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朱由校游孝陵
“陛下,黄河决堤了…”
南京城外,勇卫营驻地之外,朱由校今早起了个大早,正带着黄得功等一批亲卫,在郊外射猎。
朱由校刚射出一箭,还没有来得及觉得可惜,便就听到后方一阵马蹄声,却是一名御标营的传令兵跑回,远远带来一份公文。
王朝辅接到手上,颤颤巍巍递了上来。
他说完话,就这样盯着前方毫无动静的天启皇帝,再看看紧随其后的黄得功等亲卫,心中嗟叹一声。
本以为这天启三年,大明的窘境会好上一些。
却是没想到,在第一日就遇到黄河几处决口,水淹州县,难民四起的情况,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朱由校左手牵着马缰,腰间挎着帝王剑,转身将长弓递给黄得功,闻报后笑了一声,洒脱道:
“叫随驾的内阁大臣们,从速议出赈灾之法。”
“朝辅,抚宁候还没来吗?”
王朝辅闻言,先是点头,片刻后才小心地道:
“陛下,抚宁候怕是不会来了。”
“可惜了,朕本以为,以他的能耐,能猜到朕这次叫他来,只是为了单纯的聊聊啊…”
朱由校摇摇头,说完话再度轻笑,道:
“他来不来,射猎都要继续,向东走吧。”
做大明的皇帝并不轻松,这一点,朱由校早就是知道,未来的天灾人祸他心里也有准备。
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挡这次针对江南地区的改革、整顿。
“这里是何处?”
朱由校勒停坐骑,发现前方巨石葱树,伴有三两民房,空气中弥漫着粪肥味道,便皱眉询问道。
王朝辅道:“回陛下,这是到了紫金山。”
“紫金山…”朱由校喃喃一声,“太祖皇帝与高皇后的孝陵,就建在紫金山南麓吧,来都来了,随朕进去看看。”
一声令下,几十余骑纷纷随在天启皇帝身后,来到了位于紫金山脚下的孝陵所在。
紫金山方圆有限,无八百里平川任朱由校驰骋,也无甚么野兽,可以让他体验狩猎快感。
朱由校纵马前行,远远见到一处石坊。
这是一座两柱冲天式石雕牌坊,高四尺,宽一尺有余,额上横刻“诸司官员下马”六个大字。
“陛下,这是下马坊。”王朝辅轻声提醒。
“下马坊…”
朱由校重复一句,抬起头来,望着这六个大字,心中赞叹一番。
当初建造此处石坊时,雕刻石匠想必格外用心,遥隔三百年,依稀可见这三字透出的威严、霸气。
“下马。”
朱由校淡淡说完,率先翻身下马。
黄得功身着戎装,窄袖戎衣,腰间束着玉带,佩茄袋刀帨,取“咬脐郎打围”之意伴随圣驾。
他先示意众人,才是赶紧下马,憨笑一声道:
“陛下,官员下马就行了,您不必如此的。”
朱由校转头看他一眼,牵着马缰步入下马坊,环视周围景色,轻声道:“朕是这大明的君,却是高祖皇帝的臣。”
“这下马坊,朕也应该下马。”
黄得功恍然大悟,拱手道:
“陛下说的是,臣学习了。”
“你要学的还有很多,日后,你也有出去带兵的机会,要沉住气。”
朱由校这话说的并不重,似乎若有若无之意,但是听在跟在身后的黄得功耳中,却是心中振奋。
毕竟对黄得功来说,这是天启皇帝第一回显露要自己外出带兵之意,刘元斌与他同辈,眼下已是勇卫营骑兵队官,还在西南大捷中立功。
周遇吉同样,现在已经是勇卫营百总,手下带兵,凡有作战,皆是立功的机会。
唯有他,一直随在皇帝身边,鞍前马后。
黄得功早就心中觉得不服,今日这话以后,心中再无此意,更加一心一意的做皇帝亲卫。
......
“孝陵卫呢?”
按说下马坊就该有孝陵卫的兵士驻守,走了这么久,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莫非这三百年下来,孝陵卫早已如其它卫所一样,军伍废弛了?
带着略微的怒气,朱由校来到了一处碑亭。
此处整体呈平面为正方形,远远看去,如同一座小型城堡,正因如此,当地人俗称其为“四方城。
朱由校走近一看,发现碑上刻印几个大字,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
“陛下,此处是永乐十一年,成祖皇帝为太祖皇帝撰述的歌功颂德碑及碑亭。”王朝辅在身后轻轻说着,脸上洋溢着少见的豪气。
是啊,这个碑文上刻记的,都是朱元璋建立大明的丰功伟绩,连朱由校看了,都自觉形愧。
一介布衣,在元末乱世中崛起,最终剪灭群雄成为天子,这是小说主角才会有的剧情!
“我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
这又是何等的霸气!
朱由校在此处,恭恭敬敬的行礼三次,未敢对这位大明的开国皇帝有丝毫不敬。
命人常加洒扫此碑以后,朱由校才是领着一行人轻手轻脚的离去。
没有人对天启皇帝如此小心翼翼怀有意外,任何人在这,都不会对朱元璋的丝毫不敬。
他的经历,实在太过传奇。
经过歌功颂德碑及碑亭,进入孝陵主城内,侧面看见了观音阁,朱由校并不打算进去。
观音阁前数步距离,有一块巨大的石壁,据传,是整块青石打磨而成,高、宽近两丈。
石壁正面上方有一排六字梵文,其下有高浮雕火焰纹佛象背光,背光上有八吉祥图案。
石壁下部为须弥座,束腰上雕刻口花文饰,石壁背后刻着“水晶屏”几个大字,落款为“江宁刘瑞生”。
这块大石壁,是当年永乐皇帝为纪念生母,在孝陵观音阁外敕建。
一行人经过观音阁,途中经过四方城、石象路、翁仲路,最后到达陵宫,全长走了约半里左右。
进入主城建筑以后的半里地,简直铺天盖地的换了一副样子。
城内道路都铺着大青板,整体建筑均采用花岗岩,各式品级,栩栩如生的文臣、武将石像侍立两侧,兢兢业业,百年如一日。
跟在天启皇帝身后,黄得功一行亲卫都是大开眼界,步履也变得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慎,惊扰了此处的中华龙魂。
不知过了多久,朱由校看着眼前的陵宫入口,深呼口气。
王朝辅亲手将一袭云肩膝龙纹大髦披在天启皇帝身后,朱由校则深呼口气,沉吟片刻,按着腰间的帝王剑迈步走了进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诛杀抚宁候一脉
进入孝陵殿内,两侧香炉中香气扑面而来,彷如仙境。
朱由校定晴一看,发现了向前二十余步远,在大殿正中供奉的两座神位,不用多想,那是朱元璋和马皇后的。
其实来到这里,朱由校是真的有些紧张。
原因无它,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并非他们真正的子孙,而且就连穿越这种事都有,谁又知道有没有神鬼之分呢。
如果朱元璋在天有灵,希望自己穿越后这三年来的所作所为,能让他原谅夺舍其后辈的罪过。
说不准朱元璋和马皇后,真的可以认可自己…
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朱由校来到神位前,却是赫然发现,两座神位前的供奉之物皆已落尘,马皇后的神位上还结着蛛网。
朱由校轻轻拨开马皇后“孝慈高皇后”五字上的蛛网,又伸出手指,一点一点擦去朱元璋“太祖高皇帝”神位一面的落尘。
随着落尘被擦去,朱元璋神位一下子变得熠熠生辉,每个字都透着金灿灿的光火。
朱由校向前一步正要进香,却感觉脚下踩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发现了一根木签。
这是一根上上签。
朱由校拾起这根签子,举目环顾,并没有在周围发现可装签子的地方,这签子是怎么来的?
鬼使神差的,朱由校抬起头看了一眼朱元璋的神位。
如果这根上上签,代表真正的朱元璋对自己这个假后裔的认可,那这一趟南京明孝陵,也就是没有白来。
朱由校轻叹口气,将签子紧紧捏在手里,收拢心性,负手站在原地,向身后淡淡问道:
“神宫监和孝陵卫的人多久没来洒扫了?”
远远跟在天启皇帝身后的王朝辅,就没有他这样复杂的心情了,只是恭恭敬敬地回话:
“陛下,看样子,孝陵殿内小有半年没有人来过了。”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却是神宫监的掌印太监郑秀听见皇帝来了,惊慌失措地赶来,至于孝陵卫的人,依旧没见影子。
“这掌印你做的好啊!”
朱由校头也没回,就这样站在朱元璋和马皇后的神位前,声音中已有愠怒,这般场景,更是叫郑秀心中震恐。
他忙伏跪在地,道:
“陛下,孝陵卫的人要谋反!”
“你说什么?”
朱由校猛然回头,眯起眼睛:“孝陵卫世代为皇祖把守陵寝之地,又都是当年淮西勋贵后裔,怎会谋反!”
“朕看是你害怕朕治你的罪,所以编了这么一说吧?”
“千真万确呀陛下——!”
郑秀不断叩头,哭诉道:
“陛下从速离开孝陵卫吧,奴婢是逃出来的,昨日抚宁候府来人,密谋了些什么,神宫监的人,尽都被抓住囚禁起来了!”
“您不该独自来啊…”
看他的样子不似作假,再加上孝陵卫如今的兵权,的确是在朱国弼手上,况且一路来到孝陵殿,的确没见到孝陵卫和神宫监的人。
这些反常,现在联结成了一个惊人的巧合,就连王朝辅也觉得细思极恐,不敢不信。
毕竟现在跟在天启皇帝身边的,只有黄得功和几十个亲卫,即便这些勇卫营亲卫战斗力再强,也斗不过几千人马的孝陵卫啊!
眼下大明情况还很不稳定,一切都在这位皇帝身上了,要是他出了什么意外,那可就全完了。
朱由校还是不怎么相信。
昨日自己才派人去和他说的,让朱国弼今天来和自己聊聊,这才一天的功夫,怎么就决定谋反了?
正想到这里,朱元璋的神位猛然倾倒,栽落在地。
这什么情况?
“哐啷”一声巨响,将朱由校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别的了,想为朱元璋和马皇后进了香便就离开。
却不想到,孝慈高皇后的神位和朱元璋的神位如出一辙,没有人去碰,无风而倒。
想起手中的签子,朱由校总觉得后脊背发凉,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警告自己,让自己立刻离开。
来不及多想,朱由校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前脚刚出孝陵殿,紫金山上空便就电闪雷鸣,方才的晴空万里转瞬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顷刻而至的大雨倾盆。
这般反常的天气,让朱由校一行人带来的马匹,全都吓得疯狂在原地尥蹶子,黄得功等亲卫安抚了好一阵子才算温顺下来。
“回军营!”
朱由校出了孝陵殿,二话没说,上马疾驰而走。
......
第二天一早,朱由校蜷缩在椅子上,怀里抱着猫阁大学士,惊魂未定地看着桌上摆着的那根上上签,不知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一名较事快步入帐,抱拳道:
“回陛下,查到了。”
“陛下离开孝陵不久,孝陵卫指挥使俞任便出动人马团团包围了孝陵殿,抚宁候府自收到觐见谕旨后,一直是大门紧闭。”
“但据小人查探,从昨晚至今早,抚宁候府一直都有人不断从后门进出,还有的在悄悄搬运什么东西。”
“搬运的东西,较事府已经截回军营,请陛下过目!”
