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范文程自比诸葛亮
努尔哈赤一把摔掉了城内细作传来的消息。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最后一名沈阳城中的细作,所传出的最后一个消息,这帮明狗,居然如此的难对付!
在传递出这个消息后,这名细作几天都是毫无声息,应该已经被发现了。
负责巡视城内的是招兵游击任国忠,也是个不足挂齿的无名小辈,可就是这个无名小辈,令他们吃尽了苦头。
这个任国忠不是汉人,是被汉化后的蒙古人,世代居住在辽东,之前军衔不高只是个千总,天启二年才被熊廷弼委任为临时设立的招兵游击。
按照惯例,招兵游击最多只设三年,时限一到,任国忠就还会变成以前那个小小的千总,没人会注意到他。
任国忠的作战能力并不突出,所以一直都不怎么出名。
但蒙汉的双重身份,使得他对沈阳城内了如指掌,他的部下也大多是这类人,在这种时候发挥出了奇效,后金的细作都是栽在他们手里。
京师消息传回沈阳的时候,上至李承胤这种统兵大将,下至一名普普通通的辽民百姓,就没有不高兴的。
任国忠利用这点,很快发现了这最后一名神色可疑的后金细作,并且在所有人面前将之碎尸万段。
让努尔哈赤愤怒的还不是最后一名细作被发现,是沈阳城内明军及百姓的上下一心。
他不是很懂,汉人所谓的民族荣誉感。
一道远在京师的皇帝谕旨,一份兵部毫无实质性奖励的叙功名录,就能让这帮明知必死的明军高喊着万岁,为了他们的皇帝去死?
这是什么道理,努尔哈赤一辈子也不会懂。
夜神人静,努尔哈赤却怎么也睡不着。
索性,他便起身站在军帐之外,看着天上的繁星点点,若有所思。
代善见努尔哈赤毫无睡意,也出来陪他一起站着,两人相顾无言,都在脑海中想着攻取辽沈的战略。
两人站在大营之中,遥望数里之外的沈阳灯火,依稀也能知道沈阳城中的热闹气氛。
这时,明军接到了京师消息,又捉拿了一名后金军的细作,正在庆祝。据说有辽民拿来那名细作被砍下的耳朵和手指,煮了吃了。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黄台吉在几名都统的护卫下从容走来,到努尔哈赤和代善面前站定,身边站着范文程。
努尔哈赤见这名汉人来了,这才张口问道:
“范先生,任国忠是何等人?”
范文程不慌不忙,回道:
“此人我也没怎么听说,没什么出彩的,稍有些勇猛吧!”
“管他勇猛不勇猛。”阿敏也走出军帐,大笑说道:“只要我大军一到,他立刻就会死在我的铁蹄之下!”
努尔哈赤一向喜爱阿敏,若说出这话的是别人,他早就呵斥,这次尽管他心情不好,也只是耐心提醒道:
“不可轻敌,若明人都是狗熊,前日我们就夺下沈阳城了。”
阿敏依旧狂妄,他侃侃而谈道:
“范秀才说过,事实胜过雄辩!”
“尼堪外兰之死,纳林布录之亡,还有布占泰的下场,哪个不是死在我八旗大军的铁蹄之下?”
“明人与他们相比如何,还不是成了大汗的刀下亡魂!”
“我军明日就再攻沈阳,一日拿不下沈阳,我提头来见!大汗难道不信我?”
阿敏太过鲁莽,他的建议,一向是被众贝勒当做放屁,努尔哈赤也是如此,他回想起这些往事,笑道:
“那些人,是真的狗熊。这些明人,即便此前是些狗熊,今日之后,怕是也要变成老虎了。”
阿敏还觉得不服,正要争辩。
黄台吉赶紧接过话茬儿,道:“大汗,我们要不要趁城内明军庆祝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努尔哈赤这次没有急着答复。
范文程苦笑:“满桂从军多年,此人不仅骁勇善战,也谙熟兵法,是熊廷弼帐下的得力战将。”
“四贝勒想得到,满桂定然也想得到,此时攻城若再被埋伏,我军再想拿下沈阳,可就难于登天了!”
扈尔汉走过来,说道:
“大汗,眼下大敌当前,不是清谈功过,说以往过五关斩六将功绩的时候,还是想想明日如何出兵的事吧。”
“福余卫那边,可拖不起多久。”
眼下这帮人,全都是努尔哈赤的后辈,当时随他起兵能征善战的五大臣,也就只有扈尔汉还活着。
能和努尔哈赤这么说话的,也就只有扈尔汉了。
“对、对。”
努尔哈赤一面应和,一面望着夜空,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道:
“这两天,一直刮西南风,到了白天,辽沈平原上风沙弥漫,叫人睁不开眼,天时在此,攻城于我军不利…”
“是啊!”
扈尔汉点头,接着说道:
“明军偏局东南,我军出阵西南,顶风攻城,八旗的勇士们都被风沙迷了眼睛,战力大大减少,攻城的损伤定然更重!”
“那就过个十天半月,等这阵子风势过去再一鼓做气攻城啊,明人都是土鸡瓦狗,不足为虑!”
阿敏不以为然,说道。
“你是蠢猪么?阿敏。”
听了这话,黄台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
“等个十天半月,西南风也不一定消除,可能变得更大,何况福余卫那边等得了十天半月么?”
“万一明军援军从西北而来,即便野战,我军也是不利!”
“不行、不行…”
努尔哈赤蹲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比划起辽沈平原的战略图,一边道:“眼下明军气势正盛,天时又于我军不利,不能再强攻了…”
“的确不能。”
范文程在一旁若有所思,他一说话,众贝勒赶紧将目光看向了他,期待他能说出一个让努尔哈赤也信服的办法来。
谈论谋略,他们实在是烦这个。
至于这个谋略能否奏效,这不是他们关注的点,他们只是想尽快取出打仗,没有人觉得自己会打不赢明军。
什么狗屁的谋略,都不如自己拳头硬好用。
众人坐定后,范文程灵机一动,问道:“汗王,诸位贝勒,你们可曾听说过诸葛亮借东风的典故吗?”
阿敏来兴趣了,忙道:
“听过!怎么没听过,我最爱看三国了,汉人中居然能出这样神机妙算的活神仙!”
范文程嗯了一声,道:
“天有不测风云,可风云也要从季,眼下是五月初,在我看来,诸葛亮不过也是常人。”
“他能借到东风,只是谙熟‘冬阳一至生’的道理罢了,不足为奇。”
努尔哈赤听出来了,这位范先生,是又有了计策,他抚掌笑道:“大金能有先生,不亚于刘玄德请到诸葛亮啊!”
“先生大才!”
他都这样说,众贝勒也都只好附和,其实对这所谓的什么战略,都不是很感兴趣。
他们关心的,只是烧杀抢掠而已。
第三百五十九章:移师南下
“诸葛亮并非是什么仙人,二贝勒,他和你一样,一个鼻子俩眼睛,只不过是略懂些天文地理罢了!”
范文程冲阿敏抚须笑道。
阿敏听了,心中顿时对诸葛亮没了那么大的崇拜,哈哈笑道:“这样说来,诸葛亮和咱们一样,俗人一个?”
范文程故作清高,等了一小会儿,方才嗟然回道:
“卧龙能耐再强,遇不到明主,也是难成大业,秀才我此生得遇明主,定能辅佐大汗,开创一番伟业!”
说来说去,还是说到了努尔哈赤的头上。
他乐得哈哈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道:
“范先生就不要卖关子了,我们这些都是穷山里走出来的粗人,没什么文墨,战略上的事情,还要倚靠先生。”
范文程此前在明朝,不过是个秀才,屡次进考而不中,听努尔哈赤这话,使他的内心得到极大满足。
“诸葛亮借东风,在我看来不足为奇,他不过是判断出风向而已,这对我来说,只是小儿科罢了。”
阿敏对范文程一向不怎么看得起,只是碍于努尔哈赤对这老小子极为尊敬,这才一直耐着性子没骂人。
他又听见范文程自闭诸葛武侯,也是哈哈笑道:
“和范秀才比起来,那诸葛亮算什么!”
阿敏惯称的“秀才”二字,深深刺痛了范文程的内心,让他想起自己在大明朝廷的怀才不遇。
这时,黄台吉上前捂住了阿敏的嘴,道:
“你让范先生说完计策再夸呀!”
阿敏憋了一口气,看了黄台吉一眼,生着闷气,然后长吁一声,急不可耐地问:
“范秀才,你就说说,你要怎么借东风吧!”
话音落地,努尔哈赤也侧目过来,吩咐道:
“叫个尼堪来,给范先生倒一碗酒!”
努尔哈赤看着范文程将酒喝到肚子里,近两日比较郁闷的他,恨不能一碗酒下去,能给后金灌出一肚子的锦囊妙计。
范文程也知道,想要和这些粗鄙的关外蛮子们混到一起,就得入乡随俗,仰头喝罢,不慌不忙地把碗递给那名被抢掠来的貌美尼堪。
他仔细瞧了几眼这个尼堪的身段,方才问道:
“二贝勒,今日刮的什么风?”
阿敏不屑一顾。
“西南风啊!你当我傻子不成?”
“刮多久了?”
“三天。你倒是说说你怎么借风啊,老是问我做什么?”
阿敏与范文程一问一答,两三句的功夫,就有些不耐烦了,说完话还瞪了他一眼。
如果努尔哈赤不在,阿敏甚至可能对这故弄玄虚的明朝秀才大打出手。
努尔哈赤在上头看得哈哈大笑,指着范文程道:
“范先生,你这读书人慢条斯理的性子,真是斯文得叫二贝勒坐不住!”
“我看,再过一会儿,二贝勒就要被你烦死了!”
阿敏一听这话,立马老实了。
他虽然莽夫一个,却也听得出来,努尔哈赤这番笑言笑语,其实也是在警告自己莫要再做作。
黄台吉也对阿敏好言相劝,然后给范文程使了个眼色,叫他快说,阿敏这厮可不是什么有耐性的。
范文程依旧慢悠悠地看了众人一眼,道:
“汉家有句老话,北风不受南风欺,我看今夜风平浪静,不出意外,明日就会调转风向。”
“西南风过后,定然会刮起南风,我夜观天象,明日的南风,风势可是不小哟…”
“你早说不就完了,一句话的事儿!”
阿敏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他心里暗自嘀咕,这他娘读书的老秀才,一句话的事儿硬是能给你软磨硬泡说上十句二十句。
本贝勒早晚一刀砍了这个范秀才!
“南风…”
努尔哈赤站起身来,嘴中念叨着。
八旗军的战斗力很强,如果能将明军引诱出城,那就是一场屠杀,上次攻城损失了大批的攻城器械。
再造或是等新的运到,都来不及,福余卫那边拖不了多久,现在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很重要。
如果和范文程说的一样,明日转风向刮南风,那么无论攻城还是调转方向,南下去辽阳,都对他们有利。
努尔哈赤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辽沈平原之上,他大金的八旗铁骑伴随着风沙,冲入明军阵营之中,狂砍乱冲。
自家汗王这副样子,也令后金的众贝勒都默不作声,确实,他们是倾国而来,这一战绝不能输。
明朝可以输十次二十次,他们一次都输不起。
范文程见努尔哈赤不说话,转瞬间也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头一个出列,劝道:
“大汗,不若舍弃沈阳,一方面布置防线,阻击朱燮元援军,一方面全力进攻辽阳。”
努尔哈赤神色微动,眼神冷漠。
他望向辽阳方向半晌,却是没有回话,带着众贝勒回到军帐之内,待所有人全都到齐才道:
“明日一早,待南风起时,拔营顺风而下,待卷起风沙,一鼓作气,拿下辽阳!”
“阿敏,本汗命你做先锋!”
范文程大声呼喊:
“昆都伦汗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贝勒亦都齐声跟随,阿敏尤其兴奋。
当夜,努尔哈赤趁众人各自回帐休息之际,轻轻前往范文程的小帐,远远就发现帐内灯火通明,便在门口悠悠说道:
“先生知我。”
范文程起身将努尔哈赤迎入,笑道:
“汗王可是为借南风而来?”
努尔哈赤却没有进入,他靠在帐外,出神看着钻出云层的圆月,以及周围的星星点点,念念又问:
“先生,那风,真能借来吗?”
范文程也出帐,仰望着极美的夜空,把手向月亮一指,笑道:
“月晕而风,板上钉钉。”
“大汗不必担忧,奴才愿以性命担保,明日刮起的,必是助我大金得胜的南风。”
努尔哈赤点头,颇有感激。
“本汗得先生,幸也!”
......
