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继续舞、继续唱!
是的,凤阳城里,乱起来了。
一批黑压压的人,由远及近,沿途百姓都给让开了一条通路,就这样朝着月明楼来了。
二楼雅间里的几位本地大拿,都聚拢到了窗檐边上,没人把这事联想到自己身上,都是打着看戏的态度。
凤阳知府颜容暄发觉这批人马已到城下,正控制百姓,看了一眼他们的衣着,嘿嘿笑道:
“瞧这阵势,来的是提刑司狱司的人吧。”
宿州知州陈康卫点头:
“就是不知这次是要抓什么人,司狱司会出动如此大的阵仗,天启二年里这还是头一遭。”
这几位如此安心,但是巡抚凤阳等处的周义却是将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愈发觉得,这批人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但是,无凭无据的,司狱司怎么会随便抓人?
甫一进门,这批杀气腾腾的官差,就叫月明楼的客人们失了雅兴,也将满楼的歌姬、舞姬,吓得一动不敢动。
有人站起来,不悦道:
“哟,这不是司狱司的人吗,来月明楼抓人?”
为首两名官差,一胖一瘦,身上穿着正式的官府制服,别着把腰刀,一眼看出问话这人的身份,瘦子抱拳道:
“刘公子!”
“搅了您的雅兴,我们实在是不该。”
刘公子冷笑一声,官差的阵势,吓得他腿上的舞姬站起来,与其她舞姬缩到一起,这更让刘公子觉得自己拂了面子。
“这…接着奏乐,接着舞啊!”瘦子官差好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坐到刘公子身边,挥手冲其他官差道:
“弟兄们,这些台上跳舞的小妞,一个个都是多好的秒人儿!”
“下面,刘公子还要选上一位卖艺不卖身的,去雅间自行其事吧?这份兴致,可别叫我们搅喽!”
“哈哈哈…”
胖子官差大笑几声,也道:“唉!舞跳得多好,这些美人儿,寻常可是连正眼都不瞧咱们的!”
瘦子坐在刘公子对面,冷哼几声,盯着他如看着猎物一般:“这回,可过足了瘾啦!”
胖子一巴掌拍在桌上,也道:“刘公子,您愿意出风头,我们也不急着拿人,叫她们,继续舞、继续唱!”
“太放肆了!”
刘公子突然起身,吓得胖子官差往后退上几步。
“你们要抓人就赶紧抓,抓了之后赶紧给本公子滚蛋,一帮给朝廷打杂的货,还在这耀武扬威起来了!”
“这都是平日里您教我们的啊…”瘦子官差一脸无辜:“怎么,现在这个时候装起来啦?”
“要不要回去叫上刘老爷,再到我们司狱司闹上一番。”
“公子…”
刘公子气急败坏,正要发作,却被家仆叫住,向他附耳说道:
“月明楼达官显贵众多,司狱司平时根本不敢放屁,陛下御驾刚到凤阳,他们便就出动了如此多的差人来这抓人。”
“会不会是,有什么大人物背后授意…?”
刘公子一听,背后冷汗直冒,连忙放下了继续出风头的想法,相比于面子,还是身家性命更重要。
“唉,好歹让我们看完这一出歌舞吧!”
瘦子放过刘公子,转头奔着台上正害怕的那些歌姬、舞姬去了,老鸨子赶紧过来打圆场。
“官爷,你们这么大阵势,她们哪敢唱啊!”
“要不赶明儿,我叫她们到司狱司给你们专门唱一段?”
老鸨子正笑着,瘦子也跟她笑着,不想上一刻还是嬉皮笑脸的官差,转头给她来了一个大嘴巴子。
“司狱司那是什么地方?”
“歌姬舞姬要是都进去了,那还是朝廷的司法衙门?”
“滚!”
瘦子官差将老鸨子一巴掌扇到一边,冷冷望着台上,道:
“接着唱,接着舞!”
没法子,在害怕,也得继续。
只不过现在的歌舞,却是没有了方才那样的风花雪月,在场的达官显贵们除了刚才那刘公子以外,没人是愣头青。
他们都在一旁默默看着,深知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司狱司屁大点个衙门,平时也就敢抓抓小毛贼,现在却忽然这么干,绝对是有原因的。
天启皇帝御驾就停在凤阳,这可是天底下最大的那位,还是息事宁人,忍一时风平浪静!
一曲唱罢,。歌舞皆停。
瘦子连连拍手叫好,全场也就只有他的喝彩声。
胖子上前问道:
“怎么样,上吧?”
瘦子看他一眼,从椅子上坐起来,回头望望已经悄无声息退到人群后面的刘公子,拍拍手:
“行,上吧。”
话音刚落,月明楼外突然一阵喧闹。
一队官差包围了整个场地,纷纷抽出腰刀,冲戏台上大喊:
“拿贼匪!”
“司狱司怀疑有贼匪跑到月明楼,一个人也不准走!”
他们一面喊着,一面挥舞着腰刀、棍棒和捕绳,见那些衣着得体的达官显贵就抓,头一个就找上了刘公子,后者一脸惊骇。
“什么贼匪,我不认识贼匪!”
这次没有什么好说的,官差是闯进月明楼里,喊着拿贼匪,然后见人就抓,刘公子及身旁家仆,是直接被硬带出去的。
瘦子见刘公子一面挣扎一面被五花大绑出去,冷冷道:
“司狱司查明,刘家与贼匪串通一气,劫持赈灾银款,这楼里的,一个一个查!”
“把检查月明楼的结果通知兵马司,先围了刘家!”
话音落地,一名官差跑出月明楼,快马奔往凤阳兵马司,外头的人群不知怎么回事,一时之间也是大乱。
老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产业毁于一旦,哭喊着拽住他的裤腿:“官老爷,我们没有和贼匪串通,你不能…你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呀!”
瘦子官差一脚将她蹬开,下令道:
“司狱司稽查贼匪,查明,月明楼与之串通一气,包藏贼匪,即日起查封,移交兵马司!”
“朝廷不日将在凤阳修建中都教坊司,月明楼改为教坊司官地,所有女子,充入教坊司为妓,以赎罪身!”
“至于你——”
说着,瘦子官差低头望向失魂落魄的老鸨,冷笑:
“以包藏贼匪罪下狱,架走!”
人群之中,因受某人之福,有幸进入月明楼的两位糙汉,还以为大难临头,正盘算着怎么离开,却没成想,这些官差连碰也没碰他们。
官差抓的,都是那些有钱有势的。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转头一望,发现那名让他们得以进入月明楼的公子,正翘着二郎腿,看着这一切,身后还跟着三个壮汉。
奇了怪了,司狱司的人连那边去也不敢去。
第二百六十九章:爷,巡抚也有份
“都怪你,非要附庸风雅。”
“别发牢骚了,赶紧走吧!”
士子们吓得要死,互相推卸责任之余,也都赶紧退入后台,脱下青衫,乔装一番,想要混入人群中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想,司狱司的差人们已经冲到后台来了。
见到这帮惊慌失措的士子,差人也没什么犹豫,一声冷笑,上来就拿链子当胸锁住一个。
余的士子吓了一跳,下意识止住动作,有人气的眉眼都歪了,上前把被锁住的人往回拉,喊道:
“你们干什么?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乱抓良民!”
“哼,好一个良民!”差人冷笑一声,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就把锁住那士子往外使劲儿拉。
士子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一群人围上前来,纷纷声讨:
“你放了他们!”
“我们一起从京师来,都是老实本分的读书人,你们要抓的贼匪,认识都不认识!”
“少拿读书人的身份唬人!”差人既从上头知道了这回要闹大的,就也没什么惧怕之情,恶狠狠道:
“这是勾结贼匪,十恶不赦,再说两句,连你们一起抓了!”
有士子竖起眉毛,闹了个脸红脖子粗,听到这话,想也不想就争辩起来:
““连我们也一起抓去?就怕你个小小的司狱衙门不敢!”
“等闹大了,还要将我们给放出来,就算在牢里,也得好吃好喝的供着!”
差人本来走出几步,闻言又带人回到后台,瞪着眼环视这十几个士子,想了片刻,挥手喊道:
“这批人都与贼匪互通,给绑了下狱!”
“司狱司抓人,你敢这么说话,是不是没把朝廷的司法衙门放在眼里?反了你们了!”
士子们惊呼几声,有人甚至被吓晕过去,有人还要争论,却被一名年龄稍长些的士子拽了回去。
“差爷,您抓这几位,都是去京师参加明岁会试的名士,备考多年,就是在京中也熟识不少大人老爷。”
说着,他塞进去一块银锭,笑嘿嘿道:
“朝廷如今也是用人之际,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吧…”
差人将银锭接在手上,掂量几下,鄙夷地笑骂道:
“哈!还是个有钱的角儿!”
“我说,天下都说你们是穷酸书生,怎么认识的人这么多,出手如此阔绰,这钱都哪儿来的?”
闻言,那年长士子脸根微红,但还是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们回了京师,找座师说上几句,你个小小的司狱差役,有你一壶喝的!
差人是个粗货,自然知道这些士子会秋后算账,他望着手上银锭看了几眼,还是扔回地上,喊道:
“看啊!这些读书的拿银子贿赂我,我可没收!”
大声说完,差人走到哪士子身边,一边围着他转圈,一边冷笑道:
“老子实话告诉你,这次司狱司办案,是因为这里出了一桩贪污赈灾银款的大案!”
“司狱司稽查过后,还要移交兵马司,兵马司抓了人以后出动的…可就是厂卫了。”
“你去问问你们京里那些大官老爷们,这个事,他们敢不敢管?”
听见这些话,士子们只觉得脑门嗡嗡的,这事儿怎么一下子就闹这么大了,看来司狱司还只是起到个搜查证据的效果。
真正要出动抓人的,是兵马司!
整个行动的后面,是厂卫系统的运作,提起厂卫二字,没人敢再蹦跶了,全都蔫了。
但凡是某个事情,有厂卫镇着,也就没人敢再哔哔赖赖了。
就连朝廷的一品大员、内阁重臣他们也敢抓,没有证据,他们也能给你造出一堆证据来。
总而言之,厂卫插手的事情,不论背后势力有多大,没有循规蹈矩的,都是一步到位。
士子们这次的话,显然客气了许多,近乎哀求。
“实在冤枉啊!”
“我们都是随御驾一路来的士子,勤学苦读,天启三年就要参加会试了,并没有和那些贼匪互通有无啊!”
“不管那些!到了司狱司再说!”
差人也不再多给他们废话,将起先叫嚣最甚那几人就这样押出月明楼,锁拿到了凤阳的司狱衙门里。
楼下喊声片片,上面的几位本地大拿,自然是不敢下去,此时此刻,全都躲在雅间里头,互相埋怨起来。
“司狱司闹出这么大动静,抓了这么多人,肯定是随皇上来的人里,有人知道了!”巡抚周义一脸的担惊受怕。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都怨你,非要在月明楼这种显眼的地方谈!”
宿州知州陈康卫摊在椅子上,牢骚满腹,也不管什么上下尊卑了,反正一被发现,大家都得玩完。
凤阳知府颜容暄冷冷望着他:
“当时说要来月明楼,你不是也没提个不字吗?这会要出事儿了,你发什么牢骚?”
几人吵了一会儿,最后都无奈的发现,这事他们发生的太快,今天商量的结果还没来得及吩咐下去。
实在是太被动了,下面的人都还没统一口径!
......
“月明楼与贼匪互通,兵马司查封!所有女人充入中都教坊司为妓,全部资产充公!”
朱由校望着杀气腾腾进来的一批凤阳兵马司兵丁,翘起二郎腿,就这样坐在一楼,静静看着。
歌姬、舞姬们早失了往日风采,她们看着司狱司的差人检查全楼,与兵马司的兵丁们做着交接,然后潮水般退去,却并没有丝毫庆幸。
司狱司的人走了,但是更狠的来了。
很快,有人发现,这整个楼里的达官显贵们,无论身家多么显赫,在兵马司面前全都温顺的如同绵羊一般,可是有个人,依旧淡然自若的坐在原地,含笑看着这一切。
这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是谁?
“楼上的人,还没逃吧?”忽然,朱由校捏着手中折扇,淡淡问道。
身后护卫的三个壮汉,其中之一的勇卫营黄得功躬身道:
“回公子,司狱司方才有些人贪图富贵,害怕报复,放走了一些。凤阳兵马司的人还算可靠,二楼都给控制住了。”
黄得功在朱由校身边担任亲卫这一年来,去除许多年轻时的稚气,少了许多跳脱的锐气,也在京师学习到了许多战法理论,结交到一批将门子弟。
还有天子亲卫这个名头,对他都有帮助。
现在的他,朱由校才放心让他出去带兵。
至于天启二年的榜眼卢象升,被扔到翰林院做编撰后,朱由校也一直都有看着,最近表现不错,以往那些触怒众人的言论,近日明显不怎么提了,更加成熟了。
未来的天启三年,朱由校对他们二人,还有率领天雄军驻扎在苏州的孙传庭,都有一个计划。
“嗯。”
朱由校点头,望了一眼被兵马司闹得鸡飞狗跳的月明楼,道:
“司狱司胖瘦那两个官差我看不错,本地的巡抚是谁来着?周义,让他把这两人往上提一提。”
“私自放人的官差,该撤都撤了,空出来的名额,就从抓人卖力,但不是长期衙役的那批皂役里选。”
黄得功没说话,却是随侍出宫的王朝辅轻轻提醒:
“爷,侵吞赈灾银款这事,周巡抚也有份…”
朱由校一拍脑门,呵呵笑了一声:
“朕都忘了,那你就叫王晨恩乔装去一趟按察司衙门,把刚才我说的,向他们提一提。”
“而且,凤阳巡抚一职,是该撤了…”
第二百七十章:搓牌、洗牌
胖瘦官差不知道,自己这一回抓人,就是这辈子命运的转折。
这次来凤阳,人还没到,地方上的官绅就已经鸡飞狗跳了,入城后待着的这几天,更是让这帮官儿们人人自危。
可是朱由校不在乎,就和上回西南亲征是为了平乱一样,真当朕这次下来,是和乾隆一样下江南玩的?
