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澎湖海战大捷
“劳恩那个蠢货,难道不知道在他屁股后面,还藏着一支舰队吗!?”
现在的布什,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又惊又怒。
他愤怒的嚎叫着,在甲板上转了几圈,然后飞速下达命令:“打旗语,把这些东方的黄皮猴子击沉到海里喂鱼!”
话还没说完,却是对岸的郑家船队先开火了。
“架炮,开火”。
郑一官一只手按在船墙上,手中拿着从荷兰人那里买来的单筒望远镜,凝眸望着对方混乱无序的甲板,淡淡说道。
一声令下。
六十余艘郑家船队的战船,都有无数水手和士兵钻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将数百门早已装好霰弹子铳的船载机炮架上“U”型炮架。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水手取来从福建水师那里购买来的虎蹲炮,推倒在舷墙上的开口处,瞄准了正急速接近他们的荷兰三桅浆帆战舰。
但是,他们并没有直接开火。
朝廷的虎墩炮射程非常短,在海上,这样的射程相当于没有,但是郑一官既然带来了,就不会做无用功。
郑家船队中有三艘战斗力仅次于盖伦战船的双层甲板战舰,都是花重金从葡萄牙人那里购买来的主力战舰。
这种双层甲板战舰,正在逐渐取代三桅桨帆战船,争夺欧洲海战的主力战舰地位。
当然,现在在威尼斯等海军极为发达的国家,也用领先全世界的速度,出现了一些零星的三层甲板战舰。
这种战舰威力更为巨大,舰载火炮等各个方面,都与盖伦战船不相上下,足以撼动盖伦战船的统治地位。
如今荷兰人普遍使用的三桅桨帆战船,整个船体比郑家船队的双层甲板战舰要低了三四米。
即便是虎墩炮,在这样的优势下,也能发挥十分明显的作用。
“上帝啊,我们上当了,郑家居然有双层甲板战舰,快砍断缆绳,逃回澎湖,然后用堡垒上的重炮击沉他们”。
随着一阵地动山摇的撼响,布什敏锐的察觉到了,郑家如今这六十多条船里,居然有至少两艘葡萄牙人的双层甲板战舰!
两年前,葡萄牙人就是用这种战舰作为主力,在好望角轻而易举击溃了两倍于自己的荷兰远洋舰队。
那场战斗,葡萄牙人击溃荷兰人,就如同后者如今击溃福建水师的先锋船队一样容易。
这是大航海的时代,落后就要挨打,一个级别的差距,在战争中,就代表着滚雪球一般的一连串失败!
昔日的马车夫帝国,在英格兰、葡萄牙、西班牙等列强的夹击中,早已是强弩之末,所以他们才迫切需要打开亚洲的新航路,重塑帝国辉煌。
这个陷入内外纷争、天灾人祸的大明,依旧在用尽全部的力量去追求进步,根本不是他们能轻易撼动的!
布什愤怒的嚎叫着。
出色的战术素养和敏锐的嗅觉都在不断警告他,绝不能和对方硬碰硬,所以很快,他做出了此时最为明智的决定——“撤退”。
命令刚刚下达,布什身后的甲板便是降临一轮炮击,一颗从郑家船队中双层甲板战舰上发出的霰弹,精准地在他们头顶上炸裂。
顿时,荷兰人的旗舰上一片大乱,原本手持大斧准备砍断缆绳的两名粗壮水手,直接被散弹丸近距离命中,脑袋炸开了花。
那个正在打旗语的荷兰皇家海军士兵,更是由于一阵摇晃,直挺挺地落入海水中。
这时,郑家的一艘双层甲板战舰已经十分接近。
郑芝豹比量了一下距离,加上居高临下发射的优势,十分果断的下令,让船上二十余门虎墩炮,开始向布什的旗舰射击。
随即,一连串的轰响,如雷鸣一般,响彻在布什的耳边。
在双层甲板战舰舷墙的排浪口,一米左右的大洞里露出黑幽幽的炮口,依次喷出火焰。
因为甲板比对方的高,郑家的水手们几乎是抱着虎墩炮,对准了眼睛底下的荷兰人在发射。
“砰砰砰——”
密集的铁砂霰弹,如飓风一般,横扫了布什身处这艘旗舰的甲板,无数荷兰士兵和水手,惨嚎落入水中,扑腾起无助的海浪。
随着双层甲板战舰毫不留情的驶过,这些落入水中的荷兰人都不再挣扎,沉入了寂静、深邃的海底。
忠心耿耿的大副在郑家的双层甲板战舰上冒出炮口的第一时间,就迅速按着布什卧倒。
布什活了下来,大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当他灰头土脸起身的时候,却发现大副早已死在了他的背上。