阿敏回到营帐,叫来旗下各额真、都统做了一番布置,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他倒不是和努尔哈赤一样担忧战事成败,他是因为明日要做先锋,第一个闯入辽阳,率领他的部下去屠戮而兴奋。
他躺在临时搭起的草铺上,心想明日不管那范秀才说的南风到没到,自己都要迅速出兵。
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明军。
好让父汗看看,不需要那个秀才“借东风”,自己大金的骑兵就能所向披靡,拳头硬即真理。
第三百六十章:当世庸才范文程
寅时三刻,沈阳城外。
后金大营人头攒动,旗帜遮天蔽日,即便有意的遮掩,马蹄扬起的尘土还是飘到了半空,令沈阳城头巡夜的明军兵士发现了端倪。
一名东城门的巡城把总发现此事,飞速禀报给了总兵李承胤。
与此同时,后金军已经做好了南下前的最后布置,努尔哈赤率领众贝勒及八旗骑兵聚在大营之中,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阿敏戴着避雷针头盔,一手牵着马缰,正在骂天骂地。
“老秀才,不是说寅时三刻转南风吗,怎么还是西南风?这还打什么,你不是夜观天象了吗?”
“你观出了些什么!”
其余的人随着太阳逐渐的上升,也都逐渐变得暴躁起来,努尔哈赤听见这边的骂声愈发大了,直接抽出马刀,冷冷道:
“都闭嘴。”
一声令下,全场雅雀无声。
就在这时,天上逐渐起了变化。
“你们听…”
后金的众人竖起耳朵,屏息凝神的感受着,不消片刻的功夫,风沙渐起,狠狠地吹打在他们脑后的铁盔上。
“起了,南风起了!”
黄台吉大笑着举起马刀:
“八旗的勇士们,随我南下,攻陷辽阳,活捉熊廷弼!”
“攻陷辽阳,活捉熊廷弼!!”
后金军的诸大小头领们纷纷叹服,他们将范文程举起来,抛向空中,欢呼雀跃起来。
努尔哈赤仰望着愈发狂暴起来的风沙,却是心情大好,这样的风势下,八旗骑兵简直如有神助!
这种时候,就算明朝的援军来了,他们也有信心将其一举击溃,再复萨尔浒之战的辉煌!
阿敏好像是把方才骂范文程的话,转头就忘了个精光,他率领自己的骑兵头一个冲了出去。
黄台吉冷笑一声,这货是争功去了,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大汗钦点的开路先锋呢!
很快,沈阳城外后金军大营的兵马源源不断撤出,滚滚马蹄,伴着风沙直奔辽阳而去。
沈阳城头,李承胤望着远处尘烟滚滚的后金军大营,面色凝重,对着部将道:“速去叫满桂来!”
满桂一夜没睡,眼皮狂跳,总觉有大事要发生。
他来到城墙上,望着正源源不断向南而去的后金军马队,没有说话。
满桂的目光依旧沉稳,心里却并不平静。
辽阳城,维系着整个辽沈平原,乃至于辽东的战局走向,一旦奴军不惜代价猛攻,这对朝廷来说,将处于极为不利的局面。
陆路上通向朝鲜的道路将彻底被切断,就算保住了福余卫,也成了一块毫无用处的肥肉。
就放在奴酋的嘴边,任其啃咬!
没什么好再布置的,满桂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缓缓下令道:
“准备快马、飞鸽,总之动用所有的手段,以最快的速度,将此事飞报经略大人!”
任国忠担忧地道:
“大帅,风向变了,飞鸽和快马,都走不长,速度也大打折扣,等他们到了辽阳,经略怕是也没有多少时间布置了。”
李承胤叹了口气。
“完了…”
“这风向怎么说变就变了,难道老天眷顾建奴吗?”
众将领全都垂头丧气,默不作声。
的确,西南风对守城极为有利,只要再维系几日,等援军赶到,就可以反攻或者相持。
无论反攻或是僵持的局面,对大明都很有利。
可偏偏在朱燮元即将抵达辽沈的关键两日,风向从西南风变成了南风,这样一来,建奴的骑兵在平原上更加如虎添翼。
无论哪一路援军想要抵达辽阳,都是逆风行军,顾此失彼,极有可能被建奴各个击破,重演萨尔浒之战的悲剧!
满桂瞪了他们一眼,喝道:
“就算出城支援,沈阳丢了,也要保住辽阳,辽阳是朝廷在辽东的根本,不容有失!”
“辽阳一失,辽东就完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
“准备最快的马,无论如何将消息尽快送到辽阳!”
李承胤心中一凛,抱拳道:
“遵命!”
......
后金大军乘风势南下,的确是一招好棋。
如果对方不是经验丰富的将领,很可能会错失了这一日一夜阻击的绝佳时机,从而陷入被动。
在这之前,就连熊廷弼都不相信努尔哈赤会这么拼命。
不过很可惜,熊廷弼算到了一切可能有的战况转变,包括这一次的转变风向,还有后金军突然南下。
范文程在后金中,因成功测算转变南风的时日,而备受尊崇。
不过熊廷弼早在范文程“夜观天象”的五日前,就大概知道了西南风将要转向,所以他立即做出了相应部署。
对熊廷弼来说,辽东重担全系一身,自从开战以后,没有一个晚上他是睡得着的。
一闭上眼睛,他就能看见因自己的战略失误,而惨死在奴骑屠刀之下的辽民百姓。
不打赢这一仗,熊廷弼寝食难安!
在作战时,熊廷弼不仅会时刻关注战局,就连各处地势,将领及士兵的士气,还有刮风下雨,他都要亲自测算在内。
当然,精确测算是不可能的。
熊廷弼只能猜到个大概,然后提前想好应对之法,以免到时手忙脚乱。
要知道,身为统兵大将,辽地的封疆大吏,他的每一个失误,都可能造成整个战局的瞬间崩坏!
在努尔哈赤南下的当晚,后金大军马不停蹄进发至辽阳城北八十余里的地界时,熊廷弼得到了满桂的线报。
此刻,距离后金兵至辽阳城下,多则一日,少则数个时辰,没有时间再能浪费了。
在众将面前,熊廷弼同样是面色凝重。
每个人都明白,奴酋这次是来拼命的,不分出个胜负,他是绝不会就这么退回赫图阿拉的。
尽管在沈阳城下,后金军损失了两万多人。
可是他们损伤的八旗主力还不到千人,相比辽阳的五万不到守军而言,努尔哈赤的兵力还是熊廷弼的两倍之多。
现在的明军,不说畏八旗军如虎,也是远远见了八旗的战旗,就都军心丧尽,这样的士气,野战是打不赢的。
熊廷弼一手按在地图上,凝神不语。
要是辽阳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沈阳,广宁能保住都是万幸!
孙承宗那所谓的宁锦防线计策,或许可保一时,长久来看,却也可能拖垮大明。
真到了那样的地步,财政只会更加捉襟见肘。
少倾,熊廷弼沉声道:
“奴酋这次来,是要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如果此计不成,他就会故技重施,围点打援。”
“风向于建奴有利,不能让他们消耗朝廷在辽东的军力。”
曹文昭抱拳说道:
“经略大人拿个主意吧,大家都听您的!”
曹变蛟小小年纪,也是全无惧色,他站起来,虎目环视众人,大声说道:“经略指东,我绝不往西!”
“建奴既然要来,那就以命搏命!”
薛来胤想到什么,随后跟着提醒了一句:
“经略大人,满桂在书上说,山东军器局海路送来的新式火器,在实战当中犀利异常。”
“沈阳之战守城时,就连身披重甲的奴兵,都扛不住新鸟枪的一击。”
熊廷弼冷笑,的确,朝廷新式战斗力之强,这也是他没有料到的,估计奴酋同样想不到。
这倒可以做一支奇兵,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熊廷弼盯着地图,道:
“撤掉辽阳城四成的旗号,招募一部分年迈的百姓登城,军械库那些陈年盔甲放着也是放着,搬出来发下去。”
“要给建奴辽阳城孱弱不堪,他们可以一战而定的错觉,奴酋不是喜欢用奸细探路吗?”
“这次就给他演一出!”
熊廷弼早就料到努尔哈赤一旦在沈阳挫败,感知风向变化,他一定会来辽阳,因此早有准备。
他手指敲着地图上一点,道:
“该安排的早已经安排了,不过兵者诡道也,奴酋习惯用三国当做兵书,这次本经略就与他较量一番。”
“给奴酋献策之人,真乃当世庸才!”
语落,众人哈哈大笑。
薛来胤不禁说道:“经略大人还是如此真性情,快人快语!末将敬服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邹氏报国
洪武四年,朱元璋为巩固大明在辽东的统治,设置定辽都卫,又置辽阳府、县,迁中原百姓前往屯住。
洪武八年,经过朝议,定辽都卫改为辽东都司,治所设置在定辽左卫,下辖二十五个卫,两个州。
洪武十年,朱元璋最后一次对建制规划做出了改变,他将辽东地区的府、县尽数罢黜,只留卫所。
辽东无府俱镇的情况,自明初以来持续至今。
后金军自沈阳撤军,伴着突然转向的风势,席卷至辽阳一带,兵围定辽左卫城。
努尔哈赤在南下的路上,临时改变主意,没有直奔辽阳,反而决定逐步蚕食辽阳周边诸卫。
作为辽东都司在辽东的治所所在,定辽左卫城一向是由辽阳副总兵邹储贤率领本部一万余军马驻守。
邹储贤,辽东将门邹氏独子。
父邹贺,追随辽东总兵李成梁,为其部下辽东铁骑将领,素有战功,官至参将,奉命把守清河路。
万历四十六年春,后金军破抚顺,屠戮甚重,兵临清河,年迈四旬已经告老在家的邹贺亲领家丁拒战,阖城战殁。
因邹贺抵抗过于激烈,当时负责攻打城池的扈尔汉下令屠城。
清河陷落,全家死难之时,邹储贤正荫父功,被朝廷安置在定辽左卫城担任千总。
担任千总五年以来,邹储贤终于被熊廷弼以“申明纪律,征四方兵,图大举”疏言举荐。
后来朱由校在某一日朱笔御批准奏,邹储贤遂于天启二年冬,升任辽阳副总兵,率部驻守定辽左卫城。
现在的邹储贤,已经在左卫城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
他有贤惠的妻子,懂事的小儿子,还有众多的军中将校作为兄弟,如果没有战争,这样的生活本来幸福美满。
然而,这一切都在天启三年四月的某一日被打破了。
......
伴着漫天的风沙,无数的后金军马兵至定辽左卫城下,为首的,正是努尔哈赤亲命的开路先锋,三贝勒阿敏。
这天的风沙“呼呼”的吹,格外狂暴。
明军处于风向的逆势,巡城的兵士们时而被风沙迷了眼睛,就连十步之内都看得不是很清晰,更别提发现几百步外的建奴大军了。
最近,邹储贤也没有闲着。
前几天他发现自己十分信任的一名军官虚报兵额,吞没粮饷,吸食兵血,不禁大为恼火。
邹储贤本欲重重处置这名将官,但是念在尚处战时,用人之际,他严厉的责备之后,便命这名将官负责南城的巡逻事宜,望他戴罪立功。
毕竟,这个人他知道,作战十分勇猛,要是因为这样一件事遭到惩处,实在可惜。
这天夜里,邹储贤读了一阵子《孙武兵法》,觉得有些疲倦,便伸伸懒腰,叫来小儿子,准备考一考他今日所学。
按照往日的规矩,考过识字后就要睡觉了。
“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
“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碫投卵者,虚实是也…”
邹明理稚嫩的背诵声回荡在堂中。
邹储贤蛮满意地看着他,从中见到了自己幼时的影子。当年,自己父亲就是这样教自己熟读兵书的啊。
对于将门子弟来说,这不过是从小的必修课。
正在这时,一名军官惊慌失措地跑进院中,人还没到,颤颤巍巍地声音却先到了:
“不好了将军,奴兵攻城了!”
“什么?”
邹储贤手中的兵书掉落在地上,猛然起身,下意识拿起桌上佩刀,喝问:“王宣,你为何才来禀报?”
“末将死罪!”
这名戴罪军官名唤王宣。
此时他望见声色俱厉的上官,也是痛哭流涕,悔恨不已,道:“今日漫天的风沙,将士们都睁不开眼睛,我也是才知道——”
“住了!”
不待他说完,邹储贤就不耐烦地打断,握紧佩刀,一边走一边道:
“奴军已经围城,就不要在本将面前找理由了!”
走了几步,他回头冷冷道:
“王宣,你也是名勇将,我若是你,就在城头与奴兵死战,左卫有失,连我也难辞其咎!”
