开得胜,不过某瞧他们对你来此的目的有些猜疑,某看索性就把这旗扯大一点,也好促一促他们的精诚合作之心。”
“啊?!”
宋九重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三军用命,听令行事,方能克敌致胜呐,你就装一回大尾巴狼。”
093:唯将一腔热血,为我大周开疆
幽暗的大帐内,王景一人独坐帅案后,他半侧着身子,把重心都压在右臀上,支着手臂,轻拂长须,两眼微眯,看着帘门处耀眼阳光映照下起舞的轻尘。
他在发呆。
战前百般计划,多方筹谋,自认智珠在握,没想到如今战成僵局,却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千里之外的朝议之上。这让他不由的感慨万分。
宋九重奉旨观兵也就罢了,将门之后,又有从龙之功,意见也颇为中肯。
只这秦越是哪蹦出来的,缘何宋九重临行前千叮万嘱的要自己重用?
一介小小儿郎,一个营的兵力而已,再勇猛,难道还能以一当十?
难道还身负什么要务?
亲卫王义从门外进来,“禀大帅,虎牙营都虞侯秦越求见。”
王景格愣一下,拨下一根白须,顾不得痛,忙道:“快请。”
秦越跟着王义进帐,乍从猛烈的阳光下来到幽暗的帐内,一时有些不适应。
“参见大帅。”
“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王景起身从帅案后走出来,示意秦越坐下说话,自己则在左侧首位上坐了,笑道:“玄朗离去时曾言虎牙营一年来剿匪几不曾停,在山地战上颇有建树,正好这左近山峦起伏,又多山贼,不知能否留下帮老夫一把?”
秦越笑道:“离京时张帅就有吩咐,大帅但有安排,虎牙营上下万死不辞。”
“如此老夫就放心了。”
秦越问道:“昨夜军议已定,向帅、韩帅都已各自回营整顿军务按计而行,不知大帅有什么任务需要虎牙营去执行?”
“战事且先不议,一切按步就班。真要进攻,也要等朝中下来令旨。”
王景一边说,一边取杯泡茶,秦越忙上前端起水壶,冲泡了。王景双手端起茶杯,递给秦越,秦越惭愧道:“大帅何须如此客气,论官职,您是一方节帅,西征统帅,论年纪,晚辈得喊您一声爷爷了。”
王景笑道:“军中无好茶,只是略消水腥气罢了。来,坐下说话。”
“老夫方才大略一想,发现剿匪说易行难,实为棘手,可惜昨夜却未能重视,如今他们都走了,只好请教九郎你了。”
秦越放下茶杯,端正坐姿,道:“请教二字实不敢当,大帅请吩咐。”
王景道:“若那山中有五百山贼,我们少不得要出兵两千方可,可山高林密,厢兵软弱无法成事,甲兵虽锐但也不敢抽多,却不知你们虎牙营是如何剿匪的?”
秦越恭谨答道:“正如大帅如言,山贼难缠,一来他们熟悉地形,二来皆是亡命之徒,身手了得,普通士兵不是对手,甲兵进山就是自废武功。”
“我们虎牙营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都是一些笨功夫。”
秦越大致把虎牙营的情况介绍了一遍,王景却是对孟县的剿匪经过十分感兴趣,事无巨细的问了,方才点点头。
“不拘泥形式,敢于创新出奇,陈将军的兵练的好,你的方略出的好,你们做的很好。既然如此,老夫就把身后的粮道安危交给你们了。”
秦越想了想,答非所问道:“晚辈想问个问题,或有唐突,请大帅见谅。”
“但说无妨。”
“那,晚辈就真问了。”秦越挠挠头皮,“您今年高寿?”
“六十有七,唉,再过两年,就是古稀啰!”
王景感慨道:“九郎可是想问老夫这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冒着酷暑逞这筋骨之能?”
见秦越轻轻点头,王景叹道:“不只是你问,也不知有多少人劝老夫,就连老妻都跪下苦劝,更不要说某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很多人到了老夫这年纪,都在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瞒你说,老夫曾孙都要成婚了。但人活一世,怎能只顾着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呢。”
“老夫前半辈子,为生活所迫,为生计奔波,只混一个好死不如赖活,为了活着,丢弃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历经五朝,都活成五姓家奴了。”
“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了,没成想,临老了还被圣上委以重任,先是太祖恩遇有加,后是圣上推心置腹,这份隆恩,老夫无以为报……”
“唯将一腔热血,为我大周开疆。”
秦越见其握着扶椅的手背青筋毕露,如蚯蚓缠卷,只觉心房有一丝裂缝在扩散,丝丝缕缕的在身躯中游荡,一时竟无言以对。
“玄朗临走留言,说你才思敏捷,还请九郎多多助我,让老夫也得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
秦越见王景褐黄的眸子里满是真诚邀请,他看了看他满脸的褐斑与雪白的华发银须,一时触动,涩声道:“好。”
“剿匪之事虎牙营来。不过出京之时弩矢等物带的并不多,若有弓弩,还请大帅拨付一些。”
王景笑道:“需要什么,你且开个单子来,老夫让王义配合你……”
……
……
次日一早,大军拨营,后撤三十里,屯砦栅,左右三路大军比邻相率固守。
虎牙营安扎在大营东边的山岙里,山幽林密,可遮烈阳,又有小溪蜿蜒而下,饮食、杂用绰绰有余。
陈疤子将王景拨付的物资一一验看,指指弓弩笑道:“单是这弓弩各五十把,这趟就赚了。”
秦越笑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们总要干些事出来才行。”
“安排一下,请些向导来,了解情况再议事。”
陈疤子一边示意牛伯把物资入库,一边回答:“早安排下去了,另外赵山豹和祁三多也带着队伍去翻山了。”
“怪不得看着人少了许多,虎子呢?”
“刚还在这呢,噫,这家伙跑哪去了?”
“虎子……”
“虎子……”
“看到甲校尉了没有?”
“没有。”
“……他到那边林子里去了。”
听到值哨的士卒回话,陈疤子没好气的道:“这家伙,一定是号房没搭好,去方便了。”便不在理会,和秦越二人返身往才搭好的中军帐走去。
却听树梢上值哨的在喊:“甲校尉回来了,还背着个人,牵着头驴。”
陈疤子顺着哨兵的手势往山左看去,果见甲寅身上伏着一个老人,头发全白了,看样子年纪就不小,而牵着的毛驴,皮毛脱落,老丑不堪。
“虎子,怎么回事?”
甲寅却没有立即回答,弃了缰绳,直接把老人背到自己营帐里,在草席上摊平,见老者还在昏睡,这才舒了一口气,走出帐外,对陈疤子等人道:“刚在林中方便,见这老道士骑着毛驴在山道上行走,不知怎的就滚下鞍了。”
“然后你就把他背回来了?他把这帐子一占,你我睡哪去?”