布什晃了晃脑袋,从头发上抖落一些火药和灰尘,这时,他的耳边又开始能听见声音了。
一瞬间,甲板上的哀嚎声一齐涌入。
来不及反应,耳边又是传来一道巨响,整个旗舰猛烈的颤抖了一下,布什惊恐的发现,原来是郑家的双层甲板战舰,用钩子钩住了自己的旗舰。
很显然,他们打算并舷,强行夺下这艘旗舰。
“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布什知道,自己已经输了,面对郑家船队,或许是因为没有作战准备,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但最终的结果都只有一个:他,骄傲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皇家海军提督,在澎湖海战之中一败涂地。
浑浑噩噩地来到船尾,布什望着遥远的国土,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他知道,自己手上沾满了无数的鲜血,不可能上天堂。
但他不后悔。
”大荷兰万岁,女王万岁!!“
带着这样的最后一句呼声,布什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在他倒下的身后,大片荷兰士兵和水手,都被跳上旗舰的郑家士兵打翻在地。
近身作战,他们孱弱的就好像绵羊。
除了一少部分还在负隅顽抗的荷兰士兵,绝大多数的人,在极度震撼与惊慌失措中,选择了投降。
当然,他们觉得打不过就投降,这很正常,并没有觉得屈辱。
......
由于劳恩的舰队被俞资皂的福建水师牢牢围困在近海,早有准备的郑家船队,轻而易举击溃了荷兰人的第二支主力战舰,甚至布什都已经自杀身亡。
在这之后,余下的几艘三桅桨帆战船,都是毫无战心,拼命的转舵向澎湖堡垒逃跑。
抵达岸边以后,他们甚至连留下来配合山上堡垒阻击的心思都没有,纷纷是扔下船只,逃上岸,奔回堡垒。
就这样,郑一官又轻松拿下了八艘完整的三桅桨帆战船。
如此之大的收获,让战后清点胜利果实的郑一官都是高兴的笑了起来,他实在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
当然,朝廷那先锋船队几十条船,数百人的覆灭,在他看来只是不痛不痒罢了,毕竟损伤的也不是自己的嫡系。
他又不心疼。
可心疼的是谁?只会是在紫禁城听见战报的天启皇帝!
郑一官还不知道,那位皇帝最有可能做出的决定是什么。
在某些事情上,朱由校的朝廷,可是根本不要脸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历史要岔道了
战后的澎湖海岸上,一片寂静。
郑芝豹从双层甲板战舰上跳下来,看着已被更换旗帜的八艘三桅桨帆船,咧开嘴笑了。
“哈哈哈,一官,大获全胜啊!”
闻言,郑一官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但是没有说话。
黄程也是笑道:“这样一来,朝廷俘获荷兰战舰的要求也达到了,余下围攻澎湖堡的战斗,还是让朝廷来吧!”
“传下命令,我们去夷洲!”郑一官点点头,负手走在岸边,道:
“帮助朝廷阻截荷兰人,俘获一艘战舰,我们郑家全都做到了,接下可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说的是啊!”
黄程有些感慨,走在郑一官身侧,道:
“还是你调度有方,我之前都没有想到,这一战会有如此惊人的战果,想必叙功,朝廷也会给你升官的吧?”
听这话,郑一官呵呵一笑:
“我可从不稀罕这一官半职,就是给个游击将军,不过也是虚名而已,又能得到什么?”
黄程十分同意,点头说道:
“是啊,朝廷也不会给我们兵权!”
两人边聊边走,畅谈接下来郑家如何在夷洲、福建一带立足的关键,至于郑芝豹,则是在指挥郑家的水手和士兵们,收拾打扫这些舰船。
因为之前的战斗,这些船的甲板都被荷兰人的鲜血染红,一地狼藉,遍地死尸,火枪和长戟也倒了一地。
上好的武器需要整理起来,收为己用,满是血迹和尸体的甲板、船舱,也要及时清理,以免滋生疫病。
他们未曾想到,从朝廷那里廉价买来,用来近距离发射的虎墩炮,威力居然如此恐怖,几乎相当于将荷兰人的甲板犁了一遍!