王宣眼中悔恨逐渐变为坚毅,他站起来大声道:
“末将若不能守土杀敌,有何面目再见阖城百姓及全军将士?”
“将军放心,末将这就率部登城,与那些建奴拼了!”
邹储贤冷哼一声,没有回话,此时他的全身心都紧紧系在定辽左卫城的安危,还有全城百姓的身上。
“邹储贤,大汗知你是名猛将,令我前来招降。今日你若投降,可保邹氏万全!”
“据我所知,汝邹氏全族,尽在城内了吧?”
“你可是邹氏独子,降了吧,明朝主昏臣庸,畏敌避战,江山败坏,气数已尽了!”
“你父亲与我是好友,投降大金,我会将你引荐给大汗。从此以后,功名利禄,尽都在手,岂不比待在这鸟不拉屎的边镇戍守要好!”
城下,李永芳在劝降。
提起李永芳,现在的大明武将没有一人是不恨的,范文程乃是文人从奴第一人,李永芳却是第一个朝廷大将投降建奴的。
在他之前,统兵大将投降蛮夷,无此先例。
李永芳与其父邹贺为世交,这次前来劝降,其实也是范文程的建议,利用亲朋关系,兵不血刃拿下左卫城最好。
邹储贤没想到这个民族败类居然敢来劝降,他连连冷笑,毫不迟疑地答道:
“尔投建奴,实为不忠不义之人!本将乃钦命大明辽阳副总兵,岂有降奴之理!”
“李永芳,看在昔日你与我父亲的情面上,我且不杀你,快滚回去告诉你家奴酋,伪金已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日了!”
李永芳被憋的面色通红,再说不出话来。
昔日还在自己腿边玩闹的孩子,眼下竟已经如此的深明大义,宁肯与城俱亡,也不愿来这里享受荣华富贵。
再看看自己…
唉!罢了罢了!
李永芳无功而返,阿敏不出所料,他看着城头的邹储贤,冷笑说道:“看起来这个明将还懂些大道理!”
阿敏顾问左右:“他叫什么来着?”
一人回道:“三贝勒,叫邹储贤!”
阿敏点头,下令道:
“吩咐下去,即刻挥军攻城,城破之后,鸡犬不留!”
“既然邹储贤要守他的大义,大金也要成人之美,顺了他的意才是!”
第三百六十二章:血战左卫城
号角阵阵,黄色镶红边的旗帜迎风猎猎作响,这是阿敏所统帅的镶黄旗开始攻城了。
阿敏骑着一匹红鬃马,手持一杆精钢虎枪,冲在众多的八旗骑兵最前方,向城头一指:
“城破之时,鸡犬不留!”
“杀!”
负责守卫的邹储贤三十余岁,正是器宇轩昂的壮年时,他精神抖擞地站在城头,毫无惧色,神态自若的指挥守城。
“啊——!”
一名身披重甲的镶黄旗骑兵刚刚飞驰到城下,就直接被一颗弹丸炸飞,连人带马,血肉模糊。
残肢断臂横飞在半空,霎是血腥。
“轰隆隆——”
一颗又一颗的炮弹,被明军从城头发射出来,落在攻城的后金军之中,每落到一处,便是人仰马翻,惨叫不已。
血肉之躯,可抵不住火器的威力。
定辽左卫是朝廷在辽东重点打造的大城,又是辽东都司的治所所在,火器配备比昔日的沈阳都要充足。
阿敏攻打的南门,垛口足有一百六十余,其中三十多处都架着令八旗劲旅胆寒的重炮,其余垛口也都人头攒动,不是大小铜铁炮,就是猛烈射击的鸟铳、弓箭。
游击将军王宣虽说是犯了错误,但他并不是孬种。
此刻王宣正带着亲兵,来回走在城头,脚步不停,嘴巴也一直张着,不断的厉声大喝:
“开炮!”
“干什么呢?石头往下砸!砸不到人,也要吓唬奴兵一番,要他们没那么容易攻得上来!”
城下,战马飞驰。
后金兵先是镶黄旗汉军悍不畏死的抬着云梯,跟着盾车攻城,前方炮火连天,后面也是刀枪烁烁。
镶黄旗一旗大军四路排开,杀气腾腾,仿如四股浪潮,从平原之上涌向城下,女真骑兵们各自施展马术,向城头射出箭簇。
城头的炮弹没有一颗听歇,在偌大的平原之上,硬生生炸出了一个后金军见之胆颤的隔离带。
左卫城下,土尘四溅,灰烟滚滚,惨叫声不绝于耳。
前面跟着盾车的镶黄旗汉军还在冲,后头骑射的女真骑兵却已经变得有些胆怯,因而失误更多。
骁勇善战的女真骑兵,因为遭受了城头炮火和风沙的干扰,逐渐出现了重大的伤亡。
前面汉军无论伤亡多少,阿敏没有丝毫的心痛,因为只要一回到老寨,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补充回来。
很简单,强征辽民就行了。
掳掠壮丁,这一向是他们的强项。
可是镶黄旗的女真骑兵遭受炮火伤亡,这是阿敏不愿意看见的。
如果镶黄旗伤亡达到一定程度,不仅回去无法和努尔哈赤交差,自己的势力也会有所损失。
自己的势力有损失,这是黄台吉乐于见到的,虽说阿敏现在和黄台吉关系还算不错,可那是因为没有矛盾冲突。
老汗一死,他们两人必有争端,这就连头脑简单的阿敏都能提前预知得出来,何况是老谋深算的黄台吉。
正在思量间,前头的汉军已经被城头明军炮火吓退,狼狈不堪地扔下数百具尸体,缓缓后退下来。
见状,阿敏上前手刃了一名汉军都统,他将这名汉军都统的脑袋悬于枪尖,喝道:
“敢退半步者,杀无赦!”
“杀!”
碍于后方督战队的淫威,汉军不得不再次用命,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向后必死,向前攻下城镇,尚有一丝活路。
阿敏的本部大军如同飞蛾一般,扑向定辽左卫城。
这一次,汉军是真的不要命的在冲。
不消半刻的功夫,定辽城外尸横遍野,城下汉军的尸体甚至堆满了极深的护城河,汉军终于登上了左卫的城墙。
这时起,城头明军不得不开始与疯狂的镶黄旗汉军进行白刃战,双方兵士面对面的劈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鲜血如雨,涓涓细流直抵城下,染红了狭长的护城河。
城上依旧炮火连天,箭矢如雨,明军喊杀着与八旗汉军厮杀到一处,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对这些被强征来的昔日辽民留手。
因为在战斗当中,对方为了活命,是不会给你活路的,给敌人活路,就相当于堵住了自己的活路。
城门之下,攻伐不绝。
阿敏领着镶黄旗的女真骑兵位于小坡之上,静静看着相持的攻城战斗。
在这个乱世,人命如草芥,尤其是在辽东的辽民,他们的存在的唯一价值,对于后金来说,就是在攻城时担当悍不畏死的炮灰。
不多时,阿敏轻轻点头,道:
“差不多了,让女真的勇士们去收割战场吧。”
身旁白甲骑兵闻言,取出腰间的号角,向身后黑压压的女真骑兵发出了一道鸣音。
随即,远处烟尘腾起。
镶黄旗的女真骑兵们不再只是在周围发射箭簇,他们分为四路环绕起整个城镇,配合着镶黄旗的女真重步兵,对左卫城进行最后的进攻。
游击将军王宣头顶的铁盔,不知何时起便不翼而飞。
他手持利剑,披头散发地站在城头,机械地挥出一刀又一刀。
虚报兵额,吞没粮饷,这些事的确是他做的,自此他多日内疚不安,可是他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总而言之,今日他将要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依旧忠于朝廷,忠于皇帝,绝不是贪生怕死,利欲熏心之徒!
火炮声音愈来愈大,风沙也越来越浓,形势愈发对守城的明军不利。
尽管如此,邹储贤还是率领家丁亲自督战,奋死守城,与攻城的汉军相持不下。
瓮城,游击将军王宣一刀砍死了一名汉军都统,还没来得及高兴,只觉腹中一凉,继之痛如刀绞。
一张丑陋的女真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却是激战正酣时,阿敏率领的镶黄旗女真兵突然加入战场。
转瞬间,整个定辽左卫的形势都危急起来。
明军再也坚持不下去,精疲力竭的守城将校面对精神充沛的女真兵时完全抵抗不住,数息之间,纷纷战死。
王宣被这名镶黄旗的女真兵一刀捅入小腹,后者正在大笑,仿佛已经准备好将他的头颅作为自己的前程,献给他们的大汗。
“你们这帮建奴,我日你们老祖宗!”
王宣拼尽最后力气,双脚一跺,浑身使劲,眨眼间就抱住这名女真兵,将他按在地上,沙包大的拳头不断向他脸上砸过去。
“杀建奴!”
“杀建奴!!”
一时间,拳头和脸的碎肉搅在一起,血肉模糊。
这名镶黄旗女真兵生得人高马大,又是努尔哈赤的亲兵,但却完全不是王宣的对手,被死死按在身下,急的额上冒出斗大汗珠,依旧无可奈何。
一会儿以后,王宣倒了下去,他身下的这名女真兵亦是被打得面目全非,没了丁点声息。
第三百六十三章:一门忠烈
邹储贤站在城楼,精疲力竭。
无论如何努力,后金兵却是杀之不尽,他提着刀的手略微颤抖,浑身皆是鲜血。
容不得多想,又一名披着重甲的女真兵登上城楼。
这名女真步甲兵手握大刀,眼中尽是贪婪,大吼一声上前,正欲将这明军主将的人头,化作自己的前程。
“完了…”
邹储贤已无体力,他眼睁睁看着奴兵的刀向自己挥来,却实在提不起手中重若千斤的佩刀。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刚刚砍死眼前奴兵的亲兵见自家上官有难,不作它想,奋力上前猛扑,眨眼便与那奴兵共同跌落城下。
“虎子——!”
邹储贤怒目圆睁,拄着佩刀立在城楼上,眼望遍布原野,无穷无尽的后金兵争抢城门而入,一时六神无主。
愤怒、无力、悲凉,各种感觉一齐袭来,邹储贤无力地跪在地上,面朝京师方向,悲凄不已。
“陛下,末将无能!守不住城。”
“定辽左卫,丢了…”
近日沈阳大战,关乎辽事全局,抚顺等战略要地均为建奴占领,孤立的沈阳城危在旦夕。
熊廷弼严令各城各堡严守不出,邹储贤奉命驻守左卫城,将全家从迁于此处,以表报国守土之意。
后金军忽然南下,趁风势攻打辽阳,邹储贤虽然有万全的防备,可却寡不敌众。
他不仅觉得对不起六岁的儿子,贤惠的妻子,更为要紧的,是他对不起左卫城中二十万百姓与授他官职的当今皇帝。
尽管大势已去,邹储贤仍站在城楼之上,一手握着在半空中猎猎作响的大明旗帜,发号施令。
“将军,游击将军王宣战死在瓮城…!”忽而一满脸是血的亲兵赶来,说话间,已是泣不成声。
“到底是条汉子,我没有看错他。”
邹储贤之所以对王宣严厉,那是为了保他,王宣犯了错,在治军严明的辽东经略熊廷弼帐下绝无活路,军令不可违!
与其获罪而死,倒不如留存杀虏之名,以全万世。
这一死,保住了王宣的在世勇名,也让他的妻儿老小,得以正视世人,以英烈之后的身份,抬头挺胸做人。
死在沙场之上,对他们这些久驻边镇的将帅来说,实为天大的好事!
邹储贤身后,左卫城上的火炮依旧在吐着火舌,只是愈发羸弱,轰轰的炮声依旧震耳欲聋。
日至黄昏,鏖战渐渐平息。
邹储贤与亲兵保护着一伙城中的文官、豪强,被攻入城中的后金兵逼到城东北处的定远楼下。
文官们此时全无气节,不是唉声叹息,就是瘫软在地,有的更是屎尿一地,惨不忍睹。
楼内,邹储贤单手握刀,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名文官,道:
“参议大人,事已至此,还请自重!”
赵阳麟全无往日的坦然自若,他后退数步,面色惊慌。
“邹储贤,莫非你要谋反不成!”
“本官可是辽阳的参议!”
的确,昔日的王化贞就是京师派到广宁的参议。
由于辽东特殊的军镇规制,导致辽东本地几乎没有文官,本作为京官的参议,甚至可以和辽东经略熊廷弼掰一掰手腕。
他恍然间明白了邹储贤是要做什么,他更加害怕,缩到文官堆里去,大声道:“本官只是辽阳经略,一介文官,本无守土之责!”