秦越对甲寅的滥好心有些不耐烦,上次见着个老夫子,直接送到了南唐,三个多月才回,这次别又搞什么妖蛾子了。
“人家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估计是中暑了,让他睡一下又何妨,实在不行,我们仨都在中军帐里睡好了。”
“你呀你,就会滥好心,算了,不说了,议事去。”
“等下,我给他喂口水先。”
094:真人当面不相识
“虎子,虎子,你醒醒。”
甲寅轻微的嗯了一声,转个身又睡了过去。
秦越还要再推,陈疤子劝道:“算了,估计他这几天累了,就让他多睡一会吧。”
秦越再次摸摸甲寅的脑袋,摸摸胸口,又搭了一下脉搏,长叹一口气,就在席边坐下,道:“定是那老道搞的鬼,虎子这次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了,去大营找个郎中来看看吧,这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陈疤子点点头,问缩头脑袋站在一旁的祁三多,“你昨天全程都和虎子在一起,好好想想,哪里出了问题?”
“我,我想了几万遍了,没发现异常。”
祁三多道:“昨天先是老道士一觉睡来,发现天光大亮,开始大发雷霆,说自己就看中那块青石板好当床的,是谁这么坏把他拉到这破帐蓬里的,都快被闷死了。”
“虎子见他醒了,就说法师既然醒了,我给你拿早饭去,你吃了好回家。”
“那老道不依,说不要吃饭,谁把他背来的就负责把他背回去,否则死给你看。”
“虎子见他神经有些不正常,就叫我去牵驴,他自个把老道背起,我俩依旧把他送到前天虎子发现他的地方,那老道脚着了地,感觉很满意的样子,还对虎子笑了笑。”
“然后回营时虎子就说有点困,想睡觉,我说现在没啥事,你睡呗,有事喊你。”
“然后,然后他就一直睡到现在了。”
秦越问:“那老道呢?”
“我们回时他就在那青石上躺着,昨天下午有些怀疑,再去找人,却是找不到了,不过都虞侯放心,赵山豹和王山张通他们已经出去四处搜寻了。”
“麻的,这都是什么事,三多,你就在这照顾着,有事喊陈头,我去大营一趟。”
陈疤子道:“李行已经去过了,你是关心则乱,没看虎子脸色红润的很么,等郎中来看了再说。”
秦越点点头,出了帐蓬,焦虑之心未减,见不少人在探头探脑,顿时大怒,“没事干是吧,没事干都做伏卧撑,你,你,你们,都给老子做一百个。”
“……是。”
众军士应是应了,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个胆大的家伙吱唔着问道:“都……都虞侯,伏卧撑是什么?”
“问我?我他麻的哪里知道。”
秦越气冲冲的进了中军帐,不一会,一只空的竹筒子掷出了门外,发出“呯”的一声响。
陈疤子摇摇头,无耐的道:“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呆着了,要是被都虞侯逮着了,不死也得脱层皮,老子可救不了你们。”
众军士忙一哄而散,没事也找点事在手中干着,营里顿时变的异常的诡异安静。
末时光景,郎中来了,这位有着修长手指的郎中在帐里诊视了整整一柱香时间,出来摇头道:“脉象平和中正,气息稳定悠长,既无外伤,也无内患,不是病。”
秦越急道:“那怎么叫不醒他?”
“这老朽就不知了,告辞。”
秦越满脸焦虑之色,却又无计可施,只好送走郎中,亲自守着甲寅近一个时辰,可惜营务杂忙,只好又让祁三多照顾着。
甲寅又是一夜未醒。
第二日一早,秦越被祁三多猫叫般的惨声吓醒。
“烂了,虞侯快去看看。”
“什么烂了?”秦越腾身跃起。
祁三多说不出话,只是哆着手指指帐蓬。
秦越快步跑去,见陈疤子已经先一步进帐,忙闪进去一看,只见草席上的甲寅全身腐烂,几乎无一处好皮,帐中散着一股异常难闻的气息。
“怎么会这样?”
祁三多探进头来,满脸汗水,“早上醒来,见虎子抿了两下嘴巴,某想两天没进食了,便喂了一筒清水给他喝了,他喝了后……不一会就……就成这样子了。”
“瞧你干的好事。”
秦越暴跳如雷,拉过祁三多就想暴揍一顿。
陈疤子一把拉住,道:“莫急,你再仔细看看,这像不像蛇脱皮?”
陈疤子小心的从甲寅的手臂上扯了一块烂皮,那皮被他一扯,如撕纸一般的撕开,露出细嫩的皮肉来。
秦越看着疑惑,也跟着撕了一片,见烂皮下的皮肉光洁且有弹性,又试试鼻息,依旧稳定的很,这吊起来的心又放下去一半。
“果真是褪皮么?难道那老道会妖法?”
陈疤子道:“这象是上乘武学里所说的洗髓去垢。”
秦越点点头,道:“只能先顺其自然,三多,喊几个兄弟来值守,然后把帐篷四面拉开通风,这家伙,以前就臭,现在更臭了。”
“那,还要不要喝他喝水?”
“喂吧,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先喂喂看再说。”
“是。”祁三多这才放下心来,挥一挥手,山越营几个兄弟便过来掀帐子通风,独留一个帐顶罩着遮阳。
如此又过去几天,到了第七天,甲寅终于醒了。
一睁眼,便看到了祁三多胡子拉渣满眼血丝的样子。
“三多?”
祁三多怔了怔,手里的竹筒“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虎子!”
甲寅翻身坐起,搓一把脸,一堆乌七八啦的东西就掉了下来,他也没细看,道:“你怎么了?没睡好?”
祁三多怪叫一声,一蹦三尺高。
“虎子醒了——”
这一声吼,惊天地,泣鬼神。
两道青烟从中军帐中飞出来,赵山豹如大马猴般从树上跃下来,更多的兄弟从四方跑过来。
“虎子!”
这时的甲寅已经发现自己的不对,眼色有条黑影,以为是头发,伸手一拨,拉下一大块老皮来,而手上的脏黑老皮与嫩柔新皮交错着,形成恐怖的鬼样子。
“我,我这是怎么了?”
秦越长舒一口气道:“谢天谢地,你这家伙终于醒了。”
陈疤子道:“快说,你自己知道什么不?”
甲寅正要开口说话,一阵饥饿感突然就在肚子里绞了起来,忙一手按住肚子,“快,给我吃的。”
“我去拿。”
顶着满头黄发的赵山豹倏的不见,一眨间端来一大笼馒头。
“先吃两个填一填,粥汤马上就来。”
甲寅抓起馒头就吃,一连吃下十几个,肚子才舒服了一些,接过张通端来的小米粥,呼啦啦的灌下两大碗,这才长舒一口气。
“做了个梦,累死我了。”
“什么梦?”
甲寅打了个嗝,咽了咽喉咙道:“我做梦和宋九重交手,从空手打到动家伙,也不知拼杀了几千招,几万招,直杀的天昏地暗。”
秦越按住他拿馒头的手,道:“吃够多了,消停一会再吃。你知道你怎么睡过去的不?”
“我……我只记得那道长跟我说你这个人连睡觉都不会,回去好好睡一觉吧,然后就觉着困了。”
“那你知道那道士是谁么?”