“神宫监掌印郑秀说的是真的…”
待较事出了御帐,朱由校起身走到这大箱子前,喃喃一声,不可置信地自语道:
“朱国弼竟然要举兵谋反…”
呆坐片刻,朱由校唤来王朝辅,为自己穿上一身织金窄袖褶袍,明黄方领对襟罩甲。
穿戴同时,朱由校也在脑海中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做,要从何处下手。
服侍过后,王朝辅退后几步,侍立在御帐之内,静静等待着天启皇帝的最终决定。
不得不说,朱国弼这种鱼死网破一般的做法,让朱由校很失望。
要是自己对他真的有杀心,他绝不会有任何机会,只需一声令下,整个抚宁候府,都将会被勇卫营大军夷为平地。
叫他来就是为了要好好问他,身为朝廷勋贵,世代尊享荣华,却为何联合地方豪强与贪婪官员,欺压百姓,贪污赈灾银款。
这种事情,对朱由校来说,是一个警告。
要知道,抚宁候朱国弼,是武勋之中比较有权势的一个,这货在后世的南明,更是直接聚众推举出了一个新皇帝。
他们这种武勋不同于一般文官,手里是真正握着兵权的,也有一批死忠将领,往往都掌管着几地卫所。
归抚宁候一脉统辖的,除了孝陵卫,还有南京周围的江宁镇、建阳府、西江口诸卫所。
较事府截回的那个大箱子里,装着的全是金银财宝还有朱国弼给各卫所、武勋世家的联络信件。
很显然,朱国弼是觉得自己要对付他,送这些出去笼络人心、采购军需,然后大举造反,放手一搏。
这次前后不过三天,也是因为忽然去孝陵祭拜朱元璋、马皇后,才让朱国弼以为捉到机会,生出了提前动手的心思,因而暴露。
下一次,或许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朱由校戴上帽盔,将亲征西南时的那一套戎装穿戴得整整齐齐,然后紧了紧护腕,低头闷声说道:
“传谕,朱国弼聚众谋反,图谋弑君,着陈策、戚金分领勇卫营进入南京,诛杀抚宁候一脉。”
第二百八十五章:朕给过你机会
南京城的街道上,平常之中,却又透着一丝不平常的气息。
街道上巡逻的不再是官衙的差役,却是一个个明甲持锐的兵丁,五城兵马司衙门早早派人控制了全城数个城门。
连平日见不到几个兵士站岗放哨的城楼,每个垛口后竟然都站着一名面无表情的兵士。
街上巡逻的官兵数量在不断增加,南北两个大营的官兵,全部倾巢而出,持着兵器在城中布防。
每隔上一会儿,就不断有携带着重要文书的驿卒从南京城出发,自官道向江宁、三江口等处飞奔而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着将要有大事发生。
奇怪的是,除了军队调动和皇城戒严以外,南京的外城并没有戒严,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常的事情出现。
甚至,应天府衙连一发告示都没有。
很快,各种流言不胫而走,在几个时辰之内传遍全城,很多大户府宅、官府衙门惊慌之下,纷纷闭门谢客,百姓也开始自发回家。
一时之间,未经戒严的南京城,街道上的行人数量,竟然愈发稀少,大部分人都躲藏在家中,透过门缝和窗檐,观察街道上愈来愈多的官兵。
许多国外和外地的旅人,心中害怕,都是选择停留在南京城外,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连进去也不敢了。
很多人都非常迫切的想知道,南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在这样惊心动魄的一个上午之后,卯时三刻,一队十几骑的督办司缇骑,自城外天启皇帝留驻的军营疾驰入城。
令人安心的一幕出现了。
勇卫营精兵,在戚金、陈策两名老将的率领下,自三山门、通济门浩浩荡荡进城了。
把守南京的驻军远远见了这支打着皇帝旗号的军队,吃惊之余,也都尽是于两侧伴随,维持秩序。
很快,消息来了。
抚宁候朱国弼谋反作乱,天启皇帝已于今日一早下旨,诛杀抚宁候一脉全族,一个不留。
勇卫营大军杀气腾腾,一路而来,直至抚宁候府门前,畅行无阻,并未引起南京当地百姓丝毫的动乱。
抚宁候府内,朱由校身着甲胄,缓缓走上台阶,斜着眼睛懒懒地瞥了一眼跪迎在正厅上的人,说道:
“朕传谕叫你来,你不来,所以朕就来了。”
朱国弼早已满头大汗,心中担惊受怕,跪着行了一礼,看在朱由校眼里,不知是真挑衅,还是真后悔。
“蒙陛下鉴离怜,准臣闭门求医,药饵条理,再行觐见。”
“啊,原来抚宁候病了——”
朱由校上下打量他一番,猜透其心中想法,冷笑一声,开门见山地讥讽说道:“昨日叫孝陵卫指挥使俞任调兵杀朕的时候,不是挺精神的吗?”
“一夜的功夫,就病了?”
“什么病,朕好派太医过来给侯爷瞧瞧。”
闻言,朱国弼心下一沉,自然知道天启皇帝对自己谋反的事情,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时,他再扬起头去看。
发现天启皇帝正长身立于自己眼前,身着明黄色戎装,别是一番颜如舜华,器宇轩昂。
“可恨,可恨那俞任无能,天意作祟,让我未能杀了你这昏君!”
事情既已败露,朱国弼也就不再去演什么戏,向下狠狠唾出一口浓痰,挣扎着想要上前。
朱由校见朱国弼狗急跳墙,却是满不在乎,不屑地嘲讽一声,站在那里,动也未动。
一旁侍卫在朱由校身侧的黄得功,早就盯着朱国弼的一举一动,见状迅速动作,将他狠狠按在身下。
朱国弼无论怎么挣扎,都被黄得功死死按住。
提起昨日在孝陵的所见所闻,黄得功现在都还觉得阵阵后怕,要不是走的及时,只怕还真就叫眼前这个叛徒得逞弑帝了。
“朱国弼,朕叫你来,其实只是想和你聊聊…”
朱由校上前两步,蹲在朱国弼身前,满脸可惜。
朱国弼正被黄得功按住,听了这话以后,也是满脸的震恐,不知是在悔恨谋反,还是后悔未能杀了皇帝。
朱由校放大了音调,怒道:
“而你,却以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阴谋弑朕!”
“成祖施恩,养你抚宁候一脉二百余年,为的,就是今日的谋反作乱吗?!”
““要是你那七世祖朱谦泉下有知,见你谋反作乱、图谋弑君,也会为生了你这么一个不中用,大逆不道的东西而脸面无光!”
痛骂之后,朱由校站起身来,留给朱国弼一个背影,负手道:
“就因为你这糊涂透顶的作乱之举,朕已下旨,诛杀你抚宁候一脉全族,几百条人命啊!这都是你的错!!”
听了这些话,朱国弼再也未能有丝毫的侥幸,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现在他是真的怕了。
当然,他心中极度后悔。
当时预谋作乱的时候,浑身都是激动、兴奋,根本没有想到一旦失败,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抚宁候一脉自成祖靖难至今,二百余年,后嗣断绝!
朱由校居高临下,静静瞅着他,冷冷问:
“朕给你最后一个为族人争取活命的机会,合谋造反的同伙还有谁?”
见他还是一声不吭,朱由校脸色阴暗下去,转身将手一摆,叹道:“朕给过你机会。”
“黄得功,传诏吧。”
......
孝陵。
昨天的这个时候,俞任正率三千孝陵卫军队,走在去往孝陵殿的路上,每个人都兴奋不已。
因为这次,是去杀大明皇帝!
说来奇怪,紫金山久旱未逢甘露,偏偏就在当日俞任调兵前往孝陵殿围杀天启皇帝的节骨眼上,却是陡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过了不一小会儿,天气却又恢复如常,晴空万里。
正因为那时的狂风、暴雨,俞任这些人的坐骑全都不听了使唤,到处奔号,还有直接尥蹶子将兵士甩落马下的。
等俞任整队后再赶到孝陵殿的时候,看到的只是殿内摆放如常的朱元璋、马皇后神位。
至于朱由校一行几十骑,早就趁乱一路飞奔,逃回了军营。
自那以后,这一日的功夫,俞任一直在和亲信密谋跑路。
皇帝既然回了军营,那自己调兵跟着朱国弼造反的事,他迟早也会知道,赶这笔账早晚要算,性命攸关的事儿,宜早不宜晚!
至于说跑到哪儿,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个先到福建,乘船去日本,隐姓埋名,另一个则是带着亲信和大明军队的信息,自山东蓬莱过海去辽东,投靠女真!
这两条路,俞任选择了第二条。
李永芳、范文程,很多汉人投降女真人之后都得到了很好的待遇,而他又是世代把守孝陵的指挥使。
俞任不想去日本过那种普通人的生活,他想去女真人那边,用知道的信息换取更高的地位。
江南地区明军的分布、军械装备,关于勇卫营的很多重要情况他都了然于心,他相信自己过去以后,一定能飞黄腾达!
要想跑路,自然需要钱。
这里是紫金山孝陵,去哪来钱最快?很显然,挖开朱元璋和马秀英的孝陵墓葬,那里边陪葬的宝物可不少!
俞任也听说了上午南京城的异常,打算掘开孝陵地宫,卷走陪葬品,晚上就带着几个亲信跑路去后金。
第二百八十六章:你哪来的脸
掘开孝陵地宫这种事,不能所有人都说,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些淮西勋贵的后裔,还有没有对老朱家死心塌地的人。
俞任只能带着一批自己相信的亲信,扛着铁锹和锄头,自最上面的仙桥开始挖。
仙桥,顾名思义,走过这桥之后,便是到了朱元璋及马秀英的合葬之处上方,人间仙境。
就连路过的皇族,还有寻常一年中神宫监在此的例行祭奠,都不敢擅自越过仙桥,搅扰太祖皇帝和高皇后夫妇的清净。
俞任听说了今日南京城的情况,自然明白,天启皇帝逃回军营以后,要开始清算这次孝陵之事的反贼了。
决定跟着朱国弼谋反的适合,俞任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他没料到会来的这么快。
一天的功夫,天启皇帝就知道是朱国弼要造反,然后勇卫营入城,南京内皇城戒严。
朝廷已经有所动作,俞任自然不能等死。
他带着亲信战战兢兢过了仙桥,来到孝陵地宫的上面,望着一文一武及一凶兽栩栩如生的石像,暗自吞了下口水,强撑着冷笑一声,说道:
“孝陵仙境,我看与寻常地方并没什么不同。”
“朱元璋,不是我俞任有意要挖你的坟,实在是没钱了,借点钱去投奔关外的蛮子,好求个前程!”
“挖——!”
他自言自语几句,然后一声令下。
令是下了,亲信们却都站在原地,没有一个敢先动的。
“干什么呢,挖呀!”
俞任一脚将一个人踹开,躲过他手里的铁锹,比比划划说道:“地宫入口就在这里,就从这里往下挖!”
话音落地,周围鬼魅一般的寂静。
须臾,那名被踹开的亲信,像是听见了什么一样,大约三十好几的年纪,却是惊吓得像个孩子,面色苍白,跪在地上,不断叩头呼道:
“太祖爷爷,不是小的们要过仙桥。”
“您老人家冤有头债有主,不要迁怒于小人啊,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世代为您守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说什么呢?”
俞任瞪大了眼睛,抽出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怒道:“朱元璋他已经死了,他死几百年了!”
“一个死人,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好说歹说,还砍了一个头下来,俞任才是劝服这些平日好勇斗狠的亲信们开始挖陵。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跟骨感。
挖了几刻钟,他们就互相直瞪眼,看着底下这一整块的青石板下不去手了,这玩意没有大量的人力,根本撬不开啊!
俞任蹲下来摸了摸这光华如玉的青石板,见上面还刻着当时负责雕刻的石匠姓名、籍贯,也是暗叹口气。
老子做了十几年孝陵卫指挥使,俞氏自永乐年间至今,也替老朱家守了二百多年的陵,竟然不知道朱元璋与马秀英的地宫,是这等的坚固。
看来还是欠考虑了。
朱元璋的孝陵地宫,就这么几个人,就算挖个几天几夜,怕是也撬不动一丝一毫。
“现在怎么办?”
一名亲信上前,总觉得这里凉飕飕的,劝道:“我看,咱们还是别在仙境待着了,也撬不开。”
俞任倒不是怕了,生死攸关,他没什么怕的。
就是现在要他去挖他们俞家的祖坟,俞任也是毫不犹豫,可问题是,他们家祖坟里除了干尸,根本什么值钱的东西。
“紫金山下有不少村庄,去抢!”
俞任想了片刻,忽然站起来,将铁锹一扔,翻身上马,下令道:“事不宜迟,我们今夜就离开孝陵。”
“去山下兜个圈子,抢点粮食和银子到身上,然后乔装去山东!”
毕竟孝陵卫是在紫金山首领几百年的勋贵后裔,眼下这批,还是俞任一直当家丁培养的亲信。
除了腰刀盔甲以外,还是一人一马,比大部分游击将军和参将的家丁,装备都要齐全。
虽然大家是从属,可毕竟动了孝陵是大罪,要是让天启皇帝知道,难免要迁怒自己。
何况,俞氏长期以来,对他们各家照顾有加,相互感情很深,既然干了,那就得一起跑路,另谋出路。
只要舍命出了关,就有另外一片天地!
众人商议一阵,都没什么二话,随着俞任一路疾驰,直到下马坊时,俞任才看着周围黯淡无光的黑夜,警惕的停了下来。
“不对啊,下马坊附近还是住着几户百姓的,怎么今夜如此安静?”
话音刚落,周围忽然喧闹一片,自下马坊向外的东西南三面,火光连绵,蹄声阵阵。
“俞任,本将在此处候你多时了!”
透过火光,刘元斌一脸嘲讽的面容显现在孝陵卫众人眼前,见到他穿戴着盔甲的装束,叛军们都是脸色难看。
显然,眼前这位,至少是勇卫营的游击将军。
“陈帅早知你们要逃,必定经过下马坊,便就在此处静候,没想到你们今夜就来了。”
刘元斌冷笑:“陈帅说的果真不错,这孝陵占地甚广,要是你们藏匿其中,本将倒不好办了,如此,正好一网打尽。”
“你还有什么话说?”
俞任骑在马上,紧紧握着腰刀,神情黑得难看:
“我俞任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求你能向陛下求求情,免去我这班弟兄的罪过,他们罪不至死!”
闻言,刘元斌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成祖皇帝让你俞氏世代守陵,那是天大的恩赐!”
“你做这指挥使以来,山下百姓连年受你欺压,苦不堪言,军备废弛更甚地方卫所,如今还有脸说出这种话来?”
