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东林党选择明哲保身(感谢enjoymm的万赏!)
第二天,烈阳如火,有如星盘,直犯日中。
许多百姓出门后见到这种天象,心中都是隐隐不安,但遥望北侧,紫禁城尤在,威严依旧,大明还在,天塌下来,也有朝廷顶着。
他们只能放下这份担忧,扛着锄头,肩挑扁担,前往田间或是街市邻里之间,各做各事。
韩府。
今晨,一个消息在京师的官场中扩散,有如瘟疫,连这位内阁首辅听了,也是坐卧不安。
“老爷,刘大人他们又在喊了,门外人越叫越多,还是见一见吧!”
管家匆匆跑来,心中也不知道这一觉的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把大明朝的官家们又震动了。
韩爌静静坐在堂上,闭着双眼,但并不平稳的呼吸,显示出他的心中并不如表现出的这般平静。
“叫刘宗周、袁化中、顾大章他们进来,其余人,就说我染了风寒,不便见客,叫他们请回吧!”
思虑半晌,韩爌决定还是见一见这些东林同僚。
“阁老,您可算见我们了!”
刘宗周几个人走进屋子,人还没到,七嘴八舌的声音便一句接着一句的传进来。
“崔呈秀进宫面圣,然后连夜出宫了!”
“陛下与他说了些什么?”
“哎呦,我的阁老,您就别再藏着掖着了,您是不知道,这一个早上的功夫,朝里都吵翻天了!”
韩爌听了这话,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睁开眼睛道:
“他们又在吵什么?”
刘宗周坐在一旁,连拍大腿:
“在朝中为官的,哪个不是当面老实,背后仔细之人,人人都有几副面具。崔呈秀一出京,就有人猜出来是陛下叫他去与建奴私下议和。”
袁化中也道:“是啊,昨天才说拒绝议和,结果今晨就出了这种事,朝廷的脸面往哪搁?”
顾大章拱手恳求道:“您要是再不出来主持局面,朝廷议和的消息传到民间,可就收拾不住了!”
“到时候流言四起,阉党岂能放过这个大肆报复我等的机会?魏阉的爪牙们便又有借口大肆抓人了!”
韩爌“嗯”了一声,一手按在桌案上,问道:“诸位都觉得那崔呈秀是得了陛下的密旨,出京与建奴和议去了?”
刘宗周先是摇头,随后又点头:
“据说崔呈秀得旨觐见,与陛下在西暖阁下了一盘棋,陛下执黑子,崔呈秀持白子,被陛下杀得大败。”
“这本不算什么,谁知那崔呈秀出宫以后,喊了几个家仆,竟然直奔辽东去了!”
“阁老您说说,这不是去私下议和是什么?”
韩爌闻言,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沉吟片刻,试探性问道:“诸位觉得,那崔呈秀去议和,是傻了吗?”
“傻得很!”
袁化中大声冷笑:“如今朝廷内外,抗击建奴的呼声如此高涨,便是当今的陛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力主和议吗?”
“陛下重武,这样一来,辽东戍守将士军心便难收服,又何谈其余家破人亡的辽民和中原百姓?”
“下官敢保证,只要这个消息传到民间,崔呈秀必定是十恶不赦之罪人,便是陛下,也保他不得!”
顾大章点头,也道:“确是这个道理,崔呈秀自以为得了陛下的密旨,北去议和,却不知道这一去,是龙潭虎穴!”
说起这些,韩爌眉间逐渐起了阴郁之色。
是非黑白,保人与弃子,只有他最明白当今这位二十出头的天启皇帝内心的真正想法。
这件事,搞好了,皆大欢喜,搞不好,就是人头落地。
皇帝为了堵住这个消息,必定要找人顶替罪名,不是崔呈秀,就是自己这帮东林党,如果牵扯进去,免不得要从自己这个内阁首辅的脑袋,一直砍到闹事学子的脑袋。
韩爌心中明白,当今的这位皇帝,心性与之前可是大不相同,已经手握兵权,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想到这里,韩爌眉宇间阴郁更甚。
几名“东林君子”见内阁首辅没了动静,声音都是渐渐小了下去,将目光转过来,看着上首那位朝廷重臣。
韩爌思考一番,开口说道:
“陛下日讲早辍,就读未成,年龄如此,好事冲动也在所难免。许多事情做了也只是一时之气,崔呈秀到底傻还是聪慧,黑还是白,自有公论。”
“诸君听老朽一句劝,这事,还是不要惹火烧身的好…”
听见韩爌这个沉重的语气,下面几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件事的水到底有多深。
说白了,这是皇帝玩的一场大戏,主要目标不是他们这些人,而是辽东的建奴。
皇帝对建奴打着什么主意,这个他们谁也猜不到,可是皇帝的目标会随着事情的发展而改变。
崔呈秀出宫的消息,最好也就只是个崔呈秀出宫,要是传来传去,传到民间成了什么“崔呈秀奉密旨私下议和”,这事可就大发了。
以天启前几年的经验来看,这事大发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把这个消息尽早压下去,没有人死,要么就是在无法收拾之前,把传消息的人以“造谣”的罪名杀光,血流成河。
魏忠贤的东厂,许显纯的锦衣卫,就是办这些事最好的刀!
在场这些东林人士,实际上也不是杨涟那种激进派,行事总会留有几分余地,要不也不会留到现在。
韩爌的语气吓人,话中的意思更让人战栗不安。
他们正坐立不安时,只见韩府的管家领着几名丫鬟端着衣服上来,一一放在他们眼前。
韩爌一摆手,道:
“诸位换了这些常服,从小门出府吧。”
几人换了衣服,才刚走出几步,却听韩爌在后一阵剧烈的咳喘,然后缓声说道:
“诸位切记,你们没来过,我也没见过你们。”
“内阁首辅韩爌,这些日染了风寒,一直在家中静养,闭门谢客,朝里朝外之事,一概不知,一概不问。”
“明哲保身之法…”
刘宗周等人对望一眼,纷纷拱手,也不再顾全什么礼节了,转身跟着管家便走。
......
消息传回东厂,傅应星哈哈大笑:
“看把这帮正人君子们给吓的,他们这是又从这次西暖阁棋局里读出什么来了?”
“怂成这样,也敢自诩清流名士?”
魏忠贤冷笑一声,道:
“他们这不是怂,这叫机警,这是官场的明哲保身之法!”
“陛下这次叫崔呈秀出关,在官场可是件大事,聪明的早就如韩老爷一样,染了风寒,闭门谢客了。”
“这种时候,只有那些初入官场的愣头青,才会为搏名节,到处宣扬消息,咱们东厂要抓的,就是这帮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随后,魏忠贤轻叹一声,在番子的搀扶下坐在椅子上,叹道:
“倒是韩爌这帮东林,懂得进退,陛下也没明示要东厂捉拿他们,怕是要与本督一直杠下去了!”
傅应星还没听懂,大声嚷道:
“怕什么,眼下东厂势力如此广大,就随意编排些罪名安在他们头上,先斩后奏!”
魏忠贤连连摇头,道:
“怕只怕等东林死干净了,本督也就命不久矣啊…”
第三百七十四章:阿敏再掌兵
时值初夏,辽北塞外,清爽宜人。
这样的天气,在边疆这种苦寒之地,实在是极少数能住舒坦的时候,可对于后金来说,这却是征伐的好时机。
一般在这种天气,无论明朝边镇还是其余的蒙古部落、朝鲜国,都会松懈下去,突袭的效果更加显著。
努尔哈赤放出了想要议和的消息后,便在辽阳城外屯兵不动。
熊廷弼自那日大捷以后,也没有骄横自满,依旧是闭城不出,以防守为主,伺机而攻,这让后金军进退不得,倍感难受。
这日,努尔哈赤正召集诸王贝勒,商议回师攻伐朝鲜所属义州等地。
北面的科尔沁,已经有留守赫图阿拉的五千精骑前往,想必定能马到功成,协助奥巴继续统治科尔沁。
南面的朝鲜,这次奉明朝小皇帝的旨意出兵起了乱子,却是努尔哈赤所不能容忍的。
什么时候,区区的朝鲜国也敢钦犯我大金了?
虽说是议和,努尔哈赤也没有完全放下获得辽沈的野心,在他看来,这次之所以没有成功,就是因为南北两面还不是十分稳固。
与大明议和,这只是幌子。
班师回去以后,努尔哈赤就要亲率大军攻伐漠南蒙古诸部以及朝鲜,亲自两南北两面彻底打服。
下次再进攻辽沈,被三面攻击的就不会大金,而会是大明!
不得不说,熊廷弼这个三面联合的策略,的确让努尔哈赤顾头顾不上尾,再加上毛文龙的骚扰,真是苦不堪言。
努尔哈赤坐在阿哈搬来的虎皮椅上,向下望了望,问道:
“本汗欲与明国议和,但撤军后不回赫图阿拉,直奔义州。那个金景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带着那帮朝鲜的乌合之众学毛文龙。”
“这次就让朝鲜国看看,大金岂能是他们能随意攻打的?”
诸王贝勒闻听,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议论起来,有的点头赞许,有的摇头皱眉,也有的沉吟不语。
努尔哈赤就坐在上面,静静等着他们的意见。
又过了一小会,总算有一人站出来,上前拱手道:
“汗王,奴才认为此策可行。”
“眼下辽北天气不冷不热,朝鲜人必定疏于防范,据说这半年以来,明朝的军费花了数百万两白银,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据奴才所知,明朝财政早就是日薄西山,这仗打了半年,更加是朝野怨腾,小皇帝必定会与大金议和。这样一来,我们就能腾出手来,先打朝鲜,再打蒙古诸部。”
“兵法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明朝的议和大臣今日就要到辽阳,请汗王从速定夺!”
努尔哈赤转眼一看,发现是汉臣范文程,点头道:
“范先生说的好,本汗也是这样想的,既然打不下辽沈,就先打朝鲜,再打蒙古,让明国失去外援,再打他们,就容易多了。”
“你们的意思呢?”
忽然,阿敏出来说道:
“叔汗,我认为直接出兵不行!”
“哦?为什么不妥?”努尔哈赤看向已无兵权的阿敏,心下叹口气,想着要以什么方法,再把兵权交给他。
阿敏也是员猛将,追随他横扫女真各部,为建立大金立下了不少战功,前不久还攻陷定辽左卫,杀了邹储贤,单凭这一次的败绩就将他彻底雪藏,实在是很可惜。
现在的阿敏比之前倒老实许多,一场大败,他少了些轻佻浮躁,多了些许沉稳、内敛。
他先是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说道:
“叔汗您想,我们才与明国在辽沈鏖战了半年,又对乌齐叶特和科尔沁用兵,未及修整,眼下却要直奔朝鲜。”
“不说此地距义州路途遥远,叔汗坐镇庭帐,也能听得见,近日我八旗军中多出了不少厌战之语。”
“勇士们离家太久,难免思念亲人。我看,还是先撤回赫图阿拉修整一阵子,帮助奥巴重新统治科尔沁,再说用兵朝鲜的事吧!”
努尔哈赤皱起眉头,沉思无言。
这时,黄台吉也是出列,表态支持阿敏,说道:
“父汗,汉家《左传》中有‘蹇叔哭师’的典故,”是说秦师对郑国用兵,老将蹇叔哭谏‘劳师以袭原,远主备之,师劳力竭,将无功于事’。”
“秦穆公不听,结果在郑国惨遭伏击,损兵折将,二贝勒的意思是说父汗率兵长途奔袭朝鲜,也算得上‘劳师以袭远’,要三思而后行。”
“何况我八旗军的情况,父汗是最清楚的,眼下形势,各旗勇士思念归乡,的确不利于再开战端。”
努尔哈赤闻言,眼中一亮。
其实他本身对汉人的各种故事没有一丁点兴趣,对于范文程,也只是问问他的意见而已。
倒是这个儿子黄台吉,自幼就在学习汉人的文化、习俗,现在说起话来已然是有了几分汉人的模样。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多看了几眼,内心思索起来。
自己的诸子当中,褚英早逝,余下的也就只有第八子黄台吉胆识过人,且勇武异常,最堪大任。
如果让他继承自己的汗位,大金会不会走得更远?