甲寅想了想,道:“……他说他叫扶摇子。”
“……啊……”
秦越突然就发起狂来,把手重重的扬着,“麻的,快去洗澡去,都臭死老子了,快滚——”
甲寅不明所以,不过自己身上的臭味儿自己都闻的到,赶紧溜出去,赵山豹与祁三多忙跟着伺候去了。
陈疤子皱着眉,问:“九郎,你又发什么狂。”
“他麻的,拉个屎都能撞大运,害大伙儿为他提心吊胆。”
秦越忿忿的道:“你知道那扶摇子是谁么,陈抟呐,睡仙呐,我早该想到的,啊……”
“……虎子我要揍死你!”
095:天变异象
甲寅在赵山豹和祁三多的帮助下,搓下一堆污皮,露出细密紧扎的新肌肤。
祁三多一边淋水一边笑道:“虎子,你变白了。”
赵山豹在帮着搓背,“某摸着就象在揉小娘呢,都不敢用一分力,人小了一号是真的,就不知前面那玩意会不会也小掉。”
甲寅看着自己的双手,叹道:“风一吹都能感觉到痛,以后怎么握刀。”
“多想了,不用两天,保证正常。”
舒舒服服的洗完澡,平时穿着舒适的衣服一上身就刺人,脚上更不用说了,鞋子不敢套帮,只能踢踏的拖着,慢慢的走回,见秦越指挥着把自己的帐篷拆了,便进了中军帐。
粗木大桌上早备着吃食,军中也没什么精细之物,不过一大钵骨头汤该是特意为他熬制的,那大肉包子也是为他特制的.
不用说,这是陈疤子特意吩咐的,在这方面,他比秦越要细心的多。
甲寅感激的对陈疤子笑了一下,开始吃饭。
陈疤子,秦越,祁三多,赵山豹,王山,张通等人或站或坐,就看着他吃饭,见他把包子肉汤都吃的干干净净,心里头那沉甸甸的大石方消隐的无影无踪。
秦越先捏捏甲寅脸上的嫩肉,道:“虽然还是没我俊,不过确定这是虎子,就够了。”
陈疤子提起手想拍拍甲寅的肩膀,手在中途又放下了,啧啧赞道:“人家说女大十八变,你是男大十八变呐,好好将养几天。”
甲寅看看手,握紧了又松开,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别看我现在这皮囊太嫩很了,可我身上力量雄厚的很,刚才走路时觉着轻飘飘的,以为是没力气,其实不是,是从未有过的轻盈的感觉,觉着身上长了羽毛,要飘起来的那种。”
秦越一翻白眼,道:“陈抟所传,怎会没点奥妙,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下次再见到他,好好磕头吧。”
“你知道他?”
“当世睡仙人呐,一身道家无上妙法,养身炼丹无人能出其右,他能一睡一百多天,能知过去,预未来,有多少人想见他一面而不可得。
我和师父上武当,访青城,攀华山,也不知找了他多少次,你倒好,随随便便就得了他的睡梦**。早知如此,就该把他好生供着,唉……”
甲寅嘿嘿一乐,觉着自己运气果然是好。
好生将养了两天,皮肤渐渐恢复正常,甲寅也发现了奥妙之处,自己睡着后与以往不一样了,以前是一倒床上就死睡,梦都没有一个,如今却是想做梦就做梦,在梦中走拳站桩练刀,怎么个累法也没事,第二天精神照样的好。
唯一有些担心的是胃口比以前大多了,吃下去的东西却不知去了哪。
三天后开始练拳,好几次没收住势,身上力道有一种陌生的柔和感,手脚也比以前敏捷太多。他缓慢的连走了五六套拳架,对身体的感觉慢慢找到后,这才渐渐放开。
他越打越快,越练越猛,渐渐的身形起钻如蛰龙,拳脚倏忽如闪电,筋骨轰鸣如滚雷。
恰此时风云际变,天空乌云低垂,惊雷声声,两番响声交相呼应,炸雷声此起彼伏。
一股强劲飓风起,甲寅倏的双臂一振,轰然一声雷霆巨响,紧接着核桃般大小的雨块猛烈砸下,响起“哔哩叭啦”一阵乱响。
在旁伺立观看的众人目瞪口呆,好半晌方有人喊:“下雨了,冰雹呀……”
被祁三多推着进帐的甲寅水流满面,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又或者是泪水。
接过秦越递过来的毛巾,也不擦,笑道:“成了,我的奔雷掌法终于大成了。”
秦越翻翻白眼。
陈疤子轻拍他的肩膀,欢喜的笑道:“该喝酒以贺,正好有一坛王帅送来的好酒,这就喝了它。”
赵山豹吼道:“某也要喝。”
“我也要喝。”
“我也要喝。”
甲寅看着大家兴奋的样子,心想有兄弟就是好。
大雨下的又急又暴,先是密密麻麻的冰雹在地上铺了一层,又泼天倒似的浇淋了整整半天,仿佛雷神发怒,把天河里的水都倾了下来。
山上四处都是临时形成的水路,如万蛇奔腾,挟裹着灰尘、浮土、污物,汹涌着向山下游去,最后形成一条怒吼连连的黄龙,咆啸着向远方逃窜。
“虎子,看你这一通拳打的,天变异象,你是要升仙了。”
甲寅舒服的躺靠在粮包上,欣喜的笑道:“我要真这么神就好了,你也不会早两天就叫人把粮草堆的这么高,这雨一下,你说的战机就快到了吧。”
秦越啃着野桃子,有些酸,吃的挤眉弄眼。
“我军早有准备,都扎在山上,蜀军可都在平地上,依城而守,如此大雨,营地被水浸漫再正常不过,我希望他们不会如我营一般干净整洁,等雨停了,蚊蝇滋生,暑气再那么一蒸,再铁打的汉子也没了精气神,此消彼长,我军的优势就增加了。”
陈疤子有些没好气的道:“我部不就是剿个匪么,周边情况都摸清楚了,匪窝也找到了,只等王帅一声令下就行,要你扮什么诸葛……”
秦越嗤笑一声,不屑的看了一眼陈疤子,道:“目光短浅,看问题不站高一个台阶,怎能进步,我问你,要是你是王帅,这战你会怎么打?”
