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惊动了刘太妃
话音落地,乾清宫内寂静如斯。
其实,就连来“逼宫”的群臣之中,都有人觉得这样做实在太过火,这位,毕竟是大明朝的中宫皇后啊…
何况,她还极受天启皇帝宠爱。
张嫣已经数次退步,如今就连替群臣面见太妃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可谓已是退无可退。
连这一点面子都不给,要是消息传到皇帝耳中,他们想都不敢想。
游士任说话时,余的文臣皆是伏地,有人想起杨涟、叶向高等“君子”、“重臣”之死,更是瑟瑟发抖。
游士任不见有人附和,反而大生疑惑,脸上似笑似哭,状若癫狂:
“怎么,诸位同僚,值此国难之时,我辈就该为国劝谏,以免那糊涂君王的一个决定,毁了整个天下!”
“游士任,慎言、慎言——!”
身下,内阁首辅韩爌拉着他的衣角,向面色惊惶的张嫣低眉顺眼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都察院御史游士任!”
“这里是乾清宫,我不能容你这般侮辱中宫,请你出去!”
阶下,有一名同为东林的臣子,不知因害怕天启皇帝责罚,还是良心发现,竟然站起身来指着游士任,破口大骂。
这个小御史,真是路走窄了。
魏忠贤望着宫中这戏剧性的一幕,脸色逐渐转变为正常,忽地,眼睫闪了两下,冷笑道:
“游御史,南京改革是陛下的旨意,便是我大明国策,这国策正确与否尚且不论,衮衮诸公自有言说。”
“倒是你,年过四旬,额头上连毛都不剩一根,不做二鞑子,反而对不起你这扮相!”
骂起人来,魏忠贤可谓丝毫不讲什么情面,尖酸刻薄,不外如是。
游士任摸了摸光滑出溜的额头,脸上青红交接,愤然通红,反驳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尔等畏惧权阉,这大明朝,就要毁在尔等这群小人的手上!”
“魏忠贤,有本事你就翻案查陶郞先案,反正,翻案不是你这个阉党头子的强项吗?”
真是好一手欲擒故纵!
可惜,在本督面前,你还太嫩!
确实,有东厂在手,掌天下刑案、情报,魏忠贤以轻易翻案弄死眼前这个聒噪不已的臭虫。
但问题就在,陶郞先一案,牵扯到了如今的登莱巡抚袁可立。
登莱二府的水师策应毛文龙,输东江军以粮饷,这离不开袁可立的调度有方,无论圣意还是大局,袁可立都不可轻动。
魏忠贤和东厂夹在中间,好生尴尬。
“参见太妃——”
这时,乾清宫外的宫人们纷纷垂首,一个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的女人迈步走了进来。
魏忠贤拱了拱手,态度有些变化不定,低声道:
“奴婢见过太妃。”
刘太妃似乎对这太监甚为不满,和没听见一样,从他身边走过时,还淡淡冷哼了一声。
见到来人,张嫣总算松了口气,站起来揖身道:
“太妃,我正要去慈宁宫。”
“不必了。”
刘太妃一摆手,来到群臣面前站定。
她为人十分端庄严肃,不苟言笑,很少为这种宫内琐事出头,但在大事上,往往能正确判断,坚定果断。
这也是为什么朱由校会尊其为太妃的原因。
万历四十八年,泰昌皇帝朱常洛食红丸,第二日驾崩,还没来得及被册封为皇太子的朱由校仓促登基,是为天启皇帝。
朱由校登基后,尊万历皇帝遗孀刘氏为太妃,掌太后印玺,入住慈宁宫。
算起来,这位刘太妃,该是朱由校的祖奶奶辈了。
“这大明朝,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帮做臣子的,在乾清宫里头闹了?”刘太妃冷哼一声说道。
“太妃息怒…”
韩爌满头大汗,身后内衫也早已湿透,他实则是不想领这个头的,但是消息传出,激起的风浪太大。
他这个内阁首辅,亦是文臣之首,总要有些表示。
他现在很后悔,早知会把刘太妃也牵扯进来,这个头不领也罢,以那位皇帝的心性,听见此事,怕是这游士任要倒大霉了。
只求不要牵连太多就好…
“息怒?”
韩爌正想着事情可能的走向,上头刘太妃却好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她环视诸大臣,阴阳怪气地道:
“阁老,您可是朝廷的首辅,陛下的肱骨重臣!他们不知道太祖爷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您还不知道吗?”
韩爌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只敢认错。
“太妃教训的是,臣糊涂了。”
游士任也是愣住,过不多久,他愤恨地看一眼刘太妃,眼里渐渐蒙上一层怒火。
从商议入宫,面见皇后以来,游士任就自愿充当急先锋,为的就是消息传出,世人皆知他为民请命的大名。
名留青史,赫赫有声!
自然,他也是看准了张嫣软弱的性格,皇帝在时尚好,此时皇帝不在,就可以一欺再欺,以此搏名。
眼见今日就此作罢,回去以后,他游士任的大名,必将响彻朝野上下,却在此时,杀出了一个刘太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刘太妃既然已经出来,就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她狠狠瞪了群臣一眼,掉头拉着张嫣就走,还留下句狠话。
“日后谁敢再到乾清宫里来放肆,便是打定主意和本宫为敌,到那时候,就连皇帝也无法怪本宫把你们挨个发落了!”
“都回去吧,回去以后,自己个儿掂量着!”
群臣都没料到这事居然会惊动刘太妃,见事情已经超出控制,也便再也不敢多说,仓皇而退。
倒是魏忠贤,经过深思熟虑,决定重启陶郞先一案。
就算会牵扯到袁可立,那也再所不惜!
陶郞先一案经礼部郎中吴淳夫上疏,很快被再次提起,京师之内,风起云涌,东厂番子轮番上街,大肆缉拿士子。
......
当夜后宫接到刘太妃懿旨,命在慈宁宫展宴。
因刘太妃自今年六月以来便时常礼佛,宫中亦常有僧人往来,故此回除禁宴乐外,菜肴一体从简。
刘太妃落座于北,张嫣位居中宫,自当同列下首。
然此番与往日皇帝家宴略有不同,裕妃童静儿、纯妃段氏、良妃王氏皆可于一旁陪坐,这对她们三人来说,可谓难得的荣宠。
尤其是自册封为妃以来,从未得到皇帝宠幸的王氏、段氏。
二女虽为三千秀女中遴选入宫,万千荣宠于一身,但自那以后,朱由校连她们的宫门一步也没进。
虽然刘太妃一视同仁,并未减少永和、延禧二宫的用度,但这依然导致了她们在宫中的地位,甚至比宫娥出身的童静儿更低。
第二百九十九章:盖棺定论
慈宁宫门,依仗肃穆,刘太妃紧闭双目,中宫皇后张嫣恭坐于侧,裕妃、纯妃、良妃身着皇贵妃礼服分列下首。
自阶下,跪满了东西六宫的各宫妃嫔,婕妤、昭仪、贵人、美人,这是刘氏自执掌后宫以来的首次大议。
自万历皇帝驾鹤西去,她就觉得自己孤单不已,朱由校体面的尊奉,还有眼前的太后印玺,亦不能填补一个女人源自内心深处的空虚。
她用数载时间信佛、拜佛,遁入空门,脱于尘世,来与这份内心的空虚感博弈对抗。
但是如今,天启皇帝一纸诏书,大明将要迎来建国以来的最大变革,张嫣还不足以单独面对那帮朝廷臣子。
她知道,是自己该出面的时候了。
风尘冽冽吹过阶下众妃嫔的面孔,刘太妃满怀伤感与无奈的发现,大明的山河岁月依旧,这群恼人的臣子依旧。
除了她容颜渐衰,还有这副日益腐朽的躯体以外,一切都毫无改变。
忽然间,她睁开眼睛,或许,诚如皇帝发回京中的谕旨所说,这个大明,是时候变一变了。
先帝在时,用尽全部心力与群臣斗争,甚至不惜以不理朝政作为报复的武器,试图挽回散失于王朝数百年里天子的尊严和威权。
那时自己陪伴先帝身侧,在这场斗争中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或许如今,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皇帝在京时,日夜勤于政事,从不敢言劳。皇帝南巡之后,哀家日日烧香拜服,亦不敢放松。”
刘太妃悠悠开了尊口,斟酌说道:
“不意群臣屡次违抗圣旨,闯宫觐见,震惊圣母之灵,以致朝政败坏,纲纪不存,民间妄有猜测。”
“更有些人,于廷外散播谣言,言语恶毒,欲行离间。”
妃嫔们面面相觑,近来宫里宫外常有传闻,实际上,在宫外的民间,整个事情已经发酵到另一个极端。
群臣也分为两派,互相攻讦,导致纲纪败坏。
由于没有皇帝坐镇,加之中宫皇后对此束手无策,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此时的宫里,急需一个权威高的人站出来为这件事定性。
张嫣不敢做这个主,重担便就落到了刘太妃的肩上。
刘太妃今日召集妃嫔大议,就是要代表宫里说句话,给这件事盖棺定论,方才一席话清楚、明白的将这件事定了性。
群臣闯宫,乃是大逆不道之举,不遵天启皇帝圣旨的那部分保守派,都成了抗旨不遵的逆臣。
至于民间此时的传闻,皆系不法之徒暗中作祟,欲行离间,挑拨是非关系,唯恐天下不乱!
妃嫔们哑然时,刘太妃伸手拉住了身侧张嫣的胳膊,给她一个足以安心的眼神,缓声说道:
“皇后再不必顾虑,着实将今日群臣闯宫情况讲明,清源溯本,以安人心。”
张嫣领会她的神色,即在内心整理说辞,然后向刘太妃行礼,恭顺地说道:
“诸臣皆以‘忠君体国’为名,谏陛下此举如何如何不妥,然诸臣并未眼见陛下南巡期间发生何事,也不知眼下江南之地,是何种境况。”
“南京部院被裁官员,亦可到它处为官,而其节省之薪俸,亦可缓解财政之危。”
“陛下何等圣明,太祖定制,后宫不得干政,外廷纠议纷如,合闯宫禁,是何居心?”
“诸臣万不可陷我与不孝不义之境地,尔等切好自为之。”
刘太妃闻言一笑,环视诸人,威严说道:
“皇后所言,皆听清楚了?”
妃嫔们内心唏嘘不已,自然也知这是太妃、皇后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她们一同行礼,齐声说道:
“臣妾等谨领太妃、皇后娘娘教诲——”
刘太妃又侧过身去,示意两名贵妃上前,她一手领着裕妃,一手领着纯妃,仔细地瞧了她们眼中神色。
这些刚从宫外遴选进来的农家女,目光上从来骗不得人,刘太妃只一眼过去,就能明白地见到她们眼中与皇帝的生疏。
她扶着椅背,艰难地站起身,众妃嫔忙前去搀扶,却被斥退。
刘太妃来到恭敬坐着的张嫣面前,静静看了半晌,在她心中,方才说出的那些话,才是一名皇后真正应该具备的。
此时刘太妃的眼角堆满了笑纹,像一名真正的慈母般叹息:
“瞧瞧皇帝的小玉儿,都这么能说了。”
语落,刘太妃即挥了挥手,在众妃嫔担忧的眼神中被裕妃、纯妃二女搀入佛堂,继续为天启皇帝烧香拜佛去了。
......
很快,刘太妃主持后宫大议的消息,传遍了外廷。
文臣们各自相会,继续畅谈看法。
自魏忠贤从乾清宫回来,脸色就差得很,番子们也不明白,当今天下,已经很少有什么人会把厂公烦成这个样子了。
听见后宫大议的消息后,魏忠贤仔细询问了刘太妃和张嫣的所有说辞,然后开怀大笑起来。
他脸上的皱纹堆到一起,抚掌道:
“还得是刘太妃呀!”
旋即,魏忠贤脸色一变,冷冷道:
“传本督的令,即日起,民间再有妄议圣旨内容的,皆以散播谣言、违法乱政抓到大牢里去!”
傅应星一旁应道:“舅舅,外廷的那些大官呢…朝廷没有固定朝会以来,他们的大小聚会可搞得勤快不少。”
“自圣旨到京,韩爌的门槛都快被踢破了。”
魏忠贤看他一眼,冷笑:“韩爌敢让他们进门?”
“以前不仅敢了,还在他府上开了许多次小会,倒是这回出宫之后,就闭门谢客了,说是得了风寒。”
傅应星说着也笑了,显然是不相信。
魏忠贤手放在桌子上,不断用指甲敲着一柄带上不知是谁血迹的铁锤,沉声道:
“这风寒染得可真是时候,今儿群臣闯宫那会儿,本督就在乾清宫,见他还活蹦乱跳的。”
“先不去管这些外廷文臣,从民间下手,百姓除非闹事,不然不抓,专抓那些散播谣言的。”
“派人也到刑部、大理寺和北镇抚司走一趟,告诉番子们,这次最好捉条大鱼,什么首辅门生,士林大贤徒弟,这种身份是最好的,本督好顺藤摸瓜,先拿下一批。”
“可惜啊,在京的书院都让咱们东厂奉旨给关了,要是没关,眼下那里可是个好去处。”
傅应星怪笑几声,然后带着两名档头走开了。
魏忠贤坐在东厂官署里,转头看着身后那幅关公像,眼睛渐渐眯起,忽然又道:
“来呀——!”