这场战斗对于郑家来说,是毫无疑问的大胜。
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伤亡,就俘获了这支舰队包括旗舰在内全部的荷兰舰船,完整的一支荷兰舰队,这个收获可真太大了。
郑一官知道,没有福建水师拖住劳恩,他们不会如此轻易的拿下布什,毕竟,这家伙也是东印度公司经验较强的海军提督。
如果劳恩赶来支援,郑一官没有什么胜算。
不过,他不会去感谢俞资皂什么。
朝廷要的,是一艘荷兰战舰,还有收复澎湖、漳州港一带,而他们郑家要的,却是借机立足,发展壮大!
......
“什么,郑一官打赢了以后,就这样走了?”
望着战后满是船只残骸的海上,福建总兵俞资皂还没来得及对澎湖海战的胜利而高兴,却是显得有些吃惊。
王梦雄走来,脸色十分难看:
“这是郑一官送来的报捷文书,看看吧。”
将这先斩后奏的文书接到手上,俞资皂越看,越是气不打一处来,连连冷笑,道:
“将文书快马送入京师,让陛下也看看!”
说着,他把文书递回到了王梦雄的手上。
后者看了,脸色更加难看,道:
“郑一官俘获了八艘荷兰人的桨帆战舰,只留了一艘给我们,还不是布什的旗舰。”
“这个郑一官,好厉害的算计!”
“这哑巴亏,我们难道就吃了?”
“不然呢,还能去把郑家也打了?”俞资皂冷笑,转头询问:“这一战,我们损失了多少?”
闻言,王梦雄的眼神黯淡下去,道:
“突击舟被击沉了四十余条,火龙船损毁十二条,苍山战舰被击沉八艘,余下的都有损伤,需要整修。”
“至于小福船,只剩下一艘还勉强能动,阵亡的水师官兵人数还在统计,包括洪际元在内,把总级别以上的军官,战死八人。”
这就是级别不一样,强行打海战的结果啊,杀敌一千,自损三千,希望今日这一战的伤亡值得吧!
想到这里,俞资皂叹了口气,问:
“收获呢?”
王梦雄道:“回总镇,俘获三艘有损伤的三桅桨帆船,修复后应该还能使用,击沉余下五艘,盖伦战船的船长投降了,据说是和劳恩闹了矛盾。”
“末将不知真假,留下听候总镇发落!”
闻言,俞资皂松了口气,总算盖伦战船还留着,这也就说明,船上荷兰人用来作战的东西,应该都还在。
这就是进步的资本啊!
“那个叫劳恩的敌军主将呢,还没找着?”俞资皂显得有些心猿意马,想立即看看那艘巨大的盖伦战舰。
王梦雄跟在身后,边走边道:
“此贼战后就失踪了,眼下水师各营正在全力搜捕,但海面上这么大,他应该已经沉到海底了,这也说不准。”
“整理一下,报到京师吧!”俞资皂无奈的点点头,忽然发现前面一个黑影,抬头一望,当时愣住。
眼前这艘盖伦战舰,比福建水师中吨位最大的小福船还要大几圈,好像个小山一般,挡在自己眼前。
这还没完,这艘船比起军商两用的三桅桨帆船来说,还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就是这艘盖伦战舰设计之初,就是完完全全的军舰。
它,也是世界上最早出现的战列舰。
俞资皂有些惊叹,甚至有些庆幸。
若不是将其强行赶入近海,就凭福建水师目前的战船实力,想俘获它是根本不可能的,唯一的结果,只会是付出巨大伤亡后将其击退。
登上已被福建水师控制的盖伦战舰,俞资皂开始详细观察这艘战船的前后组成,他想知道这种战船威力如此巨大的原因。
相对于福建水师的苍山战船构造而言,荷兰人盖伦战舰的前船楼被转移至船首的尾部,船首则斜着伸出来一杆帆桅,用支索固定于它的前部。
一个新的结构,船头,被建造在船楼的前部到船首像所在突出部的船首斜桅之下的空间内。
俞资皂进去看了一眼,很快就捂着鼻子走了出去,这一块区域被设计出来的作用,居然是充当荷兰船员的茅厕…
除了以上这些改动外,盖伦战舰还增加了独具特色的船尾瞭望台。
这是一种环绕整个船尾的敞空平台,装着可以向全船鸣示预警的海铃,拿着单筒望远镜的水手站在上面,能清楚的观察到周围海域的动向。
走了一圈,俞资皂十分满意今日的收获。
他看得出来,荷兰人的这艘盖伦战舰,对适航性与火力的要求极高,以便在战斗时抢占有利阵位,发挥优势火力。
但是相应的,他们放弃了近海的航行能力,导致在刚才的战斗中,被困在近海,动弹不得,只能被动挨打。
最后,被突击舟从四周勾上绳索,不得不投降。
实际上,十七世纪初,英荷战争中的主力帆舰就和眼前的盖伦战舰一样,均为清一色的低舷、横帆、高台。
如这样的盖伦战船,在深海拥有极高的稳定性,两舷装备的六十门加农火炮,更让它的火力异常强大。
当时英国人就以多艘这样的盖伦战舰排成一个长列,充分发挥了两舷的火力优势,在海面上用一轮轮的整齐炮击,将荷兰人战无不胜的桨帆船舰队彻底击溃。