不是为了梳理一遍地方,犯得着亲自入局吗。
当然,虽说是亲自入局,事情也不是朱由校亲自出马的,这次只是在一旁看看。
司狱司检查月明楼,是接到了某人的检举揭发。
至于这个某人是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司狱司拿得出来检举揭发的那些证词,这就能名正言顺的检查。
在月明楼查到私吞赈灾银款的证据,已经被移交兵马司,这事情便就上升到了私通贼匪,劫持赈灾银款的大案。
这个事情是不透明的,说是一回事,有没有却是另外一回事。
兵马司查封月明楼,总会抓到一些棘手的达官显贵,这个时候,就需要厂卫出马了。
简言之,整个事情是朱由校在暗中操控,明面上,却是朝廷的司法衙门还有厂卫,同地方豪强势力的交锋。
皇帝就在凤阳,当地的司法衙门,还有随侍来的厂卫和“大人物”们肯定要好好表现一番,积极主动,以求封赏。
地方上的豪强、官绅势力虽然根深蒂固,但是同皇权相比,还是太嫩了…
司狱司联合兵马司,查封月明楼,抓捕一大批达官显贵和士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凤阳府。
这里面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据说司狱司查到证据的地方,距离凤阳知府颜容暄、宿州知州陈康卫,还有凤阳巡抚周义所在的雅间,很近。
就是因为太近了,司狱司不得不怀疑他们三人有互相勾结的嫌疑,兵马司来人以后,也觉得得慎重处理。
据说这三位大拿本来是想闹,但刚一出门,见到了一名身穿白衣的贵公子,却就都蔫了,二话没说,结结实实让兵马司给绑了。
至于这位贵公子是什么身份,市井之间,众说纷纭。
有说是天启皇帝微服私访,谈笑间震慑贪官污吏的,也有说这是随御驾来凤阳的某位身家显赫之辈。
几日的功夫,脍炙人口的几段佳话,就开始在民间流传。
颜容暄、陈康卫,还有周义,都被兵马司粗暴的扔到一间牢房,那里除了他们三人,还挤着另外二十几个犯人。
陈康卫官阶最小,出事的宿州,也是他的辖地,此时抱歉地看着其余两人,叹道:
“抚台,这都怪我,不该这节骨眼找你们来说这种事。”
凤阳巡抚周义毕竟是一地巡抚,官场沉浮多年,对这种事情早有预料,他有些疲惫,也没什么责备的意思,垂头道:
“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好说的?等结果吧!”
颜容暄却是个暴脾气,气的直踹墙。
自己一个知府,逍遥日子过的那是快乐无边,干嘛非要为了这几万两银子,贪污赈灾的银款呢。
弄到今日这步田地,他是一万个后悔。
同屋的人,尽管都是被抓进来的,都有一肚皮的抱怨和后悔,但是听这三位聊着,就都觉得他们地位很高。
进来之前,应该是三个官儿!
见颜容暄在踹墙,一群人讥笑一阵,互相使了眼色,反正都不想着能出去了,莫不如好好跟他们耍耍。
几个人冲他冷笑道:
“挺有脾气,怎么进来之前不敢和兵马司的人闹闹呢?”
“兵马司算个屁!”
颜容暄没点害怕之情,大言不惭道:
“这里头的,可有咱们凤阳的巡抚!”
“就是你们贪污的赈灾银款?”
其他犯人听了,脸色都是霎地一变,就连本打算看戏的人都是不怀好意地看过来,沉声问道:
“我听说他们这些新抓进来的,都和前段时间宿州赈灾银款不足的事有关,怕是被他们给贪了!”
“大爷我最恨这些狗官!”
一听这三个官儿是因为这个事情进来的,牢房里的犯人们一下子群情激愤,有几个手上出过人命的狠茬,直接一拳锤在颜容暄胸前。
颜容暄毕竟是个文官,只觉胸前一阵剧痛,倒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连话都说不成了。
有人还要上前,吓得颜容暄抱头缩到一角,却是司狱司的牢狱巡丁听了消息,持着棍棒赶来,吆喝道:
“乱喊什么?”
“你们都是朝廷的重犯,一个也跑不成,再喊就加铁链铁镣!”
“马爷——”有犯人来到栅栏边儿,笑嘿嘿道:
“这三个官都是贪污老百姓救命钱的狗官,反正朝廷要处置,干脆给我们揍一顿出出气!”
巡丁姓马,所以被称作马爷。
他眼珠转了转,也是靠在栅栏边上,望着里头失魂落魄那三个,啧啧几声:“怎么,这会儿都蔫吧了?”
“狗官!”
巡丁甩了一口唾沫,想想也是恶狠狠一笑:
“别打死了,这三个狗官的命,官府后边有用,老百姓看着他们被砍头,也欢喜。”
“那是自然,马爷好走!”
犯人们笑呵呵的送走巡丁,转头虎视眈眈看着这三名大官,有人撸起袖子,道:
“这个喊的最厉害,怕是害人最多,先揍他!”
......
大街上,先前月明楼的那位刘公子,正被拷着枷锁,游街示众。
看见往日耀武扬威,坏事做尽的人现在落到如此下场,凤阳的百姓直呼老天开眼。
一个老者眼中闪着泪花,狠狠扔了一块石头,却是仍偏了,自己还差点栽倒在地。
一名中年衙役见了,赶紧上前扶住,笑道:
“您老可悠着点,您得看着这恶人被我们官府游街示众,绳之以法。”
老者想起自己两年前被掳进刘府,从此音讯全无的女儿,更是感慨不已,问道:
“这次听说犯案的人挺多,都抓住了?”
“可不是!有些达官显贵难以处置的,都被厂卫押送进京了,昨晚连夜押走的,就是怕他们的人纠集闹事!”
衙役说着,也踹了刘公子一脚,要他继续走。
邻里的百姓们都很好奇,围着东一句西一句的问,这衙役因为也曾被那些富家子弟轻薄妻子,态度相当客气,是每问必答。
从这衙役口中,不少人才知道这次事情闹的有多大。
司狱司、兵马司出动,刘府、赵家,本地那些有名有姓的大户,有近一半都在这次被抄个精光。
可谁知道这帮大户的府上,藏着这么多失足女人,单一个刘府,兵马司就救出来三十几个女子。
救出来那会儿,她们都是目光呆滞,缩在柴房,又脏又乱,衣不蔽体的,连兵丁们看了,都觉得可恨。
这次若不是皇帝来了,还要叫他们继续横行下去。
一同落网的,还有凤阳知府颜容暄、宿州知州陈康卫和凤阳巡抚周义这三条大鱼。
本地的官员历经很大变动,凤阳等地巡抚一职被直接裁掉,南直隶巡抚自此成为定职,兼理凤阳府,司狱司的胖瘦官差因功进位,知府衙门也整个换了一批人。
还有宿州,已经有缇骑飞奔过去,传达抓人搜人的公文。
想必再过几日,那边也是一阵的鸡飞狗跳,只不过这个乱是必须的,这次不乱,就没有以后的稳定。
第二百七十一章:下一站,南京!
马蹄“嘚嘚”踏在石板路上,两名老者也许是太老了吧,走的太慢,跟在人群最后,看着远去的皇帝,老泪纵横。
骑在马上的朱由校,一身明黄色轻甲,腰间挎着帝王剑,望着这位年轻的君主,许多人都是感叹,大明要中兴了。
这是实实在在民间的愿景,就因为他们亲眼见到了皇帝在凤阳这两天的所作所为。
宿州灾荒,朝廷发下来的二十万银款被贪了十八万,余下那两万两也被层层盘剥,到了穷苦百姓手上,往往只是半碗掺和着砂土的稀粥。
陈策骑在马上,也是不自觉挺直了腰板,没说的,这种百姓自发伏跪送行的场面,实在是太过壮观。
刘元斌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见这场面,胸中好似燃起了熊熊烈火,为自己是勇卫营的皇帝亲军而自豪。
骄傲是有的,这个年纪的青壮,要是没点冲劲儿,岂能建功立业,富贵荣华?
在凤阳这两日,到处都在风风火火的抓人,皇帝祭礼祖庙,反倒成了没怎么提及的“小事”。
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抓人民间没有乱,老百姓往往只在一旁看着,拍手叫好。
那些往日横行不法的地方豪强,十有八九都落了网。
皇帝的身影渐渐远去,但是勇卫营骑兵的队伍还在自南门缓缓出城,后面步兵的队列更长。
百姓们东一句西一句的,慢慢聊了起来。
说来倒也怪,往日东林君子们众正盈朝,饭也吃不饱,豪强们一样横行不法,士子们地位超然,一个个俨然都是小地主。
普普通通的士子,就连衙门的官差都惹不起,弹压不了。
现在魏阉权倾朝野,到处滥杀无辜,将盈盈君子们杀了个片甲不留,可这朝政却是渐好。
辽东那边,建奴两年未有存进,毛文龙深入敌后,登莱和天津的物资源源不断,也联络朝鲜站稳了脚跟。
九边一带,积欠的军饷都逐渐补发了,每月的饷银也没再传出来拖欠,就连直隶、山东一带,都在诸部补全历年饷银。
这事情不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吗?
明明新科进士卢象升那批人,一个个都是素有才能的年轻后辈,江南一带的士子们,却说朝廷取仕不公。
看起来,东林群贤不见得是真贤,朝堂上那些所谓的阉党,也不见得都是祸国殃民的秦桧。
不论百姓们有多舍不得,皇帝的队伍终究还是往南去了。
走后,留下的是一个上层重新洗牌,赈灾银款真正能落实到小民百姓头上的中都凤阳。
就连街上那些耀武扬威的厂卫们,百姓也不怕了。
这些人,可是治理那些豪强的先锋啊!
......
南京,这时候的本地人,更习惯叫它金陵。
南城有一处盛大庭园,是抚宁候朱国弼的府邸,用他最心爱的二夫人张玉的姓氏为名,比起魏国公的府邸来,也是毫不逊色。
北地寒风呼啸,把守关门的将士们正被冻得面庞通红,中原一带,连年干旱,蝗灾迁徙,流民遍野,每日间饿死的人,无以计量。
江南仍是一片的歌舞升平,好似仲春时节,满园花开草长。
青青柳丝织出一片轻烟,烂漫桃花有如团团红云,山石溪水都被染上一层粉红。
清溪上漂浮着娇嫩的桃花瓣,在院中曲折萦回、婉转流淌,忽而穿过玲珑石山,忽而绕过古朴草亭,到桥下汇聚成一汪清池。
池水如镜,映出庭院中的亭台楼阁、绿柳红桃,也映出草亭中凭栏而立的朱国弼与李三才。
朱国弼一身紫色绸袍,李三才则穿着时下士子们常穿的直领蓝衫,夹里对襟,俩人年岁都不小,早没了年轻时的盛气凌人。
朱国弼,是靖难将领朱谦的七世孙。
万历年间,因祖上荫福,袭封抚宁侯。
天启元年,魏国公徐宏基以疾辞去勋臣守备一职,受勋臣举荐,朱国弼得领南京中军都督府,掌守备事。
没过几月,杨涟赌气请辞,却阴差阳错被天启皇帝准许,满朝文武咸为其请愿,朱国弼刚刚做上南京守备,也上疏为杨涟鸣冤。
朱由校当时的做法,是直接躲到南海子,压根连看也没看,这些奏疏自然全都落到了魏忠贤的手里。
起初,魏忠贤处于风口浪尖,自然不能大肆报复。
后来朱由校亲征,留魏忠贤在京主持政务,在这期间,魏忠贤开始旧账重提,按名单报复那帮曾为杨涟请愿的东林党人。
朱国弼因当时那一份奏疏,被魏忠贤剥夺岁俸,他屡次上疏,全都入如浩海,杳无音讯。
很明显,要么皇帝根本不知道魏忠贤在京的所作所为,要么就是心知肚明,但是在故意纵容、默许。
无论哪个情况,都不是朱国弼所期望的那样。
他出神地望着自己与李三才在水中倒影,说道:
“唉!皇帝来金陵了…”
李三才闻言,心头一沉,飞扬的神采收拢一些,低声应道:“是啊,抚宁候想必也听说凤阳发生的事了吧?”