“给本督准备车马,本督要到首辅的府上探病!”
第三百章:魏忠贤见韩爌
自圣旨到京,反对改革的奏疏铺天盖地送往文渊阁。
内阁的阁臣们,每一个人身后都是利益纠葛,十分复杂,根本不好处置,只好将这事交予乾清宫定夺。
一日之后,内阁次辅,礼部尚书顾秉谦一纸奏疏请辞归去,又在朝中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群臣们在奏疏中的措辞,都是颇为激烈。
尤其都察院御史游士任,尤为严词厉语,连多年前的妖书、妖道,都被用来证实皇帝此举之昏聩,亘古未有。
张嫣农家出身,又常年身处深宫,思念朱由校之余,也是手足无措。
幸有掌太后印玺的太妃刘氏,面见文渊阁诸阁臣以后,再次表示后宫会尊奉太祖定制,不会干政,叫内阁、军机房处理好此事。
在那以后,便日夜日夜诵经拜佛,不发一言。
韩爌素喜读诗书,他拿着一本书,意兴阑珊地望着逐渐昏暗的空中,不禁低吟: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在他内心,还是比较固执和保守的。
天启皇帝纵容魏忠贤血洗东林,他温和以待,或许还能为保全部分东林在朝中地位和自己的本家利益视而不见。
但是突然如此大规模的改革,他心中接受不了。
自乾清宫打道回府以后,韩爌闭门谢客的原因有很多,终归是他现在的心性已经乱了,需要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会同群臣,逼迫中宫皇后参与国政,这本是一招昏棋。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一步昏棋之中,出现了游士任这样为搏虚名而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来。
游士任大闹乾清宫,虽说已经触犯到其余东林臣子,但毕竟天下人是会把他们视作一类的。
回来以后,不仅韩爌,还有刘宗周、左光斗等一些如今朝中仅存的东林重臣都是绝口不再提此事,就是怕了。
游士任的所作所为,连东林党内部都觉得甚为过火、害怕。
他们都知道天启皇帝的手段,没有人会和自己的身家性命过不去,皇帝,毕竟是天子。
眼下的东林党,已经过了三年前那样动辄逼宫的时候,留下来的大多是在韩爌身边的温和派。
他们虽然也会忧于国事,拉帮结派,为背后的财阀集团利益掀起党争,但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正常争斗。
这也是朱由校留下韩爌及这批东林党的原因,阉党或其余的齐、楚、浙党任何一家独大,这都不好。
眼下朝廷上阉党执政,东林、齐楚浙等党派互相攻讦的局面,其实很符合朱由校的要求,这已经达到了权利的基本制衡。
游士任认定这次改革为皇帝的“昏聩”之举,想把这个平衡打破。
东林党人会因此遭到的血腥清洗,甚至于家人的累世株连,这些他都不管,游士任在乎的只一个名声。
即万古流芳,青史留名,这是千百年来,无数读书人前仆后继想要达到的终极目标。
“老爷,魏忠贤来了。”
听着管家的话,韩爌手中那本书一下子落了地,他先是猛地转头,然后再颓然转过身来,无力地招手。
“叫他进来吧,我这副老脸,早就不剩什么了。”
韩爌对自己看得很清楚,他的人生走到现在,连内阁首辅都已经做了,本就不剩什么指望。
但是游士任不同,至少他还志得意满地认为自己将要名满天下。
韩府门外,魏忠贤的马车停在路边阴影里,管家走出来,同马车上牵着马缰的番子点了点头,将后门打开。
魏忠贤掀了卷帘,露出那张布满阴鸷的长驴老脸,不出意料地走进了韩府大门。
这一幕,被一些路边游荡的士子发现,随即大肆宣扬。
......
“阁老不去文渊阁秉政?”
魏忠贤走进韩府正厅,旁若无人地坐下,一面环视周围较为朴素的布置,一面笑着说道。
韩爌坐在后面,身旁一根昏暗的烛台映出那副略显佝偻的背影,他抬起头瞟了一眼,声音中满是疲惫。
“厂公来我府上,不会是为的叙旧吧?”
“连盏茶也不招待?”魏忠贤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韩府正厅,冷笑:“阁老这待客之道…”
“好茶没有,清茶管够,厂公喝得惯?”韩爌苦笑:“我可没有那许多的银钱购置江南的贡茶。”
“还是算了,江南送入宫的贡茶喝在本督嘴里,也是涩苦难咽,本督向没有什么品茶的习惯。”
魏忠贤摆了摆手,环顾四望,道:“啧,内阁首辅,居然如此清贫,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吧?”
“厂公手中的东厂,什么消息探查不到?”韩爌看他一眼,不知是嘲讽还是夸赞。
“哈哈,这话本督爱听!”
魏忠贤不置可否,即怪笑一声:“真是可怜,世人皆以为你这堂堂的内阁首辅资财万贯,可我却知道,你清贫如洗。”
“这内阁首辅,做了是为的什么…”
“为名?”
韩爌摇头,说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厂公怎么感性起来了?”
魏忠贤呵呵一笑,随即起身,在韩府正厅转了转,酝酿片刻,忽然说道:“今日我来,是想与阁老做笔交易。”
韩爌沉吟片刻,脑海中搜寻着记忆,淡淡说道:
“有何见教?”
“那游士任今日在乾清宫的所作所为,阁老也见到了,那可都是打着你的旗号。”
魏忠贤笑了笑,继续说道:
“阁老勤勉视事,忠君体国,我东厂也能查到,证实你确实是天下间真正的清流名士。”
“那游士任今日僭越犯上,这事情迟早要传到南边,陛下的耳中,到了那时,陛下定会要我东厂彻查…”
“这一查下去,只怕不只要牵累阁老,刘宗周、左光斗等人,还有阁老的亲族上下,亦不能幸免。”
“阁老是聪明人,陛下为这次改革准备许久,已成定局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韩爌其实早有此意,他轻轻抚着胡子,揶揄地听魏忠贤继续说下去,沉吟不已。
这时,魏忠贤话锋一转,终于道明了此行的目的:
“游士任是你们东林的人,你们定有能定其罪的供人,本督不要别人,陶郞先案要翻过来,游士任和陶郞先,一个也不能活。”
“阁老也知道,袁可立是陛下要保的人,本督今儿个也在这和您挑明了说,袁可立在登莱巡抚这个位子上,现在还不能动。”
“供人?”韩爌睁大了眼睛。
游士任毕竟是东林出身,除了勾结陶郞先鲸吞东江军费以外,还有诸如倒卖赈灾粮米等许多足够定罪的罪名。
但是问题来了,这种事,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游士任已经是条疯狗了,再被东林和阉党共同攻讦,难保他不会四处乱咬,抖出各种事来。
这个问题,魏忠贤也想过。
他见韩爌低吟不语,便低声道:
“玉汝于成,今日之事后,太妃与皇后必对阁老与东林不满,你们如今是孤立无援之困。”
“皇后之子,日后必定是我大明皇太子,未来的皇上。陛下正当壮年,而今有难,为人臣者,岂有不思报效之理?”
“只要真正做到了,上边那位会看见的。”
第三百零一章:大战将起
朝中纷争渐起,稳定了近二载的辽东局势,也逢剧变。
魏忠贤重启天启二年陶郞先案,不知何故,东林温和派却开始与阉党联手,共同对付都察院御史游士任。
后者得知此事,更伙同一批激进派文官,如疯狗一群,四处乱咬。
左都御史刘宗周提拔门生进入礼部,大理寺左寺丞左光斗,监考乡试时舞弊,让一大批东林士子考学评优。
还有各地大小官员,在万历三十七年朝廷于畿辅兴修水利时中饱私囊,挪用公款等事,全被抬到明面上来。
一夜之间,朝野惊震。
官员或是惶惶不可终日,徐图自保,或如游士任等人一样破罐破摔,靠揭发他人来使自己脱离大众视线。
而魏忠贤和东厂,此时亦将全部目光放到了天启二年陶郞先案中,同韩爌等人准备三司会审。
在主审官左光斗等人的默许下,陶郞先一案的初审结果在天启三年被彻底翻案,陶郞先、游士任等人皆成为鲸吞东江军军需物资的罪魁祸首。
魏忠贤即刻派遣番役登门,捉拿游士任下狱。
番役气势汹汹到时,游士任正襟危坐于正厅,仿佛早已料到,见闯门进入的东厂一行番役,据说他没有丝毫的害怕和恐惧,反而是堂然大笑。
自然,这个消息传到魏忠贤耳中,又是令他震怒不已,下令纠集罪证,定要诛了他的九族。
游士任虽已下狱,然其在朝中造成的影响,依旧不可磨灭。
朝中大乱,辽东也好不到哪儿去。
努尔哈赤集结号称十四万的八旗兵力,于沈阳亲斩断明旗誓师,讲述自己以十三副先祖遗甲起兵至今百战百胜之事迹,借此激振军心。
后金大军再次进犯重镇沈阳,围而不打,其意在围点打援,消耗大明边军有生力量。
负责守卫沈阳的参将满桂,坚持熊廷弼坚守不出的战策,日夜亲巡城墙,以稳定士气。
另一方面,科尔沁部、内喀尔喀四大部亦收到赫图阿拉来信,五部领主于科尔沁草原会盟,集结大军,挥师南下。
五部联军号称二十万铁骑,兵锋直指内喀尔喀五大部中势力最为强劲,归附于大明的福余部。
福余部领主,达延汗第六子孛儿只斤·宰赛亦下令,福余部的部众,男子凡高于马首者皆需参战。
他召集了归附福余部的众多小部落,向他们宣示死战到底的决心,并遣轻骑至广宁求援。
广宁受到求援后,很快派出快马飞报京师。
兵部尚书崔呈秀非常重视此事,受到塘报后即升堂部议。
部议之中,崔呈秀拿出天启皇帝前不久发回京的谕旨,以此为根据,结束了兵部众官对此的纷争,檄召九边重镇及京畿各地兵马入卫京郊大营。
檄文下达的同一时间,国书被使者送至察哈尔部“都城”察汉浩特,意思就一个,大明朝廷要求察哈尔部的林丹巴图尔,立即率领察哈尔部及漠南蒙古诸部参战。
林丹巴图尔对使者善加款待,但其意未明,一连数日,毫无音讯,宰赛愤怒不已,怒骂林丹巴图尔背信弃义,枉为黄金家族直系后裔。
但让他欣慰的是,大明参战了。
还不仅仅是参战,这次乃是大明自萨尔浒之战后规模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九边军镇及畿辅各地的兵马,皆需入援。
动员的兵力,甚至超过了西南亲征之役。
这个消息,不仅让宰赛颇为振奋,更使福余部的部众对察哈尔部离心离德,更忠于天启朝廷。
关内动员大军,欲要与后军再来一次“萨尔浒之战”的消息,很快通过细作之口传到努尔哈赤耳中。
后金紧急召开贝勒会议,不少人都对大明这次的态度十分不理解。
按说,大金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围沈阳了,难道是这次的另外目的,被他们发现了?
确实,努尔哈赤发现猛攻沈阳已经没有用处后,就改变了战术意图,这次他们在沈阳实际上只是装装样子。
努尔哈赤真正的目的是攻灭福余部,让科尔沁部及内喀尔喀连成一片,这样,广宁及辽沈广柔的土地,就将暴露在他们的铁蹄之下!