后来,他们又用同样的方式,战胜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
英荷战争、葡荷好望角海战,标志着大英日不落帝国、葡萄牙殖民帝国等一批新兴强权的兴起,还有荷兰、西班牙等老牌强权无可避免的衰落。
但是从今天起,世界的历史可能就要走岔道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这亏咱不能吃
最近,大明帝国的中枢还算太平。
除了每天都有的各党派明争暗斗,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朱由校这个做皇帝头疼的大事。
至于辽东,熊廷弼和洪承畴虽然不能做到同心同德,却也能做到不去给对方掣肘,让他们随心所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后金方面,本来率领三千正白旗骑兵去练级的多尔衮,被阿敏和黄台吉阴了一手,铩羽而归不说,还丢尽了脸面。
自此,努尔哈赤便再也不提让他带兵的事,这自然是达到了阿敏和黄台吉这么做的目的。
但是这其中,却出现了一个变数,即刘兴祚的反正。
刘兴祚反正归明,着实是给努尔哈赤重重一击,后背旧疾也因此重新炸裂,使他身心俱疲。
如此深深信任的汉人,甚至还将女儿下嫁于他,可这依旧没能换来刘兴祚的忠心,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装的。
努尔哈赤对所有的汉人彻底失望,这段时间,后金国内颇有些风声鹤唳的意思,连范文程这种人,都不敢再去轻易露头。
这个时候搞出点什么事情来,无异于惹火烧身。
努尔哈赤继续施行对汉人的奴役、残暴政策,他将所有汉人视作旗人的奴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想杀就杀,毫无人权可言。
但即便如此,汉人的哀嚎和鲜血,依旧没能弥补刘兴祚的背叛给努尔哈赤带来的空虚和伤痛。
大明的蒸蒸日上,还有后金内部看似同心协力的假象,这些都让已入暮年的老奴酋不得不开始居安思危。
自刘兴祚之事后,努尔哈赤不再去随意动兵侵略辽沈,转而安定内部,为培养接班人做铺垫。
这在熊廷弼看来,自然是极佳恢复元气的机会。
一番调度过后,确定后金不会在短时间内来犯的熊廷弼,带着薛来胤等将领亲自赶到沈阳,开始策划对整个辽沈防线的稳固。
他要用实际行动向天启皇帝证明,选择自己是正确的,固守辽沈,远比退守宁锦的作用更大!
乾清宫西暖阁。
朱由校靠在椅子上,刚刚处理了一批奏疏,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决定先好好的眯一会儿再说。
才刚刚闭上眼睛,殿外便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朱由校蹙了蹙眉头,但是没有动静。
王朝辅拦住前来报信的司礼监小太监,道:“怎么回事儿,皇上才刚躺下,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还是迟会再送。”
“爷爷,是喜事,天大的喜事。”小太监喜形于色,道:
“朝廷在澎湖和漳州港击溃了红毛番的船队,现在被俘的红毛番子们,正被押往京师来呢。”
“快给我——”
王朝辅没有犹豫,从小太监手上抢过捷报,示意他可以回去了,然后自己蹑手蹑脚的走进了乾清宫,道:
“爷、爷…”
“什么事。”
朱由校的怀里抱着那只蓝猫,这畜生倒也十分灵性,既不谄媚,也不孤傲,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给人安慰。
相对其它动物,朱由校其实从后世的时候就喜欢养猫。
只不过这一世,伺候猫主子的活儿用不着他这个当皇帝的做,有猫房的下人们专门管着。
死了一只皇猫,他们都是要问罪的。
“漳港血战,福建水师全军血战,全歼、俘获了红毛番的一整支舰队。”
“自澎湖有事以来,我水师往往损失甚重,未有缨其锋者。独此战,以一省水师之力,全歼俘获敌众,我大明水师之威,至今凛凛有声…”
“行了,别念了。”
这种夜郎自大的夸张之语,朱由校听得有些心烦,知道了结果之后,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实在懒得继续听他们在那自吹自擂。
“拿给朕看。”
接来手上,朱由校因困倦有些发散的眼眸,逐渐变得凝结,事情与他猜的差不多,杀敌一千,自损三千。
福建水师动员了二百条各式战船,近万水师官兵,荷兰舰队有什么?