他说的的确不错,朝鲜国不比明国,征伐起来没那么难,完全不必急于一时,况且明国也不是短暂就能恢复得了元气。
至于阿敏,这次的建议来看,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倒不如让他率一支偏师去义州试试。
若是真能再建功勋,就把战斗力较低的镶蓝旗交给他掌管,也能让他在诸王贝勒面前表现一番,发挥才能。
阿敏与黄台吉走的较近,日后黄台吉继承汗位,他们二人也能互相扶持,以保自己死后大金不乱。
努尔哈赤想到这里,转头看向阿敏,问道:
“敏儿,如本汗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有把握攻下义州,为本汗献上朝鲜元帅金景瑞的头颅?”
阿敏一惊,忙道:
“儿向叔汗保证!儿定能夺取义州,杀败金景瑞,以除去在辽阳城下遭受的耻辱!”
黄台吉也道:“父汗,您就再给二贝勒一个机会吧!”
这次黄台吉说情,阿敏心里也知道,自己要是能重掌兵权,全仰赖于他,遂是感激地看过去。
黄台吉注意到阿敏的目光,转头朝他呵呵一笑,没说什么。
努尔哈赤思虑片刻,道:
“好!本汗再给你镶黄旗精兵五千,三百巴牙喇精卫,前去攻打朝鲜义州。拿下了,大功一件,镶蓝旗的旗主贝勒,从此就是你了。”
“敏儿,你可莫要让父汗失望啊!”
阿敏非常高兴,听见这次努尔哈赤对自己自称“父汗”,不再是原先的“本汗”,更是心下激动。
虽然给的是人丁较少,战力较低的下三旗之一“镶蓝旗”,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努尔哈赤话音落地,帐外走来一名阿哈,恭敬道:
“大汗,明朝的议和使臣来了,说要大汗亲自前往迎接,才是附和礼节。”
第三百七十五章:辽阳和议(上)
“他算什么,竟要大汗亲自迎接?”
“明国使臣,不是应该主动来庭帐觐见大汗吗,范先生,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听见阿哈的话,帐内的诸王贝勒愤怒不已。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却是没什么感觉,他摆手问道:
“来的是谁?”
阿哈久闻鞑虏杀人不眨眼的凶名,被吓得闻声一颤,忙应道:“是,是个叫崔呈秀的文人。”
“你下去吧。”
努尔哈赤没有留意这阿哈畏惧他的神情,说完转头望向范文程,问道:“范先生可知道,崔呈秀是何许人吗?”
先前自己的意见没有被采纳,范文程顿觉颜面无光,此刻又听努尔哈赤没事人一样发问,心中已然明白,自己在后金,就是个工具人罢了。
尽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放下这份小心思,以热脸相迎,道:“自张鹤鸣以后,崔呈秀便是明朝的兵部尚书了。”
“哦?”
崔呈秀努尔哈赤不熟,张鹤鸣他还不认识么?
他哈哈大笑几声,说道:
“就是那个与王化贞中了本汗计策,想要孤军深入的兵部尚书下一任?那地位可是不低,看来范先生说对了,小皇帝想议和,比我们还急。”
范文程也皮笑肉不笑,道:“半年几百万两的军费,还不知那小皇帝拿什么填补国库亏空呢,能不急吗?”
“崔呈秀这个人如何?”
努尔哈赤没急着去见面,懒洋洋向后一靠,问道。
“回大汗,崔呈秀这个人不知兵,但可能比张鹤鸣稍懂兵事,他是不学无术之士,在士林当中名声极臭。”
努尔哈赤听到这就不明白了,冷笑:
“那天启小皇帝是傻子不成,上一个张鹤鸣,还有这一个崔呈秀,兵部尚书如此重要的职位,怎么竟找些不知兵的人来做?”
范文程摇头,叹道:
“小皇帝宠信阉党,如今大明朝廷上乌烟瘴气,当家做主的是东厂提督魏忠贤。据说崔呈秀给送了贿赂,在地方任期时又给修了生祠,这才得以做了兵部尚书。”
“哈哈哈,明国的朝廷,怕都是一帮废物吧!”
努尔哈赤又被逗得大笑,余的诸王贝勒也尽都讥讽嘲笑不止,倒是黄台吉,听了这些以后若有所思,在想着什么。
扈尔汉也道:“如此腐败的明国,是该灭亡,由我们大金取而代之了!大汗您引领我们打进关内吧!”
努尔哈赤连连大笑,然后摆手:
“算了,还是让本汗的继任者来吧!”
“本汗老了,又有顽疾,知道自己在有生之年打不进关内,可是本汗也知道,我爱新觉罗家,定能夺走他朱家天下!”
“大汗不会老!”
扈尔汉话音落地,余的诸王贝勒也一齐大声道:“大汗不会老,大汗武功昌盛,光耀千秋!”
待帐内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落定,努尔哈赤这才起身,拍了拍虎皮椅后的老虎头,笑道:
“走,随本汗去接见一下这位明国的兵部尚书!”
......
努尔哈赤率领诸王贝勒走出帐外时,见到一人正正襟危坐在阿哈为他搬来的木椅上,便是崔呈秀了。
不过努尔哈赤有些奇怪,莫非明国的使臣从来都是单独出来,堂堂一个兵部尚书,周围居然不见什么兵丁护送。
努尔哈赤先出来,就这样站着,等着。
这个老奴酋在等什么,崔呈秀心知肚明,他就是坐在那一动也不动,扬起下巴颏,面上带着天朝上使的嘲讽。
“放肆!”
一名白甲鞑兵大喝一声,上前喉道:“那明国使臣,见了昆都伦汗,还不双膝跪地!”
崔呈秀看他一眼,冷笑道:
“吾为大明朝廷的使臣,上可跪天地、君王,下可跪父母,什么狗屁的自封昆都伦汗,没听说过!”
说完,扬起脖子只等一死。
“大明朝廷…”
努尔哈赤默念一声,笑道:“上使可知,本汗以十三副遗甲起兵,攻尔城拔尔寨,辽东大地,如今谁人不知我昆都伦汗的威名?”
“辽东大地?”
崔呈秀哈哈大笑:“汝之威名,终汝一世,不过限于辽东。我大明皇帝之威名,播及四海,洋夷诸国,谁敢不朝?”
“还昆都伦汗,简直可笑,真乃是坐井观天之典范!”
“你狗日的在这里放屁!!”阿敏怒目圆睁,抽出刀就上去要砍,却被黄台吉死死拉住。
他怒吼道:“你拉我做什么,你应该先过去砍了这所谓的明国使臣!议和?议什么和,等我八旗铁骑打到京师,叫他还笑得出来!”
努尔哈赤心中也很生气,但毕竟眼下已经不能再干耗在辽东,他脸上笑容凝滞,转身就走,面无表情道:
“请使臣到本汗的庭帐,详细讨论议和之事。”
“不敢请!”崔呈秀瞪了一眼上前那汉人阿哈,心中暗骂一声贱骨头,道:“本使自己会走!”
跟随阿哈来到庭帐,待努尔哈赤落座,后金诸王贝勒两侧站好,崔呈秀站在正中,面色不动,眼神冷漠。
他一甩衣袖,冷冷问道:
“我大明向来不轻启战端,自当今陛下御极以来,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就是建州昔年之悍然反叛,亦都既往不咎。”
“倒是你建州小部,先犯旅顺,关押商队,又夺我定辽左卫,逼杀大将,屠戮辽人,简直不识好歹!”
努尔哈赤神色不动,心中却是一惊。
这个崔呈秀,据范文程说来,该是个欺软怕硬,谄媚献上的小人才对,怎么一来就如此硬气,一副敢为国而死的势头。
他望向范文程,眼神微动。
心想莫非是这老东西耍滑头,给了一个错误的情报,这崔呈秀实际是有真正才能的?
“我建州居于东辽,向来是本本分分,可你那定辽左卫的守将邹储贤,抓了我旗人不说,还一再逼迫,使我建州贡马给银。”
“我八旗旗人虽不好战,但却也不会任人欺凌,此番攻取抚顺,正是为向你明朝表示态度!”
崔呈秀呵呵冷笑一声,道:
“简直是一派胡言!”
“邹将军忠贞义胆,杀戮报国,怎容尔等建虏如此污蔑大明忠烈?”
言罢,他转身即走,拂袖道:“我大明有议和之诚,你建州却视作无物,一再挑衅底线,污蔑忠良,挑衅天朝底线,将议和之礼拒之于外。”
“看来建州毫无议和之心,这一战还需要继续打,打到你建州只剩一人一丁,打到我大明收复西辽为止!”
第三百七十六章:辽阳和议(中)
努尔哈赤神色微变,如鹰一般的眸子望向崔呈秀,转瞬间起了杀心。
可他转念一想,争吵谁对谁错,这不是此回议和的目的,就算杀了崔呈秀,也不会影响大局。
就算如此,开口挽留的话,却也不该是他这个昆都伦汗说的。
范文程见帐内一片寂静,诸王贝勒都没了方才的争吵与愤怒,心中自然明白,眼下就是他这个汉臣该体现作用的时候了,于是上前劝道:
“贵使留步——!”
他赶过去,在大帐的门口截住崔呈秀,低声说道:
“崔部堂此来,想必也是带着圣意吧?”
崔呈秀回头看他一眼,冷笑:“是又如何,这帮建奴不识得大明宽厚之心,却要一再的强词夺理。”
“索性就这样回去交差,陛下也不会怪罪于我!”
范文程微微一笑,拉他到一旁,劝道:
“这般回去,你们的皇帝是不会怪罪。可部堂想想,议和可是结束战乱的承平之举,这等可搏名利的美差,就要被你给糟蹋了呀!”
崔呈秀一副吃惊神态,蹙眉问:
“此话怎讲?”
范文程故作神秘道:“若在下没有想错,在来之前,明朝的朝廷上定是人人都要争抢这份差事吧!”
崔呈秀心中冷笑,这自诩聪明之徒居然完全想反了。
议和之事,整个朝廷上至内阁首辅,下到小官小吏,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趟了什么浑水。
唯有我崔呈秀得了陛下的密旨,来与你这狗汉奸周旋!
一边想着,他脸色不动,只是点头。
范文程自以为得计,笑道:
“明朝与我大金议和,可是人人盼着的和平之举,部堂此番只需稍稍退上那么一步,千秋美名,尽在眼前!”
崔呈秀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时,范文程后退数步,故作大礼,高声说道:“还请贵使留步,我大金也有议和之诚!”
顺着这坡,崔呈秀也就回去了。
毕竟天启皇帝在棋局里透露出的意思,是叫他私下里促成此次议和,无论心中多么不齿,皇帝的意思还是要听的。
这次一个不忿,差点坏了皇帝的大事,还好有范文程这条奸狗,才算是把这事给圆回去了。
等会儿无论如何,先把这场议和促成吧!
至于条件什么的,象征性的拉扯一番也就是了,反正自己也不是正式的议和国使,说的又不算。
崔呈秀再转头回去的时候,脸上虽然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心里却是打定主意,要忽悠这群建奴一番。
不信那就舍身就义,要是信了,就是他们自己蠢的像猪,和自己更没什么关系。
上头的努尔哈赤一直黑着脸,见范文程把明国的兵部尚书劝回来了,心下松口气,笑道:
“此前诸多不和,都是前尘往事,今日本汗与贵使要说的,是两国罢兵言和,为民造福。”
“这种事情,想必你们明国该是最希望看见的。”
“的确,我天朝百姓人心趋和,辽事数年,我们和则两利,战则两败,对谁都没有好处,还是说说议和的具体条例吧!”
崔呈秀不想与这奴酋虚与委蛇太多,他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又骂出来,一直耐着性子在讲。
黄台吉极有眼力见,崔呈秀话音刚落,便就大声说道:“我大金早已拟好,还请贵使一观!”
说完,还给范文程打了个眼色。
眼下对于他们后金军来说,与明朝议和,回去处理自己的事,才是最好的结果,一打就是半年,三面受敌,他们确实有点耗不动了。
范文程拿着一份表章,恭敬交到了崔呈秀手中,笑道:
“贵使请看,我大金议和可诚?”
崔呈秀拿起阿哈上的茶,正想喝,转念一想,却又不动声色的放下。
随后翻开表章,手脚一颤,差点洒了一身。
“这是什么?”
崔呈秀打眼一瞧,下意识站起身说道:“这叫议和之诚?你们这是还想继续打啊!”