“报国守土,这是你们武将的事情,你想死节就去与建奴拼命,犯不着来找本官的事!”
邹储贤闻言,望着他冷笑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道:
“不若这样,城中残兵败卒很多,抵抗的百姓也很多,大人们出去把他们召集起来,重整旗鼓,杀出左卫。”
“如何?”
文官们贪生怕死的行为,已经触动这些为国死战将士的内心,他们纷纷出言抵制,甚至有人想要上前,帮助他们为国“死节”。
“好,好,好!”
赵阳麟六神无主,忙声应答。
忽然间,他又反应过来,说道:
“这是你们武将该做的事情,你缩在这定远楼,莫不是起了通敌之心,邹储贤,你还不出去召集抵抗!”
“此时反攻,定能取胜!”
正说到这里,忽然轰隆一声巨响。
一名面色黑焦的明军士兵跑进定远楼,大声呼喊:
“将军,建奴攻上来了!”
“他们俘获我军炮手,要他们使用我们的炮,正在轰击定远楼!”
一时间,群情激愤。
许多亲兵纷纷上前,大声请战。
“将军,横竖都是死,你带我们杀出去吧!”
“死在外头,也比窝在这里保护这帮贪生怕死的软蛋要强啊!”
邹储贤没有应答,他黑着脸走到赵阳麟身边,在后者惊恐的眼神中,一刀捅了进去。
“参议大人,咱们的路走到头了!”
“为保全您的名声,请恕末将无礼!”
趁着混乱,邹储贤带领亲兵杀出重围,一路突破到城北的一个角落,这里是他的家,邹氏一门最后的所在。
小儿子与他的妻子跑出来,相拥而哭。
邹储贤将两人分开,瞪着他们厉声说道:
“哭什么?为国战死,这是为将的福分!”
“都来跟我再向京师磕头!”
见到这一幕场景,仅剩下的十余名亲兵不由心酸,正是这时,道路尽头转来一批女真骑兵。
“二贝勒有令,屠城!”
“城中的所有汉人,一个不留!!”
这些骑兵挥舞着马刀,横行无忌地冲入街市,逢人就砍,见人便杀,一时间,乱象纷呈,惨叫声不绝于耳。
亲兵们互相对视一眼,齐声说道:
“将军,我们去了!”
这一次,亲兵都没有等邹储贤的命令,他们翻身上马,高声猛叫,直奔那些正屠戮百姓的女真骑兵杀去。
“杀建奴!”
一番激战,地上多了十余具女真人和亲兵的尸体。
最后一个亲兵被众多女真兵团团围住,他仰头望天,大笑几声,猛然间挥起佩刀。
女真兵们还以为这明兵要临死一搏,被吓得纷纷后退,抬眼一看,却见到这名亲兵已经自尽。
直到死前,还护着一处民房的木门。
邹储贤眼见最后一名亲兵死在自己眼前,再一望,定远楼那边已经燃起大火,想来是已被后金兵攻陷。
他看着地上妻儿的尸体,转身走入房中。
这时,全城除几处地方外还有残余明军与百姓小规模抵抗外,战事已经基本结束。
阿敏率领的镶黄旗军队,一日之内攻陷了守备严密的左卫城。
总兵、副将、游击将军等十余名守城军官战死在血泊之中,一万一千余明军死战不降。
阿敏骑着马来到邹储贤住处,挥手下令进去一探究竟。
众多的后金兵马渐渐逼近,刚在院落中见到邹储贤妻儿的尸体,便有一名投降后金的文官惊声大呼:
“邹储贤自焚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东江北上
傍晚战火已熄,努尔哈赤及诸王、贝勒相继来到都司衙门,各自占用了几处房间,洗漱歇息。
阿敏奉命率领镶黄旗继续向南,于半夜时分离开了左卫城。
某日,熊廷弼正在调度诸将,忽闻败兵来报,左卫已失,辽东都司治所文武各官与城俱亡。
他神色一顿,大声于众文武面前说道:
“邹氏报国,一门忠烈,本督将呈报于京,言说其事,以助伟功。”
言罢,他又环视诸将,道:
“熊廷弼不才,蒙陛下大恩,以辽事重托于我,岂敢不肝脑涂地?此一战,我定当尽全力,防备城郭,以解朝廷之困!”
“还请诸位严守我令,报效圣上!”
众将领皆是浑身一凛,齐声说道:
“末将等尽全力,竞全功!”
......
定辽左卫以如此之快的速度陷落,一时惊震全辽。
辽东都司官署俱在城中,其驻防重炮,亦都落入了后金军的手中,得知此事,努尔哈赤大喜,犒赏阿敏及其部镶黄旗。
同一时间,宽甸六堡。
宽甸六堡,为辽东总兵李成梁所筑,一堡经管一段辽东长城,迫近女真根据地,易守难攻,李成梁设置此六堡,以遏制建州女真。
不过后来,年老的李成梁不知为何,上疏万历皇帝撤掉宽甸六堡,使得辽东局势更加败坏。
熊廷弼曾上疏建议恢复宽甸六堡,移民戍边,称其为“八百里新疆“。奈何朝政捉襟见肘,朱由校不得不将之搁置。
毛文龙于前日收复无人防备的宽甸六堡,此时他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之上,面色凝重。
几日之间,定辽左卫失陷,邹储贤自焚的消息传遍东江军中。
这让毛文龙倍感如今辽沈的形势之危急,已容不得片刻耽误,他愁眉不展,思虑战策。
下首的毛承禄,孔有德等将领,亦是一脸义愤。
毛承禄上前,大声说道:
“父帅,鞑子就这么倾国而出,宽甸六堡这等要地也不设防,不会是还以为咱们东江军和去年一样吧!”
孔有德抱拳说道:“请大帅带领我们直捣奴巢穴,为左卫城战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也让陛下知道咱们东江军的作用!”
的确,自天启元年以来,三年了,毛文龙的东江军一直都是深得天启皇帝信任,给饷给粮又给兵器。
可是这三年来,毛文龙都觉得自己奏上的所谓“捷报”太过寒酸。
收复的地方除了朝鲜义州外,没有一个守得住,还总是被建奴大军围堵在皮岛,进出不得。
想到这里,他起身说道:
“是时候搞一场大动静了,要建奴知道东江军的厉害,要他们下次出兵以前,好好儿的掂量掂量!”
“好!大帅说的好!”
年轻的孔有德大为振奋,高声喊道。
这一年以来,东江军在朝上得到朱由校的无条件信任,在辽东得到熊廷弼的支援,隔海又有登莱的袁可立互相守望,已经今非昔比。
蛰伏一年,皮岛如今已不再是那个孤悬海外的小岛。
这一年以来,毛文龙利用自己的威望,不断招募流亡的辽西、辽东百姓,亲自编训,分发兵械,发展迅速。
如今的皮岛,有一支强大的军队镇守,他们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东江军!
现在的东江军,拥有来自山东军器司的崭新刀枪盔甲,还有威力强劲的遂发枪、镇虏炮,可谓是改头换面。
孔有德就是今年被召入皮岛,因为作战骁勇,敢打敢冲,被毛文龙点为帐下的一名亲兵。
面对高涨的士气,毛文龙心中欣慰,但没有说话,他看着手里的细作线报,眼中闪烁着寒光。
这是细作从赫图阿拉城发来,言称建奴留在赫图阿拉城的兵马不过是汉军两万,旗人数千。
这样的规模,东江军完全可以一试!
努尔哈赤会倾国而出,攻掠辽沈,这一点毛文龙早有所料。
自己会出兵,估计奴酋事先也能料到,可是奴酋不可能想得到,东江军如今在朝廷的帮助下,已成了什么样子。
原本东江军只是在皮岛周围打打游击,最多不过派出孤军,北上去奴境深处捣乱而已。
可是现在,东江军的活动范围,从南方的皮岛,一直到北方的抚顺,甚至建奴的赫图阿拉老寨,也已经有探子舍命打入。
东江军在努尔哈赤围攻的时候,前往义州,配合朝廷渡海而来的钦差大臣,威逼城下,迫使金景瑞出兵协助。
努尔哈赤忽然南下,意图奇袭辽阳之时,毛文龙挥军而上,收复了宽甸六堡的八百里疆土。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作势进攻赫图阿拉,迫使努尔哈赤回师,而且动静闹得越大就越能扰乱奴酋心智。
一旦他做出了错误决定,这会对每一处战场有好处。
现在毛文龙担忧的是,东江军和建奴一样,每一战都是倾力而出,且根本输不起任何一仗。
他的身后是朝鲜,皮岛四面环海,毛文龙担忧要是细作的密报不准确,导致东江军在赫图阿拉城下损伤元气。
只怕日后,再无力牵制建奴出兵了、
毛文龙沉默不语,毛承禄也若有所悟,他忽然问道:“父帅,不若我们请示朝廷,再做定夺?”
毛文龙望他一眼,摇头道:
“来不及了。”
他心中知道,这一战已经到了全辽危急存亡的时候,定辽城已失,辽阳和沈阳没了联结,都是塞外孤城。
这些天辽东风沙太大,只怕阻碍了朝廷援军,以致他们自福余卫而下,居然到今天还没有到。
看来不能枯等援军,要自己图谋成事!
想到这里,毛文龙站起来,沉声说道:
“既然经略没有接下来的命令,那此时的命令,全由我毛文龙做主,一旦事败,也由我毛文龙一肩承担!”
“你们记住我这话,万一攻取不成,上至经略大人,下到你们这些参将、千总,全无罪过,罪责在我一人。”
“父帅!”
“大帅——!”
毛承禄、孔有德及东江军诸将领纷纷起身,面色不甘。
“打了败仗,我等与大帅同罪!”
“有难同当,大帅受朝廷重用,难道就忘了昔日我们二百的兄弟情分了吗!”
毛文龙看着说话的老兵,掷地有声道:
“我没忘!”
“可是战败总要有人定罪,经略大人辽事系于一身,不得有失,你们都有家属,只有我毛文龙孤身一人,毫无牵挂!”
第三百六十五章:事在人为
火盆,暖炕,屋内温暖如春。
毛文龙坐在暖炕旁的座椅上,擦擦汗,接过家丁递来的本地地图,凝神道:
“赫图阿拉老寨城防坚固,女真兵不足万人,汉奸们倒是不少。”
“是啊,不好打。”
毛承禄走进来,叹息一声,站着禀道:
“父帅,这村子里为建奴所掳的辽民怎么办,有二百多人,派一支小队送他们各归家乡吗?”
东江军既已决定偷袭老寨,便就全员北上,并没有在宽甸六堡留下守军。
今日早些时候他们攻下的这座庄园,有真奴二十余,假奴数百,辽民二百余,属后金二贝勒阿敏镶黄旗旗下。
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全歼奴兵后,这些被掳来的辽民倒成了难点,这一次他们可不是打游击来了。
辽东还指望着东江军吸引老奴注意,不能提前暴露了行踪。
若是以往,毛承禄也不会有这一问。
可今时不同往日,派一支小分队带着这二百多人回去,一旦引起了建奴的警觉,很可能功亏一篑。
毛文龙正在沉吟,忽闻孔有德来报:
“大帅,有个老人家要见您。”
“让他进来。”
毛文龙很快见到了这名耄耋老者,见他要向自己行礼,连忙上前扶住,宽声道:
“老人家,何必行此大礼。”
“大帅,我来是受了乡亲们的嘱托,我们自己到皮岛去就行,大军北上,不用管我们。”
“是死是活,听凭天命就是。”
“这…”
毛文龙看着颤颤巍巍的老人,再走到屋外,看到了眼中满是希冀的辽民百姓,一时不忍。
毛承禄和孔有德跟出去,互相对视一眼。
“唉!”
毛文龙重重叹口气,环视众辽民,抱拳道:“我毛文龙对不起诸位,愧对了大家的希望。”
老人眼中闪烁着泪花,道:
“大帅不必自责,这是我们大伙的决定,我们不能助大帅复辽,也不能拖了后腿,干扰大局。”
“老先生高义——!”
毛承禄不禁叹道:“此向西二十里便是乌云山,山的南面有十里密林,奴骑马队不会深入。”
“到了宽甸六堡,就没有奴骑了。”
老人带着二百余的辽民辞别东江军,互相搀扶着,向毛承禄方才所说的乌云山而去。
孔有德攥紧拳头,道:
“看这些人面黄肌瘦的样子,怕是在奴兵手底下没少遭折磨,等我们打到老寨,要痛痛快快的杀一番!”