他万历二年考中进士,初就被授为户部主事,这个.asxs.可谓许多人可遇而不可求。
卢象升这种人才,朱由校钦点的天启二年榜眼,现在也就是个翰林院编撰,李三才一进来就是户部主事,没托关系谁信?
原本,李三才也准备大展拳脚,有一番作为。
但就是因为当时太过年轻气盛,替某位被弹劾的东林大佬说了句话,就从京师被贬往地方。
地方上那一阵子,说实话,倒是成就了李三才。
那些年,李三才各处去走,明面上的政绩一直很突出,也曾在南京为官,在某青楼结识还没有袭抚宁候爵的朱国弼,两人一见如故,关系格外亲近。
也正是因为李三才,朱国弼觉得东林党都是他这样的人,开始主动结交东林党人。
李三才这个人,实际上就是令万历皇帝头疼不已的党争的.asxs.。
当时,李三才由于很会包装自己,俨然成了东林党的中坚力量,随着时间的推移,东林党人对他入阁辅政的呼声,也就越来越高。
当时的执政党,是方从哲为首的浙党。
浙党自然不愿意让一个东林党入阁,对自己形成威胁,就开始想方设法破坏李三才有才能的大贤人设。
再加上万历皇帝实际上也知道东林党人都是个什么货色,明着没说,但就是不表态。
本来,万历皇帝是想让东林党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别再总想着把自己人推入内阁主政。
可谁也没想到,这次东林党打定主意,一定要推李三才入阁,同执政的浙党势同水火。
这一来二去的,一直持续到今日的党争也就形成了。
先是执政党浙党败退,泰昌轻信东林,导致天启初年东林众正盈朝的局面,再又是朱由校推出魏忠贤,阉党崛起。
这三十年的党争,东林党清算过其它党派,阉党也几次血洗东林,死了不知多少人,罪魁祸首李三才虽然早就被罢官了,可一直活得逍遥自在。
他的东林大贤人设,加上如今朱国弼在南京的地位和权势,没事儿再讲讲学,发展一批信徒,小日子简直堪比土皇帝。
可是皇帝南巡下一站就是南京,这小日子要快乐不起来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把事情闹大!
他们两个早就有过深交。
当年李三才被罢官,朱国弼又因为替杨涟说了句好话,而被魏忠贤秋后算账,此刻聚在一起,也算是同病相怜。
两人天启元年时,就曾漫步桥上,畅谈时政,对那时阉党的强势崛起大发感慨。
凤阳的事,更让他们这两位明面上风光无限,人设完美的勋臣、大贤,暗自紧张不已。
惶恐不安到深处,一时之间反而没什么好说了。
本是聚在这里打算商量对策的两人,就这样对着朱国弼众多庭园中的一座,静静看了半晌。
许久,还是李三才一扬头,望着池边绿红相间的色调,信口吟道:
“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
朱国弼眉头抬头,也是低头应道: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吟罢,朱国弼嗟然一叹:
“李公,我没有宰辅那样将生死置之度外,投池自证的决心啊…”
话中宰辅,自然是当今内阁首辅韩爌的上一任,东林魁首叶向高,去年他在东厂番子赶到之前自沉于湖,几乎引爆了大明文坛。
许多文人士子,都以此为例,郎朗作诗。
韩爌做首辅以前,也曾在东林中的地位举足轻重,那时,许多东林党人都以此为新的希望。
望他能劝谏君上,肃清阉党。
可谁成想,韩爌的东林温和派执政一载,庸碌无为,对阉党处处退让,让在京的东林党人都是对他失望透顶,渐渐离心离德,明哲保身。
从前那种群起而上,死谏君上,怒击登闻的盛况,再也不见了。
李三才看他一眼,也觉得现在气氛确实太过沉重,便直起身子,对朱国弼说道:
“侯爷,走走吧。”
他俩顺着溪边漫步,柔弱的柳条从他们肩上、头顶拂过,前面有一颗盛开着的白碧桃树,掩映、接连一处短廊。
短廊过后,二人来到另一处四角亭。
未及亭上,便听到一阵女子的笑声。
李三才与朱国弼乃莫逆之交,自然一听便知,这发出笑声的女子,定是朱国弼的侯爷府二夫人,张玉。
张玉与两个丫鬟刚到四角亭中,袅袅亭亭,如弱柳扶风,站在那里的姿态很美。
她玉色罗裙,粉色窄袖圆领衣,披着高领绣花云肩,浓黑色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一副明代富贵人家女主人的装束。
朱国弼与李三才进去时,张玉怀抱着一个婴孩,不时亲昵地把脸贴在他肥嘟嘟的脸蛋上。
张玉在四角亭中的一边坐下,将婴孩递给紧紧跟着的乳母,倚靠栏杆望着池水,也是若有所思。
她曾是秦淮河边的名妓,艳名江南尽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诸多富家公子求见一面而不得。
不知何故,他与朱国弼一见倾心,迅速坠入爱河。
朱国弼将张玉赎身后,也给足自己这位老朋友,东林大贤李三才的面子,重金聘请,要他赠张玉一个表字——“婉波”。
现在的张玉,已为人母,朱国弼和这孩子,就是她人生的全部。
朱国弼也常将张玉挂在嘴边,自娶她过门后,对正妻徐氏渐渐疏远,以至于心中厌烦,半年也不愿见上一面。
倚栏半晌,张玉偶有所觉,忽而回首,发现朱国弼正与李三才站在自己身后,静静望着。
她知道抚宁候今日要与大贤李三才叙旧议事,所以才来这张氏庭园中精心养性,发现他们,显得很是惊讶和欢喜。
“侯爷、李公,你们如何来了?”
朱国弼略显不悦,用神色示意她不要问太多。
李三才分别看二人一眼,放声大笑:“何需瞒她!”
“实话说吧,凤阳的那位皇爷,不过几日就要到金陵,到那时,这城内可就是要血流成河了。”
“我们这位侯爷心情不好,不愿多说,就由我来说。”
张玉大吃一惊,站起来将他们迎入亭中,待他们全都坐于北位,才是款款坐到一侧,掩嘴道:
“皇帝竟如此嗜杀?”
“岂能有假!”李三才再度发笑,只是这次的话中,透着愤恨与不平:
“皇帝宠信权阉,我那些同僚,只因在上疏言事,就被抄家灭门,发配边陲,这朝廷,气数已尽了!”
“不可乱说——!”朱国弼低声提醒:
“这是在自家庭院,可东厂耳目众多,难免隔墙有耳。”
也许是旁边站着美女,男子内心作祟,李三才这时的话,多少变得愤世嫉俗了一些。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李三才连连抚掌:“不是婉波,我哪会如此直言!”
张玉掩嘴轻笑,起身回礼。
她已年过三十,可谓徐娘半老了,但仍有令人沉醉的魅力,一颦一笑,一举手一转身,都令李三才倍感后悔。
如今,她又把名妓和贵妇的娇媚糅合起来,更令李三才欲求不得,心中发痒,感叹不已。
早知如此,当年自己就该提前下手!
“谁能想到,小小的宿州赈灾,居然会让整个凤阳,血流成河!”朱国弼没有注意到老友对自己夫人的垂涎三尺,自顾自道:
“听说那几天,李家公子在游街示众的时候,让当地恶民用石头砸的鼻青脸肿,当天就给砍了头。”
“李家、赵府,全都被抄的一点儿不剩,连司狱司、兵马司的牢房都是人满为患,不知抓了多少人!”
“怎么,抚宁候还想出头?”
李三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张玉身上挪开,嘲笑一声,道:
“其实也不必过于担忧,皇帝御驾还没到金陵,只要我们吩咐下去,提前和下面通气,他们还能强抓不成?”
“实在不行,也可以准备个替死鬼。”
“这金陵可不比凤阳,要是真像凤阳那样再来一次,把金陵也搞得血雨腥风、人人自危,这大明朝就真的要乱了!”
朱国弼深以为然,面色不断发狠:
“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再悔恨也没了什么用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都拧成一股绳。”
“把能拉下水的人全都拉下水,本候还就不信了,他还能把金陵的勋臣、文臣全都一锅端了?”
“还不止——!”
李三才想到什么,冷笑道:
“南京守备太监杜升是魏阉的干儿子,也碰过天启元年淮北各府的赈灾银款,还收过我门生的贿银。”
“魏忠贤不是喜欢旧事重提吗,咱们依样画葫芦学一学。”
“皇帝不是宠信阉党吗,那就把阉党也拉上!”
“李公此计甚秒!”
朱国弼哈哈大笑,抚掌大笑,现在的他,真是一扫之前阴霾,拨开云雾见青天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南京,朕来了
对朱由校来说,南京,是此行的中心点。
这个点,关乎着在天启二年以后近三十年的天灾人祸,这个富庶的江南会不会为大明朝廷出力。
哪怕是每年几百万两的税银,这都足以让他挺过那段艰难的日子。
大户人家酒池肉林,江南一带整岁茶税三两,税银八十两,这些奇葩得让人不敢相信的情况,都出自于此。
在离开凤阳前往南京的路上,朱由校不止一次的强调,禁止铺张浪费,这都是有鉴于后世乾隆下江南的恶果。
历史上乾隆下江南,极其讲究。
陆路的御道,要求帮宽三尺,中心正路宽一丈六尺,两旁马路各七尺,路面要求坚实、平整,御道还要求笔直。
此外,凡是石桥石板,都要用黄土铺垫,经过的地方,一律清水泼街。
水路坐船时,乾隆南巡船队大小船只达一千余艘,浩浩荡荡,旌旗蔽空,所用拉纤河兵就有三千人。
南巡途中,每到一地,除游山玩水外,又要建造规模庞大的行宫以供乾隆住宿。
比如天宁寺行宫,建有楼廊房屋五百多间,起居、听政、游乐等各种设施一应俱全。
还有山东盐商出资修建的扬州高旻寺行宫,有前、中、后三殿,包括茶膳房、西配房、画房、西套房、桥亭、戏台、看戏厅、闸口亭、亭廊房、歇山楼、石板房、箭厅、万字亭、卧碑亭、歇山门、右朝房、垂花门、后照房等。
其中亭台楼阁几百间,内部更被布置得富丽堂皇,沿途官绅进献的珍宝、花木竹石、书籍、字画、瓷器、香炉、挂屏等,都被陈列于其中。
正是因为乾隆皇帝这种铺张浪费,滋长了地方官员的贪腐之风,原本肃清吏治的作用没有起到,反而加速了地方官僚体系的腐败。
朱由校这次下来,是要利用皇权打破地方上现有规则,将一些紧要部门撤换成自己的人。
把多年以来,毫无用处的陈年旧规,一一废除。
而且,也是要让百姓们真正见到天子的容颜、相貌,让他们看见,到底是谁在为民做主,而谁,又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宵小之辈。
朱由校离开凤阳以后,一路而下,也不是说走哪就走哪,要派遣专门的官员提前走一遍,规划路线,然后上报回来。
每到一地,也要招募当地向导,勘察沿途道路,制定巡幸计划。
正是因为要给地方官员准备的接驾的时间,所以朱由校也不是一条直线下来的,往往都要停留几日。
巡幸计划中所皇帝御驾要经过的地方,各级官员自然要提前准备。
虽说天启皇帝不允许进献礼物,但是诸如修桥铺路、治理河渠、清洁街市,这种表面功夫,都还是要做一做的。
地方上卫所军备废弛,但是这回,不免也要动一动了。
世袭的武将们,都要披挂上满是灰尘的盔甲,不情愿的从床榻上爬起来,将部下士卒尽量聚拢回来,向他们下发府库中堆积的盔甲和兵器,按照会典的模式重新开始操练。
那些豪强,听说了凤阳一带的“惨案”后,都是紧张得要命,立即在各府开起小会,会议的主题惊人的一致。
各大豪强家族,全都是要各家子弟,在皇帝南巡期间,尽量低调行事,当然了,能没事帮着老百姓做做事情什么的那自然最好。
地方官府方面也有准备,对于正在通缉,但是依然逃逸的盗匪,这段时期都加大了缉捕力度,力保在皇帝抵达当地前将其抓捕归案,好向上请功。
各地的官府牢狱已经开始清理刑狱中的犯人,把无罪的尽快释放,有罪的则做出相应处罚。
官府衙门也不再抠门,挨家挨户的发放慰问银两,在当地的城门处铺设粥棚,安抚、赈济穷苦百姓。
有些平常什么也不做的官员,都要各处像模像样的巡视一番,修缮破败城郭,治理农田河渠。
总的来说,这次朱由校下来,地方上是个面貌一新的局面。
一个半月以后,在山西、河南等地兜兜转转的朱由校,来到了此行最为重要的第一个地方。
南京!