但他没有想到,前往科尔沁报信的哨骑还在路上时,熊廷弼就迅速识破了他的战术意图,并且动用了辽东经略的权利,直奏在南京的天启皇帝。
这次,大明对后金动作的反应可谓迅速。
朱由校提前发谕旨到京,确定了一旦后金发难,福余部求援,务必召集大军参战的旨意。
崔呈秀后来召集部议时,正是凭借这份谕旨,跳过了以往繁杂的口舌之争,在收到广宁塘报的第二天就发了檄文。
这种速度相比以往,可谓神速。
从第三天开始,畿辅及九边重镇的明军已经开始向京师集结,预计半月之内,一支将近二十万的北征大军,就将形成。
所以眼下的后金内部,也是矛盾重重,形成了几个派别。
有人说,明国既然如此迅速的动员兵力,那就是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想法,需要从容再议。
也有人说,他们大金根本不用害怕明国兵力,科尔沁五部联军,兵力超过福余部数倍,科尔沁骑兵战斗力也不错,必能一举攻灭福余部。
到了那时,战争主动权将全然掌握在大金手中,如果明国大军来援,那就再打一次萨尔浒之战,消灭他们的主力。
范文程也提出,经过累年的战争,大明实则已经是一只纸老虎,这次动员的兵力,毫无疑问就是他们在九边和畿辅的主力。
消灭这支出关的明军,大金将在战略上彻底占据主动权,辽东对大明来说,就成了一块鸡肋。
拒守,无兵无财,熊廷弼独木难支。
放弃,他们内部又会互相倾轧,不愿放弃祖宗社稷之地,无论如何,只要消灭这支明军,大明再不能和大金对抗。
不得不说,范文程对大明内部还是极为了解的,他这话可谓一针见血,几乎将整个主退派的八旗贝勒全部劝服。
阿济格、图尔格等人都是振奋不已,想要凭借这第二次“萨尔浒之战”,彻底击垮大明,撕碎他们那貌似强大的伪装。
而努尔哈赤,自知年迈已衰,能上马打仗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错过这次天启皇帝带勇卫营南巡的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到。
最后,后金仍然决定打这一仗。
他们准备先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将整个战事的成败,决定于五大部联军能否在规定时间内顺利攻灭福余部。
与此同时,辽东经略熊廷弼、辽东巡抚洪承畴,广宁参议孙承宗得知参战的消息,亦分别在辽阳、海州、广宁升帐,召集诸将领军议。
辽东各地将校、督抚都在全力理顺政务,发布朝廷北征檄文,平定四方,宣慰人心。
山雨欲来,明金之间的第二场萨尔浒大战,即将打响!
第三百零二章:擒斩奴酋者封侯
朱由校今日穿了一身红色衮服,由南京尚衣局匠人连月赶制。
这身衮服,本打算去年凤阳祭祖时穿的,可惜江南制造贡御的丝缎在路上耽搁了日程,还未送到,祭祖大典就已经完成。
不过朱由校到没有古人那许多的规矩,偶闻衣服好看,就命人取出来穿了,反正是给自己做的,总好过把它放在那落尘。
这一日,俊朗少年穿着一袭新衣,翩翩华服,面如朗月,身似青松,汉家之美尽显。
朱由校踏上辂车,仅仅侧首回顾,便是一名仪态翩翩的风流公子,引得路边怀春少女娇羞对望。
望着远处行宫,朱由校思量过后,干脆命人寻一处小馆落脚用饭。
他要暂时逃离裁撤南京各部院带来的庙堂风雨,好好体验一下民间疾苦,遥想自己在这时代丢失的少年时光。
辂车起驾,尚未驶出这条街,忽闻一声尖厉的呼喊。
朱由校寻声望去,发现一名较事手里捧着奏报,不顾随行侍从的训阻,匍匐在地,语音急促道:
“皇爷,兵部急报!”
朱由校心跳一滞,叹了口气,镇定如常说道:“急报就急报,喊什么,站起来好好说话。”
较事深吸口气,抚平心绪,膝行几步,在众百姓惶然四顾的目光中,将塘报递给乾清宫的管事牌子,扯着脖子喊:
“兵部部堂崔呈秀,擅自下发檄文,在京郊大营集结了二十万大军,还…还给察哈尔部发了国书!”
朱由校眯起眼睛,接来急报看了一眼,伸手盖上帘子。
“摆驾,回行宫。”
约半个时辰后,朱由校回到行宫安定殿,坐在椅子上,将急报扔在御案上,望着正为此严厉斥责的随行文官们,淡淡说道:
“崔呈秀做的,是朕的意思。”
朱由校之前采纳了熊廷弼的意见,也就是福余部求援,大明要应援参战,还说过要打到底的意思。
朱由校向来都对阉党的体察圣意的功夫甚为放心,崔呈秀搬出谕旨,如此果断的下了兵部檄文,让大明在战事的起跑线上没有落后。
在朱由校看来,此举虽然有些许僭越,但总的来说功大于过。
要是崔呈秀被惩处,只怕以后再有人接到自己的谕旨时,也只会谨言慎行,照章办事了。
一语落地,殿内寂静无闻,本欲弹劾崔呈秀的文官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却是勇卫营的主将陈策忽然匍匐在地,山呼叩拜道:
“陛下圣明!”
“福余部向来忠于朝廷,宰赛先被努尔哈赤捉去,其部众赎牛羊万头买回,仍继续与建奴作战,其心堪比日月。”
“诚如辽东经略所说,奴酋围攻沈阳,实则狼子野心,福余部不可不救,沈阳亦不可不管。”
“请陛下即刻下旨,命勇卫营北上随征!”
“勇卫营不可北上,留镇金陵。”
朱由校一句话拒绝了陈策的请战请求,在官面上,也第一次用了金陵这种民间对南京的称谓。
其实陈策能有这样的请求,朱由校很是理解。
勇卫营都是自己的嫡系部队,日后从勇卫营走出去,到各地任职的军将会有一大批。
嫡系部队参战锻炼,建立军功,这是提升自己这个皇帝的威望,本是一件好事。
可这次,真的不能让勇卫营北上。
南京改革才刚开始,地方的卫所官军无论战斗力还是忠心都不足以令朱由校放心。
留下勇卫营,才有铁腕改革的资本。
至于这次非打不可的北征之战,朱由校决定放手,相信这个时代真正有本事的将领和帅才,让他们去和后金交锋。
裁革南京各部院以后,每年将会为大明节省一大笔薪俸开支,这就等同于多了一大笔进账。
这些钱,可以用来改革,也可以用来赈灾,为军队更新装备,做什么都比在南京养一大批闲人,让他们内斗消耗强。
陈策闻言,道了声遵旨,退了下去。
朱由校也看得见,戚金听见这话后,脸上的兴奋之色显然少了许多,确实,对他们来说,生来就是为了建功立业的。
如今这种规模的大战却不能去,简直如坐针毡。
想到这里,朱由校微瞥一眼,冲两人说道:“不必心急,朕对勇卫营,另有大用。”
陈策闻言,与戚金对视一眼,一同说道:
“臣等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朱由校点点头,聊慰了二人及勇卫营诸将校的敢战之心,转头望向王朝辅,道:
“传谕回京,四川巡抚朱燮元平定西南有功,加兵部尚书衔,总督九边军镇及畿辅兵,于京郊大营典阅大军,择期出关。”
“叫王承恩去四川宣旨,赐朱燮元尚方宝剑,督抚重甲,旨到之日,即刻赴京,不得有误!”
话音落地,尚有皇帝决绝的吐息尚存,诸臣踌躇,然皆知此事已成定局,便都不再劝谏,齐奏遵旨。
少倾,王朝辅递上一份奏表,轻声道:
“皇爷,兵部定的赏格。”
朱由校接来阅览半晌,目光熠熠,以掌击案,高声说道:
“朕定此战赏格:擒斩努尔哈赤者赏银十万,封侯;擒斩建奴贝勒者,赏银两万,封伯;诸叛将,若能俘献建奴,反正归朝,本人及子嗣亲族,皆可免死。”
“诏令科尔沁、内喀尔喀五部领主,若能弃暗投明,南击建奴,即给与建州敕书,五部领主并封龙虎将军、散阶正二品,永于建州之地牧马。”
“余部出关兵马,无论官阶、将阶,若能擒斩其余努尔哈赤的十二亲属伯叔弟侄,及其中军、前锋、领兵大头目、亲信领兵中外用事小头目等,一律战后重赏,封授世职。”
朱由校站起身来,勉强平复心中激昂的情绪,说道:
“命京中备好凯旋大典,此战中有突出军功者,无论官阶大小,将校还是兵士,朕都将在紫禁城武英殿,为他们亲授甲刀。”
“战后封赏,俱同西南之役式同,每一名参战的将校、兵士,都有名列华榜,得此殊勋的机会。”
说着,朱由校眼中已腾起熊熊烈火,再也不能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将手狠狠按在椅子上,道:
“此役,朕虽不能亲征,亦当于誓师当日在金陵为众将校践行,朕静待大军凯旋归来,献俘阙下!”
陈策等勇卫营将领,虽然心中觉得错过一次名扬天下的大好机会,但也被天启皇帝的精神所感染,同声喊道:
“大明必胜!”
“陛下万胜!!”
第三百零三章:大明督师朱燮元
四川,重庆。
每当忙碌起来的时候,才觉时光飞逝。
自朱由校亲征西南之役已过去一载有余,西南边陲的迅速安定,也为中原官军腾出了手脚。
大军班师之后,各部官军亦都陆续退出四川,各归本省,该赈灾的赈灾,该剿匪的剿匪,忙活的不亦乐乎。
四川抚治位于重庆,朱燮元正站在巡抚衙门的空旷院落,向刚刚抵达这里的一批三百余名士子讲话。
他看着眼前这些年轻人,心中感到些许欣慰,眼前这些都是有资格做官,或举人出身或进士及第。
他们来到西南讲学,为的就是朝廷“西南讲学两年,优先选录补缺”的政策,这种开明政策,极大促进了西南地区的土司教化进程。
西南大捷以后,朝廷就尤为重视西南之地的社学。
除大力发展改土归流,收缴作乱的奢家等地方土司土地外,朝廷也分出一部分资金投放西南,于各地兴办社学、私塾。
大批士子被政策吸引入川,教当地土司民众学习汉家的语言文化,到了现在,确确实实有些成效。
起码来说,战后至今的西南,汉人与土司民众之间的冲突愈发少了,而且也很少出现那种当地卫所一言不合与土司军大打出手的情况。
天启元年为平奢氏之乱,朝廷聚中原五省兵十余万入川,就连天启皇帝都率领勇卫营御驾亲征。
当时在四川的官军,土、汉兵各占一半。
然而西南大战并非是一帆风顺,土兵一般都是对朝廷诏令阳奉阴违,骄横无礼、不肯尽力。
各地督抚往往为顾全平叛大局,不敢过分处置,每遇土司兵鼓噪,就使金帛宽慰,驱使土司兵效命。
至于入川官军,从白杆军至地方卫所军,战斗力参差不齐,装备军械新旧不一,诸将领也养寇自利,争相内斗。
如都司许成名等,为自身看法所束缚,进退不能遵行令,以致贻误战机,使奢氏之乱迟迟未定。
朱由校平定四川,御驾班师以后,改变了西南各省对土司的地方政策,朱燮元也因战功升任四川巡抚。
当时,朱燮元认为朝廷大军撤离后,四川实际上已无贼寇,便将目光着眼于教化土司,安定土民。
其实天启元年奢氏永宁卫的收复,使大明拓地千里,将原本只有名义上统治的永宁卫一带,重新置于天启朝廷的有力统治之下。
朱燮元就任四川巡抚后,也发挥了卓越了军事、政治才能,一改前任徐可求对土司的敌视态度。
原奢氏土司最富庶的土地,纳入朝廷永宁卫下辖,为官军直驻,其余土地则被他分设四十八屯,赐给土司军队中的平叛有功者。
四川当地,除奢氏外还有几家大土司。
朱燮元趁平叛余威仍在,将这几家大土司的土地分割开来,用战功封赏的由头分赐给一些有功的小土司将领,命他们每月向官府进献岁赋,称为“屯将”。
屯将的选派,往往要真正在平叛中为朝廷用命效力者,屯将们及其麾下军队也都直接隶属于地方州府。
朱燮元提出的四川屯将制度,实际上可以将那些土司军将领,逐渐转化为朝廷的直属将领,有力分割四川诸土司的力量。
前不久,朱燮元又向朝廷上疏,建议移叙州兵备道治所于永宁卫城,与贵州参将共同驻守。
朱由校仔细考虑后,准奏施行。
将近二载的时间,朱燮元已将四川境内的几家大土司分割为若干小土司,又将土地肥沃之处赐给忠于朝廷的小土司,设为屯将。
不安分的地方土司被逐渐“改土归流”,边缘、弱化,忠于朝廷的屯将们则成为土司军的主力军,因而彻底消除了四川地方土司的威胁。
自此,蜀中安定。
至于平定奢氏后,逐渐销声匿迹的贵州安邦彦,那又是朱燮元深深警惕的一个人。
只希望贵胄巡抚王三善能招抚安邦彦,不让他再狗急跳墙,挑起战事,不然又要生灵涂炭。
......
“教化土司百姓,拜托诸位了!”
在诸生震惊的目光中,朱燮元弯腰下去,向他们深深作揖。
诸生本就听过这位四川巡抚安定署中,协讨奢乱的赫赫大名,很多人之所以选择四川,也有朱燮元的原因。
见状,无论来之前是打着什么目的,亦都是恭顺回礼,齐声道:“我等必不负抚台厚望,教化土民,亦足当平生一大快事!”
说完,门外忽然一阵蹄声。
却是自南京飞奔而来的王承恩,领着一行缇骑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人还没到,声音便就到了。
“四川巡抚朱燮元接旨!”