毛文龙看着辽民们的背影,若有所思,负手问道:
“你们说,阿布达里冈一战,奴兵为何能够速战速决,以弱胜强,将我军中声名赫赫的刘大刀击败。”
阿布达里冈一战,其实是在萨尔浒大战中发生,刘綎是晚明时候名震天下的最后一位名将,因擅使大刀,被明军称作“刘大刀”。
那一战,杜松急功冒进,为努尔哈赤率轻骑所破,而后努尔哈赤所部奴兵披挂明军衣甲,在大雾之中接近,突袭阿布达里冈。
刘綎被偷袭所伤,仍指挥明军使用火器反击,重挫奴骑,然而当时天气于火绳鸟枪发射不利,最终力战而死。
“贵在施计用谋!”
孔有德还在思索,毛承禄却是直接说道:
“他们先击溃杜松部,剥其衣甲,假扮成我明军,接近刘大刀所部,以假乱真,突然袭击!”
谈及此战,毛文龙就不无遗憾。
毛承禄能看得如此透彻,这也令毛文龙十分惊喜,他看了那边一眼,点头说道:
“伪金老寨固然城池坚固,然而事在人为。”
他缓缓踱步,一手按着佩刀,道:
“若想攻取老寨,也得释计用谋。”
“我军继续北上,沿途搜集汉军衣甲、旗帜,到了老寨也装扮成汉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孔有德今年不过二十岁刚出头,因为作战勇猛而被毛文龙点为家丁,临阵经验毕竟不足,听得云里雾里,根本插不上话。
毛承禄大笑:
“父帅高明,相信不会有任何一个奴兵会想到我军会披着汉军的盔甲,去奇袭他们的老寨!”
毛文龙点头,心中依旧存有担忧,淡淡道:
“这一战拿下老寨最好,就算拿不下来,也要闹他个天翻地陷!”
......
赫图阿拉。
努尔哈赤昔日间的开国五大臣如今只存其二,此次出征,他带走头脑精明的扈尔汉随征,留下最为稳重的何以理领正黄旗女真兵六千,留守老寨。
何和礼原为建州女真之一的栋鄂部首领,后来率众归附起兵初期的努尔哈赤,充当急先锋。
统一建州女真后,努尔哈赤赏赐女儿给何以理为妻,招他为自己的闺女婿,作为帐下的得力干将,甚得重用。
后金建立后,何和礼被努尔哈赤称为开国“五大臣”之一,委以政事重任,每逢出征,总要留下生性稳重的何以理守备老寨。
眼下,何以理正坐在汗王庭的大厅,接见一个重要的客人,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正有一支一万余人的明军日夜兼程向此处行军。
思量间,一名正黄旗女真兵跑来,跪在地上道:
“禀大人,奥巴回来了。”
闻言,何以理轻轻一笑,面露不屑。
奥巴,科尔沁五部联军的盟主,大金爱新觉罗家族的永世姻亲之好,在福余卫被打得屁滚尿流,只领数百轻骑狼狈回到科尔沁。
在科尔沁,奥巴又被他的弟弟布达齐率领科尔沁十二个领主推翻,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跑回赫图阿拉,祈求自己能出兵协助他夺回科尔沁部的大权。
命人将奥巴接到大厅后,何以理还是设宴款待了这位大金的战败之友。席间,倒是没怎么提及福余卫的战事。
毕竟奥巴还是科尔沁部名正言顺的领主,何以理给他留足了面子,还是在沐浴更衣后,代表努尔哈赤隆重地接见。
奥巴从小就追随其父在草原上放牧、射猎,长得身强体壮,膀阔腰圆。可是现在的他,几经折腾,已经没了不久前统帅五部联军时的意气风发。
宾主落座后,何以理打量了一下奥巴的穿戴,笑道:
“看你这副扮相,是半夜被赶出来的吧?”
奥巴有些窘迫的看了看周围。
这时,何以理笑道:
“族长尽可放心,我早已屏退众人,在此处对话的,只有你我二人而已。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第三百六十六章:计中计
“大人所言,一针见血,我那弟弟纠集了十二名反对我的领主,居然连夜将我赶出了科尔沁,还说要带科尔沁归附明朝…”
奥巴长叹口气,道:
“忠于我的领主势力都在福余卫有所折损,要是没有大金的帮忙,科尔沁只怕就要误入歧途了!”
听到这话,何以理面色凝重。
的确,科尔沁是嫩江流域的大部,对大金控制内喀尔喀和攻取广宁都有很大裨益,要是归顺了明朝,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到那个时候,别说出征了,自家守住都费劲。
北有科尔沁,南有朝鲜,向西又有熊廷弼的辽军,虽然实力都不强,联合起来却也不可小觑。
奥巴说着,竟然站了起来,焦急万分。
何以理心中仍在思虑,打着手势示意他坐下,令阿哈送了一袋烟,自己也抽了一口,道:
“科尔沁是大金的盟友,于情于理,都不容科尔沁有失。你放心,大金定会帮科尔沁的忙。”
“不过…,那布达齐三番两次的忤逆大汗,对抗大金,却也不能一直纵容他就这样下去,长此以往,怕是会对大金和科尔沁的姻盟有所损伤。”
“奥巴族长,这是你的自家事,从前我们大金从不插手…”
说到这里,何以理又抽了一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奥巴,没有继续说下去,显然是在等他的回应。
奥巴已经山穷水尽,虽说布达齐还想着兄弟之情没有斩尽杀绝,可他为了夺回部落,却也不再顾虑那么许多。
他猛地再站起来,叩拜道:
“请大人禀明昆都伦汗,只要大金出兵协助我夺回科尔沁,奥巴及后世科尔沁的领主,永远是大金最忠诚的奴仆!”
“奥巴族长,这是你的心里话?”
何以理“吧唧”抽了几口,诧异地看着奥巴,提醒道:
“这样一来,科尔沁与大金的性质可就变了。你要想好,莫要过后悔恨,给科尔沁带来灭顶之灾。”
奥巴自然明白。
从前科尔沁只是后金的姻亲之盟,尊努尔哈赤为昆都伦汗,也只是盟友的性质。
这话一放出去,可就彻底成后金的臣子了。
作为盟友,后金要一直用公主和礼金过来与科尔沁联姻,这是程序。另一个则是臣子、奴仆,主动送女儿和贡品过去,性质当然不一样。
现在奥巴已经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他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大人放心,奥巴此后永远是昆都伦汗忠诚的奴仆!”
何以理满意了,那么接下来,就是派人去科尔沁,帮助奥巴夺回大权,施行对大金的臣服政策。
从此以后,大金的兵员又多了一种——蒙古人。
以前蒙古人只是作为随从军队,施行联军的模式,由各部落领主率领指挥,协助后金作战。
科尔沁臣服的性质不同,此后科尔沁及归附科尔沁的大小部落,都要无条件提供部落中的男丁,作为后金攻伐的军队。
这回,指挥权在女真人的手里。
“这事,还得要大汗的首肯才行,不过你放心,科尔沁部如此诚意,相信大汗会同意的。”
奥巴欣喜异常,有了大金的帮助,他定能重夺科尔沁部的大权,继续统治嫩江草原。
......
前线的努尔哈赤得知此事,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不同意?
黄台吉哈哈大笑,道:
“这个奥巴,领兵作战不怎么样,可却非常乖巧,儿臣祝贺父汗,兵不血刃征服科尔沁!”
“祝贺大汗,征服科尔沁!”
众贝勒都很高兴,奥巴这种形式的臣服,其实和直接并入大金的版图没什么两样。
尽管留守老寨的正黄旗骑兵只有六千,用来平息科尔沁的布达齐叛乱,还是绰绰有余,甚至不需要全部出动。
“告诉何以理,本汗同意了。”
努尔哈赤坐在上面,笑容满面,近来的战事愈发好了起来。
转向南下,真是他做出的最英明的决定。
趁着风沙,阿敏在一日之间拿下了定辽左卫,攻陷辽东都司,然后又在辽阳周围不断的攻城拔寨。
现在的沈阳和辽阳已经通讯阻隔,尽成孤城了!
只要这样的风沙天气持续下去,就算是朱燮元的援军赶到,努尔哈赤也一点不慌。
他大可以再来一次“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打法,将明军逐个击破!
“科尔沁部的臣服,还要谢谢明朝的小皇帝派援军击溃了五部联军啊!”
努尔哈赤对这个意外之喜全无预料,哈哈笑着,拍着黄台吉的肩膀,道:
“要是没有福余卫之败,科尔沁好歹是嫩江流域的大部,怎么会这么快就臣服,这样看来,内喀尔喀四部也都快了。”
“待此战后,本汗要组建蒙八旗军队,再将大金的兵员扩充数十万!”
形势一片大好,后金的诸王贝勒,全都是开怀大笑,商讨到底是先围住辽阳,等待朱燮元的援军,还是直接一鼓作气拿下辽阳。
“大明朝出了昏君,宠信阉党,自家的朝廷都自相争斗,哪还顾得上这些塞外的蒙古部族?”
黄台吉也放下心来,开始起哄:
“咱们女真有句老话,有道是合心的喜鹊能捉虎。咱们这些昔日的大明朝属民,只要抱成一团,迟早将那个小昏君赶下皇位!”
努尔哈赤喜爱地看着这个儿子,大笑:
“说的在理!”
这时,阿敏一手抱着铁盔回来,人还没到,猖狂至极地豪言便就到了。
“父汗,辽阳明军没有一点动静,细作说城头近些日都是些老弱病残,看来熊廷弼前些日都是摆的花架子,想让咱们害怕,辽阳就是纸老虎!”
“你就派我去一趟,我的镶黄旗人马,拿下辽阳足够了!”
努尔哈赤看他拍着胸脯,拈须笑道:
“莫急,莫急。”
“还是老路子,先把辽阳城中的兵马多寡,明军军心,粮饷虚实,哪些个文臣昏庸怕死,哪些个武将好大喜功,作战时贪功冒进,这些情况摸清楚再说不迟。”
“大汗圣明!”
范文程出列高呼:
“辽阳是座坚城,易守难攻,我军还是声东击西,里应外合,智取辽阳为上,摸清虚实才好动手。”
努尔哈赤哈哈笑着,又夸了阿敏几句。
“我儿好样的,连克明军重镇,等摸清熊廷弼麾下虚实,本汗定派你主攻辽阳!”
阿敏大喜,回帐准备去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放阿敏
几日后。
辽阳城中的广佑寺披上晚霞,熊廷弼身穿甲胄走出寺庙,极目四望,发现西天红火一片,默然而走。
寺庙外等待的督标营亲兵们见辽东经略一言不发,也没有新的命令,互相对望一眼,紧随其后。
翌日,雄鸡报晓。
“呜——”
守卫辽阳的明军惊恐地听见,城北响起后金军进军的号角声。
这些被特意安排在城头的老弱病残们岂有见过这般阵仗的,纷纷是惊恐万分,有人甚至趴在城头,看着黑压压一片的后金军马队,神情恍惚间将刀枪掉落在了城下。
一名标兵接到城头的消息,连滚带爬地闯进总督府。
“报——!”
“不好了台台,呃…”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是当场愣住。
时的辽东经略熊廷弼正端坐于正堂之上,依旧穿着昨晚上那身盔甲,静静望着这名标兵,淡淡道:
“是奴兵来了吧。”
标兵愣了片刻,随即猛地点头,道:
“台台,来的是伪金二贝勒阿敏,还有镶黄旗的汉军、女真军队,足有两万余人!”
话音刚落,总督府外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
曹文诏风风火火地进来,道:
“总督,阿敏在北门叫阵,让我出去跟他会会吧!”
出人意料,向来用兵谨慎的熊廷弼这次同意了,他望向曹文诏与曹变蛟两人,点头道:
“大小曹将军,率本部出北门列阵,与奴军对攻。”
曹文诏虽然不明其意,却也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道:“总督放心,末将定拿下那屠夫阿敏的狗头!”
......
曹文诏走后,回到屋内披甲出征。
自己的部下只有骑兵三千,步军七千,出城列阵想打赢阿敏的正黄旗简直难如登天。
走到中心街时,又听见城北的后金军号角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连同马队行进的蹄声一起,渐渐变得震天动地。
阿敏一手牵着马缰,满脸讥讽地望着城头:
“你们看,城上这些明军守兵望着我八旗铁骑的眼神,还有的竟连兵器都扔了。”
“这样的军队,如何与我大金对抗?”