刘元斌一手牵着缰绳,向前数步,喝道:
“陛下早有旨意,里面数千的孝陵卫官兵,没有跟着作乱的,仍可以世代镇守皇陵。”
说着,他眯起眼睛,寒声又道:
“谋逆犯上,亵渎太祖圣陵,俞任,你就是死伤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赎罪!”
“你们这些反贼的家人,都要替你们赎罪,一个也活不了!”
话音落地,一道尖啸声破空而来。
刘元斌下意识一侧身,险些被直接射中,还好只是擦伤了脸颊,随即,勃然大怒。
“杀,一个不留!”
俞任狗急跳墙,冷笑不已,从袖中掏出早就藏好的弩箭,冲他又连射两发出去。
这次就没那么好运气,刘元斌左臂中箭,挂彩受了轻伤,只好捂着伤口退到阵后。
周围的勇卫营骑兵见状,举起手中的三眼铳,对准中间那些孝陵卫叛军,就是一阵连铳。
硝烟还未散尽,勇卫营的骑兵们已是伴着滚滚烟尘,疯狂冲了上去。
第二百八十七章:皇上是个好皇上
半个时辰后,夜色更浓,紫金山中,荒草茫茫。
孝陵卫亲属驻地,安静得连声声蝉鸣都能听见的一清二楚。
远方渐现星星点点的火光,漆黑夜空之下,烟尘滚滚,旌旗遮天蔽日,刘元斌咬牙捂着左臂伤口,握紧了马缰。
远处驰回一队哨骑,为首把总下马禀道:
“报将军,半里外就是孝陵卫亲属驻地,我们已将此处四面合围,走漏一人,属下自请解职!”
刘元斌一愣,随即冷笑。
下一刻,四面的黑暗之中,勇卫营官兵飞奔而出,直接闯进孝陵卫亲属屯驻的村镇。
他们踹开房门,不论男女还是老幼,只管如牲口一样,将所有人一个一个拎出来,安置在广场上。
广场上正有军官手中拿着名单,挨个询问这些孝陵卫亲属的姓名。
“叫什么?”
这个被问话的四十多岁男人,一时之间愣住不知所措,只是一味的求饶和轻声哭泣。
他眼前这名勇卫营的军官显然没什么耐心,直接揪住衣服将他拎起来,瞪着圆眼大声问道:
“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原籍何处?”
男人浑身一颤,不断磕头说道:“军爷,小人刘能,祖上淮右舒州人,永乐年间随军迁往此处守陵。”
“军爷,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军官淡淡“嗯”了一声,走到并排的下一个亲属面前,面无表情的问道:“你呢,叫什么,原籍何处?”
见之前那人没问题,后面这人显然镇定不少,点头哈腰地道:“小的赵二,祖上濠州,也是永乐年间随军来紫金山为太祖皇帝守陵的。”
勇卫营军官一愣,随即大手一挥。
“拉下去,砍了。”
这般变故,显然让叫赵二的濠州男人不服,他疯狂挣扎,高呼出声,然而这都没什么卵用。
很快,惨叫声戛然而止。
刘元斌这部分人马接下来还有别的去处,没人有功夫去同情这些参与造反的反贼家属。
当然,面对那些懵懂无知的孩子时,或许这群杀人如麻的汉子会生出些许惋惜。
但也就仅此而已。
反贼毕竟是反贼,没有人会对皇帝的决定有什么质疑,要怪,就怪他们那些贪婪的家人,让他们小小年纪,轻易的失了性命。
至于给他们解释,这更是浪费口舌,反正不久之后,他们就会是个死人。
正当此时,军官问话后,发现眼前的这个还只是十几岁的女孩,眼中充斥着天真无邪,心中也是一软。
正要说话,却发现刘元斌来到自己身边,赶紧转身,抱拳行礼说道:
“将军。”
刘元斌点点头,然后挥手让军官下去,俯身抱起这个眼角泛着泪痕的女孩,摸着她的头发,轻轻说道:
“叔叔要和你玩个游戏,等会儿啊,你会突然脖子一疼,然后就再没知觉啦,要不要试试。”
小女孩眨眼看着刘元斌,本来还有些害怕的她,一听要玩游戏,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刘元斌眼睛一酸,紧紧抱住小女孩,手在她的头发上抚摸,温柔道:“乖,闭上眼睛,游戏要开始了。”
小女孩乖巧的闭上了眼睛,嘴角翘起,脸上洋溢着笑容。
刘元斌轻轻将她放下,再也不忍心看下去,转过身去,将手一挥。
咔嚓一声,小女孩一声未吭,伴着笑容倒在了血泊之中,刘元斌转身之后见了,嘴角也在不断颤抖。
几十名反贼家属,尽都被挑离出去砍了头,众多勇卫营兵士静静站在两侧,等着长官的调度。
可那在西南战时连死都不惧的骁将,名扬天下的勇卫营骑兵将官刘元斌,竟是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了。
他坐在地上,呆呆看着小女孩身首异处的尸体,忽然身子一抖,爬上前去,将小女孩手中紧紧握着的风车捡起。
片刻,他又紧紧攥着风车,起身上马,再复浑身英气,高声道:
“整队,去孝陵卫军营!”
他不能再让这样的悲剧,发生在任何一个家庭当中,只要驻地的几千孝陵卫官兵归附朝廷,还活着的这些人,就都不会死。
......
俞任伏诛,亲属也一个没留。
听见这个消息,孝陵卫军营的数千官兵,一个个全都慌了神,在驻地中四处乱窜,逃也不是,抵抗也不是。
现在他们的身份实在太过尴尬,要是朝廷以反贼罪论处,他们这几千人,包括那数万规模的亲属,一个也活不成。
自古以来,造反可都不是小事。
“轰隆隆…”
没有多久,营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岗楼上的人惊慌失措的跑下来,在人群中边跑边喊:“勇卫营来了,勇卫营奉旨来杀我们了!”
俞任已经死了,连带着几十个孝陵卫的高级军官也都死在了下马坊,留下来这些人,最高的不过是个小小的指挥佥事。
这个指挥佥事平日被俞任那些亲信排挤,一丁点儿的实权也没有,现在这个时候,反而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吴佥事,勇卫营就要杀进来了,你拿个主意啊!”
“是啊,我们不能站着等死啊!”
“实在不行,拼一拼吧,就算死了,也比这样等死强!”
吴烨,这名三十几岁的孝陵卫指挥佥事,头一次受到众人众星拱月一般的照顾和询问,顿时有些惶然。
听众人七嘴八舌的说了一阵,吴烨猛然反应过来,大声斥责道:
“拼,来的可是天子身边的勇卫营!拿什么拼,就用你手上那杆破刀,弯曲生锈的长枪吗?”
“你死了,你家人顶着反贼的名头怎么办?你们都有想过这个问题吗?”吴烨想到自己的妻女老小,眼珠乱转,瞪着说话那人,无比坚定地道: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打开营门向勇卫营投降!”
话音落地,营内顿时炸了。
“投降?”
“我们都已经是反贼了,皇帝下谕都说要杀我们,现在投降,不是自己找死吗?”
“圣谕都下了,我们没机会了…”
“我好后悔,我还没成亲,我爹娘就我一个独苗,我死了不说,还连累他们成反贼,我好后悔啊!”
众人喧闹一片,有的居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你们信得过我吴烨吗?”吴烨站在那里,表情时明时暗,见第一声未能引起重视,便登上高处,大声喝道:
“你们信得过我吴烨吗?!”
众人纷纷转头,寂静片刻,没有人再继续吵闹,但是情绪非常低落。
吴烨缓缓走下高台,决然道:
“你们绑了我,推我出去,我去和刘将军说,作乱的就是俞任那些人,实在不行再加上我吴烨一人。”
“皇上是个好皇上,只要大家诚心改过,为朝廷效力,我相信他不会滥杀无辜的…”
有人看他一眼,问道:“万一呢?”
吴烨闻言,自嘲的笑了一声。
“万一陛下打定主意要杀光我们这些反贼,这也是我们咎由自取,不早日与那俞任对抗的结果。”
听见这话,众人默然无语,再无话说。
第二百八十八章:请陛下收回成命
朝光开晓,旷夜的厮杀被白日的宁静所取代,紫金山孝陵卫军营,大门被人从内部缓缓打开。
没过多久,一名男子被众孝陵卫官兵绑着推了出来。
由于晨露,紫金山上的土地有些潮湿,刘元斌坐在石头上,不经意间屁股就已经湿了。
他看见孝陵卫的营地中竖起白旗,也便嘴角一翘,俯下身擦了擦脚靴上的露水,一抬头,看见了被五花大绑的来人。
这个时候,勇卫营正在埋锅做饭,打算吃过之后,就收队进南京。
一名军官手中拿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递给刘元斌,低声提醒道:“将军,这应该是孝陵卫指挥佥事吴烨,军营里这些叛军的头子,要当心些。”
“知道了。”
刘元斌从俞任那里吃过一次亏,左臂因此受了些轻伤,虽然有随军医官的调养,但毕竟没怎么休息,起来一动弹还是觉得生疼。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他也就知道防备对方狗急跳墙了。
“我们不是叛军。”
吴烨被五花大绑着,第一句话就引起了刘元斌的注意,不过后者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擦了擦屁股,接过红薯大啃一口,转身道:
“给陈帅传信回去,孝陵卫已经平定了。”
针对孝陵卫的平定行动进行了一天一夜,刘元斌带出来这部分人马基本上都没怎么吃饭。
战事结束,紧绷着的神情松懈下去,肚子便就咕咕叫了起来,众将校饿得不行,自然要吃完了再走。
刘元斌一边吃烤红薯,一边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叛军头子,含糊不清的道:
“你也算明事理的,知道不和朝廷作对,不然你们这些人的家人,一个都活不成。”
有个军官走过来,接了话茬说道:
“哼,昨夜孝陵卫驻地,俞任那些人的几十号亲属,上到七老八十的,下到那些半大孩子,凡是找出来的,都被我们一刀切了。”
吴烨一愣,开门见山的道:
“这次罪责在那俞任一人,我们这些留在军营里的,都是不想与他一起造反,还请将军回去,如实禀明陛下。”
刘元斌吃完烤红薯,搓了搓手,闻言抬起头,直言说道:
“这事没什么商量,陛下已经下了谕旨,谕旨是不可能收回来的,你们这些人,都是罪人。”
“别说你们没有和俞任造反,前天围孝陵殿,可是去了一两千人,据本将所知,这军营里剩下的也就不到四千人。”
“说你们都是反贼,冤了?”
吴烨看着他说道:“将军真要赶尽杀绝,再回亲属驻地,将那里屠戮一空,老幼不留?”
刘元斌眉头一蹙,经他这么一说,自己这个奉旨平叛的主将,倒好和那些关外的建夷没什么区别了。
他上前几步,眯起眼睛:
“本将倒有个法子,能和陛下提一提,只是怕你不敢,舍不得自己身家性命。”
令人意外的是,吴烨却没有什么迟疑,他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两颗响头,抬起头的时候,额头还沾着泥土。
“出来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准备,将军请说。”
刘元斌不相信这个自己此前连名字都没听见过的孝陵卫指挥佥事,能这么爽快,只当对方在故作硬气,冷笑:
“你去承担全责,就说是俞任一人之过,这营中的孝陵卫军,也尽是听你的指使。”
“本将不敢保证有绝对把握,可只要陛下信了,你后面这些人的亲族,就绝不会有什么干系。”
“只是,你的亲族却是活不成了,你敢吗?”
吴烨没有犹豫,直接说道:
“以我一人之亲族,换山下数万孝陵卫亲属百姓,将军若劝成了,当是做了一件大善事!”
这时候,犹豫不决的反而轮到刘元斌了,他皱起眉头,再次问道:
“你真的不怕?”
吴烨点头,看向一旁已经惊呆得说不出话来的那军官手中半块红薯,说道:“我饿了,能给我吃吗?”
那军官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转身取了另外一个,得到刘元斌许可后,又将吴烨解开,递给他道:
“这个,都给你。”
吴烨接在手上,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啃咬。
见他这副样子,刘元斌及勇卫营众人都是吃惊,这天底下,这种真正的汉子,属实不多了。
死在这里,的确可惜。
......
一个时辰后,一身盔甲的刘元斌坐在御帐里,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
王朝辅吩咐内监伺候了一盏梅花温水烹就的都匀毛尖,坐在另外一边,闻见香气,脸上陶醉的笑着,问道:
“什么事值得刘将军亲自汇报?”
“陛下已调了大队军马去建阳、西江口等地,这两日的功夫,想必当地还在酝酿着的叛乱,也该止了。”
“要是外地的武将都要面见陛下汇报,陛下可就是忙不过来了。”
刘元斌拿起这盏精心烹调的温茶,虽是满口的梅花茶香,却没有半点心思在品茶上,忽然问道:
“公公,自古造反的,都是亲族诛灭?”