九艘船,八百多亦战亦商的水手,一百多正规士兵,仅此而已,双方人数和船队的差距显而易见。
但结果是什么?
击沉敌舰五艘,俘获四艘,杀敌三百余,俘虏六百余,自己这边各式舰船仅被直接击沉、摧毁的,就有近八十艘。
这还没算那些各种程度损坏的,还有因此战死的一千多水师官兵,这些可都是鲜活的人命!
朱由校略微凌厉的眼眸,看见“俘获敌巨舰”这样的字眼时,总算略微缓和了一下,这巨舰,最好是那种最早的盖伦战列舰。
不然,这一仗的战损,根本称不上是一场胜利!
放下被王朝辅可以说在前面的漳港大捷,朱由校拿起另外一份标着澎湖海战大捷的文书,看了起来。
这是郑一官上报给朝廷,讲述自己在此回海战中如何如何调度有方,正面全歼了荷兰第二舰队,杀掉对方指挥官布什的文书。
朱由校快速扫了一眼,知道个大概意思,也就放了下来。
这个郑芝龙,现在还是年少气盛,不出意外,这份文书应该是他自己写的,通篇都是自己吹嘘战功、索要封赏的夸大其词。
真正的事儿他只说了一句,全歼敌方舰队,阵毙其指挥官布什。
全歼二字,轻描淡写。
朱由校冷笑了一声,俘获八艘完整的三桅桨帆战船也算全歼?
按照约定,郑家船队要向朝廷上交一艘完整的荷兰战舰,以供军器司研究技术,郑一官的意思,是交上来一艘桨帆战船了事。
可这整件事情的情况,朱由校早从厂卫和较事府那里得知,战斗损失最大的,是朝廷的福建水师。
最难啃的劳恩的第一舰队,被俞资皂死命拖在了漳州港,郑家只是埋伏在澎湖海域,打了第二舰队一个措手不及。
并且凭借葡萄牙人那里购买来的双层甲板战舰,郑家船队这次几乎是零伤亡,得到了一整支荷兰舰队的船只装备。
他们才是大胜,朝廷这边,充其量只能算是惨胜!
俞资皂这次捷报上来的意思,朱由校也能明白,这种事毕竟是朝廷没理,郑家到底是做到了朝廷全部的要求。
强行索要他们的战果,这没道理。
可是这个哑巴亏,自己这个做皇帝的能吃么,战死的千余水师官兵,黄泉路上能瞑目么?
想到这,朱由校摸了摸腿上的猫,淡淡道:
“叫军机房大臣到西暖阁等朕,王朝辅,你亲自走一趟,到每个人府上,通知到位。”
第二百五十六章:我梦江南好
丹墀之东,西执膳内臣备好酒金爵菓盒,将礼仪准备妥当。
朱由校此时换上一身皇帝常服,坐于乾清宫正大殿内,看着内侍们一顿忙活,又静静等待军机房四位大臣规规矩矩地入殿、伏拜。
行礼完毕,朱由校淡淡说道:
“平身吧,赐坐。”
语落,立即有几名司礼监小太监一路小跑着,将四把椅子各放在了四名军机大臣的身后。
最后那把椅子,则是放在了最末尾。
这其实是司礼监的一个疏忽,他们只是听说皇帝急诏各军纪大臣入宫议事,却没想到有个人,天启二年几乎都没在京师,所以多准备了一把椅子。
小太监直到临门一脚,才忽然记起,大学士王在晋天启二年被皇帝派到直隶一带,负责番薯、马铃薯在各皇庄的推行事宜,至今已经有些眉目。
因一时慌乱,只有将椅子放置于末尾,讪讪退了出来。
他出来后,自是免不得受王朝辅的一番数落,当然,要是真的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司礼监办事疏忽,小太监不过是听命行事。
可大太监身居高位,也有自己的威严才能驭下,哪能当众认错出丑,所以这锅,也就只能送椅子的小太监背了。
对朱由校来说,这些细节倒不是他这个皇帝应该关注的。
“四位爱卿,可知道朕这次叫你们来,所为何事吗?”朱由校接过猫房的小宫娥送来的蓝猫,放在腿上,边撸猫边问。
这猫倒也灵性,好似知道自己主人地位显赫一般,只是静静趴着,偶尔发出“噜噜”这种十分享受的声音。
四人低眉顺眼地对视一番,然后从中走出一人,朱由校见到,是兵部尚书崔呈秀。
只听他道:
“回陛下,臣等猜,是为澎湖海战告捷一事。”
朱由校没抬头,反将头低了下去,好像话是随便问的,注意全在宠猫身上,淡淡催促:
“继续说。”