的确,城头的明军仿佛与往日辽阳久经善战的边军有所不同,他们望着后金军在城下列阵,一时慌了神。
还没等将领下令,就已经有零星的火炮发射出来,轰轰乱放。
阿敏这次是奉了努尔哈赤之令,来探守城明军的虚实,他虽然冲动,但却不傻。
辽阳是熊廷弼所在,曹文诏、曹变蛟,还有大同来的副总兵薛来胤,可以说是猛将如云。
眼下守军展现出来的实力,显然不现实。
正想着,城内忽然一阵击鼓、鸣金声,大批全副武装的明军自辽阳城而出,穿过北门,越过护城河,来到城楼脚下,一字排开。
一明将骑在马上,手持铁枪,直指阿敏:
“贼酋听着,我是你曹文诏爷爷。”
“狗胆识的就放马过来,要是你胆小如鼠,那便速速退去,省的爷爷打得你满地找牙!”
阿敏没怎么生气,反倒放心了。
他正要下令进攻,一旁正黄旗甲喇额真扎特劝道:
“二贝勒,大汗是叫我们来探听虚实,曹文诏敢这样出来,势必是有所依仗,我们该回禀大汗定夺!”
阿敏看他一眼,冷笑:
“扎特,莫非你是怕了?”
“当年贺世贤也是这样出来与我军对阵,结果如何?”
“大汗正怕辽阳明军龟缩不出,战机稍纵即逝,等你回去禀明大汗再来出兵,明狗们早就退回城中了!”
“我看,是熊廷弼觉得本贝勒只带了正黄旗,自以为能胜我,不让他见识见识我八旗铁骑的厉害,他们还敢更放肆!”
说着,阿敏就不耐烦地一挥手,命人再放号角。
号角一出,后金军大动,女真骑兵上前,重步在后,大军的尾部,则是战斗力最为低下的正黄旗汉军。
“杀!”
曹文诏一骑当先,亲领家丁与骑兵,狠狠同阿敏的正黄旗女真骑兵撞在一起。
刹那间,刀兵相接,杀声震耳。
“天爷啊…!”
城楼那些被临时安排过来的老弱病残看着这一幕,都是一直发抖,更别谈什么下去支援了。
薛来胤缓缓走来,站在这堆老弱病残的中间,看着曹文诏的军队与后金军陷入苦战,却是没有一丁点着急的意思。
明军骑兵与女真骑兵短兵相接,一时残肢乱飞,快马如梭,刀枪相撞,铿锵之音不绝于耳。
曹文诏与曹变蛟,一人手中一杆铁枪,另一人手中一口雁翅刀,一前一后,上下乱舞,即便是骁勇善战的女真骑兵也都无法近他们两人周身。
一名牛录额真见曹文诏背后显露空档,赶紧催动坐骑,刚刚上前几步,一转眼就被扫落马下。
阿敏也是一手精钢虎枪,枪路多变,出枪稳准,追赶曹文诏战至一处,两人战马首尾相咬,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
城下两军正在激战,明军逐渐显露败迹。
仅有三千人的明军骑兵,显然不是阿敏正黄旗女真骑兵的对手,随着曹文诏和曹变蛟的逃跑,瞬间崩溃四散。
“哈哈哈,这个曹文诏还号称是什么勇将,看他慌不择路的那个样子,让本贝勒打的就连辽阳都不敢回了!”
明军四散,慌不择路,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伏击,阿敏自然不肯放过这个良机,他想通以后,立即挥军追杀。
后金军一路追击,明军一路撤退,兵败如山倒。
阿敏奋力追赶,眼见曹文昭、曹变蛟即将消失不见,思索片刻,决意不再去管后续的步军,只领骑兵加速追击。
后金军沿途追击明军二里多路,一路上横尸遍地,明军的旗号辎重也都扔了满地。
阿敏来到一处荒野勒停坐骑,转身一看,这才发觉,一番追击下来,跟在自己身边的正黄旗骑兵就只剩了两三千众。
毕竟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阿敏很快反应过来,这样追击下去,就算追上了大小曹,也难以取胜。
正思量间,前方忽然一片喊杀声,却是曹文诏和曹变蛟率领大队明军逃到一半,转身杀回来了。
还没等他反应,辽阳城内的明军又是擂鼓大动。
自东门疾驰出一支明军马队,大路两侧的山林里骤然涌出几万大军,犹如火山爆发的岩浆,决堤的洪水,将阿敏的骑兵团团围困在荒野之上。
埋伏的明军骑兵如旋风一般向阿敏冲杀而去,周围的明军步兵亦是结阵缓缓压上,将鸟铳的黑洞洞枪口,尖亮的枪尖,对准了荒野之上的奴骑。
明军非常着急,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伏兵杀出后,很快就全部压上,直奔阿敏而去。
一阵排枪过后,两军厮杀混战,刀来枪去,马蹄下人头滚滚,鸟铳释放声连续不断。
就连阿敏的铁盔上,也是鲜血淋漓。
与此同时,独自坐在总督府大堂的熊廷弼站起身来,负手望着悬挂墙上的地图,缓声道:
“传令,放阿敏回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大捷震伪金
“什么,放阿敏回去?”
辽阳城外二里的荒野,曹文诏紧握铁枪,看着带领女真骑兵到处碰壁的阿敏,眼神变幻。
半晌过后,他确认道:
“总督真是这样说的?”
标兵非常确信的点头,道:
“台台说了五个字,放阿敏回去。”
“传我命令,给奴骑开一个口子!”
曹文昭咬牙说完,再看了一眼阿敏,心中万般不愿,但这毕竟是熊廷弼的命令,肯定也有其道理。
命令一下,其余的将领也都炸开了锅。
“放这个奴酋回去?”
“总督是怎么想的,我们倾城而出,打了这一仗,好不容易抓了他,就这么放回去,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很快,曹变蛟催马赶来,远远便是喝问:
“舅舅,为什么要放走奴酋?”
曹文诏抬起头,收起眼神中的不甘,用坚定地目光看着自己这个作战悍勇的侄子,道:
“是总督的命令,让你放你就放!”
“好,我放就是——!”
曹变蛟杵在那一会儿,声音中带着不甘心,但还是抱拳遵守了命令。毕竟,给他们下令的是熊廷弼。
要不是这位辽东经略在辽阳城中运筹帷幄,也打不出这种大胜。
此时,阿敏眼见突围无望,身旁的女真骑兵一个个倒在明军马下,又恨又恼,一时间被逼得手忙脚乱。
谁能料到,守城尚且不足的明军,竟然会提前全军出城埋伏自己,这种玩命仗,也就只有那个熊蛮子会打!
女真骑兵虽然战斗力很强,明军也损伤不小,但毕竟是仓促遇伏,人困马乏,眼看大势已去。
阿敏十分不甘心,自己连战连捷,竟马失前蹄败在了辽阳城下!
这时,甲喇额真扎特赶到他身边,道:
“二贝勒,北侧山林的明军似乎还没有完全列阵,乱糟糟一片,奴才觉得,这是我军突破的缺口!”
阿敏也望过去,发现了这种情况。
北侧山林的明军伏兵不知为何,居然露出了一个破绽,如果不是明军将领布阵时的疏忽大意,就一定是熊廷弼故意留下来的圈套。
可此时的阿敏已经别无选择,他能猜到冲进去的结果,但却别无它法,只得横眉瞪眼,挥刀下令:
“向北侧山林进军,和这些明军拼了!”
......
阿敏与扎特互相掩护,率领残余的正黄旗骑兵竟相奔北侧杀去。当然,途中他们也尝试了从其它方向突围。
可这些辽阳的明军,阵如铁壁,令行禁止,完全不是其它地方那些女真骑兵一冲就散的乌合之众。
阿敏领军在前往北侧的路上,连续撞了几次,根本撞不动曹文诏的军阵,反倒又折损不少。
这样一来,阿敏也只得认命,自己的生路唯有北侧。
直到这个时候,阿敏才屈辱地认识到,并不是自己的女真骑兵太强,而是以往的那些对手太弱。
辽阳明军,经过熊廷弼的亲自整顿,野战时自己居然冲不破他们的封锁,这实在令人意外。
阿敏好容易杀到北侧山林,却见到这里的明军居然一哄而散,没有派出任何兵马前来阻拦。
这时,扎特赶来,凝重道:
“二贝勒,北侧缺口怕是明军的圈套。”
阿敏又何曾不知,可他也没有其它选择,身边残存这数百骑,已经尽都被打破了胆,就算回去也不可能阻止溃兵再战了。
这一战他败的实在是惨,回去后只怕也是颜面尽失,再也不能统领正黄旗这支骁勇善战的努尔哈赤亲卫了。
明知是圈套,也要拼死一战了。
阿敏一声怒吼,率领最后的正黄旗女真骑兵,风卷残云地冲进山林,转瞬间消散无踪。
主将消失在山林之中,余下的零散后金军,更不是明军的对手,真正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明军在曹文诏、曹变蛟等将领的率领下,这一夜算是在旷野之中杀了个痛快,等到找不到后金兵了,才是收拾战场,鸣金收兵。
这一战打的昏天黑地,明军总算是扬眉吐气,在旷野之中狠狠收拾了自诩无敌的后金军。
这一战之后,辽东经略熊廷弼的大名,才算是传遍了后金的每一条街巷,成为女真人公认的大敌。
熊廷弼在大敌当前,强敌压境时审时度势,跟努尔哈赤玩心理战,利用阿敏的求胜心切,兵行险招,剑走偏锋,下了一盘大棋。
熊廷弼知道,想要战胜努尔哈赤没有那么容易,可要想战胜他手下的诸多贝勒,却是非常简单。
努尔哈赤常利用辽东明军将领的心态取胜,熊廷弼这次也是有样学样,他知道只要战胜了阿敏,就能重创后金军。
逃到山林中的阿敏很快发现,山林里竟然什么也没有。
他带领如同惊弓之鸟的数百骑,木讷地行在山林之间,就连耳边吹过的风声,仿佛都是明军对自己的嘲笑、讥讽。
熊廷弼居然直接放走了自己…
阿敏不知道,从此刻起,他的心中已经对熊廷弼这个名字,有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
一句话,他被这一战打服了。
他觉得只要对方领军的是熊廷弼,自己都绝无战胜之理。
......
后金军大营,还并不知道先锋大败。
两蓝旗、两白旗,两红旗,还有镶红旗各部,俱都先后回到大营交出战绩,看着堆积的明人首级,努尔哈赤欣喜不已。
他已将城外明军据点逐一拔掉,战况在向他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下一步就是夺取辽阳。
努尔哈赤命书记官一一记录众贝勒功勋,预备战后与前功一并封赏。
可直到处理完这些事,去辽阳城探路的先锋军还没有回来。
范文程侍候在一旁,见努尔哈赤有些担忧,笑道:
“汗王不必担忧,二贝勒所部两万大军,想是沿途追杀明朝的散兵游勇,耽搁了路程。”
努尔哈赤点头,依旧隐隐不安。
直到第二天一早,阿敏才狼狈不堪地回到后金军大营,去时的两万大军,只剩下了三百余骑。
努尔哈赤昨夜已有探报,他强压怒火,只等阿敏自己主动承认罪责,好在众人面前为他求情,温声道:
“敏儿,你昨日前往辽阳探路,实在探不出来就算了,我们在城中还有细作。你这样夜不归营,也不知道派亲兵送信回来,怎能让为父的不担心?”
“你说,昨夜到底干什么去了?”
“父汗,昨日辽阳明军出城列阵,一番大战,如同惊弓之鸟,四散而逃,跑的比建州山里的兔子还快,叫我如何追得上?”
“我已命各部分散追击,想来过不几日,也就都归营了。”
阿敏还在垂头编排瞎话,全然不知众贝勒脸上的精彩神情,还有努尔哈赤脸上的愤怒尽显。
第三百六十九章:建奴要议和
“混账东西!”
努尔哈赤再也忍耐不住喷涌而出的怒火。
他非常喜爱阿敏,他一直觉得阿敏甚至比自己那些亲儿子,脾性都与自己更为相近。
不然,他也不会收阿敏为义子,视若己出。
努尔哈赤这一番大怒,阿敏转瞬间也就明白过来,被吓得跪在地上,不断发抖。
“你明明是不听部下建议,擅自进兵,被那曹文诏引诱至旷野,合围击溃!”努尔哈赤看着他,高声喝骂:
“熊廷弼略施小计,竟能败我最骁勇的正黄旗卫士!”
“阿敏,你怎么还能在本汗的庭帐,在诸王贝勒的面前,面不红气不喘的说出这些话来?”
范文程心中猜测,努尔哈赤必不能杀阿敏。
于是他眼珠一转,上前劝道:
“大汗,二贝勒也是无心之失,纵是那诸葛在世,怕也料不到辽阳明军会倾城而出。”
“熊廷弼这是明知不敌我大金,在以命搏命啊。”
他这话说完,余的诸王贝勒也尽都开始劝解。
黄台吉心中非常希望努尔哈赤能杀了阿敏,但是他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毕竟阿敏是舒尔哈齐的独苗。
为表心意,他第一个站出来道:
“你这头蠢猪,还不快向父汗请罪!”