这份议和的表章之中,努尔哈赤主要有三个意思。
第一,过去二十年明金战争战争的责任在明朝,而努尔哈赤之所以反叛,实则为明朝对建州“欺藐凌轹”甚重的结果。
也就是说,要想议和,大明必须承认是自己欺侮建州在先,努尔哈赤不忍欺凌,这才起兵反抗。
这上面又说了所谓当时努尔哈赤造反时冠冕堂皇的七大恨,还用了“凌逼已甚,用是兴师”这样的字眼,以表示后金出兵是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只这一点,已经让崔呈秀无法忍受。
因为这根本就是歪曲事实,捏造借口。
明金战争的起因,明明是建州左卫世受大明皇恩,却不知足,屡次谋逆犯上,才被李成梁发兵剿灭。
所谓七大恨,根本就是建州先不忠在先,完全站不住脚。
议和,起码也要分清双方战争的是非问题啊,如建奴这般掩耳盗铃,非要说自己是正义的一方,自己的脸难道不会红吗?
崔呈秀冷笑,心道幸亏这次朝廷朝会的结果是拒绝和议,不然要是这么议和了,莫说辽民辽士,全国的百姓都不会服。
努尔哈赤的第二个意思,不论国之大小,止论理之是非,简单来说,就是明朝要承认后金与之的同等地位。
何为同等地位?
议和之后,后金正式与大明站在一个等级上,都是帝国,双方今后攻伐,也就没了之前的建州曾为明朝之臣一说。
奴酋要争取后金的“国家地位”,还要求与大明同等,这是痴人说梦,更不可能。
还有第三个意思,简直是抢钱。
努尔哈赤称,明朝如果同意议和,就要先拿出诚意来,毕竟大金提出议和,已经做出了很大让步。
明朝要一次性交出黄金十万两,白银三百万两,上好缎匹、毛青布各一千匹,以作为和好之礼,示心之诚。
关键的来了,在这里努尔哈赤做了个相当于没有的让步。
表章上称,双方和好之后,金方虽然与明朝已经站在同样的地位上,但出自大国之心,仍自愿向明朝每年进贡东珠十颗,貂皮千张,人参一千斤,良马五十匹。
但是明朝要以每年黄金一万两,白银十万两,上好缎匹、毛青布各三十匹作为还礼。
范文程看完之后直接蹦了起来。
这是议和?
这是单方面的抢钱吧!
还是大义都是你的,钱也归你的那种!
第三百七十七章:辽阳和议(下)
努尔哈赤对崔呈秀的表现一点不奇怪,坐在上面淡淡看着。
他也知道,这条例明朝要是一点反应没有直接同意了,不是脑袋让门挤了,就是有阴谋。
为什么要让明朝的重臣来这边议和?
议和、议和,不议一议,议出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怎么能和?这条例努尔哈赤也没想着能全让明朝同意。
主要是和,最好再能敲点金银出来卷着回去扩充兵备,实在不行直接议和也可以。
别看努尔哈赤条例上写的狮子大开口,其实这是为了方便让明朝砍价,他的底线很简单,能撤兵回去就行。
熊廷弼不给机会,朱燮元的大军也到了,要是和不成,自己就有被包围的危险,在这干耗着意义不大。
明朝这次出来,耗费了数百万两军费,援军也是“征尽七边镇之兵”,出来一次又要路途千里,军费百万,是那么容易的?
后金地盘小,征发简单,走到哪三光到哪,连军费都不用出,回去就更容易了。
努尔哈赤根本不怕再打,他怕的是连年一直打,他耗不过朱由校,这次议和本就没打着什么好心。
只要明朝援军撤了,各归各地了,再什么时候撕毁协议开干,那也是后金说了算。
明朝除非再征发大军出关,不然辽沈边军也还是抵挡不住。
明朝征发大军简单,再撤兵议和就是了,你明朝难道还敢直接进攻赫图阿拉和建州?
眼下这种情况,出去野战和大明援军打,努尔哈赤或许要再拼命一次,也没把握能打赢。
可是要说拉回后金再打,他有自信百分百再来一次萨尔浒。
明军千里奔袭进攻赫图阿拉,杨镐那次还有机会,现在这时候,来的是谁也不行,时过境迁,双方力量和周边形势都已经不一样了。
道理在这摆着,努尔哈赤这么来往反复几次,明军出关自己就撤,不出关,就在辽东继续劫掠,攻打辽沈。
这样的打法在他看来,轻轻松松就能消耗掉明军的有生力量,何必现在就去拼命。
况且这次朱由校直接出关决战,这也是努尔哈赤没想到的,他事先根本没料到这个刚继位三年的天启皇帝能这么刚。
努尔哈赤看着恼怒的崔呈秀,身子微微前倾,缓声道:
“贵使不要生气,这次和议,本就是大金与明国商议,这份条例还只是我们大金的意见,最终签订,还要看贵使的意思。”
崔呈秀一时义愤,却也将计就计,冷笑道:
“汝等真以为我大明野战不敌女真?”
“督师所率九边二十万精锐已至辽阳城西五十里外,若继续开战,大兵可朝发夕至,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残兵败将如何抵挡!”
努尔哈赤并未生气,皮笑肉不笑地道:
“贵使这话在你们看来,的确是有些道理,不过今日不便争论,双方罢兵言和,日后本汗亲至京师,与天启皇帝去说。”
“如何?”
范文程听努尔哈赤这意思,也就不再继续装了,冷哼一声表示稍稍消了气,然后拿起表章拍在桌案之上,道:
“这条例不行,得修!”
黄台吉适时宜地问道:“不知贵使要如何修改条例,我大金诸王贝勒,洗耳恭听。”
崔呈秀在帐内来回踱步,沉吟片刻,道:
“这场战争死伤甚重,即便罢兵言和,你我国中百姓,一时也难平民愤,我陛下及汝之汗王,均要下诏罪己,以求宽恕。”
“贵使之意,此战之过我双方皆有?”黄台吉重复一遍,见范文程点头,这才看向努尔哈赤,脸色不定。
努尔哈赤没想到明朝兵部尚书是这么想的,他故作思量,微微颔首,然后问道:
“还有呢?”
崔呈秀见努尔哈赤面色波澜不惊,不喜不怒,心道莫非是自己说的有些过了,让老奴觉得不满。
这次万一议和不成,回去可就有负皇命重托了。
他略作思索,又道:
“既然你方先提出议和,也算有议和之诚,这第二条我朝同意了,只是第三条要略作修改。”
“议和之礼,改成黄金五万两,白银一百万两,上好缎匹、毛青布各五百匹,我朝能出的就这么多!”
“至于你方的朝贡,也要加倍!”
努尔哈赤大喜过望,颇有些意外。
崔呈秀除了对第一条十分不满意外,对于双方礼金的结果居然只是减半,就算朝贡加倍,这对努尔哈赤来说也不算什么。
那点东西相比于明朝的一次性礼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就是黄金五万两,就已经不知能让努尔哈赤扩充多少军备,新募多少女真人加入八旗军了。
这个礼金对明朝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对努尔哈赤来说,不仅能缓解燃眉之急,也能大金让更加强盛!
努尔哈赤猛然站起,用手一指帐外,喝道:
“既然议和已定,传本汗命令,将明国全部俘虏尽数放归,待本汗撤军回去,也要放回一些辽民,以做诚意。”
崔呈秀松了口气,心道总算是把这次议和促成,微微一笑道:
“如此,待我明日回禀圣上,圣上若是准奏,即可签订和约。”
努尔哈赤点头,挥手道:
“来啊,带贵使下去歇息,写奏折回禀他们的皇帝,都记着,崔尚书是本汗的贵客!”
诸王贝勒见大金拿了好处,怎么还会再骂,都是略作一礼,齐声说道:“谨遵昆都伦汗之命!”
崔呈秀下去后不久,范文程上前道:
“恭喜大汗,促成合约,我大金得此礼金,即可扩编八旗,南征朝鲜,北平蒙古!”
众人亦都大喜,齐声说道:“恭喜昆都伦汗!”
努尔哈赤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之情,哈哈大笑:
“这明国君臣,还是注重颜面上的功夫啊!待撤军回去修整以后,本汗定挥师再进,踏平辽阳!”
......
次日,议和的密奏被马不停蹄送抵京师。
这几天,紫禁城气温骤凉,上空纷纷扬扬飘洒着新夏初雨,不少行人都换上了秋衣,连街上百姓也比平日少了许多。
朱由校坐在西暖阁中,也是觉得微冷。
正看着奏疏,魏忠贤近前几步,轻轻为朱由校披上外衣,将一份本子放在御案上,轻声道:
“爷,崔呈秀从辽阳的密奏来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预备开战
朱由校低头再看奏疏,似无意间问道:
“他说什么?”
魏忠贤并未直接答话,却顾左右而看,给外头候着的王朝辅打了个眼色,后者也是眼尖,赶紧招呼一帮都人、小阉们退下。
待西暖阁中只有天启皇帝与他自己,魏忠贤才道:“议和已成,爷天纵英明,建奴中了您的计了。”
朱由校神色没有半分变化,仍旧是低着头一封封批复文臣们上呈的奏疏,一边说道:
“你就是朕肚里的蛔虫,朕一直觉得你魏忠贤,最会体察朕的心思。”
魏忠贤只当皇帝是在夸自己办事得力,笑道:“皇爷说的是,奴婢文武不通,政事不明,唯独会的,就是为陛下分忧而已。”
“那你来说说,朕是顺着这坡下驴呢,还是就这么和了。”言至于此,朱由校手上一顿,缓缓抬眸。
魏忠贤被这眼神盯得心里直发毛,轻笑说道:
“老奴不懂兵事,也不知晓辽东战事如今到了何种境地,老奴只是知道,建奴都是狼子野心之徒。”
“就算皇爷把这份合约当回事儿,等朱督师撤军,建奴指不定反手就撕了合约,这帮蛮夷,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老奴市井出身,最是通晓此理。”
魏忠贤早就猜到,当今皇帝有意议和,绝不仅仅只是议和,只是他此前还不明白朱由校到底是想干什么。
现下看来,果真如他先前所料,皇帝议和是假,想要以议和做幌子,让建奴疏于防范是真。
实际上,皇帝的心里早就做好打算要再打一场!
只是不知,这崔呈秀回来以后如何处置,既是私下议和,事后翻脸不认人,就不能说是奉了密旨出关。
看来,这锅还得咱老魏来背…
朱由校大致能猜到魏忠贤现在心里的小九九,听了这一番话,也就明白,这家伙是早就猜到自己议和是假的,所以这段时间才会如此老实。
朱由校没有正面回答,却指着西暖阁远处一颗树,将毛笔放下,笑问:“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魏忠贤蹙眉,答道:“松树。”
“那个呢?”朱由校手指向另外一边。
魏忠贤疑惑不解,老老实实答道:“柏树。”
朱由校又指,魏忠贤再答,直至反复数次,魏忠贤细思有时,方才答道:“皇爷恕罪,老奴老眼昏花了,不认得。”
朱由校并没有生气,走到西暖阁外负手而立,站在一列石柱的最中间,恰似华茂松柏,话语中仿佛透露着千般坚定。
“这一次,朕要自己扛。”
“传朕密旨,叫崔呈秀以正式之礼签订合约,后金大军撤退之日,便是决战之时。”
魏忠贤心下一惊,默默望了皇帝半晌,遂放下了想劝谏的心思,垂头说道:“老奴明白。”
......
议和消息不胫而走。
这仗打了半年,辽东无数将士血洒疆场,朝廷居然要屈膝投降,赠送礼金,见闻者无不愤慨。
辽阳城西五十里,援辽大军营地。
“朝廷议和了!”
“这事扯的,俺们千里援辽,一路上死了多少兄弟?眼下可倒好,朝廷一句话,居然就这么议和了!”
“就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前几天还说朝会的结果是大臣们都不同意议和吗,难道又是阉党蒙蔽圣听,撺掇陛下议和的?”
偌大的营盘之中,到处都是这种埋怨与不满之声,只是还远没到激起兵变的时候,毕竟无论如何,天启皇帝的威严还在。
此次出关,宁夏镇出兵一万七千。
朱燮元以平定西南有功,奉旨督七镇精兵出关,号称二十万大军,麾下七帅三十六将,王汝金便是这次出关的七边镇之一,宁夏镇的总兵官。
近日,天启皇帝密旨遣兵部尚书崔呈秀与奴酋议和的消息传遍营中。
听到这个消息,兵士们起先是不相信,再然后便多是怨声载道,将帅们虽然不解,却也在极力维护营中秩序,加上督师朱燮元对此一言不发,更是显得扑朔迷离。
宁夏镇营地,一处营帐住着二十名装备精良的兵士,这些人皆是王汝金精挑细选出来的家丁。
“既然是要议和,怎么大帅近日还叫我们擦亮快刀,以备它用?”一人忽然问道。
闻言,其余人也都是不理解。
“莫非是大帅有什么其它的计划,想在签订合约前再干一票?”