崔呈秀胆量稍大,硬着头皮道:
“臣等,虽然猜到陛下因何事诏我等前来,但见陛下眉间似有不快,却是不知陛下,作何之想。”
“澎湖告捷,本为喜事,陛下…”
崔呈秀话说到这里,便就停顿下来,这时,朱由校冷哼一声,甩出份奏疏,将蓝猫吓得一个激灵,从腿上跳下去。
只见它灵巧地避过地上的奏疏,寻小宫娥玩耍去了。
崔呈秀不仅是内阁大学士、军机房大臣,他更是朝廷的兵部尚书,澎湖战损一事,他早就知道,只是一直没敢提及。
反正按照惯例,总归是朝廷打胜了此战,往高了吹,总是没什么错的。
反正皇帝有厂卫,真实的战损情况,就算兵部不报,早晚他也会知道。
“看看,这就是你们报上来的大捷——!”
崔呈秀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捡起奏疏,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表情也是由淡定,逐渐转化为稍显浮夸的惊怒。
“噗通”一声。
崔呈秀跪在地上,惶恐道:
“陛下恕罪,臣兵部失察,陛下恕罪!”
见他这么懂事,朱由校“哦?”了一声,盯着他问:
“爱卿何罪之有?”
“臣兵部未曾明辨战损之较,福建水师官兵战亡近千,该当抚恤!”崔呈秀冷汗直冒,连忙说道。
“还有呢?”
“还有…”崔呈秀被天启皇帝接连不断的逼问,搞得有些慌不择路,眼神四扫,见皇帝微有异样,道:
“臣自请解职,让出兵部尚书之位,以供能者居之!”
“爱卿言重了。”朱由校从座椅上站起来,走到窗檐边上,负手道:
“此回能战胜红夷,也是兵部众卿运筹帷幄,调度有方,至于失察之罪,姑且功过相抵吧。”
“谢陛下,谢、谢陛下!”
“是陛下居中调度有方,前线将士用命,大明方能获胜!”
崔呈秀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在一味的磕头谢恩,这种情况,也令余的三位军机重臣,居安思危。
和皇帝玩脑筋,显然是找死。
皇帝能给他们的,翻手之间,就能尽数夺走!
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朕想到江南看看,据说那里比这京师,可繁华得多了…”忽然,朱由校叹息一声,道:
“朕即位以来,江南的繁华,也就只从言语中听过、想过,却从没独自见过,朕想去看看。”
“也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皇帝是谁!”
四人对视一眼,只一瞬间,就都从这话里解读出了好几个意思。
方才天启皇帝这番貌似诉苦的话,无异于在和他们挑明了说,“朕想去江南,给你们几天的时间,找个办法出来。”
这办法么,自然是有!
皇帝出京不容易,上回还是西南亲征,那还能说的过去,这次没啥理由,好像就是单纯的逛街游玩去了。
既然没理由,做心腹大臣的,那就得给皇帝的出行,编一个明着游玩,还能被天下人赞颂的理由来。
可是,这么一个理由,却是不容易。
朱由校对他们的疑虑很是不理解,特么的,这还不容易,学学钱聋老儿不会吗,给朕吹成千古一帝不会吗。
这还用朕手把手的教?
......
今天乾清宫里,朱由校明着表达了两个意思。
第一,借斥责崔呈秀的话,提醒一下几位军机大臣,他们的权利怎么来的,朕就能怎么收回去。
第二,就是想学历史上的乾隆,下一次江南,但却没明说,就是含糊其辞的诉了几句苦。
天启皇帝叫他们去乾清宫,就说了这么点事。
做皇帝的,没必要把话全都说透,点到即止,因为下边的臣子们会去绞尽脑汁的猜测。
现在就是这样。
崔呈秀、张维贤、魏广微、顾秉谦,这四位军机大臣出了乾清宫便就聚拢在一起,商讨该怎么办。
皇帝一共没说几句话,但却是叫乾清宫管事牌子王朝辅一个一个喊他们来的,要是没大事,麻烦这位大裆干什么。
遛他玩儿呢?