阿敏感激地看了黄台吉一眼,并未注意到对方眼中的不屑。
他膝行两步,“通通”磕了两颗响头,瓮声瓮气地道:
“父汗,你杀了我吧!”
“我野战败于明人之手,葬送了精锐的正黄旗,是大金的耻辱,有辱大汗威名,杀了我以正军法吧!”
说完,又说想起自己父亲舒尔哈齐,竟然哭得涕泪横流。
五大臣之一的扈尔汉这时也看不下去了,他重重叹口气,道:
“征讨叶赫时,你随父谋反,大汗不忍见舒尔哈齐一脉断绝苗裔,这才不顾众议赦免于你,收你为义子。”
“如今,大汗更让你身列四大贝勒之二,屡加恩德,以重兵付你,如此喜爱之心,天地可鉴!”
有人也道:
“是啊!二贝勒,难道你还不知足么!”
“大汗,赦免了二贝勒这次吧!”
“对手可是熊廷弼和曹文诏啊,换了在座的任何一位,都不能说绝对不会中计!”
努尔哈赤非常为难。
一方面,阿敏这次深陷重围居然能逃回来,这已经十分说不通,另外一方面,他实在喜爱这个莽撞的义子。
努尔哈赤半晌没有回话,庭帐内短暂地陷入沉寂。
良久,他低头下去,挥挥手道:
“罢了,诸位都不必劝了。”
“阿敏,本汗且饶你不死,你也不用再带兵了,这就交了正黄旗的大印吧!”
阿敏忙将大印双手奉回,破涕道:
“多谢叔汗不杀之恩!”
努尔哈赤没有看他,以免露出脸上的失望,转脸看向范文程道:
“先生,劳你代本汗拟诏,没收阿敏的阿哈、尼堪和部属,随营听用,以观后效。”
“至于何时进攻辽阳么…唉!”
努尔哈赤本来高兴的神态全然不见,庭帐内轻松的气氛也再度变得沉闷,沉默良久,方才继续道:
“经此败,正黄旗不堪再战,需要重建。”
“明军探知我军底细,刚得大捷,士气正盛,辽阳又是座大城,一时打不下来,还是班师吧!”
话音落地,众人大惊。
黄台吉出列道:“父汗,此战我军所获远远不如先前估算,就此班师,怕对八旗将士的军心有所影响。”
众人劝谏时,唯独范文程一言不发。
努尔哈赤看向他,问道:
“先生在想什么?”
范文程笑道:“大汗,奴才在想,明军此时也以为我军经受此败,必定班师,不若来他个将计就计,派人议和!”
......
辽东往京师的驿道上,一骑快马正飞速奔行。
这马虽是半天前刚在急递铺换乘,但一路驰骋至此,也已经筋疲力尽,不断喘着粗气。
马上信差却好像全然不知,丝毫没有怜惜坐骑的意思,拼命挥舞鞭策,驱赶坐骑勉力前行。
转过一道山弯,眼前兀现一座雄关。
远远望去,城楼上屹立一座巨大箭楼,箭楼之下洋洋洒洒写下几个大字——天下第一关。
城关之上,正有一员把总值岗守备。
边军兵士们的佩刀和长枪在阳光照射下闪闪有光,只是半日无事,竟有几人拄着枪打起盹来。
信差见是到了山海关,不由大喜。
他策马长驱赶到关城之下,未等开口,昏睡的把总便被马匹飞驰而来的疾风惊醒。
把总下意识喝问:
“住了,来者何人!”
信差跳下马来,厉声道:
“八百里呈京急报,速速放我入关,备马于西门!”
一语甫出,但听一阵哀鸣,信差转过身去,却见那匹累马已经体力不支而倒,口吐血沫。
把总常在关门,毕竟是有些眼力劲儿的,上下打量一番,很快识得这人乃是辽东经略衙门的信差,专责在京辽之间传递重要文书的,急忙下令开关放行。
信差早听见开吊桥的声音,不与那匆匆下城的把总寒暄几句,便就寸步不停地跑向西门。
沿途遇见山海关的驿站驿丞,说是准备了美酒佳肴,要他用过后好生歇息一夜,明日再走。
信差如一阵风从驿丞身边跑过,连连抱拳:
“如今边关战事吃紧,经略交待在下,此报片刻不容耽搁,卑职谢过大人好心,拿些干粮酱菜,边走边吃就好!”
“只是下一驿站脚程尚远,还乞大人选一匹好马!”
那驿丞听得“边关吃紧”四字,心头一紧,赶忙应答:“一切不用上差费心,面饼卤肉都是现成的,给上差多带一些。”
“至于脚力么,上差更无须担忧。既是加急呈报,就得给上差选两匹好马,路上也好换乘!”
不多时,马匹干粮皆已备齐,那驿丞虽说官位较高,但依旧客客气气,着意讨好这名经略府信差。
临行,还特意赠了一小壶熟酒,说是以备路上解渴。
信差拱手道谢一声,上马疾驰而去。
驿丞看着信差远去,留下一行飞尘,摇头喃声道:
“先是抚顺,再是清河。如今天启三年的上半年还没过,辽沈又遭兵灾,福余卫大战刚落,我大明辽东百姓,何时才能安享太平岁月啊!”
一人走近冷笑:“非得把建奴灭了族不可!”
驿丞转头一看,发觉是山海关总兵高第,也便一拱手,自顾自离去,不再多说。
......
辽东的急报,向都是如这样一站一站送至京师。
约莫两日后,这骑信差又新换了六匹坐骑,才是自永定门而入,片刻不停地将急报送到了兵部尚书崔呈秀的桌案之上。
第三百七十章:今晚兵部要加班
听到消息的朱由校,当时正在猫阁撸猫,撸得不亦乐乎。
听到是熊廷弼的急报,朱由校直接抱着那只最为喜爱的蓝猫就回到西暖阁,把里头的烂摊子留给宫人们收拾了。
铲屎什么的你们来,朕只负责撸,朱由校一向都知道,自己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很快,崔呈秀、魏广微等人也都奉召来了,神情喜笑颜开。
众人得了恩赐,坐在西暖阁天启皇帝的下位。
朱由校笑容颇为怪异的道:“熊廷弼这家伙,当时朕就觉得,能让满朝文武争相弹劾的人,肯定得有能气到这些人的真本事,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崔呈秀虽然掌管兵部,但相比上一任张鹤鸣来说,他却像个沙场走出来的武将,身材很壮实,言谈举止也没有文官身上的秀里秀气。
崔呈秀和魏广微等人自然赔笑,其实他们心里都和明镜似的,天启皇帝这话里明面上是在称赞熊廷弼,其实是在自吹自擂,说当年力排众议支持熊廷弼是对的。
的确,辽阳城下这样一场大捷,几乎一战把建奴的正黄旗直接打废,就差没有砍了阿敏的狗头献到京师,还不够陛下臭屁的?
说起来,熊廷弼的打法实在有些凶险。
莫说建奴,这种打法事先报到京师来,怕是连兵部的众议都不会过,所以崔呈秀很庆幸,他没有走张鹤鸣的老路。
要是兵部干预了辽阳的战事,大捷没有,只怕还有失陷之罪。
崔呈秀很明白自己对兵事一知半解,甚至可能都不如王化贞,但他同样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自己为什么被提拔掌管兵部?
不是因为自己熟知兵事,是因为自己听话,知道什么时候放权,什么时候出手干涉。
就比如崔呈秀当机立断,以兵部名义强行把袁崇焕落权,看押回京,以祖大寿代掌宁远兵。
朱由校后来知道,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对他进行嘉奖。
还有崔呈秀事先代表兵部发出声名,言说辽沈战事全凭熊廷弼一人做主,兵部不再插手。
朱由校也明白,这并非是崔呈秀深明大义,而是他懂得进退。
兵部不在战时干预辽沈,既避免了失陷后的罪责牵连,也是明白自己会添乱,要知道,张鹤鸣就是乱指挥导致大败才下课的。
崔呈秀这个人是谄媚魏忠贤上位,但他很聪明。
朱由校把他放到兵部是临时为之,等日后有更好人选,兵部要换成别人,但是崔呈秀要一直在身边。
做皇帝的,最喜欢这样的臣子。
现在提起来,很多人都仍是心有余悸。
守城都费劲,熊廷弼居然敢全部押出,在城外来一手十面埋伏,这得要多强大的魄力和胆识。
万一建奴来的是全军呢?
万一阿敏这次聪明一回,就是不上当呢?
那辽沈战局岂不是全崩了…
话说回来,辽阳城下的大捷,着实给在京师的天启皇帝君臣一个大惊喜。
就在前不久,这边还在商量,主流观点认为这次要想取胜,只能等朱燮元的援军和毛文龙抄后,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
没有人想到,熊廷弼居然在援军到来之前就以弱胜强,打了一场实实在在的大胜仗!
崔呈秀笑道:“陛下,辽阳城下折损的可是最为精锐的正黄旗,这次奴酋怕是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狗急跳墙猛攻辽阳,要么就是撤兵与大明议和。”
朱由校没有说话,脸上的喜色逐渐平静下去,沉思不语。
辽阳驻兵六万,城坚池深,经熊廷弼的亲自整顿后,将士骁勇,饷银一点儿不缺,存粮足可供全城一年有余。
镇虏炮、遂发鸟铳,辽阳守军的火器也是齐全,南面还有天津、登莱水师遥相呼应,根本不怕建奴攻城。
除非奴酋玩命,不惜女真人大批阵亡,也要攻下辽阳,除此以外,建奴绝无可能攻下辽阳。
努尔哈赤号称二十万大军,朱由校心里明白,这些兵力大部分都是战斗力低下的炮灰。天启三年这个时间段,八旗精锐不可能到十万。
八旗军真正兵力和素质都达到顶峰时,是在黄台吉当权,多尔衮成年以后,这两个人,比努尔哈赤更是可怕的对手。
这次在辽阳城下葬送一批,努尔哈赤哪怕真的玩了命亲自领兵进攻,拼他个底儿掉,也不见得能攻破辽阳。
更何况,努尔哈赤还需要足够的兵力维持后金现在占领区域的稳定,威慑科尔沁、朝鲜,也需要八旗军不能折损太多。
辽阳城下的这次胜利,胜在出其不意。
熊廷弼真正做到了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提前判断出了努尔哈赤趁着风沙南下的意图,并且利用阿敏的心态作为八旗军的弱点,一击毙命。
但是在实力的板面上,后金还是占据着绝对优势。
朱由校一手放在猫身上,思绪却早已飘到了千里之外的辽东大地上。
良久,朱由校回过神来,沉声道:
“崔爱卿,你今日回去便召部议,商讨办法。这场大捷来之不易,我们不能浪费边疆将士用命拼回来的战机!”
......
很快,第二、第三封急报连夜被送抵京师。
兵部接到急报时正在部议,接连不断的急报使得这次部议被一直延长,直至月悬夜深时,兵部部堂依旧灯火通明。
官员们围坐在大堂中间的沙盘上,各自思索着应对之策。
随着第二、第三封急报的到来,兵部众官也都改变了以往慢吞吞的一贯做派,火急火燎起来。
这两封急报,崔呈秀同样是火速转呈宫中,不同于之前的奏捷,这次的两封,天启皇帝的反应据说有点儿大。
据宫里的牌子说,天启皇帝御览第三封急报后“震怒不已”,当即决定在明日一早,召集九卿科道,开一场紧急朝会。
这种情况下,也就急需兵部拿个意见,在第二天的朝会上呈交到皇帝御前决断。
皇帝居然要上朝了!
在朝的官员都知道,自打这位爷继位以来,朝会是一年比一年少,现在干脆变成无大事不临朝了。
崔呈秀清了清嗓子,环视堂中,淡淡道:
“诸位都派人回府,告知一声,今夜直到明晨的朝会结束,大家可是都回不去了。”
“陛下的意思,是叫兵部尽快拿个办法出来,奴酋要议和,这到底‘和’还是‘不和’…,诸位畅所欲言吧!”
第三百七十一章:崔呈秀见魏忠贤
“言和?”
“以关外建奴那般杀人如麻的脾性,居然会讲和,怪哉,怪哉…”
听到这个消息,兵部众官的第一印象都是匪夷所思。
当初努尔哈赤为的什么造反,还不是想要自立的狼子野心,如今忽然求和,怕是也没安什么好心。
更何况,建奴在我辽东屠戮了多少百姓,刻骨之仇,国仇家恨,难道就这样算了?
“部堂大人!”