南京,简称“宁”,为大明在江南的留都。
时人多叫它金陵,在官府的书面形式上,亦称作“南京”,是大明两京十三布政司制度的第二个政治、行政中心点。
围绕着南京周围的地区,便是南直隶。
浩浩荡荡的来到距南京城三十里左右的一处山脚下,朱由校骑在马上,一进到阴影之中,顿觉阴凉沁心,非常快意。
回首一望,发觉身后勇卫营的军队行进,正弯弯曲曲在山路之中,朱由校笑道:
“下令在此修整半个时辰,等等后面的队伍。”
“遵旨。”
黄得功抱拳应声,策马绝尘。
“陛下,此处绿树合围,溪水潺潺,十分幽静、宽敞,勇卫营在骄阳下走了一个时辰,是该让他们歇一歇。”
王朝辅从小太监背着的筐里取出茶具,摆在朱由校身前的石桌上,倒满一小杯清水,递了上去。
“陛下——”
朱由校刚好有些口渴,接来一饮而尽,笑了一声,话中带着责备与好笑之意,道:
“朕累就说朕累,就说朕要歇会儿,这有什么。”
“是…”王朝辅也是微微一笑。
“你们都坐,别傻站着,地方不够就坐地上,这次本来就是歇会儿然后进南京。”
朱由校招手说道。
围拢在身旁的几人对视一眼,陈策率先动作,一屁股坐在了朱由校脚下的生硬石板地上。
他这一坐下,戚金也便坐在另一旁。
这两位主帅都坐下了,没说的,余的勇卫营将领,如童仲揆、周敦吉、刘元斌、周遇吉等人,全都围着朱由校坐了一片。
武将们嘻嘻哈哈的,你一拳我一锤,热闹不已。
传令刚刚赶回来的黄得功忙撒欢下马,一屁股把刘元斌挤到另一边,笑骂他道:
“你小子,也不知道给我留个地方!”
刘元斌白了他一眼,用屁股使劲挤回去。
相比于武将的“合家欢”,文官们互相对视,却是没有什么动作,对于他们来说,盘腿坐在地上,这实在太有辱斯文了。
“你们哪…”
朱由校笑着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沿途各卫所的军备你们都看了,说说,怎么样。”
“实话实说吗…”戚金显得有些犹豫。
“废话,朕是那种喜欢听人拍马屁的?”朱由校又喝了一杯清水,放下茶杯的手力道稍稍显重,坚定地道:
“这次下来,就是要改变局面,有什么说什么。”
这么久了,戚金也了解这位皇帝的品行,便也摇摇头,咬牙道:“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太乱了!”
戚金叹气:“各地卫所兵,说是军屯结合,可实际上早就不知战事,各卫所的军官大部分都是世袭,这次下来,臣发现他们抽取壮丁用来补充募兵不足的情况很常见。”
“虽说陛下这次南下,能让情况稍稍改观,可这治标不治本,长期恶性循环下,一帮刚刚长到能拿动武器的幼丁和一群老弱残兵,又能有什么战斗力?”
第二百七十四章:以营兵制取代卫所制!
随行的文官们,忽然感觉自己对眼前这个场面有些格格不入,有的人更是满头是汗,文雅的用衫袖在脸上轻轻擦拭。
这时,一名司礼太监提着竹篮跑到正在热火朝天讨论的众人跟前,打开竹篮,却发现满满都是热乎的粽子。
王朝辅拿出一个,先递给朱由校,笑道:
“按端午节时令规格做出来的货色,特意让寺庙里出家人做的,很干净,也比平日街边卖的要好,陛下尝尝。”
朱由校接到手上,剥了粽叶大嚼特嚼,又从篮子里取出两个,分别扔给戚金和陈策,说道:
“很香很甜,分下去叫大家都尝尝。”
众人手里分到粽子,就没朱由校吃的那样精致,都是大口塞到嘴里,戚金边吃边指手画脚地继续说道:
“陛下,臣有些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得到朱由校首肯后,他将粽叶扔到小太监准备好的筐子里,然后正色道:
“前些时日,经过济宁、武昌等地,这些都是重镇,卫所兵军备相对一些地方来说,稍堪可用,但弊端明显。”
“首先,就是臣方才说的,卫所兵几乎都已多年未经操训,即便陛下这次南巡,也是治标不治本。”
“各地兵册,多是万历四十八年上呈兵部,那时便已多方瞒报、虚夸人数,陛下南巡,各卫抽取壮丁弥补人数,可一圈下来,大多数地方人数还是和朝廷规定的人数相差甚多。”
陈策吃完粽子,也点头沉声道:
“一府设所,几府设卫。卫统兵士五千六百人,卫下设千户所,辖兵士一千一百二十。千户所下设百户所,有兵士一百一十二员。”
“就拿开封宣武卫来说,陛下到开封时,宣武卫指挥使陈国威上报的人数是四千八百七十二人,可真正人数却只有三千六百人不到…”
“这还是开封府重镇,其它地方的卫所,真实情况想必更加严重!”
朱由校神色沉重下去,默默将粽子放到一边,道:
“行了,休息的差不多了,传令下去,继续行军,到南京城郊外扎营,朕要看看,谁第一个来见驾!”
众人闻言,赶紧放下手中活计,正色起身,拍拍屁股,回去统带各自的部下,重新列队。
这三十里路上,朱由校想了很多。
有明一朝至今,卫所制度的确已经名存实亡。
到地方上一看,眼下的卫所,实际上的军事据点作用已经没有,卫所军队,几乎就代表着战斗力低下。
眼下才天启初年,大部分的卫所,还存有相当一部分可转化为精锐的青壮官兵,这是个好事。
可从现在一直到历史上崇祯年间这个时间段里,卫所军队的腐化、废弛速度,令人咋舌!
根据后来发生的农民大暴乱来看,这些朝廷精锐的官军力量,一大部分都流入到流寇那边去了。
为避免这段时间精锐军事力量的迅速流失,卫所制度的取消,在未来的天启三年内,势在必行!
但问题来了,卫所是大明自建立起延续至今的基本军事制度,这样的军事制度如果想要取消,就必须要找到一个替代品。
这个替代品是什么?
营兵制!
其实,卫所还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军营,不是战时组织,卫所军士世居一地,且耕且守,战时由朝廷临时调兵遣将。
朱元璋这样做,的确很适合明初刚刚建国时,大明强敌环伺,四处用兵的局面,可日至眼下,这种制度已经落后了。
营兵制,是最接近现代军营的军事制度!
卫所军屯的形式,直接导致兵将分离。
其后果就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武将在军中丧失威信,所以才会发生某地兵变,游击将军前去安抚,反被乱兵吊起射死这种奇葩事。
明初这种军事建设的蓝图,不久便因边患的日益加剧而改变,特别是九边重镇这些地区,临时性的调兵遣将更是家常便饭。
宣德年间,开始针对卫所制度有尝试性的改革,但都是点到即止,很少有太平皇帝肯去碰这种东西。
直到嘉靖年间,卫所制度才收到了第一次冲击。
先是山西、陕西两地总兵变成常设,而后,又将广东、广西、贵州、湖广原本的两名总兵,增设为四名总兵,改福建、保定副总兵为总兵。
万历年间,增设总兵于临洮、山海关。
在天启元年,朱由校也曾增设登莱巡抚,专为东江镇提供物资支持,相应的,登莱总兵一职也在几月后登场,这些都阴差阳错造成了军事制度的改变。
其实到现在,经过宣德、嘉靖几代帝王的努力,明代的卫所军事制度,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总兵官已然取代原来都指挥使的地位,成为地方最高武职官员。
“洪永以后,边患日棘,大将之设,遂成常员。镇守权重,都统势轻,卫所精锐,悉从抽选,于是正奇参守之官设而卫所徒存老家之名。”
这种制度一些史籍称之为镇戍镇,但朱由校觉得,这就是经过近百年来的尝试,发现可以代替卫所制度的营兵制。
只不过历史上很可惜。
终明一朝,营兵往往只是用罢即裁,精锐营兵自卫所抽调,战后复归于卫,这只起到了缓和作用,没多久依然会造成这些精锐军事力量的流失。
朱由校要做的,就是把嘉靖朝出现的营兵制度加以改善,和后来鞑清的绿营兵制结合,组成一种全新的军事制度。
最后,再把这种营兵,变成如当下卫所一样的全国各地常设军事据点,而不是用罢即裁。
这种崭新的营兵制,将取代现有的卫所制度,将大明的军事实力推上顶峰。
当然,现在朱由校只是有一个构想,还没有成为现实。
卫所在全国各地的数量太多了,这可是个庞然大物,需要找到各种有才能的文臣武将,为自己出谋划策。
一旦轻动,遭遇挫折,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次南巡,一是为了打破现有的地方制度,为将来的天灾人祸做足准备,二来,也是在为接下来全国范围内声势浩大的改革造势!
舆论造势!
皇帝亲巡,斩杀贪官污吏,地方上重新洗牌,改革的阻力就会减少很多!
针对卫所制度的大改革,朱由校必须要做,当然这肯定也会引起全国范围内的波动,因为裁撤卫所,影响的人太多了。
甚至,还有可能造成多地的暴乱!
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不打破旧有弊端,谈什么新生?
说白了,这次南巡,就是因为朱由校已经利用阉党,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干什么都有一大批人喊着皇帝圣明。
接下来要做的,自然就是塑造人设,大行改革。
第二百七十五章:为生民做主
阵阵春风掠过金陵城下绿色的护城河水,皱起层层鱼鳞似的波纹,使得倒影在水中的人影都在轻轻地颤抖。
魏国公徐宏基、抚宁候朱国弼、镇守太监杜升、兵部尚书挂参赞机务衔王永光等人正怀着各异的心思,翘首以盼。
今日一早,众人都得到消息,说是御驾即将抵达南京,要他们准备銮驾,迎接天启皇帝的巡幸。
可是眼下,已日上三竿,却仍未见勇卫营的明黄色旗帜。
天启二年十二月的南京,天气虽已稍微凉爽,但是每当午时、午后的两个时辰之间,依旧闷热难耐。
等了半个时辰,众人都是颇有微词,不断擦拭汗水。
作为相传最受信任的内守备官,杜升自然免不得在这种时候遭受众人的频频侧目。
原因无它,他是当朝权阉的干儿子,皇帝要是改变路程或者时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杜升很无辜,他的确是不知道。
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杜升也只得继续硬着头皮等待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全都有些不耐烦,一些打算看热闹的百姓,也都三五成群的悻悻离去,官员队伍中不耐烦的嚷闹声,也愈发多了起来。
徐宏基冷冷一瞥,道:
“都闭嘴。”
话音落地,武勋队伍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文臣们没有反应,反而队伍最后,有人讥笑出声,魏国公徐宏基虽然是武勋领袖,但是对他们外臣却根本没有什么威慑力。
何况在万历二十年的时候,徐宏基就已经替魏国公一脉主动放弃了他们的南京协同守备一职,手中并没有实权。
这个时候,远处的地平线上,缓缓出现了一杆旗帜。
杜升拿起千里镜,然后缓缓松了口气,看旗号,这正是天启皇帝亲自组建、编训的嫡系部队,勇卫营。
除非奉旨出征,不然这支军队几乎永远都是陪伴在皇帝身边,保护御驾,勇卫营到了,这也就说明,皇帝真的来了。
一下子,百姓沸腾了,官员的队伍也变得肃静。
南京城内传出阵阵蹄声,却是驻在南京城内的锦衣卫南直隶总督办司,派出了一队人马。
杜升在他们经过吊桥,放缓马速时拉住其中一人,鬼使神差地问:
“你们干什么去?”
“总管还不知道?”锦衣卫百户有些吃惊,随即笑道:
“回杜总管的话,田都督接到了陛下谕旨,要我们派人马出十里迎接,皇命在身,恕不相陪了。”
言罢,他一甩身,胯下一紧,喝道:
“驾——!”
望着锦衣卫的人马,文臣们窃窃私语,武勋也觉得很有意思,哪有皇帝出巡,不通知臣子迎接,先让锦衣卫前去的。
杜升一脸凝重,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魏父已经失信于皇帝,陛下要宠信锦衣卫了?
这魏父,自然是指他干爹魏忠贤。
朱由校骑在马上,一手按着帝王剑,另一手牵着马缰,遥望东南,明季金陵城的全貌映入眼帘。
红绿色相间的富家苑色接连着雄伟的城墙,气势逶迤连贯,远处就是正有兵士来往巡卫的敌楼,与城下的庭园交相辉映。
朱由校命令部队放缓行进速度,一点点观察着周围景色。
近看金陵,还未及城中,郊外便已繁华之态尽显,亭阁楼榭依着道路两侧分布,高低错落,小商小贩、行商旅客来往吆喝,井然有序。
一处酒馆,门外摆着一排双层二十坛女儿红,行过此处,酒香扑面而来,食客往来,络绎不绝。
就连陈策,都不自觉地向那酒馆里多望了一眼。
心中暗赞,好酒!
正想着,远远而来一队锦衣校尉,人人都挂着督办司腰牌,经过之处,行人驻足而望。
来到天启皇帝眼前,锦衣卫千户、都督田尔耕连忙下马,伏跪道:
“臣南京督办司总督办田尔耕,参见陛下。”
朱由校轻嗯一声,王朝辅也赶紧示意这些锦衣卫起身上马,护卫在御驾身边。
“给朕选一处好地方,安排勇卫营扎营,朕就住在军营,今日不进城了。”
“陛下,此间十三里,有一宽敞地方,山重水清。”田尔耕在本地多年,自然早将各种情况,牢记于心,说道:
“陛下请,臣带路。”
言罢,他将手一挥,十几骑锦衣卫便就列队在大军之前,缓缓开路。
一路前行,田尔耕忍住了心中好奇,并没有去问天启皇帝为何不去宽敞明亮的南京城内居住。
他在等,等皇帝问话。
果然,没过多久,王朝辅将他召到后队来,附耳说是皇帝有事找。
“田尔耕,朕问你,这段时间江南这一带,可还太平?”