“没到那份上,真要想这些,等当上节度使再说。”
“你呢。”秦越问甲寅。
甲寅想了想道:“前线没去看过,都不知道凤州是怎样的,蜀军又有多少,看着舆图哪能知晓。”
秦越转过身子,伸出一根小指头在脑后晃了晃。
陈疤子道:“别激,你那点小伎俩,老子一清二楚,不就是等雨停了派兵出击,激怒敌军么。”
“不,你错了。”
秦越把桃核一弹,远远的射出帘外,“旨意不到,不会有动作。我们不仅要学他们的行军布阵,还要学他们怎么当官。老王景身上,有的是我们学的。”
“这几天我也想通了,亏我在那中军帐中逞能,其实王帅肚子里早有章程,否则撤营选址哪能如此从容轻松,连立寨的木头都早伐好备着。”
“可他却不动声色的发挥着大伙的智慧,让人人把本事显出来,其实最后都落到了他的棋盘上,这才是真本事,真高明的驭下之术。”
陈疤子叹口气,道:“算算时间,京中八百里信使也该到了,我们看王帅的动作就是了。”
096:拆招破局
久旱后的大地经暴雨一淋,腾起的土腥味令人作呕,而营地里却积起了水,浑浊污垢,让人难以下脚。那种湿濡濡,粘乎乎,闷沉沉的感觉更是让人发狂。
蜀军北路行营,一场军事会议正在召开。
坐在帅案后的正是官拜控鹤都指挥使,北路行营都统李廷珪,年方四十的他白净脸皮,三络清须,身着儒衫,手摇折扇,十分儒雅。
他的心情显然没有被这恼人的天气所影响,看上去十分的轻松愉快。
“诸君,最新消息,南唐、北汉均从圣上所请,不日将共同举兵讨伐逆周,南唐动作最快,已聚兵淮上,可笑那郭荣还下书斥责,真小儿智也。”
众将大笑。
都监赵崇韬笑道:“任他周兵再强,三面受敌,也只能跪地求饶。”
招讨副使吕彦珂皱了皱眉,道:“虽说两国都答应助战,但最终还是看我们这一路,若胜,则南北都会乘机出兵,否则……”
“不错。”
李廷珪笑道:“前次周兵无故后退三十里扎营,打的是引蛇出洞的主意,吾等不理会他,对方也就束手无策了。如今逆周明下令旨,要求王景老贼进兵,吾等还是以逸待劳,看他如何出招。
等到天气转凉,盟军都准备好了,再出奇兵一鼓作气,活捉老王景,东进大散关。诸君以为如何?”
“善。”
“高将军以为然否?”
招讨使高彦俦虎目浓眉,国字方脸,一脸刚毅,坐在那里也比赵崇韬高出半个头来,可此时却神游物外。见李廷珪问话,忙道:“连着几天都是半日太阳半日雨,天气是转凉了一些,可这天气反复,蚊虫肆虐,士卒多有不支,精力疲惫,某担心……”
“高将军多虑了,一样的天气,我军疲惫,那周兵就能生龙活虎?虽说他们扎营林荫处,可谁不知道山上蚊虫牛牤更多。而我军背依城池,补给方便,果蔬尽有,周军却只能啃冷馒头,耗不起的是他们。”
“大帅英明。”
高颜俦没有和同僚一般奉承,皱眉道:“还有那一路杂兵,某也担心是否靠的住。”
“哈哈哈……”
“那些山贼,高将军还指望他们成事不成,只要能给王景向训辈上些眼药,就够了,能扰粮道最好,不能劫粮,养着也无妨,总共也就一些刀枪金银而已。”
李廷珪大笑着站起,折扇轻摇,满腹成竹。
“某以不变应万变,坐看风云起,急死老王景。”
……
周军大营。
王景正敞着衣襟,用力的扇着扇子,站在地图前深思。这李廷珪是铁了心要做缩头乌龟了,任你如何骚扰挑拨,他自岿然不动,再不行动,一个夏天就要被对手拖熬过去了。
王景想着三计已失效了一策,心头之火越发旺盛。
现如今,西南行营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赢了,三路退敌,败了,大周就要面临三国围攻的危局,一个不慎,就是千古罪人呐。
他的嘴唇上已挤满火疮,被汗水一浸就是火辣辣的痛,使那一口白须看上去更加浓厚。
“启禀大帅,虎牙营都指挥使陈仓与都虞侯秦越求见。”
“传。”
王景叹口气,一边扣上纽扣,一边笑着招呼连袂而来的两人,“你俩一块来却是少见,酒是一滴也无的,休想,茶却还有两碗,喝不喝?”
陈疤子道:“大帅,我部来了快有半月,诸事未做,不知大帅何时下令进攻?”
王景示意两人坐下说话,自己也随意的在椅子上坐了,道:“那李廷珪好耐性,任我军百般挑拨,他就是不出营,铁了心与我军耗着,情况不利呀。”
“圣上虽然明下旨意,坚定的支持老夫,但京都所受的压力比我们这里还要大,不瞒两位,老夫急的如火上燎,这一回,却是无计可施了,二人可有妙计乎?”
秦越与陈疤子对视一眼,笑道:“妙计没有,只不过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眼下敌我僵持,但若是有一支偏军弃甲轻装,突然发动袭击会如何?”
“你想袭哪?”
秦越走到舆图前,一指点去,道:“就秦州。敌我主力都在凤州,他们也料我们不敢空门外露先打秦州,我们就打他,轻装直进,夜行晓宿,一天一夜就可到达城下,我部小分队已经试过……”
王景哈哈大笑,道:“九郎,你这就是想当然了,哪怕只派两千兵马,这一天一夜一过,敌军早已严阵以待了,哪怕事先不知情,见了大军城门一关,我军没有攻城器械,也只能无功而返,搞不好敌军一出击,还有覆灭之忧。”
秦越也笑道:“要的就是无功而返。”
“哦?”王景皱眉,“说来听听。”
“我军奔袭,到了地头必疲,敌军生力军必须追击,甚至凤州这都会出兵……”
王景不以为然,“那又如何?”
秦越点点地图上的位置,“我部查看地形时,在这发现一处山峰,山上林木密布,草势旺盛,藏纳五六百人没有一点问题。”
“此处老夫知晓,可在那藏上这么一点兵又有何用?”
“硬打硬架肯定没用,不过凤州蜀军要去救援秦州,必然经过这里,如果恰好前方又有一军迎头予以痛击的话,这阵后突然冒出的伏兵作用……可就大了。”
王景双眸中异闪连连,却不忙着表态,只顾低头迈着方步,时不时又抚着地图沉思,一半注香过去,方才重重的一擂桌案,喝道:“来人。”
“在。”
“快马,去左右大营请向将军、韩将军前来议事。”
“诺。”两个亲卫应声而去。
王景这才恢复常态,笑着请两人坐下,道:“这真的是当局者迷呀,明知是劳而无功的事,做出来后却是一记活棋,九郎思维,果然天马行空,不据一格呀。”
“此事凑巧,我营中正好有几个贯会穿山越岭的,摸排贼窝时凑巧就找到了这地方。”
王景笑道:“这可不是谦虚的时候,不信的话你看看,等会向将军韩将军定会抢着出兵。把肚子里未尽的话都倒出来吧,如何行事才能引蛇出洞,又如何能瞒天过海?”
秦越道:“中元节将近,服役乡兵思乡心切,不知大帅有何安排?”
王景摇扇的手倏的一停,慢慢的就笑了。
097:中元节是天清节的礼物
七月十二。
蜀军大营。
三军统帅李廷珪正全神灌注的在洁白的棉宣上挥毫泼墨。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赵崇韬拍手赞道:“好。圣上此语,足以为官者戒。大帅书法,更是天下一绝,妙文佳墨,浑然天成呀。”
李廷珪拂须笑道:“圣上所言,才是金玉良言,某这几个字,勉强可得秀雅二字,不足一提。”
“大帅何必过谦,观大帅行笔,大气磅礴,劲健洒脱,淋漓痛快,实乃……。”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报——”
哨探唱名报进,禀道:“周军于今日卯时三刻,放出乡兵约两千人,空手空车向大散关方向而去。”
“那些乡兵可有什么反应?”