忽然间,一名官员站出来大声说道:
“我朝绝不可与建奴议和,建奴国小民寡,不复一岁便可恢复,到时图谋再犯,莫非还要征发边镇大军出关?”
“这次为协助福余卫,朝廷屡次恩赏蒙古诸部,那可是二百万两白银!还有军队行进的开支、用度,战后封赏,只怕更多。”
说话之人,名唤张士范。
听着他的话,崔呈秀轻轻点头。
张士范于万历三十八年进士及第,因书法超群,被万历皇帝钦点为庶吉士,后入翰林院。
在翰林院期间,他数次上疏边疆战策,均为万历皇帝采纳,为九边形势带来很大改观。
天启二年,王在晋主持京察时也曾说过张士范擅长战策谋略,在奏疏中推荐他到兵部任职。
朱由校经过考量,确认属实,觉得这样的人才留在翰林院实在可惜,便准王在晋所奏,擢升张士范到兵部任职,官加右侍郎。
张士范的建议,其实也代表着一种声音。
绝大部分的人听到建奴求和,都只是觉得可笑至极,他们自己在辽东造反,屠戮辽东百姓,现在打不过了想求和,怎么可能如他的意。
可既然是讨论,就势必会有反对的声音。
一人站出来,横眉冷对,讥讽道:
“张大人方才也说了,朝廷近来给福余卫、朵颜卫、泰宁卫诸部恩赏二百余万两白银,虽然稳定了这些蒙古人,每月却也都有耗资巨大的军费支出。”
“这样打下去,国库怕是很快就要见底,眼下各地都有不同程度的灾荒,国库耗尽,拿什么赈灾?”
“张大人善谋兵事,可晓民生?”
这种话倒也有些道理,毕竟打起仗来,劳民伤财,朝鲜、蒙古,还有国内饥荒,大明要照顾的方向太多了,不只是单单一个建奴。
罢兵言和,休养生息,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张士范却不敢苟同,冷笑道:“辽东战事,就是要与建奴比拼家底,这次不把他们打疼,辽沈战事,广宁战事,以至于科尔沁、福余卫战事,明年、后年,年年都会有!”
“到了那个时候,朝廷调兵不是,不调兵坐视蛮夷做大便也不是。战争旷日持久,更会拖垮本朝财政!”
崔呈秀没有发言,也在思索。
这两人说的都有些道理,这和还是不和,的确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议和吧,那些为国死战的将士,还有被建奴屠戮的辽东百姓岂不白死,可不议和吧,继续打下去,怕是还得数月,实在是烧钱。
兵部的部堂之内,彻夜亮着油灯,官员们争吵得不可开交。
屋外渐渐泛起亮光,听着皇城外民间的鸡鸣,崔呈秀叹了口气,远离这些官员,来到一处府邸外。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不久后一老者前来开门,不等崔呈秀说话,便就让开一个身位,微笑道:
“厂公正在大堂等着部堂。”
“厂公知我…”
崔呈秀摇摇头,随老人来到魏府的大堂之上,见到一袭黑衣的魏忠贤正负手背身站在墙后。
听到脚步声,魏忠贤抬头瞟了一眼,看似不经意道:
“来了,来看看。”
崔呈秀来到身后一步之隔,发现他正看着的字是天启二年朱由校赏赐给魏忠贤的一副墨宝。
“这是…陛下的字迹。”
“嗯,坐吧。”
魏忠贤转身示意一下,吩咐下人上了贡茶,坐在椅子上小呷一口,笑问:“部堂可知咱家让你看这个,所谓何意吗?”
崔呈秀苦笑一声,回道:
“还请厂公明示。”
“这副陛下的墨宝,咱家就一直挂在正堂上,日日看、夜夜看,有了它,我魏府才能平安无事。”
“这副墨宝,也是咱家能狠下心来办那些得嘴不饶势之人的原因,这回你明白了吗?”
崔呈秀似懂非懂,忽又恍然大悟,然还不等他说话,魏忠贤却是轻笑一声,挥手道:
“下去吧。”
出了魏府,崔呈秀依旧有些懵懂。
正思量间,远处驰来一骑,却是他府中仆人,这仆人赶来下了马,将缰绳交到崔呈秀手上,急切道:
“老爷,朝会要开了,您快去吧!”
崔呈秀这才回过神来,忙翻身上马,朝紫禁城疾驰而去。
......
不久后,朝会伊始。
朱由校坐在大殿之上,环视仍在剧烈喘息的崔呈秀,淡淡问道:
“爱卿,兵部有结果了吗?”
话音落地,满朝文武尽都将视线转来,崔呈秀紧张不已,擦擦额头细汗,踏着有些惶恐的步子站了出去,躬身说道:
“回陛下,有结果了。”
闻言,张士范等兵部官员尽都望向他。
有人不解,有人冷笑,都不知崔呈秀这是打着什么主意。毕竟伴君如伴虎,这可是在朝会,一句话说错,下一个张鹤鸣就是他。
自己这些人不过是下官,万般对错,也不能到了他们的头上。
“兵部题奏,拒绝议和。”
一言既出,当即在朝堂之上引起了嗡嗡议论。
崔呈秀小心地窥视上颜,发现朱由校神色如常,这才暗暗自定,接着说道:“我大明与建奴不死不休,议和,是对千万辽东将士及百姓不负责。”
“臣觉得张侍郎说的不错,我朝为了打这一仗,既已耗费了数百万两军费,那就不能半途而废,要把这场持久战打下去。”
朱由校闻言,望向阶下一人,问:
“这是你说的?”
张士范毫无所惧,昂然道:“回陛下,是臣之建议,我朝与建奴绝不能轻易讲和!”
朱由校凝神望他,一言不发,大殿上的气氛也是愈发沉闷。
有人在心中暗自讥讽,这张士范自诩聪明,还不知自己是被崔呈秀拉下水做了垫背的替死鬼。
半晌过后,朱由校忽然笑道:
“很好,兵部给朕的建议是拒绝议和,继续打这一仗,不死不休,诸卿的意思呢?”
随即,殿上引起了激烈的争吵。
朱由校被这种吵闹搞得有些烦躁,轻咳两声,望向内阁首辅韩爌,微眯双眼道:
“事态紧急,阁老说句话定了吧。”
第三百七十二章:西暖阁棋局
自今年春月天启皇帝决意开战,朝廷便在福余卫至辽沈一带投入了九边精兵十余万,半年的功夫,耗费钱粮数百万。
朱燮元出关后,先发赏金厚慰朵颜、泰宁诸卫,使早已阳奉阴违的诸部出兵效命,在这之后,又与内喀尔喀四部在福余卫大战,保住了危在旦夕的乌齐叶特部。
熊廷弼也根据时势,做出了新的谋划,即广宁-辽沈-朝鲜三面合击。如今,随着辽阳城下一场大捷,建奴竟然想要议和。
时态剧变之下,也就急需朝廷拿个新的主意出来,这场已耗费钱粮数百万的战争,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打。
从昨日至今晨,朝廷屡次商讨、部议,始终举棋不定。
“与虏议和”是天大的罪名,即便是韩爌这样的东林魁首,亦不敢顶风而上,主导此次和议。
朱由校话音落地,王朝辅与韩爌擦身而过,举着一沓红本,准备在朝会之后恭请皇帝御览。
韩爌回道:“禀陛下,臣觉得不能与奴议和。”
他清楚简洁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闻言,阶下的东林群臣全都松了口气,没有人想负担那样的罪名。
朱由校刚接来红本,轻声道:
“如此说来,阁老的意思与崔爱卿相同?”
韩爌没有说话,天启皇帝想把他与阉党相提并论,这种事情清者自清,多说无益。
朱由校吃了个闭门羹,也没打算怎样,当即起身,拂袖道:
“散了吧。”
......
朝会作罢,天启皇帝仍然没有最终决定,但是根据朝会及兵部的题奏来看,似乎这场谈和,和不成了。
散朝之后,崔呈秀徘徊不定,一直在想着魏忠贤给他的建议,正待这时,乾清宫的管事牌子王朝辅前来,微笑说道:
“崔部堂,陛下有请。”
崔呈秀一头雾水,奉召来到西暖阁,却发现天启皇帝坐在卧榻上同一个小宫娥下棋,他进门时,黑子刚好落定,数颗白子被应声扫落。
“爱卿快来,陪朕下完这盘棋,朕在宫中独孤求败,好没意思。”
崔呈秀自然不敢怠慢,接连应声,顶替宫娥坐在了朱由校的对面,稍观全局,发现皇帝的黑子已经要输,心中便有疑影。
他手持白子,正欲下落。
却听朱由校一手捏着棋子,悠悠说道:
“崔爱卿,朕的这盘棋到底能不能赢,还要看下一步爱卿的走法。”
崔呈秀的手猛然间停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这一瞬间,他在心中想了无数个可能。
皇帝说棋,说的肯定不是棋,是另有圣意。
莫非是皇帝不满意自己在朝会上的题奏,想要借下棋犯颜杀了自己,可那不识抬举之人,明明是韩爌啊。
又莫非,是皇帝有重任相托…
他踌躇半晌,最后将白子落在了空处。
见状,朱由校心下一定,笑道:
“爱卿何必如此啊,是非分明,一个人到底是黑还是白,在朕的心里,又怎会不清楚?”
随后,朱由校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低声说道:
“其实啊,满朝文武这心中想的,手上做的,嘴里说的,朕全都一清二楚。爱卿要尽力而为,不然朕可不饶你。”
言罢,朱由校黑子落定。
崔呈秀已然明白今日这盘棋局到底是为的什么,即拱手道:“陛下放心,臣定尽心尽力而为。”
其后,君臣二人仿佛全部放开,你一手我一手的下着,当然,崔呈秀最后还是让朱由校赢了这一盘。
他随后站起来后退两步,躬身道:
“陛下棋艺比臣高出了太多,当今天下,怕是无人再可高于陛下,臣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朱由校对围棋不过一知半解,前世今生都没有怎么关注过,崔呈秀屡屡让子,自己还是赢的惊险不已。
朱由校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能不能赢棋这点小事还真的不是很在乎。崔呈秀第一子罗定,朱由校就知道今日目的已经达到,再与他下棋,其实就是纯粹的娱乐了。
不过既然臣下有此心,自己这个做皇帝的,又怎么会推辞。
崔呈秀正要告退,朱由校却是侧卧在卧榻之上,笑道:
“今日一盘棋局,朕很是尽兴,就将这黑白二子赏给爱卿,望爱卿能回去精进棋艺,来日好能胜朕一子。”
“只怕臣穷尽此生,钻研棋道,也不能胜陛下半子啊…”崔呈秀连连摇头,道是不敢。
“哈哈哈,爱卿会说话,你且打道回府吧,朕要去乾清宫陪皇后了。”朱由校衣袖一甩,先出了西暖阁。
崔呈秀出宫以后,手中捏着黑白二子,想起魏忠贤于堂上悬挂的那副字,一下子明白了当时他那句话的用意。
无论魏府字画,给洪承畴的一方小印,或是自己的这黑白二子,都是皇帝要他们尽心效力的讯号。
给魏忠贤的字画,是明确保他之意,要他尽心用命,提拔帝党,整治东林,为君效命。
给洪承畴的一方小印,则是告诫他勿要学习王化贞,要与熊廷弼相辅相成,为国家镇守辽东。
至于这黑白二子嘛,崔呈秀觉得是陛下在告诉自己,是非黑白,他心中清楚,叫自己只管做事。
棋,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小玩意。
放在平民手里,它就是个休闲娱乐的,放在官员手里,它就成了官场沉浮、黑白浑浊的体现。
可若是在皇帝手中,这小小一颗棋子,也能有无数的大小道理,掌握着千万人的生死。
崔呈秀手中捏着黑白二子,望着漫天繁星,嗟然一叹,这才明白了朱由校的弦外之音。
天启皇帝这意思是要明着拒绝和议,却要他去私下与建奴议和,自己身为兵部尚书,出去议和,建奴一定是不会怀疑的。
至于在与建奴私下议和之后,这位爷还打着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主意,这个崔呈秀就猜不出来了。
不过既已有了这黑白两子,崔呈秀也便什么都不怕了。
昔年熊廷弼遭受满朝非议,皇帝不也力保于他,还有王安辞去,也是恩旨归乡,使得魏忠贤不敢轻动,这才寿终正寝。
这位皇爷,对待自己人的确是黑白分明,只要自己踏踏实实为皇帝做事,想来是不会有卸磨杀驴这种事发生。
崔呈秀死死攥着黑白两子,踏步走下石道。
回府以后,他便借口回乡,骑上一匹快马,带上几个忠心耿耿的仆从,连夜前往辽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