“哈哈哈,你说是别家大帅我还信,咱家大帅,这种事儿不可能,还是乖乖回宁夏吧!”
众人闻言,也都是哈哈大笑。
的确,他们这些做家丁的最是了解自家大帅,王汝金经过此前在宁夏的战败以后,作战就不是很英勇了。
以王汝金的脾性,这次最大可能是直接跟着大军撤回关内,是有不少将帅在私下商量,说是拼个抗命也要打一票,可他们宁夏的总兵王汝金绝不可能参与其中。
在惜命这一块王汝金的手段,宁夏的时候家丁们就看出来了。
李过闲来无事,便到家丁营帐来找李鸿基唠嗑。
刚走进来,他见众家丁都在嬉闹,只有李鸿基闷头磨刀,不解道:
“马上就要签订合约撤军了,叔你这刀磨就算得再亮,也没什么用处,去打谁啊!”
说完,他一屁股坐在榻上,重重叹了口气。
李鸿基眼中闪烁着精光,依旧在一丝不苟的磨刀,他举起佩刀冲着日光看了看,淡淡道:
“你也回去磨刀。”
李过屁股不抬,坐在那嘟囔起来:“磨了去砍谁?就王汝金那个怂样,他敢跟着王大帅抗命去打鞑子吗?”
李鸿基看了他一眼,骂道:“死囚囊的,老子叫你磨你就去磨,叽叽歪歪个没完。”
“等我做了把总,你还得是个小兵!”
“那怕啥,叔你要是做了把总,那我就得是个伍长!嘿嘿,叔你说是吧?”李过被骂了也不气,反倒是哈哈大笑。
见李鸿基又瞪了回来,李过这才拍拍屁股站起来,边走边道:“得嘞,得嘞!您磨吧,我还得回去收拾铺盖卷,省的过几日撤军手忙脚乱!”
李鸿基也是被李过这副虎样给逗得发笑,见李过出了营,便就一声不吭,继续磨着自己的刀。
撤军?
不知道为何,近日虽说是要签订合约,准备撤军,可李鸿基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营地之中将帅们各都风声鹤唳,对撤军之事没怎么安排,一番军队调动根本不像是撤军,倒像是预备开战!
第三百七十九章:五路出师
第二日,崔呈秀正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在后金大营与奴酋签订合约,最后确认条例。
这是明与金的首次议和,又是皇帝圣旨准许,因此双方都显得非常重视。
熊廷弼与努尔哈赤罢兵言和,援辽的二十万大军也是连日驻扎在大营,未出寸步。
然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朱燮元忽然升帐召集七帅三十六将领,说是要部署出兵事宜。
“击鼓升帐!”
随着标兵四处,沉寂许久的援辽军大营响起了沉闷的鼓声,过不多时,将帅们都顶盔贯甲,装束整齐地赶来。
七名大帅早都得到消息,这几日闷声不发,差点被底下兵士们认作是孬种,现在总算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至于其它的三十六名各地将领,都是又惊又喜,事前既无人料到,也没人会觉得这种事真的会发生。
直到站在督师大帐之内,他们还不是很确信要出兵。
朱燮元走进大帐,上来就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将尚方宝剑奉在身后,大声道:
“陛下密旨,命我统率援辽大军,在议和签订合约,后金撤军的当日设伏,务要全歼奴军!”
“这次出兵的首要任务,就是一战打疼奴军!”
闻言,边镇的将军们这才是尽数安心下来,原来这一切都只是皇帝他老人家的请君入瓮之计!
我就说,皇帝怎么会屈尊与奴酋议和?
朱燮元看着底下众将,心中稍安。
其实眼下他手中还算得上是人才济济,大明军界不少“俊杰”都奉调而来,准备在辽东塞外大展身手。
总兵官姜让、姜弼、张万邦、王威、萧如熏、郭钦、姜爽,都是成名已久的军中大帅。
在帐下听命的边镇三十六名蒙汉边将,也都是各自有其真本事,才会坐在边镇将军的位子上。
此外,更有各镇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协副将、协参将,等级不同的将校上百名,够级别的在帐内,不够级别的就依次列在帐外。
这些人一个个盔明甲亮、提刀执枪,在各自辖区都是说一不二的主,眼下却在静静听候自己这个大明督师的调遣。
像是这样的富裕仗,朱燮元镇守西南十余年,也是未曾打过!
朱燮元的目光扫过榆林总兵姜让时,稍稍停顿了一下,但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喜或不满之情。
他的目光继续向下,来到一名虎背熊腰的大将身上,猛然喝道:
“蓟州总兵王威!”
王威浑身一震,跨一步出列道:“末将在!”
“命你部蓟州军为先锋。大军出征以后,直奔建奴后军,配合其余兵马追击,切记,不得孤军深入!”
“是!”
王威抱拳说完,当即退回。
朱燮元点头,在帐内来回踱步,肃声道:
“本督师拟分我大军为五路,前三路为追击,齐头并进,后两路为伏兵,挥兵掩杀!”
“第一路蓟州军出击以后,第二路榆林军,奔黄泥洼,过长安堡,沿浑河直向沈阳,打通辽沈通路!”
姜让出列道:“遵命!”
“第三路为此战主力,宣镇军、大同军、宁夏军并本督师标营人马,直向奴酋!”
又有三人及十余名将领出列,齐声道:“末将遵命!”
“第四路自长宁堡而下,过鞍山驿,于千山设伏。击溃奴军后不可恋战,不得追击,速速前往辽阳,与辽东经略熊廷弼本部会合,以解辽阳之围。”
言至于此,朱燮元笑了笑,又道:
“第五路以固原、甘肃二镇军马为主。郭将军,本督师有意烦你领此第四路军,甘肃总兵姜爽、临洮副总兵俞成名与你同往。”
郭钦神态淡然,并没有众人的激动万分之情,他一步出列,神态自若道:“请督师放心,末将定不负重托!”
郭钦此人乃生员出身后投笔从戎,用兵稳重,不比那些纯粹的武夫,朱燮元还是比较放心的。
五路大军已定,众将皆都眉开眼笑,壮志凌云,在脑海中想着此战定要留名叙功录,以彰显威名。
朱燮元定了定神,转身拿起尚方宝剑,高举起来,诸将见状,忙收拢言笑,恭敬等待。
朱燮元肃声说道:
“本督师,承天恩于京,统三军以荡寇,伐顽逆而护国,解忠荩于倒悬!巨任在身,尚方在肩,敢不用命?”
“战局严峻,建奴勇悍,令蒙古猛攻福余,意伺窥我辽沈!如此猖獗獠子,若不犁庭扫穴,何以彰显大明威严?”
“我今召集列位将军至此,正是要发兵灭寇,以慰圣心!”
众将帅纷纷躬身,抱拳说道:“我等誓死追随督师,发兵剿寇,犁庭扫穴,彰显大明威严!”
朱燮元抬起手,众人转瞬鸦雀无声,他又道:
“五路大军之外,另派山海关总兵高第率本部一万五千驻守大营,一则欲盖弥彰,使奴晚知我军动向,二来作为后援,随时支援!”
高第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出列喝道:“末将谨遵军令!”
朱燮元拱手环视众人,大声道:
“各位将军,成败在此一举,大家好自为之,莫要负了圣恩重托!”
......
辽阳城东北三十里,后金军大营。
崔呈秀代表明朝,范文程代表金国,经过一番卵用没有的唇枪舌战与往来试探,总算是在合约上签了名字。
这样一来,明金战争,似乎已经告一段落。
努尔哈赤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挥手道:“来个阿哈,送明朝的兵部尚书回辽阳,要一路送到辽阳。”
那阿哈心中狂喜,这一去自己岂能再回来?
就算扔下家人,他也不愿再回到此地,为这帮鞑子为奴为马,过那等猪狗不如的日子。
崔呈秀心中知道这议和是假的,自然害怕努尔哈赤恼羞成怒,此前硬气那都是没办法的事,眼下有活命的机会,肯定不会再搞什么大义凛然。
能苟活着,谁想死?
崔呈秀出了后金军大营快马加鞭跑回辽阳,直到看见辽阳城头的明军大旗,才算是松了口气。
这一趟是龙潭虎穴,出了后金军大营还不算完,还朝以后自己也算不得什么功臣。
议和这口黑锅,不是魏忠贤顶着,就得是他自己来扛,至于天启皇帝会亲自救场,他更是不敢奢望。
回到辽阳之际,崔呈秀有些懵。
辽阳本该是军民坚守,可熊廷弼却在升帐,说什么等大军开到,便就如何如何配合朱燮元歼灭建奴。
崔呈秀站在下头,看熊廷弼会诸将气势如虹只等开战,心中更加不解,哪来的大军?
自己去了奴营几日,辽东变天了?
第三百八十章:救民东岳庙
五路出师,朱燮元是顶着极大压力的。
要知道,先前兵败萨尔浒的杨镐便是分兵五路,被努尔哈赤率领八旗军逐一击溃,“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便是萨尔浒之战时努尔哈赤的至理名言。
凭借此战,大金大汗努尔哈赤的威名传到了万历皇帝耳中,后金才算是真正在辽东站稳脚跟。
直到失败的那一刻,万历一朝的文武们也都不敢相信建州已经做大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辽阳西北五里之处,黄昏时分。
辽阳为大明朝廷苦心经营的辽东第一重镇,常年屯驻重兵,东岳庙正建于此处,其规模也是最盛。
辽阳东岳庙,始建于正德十一年,规模宏大,殿宇集中建于山间,沿途林路崎岖,远远看去,气势十分壮观。
这里本是烧香拜佛之所,眼下却是布棚林立,流民如云。
炉火旺盛的西边,逃难至此的各家各户辽民正起锅做饭,热气腾腾,铜勺与锅边的交汇声铛铛作响。
由于战事紧张,熊廷弼下令坚守不出,这些逃难到辽阳的辽民不能入城,便只好聚于此处,苟延残喘。
听见今日就要讲和,有人高兴,有人不满,可聚于此处的落魄辽民却是越来越多了。
“来了!”
“鞑子的马队来了!”
“不是讲和了吗?”
“蛮夷们哪会和你讲什么信誉?”
猛然间,殿宇群落的北面,马蹄声四起,烟尘之下,无数青面獠牙的持刀女真骑兵冲出,怪叫大喊。
常年居于辽地的民众早都被蛮夷逼迫得苦不堪言,拖家带口到处逃难,可是各地明军自顾不暇,又岂能擅自开城放他们进去。
辽民们见女真骑兵又追来了,便都逢魔了似的,你推我拥,拼命朝庙里挤,后边也有人合掌念佛,祈求佛祖保佑。
庙里的僧人也怕奴骑大开杀戒,不敢沾惹是非,都拼了命的在门前抵住辽民,两方正是争执不下,后方忽然起了哭声。
推搡间的人群陡然一静,却是一名婴孩在乱时被其母亲落下。
眼见女真骑兵就要赶到,一位中年男人登高疾呼:“有胆子大的,跟我回去救人!”
人群后面又出现几名汉子,他们手中都无趁手的兵器,便捡起地上的长杆、铜勺,向奴骑奋死冲去。
“好一帮不怕死的尼堪!”
马上,一名女真牛录见状嗬嗬冷笑,挥刀说道:“大汗说了,合约今日签订,就算要走,也得让尼堪们知道知道我大金勇士的实力!”
“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这四个字如晴天霹雳,落在东岳庙的上空,落在这数万百姓头顶。
人群猛地一静,跟着就爆发出了糟乱,百姓们惊慌失措,以至于争相踩踏,浪潮般的涌入寺院,一时就连僧人们都制止不及。
女真骑兵挥刀杀来,如虎入羊群,顷刻间便横尸一地。
哭喊声、惨叫声、婴孩的啼哭声,还有极少数奋勇抵抗的声音全都汇聚一处,将东岳庙的念诵经文之声尽都淹没。
很明显,女真人并不管汉人的佛祖。
佛门清净之地,眼下已是成了人间炼狱,女真人挥舞着屠刀,寺庙脚下,血流成河。
“杀虏!杀虏!”