“太平,陛下治下,大明欣欣向荣,何处不太平。”
田尔耕先是机灵地顺口拍了一些马屁,紧跟着说道:
“可是有些人,就是想搅乱这份太平。”
“一些年轻的落榜士子,不学无术,也不愿去西南讲学,便借口今岁取仕不公,秘密结社,为叶向高、杨涟那些罪人于民间游说,妄图颠倒黑白,博图扬名。”
“而且臣也查到,今岁六月淮北各府饥荒的赈灾粮食,至少半数以上,都被一些官员私下倒卖给粮商,换成了粗劣的谷糠。”
“朝廷发下来的精米换成谷糠以后,其中的利润差价,少说也要几百万两,他们足可瓜分,人人盆满钵满!”
“谷糠?那能吃吗。”
朱由校语气显得有些愠怒。
“还不止于此,陛下,有些话,臣不知道当不当讲…”田尔耕显得有些犹豫,怕是下一句要说出什么将要动摇根基的事情来。
朱由校没有犹豫,牵着马缰,狠狠道:
“讲,朕赦你无罪!”
“谢陛下!”
田尔耕既然做了这行,也就不怕什么得不得罪人,确认皇帝是真的要听后,也便一咬牙,抱拳说道:
“陛下,南京城中有官员暗中勾结地方豪族!”
“官员克扣朝廷赈灾的粮食,将精米倒卖给粮商,粮商则合起伙来,囤积粮食,提高粮价,再把朝廷赈灾的粮食,高价卖给百姓。”
“起初,就连发往淮北各府的陈米,他们都要数次调高价格再出售给百姓…”
“放肆——!”朱由校勃然大怒,勒停马匹,回身望去,怒火中烧:
“太放肆了!朕曾三令五申,他们全都当做耳旁风,屡禁不止!那些是朕发给灾民的救命粮,他们也敢动!!”
“田尔耕!”
后者被皇帝这一番突然的暴怒吓住,愣了片刻,方才浑身一哆嗦,回道:
“臣在!”
朱由校深呼口气,缓缓道:“给朕继续查,往深了查,这次无论是多硬的后台,多大的财阀,朕都要跟他们碰一碰。”
“当官儿的没人给老百姓做主,那朕这个做皇帝的,总得让大明的子民看见希望!”
“臣遵旨!”
朱由校平静下去,望着眼前的扎营地点,立马北望,声音中透着彻骨的寒意,道:
“还有什么情况,你给朕一五一十的全部讲一遍。”
田尔耕深以为然,忙道:“陛下,总督办衙门设在南京城后,遭受乱民冲衙的次数,每月至少也有三次。”
“你是怎么办的?”
田尔耕一个激灵,急忙自证:
“臣没有让校尉屠戮百姓,臣觉得,这都是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背后误导良民,使他们对朝廷公署心怀怨恨。”
“你做的不错。”朱由校喃喃一句,然后问道:
“还有呢?”
第二百七十六章:流言可杀人
消息传来,接驾的人都傻了。
年迈的魏国公徐宏基冷笑着走了,连带着离开的,是那些一哄而散的武勋们,就只剩下内监的内臣,还有文臣们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总管,陛下真的不来了…?”
一名内监悄悄问道。
“啪——!”
清脆的一声响,内监捂着通红的脸蛋,先愣住一会儿,然后才是惶然无措地跪在地上,连声告饶:
“总管,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给咱家滚得远远儿的!咱家看见你就心烦!”
杜升怒骂一声,然后快步离开。
那个被扇了一巴掌的内监,还是得捂着脸皮颠颠跟在队伍后面,只是这次,他再也不敢多话了。
见状,许多文臣都是纳闷,这太监犯了什么冲了,脾气怎么暴躁。
南京兵部尚书,挂着参赞机务衔的王永光冷笑一声,第一个负手离开,轻哼唧说道:
“打得好,不打不长记性哟!”
这话其实也没错,杜升本来是众人以为最得圣宠,皇帝南巡过来,最不会有事的那个。
此前,不少人挤破了头都想进杜府求关照。
这次皇帝临时改道,光通知了锦衣卫,居然没有告诉这位内监大总管,杜升脸面上挂不住,也听得到外臣们的讥讽、嘲笑。
这个时候问话,岂不是在戳他的痛处?
这也就难怪杜升会如此暴躁,上来一个大嘴巴子了,那是在转移文臣们的注意力,自己好逃之夭夭。
只是在王永光看来,这些无异于是在掩耳盗铃,凡是有点心思的,谁还看不出来?
......
“干爹…”
一名内监被唤至杜升跟前,谨慎地说了两个字,便就不再继续。
杜升刚刚坐下,胸前仍在起伏波动,他缓了几口气,道:
“去,给咱家向京师去信,问问魏父的情况,说陛下来南京巡幸,不经正门,宿在军营。”
杜升再震怒,也不敢和魏忠贤生气,明着问魏忠贤知道不知道这事儿,这自然也不敢,所以就只好将这事如实上报,探探口风。
“是,干爹。”
“嗯,下去吧。”
内监下去没多久,杜升正想着,气儿刚捋顺了些,正躺在靠椅上优哉游哉的哼着小调儿。
他没留意到,一阵脚步声,正由远及近而来。
“杜大总管,好兴致啊,被人卖了,还有这闲情雅致——”
杜升一个激灵赶紧起身,凝眸看了一眼,想知道是谁这么大胆,须臾,却是笑了一声,道:
“是忻城伯啊,今日您自家庄田那点事儿打点明白了?怎么有功夫来我这儿了?”
“陛下可是刚到南京城,凤阳那边什么结果,就不用我提了吧。”
“瞧您这话说的,陛下来金陵,你自己就没事儿了?”
赵之龙说完这句,哈哈大笑,坐在一旁,狠狠往端茶来的侍女屁股上捏了一把,然后一副吃惊样子,说道:
“大总管不会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吧!?”
“咱家应该知道什么事,不应该知道什么事?”
杜升下意识忽略了赵之龙方才的无礼举动,神情变得有些疑惑,似乎意识到什么,很快又添上一丝恐惧。
他起身上前,伸手按住了赵之龙手上正要往嘴里送的茶杯,却没有说话。
“一口茶都不让喝呀?”
赵之龙一摊手,盯了杜升一小会儿,轻笑:
“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街巷里出现不少关于大总管您的话,都是传言,不可信、不可信。”
本来,杜升就隐隐觉得这事是什么针对自己的阴谋。
况且,对于忻城伯赵之龙,杜升很了解,这个人贪婪无厌,钱、权、色,他没有一样不喜欢的。
这次来找自己,肯定是手里握着什么大消息,来做交易的。
要是平时,杜升根本不屑于和赵之龙合作,他手里那点消息,自己顶多花点功夫,早晚也能查到。
可是现在,皇帝刚到金陵,这种多事之秋,一个时辰的时间就能决定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的生死,他耽搁不起。
要知道,凤阳的事儿,可是两天之内就发生了!
望着赵之龙,杜升眼中的冷笑变得有些不可捉摸,他缓缓松开按着茶杯的碗,转身下令道:
“来给忻城伯端上好的贡茶,这种货色怎么行。”
赵之龙也是一笑,放下茶杯,道:“还是大总管善解人意。”
其实他心里知道,这事儿成了!
看着赵之龙喝了茶,杜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示意侍女留在赵之龙身边不要动,淡淡说道: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流言多了,也可杀人!”
“那我可就说了,抚宁候朱国弼还有李三才,正盘算着怎么把你拉下水呢,大总管。”
赵之龙面露微笑,手在侍女身后不断动作,淡淡的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果然,有人要对付咱家!
朱国弼和李三才,李三才现在甚至连官儿都不是,他们两个,好大的胆子,敢拉咱家下水?!
杜升心里已经翻天覆地,面上却是不屑地冷笑一声,道:
“咱家还以为什么呢,那李三才早在万历一朝就被罢官回家了,朱国弼在武勋里头更没什么实权。”
“就凭他们两个,真以为搬得动咱家?”
赵之龙没有猜到杜升是为了面子硬撑出来的,他显得有些吃惊,张大了嘴,起身道:
“那帮东林党人,大总管当真以为,他们无官可做,就是一介小民了吗?”
“不然呢…”杜升冷笑不止:
“难不成李三才这个平头老百姓,比王永光那个南京兵部尚书,对咱家的威胁还要大?”
“非也、非也!”
杜升也顾不上什么别的了,这次买不下杜升,可就要与这种天赐良机失之交臂了。
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道:
“李三才自被罢官以后,便受抚宁候朱国弼之邀,来到南京,给抚宁候府的二小妾张玉取了一个表字:婉波。”
“这事儿,当时在南京闹得沸沸扬扬,大总管不会不知道吧?”
杜升点了点头,依旧面露不屑。
赵之龙冷笑,持续输出。
“自那以后,李三才在南直隶声名鹊起,到处说自己是因为直言进谏,遭受排挤,才毅然请辞。”
“此后,麓山书院,仙鹤书院、崇正书院等十几家南直隶有名的书院,全都登门拜访,络绎不绝!”
“那李三才每日讲学,闲时参加书会,登高作赋,便是所谓的佳作。此等‘佳作’流传于世,士子因而争相效仿,如今已是当代大贤之名。”
“李三才在那些读书人中的号召力,可比您强多了,大总管!”
“他们放出来的消息,说您这个大总管,贪了今岁淮北各府赈灾的银款,几天的功夫,在金陵都快闹到妇孺皆知了。”
“那些老百姓听说皇帝来了,正愁不把事情闹大了让皇帝知道,没人去想您到底贪没贪,都只是一人传两人,两人传四人!”
“这话被陛下听到,会怎么想?”
赵之龙说到这里,杜升已是装不下去,冷汗直冒。
他实在没想到,区区一个被罢官的东林李三才,三言两语,会把自己搞到这样狼狈不堪的境地!
第二百七十七章:赵之龙的野心
“大总管是聪明人。”
赵之龙欲言又止,脸上露出笑容。
杜升早就看出他的野心,也便不再装了,冷冷一笑,冲他道:
“你是想让咱家推荐你做协守备一职?”
听见这话,赵之龙慌乱片刻,随即平复下来,点头说道:“魏国公一脉自己放弃了朝廷的恩养,南京已近二十年未有武勋协守备。”
“这对武勋和大总管来说,都不是个好消息。”
“要是让朝廷发现,这协守备设与不设,都没有任何分别,自此不再设这一职务,武勋岂不永无出头之日?”
杜升冷哼一声,心思暗自活络起来。
许久之后,他忽又笑道:
“赵之龙,南京城武勋众多,比你地位高的大有人在,你怎么就断定皇帝会将协守备一职,给你忻城伯一脉?”
赵之龙呵呵一笑:
“就是因为不能断定,所以才来找大总管啊!”
“您想,我是什么人,您又是什么人,让我做了协守备,那些舞文弄墨的,还有好果子吃吗?”
说完,他阴恻地笑了。
杜升与之对视一眼,也拿起茶杯喝了起来。
......