王朝辅惊诧地望他一眼,回道:
“那也不同,昔日宁王造反,诛灭的只是那些领兵之将的亲族,底下的人太多,真要杀起来,怕是得杀个几十万人。”
“哦…”
刘元斌应了一声,心中稍稍安定。
“将军问这个做什么?”
王朝辅心思全在品茶上,只是随口问问。
其实他这个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在宫里的时候事情还多些,出来了,事情反倒没有多少。
一路下来,天启皇帝既要处理京师送来的政务,又要忙于同地方豪强、官员、勋贵相周旋,才是忙得脚不沾地的那个。
“没什么。”
话音落地,外帐被人掀起,两人连忙放下茶,起身行礼。
一身戎装,刚从南京城内回来的朱由校意气风发地走进来,用马鞭拍了拍腿上的尘土,然后走到主位上一屁股坐下,问道:
“你是头一次要见朕,说吧,出了什么事。”
对于这位麾下的骑兵将领,历史上勇卫营的名将,朱由校还是很重视的在培养。
以后,这或许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将才。
刘元斌此前还从来没如此正式的要面见自己,这种事,往往都是率部平定,然后报个捷就完事了。
在朱由校看来,刘元斌应该是在孝陵卫遇见什么麻烦事了。
刘元斌拱手作了个揖,躬身垂首道:
“孝陵卫那近四千的叛军或许该死,可他们的亲族,却不应该受此牵连。”
“臣…想请陛下收回成命!”
话音落地,御帐中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王朝辅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他把这口茶强咽下去,上前道:
“你胡闹——!”
“陛下的谕旨,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刘元斌感激地看他一眼,其实他也看得出来,这太监心眼不错,这是在救自己,给自己台阶下。
刘元斌在西南杀那些土酋亲属的时候,就算是面对小孩子和老人,也从不会下不去手,他向不是个会在战场上优柔寡断的人。
可这次去孝陵卫看了,那些孝陵卫驻军的亲属,真真切切生活在紫金山二百多年为太祖皇帝守陵,不能就因为俞任一个狗贼,受这么大的灾难。
所以,他要尽自己的一份力,以求问心无愧。
第二百八十九章:帝不寡恩而患不安(求推荐票!)
朱由校笑笑,示意王朝辅一眼。
后者赶紧上前,俯身将刘元斌扶起,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天启皇帝御前,一个心中忐忑,一个坚定无比。
“朕说怎么今日你要来面见呢…”
话音刚落,御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听见刘元斌消息的陈策赶来,于帐外请求召见。
朱由校看了一眼帐外身影,心中自然明白,陈策这么火急火燎的从南京城里回来,是急于替刘元斌开脱。
随即,轻笑一声,问道:
“朕在你们眼中,是个刻薄寡恩的皇帝么?”
陈策虽然心急如焚,但还识得大体,懂得君臣之别,天启皇帝没有发话,他也只是跪在御帐外,既没有硬闯,也没有乱喊。
帐内两人,不明白皇帝忽然问出这话是为什么,对视一眼,却是油滑些的王朝辅先说道:
“陛下是圣明之主,于朝堂上乾纲独断,力保熊廷弼,这才有了辽地二载来的稳固。”
“该杀的,陛下一个也不会放过。”
“还是你机灵懂事。”
朱由校看他一眼,王朝辅听了,先是憨厚一笑,见前者眼神凛凛,又忙垂首下去,不复再言。
“不过朕问的是你,刘元斌,你觉得呢?”
刘元斌闻言浑身一震,复又行了一礼,拱手道:
“非是陛下刻薄寡恩,臣不忍数万生民受那俞任牵累,有事言事罢了。”
“嗯。”
朱由校起身,负起双手,凝眸望向帐外,眼神掠过仍在路边跪着的陈策,说道:
“你看,朕叫这些人拔营进南京城,他们却搞得手忙脚乱,连兵器都落了一地,要是没点约束,又得乱成什么样。”
刘元斌似懂非懂,神情变幻,倒是他身旁的王朝辅,一下就听出皇帝这是含沙射影之意,继而笑道:
“圣主还在,怎么敢乱。”
朱由校展颜一笑,放下帘子,缓步走回帐内。
“孝陵卫造反,归根究底,是抚宁候朱国弼意图谋反弑朕。孝陵卫指挥使俞任,世代累受皇恩,不思悔过不说,又要掘太祖陵寝地宫,渡海降金。”
朱由校端坐着,目光飘到一侧,淡淡地吩咐:
“你,替朕拟个旨意。”
“诛孝陵卫指挥使俞任九族。建阳、西江口等处守将,听奉谕旨,及时悔过,未曾造成兵祸,伤及百姓,着从轻处理,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王朝辅点点头,转身刚走了两步,却听天启皇帝玉语纶音,开口说道:
“等一等。”
王朝辅心跳滞了一拍,回头望去。
朱由校两根手指“嗒嗒”敲在御案上,垂眸看着那盏都匀毛尖,眼底隐隐流露出无奈,声色倦然:
“山水为上,江水为饮。”
“这江山,就是为朕这种杀伐加身、暴虐无度,注定游不了山,也玩不到水的皇孙准备的。”
说到此处,朱由校抬起头,眼睛里一片希冀。
“孝陵卫营地的事,朕知道了,你去宣旨的时候也转告田尔耕,与他说,旧茶不用送了,收些新茶。”
王朝辅眼中一亮,旋即垂首又是一副憨态样子。
“奴婢明白,待寻司礼监的人拟了旨,就到督办司衙门与田都督去说。”
刘元斌听得茫然,完全不懂天启皇帝为什么说着说着,就说到这盏都匀毛尖上去了。
他还在等天启皇帝大发慈悲,饶恕紫金山的那些孝陵卫军亲属。
朱由校却是忽然起身,整理一下身后红色的大髦,然后拿上马鞭,领着众亲卫鱼贯而出。
王朝辅嘿嘿笑着,跟随走到了帐外,目送天启皇帝翻身上马,扬尘而去,才是返回御帐之内。
这个时候,勇卫营的军营也都被官兵们拆得差不多了,只是因皇帝还在御帐,这才没有继续。
皇帝一走,御帐的上面就被人掀开,整理到一个大箱子里,由宫里出来的内监们抬着,一道奔南京城里去了。
“哎呦我的祖宗,您怎么来了。”
王朝辅见陈策还在那跪着,赶紧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后者双腿发麻,艰难起身,坐在一个大木箱子上,第一句话就是问:“公公,陛下怎么说?”
天启皇帝走了,王朝辅渐渐放松了紧张的神经,然后啧啧称奇,看着一脸木然走来的刘元斌,赞道:
“这小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今日之事,连咱家都有些佩服他了。”
“陛下…准了?!”
陈策也没想到,瞪圆了眼睛。
“那倒没有。”
王朝辅重复了一边朱由校的最后一句,连陈策也是秒懂,旋即哈哈大笑,望向刘元斌时,眼中也满是惊喜。
他实在没想到,皇帝会如此看重这家伙。
这话要是别人去问,只怕尸体都已经凉了,刘元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居然保住了那些孝陵卫和亲属。
杀叶向高全族的时候,满朝文武都在劝,皇帝不一样说杀就杀。
“什么意思,陛下最后在说那什么茶,我一点儿也没懂。”刘元斌见这两个人笑着,更是蹙起眉,差点发火。
“公公,你与他解释吧。”
陈策拍拍屁股,叮嘱叫刘元斌以后行事不要这样冲动后,便就站起来,说道:
“陛下怕是在南直隶一带还要有大动作,我还要调度兵马,这就先走了。”
“军中事务重要,陈帅先去吧。”
王朝辅一拱手,同样是目送了陈策离开,才是冲着刘元斌道:
“小子,你知道陛下方才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旧茶不要,要新茶,难道是…”
过了这么久,刘元斌才姗姗反应过来,张大了嘴:“陛下是在说,可以不杀那些孝陵卫军,但是要找个替死的,把罪名全推上去?”
“是极——!”
王朝辅得意洋洋道:“陛下是谁,那可是大明朝的皇上,谕旨下了怎可收回,但要是想不杀,那也有迹可循。”
“不杀这种字眼,陛下不能直截了当的讲出来,却是可以从田尔耕或者咱家的嘴里代为说出来。”
刘元斌点点头,心中第一次知道了帝王心术的厉害,这要是没有高人指点,自己只怕还不知道得了圣恩眷顾。
随即,他脸上笑容一滞,又张口问道:
“那这个替死鬼会是谁?”
“还能有谁,负荆请罪的那个孝陵卫指挥使——吴烨!”
王朝辅没管刘元斌听见这个名字神情的变化,只管拉着他来到一处偏僻地方,正色道:“将军要记住方才大帅的叮嘱,这次能成,那是上天护佑,陛下圣明。”
“有一次就行了,以后切莫再犯。”
“你是领兵打仗的,咱家呢,是在陛下身边献谗言的,本本分分干好自己的事儿就得。”
“将军在朝堂上,除了报捷以外,别的事儿就算陛下问你,也不要轻易吐露真实想法。”
“人言可畏,流言可杀人啊…”
“战策也不行说?”
刘元斌哑然,第一次接触这些的他,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觉得不可思议。
“将军,您见陈帅、戚帅他们,在朝堂上说过什么?”
王朝辅目光飘到一侧的山水之间,淡淡说道:
“领兵出去了,两军阵前,怎么打仗那是你的事儿,可在朝堂上,战策是陛下和那些大臣们决定的。”
“文武殊途…!”
刘元斌一想,这倒也是,陈策在西南战时,两军阵前,说起战策来那是滔滔不绝,调度大军,也是有条不紊。
可是在朝堂上,他一个堂堂的勇卫营大将,却没见发过几次言。
还有英国公张维贤,也都是按照天启皇帝吩咐办事,除了卖傻以外,从没主动提出过什么策略。
这都是老奸巨猾啊…
想到这里,他连忙回去,夺过还没来得及端走的那盏都匀毛尖,回来恭恭敬敬给王朝辅端上,拜道:
“公公的教诲,元斌一字不落都记住了。”
尽管茶早已凉了,王朝辅还是哈哈大笑,受到这位武将的尊敬,心中委实好受不少,便接到手上一饮而尽,将他挽起,颇有苦涩地道:
“外人在时,将军切莫和我拘泥礼数,叫一些人看了,怕是要斥将军做阉党,一些无知百姓听了,总会喊骂。”
“传到亲族之间,名声不好。”
说完,径自离开。
刘元斌端着茶杯,愣愣看他离去,不忍之时也在心中暗下决心,穷极此生,定要出人头地,封候拜将,光宗耀祖!
要叫那西虏蒙古,饿死不敢南犯,要叫那塞外建夷,见了自己的刘字将旗,就吓得魂飞丧胆,高呼爷爷莫杀!