“属下距离远,看不大清楚,不过观其动作,似是十分欢喜。”
“嗯,知道了,退下吧。”
李廷珪放下手中笔,拈须自问:“周军如此动作,意欲何为?”
“大帅莫非忘了中元节乎?”
“啊哟,这可真正忘了,传令,中元节那天每人半斤肉、一斤酒,着司仓提早分派。”
“诺。”有书记官应声,开始提笔落墨。
七月十四晚,斥侯急报,周营有一队约二千人的精兵申末时分出发,目标向北。
“向北?什么旗号?”
“打的是‘向’字,真假却是不定。”
李廷珪一拍桌子,额上隐有青筋直跳,“擂鼓聚将。”
……
晨曦微明,甲寅惬意的伸了个懒腰,从树下跃下,一脚踢开假模假样要来拍灰尘的祁三多,笑问:“来了?”
“来了,整整一千骑兵,旗讯已经报给向帅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他们过去,我们就把树推下去,乱七八糟的一堵,敌人就成瓮中之鳖了,昨夜锯了多少了?”
“少说七八十根了,现在只要用力一靠就倒了,头,您这真的是妙计无双。”
妙计无双?
甲寅扭头看了一眼山道对面秦越的藏身处,心想还是差远了。
自己只是探路时有个大致想法,九郎和陈头就能想到瞒天过海,真甲士作假乡兵,早两天埋伏进山,而把真乡兵全副武装开出,其实只是个运武器装备的。这样既迷惑了蜀军,又让甲士得到充分的休息。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会利用中元节,鬼节人人要祭祖,城门都要早开半个时辰,晚关一个时辰。一个假偷袭果然令敌方中计,连夜派出骑兵来救援,却不知前方早布好了口袋。
战马奔腾,甲叶铿锵。
蜀军排成一条长龙,在山下的官道上呼啸而过,渐渐的消失在山岗后。
甲寅默数三百下,战刀一挥,一颗颗大树连枝带杈的就倒了下去,横七竖八的把官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敌军最多半个时辰就会溃回,大家各就各位,稍歇片刻,等敌军来了,只管用弓箭投矛招呼,配合弩弓队狙杀,等血杀队冲锋了,我们再短兵。”
“诺。”
才过了两刻钟,山岗处放哨的甲士已经摇起旗帜,不一会就能感受到地表的震颤声阵阵传来,喊杀声,惨叫声一路由远及近的不停响起,终于有马头在山岗上出现,紧接一骑骑争先恐后的疾驰下来。
“射——”
赵山豹一箭射出,紧接着“篷”的一声,一阵梆子声响,数十支利矢裹着死神的气息向毫无防备的蜀军射去,刹那间,惨叫声声,战马悲鸣。这一下蜀军腹背受敌,越发的惊慌了。
“冲过去,冲过去……”
“冲不过,有大树挡路呐……”
骑兵后队挤前队,前队无处行,仓促挤在一块,又中了两轮弩矢,眨眼间近百人倒地。
“抵住,抵住,都给我抵住——”
甲寅见一个将领正一边挥剑乱吼,一边下马疯狂逃窜,眼见其在七八个甲士的护卫下在树障间蹦跳着乱跑,而全身铁甲的血杀营已经在陈疤子的亲自率领下冲进敌军腹部。
当下虎吼一声:“护我斩将。”
甲寅几个纵跃就冲下了山坡,眼见逼近目标,三个护卫舞起兵刃就来抵挡。甲寅手中战刀挥起凛厉刀光,一刀荡开三枪,踏步进前连施三记“雷神挥鞭”式,将身前甲士硬生生的逼退。猱身欺近,一刀掠过一名甲士的颈脖,一股血浆刹那间就涌了出来。
甲寅脚下步子不停,手中刀势如恶龙翻滚,眨眼间又劈了两名护卫,一个箭步冲上,刀光就向那敌将劈斩下去。那将慌忙间转身横剑一挡,可哪吃的住甲寅双手合把的一劈之威。
“呛然”一声响,长剑断为两截,甲寅一把揪过那将的甲衣,长刀就往脖子上架去。
“投降不死——”
眼看一个血人将刀架在主将的脖子上,周边的蜀军一时都愣住了,王山张通等人趁机舞刀乱劈,冲上前来团团护住,祁三多人虽胖,手却快,一刀斩断将旗。
“敌将已擒,投降不死——”
姜晖心中郁愤交加,眼睁睁的看着队伍四散而逃,而那些眼看逃不了的,一个个跪下投降,知道一切都完了,一时间只觉着天昏地暗,一口黑血喷出,便昏死了过去。
是役,周兵大胜,杀敌三百余,俘姜晖在内大小将校士兵三百多人。缴枪械甲刀无数,战马近五百匹,还有小三百人在山林中乱窜而逃。
甲寅被喷溅的一身血浆,祁三多忙收集了水壶过来,一壶一壶的照头冲淋,连着用了五六个竹筒,方才大致冲了。
“帮忙找副干净的绑腿,身上湿没事,脚受不住。”
甲寅眼下还是有些细皮嫩肉,尤其为了爬山方便穿了草鞋,刚冲杀时太过用力,如今脚上刺痛的步子也不敢迈。
陈疤子更是一身血糊,整个脸只有眼珠子是褐色的,他却顾不上这些,大声的指挥着战后收拾事宜。
只有秦越一身干干净净的没有动一下手,他所关心的事情与别人也大为不同。
“虎子,你们营有个斩旗的功劳足够了,把所有俘虏都让给友军,我们捡的缴获归我们。”
甲寅还没来的急回答,祁三多抢着说话了:“那个主将可是虎子冒死捉来的。”
“不要。”
“啊?”