皇帝在外,朝会不用开,章奏还是要看的。
内监捧来一沓子“作业”时,已是抵达南京这日的黄昏时分,朱由校正如在乾清宫的暖阁一样,缩在御帐的椅子里小憩,只是怀里少了那只蓝猫。
“喵~”
忽闻一声,朱由校慵懒地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将手里来自孙传庭的捷报和自己的御笔并排展于桌案上,调侃道:
“你们把它也带来了。”
“这都是为了讨陛下的喜欢。”
王朝辅也庆幸自己瞒着天启皇帝,做出了这个决定,侍立在一旁,小声的说道:
“陛下如此喜欢,那就给小主起个名儿吧。”
“起名,这个朕最不擅长了,朝辅啊,你给朕说说。”
朱由校抱着蓝猫,一手不断抚摸着,有些疲倦的闭上了眼睛,然后鼻间轻轻“嗯”出一声,舒展了口气。
这段时间,他都在想对南京的改革要如何进行。
自永乐年至今,南京城俱都保留一套完整的朝廷机构,包括文职系统的大小九卿,武职系统的五军都督府,以及内臣系统的二十四监局。
南京所设立的朝廷机构,与京师同级机构相比,由于政务简省,权力作用远远不及,薪俸却一点儿不少。
有明一朝,历代皇帝皆视南京为根本之地,没人想过要裁撤南京小朝廷,无一例外,都是格外留心其保安状况。
自永乐末至景泰初,经过历代皇帝的经营、完善,南京逐渐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南京守备制度,直至今日。
南京守备官员来自内臣、武臣、文臣三个系统,由内监守备一人(内臣)、协同守备一人(武勋),参赞机务一人(文臣)组成,共同负责南京的保全事务。
外守备、协同守备本为魏国公一脉承袭,至当代魏国公徐宏基于万历二十年自愿放弃职位前,一直统辖南京五军都督府及所属各卫所。
内守备杜升统领南京各监局,主持南京皇宫内务。
参赞机务一般都由南京兵部尚书兼衔,如今是王永光领衔,主持南京兵部及大小日常政务,权利最大。
与外臣文武相比,作为内监守备的杜升,权利或许不如参赞机务的兵部尚书,但职掌更广泛,武勋掌管的军国大事,其亦有权参与。
由于杜升出身于魏门,世人盛传,其得到皇帝的信任和支持,近两年来其在南京的大小事务上,也常常凌驾于文臣之上,实际成为眼下南京掌权的第二股势力。
除此之外,内监守备杜升,在维护南直隶一带的安全稳定方面亦起到过重要作用。
南京外守备、协同守备多由勋臣担任,有明一代,勋臣在初期位高权重,明初以后,权力渐为文臣所取代,日趋衰微。
南京外守备、协同守备在维护南京安全中所起的作用不如参赞机务,至于得到皇帝的信任,亦不如内监守备,反而常常受到猜疑。
随着各地卫所的军备废弛,以及武人的不受重视,作为南京协守备的历代魏国公,亦多备位而已,早已形同虚设。
这也是徐宏基自愿放弃该职的原因,他早已发现,其实协同守备在南京事务的话语权上,完全不如内监守备与兵部尚书。
甚至于需要到协守备处理的事务,内监守备及兵部尚书亦都能参与其中,往往又要形成纠纷、争执。
况且武勋地位衰微,权势上,也根本称不上是第三股势力,现在的南京,文臣势力就是由以内监守备杜升为首的“阉党”制衡。
想到这里,朱由校一转头,发现王朝辅正在纸上写出名字,便特意留心了一下他的笔法,调侃说道:
“尔这番笔法,若不是斧钺之身,也能去考个翰林,朕可钦点入阁,也让你做个大学士。”
“陛下过誉了,以奴婢的本事,哪里做得大学士?”
王朝辅说完,朱由校哈哈大笑:
“大学士嘛,读书识字就做得了。”
王朝辅自然听得出来,天启皇帝一番话语之中,充斥着对那些所谓大学士、大贤的不满与不屑。
他眼前一亮,说道:
“陛下喜欢大学士之名,那就叫它猫房大学士?”
“猫房大学士…”
朱由校喃喃一句,轻笑道:
“猫房叫起来倒是有些不伦不类了,这样吧,朕做个主,从今以后,改大内猫房为猫阁,至于它嘛…”
“就叫他猫阁大学士!怎么样?”
“陛下圣明!”
王朝辅听了,连忙躬身山呼。
朱由校抱着怀里的猫阁大学士,望向方才王朝辅写的字,道:“你这两个字,也算得体势端严,就此埋没,倒可惜了。”
“叫督办司的人送到抚宁候府上,送他观赏。”
王朝辅结舌望了皇帝半晌,又回首端详一番自己的“涂鸦”,不由得心中纳闷,自己进司礼监之前,虽然在内书房学过两天,但这字写的,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送一副这样的字过去,王朝辅不知道皇帝这又是要做什么。
......
皇帝来到南京已经一天了,没有任何旨意,也没进南京城,不知道是不是又在酝酿着什么。
朱国弼这一阵子都很紧张,因为应天府衙门在大肆抓人了。
应天知府,是阉党那边的人,这次抓人都是在市井之中,挑李三才的门生去抓,定然是接到了杜升的指使。
杜升是怎么知道他们的打算的?
杜升这么做,会不会是接到了魏忠贤的授意?
朱国弼在酒楼刚和李三才商议完,两人都是一肚子问号,但事已至此,还是要不惜代价继续拉杜升下水,这事不能只有他们去扛。
多拉人垫背,才能摔得不轻,要是能把阉党里头排位靠前的杜升拉下水,或许还有转机!
回到府中,抚宁候朱国弼无精打采的,头也没抬,向管家说道:
“如果有人来找,就说本候身体抱恙,概不见客!”
说完,半晌也没等来管家的回话。
朱国弼放下手头的事,颇有愠怒的转过头去,却发现管家脸上苍白一片,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侯、侯爷、爷,田尔耕来了。”
“他来做什么?”
朱国弼一下子就清醒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要九族还是要命
朱国弼连忙走进府中,顺着石板路一直走,很快就来到了往日待客的侯府内花厅。
见到眼前场景,他喉头一哽,沉着脸站在门前,说不出话来。
张玉身旁放着本书,怀里仍然抱着他与朱国弼的婴孩,正满脸戒备的望着眼前一名穿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
不用问,这就是如今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手下的几大虎将之一,南直隶总督办田尔耕。
“侯爷回来了,不是抱恙吗?”
“病好了?”
“好的可真快。”
田尔耕自顾自的喃喃着,连头也没抬,拿起张玉身边的那本书,嗬嗬冷笑一声:
“这是本《玉台新咏》,张夫人莫非喜欢梁朝?”
“这可真是一本好书…喜欢梁朝,如今却是大明朝廷的天下,啧啧啧…张夫人,您是安的什么心哪?”
说着,他转头盯了朱国弼一眼,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朱国弼向来知道这些锦衣卫罗织罪名的能耐,这本女性读物,再叫他说下去,就要变成谋反作乱的邪书了。
他制止住想要上前强行赶人的家仆,走进厅内,面无表情道:
“田都督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来我府上,这也太不给我这个朝廷的抚宁候一点薄面了吧?”
“别别别,我哪儿敢啊——!”
“您是侯爷,小的是谁,不过是给陛下办事的一条狗罢了。”
田尔耕连忙起身,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见丝毫的羞耻,直令朱国弼汗颜,不久,又听他诚惶诚恐地道:
“小人这次来,是奉了当今陛下的谕旨,给抚宁侯爷带点儿东西。”
说完,他取出一份明黄色卷轴包裹的卷纸。
见状,朱国弼与张玉对视一眼,皆以为这是圣旨,心中就如五雷轰顶。
难道天启皇帝直接下旨了?
“侯爷和夫人别紧张啊,这、这不是圣旨…”田尔耕一副惊讶不已的表情,上前作势欲要搀扶,一边道:
“这是陛下跟前儿的乾清宫管事牌子王公公,在御前写了一副名帖,陛下说体态端严,叫小人给拿到侯爷府上看看。”
名帖,太监写的?
朱国弼厌恶地甩开田尔耕的手,见后者竟没有丝毫尴尬之情,反倒在那嘿嘿地笑着,心中更觉得可恶。
这些厂卫,怕是早将面皮功夫修炼到炉火纯青了吧!
打开卷轴,见真的不是圣旨,朱国弼松了口气。
但是下一刻,他迷茫了。
皇帝把那死太监写的,或是画的什么东西,当做名帖给咱送过来了?
“陛下还说了,要侯爷说点看后感。”
田尔耕一边说着,一面取出一个小笔记本,打开就要开始记录,见朱国弼一脸震惊,便笑笑解释道:
“这是小人第一回办皇差,可得仔细着,万一给办砸了,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抚宁候,您说是吧?”
“是、是…”
朱国弼一时无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木讷的回了一声。
没成想,这话说完,那田尔耕竟也念念叨叨的,边记边道:“抚宁候说了:是、是。”
说完,他睁眼盯着这边,右手一直捏着笔。
一下子,朱国弼不敢再继续说话了。
他将目光转向那个不知是画还是字的名帖,仔细看了两眼,初一看发觉像是菊花二字,仔细一看,却又不像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东西是什么不重要,写的什么或者画的什么,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皇帝亲口让送来的,无论写成什么样儿,都得当宝贝供着。
万一日后皇帝问起来,你给丢了,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朱国弼其实已经猜到,皇帝忽然叫田尔耕送这么个东西来,就是很显然的在警告自己。
可现在他有退路吗?
现在后退,只能死的更惨,搏一搏,还可能有一线生机,拉更多的人下水,爆更多的料。
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不了了之,南京维持原状!
言多必有失,朱国弼决定一个字不再说,以免提前给田尔耕借口做出什么事,影响后续计划。
田尔耕见朱国弼这副样子,也就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
田尔耕缓缓走到窗前,看见精雕细琢着云朵仙鹤的圆窗洞上,蒙着绿莹莹的亮纱,可以清楚地看见窗外绿红相映的庭园景色。
他站了一会,笑道:
“抚宁候有钱啊!”
“这庭园,好一副山水图,就算比不上陛下的皇家园林,也就是仅次于京师的亲王府了!”
朱国弼喉头动了动,忍住没有吭声。
这时,张玉抱着婴孩来到他身后,满脸警惕的望着眼前这名锦衣卫千户。
“抚宁候,陛下是叫我来记录您观后感的,您这样不说话,可就叫小人很难办了。”
田尔耕从窗户边转身,语气冷淡下来:
“要是这次回去御驾面前交不了差,这本书,就得拿回去让陛下看看。”
说着,他拿起张玉落在放在位子旁的那本《玉台新咏》,翻开看了两眼,却是一不小心,从中掉出一张粮票。
朱国弼回头看了一眼张玉,后者也是满脸吃惊,连连摇头、摊手,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有这东西。
再一转头,朱国弼明白了。
这粮票,是田尔耕早就备好的,就等着这次栽赃嫁祸。
想到这里,他脱口而出道:
“这不是我的东西!”
田尔耕作恍然大悟状,边记边道:“抚宁侯说,陛下拿来的这字画,不是他的东西。”
记完,他起抬头,若有所思地问道:
“原来抚宁候就是因为这个抗旨,不打算和小人说观后感的啊!那小人就不多留了,告辞!”
朱国弼浑身一颤,他自然明白,要是就这么让田尔耕回去了,必定又是一番添油加醋。
到那个时候,私藏邪书、谋图作乱,还有抗旨犯上的罪名,基本上一齐全来了。
那就不是自己的身家性命了,可能九族都要受牵累,叶向高就是前车之鉴,杨涟还算好的!
“田都督留步!”
田尔耕闻言,脚步一顿,站在原地问道:“侯爷还有什么话要小人带回去给陛下的吗?”
朱国弼打算开门见山,咬牙道:
“你到底想怎么样?”
见对方识趣,田尔耕也冷笑一声,直言道:
“小人也不为难侯爷,侯爷只需说出,参与淮北各府赈灾的官儿,还有本地大户名字,就行了。”
“坦白从宽,起码九族是没问题的。”
田尔耕说到这里,盯了朱国弼一会儿,又问:
“侯爷——?”
第二百七十九章:田尔耕的小算盘
这要是按他要求的,一五一十都给报出来,南京城的豪强们就要空了一半,这大明朝也就变了半边天。
还不是朝廷敢不敢处置到底的问题,只是这里面牵扯的人太多。
有自明初以来富贵如今的武勋集团,也有以李三才、王永光等人为首的江南士大夫阶层,还有本地的豪商、地主。
深查下去,他们会发现阉党也有人趟了这趟浑水。
为自己九族的性命说上两个替死鬼,这没问题,可是真正幕后大佬,朱国弼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的。
田尔耕已经打算要继续记,因为据他所料,接下来朱国弼要说的可能会有很长一列名单。
然而朱国弼下一句话,却是让他失望了。
“田千户,我只是个小小的抚宁候,于地方上也没有什么权势,您就不要为难我了。”
“放我一马,我至此退出这事,绝不再参与,怎样?”
这朱国弼是脑袋让门给夹了不成,他难道不知道知情不报是什么下场吗?
要办这些人的,可是当今陛下!
田尔耕愣了半晌,手中还握着笔,对朱国弼的讳莫如深,也是显得有些惊讶,不过他并没有对那些所谓的幕后大佬有什么惧怕之情。
做锦衣卫的,平日里也是被文武百官恨得咬牙切齿,田尔耕这种配着御赐飞鱼服和绣春刀的,整个厂卫系统,都没有几人。
许显纯不必说了,上任锦衣卫指挥使刘侨失势后,就是他执掌大权。
许显纯的手段,可称毒辣,其羽翼同党已遍布南北两个镇抚司,眼下奉了皇命,正在山东追查闻香教,据说是取得了重大突破。
一旦回到京师,只怕更得重用。
田尔耕,算得上是许显纯亲自提拔起来的副手。
许显纯在大部分时候,好歹还会给人留有一丝余地,不会赶尽杀绝,就算报复,那也是私底下悄悄行动。
可田尔耕的性格比前者更加狠辣,甚至是睚眦必报,要是与他有了什么瓜葛,他常常会利用职权编造各种罪名,堂而皇之的弄死你。
田尔耕做南直隶总督办以来,近三载的时间,死在他手上的东林士子,没有五百,也有一二百人。
朱国弼可以想象,要是田尔耕这个小人日后做了锦衣卫指挥使,就不会给他留有任何的余地。
东厂大档头傅应星的手段比起许显纯来说就差得太多了,要是没有魏忠贤压着,锦衣卫的风头只怕还要盖过凶名赫赫的东厂。
魏忠贤这座大山实在是太厚太高了,许显纯无论如何,都搬不开这座大山,做到如今分庭抗礼的地步,也是有天启皇帝在刻意放权的原因。
像是许显纯、田尔耕这种,都是天启皇帝经常叫到御前听密奏的亲信,就连最近很得重用的孙云鹤、崔应元等人,都没有飞鱼服和绣春刀的殊荣。
看见了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连皇亲国戚都深为忌惮,何况那些地方的财阀。
眼下皇命在身,正是向陛下表现的好时机,就是去拿了一朝亲王,又有什么不敢。
没这点本事和胆量,还做什么锦衣卫!