第二百九十章:杯酒收兵权
勇卫营拔营以后,浩浩荡荡开进了南京城,占据南三处军营,将原本这四处军营的驻军都赶了出来。
城南那个地方,还不只是驻军在那里,乱得很,城内的明军可以分为两种,一是驻于城北的巡防军,一就是驻于城南的常备军。
简单说来,现下驻扎在南京城南的大致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军营。
如南门边上边营、南营、东营,就是被勇卫营入城后占据的,为永乐一朝设置,常驻此地,是南京的常备军之一。
这三营常备军,不负责平日里南京城的巡防、轮换,还有缉拿盗贼之事,除非城内起了叛军,或者贼军攻城,否则他们都是不动一步。
如今,边营、南营、东营的兵力,都是南京城内那些勋贵在掌管,泰昌元年魏国公徐宏基上报的在册人数是三营各五万,总计十五万。
朱由校没去过,听说还留下来的人数不多,而且大部分都被勋贵、世家子弟占了名额。
这三营的常备军,要改制一番,把兵权从勋贵手里拿回来。
除却这类常备军和平日的巡防军以外,另外一类即是明初至今匠营的遗存,因当年匠户集中居住,统一管理,有类于驻军。
延续至今,弊端尽显。
三营常备军只驻于城南,这次勇卫营入城,占了他们的驻地,所以尽都迁到城北巡防军的几处空营去了。
至于匠户,则广及南京城中以至城外。
如东门的木匠营,尽是永乐年间调往此处的木匠后人,其分布地点极广,每年又要北上入京做轮班匠。
轮班匠制,还有在中国实行了近四个世纪的匠籍制,都是朱由校下来南京要废除的旧制之一。
当然,旧制的废除,需要新制的约束和替代,才能对当下有积极、正面的影响。
这些,朱由校都想的很清楚。
来南京,就是为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一番,就算不能让南京变成安全稳定的大后方,也得让这个江南给朝廷创造一些收入。
然后回去,和鞑清开干。
匠籍制度的特点就是,但凡入了匠籍的匠户,都被称作军匠,世代不能离开驻地。
一人脱离,全家连坐。
只要入了匠籍,除非当朝的皇帝另有旨意,大力改进匠户制度,不然直至明亡,他们都要居住在匠营,不得出入。
南京城外有一条小溪,朱由校入城时还见过。
小溪的西岸驻扎着不少匠营,其中有个棉甲营,永乐年始置,延续至今,为军队制作棉衣、甲胄、棉鞋的作坊,也都分布在棉甲营驻地的两侧。
每年,棉甲营都要将新制作好的棉甲和鸳鸯棉衣,经漕运送抵九边及辽东,给边军更换甲胄及防具。
军器司自天启元年以来,在天津卫、登莱港,都设置了不少作坊,虽然烧银子,但作用已经越来越大。
截止天启二年十月底,兵部上奏,九边驻军的盔甲和制式刀枪,已经全部完成新旧交替,熊廷弼也受到了三批次的新制遂发鸟枪、火炮。
在天津港的军器司作坊,正对澎湖之战缴获的荷兰战舰、火炮进行研究,不日就能把人家的先进武器,仿制出来安装到自己的水师上。
南京这些老旧的匠营,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用处,但却都是上好的“军工厂”底子,只要稍加改制,就能把他们变成朝廷军器司下属的一个个工厂,发挥该有的作用。
会更烧钱,但是朱由校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三年前加增沿河关税,为朝廷每年带来了几十万两的收入,那是个试探,到如今,该进行商税改革了。
还有矿税,也要从北直隶普及到南直隶。
边关的茶马交易向是被明令禁止,朱由校准备重开,只是这次,要由朝廷主导,和林丹汗那边做生意,用茶叶、丝绸、瓷器换他们的牛羊马匹。
这个买卖,蒙古人觉得他们赚大发了,大明这边,也觉得自己赚大发了,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还有山东两淮的私盐行当,滋养了济宁城内无数的富户,这回朱由校也准备插手。
撤掉巡盐御史和巡检司,督办司要把巡盐、置办盐场、盐田一把抓,越挣钱的,朱由校越是不能放过。
抚宁候朱国弼的叛乱,对朱由校来说是个警钟。
勋贵掌兵并不都是好事,身为皇帝,全国的兵权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最舒坦,朱国弼在建阳、西江口,还有孝陵卫的军权,这一次是收回来了。
但是南京三营常备军,兵册上规模达十五万的兵力,却是还在南京这一帮勋贵手里握着。
不全收回来,朱由校怎么敢做出下一步的改革。
触犯文官们的利益,他们顶多朝上朝下嘴炮你两句,可要是动了勋贵们几百年下来的大蛋糕,指不定他们合伙就反了。
南京城十五万的常备军,还有几万数量的巡防军、南直隶各卫所驻军,都是勋贵在掌管。
朱由校不想有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所以这次进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学赵匡胤,来一出杯酒释兵权。
两百年了,南直隶的兵权一直是淮西勋贵在掌管,这一次,朕要收回到自己手里。
......
“这个卢象升,又来奏请。”
“传谕,朕给他这个机会,别在京里边待着了,翰林院没什么事的话,就到西江口,整编那里的驻军。”
天启三年的元日。
清晨,朱由校负手走在原抚宁候府所在院落里,手里捏着卢象升的奏疏,边走边冲伴在身边的王朝辅说道:
“至于名头嘛…就给他个兵部右侍郎,对了,告诉他…”
“西江口的驻军才刚归降朝廷,正缺个主心骨,孙传庭在榆林,连那帮桀骜的将门都能驯服,搞不定这些降卒,就叫他别再上疏给朕。”
王朝辅自然明白,皇帝这是要激一激卢象升,笑道:“奴婢明白,陛下仔细着点儿,衣裳都湿了。”
闻言,朱由校提起常服的一角搓了搓。
原是一路徒步过来,衣裳沾满了夜间凝聚至晨时的露水,触手湿润沁凉,随即失笑,问道:
“他们都到了吗?”
王朝辅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轻声说道:“回陛下,勋贵们都到齐了,就在殿上等候。”
“嗯。”
朱由校点点头,看了一眼抚宁候府的大堂,这上面现在挂着的,是崭新的“安定殿”匾额。
自削爵抚宁候一脉以来,抚宁候府就被原地改造成了天启皇帝在南京城的“行宫”。
这次传诏让南京的勋贵们来面圣,倒是没有人再敢不来了,毕竟,朱国弼的前车之鉴还摆在眼前。
朱由校一步一步上阶,心底冷笑一声,这次不论你们来与不来,手里头的兵权也都该交出来给朕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确认了,这是亲爸爸
人还没到堂上,就听见了一声猫叫。
没错,就是“喵”的一声,朱由校侧目多看了一眼,却是魏国公徐宏基,怀里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
“参见陛下——”
众勋贵方才还在说话,见皇帝及随侍内臣进来了,纷纷行礼参拜,然后徐宏基出列,笑着说道:
“臣听陛下喜欢养猫,恰好南京城里的传教士、洋商人们臣都认识,就从他们手上,重金买来了这只佛朗机猫。”
“据说,这只是他们洋人宫廷里的纯种。”
看着被内监抱上来的猫,朱由校想了片刻,还是接到手上,放在怀里,望向徐宏基道:
“魏国公有心了。”
“陛下自小就喜欢豢养畜类,其实臣也能明白陛下心中所想,这畜生的确善解人意,十分灵性。”
徐宏基说着,脸上也挂着憨厚老实的笑容。
朱由校夸看在眼里,夸在嘴上,却是冷笑在心中。
现在这个朝廷,谁不是戴着几副面具示人,无论多高的官,在自己这个皇帝面前,尽都是一副憨厚、本分的模样。
转头离开自己的视线,谁又知道是什么样子?
不过话说,倒是不能再随意表露喜好出去了。
这皇宫里的事儿往外传得也快,当年喜欢吃烩三事就不知怎的传了出去,然后魏忠贤密奏说,半个月功夫,给自己做饭的厨子,还有外出采购原料的人,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批。
现在的人都喜欢对症下药,往好的方面想,那是上赶着巴结自己。
可要是奔着坏处去想,那问题就多了。
正经的宫廷烩三事,吃到自己嘴里以前,从采购原料到温火慢炖,需要的工艺、步骤非常多。
万一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再给人下药毒死。
自那以后,朱由校也就不再吃烩三事了,有一次还特意当着几个大臣的面砸了一盘,就是演戏给他们看的。
回想起来支持魏忠贤斗东林那会儿,过的可真是提心吊胆的。
想到这里,朱由校微瞥一眼,观察一番脚下这帮勋贵的表情,不用说,这些人家里肯定人手一只猫。
毕竟自己这个做皇帝的喜欢,他们无论喜欢不喜欢,都要养一只装装样子。
现在天启皇帝好猫的事儿,已经闹得妇孺皆知。
朱由校没想到,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猫这只宠物,居然在大明的上层社会圈子里流行起来了。
甭说勋贵和皇亲,就是一些大户人家,也都开始养猫了…
而且,地方上还渐渐出现了一批专门卖猫的商铺,他们和一些海商合作,从外地进口猫回来,然后在本地配种,成批的低价售卖。
这些杂种猫,一般就卖给中产还有贫民阶层,让他们也凑一凑天启皇帝带动的全国养猫热潮。
从自己猫阁里头配种然后出来的,都要被称作是皇猫,皇猫无论之前是什么种,价格都要比寻常的纯种猫要贵了好几个翻。
没办法,和皇帝的猫配的种,能不贵吗?
这次叫他们来开会,本是想直接开门见山整一出杯酒释兵权,把刺头挑出去都灭了,然后放手改革。
没成想,人才刚坐在这,就给人家来了一手当头炮。
猫还在你怀里撒娇呢,好意思直接发火吗?
那也太薄情寡义了。
朱由校爱抚着怀里的黑白雪球,向内监示意一眼,默然看着随侍们上殿布置酒席,表情冷淡。
一想到今晨熊廷弼送来的急报,朱由校这脸色就好不起来。
建奴终归是建奴,自己下来了,他们那边不再动兵就有鬼了,所以要尽快解决这边的事。
努尔哈赤还没处理完自家那些破事,一听天启皇帝率勇卫营南巡的消息,第一时间就集结了八旗大军“伐明”。
这次老奴玩了个心眼。
他知道熊廷弼经营下的辽沈一带已成铁桶,单独拿下沈阳或是大片土地会损失大量兵力,但作用也不会很大。
所以在猛攻辽沈的同时,努尔哈赤檄告科尔沁部和内喀尔喀五大部中亲近后金的四大部领主,叫他们合攻福余部。
福余部,其首领为孛儿只斤·宰塞,黄金家族支脉,成吉思汗远亲后裔,血统不纯,但他常为此而自豪。
宰塞统领的福余部,亲近察哈尔、大明,与后金是死敌,他们也是眼下内喀尔喀五大部中,唯一还没有倒向后金的。
今晨的急报中,辽东经略熊廷弼对努尔哈赤的战术意图一览无余,一眼洞悉,称后金此番进攻辽沈是为虚。
努尔哈赤将八旗重兵部署在辽沈,顺手让科尔沁等部帮忙,看似要大举进攻辽沈,这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这次真正的战场不在宁锦,却在福余。
福余部驻牧于辽河中游一带,势力所及,西起札鲁特,东跨辽河两岸,北控科尔沁南部,南临广宁。
一旦福余部被后金攻灭,内喀尔喀将与外喀尔喀、科尔沁部连成一片,而这些部落无一例外,都已倒向后金。
那个时候,辽东明军几乎完全处于劣势,就连广宁都会直接处于后金兵锋的威胁。
辽沈及宁锦皆成鸡肋,无论坚守辽沈,还是弃守宁锦,无非空耗钱粮,意义都已不大。
辽沈一带经熊廷弼二载经营,已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与其派兵援救辽沈,倒不如挥兵北上,驰援陷入苦战的福余部。
诚如熊廷弼所说,福余一带战况,决定着努尔哈赤会不会抽调辽沈的后金兵力,福余战况转好,也就能让辽沈战事较为轻松。
当然,作为内喀尔喀五大部中最强盛的的一部,福余部也不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努尔哈赤就是怕其余内喀尔喀四大部加起来也打不过福余部,所以才让雄踞草原东部的大部科尔沁一起动手。
宰塞这个人和努尔哈赤的旧日仇怨,也是让朱由校采纳此次熊廷弼建议,将赌注放在福余的原因。
萨尔浒之战时,为了对付咄咄逼人的后金,万历皇帝曾厚遗金帛给福余部首领宰赛,要他帮忙出兵。
当时,宰赛早看不起建州女真,又觉得这次大明出动大军,根本不需要他出动太多人马。
这种躺着赚钱的事儿,谁能放过?
宰塞欣然接受赏银,只率万余轻骑,前去与北路杜松军会合。
努尔哈赤击溃北路杜松后,宰塞正好刚来,还没来得及跑,一下子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宰塞与努尔哈赤激战于铁岭,最后因为带来的兵实在太少,而且又是临时征募的轻骑,力战兵败,和两个儿子都被活捉了。
不久,福余部大出血了一次,用万余马匹和牛羊换取宰塞。
宰塞被俘虏那阵子,在赫图阿拉对努尔哈赤那是言听计从,直言已经被打服了,就像个乖宝宝,总说等自己回去了,就以“大金”马首是瞻。
努尔哈赤高兴坏了,见了福余部的来使也没怎么加价,立马把他放回去了。
可宰塞一回到福余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遣使入京,接受大明赏银,跟后金彻底决裂。
对于萨尔浒兵败被俘的事,宰塞心里不只是不服,而是极度的不爽。
天启二年,朱由校与察哈尔的林丹巴图尔大举会盟,响应的除了漠南蒙古十余个部落外,就属这个内喀尔喀的宰塞喊最欢。
既然打不下来辽沈,那努尔哈赤就不在这上面费劲了,攻灭福余部,在势力范围上包围辽东,这就是他的新战略。
朱由校肯定是不能和历史一样看着他连成一片,然后随便偷大明的屁股,人虽然不在,圣谕却在今早发回京师了。
没说的,宰塞是大明的盟友,今年的会盟不是跟你闹着玩的,既然建奴敢打,大明就敢奉陪。
一句话,宰塞你不要怕,玩了命的跟努尔哈赤干,顶破了天有大明爸爸给你撑腰!
第二百九十二章:安定宴(上)
“诸位可知道朕这次叫你们来,所为何事吗?”
朱由校坐在皇位上,说完话的同时,也在留意这些勋贵的第一反应,果然,他们基本没有反应。
这也就是说明,在来之前,这帮人是通过气的。
如果不出意外,要找他们算账的消息,他们应该已经猜到了,而且也想好了应对之法。
可要是就这么被你们给猜到,朕还是皇帝吗。
徐宏基笑了笑,继续说道:
“中外多事,陛下自有分猷治理,何须臣等多言。”
朱由校呵呵一笑,将腿上这只佛朗机猫轻轻放下。
这猫显然不如猫阁大学士与朱由校亲昵,被放下后,只是软软叫了一声,便就蹭过脚边,跑出殿去。
众勋贵回过神时,随侍们已摆好了诸多桌椅,个个都端着美酒与珍肴,奉到他们的面前。
“诸位祖上都是战功卓著的开国大将,来,朕敬一杯。”
朱由校拿起醇香美酒,面露微笑,环视阶下众人。
勋贵们受宠若惊,也没想到皇帝会来这也么一出,纷纷拿起桌上的酒,同声说道:
“敬陛下——!”