甲寅道:“听都虞侯的没错。”
赵山豹走过来,忿忿的说:“其它人都可以让,唯有这擒将之功可不能让。”
甲寅见秦越看着自己,想了想道:“听都虞侯的,若无友军堵截,我们哪有机会赚这么多功劳,别说我能擒将,三多你还有机会斩旗不成?别小心眼了,一个斩旗之功,足够了,还不如把那俘虏换些银子,给兄弟们多些彩头。”
向训满身疲惫,但心情却很愉快,只区区两千轻兵,就包了蜀军精锐骑兵的饺子,这样的战绩,这样的收获,是真正的大胜了。
亲卫来报,说秦越将包括主将姜晖在内的三百多俘虏都送了他时,不由的咧嘴大笑,道:“算这小子会来事,爷这次收获颇丰,再送他两千两白银。”
“将军,这价钱也太贵了吧。”
“蠢。圣上天清节将至,在这朝中上下都指望一胜的情况下,一军之将的战俘意味着什么?若是换做其它有钱的主,别说两千,一万也舍得。”
“可他们把甲胃都留下了,战马也只分给了我们一百匹。”
“那本就是人家该得的,眼界放宽点。”
098:大战将即
周军大胜,王景的白眉都飞舞了起来,当下八百里红旗报捷,同时又令麾下校尉即刻领兵押送姜晖等俘虏进京献阙。
圣上更需要这场胜利来左右舆论,鼓舞士气。
蜀军经此一败,李延珪却并没有恼羞成怒,反而进一步收缩阵脚,按营不出,同时加强秦州防备。
王景舒心的与众将饮着庆功酒,另一个部署也悄无声息的布置了下去,就等发酵时间够了,再酿庆功酒。
虎牙营内更是喜气洋洋,近四百匹战马,被秦越又上缴了两百匹,但留下的二百匹可全是强健有力的好马。
甲寅第一时间就抢着说要干骑兵,陈疤子与秦越一商量,那赵山豹一身穿林过岭的本事,又有王山张通配合着,山越营少了甲寅也无防,就同意了甲寅的请求。
不过,眼下有马少兵,勉强挑出五十个兵来,也只能先练着骑马,与原来的骑兵一起,暂时先做个样子货。
缴获来的蜀甲十分精良,比周兵的明显要高上一个档次,为了与蜀军有区别,别的地方也不好改动,秦越让人把盔上红缨染成黑的。
结果山越营特工队用草药熬的药汁效果并不好,黑不黑,蓝不蓝的,但色牢度极好,秦越干脆下令,把骑兵的皮甲全用这药汁涂抹,结果好好的亮银甲变成了黑不溜鳅丑不拉几的,马兵个个沮丧万分。
秦越却颇为中意,说以后就定这色,玄衣玄甲,以后你们就是虎牙的飞虎骑。
骑兵营与甲寅搭档的,是青山。
祁三多人鬼,甲寅到哪他跟哪,被他抢了个扛旗的活计来干,走起路来都威风八面,把赵山豹羡慕的要死,却忘了自己已是一营主将了。
……
……
七月的最后一天,一个很不好的消息被斥侯飞骑带到中军帐。
——粮草被劫。
陈疤子、秦越一大早就奉命来到大营参加军事会议。
“粮草被劫了,就昨天傍晚,这时候大概蜀军方面也知道了。”
秦越却知道王景这老狐狸要开始行动了,当下笑道:“要动真格的了?”
“眼下入秋了,暑气渐消,正好用兵。向帅、韩帅马上快到了,一起议事吧。”
自那一群俘虏送出去,向训对秦越可就是亲切有加了,连韩通也对秦越的观感好了许多。所以这场由指挥使以上参与的会议氛围很融洽,吃着炒豆子,就着茶水,边议边吃,一场会议下来,肚子都胀饱了。
会议由向训主持,老王景则基本上是少说多听的领导姿态。
“方才大家的意见都统一了,一致认为李廷珪会借我军‘断粮’的机会发动进攻,那么他会如何行动?”
韩通一瞠牛眼,道:“那还用说,加强兵力,继续卡住我军的粮道,我军不战自乱。”
张建雄道:“也会防我军袭其粮仓,固镇必严防死守。”
向训道:“凤州、固镇严防死守是肯定的,断我粮道又是个如何断法?他们会如何出兵?诸位都议一议。”
……
蜀军前敌大营也在召开军事会议。
李廷珪雄姿英发,倒执扇柄,指着舆图朗声说道:“虽说前次姜晖之败令我军蒙羞,但如今奇兵已建大功,逆周大军最多还有五日之粮,眼下我军将进一步扩大战果,所以,某的计划如下:
周军无论运粮还是退兵,都必经黄花谷,我军只要有两支劲旅一左一右卡住谷口,周军就将陷入绝境,若是再把马岭寨夺回来,严防死守,周兵就成瓮中之鳖了。诸君以为如何?”
“善。”
李廷珪唰的一声震开折扇,摇了两摇,肃容道:“既如此,传令官。”
“有。”
“命染院使王峦率军五千,明早三更造饭,四更出发,经唐仓出兵,直插黄花谷,扼周兵右翼。”
“命王万迪部领军三千出斜谷,直插白涧,与王峦部成左右呼应之势。”
“命先锋使李进部明天辰时进军,抢攻马岭寨,得手后多设旌旗,对周兵形成压迫,待我大军起时,两路夹攻,直捣中军。”
……
李廷珪一一安排完,方才长舒一口气道:“诸君以为如何?”
方从蜀中刚来的慰抚使伊审徵抚掌笑道:“出兵斜谷,直插白涧,真乃神来之笔。料那王景老贼抽破脑袋也想不到我军会有伏兵在此关键时候出击。”
李廷珪对伊审徵表现很满意,但他更关心高彦俦的意见,“高将军以为如何?”
高彦俦认真的想了想,道:“若是三军用命,某实在想不出周军如何存活。”
李廷珪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某用印了,老营大事,尽托高将军,后日八月初三辰时正,全军进击。”
“得令。”
……
在蜀军李廷珪下达各项作战任务的时候,周军大营的军议也接近了尾声。王景从椅子上站起,开始总结陈词:
“虽然料定敌军会从唐仓来,我们可以给他来一个围而歼之,但是这种硬战,必须精锐甲士,可我军精锐并不多,正面作战最少四千,再辅以乡兵助阵,勉强可以对敌,我军满打满只能抽出二千精兵,来对付偷袭之军,诸君以为可行否?。”
悍将张建雄道:“若是能先一步挑选有利地点,两千精锐可敌一倍兵力之疲军,可行。但想全歼,则无能为力了。”
“嗯。”王景低头沉思良久,下令道:“排阵使张建雄听令。”
“末将在。”
“你率精兵两千,连夜出发,守住黄花谷,必须抵住敌军的进攻,不放敌军一兵一卒进谷。”
“诺。”
“向将军为右路统帅,某担心马岭寨有失,这一路军,尽付与汝部,不得让对方逞威。”
“得令。”
“韩将军为左路统帅,穿插切割,断开凤州与敌军李廷珪部之间的战略要道,不可让其入城。”
“得令。”
“王廷睿听令。”
“末将在。”
“着你为中军马军第一先锋,斩将夺旗,为我刀锋。”
“诺。”
……
一连串的命令下完,王景才喘一口气,对陈疤子道:“那伙山贼,就靠虎牙营了。”
“诺。”
王景徐徐吐出一口气,重重一擂案桌,道:“现在,就等敌军动了,无论哪边一接战,就是决战之时,拜托诸君,奋勇前行,为我大周开疆。”
众将齐齐站起,双手抱拳,高声唱喝:
“为我大周开疆,死不旋踵。”
099:无边滚石萧萧下
八月初二,当朝阳穿过林梢布满山谷的时候,一众衣着各异的山贼们也在溪边的驻扎点召开动员大会。
一位高大的壮汉正站在堆积如山的粮草堆上讲话,“各位兄弟,我们已经立下大功,没了这批粮草,周军将不战而乱,蜀军将获得大胜。而这一切,是因为我们流血流汗换来的,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将飞黄腾达。”