这显然不可能…
现在皇帝已经明确表示想“下江南”,接下来就是他们这些心腹重臣需要做的了。
几人分析了一整夜,制定了一个完整的计划。
首先下江南这事吧,就不能从天启皇帝的嘴里说出来,必须要大臣提及,然后朝野附和。
其次,下江南总不能说是游山玩水去了,而且皇帝说的虽然轻巧,想去看看,但四个人也不是傻子。
下去了,一路肯定是要整理地方,这位皇爷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走到哪儿,估计哪儿的势力就要重新洗牌了!
所以,还要找个为国为民的理由。
这也简单,现在《京报》发展不错,先舆论造势,给皇帝下江南编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祭祀先祖,视察地方。”
这八个字,总归是没什么毛病的,自古通用。
第二百五十七章:林丹巴图尔
四位军机重臣熬了个通宵,连夜制定好计划,然后匆匆睡了一小会,听见大内悠远而绵长的钟声,便就赶紧起身。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的四位军机重臣,还是准时前来参加朝会了。
在路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昏昏欲睡,在那里站着,真是睁开眼睛都费劲,更别提什么精气神了。
由于三大殿还未竣工,所以这次朝会的选址,定在了懋勤殿,以前日讲的时候,朱由校就整天在这里听课。
日讲罢辍后,这里就变成了皇帝的“书房”。
因为现在的朝会,已经不再是以往那样每天都要举行,什么时候有事,天启皇帝就会派遣司礼监的太监们去各个大臣家里,挨家挨户的通知到位。
在没有通知的情况下,大臣们也就知道最近没有什么大事,除非要求见的,其他人倒也乐得清静,窝在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臣,有本奏!”
众大臣刚刚随列入班,殿门的司仪太监喊的声音还未传远,就见有人站了出来。
朱由校斜睨过去,见到是今年刚进位上来的工部侍郎冯铨,眼下在督建三大殿重修工程的门廊甬道片区。
“讲。”
“臣替天下武人,先行谢过陛下!”
说话时,朱由校也在注意着眼前这名臣子,这个名字很熟悉,熟知明末历史的人,根本不会不知道。
冯铨,字伯衡,又字振鹭,号鹿庵,涿州人,进士出身,初授检讨,天启二年,谄事魏忠贤,以工部侍郎督建三大殿廊厩甬道,入京为官。
时岁二十七的冯铨,今年刚入京为官,正是有一展胸中抱负之意。
他的目光中透着精光,躬身行礼,郎朗道:
“辽地作战,进展迟缓,澎湖一带虽有海战告捷,然红毛番夷据堡不出,却也不是仓促之间就能取胜,这一拖耗下去,军费又是个开支。”
“就眼下大明国情而言,武牟备受轻视,向仰息于文臣,不外奴隶。今岁杭州兵变,便是文武失和之真实写照,!”
“臣以为,陛下当务之急,乃广招天下勇士,宣布朝廷重用武臣之意,重组可媲美嘉靖一朝,川浙辽师的强军!”
听见这话,朱由校来了精神,目光熠熠,以掌击案,皇帝忽然来了这一下子,倒是将几名昏昏欲睡的军机大臣都吓得不轻。
“准奏!”
朱由校没有多余的考量,直接准了工部侍郎的奏议,坐下去道:
“看看,这才是于国有利的谏言!”
“满朝文武,若都是这般肺腑之言,朕日日朝,夜夜朝尚还来不及,又何至于罢辍日朝?”
随即,朱由校又望向冯铨,道:
“卿说的是,即去张榜行文,将朕之意愿,通告天下。”
“即日起,在京择一址,设讲武堂,广招天下武人为官。便是山林之间,草泽之地,只要是素怀忠义,猿臂善射的豪杰猛士,尽可来报名。”
“凡有真材实料者,朕必重用!”
朱由校这一番话说完,冯铨都愣住了。
其实他确实是见到了当今各地,文武失和的弊病,所以才会硬着头皮来提醒、奏议。
却没想到,天启皇帝如此真性情,与自己想到了一起,直接在京设立了一个讲武堂,这比朝廷所谓的一纸空文,说什么从此重用武牟,要强的太多了。
“陛下圣明!”