一杯饮罢,朱由校放下酒杯,常服角带,端坐于上,满脸笑容,至于王朝辅,早早带着一班内监走到安定殿的门口,似乎等待着什么。
徐宏基似乎觉察出不对劲,看了一眼王朝辅,后者也朝他微微一笑,然后继续领一班内监站着,没有多做理会。
徐宏基来不及多想,上头已经发出声音。
“来呀,平定叛乱,朕今日要与众卿饮个尽兴。”朱由校再端一杯酒,径自喝了。
一声令下,随侍们喜笑声声,全都忙活开了。
殿内人进人出,喜气洋洋,又有舞姬上殿,戏班做曲,即兴而舞,一派的歌舞升平。
徐宏基看着眼前浓妆艳抹前来敬酒的舞姬,他心中仍隐隐觉得,皇帝似乎在隐瞒什么。
其实,要是天启皇帝这次上来就发难,他们倒还真的不怕。
勋贵们人数众多,又都是开国元勋之后,祖上要么是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打天下,要么就是靖难之役劳苦功高。
就算犯了天大的罪过,皇帝也不能直接一起把他们全收拾了,这时候有句话叫做法不责众。
更何况,现在这几十家还并没有犯什么罪过。
一起对几十家勋贵下杀手,无论《京报》还是厂卫怎么宣扬,找什么罪名,说出去,都是皇帝理亏。
起码来说,杀伐深重、暴虐无度这个名声是再也洗不清了,如果更严重的,对江南一带的明军军心,也会有影响。
何况,各家自本朝开国以来至今,都掌管着地方军权,平日没什么用处,真要到了要命的时候,联合起来,狗急跳墙也不是盖的。
徐宏基想到这里,推开舞姬,起身笑道:
“陛下平定叛乱,这是大明之福!”
“臣敬陛下一杯!”
朱由校毫不犹豫,又是一饮而尽,朗笑道:
“魏国公劳苦功高,万历二十年后,又没一个相配的职位,朕每念及此事,心中总觉得是朕亏待于你呀!”
徐宏基不明白皇帝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想给魏国公一脉再安排个职位,以安抚勋贵?
他略微一愣,很快就说道:
“陛下说的哪里话,老臣魏国公一脉,自太祖皇帝以来,世受皇恩,有如今的身份地位,全要仰仗陛下。”
朱由校看他一眼,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徐宏基赔笑,坐下后搂着舞姬,快活去了。
自然,以如今徐宏基的身份地位,别说这种寻常舞姬,就是见到那些秦淮名妓,他也不会有什么兴趣。
既然天启皇帝闷葫芦里有戏,勋贵们无非也就是卖个面子,等着他老人家有什么说法。
王朝辅静静站在殿外,脸上毫无表情,与殿内此刻浓烈的气氛截然相反,还有那些内监,一个个的脸上,尽是警惕。
不多时,定远侯邓文囿像是喝醉了,醉醺醺地起身,敬酒说道:
“臣之心,唯矢志报国、尽忠陛下而已,如有贰心,天诛地灭,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话音落地,勋贵们纷纷起哄,举杯向天启皇帝表示忠心,都说为大明效死之心,矢志不渝,云云此类。
对于这位历史上降清的勋贵,朱由校自然知道是谁,听他这话,捏着酒杯的力道更大了几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笑着回道:
“定远侯的忠心,朕是知道的。”
邓文囿还以为这是在表扬,拉着忻城伯赵之龙就要焚香拜案,好做在世兄弟,倒是后者,明知皇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脸的不情不愿。
朱由校见了,手中捏着酒杯,忽然说道:
“忻城伯,既然定远侯有意,你总要卖个面子,都是南京的勋贵,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赵之龙一愣,赶紧起身,作揖行礼:
“臣遵旨!”
朱由校嗟然一笑,仰头饮酒时,眼角余光微瞥,留意着每一名勋贵在此宴中的表现。
在朱由校的主持下,定远侯邓文囿与忻城伯赵之龙歃血钻刀,众勋贵一旁起哄,推翻一案,让两人跪在案前盟誓。
魏国公徐宏基没有吭声,躲到后面,怀中的舞姬也被他早早推开,只是一脸别有深意地看着宴中。
邓文囿与赵之龙一同跪下,面相朱由校,磕头道:
“我等二人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盟誓罢,邓文囿论齿年长许多,但他已经喝高了,不知心里怎么想的,硬是要认赵之龙为兄。
赵之龙不断去看朱由校愈发阴冷的神色,更急于从这闹剧中脱身,也不推辞,欣然接受。
邓文囿从地上起身,猛然高声大叫:
“大哥!“
赵之龙尴尬一笑,只好应一声:
“贤弟…“
众勋贵哈哈大笑,闹成一团,两边舞姬、随侍也在王朝辅的刻意纵容下,与他们开怀大笑,不断的添酒、置菜。
不多时日没西山,夜已尽黑,朱由校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命王朝辅秉烛继续。
晚宴行至中途,一直站在安定殿门的王朝辅见时机已到,便轻轻地拍了拍掌,向,示意一眼。
掌音落下,舞姬、戏班,还有随侍们依次退下,偌大个安定殿内,只剩下四处倾倒的桌案,还有遍地狼藉。
刚才还在喧闹的人们这时开始静了下来,一同望向上头。
朱由校同最开始时一样,静静坐在皇位上,右手拄着下巴,面上表情不知是喜是怒。
半晌过后,微笑说道:
“朕这次下来,主要就是为了看看你们。”
说着,朱由校下意识翘起二郎腿,脸上笑容已有些许变化。
“其实啊,朕心里明白得很,朕这个皇帝,能不能做得下去,都要仰仗诸位出力。”
“诸卿,你们说是吧…?”
众人一时目愣口呆,万籁俱寂。
第二百九十三章:安定宴(下)
安定殿,这昔日间朱国弼的抚宁候府待客正厅,聚满了大明朝有头有脸的勋贵们,个个都是一脸惊震。
“陛下何出此言…”
连徐宏基也猜不透了,他不知道上首的那位天启皇帝,此刻打着的是什么主意。
赵之龙反而是诸勋贵之中,最镇静的一个,他手中端着酒杯,狠狠向嘴里送了一口。
不料,却被酒水呛着,不住的趴在桌上咳嗽。
王朝辅站在安定殿的门口,冷眼旁观。
内监们看着这些地位超然的勋贵们被皇帝只言片语吓得如孩童一般,连声也不敢吭,都是心中称奇。
一日间的功夫,皇帝的厉害,还有勋贵们的虚与委蛇,尽都教他们这些阉人领教了一遍。
勋贵们沉寂半晌,都是缓缓放下手中酒杯,退到两侧,望着满殿的狼藉,默然不做声。
朱由校通红着双眼,猛地抬起头,拍案斥道:
“此时此刻,汝等载歌载舞、纵情声色,辽东边军却正在辽沈与建奴大军死战!”
“自先帝猝崩,朕即位大统以来,没有一日,朕是这般过的,朕无一日不是胆战心惊…”
“只因朕知道,辽东的边军将士们,无时无刻都有人战死!”
朱由校言于此处,怒已成悲,哀声暗哑,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眸,环视阶下诸勋贵。
“自建奴兴起,窃占辽地,辽东百姓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边军将士往往望风而逃,鲜有缨其锋者。”
“熊廷弼御辽数载,其战略调度、统兵带将,可称有方,又屡破建奴大兵,以万人当奴数万人,这才有了如今辽沈的二载太平。”
“辽东百姓互有传言,熊廷弼声威所至,至今凛凛有声…不负朕之厚望…”
朱由校话锋一转,凝视阶下半晌无言之诸勋贵,道:
“倒是汝等,常自诩为开国武勋之后,日日声色犬马,不习武备,不谙阵战,统兵又有何用!”
“莫非汝等真以为朕不知,这南直隶各处武备已废弛到了何种境地?”
“倒不如,趁早放弃兵权,各回各府,多多置办一些良田美宅,买些歌姬,日夜饮酒相欢,以终天年。”
朱由校终于抬起头,头一个看向魏国公徐文爵,冷笑问道:“朕的提议,诸位以为呢?”
诸勋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都将目光投向最前方的魏国公徐宏基,盼望他能拿个主意出来。
徐宏基也没想到,天启皇帝今日叫他们来,大摆宴席,居然是要演赵匡胤那出杯酒释兵权啊!
在听到天启皇帝召见时,诸勋贵已猜到皇帝或许是要为朱国弼造反作乱一事讨回面子。
应对之法也很简单,唯四字“法不责众”而已。
要是勋贵们抱成团一个态度吃到死,朱由校除了直接翻脸,然后动兵强行将其拿下,似乎没有任何办法。
今日这一出,就是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提出一个看似实在的条件,只要勋贵们交出了兵权,还不是任自己拿捏。
朱由校坐于首位,静静等着勋贵们的反应。
徐宏基满头冷汗,根本没有想到皇帝会有这一招的他,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场这些勋贵并非铁板一块,自己轻易和皇帝作对,万一有人不跟,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要是完全服软,于勋贵之中,定也是威严大损。
徐宏基脑筋转了片刻,突然欣慰一笑,老泪纵横说道:
“臣…替辽东的边军将士英魂谢陛下隆恩!”
朱由校呵呵一笑,没有回话,其意显而易见,就是要他定个说法。
在宴会的最后,天启皇帝忽然摊牌,徐宏基心里明白,现在的行宫周围,只怕早已安排了勇卫营的精兵。
自己要是敢说个不字,只怕回都回不去了。
朱由校望着阶下神色阴晴不定的魏国公,冷笑连连,这次叫他们过来,本就做着最坏的打算。
万一这帮勋贵死不悔改,仗着人多抗旨不遵,那“杯酒释兵权”直接就会变成“鸿门宴”,让他们有来无回!
当然,一次杀掉如此多的勋贵后裔,朝里朝外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但这些朱由校都不在乎。
朝上无论怎么波动,都有魏忠贤压着,现在的朝廷局势,其实已经动荡不起来了。
朝外的市井之中,一开始会引起激烈的动荡,百姓会十分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干,但这毕竟和他们没有直接联系。
时间久了,《京报》一样能把勋贵的事情全部抖出来,让黑的变成白的,让自己继续代表正义。
这一次收拾掉勋贵集团不是目的,朱由校的真正目的,是借着南巡,收回江南一带早就失落的兵权。
所以,不到最后时候,没必要和勋戚集团撕破脸皮,他们还有可利用的价值,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依旧不低。
动荡不安就要用兵,用兵就要大量花钱,就要有兵力和人口的损失,现在的朱由校,是能省则省,以后有花钱的时候。
这次最好的结果,是勋贵们服软,顺利收回兵权。
当然,在这之后,朱由校给一部分真正要做事的勋贵加恩,以起到安抚作用,再把只会享受毫无能力的那批,温水慢炖,一点点煮死。
朱由校起身,走到徐宏基跟前,柔声宽慰几句,忽然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问道:
“魏国公,你对朕,是忠心的吗?”
天启皇帝冷然一问,不知缘由,使徐宏基心中一惊,以为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不迭辩白道:
“臣祖上草芥之身,蒙太祖加恩,而今又受陛下及先帝厚恩,肝脑涂地,不敢辜负。”
朱由校听出徐宏基话中服软之意,微微一笑,扶他起身,拍去身上尘土,拉着他来到御阶之下,道:
“诸位的意思呢?”