田尔耕明白,朱国弼这是铁了心要和自己作对,脸色也就冷淡了下去,嘲讽道:
“抚宁侯爷还是看不清楚形势,这天底下最大的人,是谁啊?”
“既然抚宁候爷话都说到这份上来了,小人也就不继续逼问您了,反正来日到了督办司牢里,咱有的是时间。”
语落,田尔耕在内花厅中转了一圈,啧啧道:
“如此豪华的庭园,想必抚宁候当时也花了不少银钱吧?”
“依抚宁候的俸禄,这种庭园建得起几个?对了,这侯府也是富丽堂皇的,一点儿不比京师的王府差…”
朱国弼心下一沉,死死盯着眼前的这个锦衣卫千户。
“派个人回督办司,将抚宁候府下头的所有庭园一体查封,找了账簿,好好儿查查这笔钱从哪来的。”
“侯爷您也不必过于害怕,要是账簿没问题,庭园该是你的就还是你的,朝廷抢不走。”
田尔耕哈哈大笑一声,将手一挥,却是忽然间拽住张玉的胳膊,直接往外就要拉。
“张夫人喜欢梁朝,想必是身在大明而心在前梁,也得跟本督办走一趟,最后再欣赏一下这婉波庭园的绿色吧!”
“待到了督办司衙门,看见的,可就是十八般的刑具了!”
朱国弼这下子火了。
这田尔耕,罪名编造的有点过分了吧!
“千户大人——!”
“梁朝和大明可隔着一千多年,莫非朝廷有过这种规定,本朝以前的书全都不让看?”
“看了,就是谋反叛逆?!”
田尔耕低眉顺眼地瞅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却是话锋一转:
“侯爷急个什么,咱只是带会督办司盘问盘问,不上刑,要是真没什么问题,张夫人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少你。”
其实说实话,他心里压根没把这个所谓的抚宁候放在眼里。
说完话,也就拉着张玉,当着朱国弼的面儿,出了侯府,带回去一次计算弄不死你,多问几次,迟早能给人逼疯。
疯了,就好办了。
管家和家仆看着二夫人被锦衣卫带出去,都在站着那干着急,想去阻拦,但是没有朱国弼的命令,他们也不敢擅自行事。
带了人回来,田尔耕交代一番,自然是要准备一番说辞,回来找天启皇帝报告。
毕竟,只有他老人家的一句话,才能决定接下来的动作。
......
三日后卯时,在内监的陪伴下,田尔耕举着搜查出来的账簿和《玉台新咏》一书,安安静静的于御帐的前帐跪伏。
不久之后,净面之后的朱由校来到前帐,正座帝位,纶音轻响:
“都问到了?”
其实,朱由校也就是本着警告朱国弼一番的心思,并没有指望田尔耕能去问一次就得到全部名单。
要是这么简单,这场猫鼠游戏还有什么意思?
下来一回,得好好儿和他们玩玩。
田尔耕将手中的账簿和书交给王朝辅,咬牙挺着酸痛的身子跪行上前几步,磕头说道:
“抚宁候对那些人害怕得很,说就算陛下动了他的九族,这些人他也不能说。”
“他真是这么说的?”
朱由校淡淡问道,随即将眼眸瞥向田尔耕。
后者脸上一抹慌乱,随即叩头在地,大声道:
“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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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句属实…”
朱由校重复一句,面庞动了动,抬起手拿起王朝辅递来的书,看了一眼,淡淡道:
“《玉台新咏》…”
“这本是什么书,朕倒没读过。”
“陛下,这是梁朝徐陵的诗集,其选诗录词,都是些男女闺情之作。”
王朝辅赶紧一旁补充,避免皇帝尴尬。
朱由校转头看他一眼,轻笑:
“你倒机灵,怎么知道这么多?”
“回陛下的话,奴婢在进司礼监以前,曾得大行万历皇帝赐福,到内书房学了几天,对历朝历代的诗词佳作,都有涉猎。”
王朝辅说完,朱由校呵呵一笑:
“倒也是,不是什么人都能和魏忠贤一样,是先进司礼监然后再得了朕的旨意去内书房补课的。”
对于这话,王朝辅面容有些复杂,也只能赔笑,实在是接不下去。
“田尔耕,你带回这本书给朕,是什么意思?”
朱由校随意翻着,问出这话的同时,似乎注意力全都在书的内容上,这也让田尔耕略微轻松。
他道:
“回陛下,此书有违女德,寻常妇女看多了,只怕就是不懂的什么三从四德和女训、女诫了。”
“抚宁候爷的二夫人张玉,几乎是手不释卷,臣到府上时,便就在一页一页的翻看。”
可能是觉得拿一千多年前的梁朝说事,在周围一帮随驾的文武大臣眼前,实在是太过幼稚和夸张,所以田尔耕并没有说得出口。
“这倒也是。”
朱由校翻着书,在浏览着大致内容。
这本诗集中,大部分都是一些黄段子,还有一千多年前古女子对自身婚姻不公和变故的控诉。
张玉一个侯爷夫人,怎么会喜欢看这种书。
见天启皇帝略微同意这种说法,田尔耕松了口气,背后已经被汗水打湿,毕竟在皇帝面前说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启禀陛下。”
随驾的大臣之中,早有人对田尔耕如此评价经典诗集不服,朱由校话音刚落,左谕德繆昌期便就出列,义正言辞道:
“臣觉得田都督此话不妥!”
闻言,俯身在地的田尔耕下意识回头,狠狠瞪了一眼,看到底是谁在和自己唱反调。
左谕德繆昌期平时虽然毫无建树,但在文学上,却是有其独特见解和原则,出列便是侃侃而谈,毫无惧色。
“《玉台新咏》是情诗选集,不如那些选录歌功颂德的庙堂诗。”
“然此书入选各篇,皆取语言明白,而弃深奥典重者,所录汉时童谣歌,晋惠帝时童谣等,都属此类。”
“如古诗《上山采蘼芜》、《越人歌》、《冉冉孤生竹》,还有…”
见他还要继续说,朱由校眉头微蹙,打断道:
“行了,朕知道了。”
“左谕德,你是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初选翰林院的庶吉士,授职检讨,朕没记错吧?”
繆昌期恭恭敬敬地点头,一声没吭。
“到今日这天启二年,你做官也快十年了,怎么才只是个左谕德?”朱由校呵呵一笑:
“平日政策、战策,不见你有毫毛的建议,一到这种文选、诗集,你跳出来在朕的面前长篇大论。”
“倒是屈才了。”
听到天启皇帝这番意味言明的讽刺之语,繆昌期自觉形愧,闷头退了回去,田尔耕也是心底冷笑。
其实眼下这天启朝廷,经魏忠贤一番清洗之后,杨涟、叶向高那种敢跳出来唱反调的激进派东林基,本都已经死光了。
剩下的无非两种人。
其一,是被天下士大夫称作阉党的那些文官,其中不乏真才实学之辈,最大的特点,是听自己这个当皇帝的话。
熊廷弼和魏忠贤关系不怎么样,因为魏忠贤替他说了几句话,也被说成是阉党。
幸好自己这个做皇帝的明察秋毫,深信之。
还有一些有能耐的地方武将,想要出人头地,皆要依赖阉党的“神通”,才能直达天听,入自己的法眼,施展才能。
这群人,基本也就被定性为所谓的阉党了。
其二,就是如繆昌期这种,一肚子墨水,自幼就被称作神童,所谓名震天下的士林大贤,他们都属于围绕在当今内阁首辅韩爌身边的温和派东林。
实际上这两年的时间里,除了党争攻讦之外,军国政事上,不见这群“士林大贤”有丝毫作为。
倒是做个小小的地方官,诸如知县、御史之类的,叫他们去管理民生,弹劾纠事,基本都能井井有条,比阉党有用得多。
见繆昌期知难而退,朱由校也没有一句话不对付便置人于死地的打算,只是当做笑谈,将这书扔到一边,道:
“这书的确稍违女德,但朕觉得左谕德方才说的也有些道理,抚宁候府的二夫人,还是放了吧。”
“至于这书,禁止传入宫廷,其余的,随它去吧。”
言外之意,朱由校不打算限制这种书籍在民间的流传、刻本甚至是邻里讨论,只是明令禁止了传入宫廷。
田尔耕一脸吃惊,张大了嘴巴:
“陛下——”
朱由校微微眯眼,问:
“是朕说的还不够清楚?”
“臣遵旨!”
田尔耕有些失望,但还是一个激灵,赶紧叩头。
听了这话,站在人群里正在后悔的繆昌期同样有些费解,也是松了口气,看来皇帝在有些事情上,还是很明断是非的。
这就好,这就好啊…
下一个,朱由校拿起田尔耕交付的账簿。
自然,田尔耕不可能把抚宁候府乱糟糟的账本直接抱到天启皇帝面前让他御览,真要这么办事,估计以后啥机会都没得了。
至于升迁做指挥使什么的,更是别想了。
这点事都不会办,皇帝还能指望你办什么漂亮的差出来?
皇帝的身边向来不缺能人,崔应元、孙云鹤虽然是镇抚司的小辈,但个个都机灵会办事。
机会可能只有一次,容不得田尔耕不上心。
所以,朱由校拿到手里的账本,是南直隶总镇抚司精心整理过的,打眼一看,抚宁候府各处产业的账册,一目了然。
“嗯,不错。”
朱由校稍一翻看,便是玉语纶音,给田尔耕打了一针强心剂,让后者轻轻吐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庭园九处,南京城三处,苏州、扬州、蓬莱、常州、宋江、崇明岛各一处,规模甚伟。”
“抚宁候府,建造时规制皆按京师亲王府,后有婉波园,以其二夫人张玉小字‘婉波’为名,规制可比南京皇家园林。”
读到这,朱由校的声音逐渐冷淡下来,道:
“你这上面记的,可都是真的,敢有一字作假,朕定不轻饶。”
“回陛下,句句属实!”
田尔耕大声道:“除却九座庭园外,抚宁候府的产业,遍及南直隶各地,粮米布匹皆有涉足。”
“臣怀疑抚宁候贪污受贿,挪用赈灾银款,已命督办司先行查封了位于南京城内的婉波园等三处庭园。”
“请陛下裁定!臣将依圣旨严办!”
第二百八十一章:其实他已经出局了
“这…”
田尔耕这些话,不可谓不严重。
才刚说完,随驾南巡的文武大臣中间便据此讨论起来,许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像抚宁候朱国弼这等位高权重的武勋世家,好歹管着几处卫所,掌有兵权,于诸多武勋之中,也属头前几名。
这样的人,拥有的钱已是几辈子都花不完了,居然还会私下置办产业,插手粮食布匹生意,还与本地豪商勾结,赚取外快。
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就算再有钱的人,也还是会贪财,就算是这等寻常百姓触不可及的武勋世家,也还是会觊觎权柄。
没人会在意自己拥有更多的钱,更大的权利。
眼下大明各地,如朱国弼这等的人还有很多,地方文武,就连皇亲国戚,都深陷其中,蚕食这个国家的根基。
正是因为这些蛀虫,历史上的大明,在二十年后,轰然倒塌!
朱由校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手上,想到这里,便道:
“拟旨,查封抚宁候府的全部产业,清点清楚后,报朕知道,再予定夺。”
“既已有了账册,那便是铁证如山,此九处庭园,全部收归朝廷,整体推平,重建为房区,用以安置百姓。”
“要是空置的,拨给南京养济院,收留难民,备货存储,什么都行,什么都比原来的庭园有用。”
“对了,苏州不是兵变了吗?都看看。”
朱由校忽然提起旧时,然后将孙传庭的捷报扔出来,给众人传阅,说道:
“前日,孙传庭向朕报捷,说苏州兵变已经平定。即刻传诏回京,让兵部议个叙功的章程出来,交给朕看。”
“变卖此九处庭园资产得到的银钱,除却淮北各府及山东各府赈灾外,分出一部分拨给秦军,让孙传庭自行调用。”
别的都还好说,但是不少人却对孙传庭自行调用那些拨给秦军的银款,有些异议。
其实这也无可厚非,孙传庭此前,毕竟是个无名小辈。
天启元年榆林建军,是朱由校力挺,至于秦军之号,也是特意加恩,这回率领秦军平定苏州兵变,虽然稍显才能,但却并不能引起这些朝堂大佬的重视。
相比于朝野皆知其才能的辽东经略熊廷弼,现在的孙传庭,实在是太过稚嫩了。
很快,这些异议因为天启皇帝的坚持,暂时在御帐内宣告平息。
但是朱由校知道,这只是表象。
这九座庭园之中,且不说现银会有多少,单单只是其中珍宝古玩,还有假山池水,地块地皮,这些的价值,就足以令人疯狂。
毕竟,朱国弼为了建造这九座庭园,选取的可都是各地风景秀美,价值极高的宝地。
孙传庭得到这一批军费,如果他本身能力到位,足以帮助秦军脱胎换骨,重塑新生。
但是相应的,他会成为众矢之的!