众人为宣旨的太监、缇骑留了一条通路,亦都在窃窃私语,莫非是朝廷出了什么大事。
他们都是从各地入川的讲学士子,几个月未曾打听什么国家大事。
一般来说,传旨只需要司礼监派个人就行,但是这次来的这位穿着红色锦服,很明显在司礼监也是有些地位的。
朱燮元也注意到这些,在原地站定等待宣旨。
王承恩火急火燎地来到朱燮元身侧,待左右锦衣卫分列站好,诸生与巡抚衙门官员俱都匍匐在地,便取出明黄色卷轴,铺展于空,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四川巡抚朱燮元平定西南、安定四川有功,加兵部尚书衔,总督九边军镇及畿辅兵,赐尚方宝剑,授太师,以重事权。
命于京郊大营典阅大军,择期出关。旨到之日,即刻赴京,不得有误。”
朱燮元没有接旨,愣在原地。
一地巡抚,这已经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事权颇重,然而今日这一道圣旨下来,他成了天启朝廷的第一任“督师”。
朱燮元从没想到,自己会有做督师的这一天。
所谓督师,是有明一代皇帝以下最大的地方官员,对于地方的军务、政务,皆有决断之权,但并非定职。
这个职务是不能随便给的,督师人选正确与否,不仅决定着整个战局的走向,更对地方军务、政务有较大影响。
据朱燮元所知,督师,一般是朝廷需要大规模用兵时临时设立,根据圣旨来看,他要带领九边军镇及畿辅大军出关。
不过他还是一头雾水,出关干什么?
人在西南,忙于政务,倒是有一阵子没有关注时下的国家大事了,等会儿接了圣旨,是要好好补补课。
刚想到这里,四川总兵候良柱穿戴着盔甲走进巡抚衙门,见王承恩正在宣旨,忙匍匐在地。
第三百零四章:上京
“巡抚大人…?”
王承恩低语提醒一声。
朱燮元反应回来,匍匐叩拜道:
“臣朱燮元,领旨谢恩!”
将圣旨交予朱燮元手上,王承恩总算是送了口气,不顾挽留,带着缇骑就要直接离开。
“公公留步——!”
朱燮元唤住王承恩,与之同行到巡抚衙外绑马处,见缇骑们整理坐骑尚需要时间,踌躇再三,问道:
“公公行色匆匆,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王承恩先是点头,随即叹了口气,道:
“确是朝中出了大事……”
两人谈了一会,王承恩也知眼前这位是皇帝中意的督师人选,便对近来朝廷之事娓娓道来,细细言说。
听完,朱燮元也是神色担忧,他心中觉得,皇帝南京改革时还派遣大军北上参战,这既是一步秒棋,也是一手险棋。
裁革南京部院,在朝野上下激起了强烈的反对和轰动,此时发布檄文派大军北上参战,可以很好的将百姓关注的焦点转移到战争上。
但与此同时,江南各地极有可能会激起兵变,大明会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想来,天启皇帝让勇卫营留镇南京,就是预防兵变的发生。
澎湖的荷兰人还在负隅顽抗,围困荷兰人的兵力依旧不能撤回,这个时候,如果南北两面一起打仗。
大明经得住这样的军费开销吗…?
朱燮元辞别王承恩,目送一行缇骑离去,眼神显得有些空洞。
自万历年间至今,朝廷发动三大征,军费之***本难以估量,两年前西南大乱,又动员起中原五省的官军打了一大仗。
这四场战争虽然大明全都胜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国库的亏空,朝廷财政的入不敷出。
尽管,天启皇帝继位以来,先是查抄大批贪官污吏及豪强的资产,然后加增关税、裁革南京部院。
这位新帝的种种政策和手腕,使得万历末年以来,濒临破产的财政状况得到极大缓解,甚至于在天启二年内,补全了九边军镇累年积欠的军饷。
兵部也曾奏报说,九边军队在天启二年完成了半数以上的盔甲、军械更换,战斗力可谓是提升了一大截。
这是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朱燮元可以毫不迟疑地说,大明朝如今是走在中兴、强盛的道路上。
但这场战争来的太突然了,西南之役后仅仅两年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朝廷缓解其带来的庞大军费开支。
在这个时候动员如此大规模兵力,发动堪比萨尔浒之战的战争,相当于是提前预支了天启三年的财政收入在打仗。
这场战争一旦失败,大明陷入的处境就不是尴尬所能形容的了,那个时候,可能就要天下大乱了。
换个方向去想,这场战争一旦打赢,大明将会一扫颓势,在辽东再次占据主动权。
朱燮元根本没有料到,这种重担,皇帝居然没有丝毫预兆的交到了自己肩上,这可是赌上了大明其后数十年的国运之战!
想到这里,他的额上渐生热汗。
见状,四川总兵候良柱显得十分纳闷。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四川巡抚从协讨西南开始,就一直镇定自若,很少有什么事会让他变得紧张。
候良柱取来桌上的圣旨看起来,读了两行,心中便已猜到了全部内容,也是倒吸了口凉气。
其实今日朝廷大事,他这个做总兵的是知道的。
“后金出兵围攻沈阳,意欲所在,却是攻灭福余部,辽东经略的这个猜测,真是大胆。”
他说完,也在注意朱燮元的神色。
后者回过神来,叹息说道:
“熊廷弼御辽,身在其位,自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老奴此时再陷沈阳,也守之不住,何苦来的?”
候良柱有些惊讶。
“那依抚台这意思,辽东经略猜对了?”
朱燮元点头说道:“福余部一旦为老奴攻灭,广宁至松锦一线,都会暴露在后金的视线之中。”
“那时,朝廷就不只需要固守辽沈,连广宁、松锦一线诸多堡垒,都要重新修缮。”
“只怕袁崇焕的松锦防线之策,不用也不行了。”
候良柱目光变得凝重,走到地图边上,沉声说道:
“松锦防线,沿边诸城堡皆需修缮,又要增募辽军十二万,这袁崇焕也真提得出来,真是信口开河!”
“抚台…督师——!”
“这一战你定要打胜,不然辽东局势可就无法收拾了!”
说完,他望向朱燮元,目光熠熠。
朱燮元不过一个文人,但是自西南之役以来,不论领兵作战,还是地方军政,一直都是行事果断,作风凌厉。
包括候良柱在内,许多四川军将都是对其拜服。
朱燮元沉默片刻,忽地起身,道:
“我要即刻动身,前往京郊大营,见一见那里的边镇大帅们。”
......
当夜,巡抚衙门外。
朱燮元换上盔甲,一身的英武之气,他转身再望一眼待了许久的四川巡抚衙门,长叹口气,正要上马赴京。
这时,候良柱带领诸将官从街角转来,强颜欢笑道:
“抚台就让大伙送送吧,快两年了,弟兄们都舍不得您…”
朱燮元本想在深夜单独离开,也免得离别伤感,见到这一群貌似粗狂的糙汉军将们,也是无可奈何。
他将马缰交给候良柱,说道:
“本抚听来传旨的王公公说过,候总兵带兵有方,西南战时,进退自如,颇有章法,这二载以来的笔笔功绩,朝中也都有数。”
“再过不久,江南必生动乱,朝廷要调兵安抚地方,候总兵放在西南是小材大用,迟早都要调出去。”
候良柱点点头,心中已经隐隐期待接下来朝廷对自己的部署。
他一手接来马缰,亲自牵着,与朱燮元走在最前面,抬手应道:
“征伐勘乱,这些都是身为武将的分内之事罢了,末将看来,这些远谈不上是什么功绩。”
“分内之事能做到已是殊为不易,现在的满朝文武,有几人能真正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的?”
朱燮元看他一眼,哈哈大笑,旋即又上下打量一番,打趣道:“候总兵学识敦厚,见多识广,若非从军,也必将是一代文士!”
候良柱挠头,在诸将官的哄笑中说道:
“抚台取笑末将了,末将自幼以来,唯念征战沙场,忠君报国而已,若将来有幸战死战场之上,也算不辱将门出身了。”
朱燮元栩笑了笑,背着手,望着外面,悠然道:
“我一介文士,如今却要投笔从戎,领兵北上拒敌,你们做武将的,怎么就不能读书识呢?”
候良柱没有接话,心里却也是赞同的。
他打算从明日开始,就让自己的部下向那些来西南讲学的士子学习识字,反正他们教谁都是教。
至于自己,还是算了,他向不是这块料。
来到城门口,不出所料,这里已经自发聚集了无数的邻里百姓,他们手扶着手,殷殷望来。
朱燮元抖了抖肩上盔甲,自候良柱手中接来马缰,翻身上马,向周围的将领、百姓一一拱手,然后转身疾驰离去。
第三百零五章:诸将
半月后。
在这半月间,虽然朱燮元一时不能赶到京师,各地的大规模调兵却一直在进行。
此时的京郊大营里,已是旗帐连天,各地兵马奉诏入京,每日间都是人喊马嘶,大批兵马的往来调动。
最先赶来的,是天津总兵马爌。
天津兵距京路途不如大名府和蓟州镇更近,却是接到诏令后第一支抵达京郊大营的兵马。
马爌是山东蔚州人,出身将门,祖上有一个显赫的家世。
他是嘉靖、隆庆、万历的三朝名将马芳之孙,萨尔浒之战中,北路大军的统帅马林亦是他的父亲。
萨尔浒战败,令马氏将门蒙羞不已。
除逃回固原的父亲马林被处死外,他的两位兄长马燃、马熠及百余亲族,尽皆死于努尔哈赤的后金铁蹄之下。
马氏将门,光耀三朝,如今唯马爌一人而已。
听到朝廷动兵与后金大战,当时正在总兵官邸睡觉的马爌,转瞬间便没了丝毫的睡意。
相反,他激动的彻夜难眠!
四年了,整整四年!他每夜都在睡梦中听着父亲悔不战死的哭诉,在脑海中想象着两位兄长倒在女真人屠刀之下的凄惨穷途!
马爌做梦都想带兵杀回辽东,为马氏将门一血前耻。
如今,机会来了,这次朝廷集结兵力规模之大,乃是萨尔浒之战后首次与建奴进行大规模会战。
这一战,他定要为父亲、兄弟报仇雪恨!
马爌一夜没睡,第二天就发出公文,在天津府各处征集兵马,集齐了两万之数,然后迅速北上。
来到京郊大营以后,他望着彼时还空荡荡的营地,挑了个离督师大帐最近的营盘,然后召集天津诸将领,每日商议战情。
马爌率领天津兵抵达京郊大营后的第三日开始,各部官军亦都开始陆陆续续来了。
先是距离最近的蓟州镇,他们的总兵官,是臭名昭著,以谄媚魏忠贤而上位的阉党王威。
再则是位于畿辅之地的大名府,通州三卫,兴州卫、营州所、保定府等地京军。
京军的作战热情普遍很高。
这些人都是在去年同皇帝御驾亲征的凯旋之师,这次被再度召集在京郊大营,他们都是兴奋异常,想要再建功勋。
一到营中,被天启皇帝亲手整顿后的京军们不同于其它卫所军队的整齐划一、令行禁止,就深深让马爌震惊。
最后,是姗姗来迟的宣府镇、大同镇、榆林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这些被视作主力的边军。
尽管在天启二年,朝廷已经大体上完成了九边军镇的补齐军饷、更换军械盔甲等整顿事务。
但是不知为何,这些常年于塞外作战的“精锐”相比整顿后的京军,总让马爌觉得少了一丝英气与活力。
......