连魏国公徐宏基都已表露心迹,诸勋贵无论心中怎么想的,自然都不敢做这个出头鸟。
见事情再无回旋余地,皇帝态度又如此坚决,诸勋贵再迟疑一阵,都是无可奈何,单膝跪地,齐声禀道:
“臣等皆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朱由校哈哈一笑,命众人平身,再坐回御座上时,已是春风拂面,连呼诸卿忠心。
当下,朱由校再下一谕,命内监复宴。
适才退下的随侍们纷纷再入殿上,两队舞姬飘到安定殿正中,汇合在一起,然后便开始跳起舞来。
她们忽分忽合,伴着戏班悠扬的笛声,恍如将诸勋贵带进了一个扑朔迷离的仙境。
不多时,乐音一扬,又从两边各飘出来两名红衣女子,但见她们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柳腰轻摆,舞步飞扬。
诸勋贵都是有些见识的,一眼就看出,这两名红衣女子,必定是秦淮楼的头牌艳姬。
徐宏基眼神微瞥,发觉此刻殿前的内监们已尽数不见,心中踌躇。
由此可见,上头的那位天启皇帝,今日的的确确是做了两手准备。
正想时,殿内白衣女子分而复合,忽如众星拱月,忽如群英缤纷,荟萃在两名红衣女子周身,似即似离。
这次,诸勋贵十分沉闷,都没有了方才玩乐的心思。
倒不是愁眉苦脸,只是经今日以后,他们总觉得眼前这位正满脸大笑的天启皇帝,实在冷静得让人害怕…
第二百九十四章:征求下魏国公的意见
出了安定殿,诸勋贵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没人想到,今日这一场“安定宴”,将要对全天下纵横交错的势力造成什么影响。
诸勋贵只是觉得,他们在来之前,实在太低估这位被东林党人宣扬成少年天子的天启皇帝了。
人虽年轻,其驭下之术,却十分老道。
魏国公徐宏基只觉肩上有着无数担子,重若千金,他嗟然一叹,只怕今日过后,天下人都要知道是他魏国公一脉,率先交出兵权。
交出兵权后,勋贵们就连唯一的依仗都没了,就连这一身的富贵荣华能不能保住也是未知之数…
他刚走下几步,还未下阶,就听身后脚步一停,有人说道:
“公爷,陛下有请。”
徐宏基先是一愣,随后洒脱一笑,头也没回,站在阶上望着咫尺之遥的行宫之外,说道:
“王公公自掌了乾清宫的牌子以来,在陛下身边的时候,比那魏忠贤可多了不少。”
“日后,前途无限…”
王朝辅自然明白徐宏基话里的几个意思,但他不想猜,也不想去和这位落魄的元勋后裔多说。
他双手拱于身前,微微一笑,张口回道:
“公爷说笑了,奴婢哪能和厂公相比,就连这管事牌子一职,也是厂公提携,才能有到御前的资格。”
聪明人之间,往往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那许多的话说,徐宏基径自转身,冲他道:
“带我再去面圣。”
“公爷请——”
王朝辅侧身避过,唤了内监王承恩,嘱咐他领着魏国公去面圣,自己则站在原地,看着二人背影再入安定殿。
“公公,王承恩他何德何能,得了这许多差使,奴婢不服。”
这时,一名久在司礼监的内监,看初出茅庐的小监王承恩又去了御前露脸,心中酸醋,嚼了舌根。
“你不服?”
王朝辅转头看他一眼,脸上露出不屑,冷哼问道:
“孙进,你进宫有多久了?”
“回公公,七年整。”
王朝辅再看他一眼,这也使得后者不迭俯身下去,做聆听状。
“入宫七年,光在司礼监就待了三年,也是个历侍三帝的老人了…你可发现这三位皇上都有何不同吗?”
孙进嗫嚅半晌,惶顾左右,一时不敢吭声。
“你啊,有时候心思是有的。御前侍奉让你去,咱家放心,因为你胆小、谨慎,不会出什么乱子,扰了陛下。”
“咱家为什么不让你办大事,你现在懂了?”
听王朝辅说到这里,孙进确实也在点头。
他知道自己胆小,很多机会都被错过,但这也是他七年以来,丝毫不曾有失的优点。
“王承恩此前深受王安器重,王安倒台以后,他便投入厂公门下,这才得近御前。”
“这个小监,心思很深哪,公公不可不防啊…”
王朝辅呵呵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王承恩什么心思,他又何尝不知,厂公又岂能不知?
厂公既让王承恩得近御前,给了他这个机会,那就说明这个小监是有一套的,不过厂公是什么人?
这个机会里,同样有条死路!
至于是走到死路里,还是经受住厂公的考验,鲤鱼跃龙门,成为宫内大裆,这还要看王承恩的能力。
魏忠贤从市井无赖,走到如今天启皇帝的亲近权阉这一步,击败的对手,明里暗里的可不只是魏朝、王安,什么样儿的阴谋诡计魏忠贤没见过、使过。
王承恩是很机灵,也胆大敢做事,但要是想诓骗过魏忠贤的眼睛,在御前鼓捣些别的,他还太嫩!
这宫里边,杀机四伏,反而如孙进这般生性谨慎,不足以任大事的人,能待住更久。
“你就不用酸人家了,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说完这句,王朝辅背着手离开,孙进一旁恍然大悟,忙拱手谄媚笑道:“奴婢恭送公公——!”
......
安定殿的内殿,实际上就是抚宁候朱国弼的卧房,内监们稍加改造,便成了如今朱由校暂时居住的房间。
内殿中,朱由校侧着头,手里拿着一根毛笔,俯在案上,正专心地写那一副皇帝亲笔书法。
徐宏基来到门前,未敢再进,只是行礼参见。
得了朱由校首肯,方才缓步进屋。
甫一进屋,他身后小监就忙的关紧了房门,这也使他向身后一望,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朱由校“啊”的一声,忽然从案上起身。
见他捏着毛笔,冲徐宏基大笑,兴奋地道:“来呀,给魏国公看看,朕这副字放到金陵城里,能不能卖出个好价钱?”
朱由校在继位的第一年,毕竟还是跟着孙承宗等大贤在懋勤殿学习了一段时间。
虽说那时候是被群臣要求,不情不愿的在学,但周遭全是当代的大“文学家”们,耳濡目染之下,书法和气质却是大有长进。
说实话,徐宏基此前并没有想到,这位自幼没怎么经受皇家教育,临时继位的少年天子,字能写的这么好。
“朕许久没有亲笔,今日偶有兴致,书写一番,就赠予魏国公,带到城外,卖一个好价钱。”
徐宏基目瞪口呆,朱由校却放下毛笔,又拿起茶杯,一副优雅从容的样子,又与他说道:
“朕现在总算知道,古时候那些贤者撰写著述,字斟句酌,写出文心雕龙那等墨迹后,是何种的心性了。”
“社稷巩固,日月照临。”
徐宏基仔细端详这份蕴含着天启皇帝之野望的御笔,笑道:
“陛下这八字,体势端严,笔法遒劲,诚如昔人所称心正笔正之论,拿去卖了,不免暴殄天物。”
“哈哈——!”
朱由校大笑几声,挥手命内监再取一笔,朗声道:“这有何难,朕如今正值春秋鼎盛,暮年有时。魏国公若想要,朕晚些日子,专替你写一份。”
“可悬于国公府正堂之上,视朕亲临,如何?”
徐宏基吃了个哑巴亏,但皇命已至,又不可违背,只好打碎牙往肚里咽,强笑道:
“如能这般,臣感谢陛下隆恩!”
“哈哈哈,魏国公啊,诸勋贵之中,朕可是最喜欢你了!”朱由校低头写字,笑到此处,话锋一转:
“爱卿切莫让朕失望。”
徐宏基浑身一凛,忙揖身道:
“臣忠于陛下之心,诚如此八字,江山巩固,日月照临!”
“既如此,朕有些话要与魏国公讲。”
朱由校忽然停笔,双手撑在御前,低头看着自己方才写的字,淡淡说道:“朕有意裁革南京六部各院,重整五军都督府…”
“魏国公之意如何?”
第二百九十五章:刀笔改革
徐宏基看到,天启皇帝的手上有着许多小疤,皆是西南之役时留下的,平日也常走马射猎,此番南巡,一直都是亲自骑马,没有乘撵。
天启皇帝写字,常给人一种惶恐不安之感,只因他手中拿着的,全然不同于文人手中毛笔,那是一杆真正意义上的刀笔。
听见这话,徐宏基心里真的很想装聋作哑,一个字也不说,方才皇帝口中短短十三个字,却是涉及一桩本朝建立至今,从未有过的大变革。
“裁革南京部院,重整五军都督府!”
这句话说在以往,徐宏基定然会耻笑说出这话的人一番,这实在是异想天开,年幼无知。
可现在说出口的,是早已做好决定的皇帝。
徐宏基没了话说,转瞬之间,一切都能联系得起来。
即位之初,藏在幕后,抬出魏忠贤,阉党屡翻大案,血洗东林,整肃朝堂,其后又御驾亲征,平定西南。
这次以祭祖、视察为借口的南巡,实际上却是皇帝为了亲自镇压反对改革、安定地方的准备。
直到昨日安定殿上那一番,君有意而臣无知的安定宴,皇帝又收回了南京勋贵们紧握在手二百余年的兵权,落实了最后的准备工作。
从即位之初,天启皇帝就一直酝酿着这一番改革!
其势必将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场波动,如不出意外,江南士大夫会拼尽全力鼓动百姓和门生,反对的呼声将会一浪高过一浪。
地方上会不会有叛乱,这也是未知之数。
徐宏基直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安定宴之前,他若有若无的猜到了天启皇帝对南京勋贵们兵权的忌惮,但是没想到会一体收回全部兵权。
这次单独召见,路上时,徐宏基想到过从委以重任到卸磨杀驴,以震慑诸勋贵的所有可能。
但他还是没料到,来的会是这种雷霆万钧的改革,这需要莫大的果断和坚毅,古往今来,没有几个皇帝能做得到。
这次改革,不同于万历年间张居正渐行其效的改革,方才皇帝一席话让徐宏基明白,他的目的是在南京进行短时间、一次性的改变。
其实他想的至少有一点没错。
朱由校带着勇卫营下来,就是有平定叛乱之心,对未来可能发生的反对,坚决予以镇压!
至于后世会如何去说自己这个天启皇帝,是为加强皇权,残暴镇压反对呼声也好,是英明神武,中兴大明也好。
这次改革,都是势在必行!
永乐皇帝朱棣在靖难之役后,迁都京师,但那时还只被称作“行在”,真正确立南北两京制度时,是在英宗皇帝的正统六年。
虽说隋、唐两朝也有长安、洛阳两京,但明显可以看出,大明朝的“两京制”与之相较有很大的不同。
留都南京内留置有一套与北京朝廷相差无几的“小朝廷”,六部、都察院、五府和内廷的太监体系,一应俱全,堪称大明的备份。
“两京制”在正统年间确立后,京师成为全国的政治、军事中心,南京则成为经济和文化中心。
从正统年间至万历一朝前期,大明帝国的南北因为这种两京制度,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是,到如今天启年间,这种平衡实际上已经被打破,历史上的崇祯年间,江南几省一年茶税不过六两,这就是很好的证明。
在今天,京师依旧作为行政、军事中心,繁华、富庶的江南地区,反而成了整个帝国的“拖累”。
整个朝堂都在京师,虽然南京的相同职务官员,在品级上与京师持平,但实际权力却天差地别。
两京制度自永乐年间设立,正统年间定型,沿用至今,已渐渐落后于时代,弊端远远大于益处,急需一场改革。
南京各衙门官员多为虚衔,公务清闲,官场中也对到此任职有个很形象的称谓,唤做“吏隐”。
这时的官员,普遍都把南京看做养老之地,官员由京师朝堂调往南京,说是去了富庶、繁华之处,实则就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贬谪。
除了各种“吏隐”,南京城还有一类人存在,即勋贵。
所谓勋贵,就是指那些追随朱元璋打天下,朱棣靖难的元勋后裔,这些人在后世也被称为世袭勋贵集团。
现在朱由校召来单独面圣的,就是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后人,也是如今勋贵集团的第一人——魏国公徐弘基。
安定宴上的,还有开国第一猛将常遇春的后人,怀远侯常延龄,开国第一谋臣刘伯温的后人,诚意伯刘孔昭等。
这几个人,都是勋贵集团中追随者众多,较有声望的。
诸勋贵都有一个特点,他们的祖上都是在追随朱元璋与朱棣的过程中,建立过特殊功勋。
要么在某个战役中,敢为人先,建立军功,要么就是亲身护主,以扬名立万,封妻荫子。
作为功臣,这些元勋本身或好勇斗狠,或好谋善战,往往都被晚年的朱元璋和朱棣所警惕。
其家族,自明初至今,世代被大明豢养起来,历朝的皇帝,都遵循祖制,在朝政上没有给他们什么发言权。
所以就和一些皇亲国戚一样,勋贵子弟中就偶尔出现一些想有作为的,也只能悠游林泉,穷奢极侈。
到了如今,眼前这些勋贵,鲜有几个勇武过人、熟读兵书之辈,都是自小娇生惯养,养尊处优,动脑、动手能力甚至不及那些刚刚毕业出来的顺天武学院军官。
朱由校对南京庞大的臃肿政治体系进行改革,意在裁撤掉一大批只会尸位素餐,耗费财政,于时局毫无作用的冗员。
让“繁华”过了头的江南,对如今因小冰河而连年灾荒的北方各省,真正起到一些作用。
同时,还要对延续至今的五军都督府制度,进行从内而外的整顿,这次整顿的目的,是从根本上提高武将的地位和权利!