一声大喝,仿佛炸响一颗闷雷。
牛录正举起屠刀,脸上满是淫笑,正要杀死马蹄下那害怕至极的汉人女孩,却是面色一滞,喉间突然间出现一支箭簇。
他不可置信地转身过去,只见身后的平野之上,人影飞动、刀光闪闪。
“砰”的一声炸响,一颗铅弹射到他身边一名女真骑兵的铁盔上,带出了一飙鲜血。
女真骑兵们纷纷转头,第一眼就看见了被标兵奋力举起的“大明”旗帜,一名顶盔贯甲的明将正挥着马刀,第一个向他们冲来。
平野之上,是漫山遍野的明军。
这些明军也穿着边军的衣甲,精气神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显然不是他们司空见惯的辽军。
很快,女真人才意识到,这些明军是奉调出关,久经善战的七镇精锐。
可他们不是应该正在撤军吗,而且合约已经签订,他们又怎么敢出营与大金骑兵野战?
正迎面杀来的,是蓟州总兵王威的第一路先锋。
蓟州军自大营而出,依照朱燮元所说五路出师的计策,马不停蹄奔至辽阳,哨骑看见东岳庙正在进行的一场屠杀,便毫不犹豫挥军赶来。
“嘎啦依可里!”
女真骑兵之中,出现了不少让人听不懂的喊叫。
没过多久,女真骑兵们都是反应过来,放过了正在追杀的辽民,转身向明军进行冲锋。
王威冲在最前,猛然间同一名牛录碰撞到一起。
两马相交,“嗖”的一声,牛录惨叫着连同他手中握着的马刀一同落地,被后续的明军骑兵踩踏而死。
这名明军总兵如此骁勇,冲在后面的两员女真骑兵大惊,下意识一勒缰绳,战马扬蹄嘶鸣,正欲调转马头。
王威来到他们眼前,刀光一闪,砍掉了他们坐骑的马腿,随即大喝:“杀!建奴要不行了!”
战马悲鸣两声,向前倾倒,将背上的女真骑兵摔落在地。
辽民们赶来,你一棍我一脚,很快将这两名奴骑活活打死。
老奴骑挥刀大骂了几句女真语,明国显然是摆了他们一道,说是撤军,但却背地里大举进攻。
明军势大,女真骑兵们简单交流几句,便就都向东面逃回。
王威本就是先锋,奉命直插敌后,吸引老奴注意,便是当机立断,指挥蓟州军马在后猛追。
......
努尔哈赤签订了合约,送走崔呈秀,一方面下令召集大军回营撤军,让阿敏率领五千人马先往朝鲜。
另一方面,他又让一小部分人马在辽阳城的周围打草谷,既然都已经打来了,不好好劫掠一番再回去,怎么能抵挡此番损失。
努尔哈赤刚吃过晚饭,正等着大军拔营撤军。
后金军人数不少,就算秩序有度,想要收拾好东西拔营而走也需要时间,努尔哈赤闲来无事,便坐在空地的马鞍子上看日落。
他一边抽着烟袋,一边想此回辽阳城外,不知能再掳来多少牛羊和物资,能抵多少八旗军费。
努尔哈赤很快抽完一袋烟,刚把第二袋装好,就见远远烟尘四起。
他猛地起身,蹙眉道:
“他们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第三百八十一章:似曾相识的战场
努尔哈赤站在空地上,看着远处腾起的烟尘愈久,他心中就愈发的悸动不安,出去打草谷的部队怎么可能回来得这么快!
他心中乱跳,可一时间就是想不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这时,一名白衣白甲的护卫跑来:
“不好了昆都伦汗,大队明军忽然出现在我军后方,到处都是我军的溃兵,后营还没收拾好就要被冲乱了!”
努尔哈赤浑身一个激灵,莫非是那明国小皇帝不讲信用,当日签订合约,当日就要发难?
就是他本人,也未曾想过签订合约以后要在今年再打,以后撕毁开战是肯定的,但是要等时机!
努尔哈赤从来不把所谓的合约、协议当回事,反正是成王败寇,叫谁来作证合约上的内容,最后还不是打赢的一方说了算。
明国人向来以天朝上国自居,这种签订合约的大事上,努尔哈赤根本没有料到会是朱由校下的一盘大棋。
“明军来了多少?”
努尔哈赤阴沉着脸问道,在他心里,还是不怎么相信这是明军的全面进攻,签订合约的当日进攻,那个小皇帝根本不敢做出这种事!
难道他不怕满朝文武的弹劾,不怕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吗?
那白甲兵面色恐惧,道:“奴才没有看清,只觉乌黑一片,追杀我军溃兵而来,不下万人!”
努尔哈赤沉吟片刻,冷笑道:
“细作昨日与本汗说明军中有名叫王威的,是蓟州总兵,瞒着他们那个督师要私下进攻我大金军队,这定是蓟州兵在擅自进攻!”
“叫范文程来!”
范文程也听见后营的动乱,但他和努尔哈赤想的一样,根本不相信这是明军的全面进攻。
这种事情于礼不合,根本不像明朝能做出来的,就算是那个小皇帝有意,根据他对明朝官场的了解,内阁和朝会上也根本不会通过!
他仓促赶来,故作镇静道:
“大汗不必担忧,来的正是蓟州总兵王威。想来王威这是违抗军令而来,大汗正好下令出击,取了他的首级交给明朝皇帝,以证明大金议和之诚!”
努尔哈赤捡起烟袋叼在嘴上,道:
“传令,让扬古利带领镶红旗一万铁骑击溃明军,给本汗取来蓟州总兵王威的人头!”
“本汗要用他的头去问问明国小皇帝,这到底是他明国不守信誉,还是我大金不遵从约定!”
后营,镶红旗驻地。
扬古利本为正黄旗人,舒穆禄氏,世居浑春,初为侍奉努尔哈赤的巴牙喇卫兵,因作战英勇,深得努尔哈赤信任。
万历四十七年,受封贝子,开始领兵作战。
天启元年,从阿敏征皮岛,攻入铁山,斩杀明朝镇江总兵官毛文龙全部家属十二口,加封贝勒,领镶红旗,为四大贝勒之下骁勇善战的八贝勒之一。
后来,扬古利作为努尔哈赤的亲信,率领镶红旗,先后征讨哈达、乌喇等部,还有平定地方辽民举义,都是多有战功。
扬古利刚刚发现后面有溃兵,正叫来几人问话,努尔哈赤派来的白甲兵便飞至眼前。
白甲兵翻身下马,先向扬古利行了一礼,道:
“七贝勒,大汗要你整军出战,击溃明军,砍下来犯明军总兵王威的人头!”
扬古利刚才也问出来了,这是明国的蓟州总兵王威擅自出兵,声势虽大,其部也才一万多人。
明军这样的人数,还是在野战,他自然一点儿不担心这仗会打不赢,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请转告大汗,扬古利必定全歼蓟州明军,为大汗凯旋做贺!”
待他说完,白甲兵才是翻身上马,拨马向前军疾驰而去。
扬古利目送白甲兵离开,叫来镶红旗的牛录、甲喇十余人开始不慌不忙的部署作战。
在他看来,明军杀至此处尚需时间,况且平原野战,明军大部分都是步兵,镶红旗铁骑根本不虚明军。
现在需要布置的,是如何才能最快速度击溃这支来送装备的明军,然后带着物资和首级赶回去进献给大汗!
努尔哈赤留下扬古利断后,遵守合约下令在辰时三刻拔营撤军。
很快,后金军大营中人喊马嘶,八旗主力都随着努尔哈赤及诸王贝勒陆陆续续离开,只有镶红旗奉命留下一万多骑截杀王威。
夕阳西下,暮云合璧。
扬古利套着镶红旗的衣甲,站在山坡顶上,一手牵着马缰,翘首遥望远处平原,忽然西北角方向烟尘四起。
他不仅一愣,随即翻身上马,大笑道:
“明军来了!”
“传本贝勒命令,击鼓出战,一鼓作气,击溃明军!”
......
见建奴早有准备,王威即刻下令停止追击。
命令下达,明军大阵之中也是人马往来,传令的标兵跑动不绝,各部都在将领的约束下开始有秩序的整军。
“杀!杀!杀!”
很快,一个骑兵在前,步兵列阵的大块方阵形成,喊着口号,远远向山坡上的红甲女真骑兵压去。
后金方面,也是击鼓出战。
“呜呜——”
号角声响彻在平原之上,明军阵列忽然不动,两侧骑兵开始向前冲锋。
待明军骑兵来到小坡之下,女真骑兵正欲进击,却见明军忽然转身而走,军阵后方响声大作。
“砰砰砰——”
明军火炮开始轰鸣作响,一颗颗开花弹落在女真骑兵中间,转瞬间形成了许多血色的小坑。
扬古利略微蹙眉,对面的蓟州军带着许多火器,现在是火炮,等会只怕还会有火铳,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
当时在萨尔浒之战,他奉命截杀杜松所部北路军。
当时就是在这种地形,杜松所部明军结成一个军阵,远处以火炮发射,近处便凭军阵利用火铳杀伤女真骑兵。
当时负责总指挥的莽古尔泰带骑兵冲了几次,根本拿这种铁桶阵没什么办法,不得已采取了最无奈也是最笨的方法,即挥军猛攻一点。
恰好当时天气潮湿突变,于明军不利。
接战不久,明军那粗制滥造的火铳就纷纷发射不出来了,有的在战场上卡壳,有的自燃而炸,这才让莽古尔泰得以迅速击溃杜松北路。
扬古利略微估算了一下形势,骑兵的冲击力极强,如果四面围攻,是明军处于优势,自己的镶红旗没有火器,在接战以前只能被动挨打。
此时扬古利所能想到的办法和莽古尔泰一样,就是利用八旗骑兵巨大的冲击力,猛攻蓟州军一点。
只要破了他们外面的大阵,明军就会全军崩溃!
到了那个时候,明军就是待宰的羔羊,还不是任自己挥军追杀!
正想着,寂静许久的风沙居然又“哗哗”地刮了起来。
听见耳边这些动静,扬古利脸上的神情精彩起来,此刻风沙又起,明军守阵自然不利!
第三百八十二章:风势转变,斗智斗勇
“呼呼——”
平地间渐渐卷起阵阵旋风,扬古利正在为风沙相助而高兴,镶红旗骑兵中却是一乱,几杆龙旗连杆带旗都被卷到半空中,他们的坐骑也都十分不安。
“七贝勒,变天了!”
一名牛录拍马赶来,急促地说道。
不用多说,现在的扬古利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本以为风沙又起是助他击溃明军,却不成想,辽东的天气变化无度,风沙居然在今日突然转变风向,开始朝女真骑兵吹来。
刹那之间,周围尽是一片的天昏地暗,尘沙四起,就连坡下的明军大阵都是看不清楚了。
“镇台,起风沙了!”
“弟兄们都被吹得头重脚轻,站也站不稳,好像醉汉一般,摇摇晃晃,这仗还怎么打?”
“这狗日的风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害得我们连奴骑的影子都摸不着!”
几名蓟州将领赶来,纷纷说道。
担任前锋的蓟州总兵王威神色凝重,这确实是失算了,关内奉调而来的将帅们虽然久经善战,但却根本不熟悉辽东千变万化的天气。
萨尔浒之战,杜松一部就是吃了这个亏,又急功好利,为奴骑所围,作战时大雨滂沱,火器全都成了烧火棍,没了丁点用处。
不过王威观察小会儿,却是哈哈大笑出来。
“你们看,这风沙是向奴骑吹的,我军背着风沙,奴骑迎面而冲,他们比我们更难受!”
诸将领很快都发现了这一点,面露喜色。
“镇台下令吧!”
王威轻轻点头,然后大声说道:
“命两翼骑兵收缩回阵,大阵严守不动!”
风沙太大,最严重时,能见度甚至不足百步,狂风卷积着地上的砂土,带有一些碎木小石,猛烈拍打在明军兵士的盔甲上。
王威警惕地望着风沙,生怕忽然从深处冲出一批奴骑来。
这样的风沙天气下,火器虽然能用,但全都成了瞎子,擅自发射就等于告诉对方自己的位置。
王威心中明白,眼下这个时候,只能在原地结阵自保,奴骑直面风沙,除了退兵,就只有主动进攻一条路可走。
一旦在前进途中遭遇奴骑,没了火器的阻拦,加上大阵在行进之中突然遭遇冲击,很可能一触即溃。
野外作战,以步军为主的明军要处处小心!
两军都成了睁眼瞎,相比于王威,扬古利的镶红旗骑兵受到风沙的影响尤为严重。
他们甚至为自己的坐骑蒙上了马眼,以减弱风沙的影响。
两军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越靠越近,站在最前面的王威,顺风而立,心中更加自信。
恰在此时,风沙之中似乎出现了一长串黑色人影。
王威没有什么犹豫,即刻抽出佩刀,高声喝道:
“鸟铳,放——!”