督师大帐。
还未走进,就能听见其中纷杂的吵闹声音,诸将帅的大笑声,脸红脖子粗的争论声都是不绝于耳。
诸将领座次,依旧按照九边重镇为先,京军在后的理念。
此时位居督师之位下的,就是榆林总兵姜让、宣府镇总兵姜弼,还有大同总兵张万邦三人。
榆林为天下世居将门最多之地,姜氏将门更在榆林、固原、甘肃、宣镇等处都有子弟为官,是如今分布最广的几大家将门之一。
宣府镇总兵官姜弼,就是榆林总兵官姜让的亲弟弟。
宣府与大同,则是九边军镇中连年作战最多的两处,这两个地方的边军,也被各地将校公认为“精锐中的精锐”,是大明官军中的扛把子。
至于天津总兵马爌,他虽然是最早来的,抢了个距督师大帐较近的营盘,但是因为天津介于畿辅之间,处境就比较尴尬了。
而且上次西南大战也没有天津兵参与,这次的座次,马爌就被负责排序的文官排列到了诸将最后。
其实无论什么时代的人,都要使用有色眼镜看人。
比较靠位最前的榆林、宣府、大同那三位大帅,显然是这次奉诏入京的诸将领之中地位最高,部下公认战斗力最强的。
别的将领上前称呼,一般都是唤做“某帅”,在当下的武将圈子中,只有威望极高的九边总兵,才有资格冠以大帅之名。
现在还不是明末那种“总兵满地走,大帅如牛毛”的时候,被所有人异口同声称作大帅的,其有无真本事尚先不论,也绝对是有这个自傲的资本。
这三名诸将领中的“大帅”坐在位子上,多少显得有些倨傲,说话也只是向左右地位较高的将领附近打哈哈。
对那些靠位较后的,连看一眼都懒得看。
韩爌坐在最后,很少有人会主动上来找他搭话,他倒也不恼不怒,谁叫他们马氏将门在朝廷寄予厚望的时候出了茬子呢。
萨尔浒之战的影响还不仅限于辽东形势上明金的攻守易形,更深远的是参战将领声望的骤然暴跌。
马氏将门曾因名将马芳而显赫三朝,萨尔浒之战中,马爌的父亲马林统领北路大军,作战时却畏敌先逃,连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弃之不顾。
这种笑料,至今都是天下武人的闲时谈资。
世人皆知,辽东李氏如今的地位不上不下,不复当初,却不知他固原马氏,早已成了过街老鼠,遭人嘲笑。
马爌决定闭目养神,静待那位朝廷为大军选定的新督师会阅诸将,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上次那个叫杨镐的督师,可把诸将坑的不轻。
才刚闭眼,肩上就被人轻轻点了一下,马爌转头看去,却见到是同列为最后的一名将领。
这个人朝他嘿嘿笑着,马爌记得,他叫做马世龙。
马世龙,字苍元,宁夏卫人。
万历初年由世职中武举,万历末年曾任宣府守备、游击等职,天启二年四月,因战功升永平副总兵,驻滦州。
现在的马世龙,还只是大名府的协守副总兵。
由于座次靠后,一样没什么人肯主动和他搭话,闲着无聊,就只好各种没话找话了。
“这位便是马大帅的第三子马爌吧?”
这话触动了马爌的神经,他神色一变,最后还是转过头去,淡淡说道:“正是标下。”
听见“标下”这种看似自贬,实则是在嘲讽自己的称呼,马世龙神情之中,略显尴尬,也知道他是会错了意。
讪笑说道:
“马大帅北路大军浴血奋战,回来后却被冠以临阵逃将之名,朝廷待人不公啊!”
马爌叹了口气,说道:
“败军之将,说再多也是无用!”
马世龙点了点头,忽然问道:
“马将军知道,后金如今的阵法兵书,是《三国》吗?”
马爌点头,冷笑说道:“这群建奴以此研习我军战法,的确是贻笑大方,浅陋无知!”
第三百零六章:七帅三十六将
“东施效颦而已!”
正这时,帐外传来一道轻蔑之音。
却是半月以前,自四川来京的督师朱燮元到了。
这位诸将领翘首以盼的督师,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入帐时身后还系着红色披风,腰间悬着的那柄尚方利剑,令人不寒而栗。
帐内静了片刻,包括上首那三名大帅在内,诸将领全都停住口舌之争,转过身来,抱拳齐声说道:
“参见督师——!”
“兵马储备、行军路线,皆已规划好了吗?”朱燮元走在前往位子的路上,尚差几步距离,便就火急火燎地发声询问。
榆林总兵姜让出列道:
“禀督师,兵部相关此战的兵马储备,行军地图,沿途兵驿设置,都已被末将整理完备,进呈案上!”
“好,你做的不错。”
朱燮元指示督标营将领将地图挂在身后,坐在座位上,将天启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以黄缎包裹,摆在身后一丈余长的条几上。
做完这些,他仿佛记起什么似的,抬头问道:
“这位大帅叫什么?”
姜让正上下打量,见到尚方宝剑先是气息一凛,闻言连忙垂首禀道:“末将榆林镇总兵官姜让,愿为督师效死!”
“末将等愿为督师效死——!”
诸将领齐声喊道。
朱燮元一愣,然后示意诸将坐下,拱手道:
“先自我介绍一下,本督朱燮元,先前在任四川巡抚,承蒙陛下抬爱,做了这次出关的督师。”
“还请诸位不吝指教,共建大功!”
诸将领七嘴八舌的应和以后,便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朱燮元等了一会儿,待他们话音全数落下,方才继续说道:
“姜大帅本督已经知道了,就从这位大帅开始,大家先做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互相熟悉一下。”
“毕竟都是要互帮互助,摒弃前嫌的。”
被指到这位,其实也是个“姜大帅”。
他站起身说道:
“末将姜弼,宣府镇总兵官,榆林卫人,世受武职出身。”
朱燮元有些惊讶头前两名大帅,竟然都是姜氏子弟,但并未多说什么,抬手示意继续。
第三人起身,抱拳说道:
“末将张万邦,大同总兵官,阳和卫人。”
“祖父张勋,曾任嘉靖、隆庆二朝阳和卫指挥使、左都督,死后因战功被朝廷荣赠劳禄大夫、一品正职。”
说这话时,余的诸将都在窃窃私语,张万邦脸上也洋溢着光彩夺目的笑容,显然,他很自豪能有这样的出身。
朱燮元点了点头,看向下一个。
这名将领比前三位都显得壮实许多,生的虎背熊腰,手上还布满了刀伤造成的疤痕,看起来十分凶猛。
他站出一步,用浑厚的嗓音说道:“末将蓟州总兵王威,通州人,祖上贫农,自幼父母双亡,家徒四壁,一无所有!”
说完,就这么站了回去。
他这副与众人自报家门,恨不能把祖上及自己的功勋全部念出来截然相反的样子,倒是吸引了朱燮元的注意。
现在,很少有这样实话实说的武将了。
祖上贫农,自幼父母双亡,这种出身引得诸将哄堂大笑,朱燮元却是对这位总兵深深看了一眼。
这样的出身,如今蓟州总兵的位子,这却也证明了这个王威,是真正靠自己打上来的。
朱燮元打量一眼,发现这个王威双目熠熠有神,似有精光,步履之间,稳健而有力。
一下子,心中对他赞赏不已。
正要问出什么,却是榆林总兵姜让见朱燮元不断去看那个王威,心中不爽,在一旁插嘴说道:
“督师,这个王威,本来是做不到总兵的。”
“去年,他在蓟州给魏忠贤修祠,据说还到京师登门拜访了军机重臣,这才得以晋升。”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朱燮元闻言,的确对王威的印象降低不少,他文士出身,无论如何,与阉党是不对付的。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抬手示意继续。
姜让与姜弼对视一眼,回到队列中不断冷笑,对王威,更加是冷嘲热讽,低声讥笑他是小太监。
后列一人闻讯出列。
这是一位年过四旬的老将,他尽量直着身子,说道:
“末将萧如熏,肤施人。”
“历任宁夏镇游击将军、平罗参将等职,万历二十年春,平定刘东阳兵变有功,升宁夏总兵。”
一名身材瘦削的将军出列,抱拳说道:
“末将郭钦,初为诸生,后弃去。承祖荫,历官固原游击、分守协总兵,万历四十七年时录前功,进固原总兵官。”
郭钦说完,又有一名将领紧随其后,垂首道:
“末将姜爽,祖上姜汉,授世职出身,万历四十七年凭祖荫,进甘肃总兵官,协领团练。”
朱燮元忽然问道:
“你们三位…”
榆林总兵姜让笑着回道:“亲兄弟…,督师,姜弼是末将二弟,姜爽是末将三地,出于同门。”
“原来如此,姜氏真乃朝廷之山西柱石。”
除这次没算在内的辽东、山西二镇外,其余七个九边重镇的总兵官,仅姜氏将门就占据了三个,其中更有榆林、宣府这种险要之处。
朱燮元面上和他们打着哈哈,心里却是警惕起来。
这个现象,朝廷不得不防,需将这种情况禀明圣上,尽早对榆林姜家进行处理。
九边总兵官自报家门以后,余的诸将尽都一一出列,但这个时候的朱燮元,显然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细听了。
“……”
“末将尤世威,榆林卫人,天启元年,累功积官至榆林镇建昌营参将,天启二年三月,调守墙子路。”
“末将候世禄,榆林卫人,授世职出身,今累官至凉州副总兵。”
“末将李昌龄,字玉川,镇番卫人,以世职出身,今累官至墙子路参将,守建昌营。”
“末将渠家祯,父亲渠世芳,祖父渠风,曾祖父渠亮,高祖父渠进。原籍安徽合肥人,授世职出身,今为大同镇广昌路参将,协守桃花堡。”
“……”
并不是什么级别的将官都能到督师大帐来升帐议事的,除七大边镇总兵外,将衔最低的也是个参将。
自报家门以后,朱燮元对眼前这三十六名主要将领有了一定了解,也让他们各抒己见,畅谈战法。
在场的三十六名将领将衔都不低,出去以后,至少也是领带一军的人物,若非是朱燮元来了,常人只怕还真的难以镇服。
朱燮元明白,自己虽然有充足的西南作战经验,但毕竟没有去过辽东和草原,不熟悉当地的地势与风土人情,也没有同女真人和蒙古人交过手。
而眼前这三十六名将领,要么是世职出身,自小就受祖上名将熏陶的将门之后,要么就是久经沙场,以战功升迁的猛将。
其中更不乏如宁夏总兵萧如熏这种常年驻扎边关,与蒙古人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
如此重要的战事,朱燮元必须事先做好几个计划,对女真人和蒙古人的战法有一些了解,才能更加得心应手。
看起来,还真要向他们适当的取取经。
第三百零七章:会诸将议战策
榆林总兵姜让诸将位序最靠前,威望甚隆,他伸出手制止了诸将议论,走上前说道:
“这是兵部为我军初拟的行军路线,还有沿途各兵驿的设置地点,谨请督师过目!”
朱燮元点头,随即望向身后地图。
此时,诸将之中忽然一声怪笑。
姜让转头过去,却发现出声的是那蓟州总兵王威之弟王保,后者见诸将侧目过来也是紧张,只顾手足无措地解释,和盘托出。
原是王保想着昨晚在营中夜御几女的放浪事迹,在心中偷笑,一时不注意,笑了出来。
消息传出,帐内肃穆气氛一时全无,诸将皆知王保的脾性,俱都哄堂大笑,在下列窃窃私语。
姜让本就与王威不和,抓住这话,更是讥讽不已:
“王总镇,这可是督师大帐,令弟行为如此不知检点,这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
其实,按照王威目前蓟州总兵的身份,是完全当得起一句“王大帅”头衔的,可正因为他兄弟二人出身赤民,才被将门出身的姜让看不起。
王威本就不怎么喜好面子功夫,他并不想理会姜让,也明知斗不过这群将门子弟,只好替自己那不争气的弟弟,瓮声瓮气地赔礼道歉:
“督师在上,末将教弟无方,甘愿受罚。”
不等朱燮元说话,姜让便就冷哼一声,在旁吹起了耳边风:“督师,莫不如打他三十军棍,以儆效尤!”
听到这话,朱燮元收起了原本大事化小的想法,转而说道:
“那就依着姜大帅的意思。”说着,他转头望向正要回列的蓟州总兵王威,问道:
“时下各营都有随军娼妓吗?王总镇,你来回话。”
王威一愣,只好站定不动,一五一十地说道:
“回督师,是这样。”
“不仅我蓟州营,榆林营、宣府营、甘肃营数目更多,都是为解军士平日操训烦闷才招入营中。”
“嗯…”
朱燮元点点头,示意王威回去,脸色严峻,冷冷地瞥了一眼,望向榆林总兵姜让,问:
“姜大帅,这是怎么回事?”
“朝廷有规定过随军可以携带娼妓吗?”
姜让正因在众人面前,这位新任督师给自己面子而沾沾自喜,闻言也是一惊,忙后退两步,说道:
“军中并无这个规矩,可督师也知道,去岁皇帝亲征,整顿了畿辅及九边的军镇,操典也换成了新的。”
“畿辅京军原本一月一练,现在改为十日一练,九边原本半月一练,眼下是三日一练了…”
“如此频繁的操训,弟兄们都吃不消,咱这个做大帅的虽然没问题,可也要顾着点兄弟们不是?”
“这倒也是…”
出人意料地,朱燮元没有过多追究,只是说道:
“时下是非常时期,陛下亦在路途颠簸,亲自主持南京改革,咱们受点累,也是应该的。”
将帅们互相讨论了几句,都是点头。
旋即,朱燮元又看向姜让,说道:
“姜大帅,本督也知道将士们为朝廷作战不易,娼妓每人给五两银子和路费,尽都遣回原籍吧。”
姜让有些不情不愿,但考虑到朱燮元是打着和自己商量的口吻,神情显得比较犹豫。
“至于榆林、宣府、甘肃三镇的将士,每人再发十两银子,以做抚慰,三位大帅看如何?”
朱燮元忽然又来了这么一句。
姜让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说道:
“末将谨遵督师之令!”
他转过头去,望向同样是有些不爽营中无娼妓的诸将,冷然警告道:“都愣着干什么,没听见督师的军令?”
甘肃总兵姜爽也是有银子抚慰的一镇,随同喝道:
“军令如山,督师说营中不能再有娼妓,把她们发回原籍就是!”