兵权在皇帝手上,提高武人地位,就相当于加强了中央集权。
勋贵们一没了兵权,就真的成了和皇族一般无二被圈养的猪畜了,勋贵中不乏些能人,朱由校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
所以对五军都督府的整顿,也将牵扯到一些有作为、有能力的勋贵。
在这次之后,勋贵们整体上虽然没了兵权,但却会有一批人进入五军都督府,成为领军在外的将领,为国效力。
第二百九十六章:逼中宫
徐宏基闻见了这次改革将要带来的血雨腥风,天启皇帝双腿从沉香木座椅上落下,吓得他耳朵一抖,向后退了一步。
“陛下为大明操心劳累,要注意龙体啊…”
“魏国公有心了,那朕方才说的事,便就这么定下来?”朱由校只穿单层袜,一只手着军文,一只手取了貂裘随意披在身上,似不经意间说道。
实际上,徐宏基很不想让这道谕旨发下去。
但他也看得出来,天启皇帝想在南直隶改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并非一时兴起的糊涂决定。
相反,这是皇帝自御奉天门,登基以来就一直在盘算的大事,此回南巡,想必也是为震慑宵小,好方便改革。
既如此,他就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改革利弊,这不是自己一个魏国公该提的,他要做的,只是咬牙硬挺,做下一个叶向高罢了。
他现在唯一还有顾虑的,是会不会落得像叶向高那样的结局,如若那般,他宁可拼死反抗,即便有很大可能会落得个身败名裂。
“臣仰陛下马首是瞻。”
朱由校自然知道,徐宏基嘴上说着尊奉自己的旨意,可他心中却还在想,到底应不应该背负着勋贵们的痛骂,去和自己同流合污。
那便给他打上一针强心剂,让他明白,同自己合作,是他这个勋戚之首最好的选择!
“嗯。”
想到这里,朱由校淡淡一声,然后起身,满意笑道:
“将朕此手书赠予魏国公,可悬于正厅房梁之上,外人见了,视朕亲临。魏国公,接下来的事,待旨就行。”
徐宏基自王承恩手上接来这幅天启皇帝墨迹,见上书八字:
“荆南藩勋,社稷有功。”
猛然间,他仿佛意识到什么,大呼一声,垂首拜道:“臣魏国公徐宏基,谢陛下赐字。”
“万望陛下龙体康健,万岁万万岁——!”
这八个字,就相当于“免死铁券”,方才皇帝说的视朕亲临,更是将他唯一的顾虑打破。
起码在这次改革中,挂着这八字的魏国公府不会遭难了。
“时候不早了,朕方才宴上喝的也不少,已是有些头晕目眩,有些乏累,想要休息了。”
朱由校说着,在桌旁的圆凳上坐下,将辽东军报置于眼前,倒了口水净面,长吁一声。
徐宏基心中凛凛,实则也有些感恩皇帝对自己的恩德,嘴唇一抿,随王朝辅拱手出了内殿。
待走出安定殿,遥望天边,已是渐露出些许鱼肚白。
徐宏基感叹一声,眼下的金陵城尚显平静,可他却是知道,这份平静下包藏着的,是大明建国至今,从未有过的大变革。
“陛下有谕,雨后路滑,叫公爷回府慢行。”
徐宏基浑身一颤,回头揖身答道:“劳烦公公转禀陛下,臣回府路上,自当小心。”
“这便好。”
王朝辅微微一笑,双手按于身前,静静望着徐宏基离开视野,才是转身进了安定殿。
纵然是元勋之后,开国大将军徐达的后裔,在皇帝面前,还不是三两句话就被收服。
有了这样的君主,真是天佑大明。
......
天启三年,元日刚过。
缇骑背负着明黄色卷轴,挥洒着汗珠,自永定门疾驰入京,他带来的消息,将会撼动整个帝国。
天启皇帝传谕回京,命六部廷议,内阁及军机房复议,要在南直隶进行一场意义重大的改革,然后重组五军都督府。
这次改革,是一个正式性谕告全国,自内阁、军机房而发出的圣旨,而非朱由校在南京临时下谕。
所以,这至少需要留给京师的朝廷部院大臣们一个月的时间,用来商讨具体安排。
可是一个月的时间,哪儿够群臣们商议出如此惊天动地改革的安排……
如果说整顿五军都督府,让武将地位得到提升,文臣们在痛骂之余尚可以接受的话,那么裁革南京各部院,就是让他们完完全全唾弃的一个改革措施。
根据朱由校传回京的谕旨来看,南京改革第一步要做的,就是一体裁革二百余年来留下的部院等机构。
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要这么做,朱由校就想了,而且雷厉风行的做了。
如果改革实施下去,南京城内的吏、户、礼、工、刑、兵六部及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宗人府、翰林院、国子监等机构,将成为历史。
那么问题随之而来,一下裁掉如此多的朝廷部门,会出现一大批无事可做,也无官位的正式官员。
这些人到底是升是降,去留何地?
除此之外,南京一直还设有文臣守备,内监守备与勋臣协守,裁革各部院以后,这三个守备官职必定也将不复存在。
掌握着权利的最上层阶层瞬间真空,南京城维系二百余年的权利架构将会得到重组。
虽然有天启皇帝亲自坐镇,但是皇帝迟早要走,等皇帝走后,又要找寻什么样的替代品,让南京的权利回到明初那样一个微妙的平衡。
这些问题,都被朱由校一股脑扔回京师,到了那些每日繁忙不堪的朝廷要员手中。
霎时间,士大夫们怨声载道,文官们尚还来不及考虑如何就这次改革安排事宜,奏疏就如雪片一般飞往南京。
就算有魏忠贤压着,反对改革的呼声也在愈演愈烈!
倒是豪商、地主们,因为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震惊之余也在一边喊上两声,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随时准备接盘。
在这场由天启皇帝开启,疾风骤雨一般的改革中,百姓或许是最惶恐不安的一群人。
他们没有太多的政治眼光,也不知道这次改革意味着自己的生活,将要迎来何种改变。
在这样的心态下,往往就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文人所利用、鼓噪,站出来充当反对改革的先行者。
但实际上,他们只是保守派官僚的挡箭牌。
......
“皇后娘娘位居中宫,母仪天下,还请劝说陛下,切莫误入歧途,我大明,经不起这种折腾了!”
紫禁城,乾清宫。
朱由校的妻子,大明帝国的中宫皇后张嫣,正面色微怒地坐在八仙桌旁的朱红色椅子上。
面对眼前一帮臣子,她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紧攥着拳放在腿上,颤声道:
“你们,你们…”
身着御赐蟒袍的东厂提督魏忠贤正侍立一旁,他看得出来,皇后娘娘那笑容并非发自真心。
唇颊间生硬的弧度,流露出愤怒又不敢发作的情绪,全都写在了张嫣那一张俏脸上。
魏忠贤心中苦笑一声,看来她的心性与皇帝相比,还是稚嫩得多。
随即,他眼神微眯,望向顾秉谦:
“阁老也知南京改革,是陛下传回来的意思,眼下朝中已经炸开了锅,就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顾秉谦一愣,他没想到魏忠贤这次会替皇后出头。
“娘娘,臣知这是陛下的意思,可如今朝中章奏,十有八九都是言说此事,臣实感力不从心。”
“这便请辞归去,颐养天年…”
闻言,魏忠贤眼神一紧,冷笑:
“阁老想的可真容易…”
第二百九十七章:陶郞先案
顾秉谦,铁杆阉党,称魏忠贤为“魏父”的第一人,为入阁不择手段,不惜毁坏名声。
却在如今这样一场改革刚开始的时候,退缩了。
但是他想全身而退,可能吗?
就算天启皇帝准奏了,魏忠贤会放过他吗?
皇帝的这个改革,在阉党之中也掀起了轩然大波,开了这个头,会有无数人争相效仿。
那么这个苦心经营起来的“阉党”,就垮了。
魏忠贤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起码不是发生在自己手上。
有时候,毁掉一个人往往就需要一句话,这句话甚至不需要是他自己说的,很不幸,顾秉谦就是魏忠贤打算毁掉的那个。
现在这种时候,正需要拿一个人下手来稳定朝局,顾秉谦跳出来,阁臣兼阉党的身份,不找他找谁?
魏忠贤不知道皇帝这么做的意图,他只知道皇帝绝对不是和文臣想的那样,是昏聩了。
他要做的很简单,在皇帝不在京的时候,全力维持现有朝局的平衡,把这份圣旨发下去。
发下去以后,管他洪水滔天,这都不是自己一个太监需要担心的,皇帝既然做出这种决定,就一定有准备。
魏忠贤了解天启皇帝,后者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
眼前这些来逼宫的臣子,有一部分也是魏忠贤一手提拔上来的“阉党”,此刻他们同其余东林、齐楚浙等党的文臣站到一起,反对这次改革。
魏忠贤暗暗在心中记住了每一个人,他不会去管这些人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从来都是正人君子们口中那个真正的小人。
阴狠、毒辣,睚眦必报,这些都是他臭名昭著的代名词,魏忠贤不会去反驳,相反,他会把这当做夸奖。
对于那些吃里扒外的“阉党”官员,魏忠贤是最失望的。
当年提拔他们起来,就是指望着能在关键时刻为皇帝或自己说话,控制朝局,他们却在这种时候倒打一耙,不去帮助陛下,反而与陛下作对。
那还留着他们干什么?
魏忠贤冷笑一声,环视群臣,张口说道:“诸位请回吧,娘娘身子柔弱,经不起这么大的折腾。”
“娘娘折腾不起,大明就折腾得起吗?”
一人站出来,得势不饶人的样子,让魏忠贤追忆起了当初天启皇帝刚继位时的东林党。
“游士任,本督觉得陶郎先一案,有待再审,你觉得呢?”
魏忠贤站在张嫣身侧,神态自然,但话中却已蕴藏一丝杀意,直让群臣不寒而栗。
游士任,字肩生,嘉鱼县人,徙居江夏,万历三十八年进士及第,曾任长兴知县,现为都察院御史。
他是杨涟门生,著名东林党人,曾去过辽东观兵,自那以后,便屡好高谈阔论,以文武全才自诩。
天启二年,朱由校下谕,重新启用袁可立为登莱巡抚,负责为镇江总兵毛文龙的部下接济粮饷。
陶郞先因受袁可立举荐,同获重新启用,任登莱海港参议。
半年间,其协助袁可立筹得兵员三万、良马万匹、艨两千余艘、甲仗一百万副。
登莱水军,可谓兵精粮足。
辽东倚任熊廷弼,登莱启用袁可立,这都证明了那位天启皇帝卓越的战略眼光。
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这是一个连当时的朱由校都不愿追查过多的棘手案子。
陶郞先是受了袁可立的举荐才被重新启用,后者对他也极为信任,两人之关系虽不是师徒,却更胜师徒。
袁可立自被天启皇帝重新启用以来,一直委任陶郞先负责海运粮食。
陶郞先也不负厚望,半年间,输皮岛四十万石军粮,同比陆运,节省经费二百余万两白银。
袁可立不仅常替他向朱由校请命,也屡在登莱众官之中表扬陶郞先的才能,说白了,是把他当接班人培养的。
但是陶郞先维持的表面“数据”,很快就被尽职尽责的“阉党”曝光。
天启元年七月,兵部尚书崔呈秀、礼部郎中吴淳夫针对陶郞先的弹劾相继到来,震撼了半个朝廷。
他们两人弹劾的名目一致,都说陶朗先在登莱海港造船,还有拨粮往皮岛中途时,曾利用职权的便利,与海寇合作,牟取了大量私利。
事后,镇江总兵毛文龙发回皮岛自登莱收到的粮食账目表,几乎印证了崔呈秀与吴淳夫的这次弹劾,确凿无疑。
随即,东厂缇骑登门拜访,陶郞先被革职下狱,在京师的东厂大牢遭到严刑拷问。
陶郞先虽然死不承认,但东厂很快还是找出了有利证据,即都察院御史游士任的分赃书信,还有登莱与皮岛根本对不上的造船、购粮账目。
陶郞先的事儿发了,游士任因为那一纸书信,同样陷入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但他受了某“高人”的指点,很快卖了个聪明。
登莱巡抚袁可立作为陶郞先的举荐人,事情一旦追查下去,难免身受囹圄,这是朱由校不愿见到的。
游士任只要被人询问,就死咬住这是登莱巡抚袁可立的主意,再加上某些人的暗中帮助,迫使袁可立请辞。
这样一来,陶郞先案反而陷入僵局。
朱由校在熊廷弼和袁可立的问题上,是要无条件任用这两个人的,只给了魏忠贤一个意思,即无论如何保住袁可立。
魏忠贤体察到圣意,也知道那个时候的辽东和登莱,熊廷弼和袁可立缺一不可。
最后他决定以大局为重,不再插手此事。
没过多久,东厂便将陶郞先一案仓促结案,只办了陶郞先及一些负责输粮往皮岛的官吏,并未继续追查游士任。
自那以后,游士任便以为捏住了东厂的小把柄,愈发猖狂,某些东林党人也愈发跳脱,妄图再次染指朝堂。
魏忠贤的威胁,让游士任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不过他想起袁可立的把柄,即又瞪视魏忠贤一眼,犹豫半晌,高声说道:“皇后娘娘就如此纵容这等阉宦在此,污蔑忠良吗?!”
张嫣自是不知这所谓的“陶郞先案”里,有着多少的无奈和明争暗斗,她见魏忠贤脸色又青又白,轻叹一声:
“诸位先退下吧,此时容本宫禀明太妃,再行定夺。”
群臣窃窃私语,游士任低着头,不顾张嫣面容中的窘迫,他面色红润,激动无比,再向前逼近几步,发泄心中不悦:
“国家大事,娘娘何故推脱?”
“还请即刻面见太妃,禀明事实,劝谏君上。否则,我大明就要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