无数势力会明里暗里的找上孙传庭,要么诱惑拉他下水,成为自己人,要么就是想方设法,从中渔利。
朱由校一直觉得,就像黄得功、刘元斌这些历史上的名将一样,他们每个人都有其存在的价值。
拔苗助长,因为其在历史上的鼎鼎大名,就直接给予其不匹配的高位,那是不对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之路,他们的每一个选择,将会决定他们到底是会像历史上那样,成为王朝名将。
还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朱由校会给他们成长的空间和资源,也会洞悉一切,明辨是非,但他不会插手,因为选择权在他们手里。
见没有人再说话,朱由校打了一个哈欠,显得有些疲惫,蜷缩在椅子中,怀里抱着猫阁大学士,淡淡道:
“没什么说的,那就这样吧。”
“田尔耕,张府的二夫人张玉放回去,把朱国弼带来,就说朕有些话,要和他好好聊聊。”
此时,随驾的文武重臣们,全都一一退去。
田尔耕道了一声遵旨,最后才告退,刚刚转身,却是听见天启皇帝若有若无的加了一句。
“粮票夹在人家书里做什么,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
只这一句,田尔耕如同遭受五雷轰顶一般,脚步停顿,呼吸一滞,再也迈不开脚。
“还不走,在等朕请你出去吗?”
语落,田尔耕稍稍转头,发现天启皇帝眯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般,心中更觉毛骨悚然。
旋即,他再道一声告退,跌跌撞撞地出了御帐。
谁也不知道天启皇帝在最后这数息之间,与这位锦衣卫南直隶总督办说了些什么话,他们只是见到,田尔耕出来以后,差点双脚绊上,摔在御帐之外。
这滑稽的一幕,没有人发笑,他们只是觉得,往日皇帝跟前凶狠凌厉的田尔耕,现在的这副样子是那样可怜。
里头的那位皇帝,更加令人看不懂了。
......
田尔耕出了御帐后,一直失魂落魄的向前走,直至来到督办司外一处幽僻的巷子里,才是坐在地上。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斗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滴落在地上。
“越界了,我…我越界了…”
“陛下不想要我救杜升,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
田尔耕喃喃自语,将拳头狠狠锤在了坑坑洼洼的泥土墙上,心中既想不通这样小的一个举动,皇帝为什么会知道,也为自己的行为阵阵后怕。
他看得出来,这次是一个警告,警告他不要越界。
同时,田尔耕又有些庆幸,这起码说明皇帝还是会继续用自己的,他也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
只是,自己以后更要小心行事,做个决断了。
那粮票,其实是他早就带去的,这事儿,也是阉党的自家事,是他们的私心在作祟。
杜升有一个身份,人尽皆知,他是魏忠贤的干儿子。
不同于在红丸案中被遗弃的崔文升,杜升是最得魏忠贤信任的干儿子,要不也不会接替王安的人,来南京掌权。
杜升从忻城伯赵之龙口中得知,朱国弼与李三才要合谋害他,拉阉党下水,自然要奋力反扑,撇清自己的关系。
一句实话在这里摆着。
无论杜升是不是违背天启皇帝的意愿,私自动过赈灾银款,他有难,在南京的“阉党”没有人会不作为。
田尔耕虽然不是阉党,但其实也想攀上魏忠贤这颗大树。
所以他自己去府库,取了一张赈灾用的粮票,瞒着许显纯,想要借天启皇帝送字到抚宁候府这一契机,把挪动赈灾银款的事,全都嫁祸给朱国弼。
当然,朱国弼以后或许会说出其它的人。
但这都不是田尔耕关心的,他关心的是,杜升会因此感激,到魏忠贤那美言几句。
有了这一层关系,就算日后做不成锦衣卫指挥使,起码也有了一条退路,能到东厂受到重用。
脚踩两只船,这是很多人都想过的。
但是身为皇帝,朱由校无法容忍东厂和锦衣卫走到一起,这也是为什么许显纯能被一直被重用的原因。
他猜得到自己的另外一个意思,即制衡。
为了这个意思,许显纯可以责无旁贷的,处处与魏忠贤作对,就是因为他知道,这是皇帝希望他做的。
因而,朱由校对许显纯在南北镇抚司安插党羽这件事上,有很强的容忍度,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警告过哪怕一句。
原因无它,许显纯心里有一个大致的范围,他办事不会越界,更不会生出为皇帝服务外其它的心思来。
而田尔耕不同,从办差上就能看得出来,这个人行事起来比许显纯更狠,几乎不会给任何人留有丝毫余地。
这一点,让他得罪的人,比许显纯还要更多。
但是在这之外,田尔耕的野心又无比巨大,锦衣卫指挥使?东厂大档头?这些他或许都想过。
然而单从这件事上,朱由校其实就已经把这个未来的锦衣卫指挥使,踢出了这局权利的游戏。
第二百八十二章:沈阳会战
是年寒冬,江南仍如春日,京畿却在某一日突然风雪大作,接连数日不止,有文士作句:
“回首下望人寰处,不见北京见白芒。”
以衬托此景。
当日,内阁大学士及军机大臣们即收到传谕:
“近日风雪大作,朕想辽地亦然,心生兢惕,着卿等星夜差人往九边总兵、镇抚,辽东经略、巡抚等官,诫告严加防备,务保京畿万全。”
所谓风雪示警,不过是天启皇帝的托词,为了表达身在南京,却对辽东战情十分关注而已。
几日前,朝中得镇江总兵毛文龙塘报,贼酋努尔哈赤听闻天启皇帝率勇卫营精锐南巡而下,欣喜异常,即率八旗军队倾巢而出,围攻沈阳。
辽东经略熊廷弼随即下令辽沈戒严,于辽阳经略府升帐,召诸将大议,巡抚洪承畴亦有到场。
熊廷弼手按佩剑,威严立于台上,环视诸将道:
“沈阳系辽左重镇,东西要冲,此镇若陷,则奉集、辽阳危如累卵。而今,沈阳未能完全复建,但此战必要留守,不可再弃。”
他话锋一转,望向督标营众人,用不容置喙地语气道:
“传令满桂,务要再犯贺世贤之错,一心屯守,若贼酋力攻,叫他…死守待援,援军未至,不得出城一步。”
语落,一名标兵即飞奔出经略府,翻身上马,驰往沈阳。
熊廷弼转身来到地图前,用手指绕着沈阳画了一个圈,又冲薛来胤、曹文昭等人望去,凝眸说道:
“两年有余,时机已到,此回必要与努尔哈赤拼他个鱼死网破。”
“传令毛文龙,叫他不必小队袭扰,可亲领东江军登岸,先取金州,再下复州。这次,我要金州、复州、义州接连一片!”
“与他说,若贼酋回援,东江军进退皆可自取。”
语落,两名标兵转身快步往同一方向而去。
没过多久,一名标兵急匆匆赶来,大呼道:
“禀经略,除辽沈外,各处皆无塘报。广宁镇抚、宁远卫指挥使,及各堡操守,皆不予使京。”
“他们想干什么——!”熊廷弼勃然大怒,佩剑一抖,喝道:“陛下南巡,他们就要翻天了不成?”
曹文昭并不意外,他冷笑道:
“自上月底毛文龙那份塘报后,广宁、宁远至锦州一线,就好像商量好的一样,塘报无一至京。”
“建虏大举来犯,他们更是只字不提。”
“此时的陛下,怕连沈阳是否失陷,辽阳境况如何,全然一无所知吧!”
薛来胤也道:
“广宁、锦州一线,是孙承宗及袁崇焕等人留驻,袁崇焕自沈阳一战后,便就被孙承宗公文调回宁远。”
“此二人一直都看不起经略,这次应该是他们捣的鬼。”
熊廷弼依旧将满腔怒火写在脸上,他哈哈大笑,走下台阶,说道:
“袁崇焕有些本事,可他竖子一个,不足为虑。”
“本督本以为那孙承宗以帝师之名,出关督兵,该是能有些大局观念,这次看来,这位帝师,与王化贞无异!”
“莫要去理,多往京师发塘报,辽沈形势大好,不能半途而废!”
发生如此诡异的事,众将不假思索,全都是将整个事情的缘由,归咎到了与熊廷弼素有嫌隙的孙承宗、袁崇焕身上。
就连熊廷弼本人,都在愤怒之中,表露了对两人的不屑之情。
这些话在不久之后,自然不胫而走。
......
事实上,京师自接到毛文龙塘报后,便立即飞报天启皇帝。
朱由校当时刚刚离开凤阳,闻报震怒不已,敕令三日,让留京群臣廷议守御战策之法,迅速报回。
可自毛文龙塘报之后,一连两日,辽东塘报竟无一至京,双方开战与否,沈阳是不是已经失陷。
对于这些,在京群臣一无所知。
廷议无法进行,所以朱由校才急发谕旨一份,告诫九边及辽东要地文武官员,不要在这个时候搞事。
与此同时,身在山东的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也接到密旨,要他放下手头事务,立即前往辽东,探查战情。
几日之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各处锦衣卫、东厂缇骑皆是闻风而动,飞马前往辽东。
崔呈秀身加披风,立于紫禁城内的兵部阁楼上眺望全城,没有看到什么诗句中的意境,却吃得满嘴风雪。
裹紧今日夫人特意为自己加上的长袍,崔呈秀冷哼一声:
“陛下传诏兵部,要我们议一议孙传庭及其部秦军诸多将校的封赏之事,都说说吧。”
“孙传庭是谁?”
“眼下建虏来犯,辽沈战情如何尚不知晓,京中乱做一团,哪有闲工夫理会什么秦军?”
很快,兵部的官员们有人发问,引得满堂讥讽。
说实话,崔呈秀也不怎么了解这个人,他只记得天启皇帝赐号的那个“秦军”,是孙传庭在榆林练出来的队伍。
好像剿匪的时候,是立过一些军功。
可天大地大,朝廷各地的官兵更是多如牛毛,为什么偏偏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孙传庭,得到了陛下的厚爱?
苏州兵变,虽然是个重大事件,但是谁都知道,想要平息这个兵变根本不是难事。
现在的那些士兵,兵变无非几个可能。
要么久受上官压迫,愤而反抗。
这种的,朝廷派个大官下去安抚一下,斩杀为首作乱的,再打散该部官军到其它地方分驻,也就行了。
要么就是因上官克扣、朝廷无钱等各种原因,许久没有拿到赖以生存的军饷,自发形成兵变。
这种想要平定则更加简单,往往只需要派人去宣抚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适当威胁一番,再发点军饷下去,也就是了。
这次苏州兵变是上官武将毫无能力,不能驭下,被有野心之人趁乱夺权,聚拢乱兵,向朝廷讨要条件。
尽管有些特殊,但并不棘手。
崔呈秀看不明白,孙传庭做的这些,换个人也能做到,为什么要特意下诏,重点照顾他。
不过,崔呈秀向来有一个特点。
看得明白看不明白是一回事,尽力去完成皇帝交代下来的任务,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况且现在辽东到底什么样儿了还不清楚,孙传庭这个事儿上,的确不能浪费太多时间。
“既然如此,本部堂提个主意,给诸位同僚参考。”
“孙传庭平息苏州兵乱,前功并叙,升任山海关团练总兵,广宁中前所协副将,如何?”
崔呈秀这个建议,其实很中肯了。
按理,孙传庭不该直接做到总兵这个位置,如此之快的晋升速度,以他如今这点功勋来看,显然难以服众。
可这小子又是天启皇帝比较看好的人选,不能给的太低,要有一展才学的机会,怎么办呢?
团练总兵这个职位,刚好适合他。
眼下,大明有战事的地方,除了南边还在围攻荷兰人占据的澎湖堡以外,就剩下辽东了。
澎湖战事其实已经大获全胜了,荷兰人在堡垒做困兽之斗,早晚都会开门向大明投降,这个时候把孙传庭派过去,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让孙传庭去个太平州县继续剿匪,这显然也屈才了。
所以崔呈秀觉得,唯一能满足皇帝意愿,让他大展身手的地方,或许就只有辽东了。
山海关团练总兵是朝廷发现山海关兵员紧缺,在天启二年临时增设,事罢即裁,现在还空缺着。
团练总兵和正选总兵不同,空有总兵之名,其实就是个地方民兵头子,给朝廷招兵、练兵,没什么实权。
广宁中前所协副将,刚好可以给孙传庭一点儿指挥地方上卫所军队的实权。
这个起步点不高不低,皇帝他老人家,应该也能满意。
崔呈秀最近被辽东战事搞得心情七上八下,无论派出多少人去查探,就是一点儿消息没有,宁锦一路的各堡各城,都是安静得要命。
辽沈一带,几十万大军正打的热火朝天,作为中枢的京师,却是蒙在鼓里,一点消息没有。
自王化贞、张鹤鸣互相勾结,在广宁组织大规模反击以后,这事倒也是头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