姜氏三兄弟中,只有宣府总兵姜弼显得若有所思,在两名兄弟的注视下,有些无奈地表态:
“谁敢不听督师的军令,就是与我们过不去!”
这三位都发话了,尽管在场诸将多有微词,但还是三三两两的站出来表示尊令,自明日起遣返营中娼妓。
朱燮元微微一笑,表示很满意。
他拿起一份前日抵达营中的塘报,出自山海关主事官员之手。
塘报上所说的,就是科尔沁五部联军已于珠日河畔集结待命,随时可能入侵福余卫的消息。
“熊廷弼所言并非危言耸听,科尔沁、内喀尔喀五部投靠后金,就是朝廷冷眼旁观,坐视女真在辽东肆意妄为的后果!”
“但这次,若朝廷还是不出兵,福余部必败是早晚之事,到那时,蒙古诸部尽都倒向后金,草原之火,势必要再向南,烧到大明的头上!”
“火已近身,不能再作壁上观了,要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这几句话下来,朱燮元算是彻底将诸将领的情绪带动,众将都不是什么第一回参与大战的新人。
他们明白这次的战斗规模之大,可能是此生参与的唯一一次,高风险带来的,就是高收益。
以朝廷发回的赏格来看,还是十分丰厚的。
杀不了努尔哈赤,但是杀个贝勒就能封伯,世袭罔替啊,这就是另一个将门的崛起!
王威虎目之中露出精光,这就是为自己后代争取与这些将领同样出身的一个机会!
这一战,他必斩一名女真贝勒于马下,立功封伯!
朱燮元抬起手,这次诸将领倒没有了先前的哄闹,很快就寂静下来,只听他继续说道:
“各位,先前杨镐萨尔浒之战,王化贞广宁之败,都是四路出师,分进合计,这样的过错,我们不能犯第三次。”
“这次本督之意,是要将全部兵力投注在福余卫一带,只要福余部能撑到我军抵达,这一战就算是赢了一半!”
语落,顿时激起将领们的争吵。
马爌想的,是兵分两路,一路主力去帮助福余卫,另一路配合广宁、松锦等地辽军,解沈阳之围。
马世龙想的则恰恰相反,但是和朱燮元大军一齐行动的想法又有不同。
他认为大军一齐行动,臃肿不堪,必定会极大拖慢行军速度,福余部一定等不到大军抵达。
既然要将福余卫作为主要战场,那就不要去看辽沈。
他建议先集结全军骑兵,在大军之前驰援福余卫,随后大军再兵分两路,配合自己的骑兵和福余部骑兵,重挫来犯的蒙古骑兵。
马世龙认为,蒙古骑兵战斗力远不如当年的女真六旗,完全可以放开手脚,一战打疼他们。
两人颇有争论,也没个结果,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全都觉得蒙古骑兵战斗力远不如女真骑兵,根本不足以重视。
马爌是个急性子,呛了几句嘴,就一个猛子忽然出列,几句话把两人的想法复述了一遍,让朱燮元定夺。
第三百零八章:大明军科领先于蛮夷
朱燮元并没有做出定夺,他今日才刚到营中,首要之务是与主要将帅熟悉一下,知道他们各自的本领在何处,摸一摸他们的脾性。
一番升帐,有几人的底细,朱燮元觉得自己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
蓟镇总兵王威,从小兵凭借战功升至总兵,一路过来,都是踩着敌人的尸骨,定然有其真正的本领,是个能打硬仗的。
相比王威,其弟蓟州参将王保,就显得不是那么令人信任。
据传,王保其人欺软怕硬,好大喜功,贪财好色,亦常有责骂兵士,贪污军饷之事。
这样的人,怕是战斗力也强不到哪里去…
其余几人,宁夏萧如熏,乃是经验丰富的老将,榆林尤世威、候世禄等将,也都是骁勇善战,用好了,都能以一当十。
朱燮元不看履历,他只关注每个人经受的战役和斩级。
就比如那位将帅之首,榆林总兵姜让姜大帅,朱燮元没找到他参加过什么太大的战役。
最大的一次,不过是抵抗蒙古插汉部的寇边,斩级二百,其余更多时间,他只是受祖上荫福,一路官运亨通而已。
集结的这些兵力中,真正的精锐不少,敢打仗能打仗的良将也不少,但是同样的,只会吃饭的废物更多。
出关以前他要做的,就是筛选出有能力的和没能力的,不让那些啥也不是的拖累全军,这就够了。
当然,他还要拎出一个有威望却啥也不是的典型将领就地正法,以正军心,提高自己在三军的威望。
朱燮元明白,要想真正做到统帅三军,战时自己的军令发下去能收到成效,这光靠皇帝的支持显然是不够的…
抵达京郊大营的第二天,朱燮元开始视察各营的军械、装备,并且用试炮的名义,在大营举行了一次演练。
将士们听说朱燮元文人出身,全都有些好奇。
朱燮元文人出身不假,但明末的文人不同于宋时,除了那帮只会在京师党争的文官以外,很多文武全才都是文人出身。
孙传庭、卢象升是文人出身,孙传庭在榆林组建了天雄军,把姜让在内的将门世家治得服服帖帖,没真本事做得到吗?
卢象升奉朱由校的圣旨,从翰林院调到南直隶,很快就把当地叛军与卫所军队收编重组,建立了一支名为天雄军的新军。
当然,天雄军现在还没有什么战绩,组成人员也是地方卫所战力低下的官军和上次叛乱的乱军,没有人看好他们。
可事情往往是,一个真正有能耐的人,无论周围情况怎么变,他永远都能在历史上发出属于自己的光亮。
孙传庭就是最好的例子,朱由校没给他历史上那样慢慢发育的机会。
初到榆林,除了朱由校的一纸任命以外,他什么都没有,一年多不到两年的功夫,不也训练出了一支战力较强的秦军。
秦军一到苏州,就迅速平息了当地的兵变,这才开始被人重视。
朱燮元也是一样,他虽然文官出身,但是在四川待久了,常年和候良柱那些武将打交道,他的脸上自然而然就散发着一股常年出入军营才有的硬朗气质。
有些人就算被冠以督师之名,也是沐猴而冠,被人背后嚼舌根,朱燮元只是穿上铠甲在营中巡视,就能给人一种儒将的感觉。
他给人的感觉和姜让那些武将不同,这种气质是装不出来的。
朱燮元一边走,一边也在四处观察。
每个营盘将校的精气神,军械装备,还有将领的每句命令,小兵是如何反应,他都一一记在脑海中。
这些细节,都是判断一支军队战斗力的因素。
这个判断,影响着朱燮元对每名将领的战略部署是否恰当,进而微操了全盘战局。
有时候,一个战略部署的失误,就可能影响整体。
好比萨尔浒之战,北路军的统帅马林多坚持了半日,正在进军的福余部宰赛率领骑兵赶到,就有可能在北路击溃女真骑兵。
又或许,马林和宰赛都不能击溃女真骑兵,但两方配合却坚持了更长时间,给李如柏和刘綎的军队充足时间赶来策应。
那么,萨尔浒之战的结局就将改写。
再或许,杨镐将马林、李如柏和刘綎三路的位置调换,其余两人的能力都比马林要强,情况又会不一样。
正是因为这次战争的重要性,朱燮元才会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对升帐时的七帅三十六将及其下属军队进行了解。
时间不多,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
这次召集来的,要么是常年居于边疆苦寒之地的精锐边军,要么就是去年参加过西南大战的京军。
朱燮元看了一圈,总的来说,每个营的将士都是激情昂扬,活力四射,很意外,他没有在军营中发现畏战的情绪。
无论怎么样,在他看来,朝廷每年几百万两军费的付出,确确实实是看见了回报。
大营内的操练设施,披挂着蒙古、女真人盔甲的草人、木人,还有用来给鸟铳手练习射击的假靶,倒放着的弓弩、铳炮、刀枪都是随处可见。
他昨日刚到,还没来得及下令操练。
今日巡视,就发现许多将领在自发的维持训练进度,就连之前他印象不怎么样的榆林总兵姜让,都在亲自督领军队操练。
大营之中,喊杀声不止,军队的战斗热情之高,是朱燮元在四川从未见到的。
来之前,朱燮元绝想不到会是这样。
说实话,他在四川接到圣旨时挺悲观的,倒不是本人悲观,只是他觉得军队战斗力和热情都不会很高。
这样的军队拉出去,只会再惨败一次。
可来了以后他却逐渐发现,这一仗真的可以打!
看起来皇帝在九边和畿辅的亲自整顿,至今为止颇具成效,起码边军和京军将士都已改头换面。
正想着,却听见远处轰隆一声撼响。
声音是试炮场传来的,朱燮元走进去,发现这里的士兵都在练习发射一种新型火炮。
试炮场的主事官员见了,忙跑来介绍道:
“督师,这些是军器司新发来的镇虏炮。”
“去年朝廷在澎湖俘获了不少红毛番战船,镇虏炮就是仿制从他们的战船上拆解下来的火炮制作而成。“
“红毛番长得虽然丑,但他们的火炮的确威力强劲!普通一门火炮的射程都在十里以上,我们军中现在只有红夷炮才能追的上!”
朱燮元惊了,走到镇虏炮边上,抚着温热的炮身,不可置信地道:“随便一门炮,射程就在十里以上?”
“红毛番的船上,还有什么宝贝?”
那主事官员笑了笑说道:“督师久在西南,对这些事还不甚知晓,澎湖一战福建水师官兵伤亡不小,可算是没白打,那群红毛番的宝贝多着呢!”
“将士们都说,有了这些,我们出去野战,再无惧于建奴!”
第三百零九章:试射镇虏炮
射程可达五里的镇虏炮,的确可以在野战当中压制后金骑兵了。
想到什么,朱燮元走进试炮场,问道:
“镇虏炮射程与红夷炮相当,威力如何?”
“镇虏炮能不能随军机动?”
“此回是出边到草原上作战,敌军大部皆是骑兵,若此炮沉重不便携带,反而会拖累全军。”
文官很理解朱燮元会有这种担忧,毕竟后者是督师,总领战局,自然要考虑到全部情况。
“请容下官为督师细细禀明。”
朱燮元笑了笑,走在前面,那试炮场的随军文官跟在后面,说道:
“我军此回火炮种类可谓不少,除军器司仿夷炮制成,可射五里的镇虏炮与旧有红夷炮外,还有一些曾被弃用的火炮,被军器司改进,重新装配军中。”
“下官先与督师说说镇虏炮。”
“镇虏炮射程可达五里,霰弹、实心弹丸皆可发射,但威力不如红夷炮,不可用于攻城。“
“军器司的毕大人说,野战当中,镇虏炮对蒙古骑兵的杀伤力,要强于以往的十二磅佛朗机炮,亦可弥补红夷炮沉重不利携带的弊端。”
“看来,朝廷没有白往军器司扔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啊!”朱燮元越听,心中对此战信心越足,问道:
“毕大人具体是如何改进的?”
文官随朱燮元来到试炮场的北部观赏台上,陪伴坐在一旁,指着正轰鸣作响的广阔场地,说道:
“红夷炮自制造之初,就是为守城、攻城而设计,而镇虏炮在设计时,就是车载炮。”
这时,一名把总带着两名兵士,推来一门尚未发射过的镇虏炮,
文官起身走下阶台,指着底座说道:
“督师请看——!”
“镇虏炮下安两轮,上置车箱,炮身嵌安其中,加铁箍六道,车厢两侧还各有铁锚两个。”
“如同船锚,野战用炮时,兵士将铁锚置地,用土压实,以减后坐力。用炮之后,兵士拽起铁锚,用骡马拖曳,即可随军机动。”
朱燮元抚掌赞叹,即道:
“就用此炮发射出来,让本督亲眼验证汝所言是否作假!”
大明火炮种类繁多,但只有辽阳城及京师城头安置的重型红夷炮,最远射程可达五里以上。
在澎湖海战时,福建水师也只有安置在小型福船上的轻型红夷炮可与荷兰舰队一战。
但就算这样,红夷炮巨大的后坐力也不是一般船体所能承受,福建水师的战船主力依旧是小型的苍山船。
小福船没有几艘,小福船上的轻型红夷炮,也远远达不到荷兰战舰上的舰载加农炮,动辄五里以上的射程。
工匠们从船锚上汲取经验,发挥自己的才智,从俘获的荷兰战舰上仿制、改装出了目前最适合大明军队携带的陆地炮——镇虏炮!
镇虏炮将荷兰舰载加农炮对福建水师射程上的碾压性优点,几乎完全复制到自身。
而作为野战专用炮,其威力比重型佛朗机更强劲,机动性也完全不是以往那些重型火炮可比。
镇虏炮的问世,几乎解决了大明军队在野战当中无炮可用的尴尬境地。
目前唯一的缺点就是,镇虏炮从设计之初,就是完全为军队野战而设计,不是用于战船上的舰载炮。
但朱燮元并不会怀疑军器司的能力。
他直到现在才明白,朝廷为何每岁都雷打不动的向军器司投入大把银钱,那位天启皇帝具有的远见卓识,究竟有多么犀利!