这个时候,就不能再讲究什么三段击的战法了。
两军的距离如此之近,自己先开火,女真骑兵也会冲锋,只有尽可能的多释放出几次以造成杀伤。
扬古利率领镶红旗骑兵走在前面,初听爆响还并不在意。
他也曾见识过明军鸟铳的厉害,他们装备的鸟铳,十杆之中能有二三杆发射出来已经不错。
眼下风沙正大,明军的鸟铳受风雨天气影响极为严重,只怕又是放不出来,成了烧火棍。
就算能放得出来,其威力定然也是大打折扣,打在大金的骑兵身上还不是挠痒痒一般,根本不足为惧。
眼见明军阵列出现在眼前,扬古利持刀向前,正准备冲到大阵之中厮杀,猛然身旁一阵惨叫。
却是无数的铅弹从鸟铳中发射出来,将他身边缓缓进军的女真骑兵射得人仰马翻。
“七贝勒,明军这是什么火器?”
一名牛录被击中了左肩,面露惊惧,咬牙问道。
“听声音应当还是鸟枪,只不过…”扬古利的话说了几句停了下去,他其实也有些懵。
这样大的风沙天气,南蛮子们的鸟铳怎么还能发射得出来?怎么还会有如此大的威力?
容不得细想,扬古利第一个冲了出去。
尽管有风沙的影响,镶红旗的女真骑兵们还是颇为振奋,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不觉得这场战斗会输。
女真骑兵之中发出的一声声吆喝,明军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根本听不懂这些蛮夷到底说了些什么,可看着他们粗狂的面容,再联想到以往女真骑兵的凶名赫赫,却还是令许多明军将士心中出现难以抑制的恐惧。
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如此近距离下骑兵集群冲锋,使得明军脚下的大地都在战栗不安。
马蹄如雷,伴着战马的嘶鸣,镶红旗的万余女真骑兵狠狠冲撞到了明军的大阵之上。
残肢飞舞,战马哀鸣,喊杀声穿透了漫天飞扬的尘沙,响彻九霄之上。
蓟州总兵王威有进无退,极为奋勇,领着亲兵站在乱军之中一个个砍下女真人的脑袋。
扬古利知道杀敌先取首的道理,见这员不可一世的明将正背对自己,便催动马匹趁机从右侧靠近。
王威正举起沾血的佩刀,向一名女真骑兵砍去,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暴喝,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杀!”
扬古利的大刀向背对他的王威砍去。
王威预感到了危机,提前收了已经挥出去的刀,可还是躲闪不及,左臂被直接砍落在地。
鲜血淋漓,染红了战场之下的沙土。
扬古利得势不饶人,张着血盆大口跳下战马,在地上拖着大刀追杀,一刀又一刀砍翻前来护卫的蓟州兵士。
在这名人高马大的后金七贝勒面前,居然没人能挡得住第二刀。
圆月当空,战场上的喊杀声依旧没有任何减弱的势头。
女真骑兵虽然逆风向冲锋,但因为风沙的原因而因祸得福,避免了提前被明军火器大量消耗,得以直接展开近战。
虽然因此女真骑兵的冲击力大大减弱,可是火器之利没怎么得到发挥的明军,很快就在野战中呈现出不支的态势。
在与扬古利的战斗中,王威因为是被偷袭,一直处于下风,这被扬古利抓到了战机。
他举起血淋淋的手臂,用汉语大声喝道:“你们的总兵已经被本贝勒所杀,余下明军如能投降,本贝勒饶你们不死!”
听了这话,女真骑兵们士气大振,更加凶猛。
飞沙走石之间,女真骑兵们铺天盖地的冲向明军大阵,有的更是在混乱之中穿插到了后阵,开始大肆屠杀炮手和鸟铳手。
王威不知所踪,蓟州军失了主将,很快就开始混乱不堪,呈现出全面崩溃的趋势。
第三百八十三章:无胆鼠辈,贻误三军
约莫几刻钟前,高第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眼望着见不到首位的一万五千余大军,脸上皆是洋洋自得。
这高第,今年刚二十六岁,长得身材正中,不胖不瘦,五官也都端正,就是因为房事过勤,面色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如果他脱去这身总兵盔甲,倒很像个白面书生。
高第也算是谄媚魏忠贤得以进位的一个典型,其余如兵部尚书崔呈秀,还有温体仁、杨嗣昌,也都是走的同一个路子。
他们这帮人,早都被东林群臣亲切的冠以阉党之名,让天下间的士子们日日骂,夜夜骂,有些不明事理的百姓跟风也骂,名声早就臭不可闻。
可名声怎么样,丝毫不影响高第一路的官运亨通。
他本来是市井之间的穷酸小民,和堂堂的大明朝总兵官根本扯不上半点关系,从小过惯了寒酸的生活。
成了总兵以后,以前没有的,高第现在都是享受无度,爱财、惜命,也好色。
尽管如此,他也从没有忘了每个月给朝中的魏厂公送点银子孝敬。
可他却不知道,这份孝敬,有八成都被魏忠贤规规矩矩的奉进了天启皇帝的内帑。
高第在刀枪剑戟上全无半点功夫,论起带兵打仗也是一窍不通,可是在勾搭女人、谄媚拍马这种事情上,这货却是轻车熟路。
魏忠贤也是昏了头,居然选了这样一号人物做山海关总兵官。
许是眼下战事大部分都在九边和辽东,山海关那地方常年没什么战事,高第又听话,就顺手把他弄过去了。
魏忠贤此前也不曾料到,大明朝会有这样一战。
他更加没有料到,不知高第底细的朱燮元把山海关的兵马也拉出来做了预备队,这些巧合凑在一起,就成了这样一件事。
朱燮元在率领第二路主力进军伏击奴酋时,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得知努尔哈赤派扬古利率领万余镶红旗骑兵截杀蓟州军,朱燮元心中已经猜到王威极有可能会野战不敌,便迅速派出了作为预备队的山海关兵马。
可高第奉命一路而来,是晃晃悠悠,一丁点也不着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沿途观景,而不是去驰援血战友军的。
其实,朱燮元在来之前也对高第的作风有所耳闻,事先是做了一番布置,以免高第不服从命令,影响战局。
朱燮元特意给高第配了两名在西南征来的副将,分别是年轻将领高贞,和一位资历极深的老将于龙。
这两个人都有权在关键时刻下达命令,架空高第。
可偏凑巧,这两员副将也是各有心思,都不愿多事。
西南大战奋勇当先立有战功的高贞虽然年轻,野心却极大,为了在此战中大放异彩,听闻高第深得魏忠贤信任,对他是言听计从。
至于另一员老将于龙,虽然早年曾担任西南总督,军中威望甚隆,足以直接让高第下课。
但于龙本人已年过花甲,本来就不想自西南远赴辽东作战,无奈朱燮元点名硬要他来,这才勉强随从。
现在的于龙基本上很少参与军中事务,一心只想安安稳稳渡过余生,根本没了年轻时的拼劲儿,自然不肯去管。
如此一来,朱燮元费劲心思的部署付诸东流,山海关大军,实际上还是高第一个人说了算。
这其中,也有因高第为魏忠贤举荐,无意之间在军中造成的影响,很多将领要么攀附随上,要么就是如于龙这般不愿多事。
“总镇,督师的军令很急,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高贞发觉天色以晚,两侧隐隐有风沙腾起,发觉天色要变,便拍马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
闻言,高第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不满正要呵斥。
转念却又想到,这高贞在西南大战中立有战功,乃是有名的小将,又被朱燮元安排到自己军中,想必正是为的监视、掣肘。
“好!”高第压下心中不满,骑在马上右手一挥当即下令,“火速进军,支援蓟州王大帅的兵马!”
果如高贞所料,风沙愈来愈大,直至山海关兵马只能听见周围猛烈的“呼呼”声,根本看不见行军到了何处。
高第驾马来到一处高坡,见风沙中能见度不足百步,脸色凝重,却是心中窃喜,他根本不想去辽东与那些杀人不眨眼的蛮夷拼命。
正在他心中思量如何趁此机会,避开正在激烈交战的战场时,忽然哨骑飞马来报:
“禀报总镇,左前方发现一批与大军脱离的金军夫役,约有数百人,由一批建州人看押,正在山谷中躲避风沙!”
“有多少披甲兵?”高第问道。
披甲兵的数量,决定着这些奴兵的实际战斗力,就算是他这种根本不关注战事的总兵也知道,奴军中战斗力强的,就是这些披甲兵。
“风沙太大,看不太清,小人估算应该不多!”
听哨骑说完,高第哈哈大笑:
“好!本镇看来,这些人应该是奴军留下的后勤兵马,风沙如此之大,正应当自寻战机!”
“可…总镇,督师给我们的军令是直向东北方向,支援王大帅!”高贞下意识说道。
高第早就对高贞不满,闻言冷冷瞥他一眼,道:
“战场形势千变万化,为将的正应该自寻战机,如此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又叫本镇如何向厂公举荐于你?”
高贞闻言,只好抱拳尊令。
至于另外一旁的老将于龙,整个过程都是听在耳中。
他知道,这一仗山海关兵马如果不去,王威的蓟州兵马在同样数量情况下面对全是骑兵的建奴,几乎必败。
于龙的叹息声隐藏在风沙之中,思量再三,依旧选择闷声不发,任高第改变了行军方向。
很快,山海关的一万五千余明军开始向山谷进发。
明军背靠着风沙,轻松抵达山谷,一阵简单的拼杀以后,发现守在山谷内的奴兵不过数百。
高第解救了山谷中无家可归的三千余辽民征役,正在洋洋自得,却是猛然间发现,他已经找不到正确支援王威的路了。
......
高第留下千余人马守在山谷,自领大队明军如大海捞针一般,在风沙之中摸索前往战场的路。
直至第二天太阳升起,风沙逐渐退去,他们还是没有赶到蓟州兵马与镶红旗血战的地点。
半个时辰后,山海关兵马终于赶到平原,眼前景象令他们心中震惊。
蓟州总兵王威胸前密密麻麻中了数箭,独臂残躯倒在血泊之中,大眼死死睁着,死不瞑目。
一万余出关的蓟州兵马尸横遍野,尤其是最后的炮手和鸟铳手,军阵崩溃后,被奴骑追杀上来一片片的屠杀。
于龙看得出来,这是蓟州兵马激烈抵抗之后依旧崩溃,被奴骑漫山遍野的追杀!
想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高第,心中有些后悔。就算他免去了此败的罪责,可这样的惨景,依旧难免令人触景生情。
高贞望着战后的战场,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话中带着哭腔:“督师,末将辜负了您的重托!”
“末将该死!”
第三百八十四章:宁夏家丁李鸿基
翌日午时。
天色阴沉,明军的第三路主力向前马不停蹄的行军,目的就是要赶在努尔哈赤以前到达威宁堡设伏。
朱燮元勒住马缰,向周围环视,轻叹口气。
经受连年的战乱,辽东大地满目疮痍,入眼所见皆是枯草干木,可是在向阳的小坡上也有些许嫩绿草芽顽强的生存。
同样是五月间,关内已经万物复苏,一片的春绿景象,辽东却依旧是乍寒还暖的节气,前半月风沙弥漫,今日却又在空中飘来一阵轻雪。
朱燮元隐隐之间有些担心,昨日风沙弥漫,会不会对其他路的兵马进军造成影响。
朱燮元转念又轻笑一声,他已经檄令山海关兵马支援王威,有于龙、高贞二将掣肘高第,想来应该不会有事。
宁夏总兵官王汝金停马在侧,蹙眉道:
“督师,威宁一带河水湍急,行军艰难,建奴撤军走的不慌不忙,应该明日才能到。”
朱燮元点头,确实,他们赶在了建奴的前面。
本来以为王威的进攻会让努尔哈赤急行军撤离辽沈,却没想到奴酋还是这般悠闲自得,不知道是又有了什么算盘。
李鸿基是王汝金的家丁,他护卫在其马侧,看着眼前这些将帅与督师讨论战情,目光炽热,胸中好似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朱燮元派出哨骑仔细查探了威宁一带的地势,约莫傍晚的时候,方才下令让数万大军分太子河两侧扎营。
得到命令,宣镇、大同和宁夏的兵马开始伐木筑栅,挖壕设障,由于指挥有序,在卯时就已经安排就绪。
朱燮元带领宣镇总兵姜弼、大同总兵张万邦,宁夏总兵王汝金,还有一批三镇的将领围坐在简单制作的沙盘周围,眉头紧锁。
他道:
“根据奴酋的行军速度来看,奴兵应当会在明天下午抵达太子河边,王大帅,宁夏镇的兵马负责截断木桥,都办妥了吗?”