“我们将彻底结束这种荒野喂蚊子的煎熬,去蜀中,或是就在这秦凤路重新过上我们该过的生活,想当将军的当将军,想过富翁的过富翁,美人左拥右抱任你玩,高堂广厦随便住。”
“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黄花谷即将爆发大战,我们的任务是剿杀逃窜的周兵,所有缴获都归自己,蜀军还将根据缴获所得,再给一倍的赏钱。”
众贼嚎叫着,将手中刀枪振的哗啦乱响。
……
秦越看着不远处因为狂热而满脸红光的山贼们,感慨万千。
想发财不是错,当山贼也不是错,但明明是周人却帮着蜀军就不应该了。
秦越在心中默念一句对不住,手势一挥,身后如蝗矢雨就“嗡”的一声激射而出,串起阵阵血雨。
热闹的山谷顿时变作人间修罗地狱,一时间惨叫声,尖叫声,怒吼声,声声震天。
“大周官兵在此,投降免死——”
“大周官兵在此,投降免死——”
喊话声中,弩雨投矛继续无情激射。
高大首领虎吼连连,仗着武功高超几个纵越就向林间窜去,然而,才入林中,一柄黝黑的战刀已在等着他。
“此路不通。”
高大首领翻手亮出两把弯刀,刀光一闪就向那挡路者冲了过去。
甲寅战刀轻颤,欺身直近,一刀挥击,破了对手攻势,紧接着刀意就如潮水般叠浪奔涛般的袭杀过去,一阵“叮当”乱响,只听高大首领一声惨叫,两把弯刀脱身而去,向甲寅电射而来,甲寅挥刀磕飞,继而战刀前指。
高大首领一手捂着腹部尺宽的伤口,用另一只满是血浆的手指着甲寅,嘴巴嚅着,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甲寅自他身边走过,刀锋在其颈部掠过,有风吹过,其声如咽。
谷中,陈疤子宛如战神下凡,手中朴刀上下翻飞,刀刀夺命,在他身后,是彪悍的血杀队。
赵山豹率领着山越营守在外围,弓射矛掷,无情的收拾着逃窜者的生命。
这场袭击战只用了一柱香的时间就已结束。逃走的聊聊无几。而场中,除了倒地不起的,再无站着的山贼。
七八个常胜营的士兵负责补刀,凡重伤者,都干净利落的来一记,了结他们的痛苦,同时收起弩矢。
秦越站在粮包上,将干净到没沾一点血的利剑收鞘,开始安排事务。
“刘强宋群,你二人各带一都人马去抄他们的老巢,动手必须干净利落,此乃战时,手下不得容情。”
“诺。”
“李行,你带一伍人保护几位受伤的兄弟在这包扎休息,等候乡兵来搬粮时再跟着下山,记得让他们办手续。”
“诺。”
“其它人等,休息一刻钟,整装备战。”
“诺。”
陈疤子走过来,刀上血沫仍在横流。
“再想想吧,去黄花谷抢功,合适么?”
秦越眉毛一扬,笑道:“想好了,你说的对,我们去黄花谷抢功不能干,但我们可以去唐仓抄人家的退路,我不信蜀军在那没有补给点。”
黄花谷口,张建雄一身戎装,正站在崖顶一块大石上俯览地型。而谷道左右两侧的陡峭山崖上,光着膀子的士兵,正奋力的把一块块的大石移到崖沿,方便一推就倒的地步。眼看准备差不多了,方才下令:
“传令左右各部都退到山岙去,着甲待命,不得喧哗。敌军来时,只看我这红旗起,再掷石截杀。”
“诺。”
张建雄也开始闭目养神。他从一介小兵,历伍长、什长、一步步到都头、军候、指挥使、整整用了十五年整,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属于真正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大战将即,原有的那点浮燥也被山风吹的一干二净,此时的他,心如止水。
心如止水。
是因为一触即发,越是平静的水面,越是容不得半点干扰,吹口气都能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地面开始响起轻微的震动,渐渐的耳边响起“轰轰”的声响,紧接着就响成一片,密密麻麻,无边无际。
他没有睁眼,只凭多年的经验便判断出不下五千人。西蜀好大的手笔,可惜来晚了。
他默默的等待着,猛的一睁眼,就看到了若大的“王”字在黑压压的敌军上空飘扬。他的心跳随着敌军一下一下逼近的脚步跳动着,越来越快。
他看到了先锋军从脚底下穿过。他看到这面“王”字将旗从脚下穿过。
他轻轻的扬起了手,身后红旗招展。
“杀——”
无边滚石萧萧下。不绝惨叫连连起。
“撤,快撤。”
他看到那个原本不可一世挺胸策马的大胡子敏捷的拨转马头就逃。
张建雄终于笑了,掣刀在手,狰狞着脸,虎吼一声:“冲啊——”
“冲啊——”
一个个甲士从坡上跃下,形成一把锋利的锥枪,向仓皇逃窜的敌军刺去。
张建雄也从崖上冲下去,一把跃上侍卫早备好的战马,喊道:“传令下去,以都为单位,只管冲下去,死死咬住。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诺。”
征尘弥漫,血光飞溅,惨声不绝,大周甲士以逸待劳,此时恰如恶狼驱羊,追杀的蜀军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如珠帘倒卷。
王峦策马飞驰,可恨前路士卒堵路,再如何催马也跑不起来,心里一急,干脆滚鞍下马,边跑边扯衣甲,心中不断的给自己打气,到唐仓就好了,到唐仓就好了,那有亲卫队轮换在那歇力的战马。
他跟着部队机械奔跑,直跑的两眼翻白,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他禁不住双手撑膝,正想喘口大气,猛听前方一声梆子响,紧接着听到弩箭穿梭的声音,眨眼间,惨叫声四起。
“有埋伏,前面有埋伏。将军快往西跑——”
王峦无耐的看了眼还傻傻背着将旗的亲卫,“再跑也是个死……投降。”
“投降……我们投降……”他呜咽着喊出人生最羞耻的话语,身体便如面条般的软了下去,任眼泪在脸上纵横。
“投降……我们投降……”情续可以传染,更何况是主将发了话,一时间蜀军纷纷弃刀跪下,匍俯于地。个别强横的左右看了看,终也是垂头丧气的丢了手中刀枪,无声的跪了下去。
秦越无语的看着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蜀军,只放了两轮弩矢,就投降了,怎么还有一面竖着的大旗?他看了看左边正率着血杀营彪悍杀出的陈疤子,又看了眼正策马奔腾而来的甲寅飞虎骑兵,拿眼示意了一下咧着嘴的叶虎盛。原名狗剩的弩弓营王旅帅马上会意,冲进人群一把掣过大旗,迎风招展。
“投降免死。”
“投降免死。”
张建雄在后方老远看见,急忙示意侍卫问讯。
侍卫策马如飞,“前方哪一部?”
秦越看看气势如虹的虎牙队友,再看看跪伏了一地的俘虏,忍不住大笑道:“告诉他们,我们是大周虎牙营。”
“大周虎牙,万胜!”