督师发话,试炮场赶紧停下了日常对火炮的日常试炮及维护,距此最近的一名千总应声赶来。
他是京军通州三卫的老兵,去年随朱由校参加过西南之役,但当时用的还是射程不远,威力也不是很强劲的虎墩炮。
现在鸟枪换炮,他也是精神抖擞,浑身充满着必胜的信念。
“卑职徐远,参见督师!”
从这名千总身上,朱燮元看见了通州三卫将士的战斗力,还有他们心中对此战的振奋与期待。
“徐远,给督师试射一轮镇虏炮!
”试炮场的文官命令道。
徐远看了文官一眼,转身下令。
他一声令下,远处站在场边的标兵即刻挥舞手中令旗。
令旗飘飘,在场中瞩目异常,数百名将士转瞬间动作起来,有的直奔大炮,有的奔向后方,扛起装着弹药的箱子就走。
不消一小会儿,十几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着红色布面甲,腰间挎着短刀,小跑着站在大炮之前。
他们,就是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发炮手。
每名发炮手身后,还站着七八名兵士,有的专门负责给炮管降温,有的就是看护弹药,有的手中紧紧握着铁锚,随时准备压下或拉出。
朱燮元远远看去,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肃穆感。
徐远走在众人之前,踱了几步,忽然跑向一侧,抽出将官标配的锃亮雁翅刀,指向空中,喝道:
“放锚——”
手中拉着铁锚的兵士,连忙单膝跪地,将铁锚狠狠插进土里,然后用砂土盖得严严实实。
“放——!!!”
话音落地,从近及远,一阵齐射转瞬而至。
先是震耳欲聋的巨响,紧接着的,就是浓重的火药味,这些气味侵入耳鼻,让朱燮元的眼睛有些酸疼。
文官也早早捂住耳朵,期待的望着这一幕。
远方,那些披着蒙古、八旗铠甲的木人,应声炸开,灰尘漫天,碎屑如雪,断木如雨,在白雾中倾落下来。
朱燮元只觉得刚才发射的一瞬间,就好像发生了一次简短的地震,整个试炮场都在跟着战栗不安!
这还没完,兵士们飞快地进行维护。
有的在给滚烫的炮管降温,有的则取出另外一颗炮弹推入母炮,很快,下一轮射击到了。
震耳欲聋的撼响过后,是场地中的烟尘弥漫,木屑狂舞!
朱燮元在留意那些士兵的变化,他发现,发射时,兵士们没有一个因为巨大的撼响而失误。
他们的步骤有条不紊,每个人都非常勇敢,各自做着分内之事,这才有了眼前的连续两轮齐射。
这时,千总徐远将雁翅刀收回鞘内,小跑过来,单膝跪地道:
“禀督师,两轮射击已毕!”
“好、好!”
朱燮元示意他站起来,自己也起身走下台阶,来到那些木人之间。
只见到这时的场地,已是一片狼藉,蒙古和八旗铠甲散落一地,都成了毫无用处的破烂。
在大炮面前,八旗重甲也和一层纸没有任何区别!
他转向文官,继续问道:
“你方才说还有几种军器司发来的旧炮,都改进成什么样了,给本督一一讲讲。”
现在的朱燮元,对皇帝设立的这个军器司,可谓是非常期待了。
第三百一十章:京郊誓师
京师大营,朱燮元已经抵达多日。
除分别与诸将帅沟通以加深了解外,也在大营和兵部两头跑,与兵部官员提前商量好战策。
不同于当时熊廷弼与兵部的分歧,在崔呈秀带领下的兵部,由于基本战场已经选定为福余卫。
剩下的,就只是商量怎么进兵,在何处安置兵驿的问题。
福余卫,明兀良哈三卫之一,因灰亦儿等处怯怜口千户所得名,洪武二十二年置,属大宁都司。
福余卫辖境初在今黑龙江省嫩江下游一带,宣德、正统后南迁至今辽宁省辽阳、沈阳、铁岭、开原等市县一带。
嘉靖后期,由于朝廷在边事上的收缩、不作为,以至鞑靼势力日渐壮大,不断南侵,通过战争强行吞并了兀良哈三卫中势力较弱的朵颜部、泰宁部。
福余部由于势力较为强盛,免遭此祸,延族至今。
历史上,福余部在这场战争中,为科尔沁部率领的五部联军攻灭,部众散亡殆尽,辖地尽归科尔沁。
其头领宰赛也与妻子远遁草原,不知所踪。
科尔沁部在后金的引导下,通过战争吞并了福余部,成为漠北第一大部,威胁到察哈尔部漠南蒙古的可汗地位。
自此,明朝在边事上彻底龟缩回关,除少部分忠于察哈尔部的漠南蒙古以外,其余大部分蒙古诸部,争相归附后金。
这一战的后果是,广宁、松锦一线直接受到蒙古、后金的兵锋威胁,迫使明朝不得不采用袁崇焕的策略。
即扩编辽军十二万,修筑松锦沿线诸边堡,每年拿出无数的银两,建立稀松、破碎的松锦防线。
松锦防线虽然能抵挡住后金正面的兵锋,但却无法对蒙古形成压制,如果走到那一步,就是拆了东墙去补西墙的局面。
不得不说,努尔哈赤的这一步棋,如果不是朱由校拼命制止一手,按着历史上来,造成的影响还是十分重大的。
兵部尚书崔呈秀按着地图,说道:
“本部堂已经下发文书,辽沈诸军,开战之后,就随熊廷弼如臂指使,兵部绝不会有丝毫干涉。”
他冷笑道:
“熊廷弼这个人,向都有他的如意算盘,王化贞之事就是最好的例子,兵部去擅加指挥,反而容易误事。”
其实他这样做,也是有自己的想法。
熊廷弼深受皇帝信任,这货又是个直肠子,上一任兵部尚书张鹤鸣被他骂成多惨就知道了。
崔呈秀并不想去招惹一个一碰就炸的火药桶…
让熊廷弼自己去处理那边的事,话中的兵部消息不便,遥控指挥会耽误战情,这固然是一个原因。
但崔呈秀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对他来说,这次更大的功劳在福余卫,却不是辽沈。
对于辽沈,他这么做也是为了给熊廷弼放权,不与他争功,也不参与辽阳、沈阳的成败。
按他估计,沈阳三万守军却被十几万建奴围住,无论满桂如何骁勇善战,大概率还是会守不住的。
这个罪过,自然能推出去就推出去。
反正到时候自己只管福余卫战事就行了,辽沈战事是熊廷弼自己打的,兵部根本没有掣肘,是成是败,跟自己都没有半点关系。
更何况,这样做,还能给皇帝一个自己信任熊廷弼的假象,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崔呈秀说着,望向兵部诸官员,见他们多无异议,心中稍稍安定,起身在沙盘周围踱步,沉声说道:
“此次出边,益当吸取三年前萨尔浒之战弊病。”
“广宁不可轻动,下兵部公文,让袁崇焕率领宁远两万兵马前往锦州城外屯驻,随时听从兵部调令,向北往南,留作机动。”
在兵部众人看来,让袁崇焕作为机动队,的确是没什么毛病。
袁崇焕毕竟是孙承宗极力推荐的人,这种大规模的战争,不让他出去露面捡个漏,这也太不给堂堂帝师面子了。
崔呈秀将目光放到朝鲜,斟酌半晌才道:
“本部堂更欲徵朝鲜二万,数路牵制,一路出攻,约周岁之内毕事,以竟全功!”
“诸位以为如何?”
崔呈秀环视众人,尤其看了一眼朱燮元。
这个想法,在萨尔浒之战的时候也有过,而且当时还付诸实践了,事实证明,朝鲜军队的战斗力实在不敢恭维。
萨尔浒一战,把朝鲜军队混编到朝廷官军中,本来是想让他们凑个数,在数量上压倒对方。
可朝鲜军队来了,非但没有起到积极作用,反而是第一个作战溃逃的,跑的比哪部分的明军都快。
搞得明军都以为前线战败了,跟着一起跑了,一路大军还没怎么打,就军心丧失,被女真人一路追着撵回关内。
所以崔呈秀这次提出要让朝鲜协助,很快就得到了反对。
诸兵部大臣的意见都差不多,朝鲜征来还不如不来,别让这帮货过来给咱们添乱了,他们只要不给大明拖后腿,比什么都强!
崔呈秀欲哭无泪,杨镐那货的白痴错误,自己能再犯么?
他解释道,这次就是让皇上单纯的给朝鲜发去个诏书,要他们全力配合东江军的偷屁股行动,不让他们派军队来混编。
这个诏书不发,毛文龙没有调动朝鲜军队,让朝鲜接济东江军的权限,说白了,南边那一路是东江军,而不是朝鲜。
当然,崔呈秀也不怕朝鲜奉诏不动坑。
大明虽然萨尔浒战后的号召力明显减弱,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鲜那边依旧老实安分,基本上无诏不遵。
就算他们不遵诏令,崔呈秀也没什么担心的,本来就没指望他们能帮上什么忙。
只要这次打赢了,朝鲜就得用加倍的赔偿来讨大明的欢心,这还要看那位天启皇帝想怎么要价。
崔呈秀这么一说,兵部的官员们还有朱燮元就都是恍然大悟,又纷纷说崔部堂考虑周到,然后一顿马屁拍上来。
崔呈秀虽然心里知道信他们个鬼,可就和朱由校听见这些话的时候一样,还是美滋滋的应着。
讨人喜欢的话谁不爱听?会说就多说点!
很快,兵部相关的战策完全落实了下来。
设置袁崇焕的宁远军在锦州屯驻,为机动部队,随时往来支援,自然,这是看在孙承宗的面子。
除此以外,诏令察哈尔部、漠南蒙古诸部及朝鲜,南北两面对福余部和东江军进行策应,牵制科尔沁五部联军和后金军。
至于京郊大营朱燮元已点齐上报的十六万大军,兵部不日就将发布讨虏檄文,经朱由校裁定后昭告天下。
建奴号称十二万,大明这次直接号称二十五万大军,说是集结了九边军镇及畿辅各镇军马。
当然,真实情况是九边只来了六个,畿辅各镇也没全部调空,檄文上洋洋洒洒一大篇,除了要开战,没别的字儿是真的。
要么是一顿乱吹,说我大明如何如何天兵下凡,去攻灭建奴,建奴如何如何傻缺,肯定打不过我大明,云云此类。
上头还说,这次大军将通过宁锦路直奔义州,然后转往辽阳,驰援沈阳。
这是就是非常直白的障眼法了,用来蒙蔽建奴的,他们信了最好,就算被识破了,硬着头皮也得把福余部救下来。
从林丹巴图尔背信弃义的举动中就能看得出来,现在大明周遭,宰赛这样拼着部落散亡也要跟着大明和建奴干的二狗子可不少了。
到时候后金那边接到檄文也得掂量掂量,这明国放出来的两个消息,到底哪一个是真的,是留在沈阳继续佯攻,还是转往福余卫支援科尔沁五部。
很快,天启元年的二月初三,在全国上下酝酿已久的复仇热潮中,誓师出征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天,朱燮元身着天启皇帝御赐的鱼鳞甲胄,腰间挎着尚方宝剑,站在高台之上。
他望向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的大军,心潮澎湃。
下一刻,他抽出佩剑,指向东方,高声喝道:
“三军听令,出征!”
“万胜!万胜!!”
十六万明军将士举起刀枪,响彻云霄的呼声,传到了每一户京中百姓的家中,他们踏着一往无前的脚步,走向远方战场。
此时的福余卫,正进行着空前激烈的大战!