朱燮元转头看向一人。
王汝金拍胸脯道:“督师您就瞧好吧,这个差使末将可是派家丁去做的,保证万无一失!”
“等明日奴酋来到威宁,除非绕远路,不然就只有搭桥过河一条路!”
“不可大意。”朱燮元微微放心,点头道:
“木桥已经截断,奴酋如绕远而走,只有向下,经本溪过孤山堡,才能回到赫图阿拉,也就是他们说的老寨。”
“本溪河水流势不急,奴骑足可趟水而过,张总兵切记,要在奴骑走远而奴军途经之时,将其拦腰截断!”
张万邦抱拳行礼,一丝不苟地道:“督师放心,末将定竭尽全力!”
张万邦用兵谨慎,朱燮元还是比较放心的。
他“嗯”了一声,随即看向宣府镇方向,嘱咐道:“姜帅,奴酋如果绕威宁而走,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搭桥过河,支援大同军。”
姜弼点点头,说道:
“督师不必担心,末将已命人连夜准备搭建木桥的工具与木料,若奴酋绕道,末将定会全力驰援!”
朱燮元心中还是不怎么放心,他用力的闭上眼睛,用右手指抹去眼角的黄白色的哆目糊,嘱咐道:
“奴酋若是搭桥过河,三军听我号令,一齐进攻,若奴酋绕路而走,诸位便依计行事,万万不能放他们安稳回到老寨!”
言至于此,朱燮元向众人一一拱手道:“半年鏖战,成败在此一举,拜托大家了!”
姜弼、张万邦、王汝金互相对视一眼,皆是躬身,宣府、大同、宁夏三镇的将领们也都纷纷起身,齐声说道:
“督师放心,我等一定拼了性命与奴死战!”
......
深夜,宁夏镇家丁营帐。
“哈哈,叔你说的真不错,你是怎么猜出来陛下有密旨要截击建奴的?”李过人还没到,浑厚的嗓门却先传了过来。
李过是李鸿基的侄子,俩人都是地地道道的陕西汉子,平日里虎样虎样儿的,没事就来营里找李鸿基。
李鸿基在当兵的首日,就得到了总兵王汝金的特别照料,直接被点到了家丁队,饷银和待遇都比一般的大头兵高了一大截。
起先家丁们都以老兵的姿态,想要教训教训这个年少不知山高的新人,很快他们却是发现,这个看起来憨厚的李鸿基,内里却散发着一股子狠劲儿。
家丁们个个都是阵战的好手,打起仗来骁勇无比,可他们面对李鸿基,却是没有几个人能在他手上走过几招。
而且李鸿基这个人,总是给家丁们一种十分稳重的感觉,平日里话很少,说出口的没有一句废话。
李过的性子比较外向,一年多的功夫,在外营中已经混成了小兵头子,和不少大头兵都称兄道弟。
这两个人力气都远超常人,王汝金要不是养不起,肯定也会连李过一块招进家丁队来。
可就算他是堂堂的宁夏总兵官,一年到头也养不起太多家丁,每多一个,盔甲、军械,还有多支给的饷银,都需要他自己操办。
这种养家丁的方式,自嘉靖一朝开启募兵制以后,便在大明军界中逐渐盛行,现在的将帅们要是手头没几十号家丁,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
可是这钱不白花,家丁们一般都是战斗力极强,一个打几个是最基本的要求,也对自家主将极为忠心。
有了这些人在身侧,刀头舔血的将领们就能睡得更舒坦。
李鸿基早早穿戴整齐,将刀子擦得雪亮立在床铺边上,李过进来的时候,已经睡着有一会儿了。
“叔你居然能睡着?!”
李过啧啧称奇,一巴掌拍在李鸿基脸上将他拍醒,看着醒来面色微怒的后者,他却是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起来。
“眼下营中可是热闹,大伙都围着篝火唱歌,明日伏击,可是一场难得的大战,大伙都兴奋的不行,只有你还能睡得着。”
李鸿基看着他,冷笑道:
“不睡觉,怎么保存体力多杀鞑子?”
“杀一个鞑子的赏钱,是平日在宁夏镇杀一个马匪赏钱的好几倍,我早就想这帮鞑子过过招了!”
说到这里,李鸿基白了白眼,放下想狠狠抽这丫一巴掌的心思,带着起床气坐在铺上,看着兴奋的好像个什么似的李过,无奈道:
“你小子是吃了蜜罐吧,打个鞑子,看把你给乐的!”
“这帮鞑子的脑壳,可就是咱的军功证明啊!”李过哈哈大笑,坐在李鸿基身边,下一刻却又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道:
“你睡吧,我可要出去跟弟兄们唱歌去了!”
李鸿基等着李过离开,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围杀太子河
“禀昆都伦汗,七贝勒已在激战中斩杀明蓟镇总兵王威!”
果不其然,明军大队已经依照合约撤离辽沈,这次袭击不过是蓟州兵马擅自行事而已。
努尔哈赤看着装在盒子里的人头,冷笑道:
“可惜了,也是员猛将,跟着那小皇帝,年纪轻轻就死了,还落下个擅自行事的罪名。”
范文程也笑道:“大汗,根据奴才对明人的了解,这个消息传回京师,朝堂上的文臣们不仅不会理解王威死战的功劳,还会论数他的罪名,让他的子女都抬不起头。”
努尔哈赤不置可否,一手牵着马缰,走在全军最前,心中颇为自满,说道:“你说的不错,这就是为什么本大汗的大金能在辽东百战百胜的原因!”
说完,他忽然勒停马匹,警惕地环视周围。
“这是到了何处?”
不远处驰回一骑,翻身下马,双膝跪地道:“禀昆都伦汗,前方是威宁营,太子河无桥,水势很急!”
“奇怪,来时我隐约记得太子河有桥的啊…”范文程蹙眉,喃喃自语,似乎在极力回想什么。
努尔哈赤根本不疑有它,挥手道:
“可能是被一些乱民拆了吧,没桥建上就是,这次我们建一个坚实的过河桥,以便下次渡河!”
努尔哈赤其实根本每对这个合约当回事,心中已经在想着什么时候撕毁合约再来辽沈一带劫掠了。
造桥分几种,供大军临时通过的浮桥方便简单,大部分军队过河都会选择搭建这种浮桥。
努尔哈赤这次要建的,是永久性的过河桥,从收集原料到开始搭建,一般需要几天的时间。
范文程想到这一点,说道:
“大汗,建桥要几天,会不会太耽搁行程了?”
努尔哈赤看好周围情况,便继续策马向前,笑道:“扬古利击溃明军,我们正好在这里等他回来,为他接风洗尘,犒赏三军!”
“这次把桥建好,再过一阵子来辽沈,我八旗铁骑更能来去如风!”
范文程见努尔哈赤其意已,便不打算再劝,恭维道:“大汗英明睿智,奴才所不及也!”
努尔哈赤现在心情很好,闻言也是哈哈大笑。
一声令下,后金大军在太子河岸边停下,开始沿途砍树收集原料,又从军中召集那些强征来的辽人木匠准备建桥。
朱燮元骑在马上,立在远处山坡,身后是督标营的善战之卒,还有用作预备队的宁夏镇兵。
由于明军急行军赶到威宁,事先准备极为充足,朱燮元身后摆满了各式的随军火炮,其中威力最为强劲的,就是军器司根据荷兰舰队舰载炮仿制出来的镇虏炮。
大明水师已经在澎湖海战中吃尽了荷兰人火炮的苦头,现在轮到辽东的女真人来试试了。
经过昨日的查探,朱燮元选了一个视野极为开阔之处,站在这里,他能将努尔哈赤军队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
很明显,努尔哈赤选择了搭桥过河。
朱燮元嘴角微微翘起一抹弧度,这样一来,三军齐出,打奴军个措手不及,自己的胜算更大一些。
摆在后面的那些火炮,周围全都是一箱箱的弹丸,当炮手看到督标营有骑兵飞马而来,就赶紧拿出第一轮的弹丸,预备填入。
“督师有令,炮营准备!”
“蓝旗填炮,红旗发射…”炮手们在心中默念着操训时的准则,一边紧紧盯着坡上的旗手。
命令传达,炮营第一个忙活开了。
朱燮元看着后金军在太子河边往来忙活,直等到散出的哨骑快来到自己这边,才是微微将手一挥。
看见命令,督标营的旗手紧接着挥下一连串蓝色小旗。
炮手早在翘首以待,都是在看见蓝旗的同一时间将炮弹填入,然后静待红旗挥下,立即点燃药捻。
“砰砰砰——”
“轰隆隆!!”
一门门新式镇虏炮向天空中吞吐火舌,密集的散弹如同暴雨一般倾盆而落,泼洒在拥挤在太子河边的后金军之中。
一时间,几乎是毫无准备的后金兵马遭受了重大伤亡。
天空中的炮弹如同猛然来临的倾盆暴雨,落在后金军之间,砸下一个个带着血肉的小坑。
努尔哈赤惊闻遇袭,很是不敢相信。
他看着一瞬间败坏下去的形势,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他实在不明白,散出去的哨骑是干什么吃的,对方都发炮了,他们居然还没有回报!
这个时候,努尔哈赤才发现太子河附近的凶险之处。
自己搭桥过河,兵马全都聚齐在河岸两边,一阵炮击,这里简直就是一片死地,人挨着人,马顶着马,跑无可跑,避无可避!
明军选择在这里伏击,很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布置的!
很多骁勇善战的女真骑兵,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天空中密密麻麻的开花弹砸下来,将他们砸的头破血流。
即便是手中持有大盾的八旗重甲步卒,在面对天空上的炮弹时,也都是脆弱的和刚出生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无论女真甲兵还是强征来的炮灰,都只有乱叫逃命的份,因为他们连明军的影子都还没看见!
大地在震动,远处的火炮依旧在怒吼。
后金军遭受着连续伤亡,很多人都被如此猛烈的炮火袭击吓坏,一时之间阵脚大乱。
正在此时,南方的坡上旌旗四起。
他们扛着大明字号的高招旗,为首一名身着总兵官制式盔甲的将领挥舞着雁翅刀,带领亲兵奋勇当先,势如破竹般冲入后金军之中。
这是原本在南边设伏的张万邦,率领他的大同边军来了。
喊杀声之中,四面的坡上忽然出现无数手持遂发鸟铳的火铳手,对着后金军的侧翼就是一阵排枪齐射。
宁夏镇总兵王汝金见镇虏炮威力如此犀利,显得奋勇无比,他手持佩刀骑在马上,大声喝道:
“弟兄们,随本帅杀光了这帮建奴!”
“杀!”
埋伏已久的明军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冲出,李鸿基由于是家丁,配备有罕见的马匹。
李鸿基随在总兵王汝金身后,左冲右突,在后金军中大杀四方,很快就砍了四五颗真鞑的首级,继而将目光望向一名也在大肆砍杀明军的女真贝勒身上。
这人的服饰很是华丽,又如此悍勇,定是建虏大将!
带着这样的心思,李鸿基眼珠一转,直接脱离王汝金身边,独人独骑,向那女真贝勒冲杀过去。
另一边,李过也持着一把制式官刀,在与一名女真步甲较量长短。
第三百八十六章:努尔哈赤的新决定
此时的战场上,除了太子河边明金两军激烈的厮杀以外,还有山坡上一排排的鸟铳手,再往外就是黑洞洞的镇虏炮。
朱燮元的判断并没有失误,努尔哈赤果然从威宁太子河经过,并且对大明的全面攻势毫无防备。
大同、宁夏二镇的边军各成方阵,步卒在前,鸟铳手在后,渐成围杀之势。
半个时辰的功夫,双方战死士兵的数量就达到近万,这其中有绝大一部分是死在明军犀利的火炮与火铳之下。
余下那些,则是在面对面拼杀中败下阵来,死于敌手。
一阵螺号响起,后金军开始准备强渡太子河。
现在他们打算宁可牺牲后面的人马,也要强行搭建浮桥,只要渡过了太子河,另外那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任由他们的女真骑兵驰骋!