“万胜,万胜……”
100:老狼嚎月
黄花谷一役,俘蜀将王峦及其将士三千余人,周军几无战损。几乎同一时间赶到白涧的蜀军闻知败讯,知孤兵深入敌后已无意义,当即撤退。
而周军大营内得讯已是深夜,王景大喜,立即下令:
“向右路军报讯,同时令高唐率三千厢兵,连夜奔赴马岭,助右路军拨下马岭寨。”
“向左路军报讯,令韩通部火速进击,我中军大营四更造饭,五更出发,与蜀军展开大决战。”
“诺。”
下达完命令,老王景走出帐外,看远山如铁,繁星满天,忍不住热泪盈眶,仰天长啸,直如老狼嚎月。
马岭寨,蜀军先锋使李进半夜被人叫醒,耳语的消息顿时令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匆忙起身套衣,抱起竹筒猛喝一气,方道:“传令,战略转移,立即执行。”
“将军,此时夜半。”
李进重重一掷竹筒,“蠢,等到天明就来不急了,明天一早,向训老贼铁定横了心的进攻,王峦全军覆没,就只有我军孤悬在外,只能速撤,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八月初三,晨。
向训看着火光熊熊的马岭寨,狠狠的往地上吐一口吐沫,狞笑一声,方才扬鞭道:“追上去,他既然逃了,就断不会往凤州那战火里钻,我们赶去与老营大军汇合,斩杀高彦俦,活捉李廷珪。”
与此同时,蜀军前敌大营前,老王景高高挥起令旗,战鼓“咚咚、咚、咚咚咚……”的擂起。大周甲士齐声喊着号子,以刀击盾,以矛顿地,形成一股股无形的威压。
蜀军大营寨门紧闭,蜀军架枪叠矛,弩张弓盘,静候大战来临。
三军统帅李廷珪则是满面紫红,青筋直跳,声嘶力竭的在做最后总动员。
“……坚守住就是胜利,两路大军已抄敌军后路,先锋使李进既将马踏周营,我们只要坚守一个时辰,就是反攻大胜之时……”
就在他嗓子喊哑了的时候,最前方的军士突然发出一阵哗然。
李廷珪站在高台上,定睛一看,只觉两眼一黑,大叫一声:“王峦误我。”
台下的高彦俦一见不好,立马跃上台去,一把扶住李廷珪,沉声道:“大帅,稳住。”自己却在一瞥之下也差点软了膝盖。
只见周军阵前,一名健卒正挥摇着“王”字将旗,那制式,分明是蜀军之物,而马后缚着一人,光着身子,满脸大胡子,不是王峦又是谁。
“大帅,稳住军心,尚可一战。”
“对,你说的对。”李廷珪高声叫道:“诸位别被骗了,那是周贼惑军之计,大家守好营盘,敌军能耐我何。”
李廷珪一把抢过鼓手的鼓杵,道:“某来擂鼓助威,高将军带头杀敌。”
“诺。”
但是高彦俦没有动身,他的心正一点点的沉了下去,一排排光着身子的俘虏正密密麻麻的驱赶到阵前来,再有一通鼓毕,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将先冒矢雨向营寨冲来。
而随后扬起的“向”字大旗,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蜀军精锐尽派在外,如今连最具实力的先锋营也败了么?李廷珪一口黑血吐出,大脑反而清醒许多。
“撤。第一军、第二军断后。”
“诺。”
……
一名哨兵敏捷如猴,“吱溜”一声从塔斗里溜了下来,“报,敌营有异动,疑主将后撤。”
王景白须微颤,令旗重重一挥。
如潮的喊杀声顿时响起,前军驱着俘虏步步逼前,弩弓则在大橹的掩护下抛射矢雨,惨烈的战争机器开始无情的收割生命。
“李廷珪已经跑了,尔等还不快快投降。”
“李廷珪跑了,高彦俦跑了……”
……
这样的攻心战比利箭还管用,不少蜀兵回头望望那狼狈逃窜的背影,“啊呸”一声吐一口吐沫,便弃械投降。
一边倒的绝对优势使大周将士以微弱的战损绞杀着挡路的蜀军,如大江潮涌,一路奔腾。
李廷珪、高彦俦只带着三千余残兵败将逃出大寨,向凤州急奔而去,哪知半路上一杆大旗迎风而立,上面大书一个“韩”字,蜀军吓的屁滚尿流,如丢盔卸甲如丧家之犬转向青泥岭狂奔。
韩通愤恨的一抽鞭子,自己部下皆为步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蜀军骑着战马远远遁去。“中军,右营皆已立功,奶个熊,某家要是不把凤州打下来,自个把脑袋割下当尿壶。”
“报——虎牙营都虞候秦越求见节帅。”
“传。”
秦越扬鞭策马,驰到韩通面前,笑道:“韩帅将立不世之功,卑职特带五百虎牙健卒前来助阵,顺便分润一些功劳。”
韩通没好气的道:“某家屯兵在此,只有阻挡李廷珪进凤州的微劳,哪有大功可得。”
“韩帅勇猛无敌,却忘了自己土木之术天下无双。先筑河阴、创营壁,后经太原地道战,又浚葫芦河,筑城李晏口,束鹿鼓二城,并葺祁州,再城百八桥镇及武强县,皆旬日毕。”
“韩帅何必舍长用短,死困凤州。固镇乃蜀军粮仓,拿下固镇,就绝了蜀军命脉。这固镇别人不好攻,韩帅出马,攻下固镇,却是易如反掌。”
韩通大喜,忙问:“计将何出。”
“固镇虽有城固之名,终是小城,非同凤州城高墙厚,挖塌一角,敌必败逃。”
“此事却需报知王帅定夺。”
秦越笑道:“卑职正从中军大营出来,如今向帅已向秦州进兵,王帅的意思是,凤州之事由韩帅定夺,若韩帅围凤州,则王帅攻固镇,反之,则他来钳制凤州守军并清扫散兵游勇。”
韩通甩着鞭子,又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盏茶功夫,方下定决心,传令部队火速向固镇出发。
一路急行赶路,自是无话,夜幕时分方到固镇。
星空下只见城池虽高,但却不大。韩通一面下令扎营,一面策马围着城池绕了一圈。
对尾随于后的秦越笑道:“李廷珪自负才智,哪知手下兵将却是如此脓包,我们下午经过的那废弃营盘中若是还有两千军马扼守,与凤州军、固镇军三角钳制,我军就不易过了,哪怕过了也是个腹背受敌的局面。”
“如今真是天助我也,只存一座孤城,这城满打满也就只能驻扎三千人,攻下不难,只怕敌军纵火烧粮。”
“烧了也不怕,能烧掉一半就了不得了。将军准备何时动手?”
“今夜吃饱了晚饭就甩开膀子干,明天一早就能挖塌一面城墙。”
秦越将信将疑,却又不好说,当下与其一道回营
等饭造好,胡乱扒了,韩通果然开始点将,一队队兵马派出去,或决河道,或挖地洞。
这韩通不愧是打洞高手,军中常备短锄铁锹,却以盾牌装泥,接龙般的传递清倒,工地上井然有序,三条地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打将过去,只不到半个时辰,就挖出三四丈远。
城上的守兵开始鼓噪起来,眼见近了弓箭距离,城上箭矢乱飞,倾射而下,这边却早有准备,十几面大橹一遮,只顾挖土。
秦越暗叹,城中若不出兵冲杀,这地道到天亮准能打通。可兵又如何出的来,拒马后是三队弓弩手整齐的坐着。
天色将明时分,城中有火燃起。
一夜未睡的韩通猛的站起,喝道:“快加把劲,那些孬种要跑路了。第一营准备,不得挡截,只需尾随击杀,三十里后回。”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