第三百一十一章:这次只能满桂自己去扛
南京改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裁革六部以后,有两个目前就能看见的好处。
其一,南京各部院的裁革,每年都可以为朱由校节省一大笔银子,用在有用的地方。
其二,各部院在南京除了衙门所在外,还要有一大批房屋、院落。
比如南京的工部,仅南京城郊就有房屋一千二百余间。
说是用来存放朝廷所用的工仗、器具,可是谁都知道,哪里有什么工仗器具,不过是一堆毫无用处的空房子罢了。
这些房子,每一间都打着朝廷所用的名头,实际上早就被南京工部官员租赁给南直隶的商户,让他们存放货物,以获取私银。
工部的脏事,这还只是冰山一角,相较于整个腐烂败坏的南京官场而言,这更加不值一提。
某些有识之士看得出来,眼下大明朝是南北两面都在打仗。
朱燮元奉皇命督大军出边,与建奴和蒙古人以命搏命,朱由校则坐镇南京,亲自主持这场没有硝烟的改革战争。
这种改革,没有皇帝亲自坐镇,什么乱子都可能闹得出来。
就是朱由校亲自在这呆着,随时准备出兵应付动乱,各种阴谋诡计也是接踵而至。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在明面上而言,包括工部在内的六部各院房屋、院落都要被重新收拾出来,听从朱由校及北京六部的安排。
到底重新修缮,还是返还于民,或者是用作粮仓存储,安置流民百姓,这些都有待商榷。
反正在整个国家而言,这次裁革南京部院,会让各地紧张的局势都松缓一大口气。
当然,地方上松快了,朱由校在南京,可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既要防备那些官绅财阀的小伎俩外,还得时刻注意着自身安危。
黄得功带着勇卫营亲卫,那是寸步也不敢远离,生怕一个没注意,这位皇帝让人给暗杀了。
朱由校本人呢,也还是非常注重自己这条小命的。
自打离开宫中后,一日三餐都是粗茶淡饭,偶尔会微服私访下到民间搓一顿,至于以前最爱吃的烩三事,压根就不敢碰了。
没办法,怕有人下毒…
最难办的不是动了如工部这种私底下和财阀们绑在一起的利益,却是空余出来一大堆朝廷命官很难办。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要是这帮人昏了头,真敢摆明了抗旨不遵,跟自己这个皇帝对着干,朱由校就敢直接下旨把他们抄家灭门。
多大的势力和手握军权的皇帝相比,那都是弱不禁风。
可问题是,这帮人他们不是傻子,不会给你留什么口实,都是玩阴的,官员们也与之私下勾结,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这些被裁革的南京官员们,一大部分都是这种人,朱由校又不能一股脑把官员全砍了,再把财阀们挨个抄家,这么干只会玩火自焚。
要知道,这么杀是毫无根据的,无辜的人比该死的人更多,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京报》和厂卫也是有宣传限度的。
无论怎么宣传,老百姓也会觉得你暴虐无度,等走到那一步,可就彻底成孤家寡人了。
李自成、张献忠什么的再往出一跳,发动被动技能一呼百应,来一手内外夹攻,自己就算游戏结束。
只能先一步一步来,自己在这改革自己的,就当不知道,等着他们先动手,搜集铁证,雷霆万钧地把反对派一招制服。
这些被裁革的官员,并不是铁板一块,其实很好处理。
他们本来就是在南京的清闲衙门,整日间的往那一坐,除了党争满脑子就只在想着如何捞钱。
这次一裁革,他们更加是连“班”都不用上了,整天呆在家里,想着朝廷如何安排他们这些曾被“贬黜”到此的官员到它地赴任。
可这天下虽大,又哪里有那么多的空缺职位?
朱由校这几日就在与文官们商议,要从这一大批的官员中挑选有才能之士另外任用,剩下那些自不用说,该撤撤该裁裁。
朱由校决定在南京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官员考试,自己和随行的内阁、军机大臣们出题,用排名决定让哪些人留下。
考试消息一出,直接将众人的目光转移。
南京暂时平静下来,但是辽东那边,却是愈发的烽火连天,喊杀遍地了。
......
天启三年三月底,重镇沈阳。
城中景象令人难忘,到处都是流离失所,被后金兵攻破家园,逃难入城的百姓。
后金军的战略还是一样,先攻破沈阳城外的诸多边堡和村镇,屠杀所有青壮,将老人、妇女和孩子驱赶进沈阳。
意图很明显,他们要消耗沈阳城中的军粮!
百姓们成群结队的躲在街边屋檐下,更多人则是蜷缩在街角,孩子被饿的奄奄一息,大人们也双目无神、毫无生气。
奉熊廷弼之令,死守沈阳的辽东参将满桂,带着亲兵走在街上,他们脚靴上的铁片与砂石土地相交的铮然声响,引起了难民们的注意。
众人纷纷抬头,看着这位人高马大的将军,眼中存有所剩无几的希望。
“将军…奴酋这招好绝…”
亲兵蹲下来,看着一个因饥饿而混到的小女孩,正要取出自己的米饼,却被满桂一手制止。
“将军,给他们点吃的吧,弟兄们都说好了,用自己的军粮!”
满桂望着眼前这副景象,怜悯逐渐转变为怒意,大声斥道:“你们忘了本将的军令吗?”
“擅予难民食物者斩!”
说完,他狠下心,快步离开难民聚集的这几条街道。
亲兵叹了口气,只好跟上。
......
同一时间,辽阳。
熊廷弼穿着盔甲站在最高之处,手按佩剑,望向沈阳方向。
薛来胤叹了口气,说道:“台台,这是满桂发的急报,要不要末将率兵出城支援沈阳?”
熊廷弼接来一看,却是摇头,继而冷笑:
“奴酋技穷了。”
“驱使百姓入城,消耗沈阳守军的军粮,这种招数,若本经略没有想错,该是那范文程出的。”
“那要不要派兵援助?”薛来胤再次问道。
这次,本不打算回答的熊廷弼看他一眼,还是说道:
“辽阳守军七万,算上义州的也才十一万,沈阳城外奴兵本经略估算,不下十二万之众。”
“出去野战,要倾巢而出吗?有必胜的把握吗?”
“一旦援军被围,在沈阳城内的满桂守军,救是不救?”
“到时候万一满桂出城,导致沈阳失陷,辽阳、义州,还要不要再发兵去救,这会造成什么后果,这些你都想过吗!?”
薛来胤默然垂首,这些他确实没有仔细考虑。
“可,三万对十二万,满桂扛得住吗…”
熊廷弼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现在沈阳,只能靠满桂自己去扛,我信他,所以才让他去守这个位置。”
“万幸陛下圣明果断,采纳了我的建议,兵部定策,要以福余卫为主战场,奴军在沈阳的攻势不会太强。”
“大明出了圣君,兵部有了良臣,督师出关的朱燮元也并非杨镐之流,这次,是上天给大明的第二次机会。”
他说到这里,望向昏暗的天空,冷笑道:
“若本经略所料不错,奴酋该是已经收到我大军出关的消息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努尔哈赤内心深处的梦魇
三月初,努尔哈赤率八旗大军抵达抚顺。
努尔哈赤召集四大贝勒议事,在汉臣范文程的力主下,决定先肃清周边的军堡,再驱使辽民进入沈阳城,最后围而不攻,打击明援军,以消耗其有生力量的战略。
三月十日,后金军攻蒲河所。
游击将军杨芳力战而死,明三千守军不屈巷战,全数战亡,破城之后,豪格下令屠城一日,留兵三千以扼守归路。
努尔哈赤自攻破蒲河所后,第二日即率后金军主力由蒲河西进,三月十六日抵达平虏堡,十九日至沙岭墩。
两地皆留兵五千人,以做哨站,提防明军大队援兵。
收到蒲河所沿线陷落的消息,满桂痛心之余,即下令周边诸堡明军收缩阵线,退回沈阳。
二十日,上榆林堡、靖远堡千总郑文、柏振武率明军八千余在撤退途中,遭遇正蓝旗固山额真伊朗阿所部万余后金军突袭。
原是后金军探马率先发现撤退明军,伊朗阿悄声进军,打算将该部明军合围歼灭在沙岭墩一带。
沙岭墩地势险要,有明一代,在此常设火路墩,派驻守军及其亲属百余人,遇险则引燃烽火,向南数百里尽皆可见。
明军行进在水边,两侧忽然锣响,无数后金军马步兵杀来,损伤惨重,只好向山上撤退。
不多时,三路后金军合围山下,伊朗阿向上喊话,劝明军投降。
千总郑文眼见后金军势大,欲要投降,柏振武言辞劝说,拒不投降,且多次由山岗上向下反击,欲派出马兵飞报沈阳,以求援军。
见此,郑文只好作罢。
山上数千明军被围,粮草不足,一日间组织了数次反击,均被击退,郑文于是旧事重提,又说诈降,日后可以反正。
柏振武依旧不为所动,两方僵持下,正要大打出手。
恰逢此时,后金军忽然攻山,明军前队已溃。
却是伊朗阿猜知明军连日作战,又无军粮,必定人困马乏,便于今日晨时亲率后金军涉水登山。
明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柏振武建议且战且退,利用沙岭地势防守,郑文一改常态,同意率部退守。
伊朗阿见明军溃退,即以轻步兵由正面越水障强攻,而以骑兵由两翼迂回,实施侧击。
明军退入山岭,柏振武正在指挥作战,千总郑文临阵忽然倒戈,于背后将其击杀,率部投降。
伊朗阿并没有接收这部分明军的投降,在他看来,这些包衣奴才要来毫无用处,还不如转化为军功来的实在。
后金军斩了前来递送降表的明兵,乘机猛攻,千总郑文尚还来不及逃走,就被捉于伊朗阿身前,由后者亲手斩杀。
后金军趁乱掩杀,余部明军尽皆溃散,不知所踪。
......
沙岭之战,只是努尔哈赤进攻沈阳前诸多战役中的一个。
如这般悲剧,在辽东的赤褐色土地上,每时每刻都在上演。
努尔哈赤依照范文程的计策,在拿下沈阳附近全部明军堡垒、墩台后,自己简单的分析了一下形势。
接着,他下令在蒲河所、平虏堡、靖远堡、沙岭等隘口重地,筑起一道由归附汉军驻守的简单防线。
这道防线,不论归附汉军能不能挡住明军的进攻,起码来说,也会给后方围困沈阳的八旗军一个准备时间。
依照努尔哈赤的估计,明军必定会上这个当,直接派兵驰援沈阳,等他们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
那个时候,广阔的福余卫早已归属科尔沁。
援军也跑不了,努尔哈赤虽然知道单拿下一个沈阳没什么用处,可他对消耗明廷的有生力量,还是很关心的。
就在努尔哈赤磨刀霍霍,为自己这一手声东击西沾沾自喜的时候,却是忽然染上了风寒,卧床不起。
这个时候的努尔哈赤,多少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和惜命,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倒下,前功尽弃。
诸贝勒轮流守候在病榻前,对他们的“大汗”悉心照料,可是没过几天,关内传出的一个消息,让努尔哈赤的病情加重了。
一夜,努尔哈赤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外面狂风怒号,刮得自己的庭帐都在“呼呼”作响,心中更加隐隐不安。
“来人!”
“来人!!”
他大声叫喊,许久也没有人回答。
站起身来,走到帐外,与诸王贝勒议事之处,也是静悄悄一片,除了帐外愈发疯狂的风雨,一切都静的可怕。
努尔哈赤掀起卷帘,空中电闪雷鸣,沛然雨丝冲破了他心中的焦躁,他暗骂一句人都死到哪里去了,然后放下卷帘。
转身。
“大汗,你们已经没有人了。”
“都死光了…”
努尔哈赤悚然一惊,动作停了下来,他怔怔地看着眼前,庭帐中一处幽暗的角落,那里空无一物。
但他十分确定,方才那道带着些许讥讽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乌云遮盖了天日,努尔哈赤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他向烛台靠了靠,现在他身边唯一的光亮,就是这昏暗的烛火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缓缓从幽暗中走出,他没有脸,但是穿着的衣服,赫然就是努尔哈赤熟知的大明皇帝常服。
努尔哈赤的瞳孔骤然一缩,突然止不住地哆嗦,唇齿间第一次流露出支离破碎地战栗与不安。
“你…你是朱由校,那个小皇帝?”
“你怎么来了,呵呵呵…”
“不会的,你是假的,你是假的——!”
朱由校的脸庞逐渐清晰,但却并没有以往那副令人如春风和煦般的笑容,如同一个死人。
他脸上的笑容,仿佛在讥讽努尔哈赤的无能。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是来了…”
“你来做什么?!”
“奴儿哈赤,你建州女真,受皇明之恩,最深、最重,而负不安之心,最真,最笃。”
“汝何以敢负皇恩!”
暗处幽幽传来回音,一字一顿,清晰地传到努尔哈赤耳中。
这句话令他不得不回想起,当年自己建州女真贪得无厌,被辽东总兵李成梁发兵攻灭的事迹。
一瞬间,他周身环境一变。
乌云消散,变为艳阳高照,却是他熟悉的祖寨。
努尔哈赤还没来得及怀念,就听四处喊杀声兴起,寨门轰然告破,却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率领辽东铁骑冲破了他们的寨子。
这些明军在努尔哈赤的印象里,个顶个的悍勇,毫无战胜的可能,他们跑到女真人中间,如虎入羊群一般,逢人就砍,见人便杀。
他的父、祖塔克世、觉昌安,竟然跟在李成梁马后,为其驱使开门,攻破了自己的祖寨!
努尔哈赤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原来一直以来,都是他们的家族背叛了建州,又背叛了大明。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起兵的八大恨,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时,马蹄声渐进,一人一马走近他的眼前。
仅仅只是望着他的眼睛,努尔哈赤就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恐惧,这个人,就是辽东总兵李成梁。
李成梁身着盔甲,单手握着马缰,另一手的刀口处尚滴着女真人温热的鲜血。
他居高临下望着努尔哈赤,毫无表情地挥起了马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