与此同时,后金军的反击到了。
黄台吉挑出善射的女真甲兵列成数排,弯弓搭箭,对准了山坡上的明军鸟铳手射去。
“嗖嗖嗖——”
一排排鸟铳手应声倒下,没倒的也全无惧色,找了其它位置,随即引燃手中鸟铳向侧面的后金军继续发射。
于此同时,一些女真骑兵终于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
他们收起弓箭,拔出锃光瓦亮的虎头大刀,呼喝着怪叫,向张万邦的大同边军冲杀而去。
张万邦也没有犹豫,率领家丁队顶上,余的大同边军见主将如此勇猛,个个都是用命。
一时之间,这部分新加入的女真骑兵,也都被搅在了混沌一般的战局里,进退不得。
“大汗,西面有明军冲来了,他们的火炮不知在哪里一直发射,八旗勇士死伤惨重,您快拿个注意吧!”
努尔哈赤骑在马上,最初的愤怒已经消散,静静观察着战场形势。
他很快发现,明军虽然设伏在先,但是兵力并没有优于自己,有一点他已经可以确定,明军主帅肯定不在战场上。
大同镇的明军在南面冲出,宁夏的明军却是从东面坡上冲下。
南面明军的总兵官身先士卒,那边的明军战斗力也很强,相比之下,东面的宁夏明军就比较弱小。
那个宁夏总兵官可能是个突破口,他虽然喊得厉害,可却只是带着家丁队待在中间,维持东面明军配合南面明军围杀自己而已。
努尔哈赤与明军作战多年,无论是勇猛敢战的,还是贪生怕死的,什么明军将领他都见过。
宁夏镇的这个明军总兵官绝对是投机怕死之徒,如果自己摆出突围东面的势头,那边的明军很可能崩溃!
努尔哈赤此刻仿佛将战场上族人的惨叫,还有明军愈发临近的喊杀声全都抛诸脑后。
他闭上眼睛,静静思量。
明军如果兵力显著强于自己,渡河保留八旗的优势骑兵是最好的选择,这会避免大金在此战中伤筋动骨!
可是眼下,努尔哈赤观察了战场以后,忽然间有了新的主意。
宁夏明军兵力不多,努尔哈赤粗略一看,估计只在两万人之内,这个人数还不如被围在太子河边的八旗骑兵数量更多。
只是他们的军队目前全都被围在太子河边的狭小之地,发挥不出骑兵应有的作战能力。
努尔哈赤很快明白,目前他需要的,是赶紧为大金的骑兵开辟出属于他们自己的战场。
如果骑兵都能自由驰骋,他相信这一仗他会转败为胜!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如鹰般的眸子闪起光亮,他远眺东面的密林一会儿,喃喃道:
“明军的主帅,到底在哪…”
很显然,他在想方法引诱朱燮元暴露自身位置,然后排出优势骑兵直接拿下朱燮元,解决战斗。
忽然间,努尔哈赤拔出大刀指向东面,喝道:
“冷格里,本汗命你率领所能召集到的所有骑兵和八旗步甲,向东面突围,直奔那个明国总兵官!”
冷格里,舒穆禄氏,女真正黄旗人,扬古利之弟,自幼跟随在努尔哈赤身边,在统一建州的战争中颇有战功。
天启二年,奉命跟随阿敏征伐朝鲜,率领一万余正黄旗女真骑兵,野战大败朝鲜八道元帅金景瑞所领的五万朝鲜军队,以功进第八贝勒。
自从战事开始,冷格里一直就护卫在努尔哈赤身边,他闻言即刻下马,双膝跪地道:
“奴才遵命!”
随即,冷格里策马离开。
两军正激烈拼杀,忽然后金军中一阵螺号响起。
大批的女真骑兵借着炮火飞过天空而起的轰鸣声,挥刀砍杀前面那些混乱不堪,已经毫无战斗能力的强征辽民夫役,偕同数千八旗重甲,向东面的宁夏镇明军猛攻。
“镇台,鞑子们向宁夏人马冲去了!”
一名副将脸上带着血迹,匆忙跑来。
张万邦带着家丁厮杀在前面,奈何于成批的女真骑兵悍不畏死的阻拦,一直难以存进。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黄甲奴酋,恨得直咬牙关。
“鞑子们要向东面突围了,速速飞报督师,北面的宣府兵马怎么还没过河?”张万邦砍了眼前一名鞑兵,转头喝问道。
副将紧紧跟在他身边,喊道:
“刚才有人说宣府镇的兵马就快渡过太子河了,怕只怕王汝金的宁夏兵抵挡不住鞑子攻势,叫他们走了去!”
张万邦自然知道王汝金不是什么敢于死战的角色,他心中也有些担忧,但事先的确没人料到奴酋既不过河也没南下,却忽然向东面突围。
战争的不确定性太多,没有几个人能完全料到对方的动向。
女真骑兵挥舞着虎头大刀,跟在一名梳着金钱鼠尾辫的丑陋鞑子身后,跨过层层的尸山血海,猛然间撞入宁夏明军的阵列。
宁夏边军新入伍者多,王汝金平日又常吃空饷,导致实额两万五千的宁夏镇兵马,如今只有一万五千余人。
新兵都没见过阵势,除了李鸿基、李过等少数人,大多数在面对女真悍勇的冲锋时,都在下意识后退。
一个两个在退,四个五个也在退,只有老兵还在咬着牙坚守阵地。
宁夏镇配合大同镇的进攻一下子停滞下来,甚至于在冷格里的猛烈进攻之下趋于崩溃。
转瞬间,形势急转直下。
方才还是三面围杀的明军,很快就陷入严重的危机之中,朱燮元几乎在冷格里率军冲杀宁夏镇的同时,得到了这个消息。
朱燮元的位置,就在宁夏镇之后十五里。
王汝金不知道能否挑起大梁,如果他就这么跑了,宁夏镇必定随之崩溃,朱燮元自己就会直接暴露。
眼下宁夏镇的兵马已经摇摇欲坠,除了正在渡河的宣府兵马,朱燮元只有身边一个督标营。
可建奴也不是傻子,如果派督标营支援宁夏镇,努尔哈赤很可能会直接猜到他的位置。
那样一来,整个战场的女真骑兵都会向这边涌来。
第三百八十七章:王汝金拼命,李鸿基立功
“督标营压上!”
朱燮元好像是在一瞬间就做出了这个事关自己性命,还有辽东整个战局形势的重大决定。
他说完话,直接拿起尚方宝剑,翻身上马道:
“不仅督标营要压上,在这里的炮营也要压上,集中全部火力,对准了宁夏镇前面的奴骑轰!”
“奴酋不是要知道本督的位置吗,好!本督自己站出来,看看他有没有那个能耐打得过来!”
朱燮元凑出雪亮的尚方宝剑,喝道:
“给本督传令王汝金,如果他敢后退一步,本督即当场将他斩杀,亲自指挥宁夏兵马与虏死战!”
“告诉前线的将士们,此役无论战胜与否,所有罪责本督一肩承担,你们只管用命杀虏便是!”
在这番话中,朱燮元显露出了朱由校钦定督师在战场上应有的强硬态度,软硬兼施,这也正是他能如此之快令这些骄横跋扈将帅慑服的原因。
消息传到前线,王汝金惊掉了大牙。
副将说道:“怎么办,大帅,朱燮元这是要和奴酋拼命了,我们是撤还是跟着他去送死…?”
王汝金本来听到女真兵往自己这个方向突围的时候,也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他向没有什么争功的心思,在这之前,也没有要去以命搏命的想法。
他本来只是在想跟在张万邦后面捡捡漏,配合大同和宣府的兵马打这一仗,可却没成想,奴酋看出他这个小心思,便以此为突破口,打算一举而定。
王汝金本来确实是有些慌了神,正在心中做激烈的思想斗争,盘算着到底要不要溜。
可正在此时,朱燮元措辞极为严厉的军令到了眼前。
他心中嗟然一叹,看起来,今日这次与虏拼命不可避免,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跑又能跑到哪去。
莫不如与建虏拼了,还能搏一个奋勇死战,忠君为国的美名…
想到这里,王汝金直接一脚将那副将踹翻,大声道:“什么叫跟督师去送死?身为大明的总兵官,忠于陛下,为国死战,正是我的荣耀所归!”
他转头告诉督标营标兵道:
“请转告督师,这一战我王汝金绝不后退一步,建奴要是想过去,就要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标兵见他不似是在装模作样,也重重抱拳说道:“王大帅高义,我去去就回,来与宁夏镇的兄弟们同死!”
言罢,他翻身上马,向后疾驰而去。
副将欲言又止,见王汝金已下令让家丁全部压上,便放下了想要劝说的心思,心中也是无奈,看来只有这一条路了。
王汝金一只脚踏在木箱,挥舞着佩刀,向周围心中惶恐不安的宁夏镇将校喊道:
“今日我王汝金豁出去了,跟这帮建奴掰掰手腕!传我军令,凡有敢退一步、动摇军心者,杀!”
家丁得了命令,当即转身传令。
过不多时,前方却是传来一阵欢呼,却是一名家丁跑回来,大喜喊道:“大帅,喜事,喜事!”
“李鸿基冲进建奴军中,三两下就砍了为首的奴酋,奴骑前军已经崩溃了,李过也正跟着李鸿基反攻!”
王汝金听后愣了一下,李鸿基直接冲进去砍了奴酋?
奴骑中三两下砍死一名奴酋,然后全身而退,这还是人?
听着愈发猛烈的欢呼声,王汝金深信不疑,他哈哈大笑,第一个冲了出去,喝道:
“李鸿基好样儿的,此战之后本帅要亲自为他请功!”
“弟兄们,随我杀虏啊!”
几乎同时,宁夏镇的各路兵马都开始反攻,朱燮元也率领督标营赶来,所有火炮都对准向东方突围的奴骑一阵猛射。
女真骑兵一时间完全沐浴在如雨的炮弹之下,死伤惨重。
宁夏镇明军,这支被建奴认为是孱弱之师的部队,猛然间爆发出了比宣府、大同军队更强的战斗力。
明军将士们跨过小山一样的尸体,冲进已经人仰马翻的女真骑兵中间,一顿乱砍乱杀。
厮杀之中,女真骑兵的尸体铺满了一两里宽的阵地,惨叫哀嚎声惊天动地。
“什么,冷格里死在了一个明军的手里?”努尔哈赤大惊失色,“你们连这个明军叫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前来报信的白甲护卫,努尔哈赤直接勃然大怒。
冷格里自幼跟随自己,骁勇善战,曾经野战中以一万骑兵击溃朝鲜五万大军,如今居然死在了一个不知名的明军小兵手里?
他可是大金的八贝勒!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努尔哈赤的战略没什么错,可战场上永远没有固定会胜利的一方,他不可能知道明军中出了李鸿基这样一个异类。
他更不可能知道,贪生怕死的王汝金却在这一仗中选择杀身成仁,要和他拼命。
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可能决定整局战争的走向。
冷格里猝然而死,也许是大意,也许是李鸿基偷袭,但这都没什么紧要,结果是冷格里已经死了,是李鸿基杀的。
努尔哈赤第一次遭遇这种失败,居然有刹那间的不知所措。
可下一刻,炮铳轰鸣声、喊杀声,将努尔哈赤惊醒,黄台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父汗,浮桥搭好了,要不要过河?”
努尔哈赤当机立断,翻身上马,下令道:“洪!率领全部的骑兵随本汗突围!”
黄台吉也知道眼下战情的严重性,没什么犹豫,即率领剩下所能叫到的全部骑兵,跟随在努尔哈赤身边。
女真骑兵不但人高马大,而且都是都是人马重甲,就连兵器,也是精钢的虎枪加上大刀。
努尔哈赤集中起剩下所有的女真骑兵,借着微高的地势,跨过临时搭建好的浮桥,在步兵的掩护下仓皇撤离。
明军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半渡而击的机会,一时间,两侧的所有鸟铳手都将目标转向浮桥,猛然间发射出一轮齐射。
只在一瞬间,就有一千多的女真骑兵倒在浮桥上,可是其余的女真骑兵仍然如同汹涌的浪潮,无可阻拦的通过了浮桥。
逃命之时,女真骑兵们比以往更加凶悍。
他们挥舞着大刀,还以为马上就要冲出重围,可是眼前又缓缓升起大明的旗帜,却是姜弼的宣府镇兵马根本没有渡河,他们一直在这列阵截击。
看见前方阻拦的宣府镇明军,努尔哈赤双眼通红,猛烈的夹击马腹,用脚靴上的马刺不断刺激坐骑。
余的女真骑兵也都尽如被困住的猛兽,奋不顾身的冲向这最后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