冯铨着实有些佩服这位皇帝的魄力和果断了。
朱由校想了半晌,冷笑一声,又道:
“熊廷弼守辽,未有一地之失,后来辽阳议战,贺世贤出城,也是听了沈阳城内的文官所言。”
“换了那王化贞去守广宁,不及半载,一败涂地!”
“广宁之战,在朕心中,从未忘记哪怕一日,这等屈辱,早晚要叫那些关外的蛮夷,血债血偿!”
说于此处,朱由校左手握拳,锤于案上。
满朝文武尽皆哗然,纷纷跪倒,山呼“皇上保重龙体”、“陛下息怒”,云云此类,使朱由校更加不胜其烦。
待冯铨入班,再有出列者,提及的一般就是各地琐事。
这地闹了水灾,那地已连年干旱,或是某处卫所军队哗变,漠南蒙古各部又与察哈尔联合,入寇抢掠,大同城下打草谷。
别的事,都没有引起朱由校重视,做皇帝两年多,听见遇见的天灾人祸太多了。
现在的朱由校,早就从最开始的无所适从,变成稀松平常。
这才天启二年,因为小冰河期造成的影响日益加深,未来二十年内,大明的这种灾难,只会越来越多。
让朱由校多留了一个心眼的,是察哈尔部联合蒙古诸部入寇大同的事儿,这货,得及早处置才行。
眼下察哈尔部的汗,蒙古帝国大汗,是一个叫林丹巴图尔的小伙子,年纪和冯铨相当,今年还不到三十岁。
这个人,便是后世人称的“林丹汗”。
当然,人家现在可不叫这个名儿,蒙古诸部给的尊号,是“圣汗”、“圣人”、“圣者”,搁在后世,这个被音译成了“呼图克图汗“。
眼下的大明,则将其译为虎墩兔汗。
原因么,自然是察哈尔目前驻牧的一带,在大明这的称呼叫做虎墩兔,作为虎墩兔的大汗,林丹巴图尔,自然要被叫做虎墩兔汗。
这个虎墩兔汗虽然听着呆萌,可是作为现任的蒙古帝国大汗,林丹巴图尔本人可是一点儿也不呆萌。
相反,身为成吉思汗嫡系后裔,达延汗的7世孙,血统纯正的黄金家族之子,林丹巴图尔在二十八岁时的成就,却是前几任大汗那几辈子加起来都望尘莫及的。
布延彻辰汗(卜言台周)去世后,其子莽骨速早逝,蒙古帝国的汗位,便就落到了长孙林丹巴图尔的身上。
万历三十二年,林丹巴图尔继承汗位的时候,才十三岁。
自从明太祖朱元璋驱逐元廷以来,蒙古帝国分崩离析,汗权不振已近三百年,所谓的大汗,不过是个象征罢了。
林丹巴图尔继位时,漠南的科尔沁部、内喀尔喀部、土默特部,还有鄂尔多斯诸部,均是各自为政,名义上尊奉大汗。
身为蒙古大汗,林丹巴图尔实际上只能支配辽河套的察哈尔本部,以及一些归附于察哈尔的小部,仅是被漠南诸部奉为名义上的共主。
相比于科尔沁、内喀尔喀、土默特这些至少还尊奉大汗的漠南蒙古诸部,统治漠北的外喀尔喀五部做的更绝。
林丹巴图尔继位时,外喀尔喀五部的汗,公开宣称蒙古帝国衰落已久,蒙古大汗早不是蒙古诸部的共主,拒不尊奉。
相反,这外喀尔喀五部,有四家都与新兴的建州女真,还有同建州和亲的科尔沁部来往密切。
漠西方向,卫拉特部也是一样,公开宣称黄金家族实力不再,察哈尔部虽然还是大部,但其实力却不足以统治整个蒙古。
林丹巴图尔继位之初,号称强权的大明帝国,还没有在萨尔浒之战中失败,依然足以威慑整个蒙古。
那个时候的建州女真,已经开始尝试与科尔沁、外喀尔喀等部和亲,漠南蒙古起初对建州十分鄙视。
但是自从萨尔浒之战,大明惨败以后,漠南第二个大部科尔沁部的意见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去向努尔哈赤请罪,请求他赦免他们曾随同大明、叶赫等攻击建州的错误决定。
为了诚意,科尔沁部提出愿意同建州永世盟好,主动缔结姻亲。
从那个时候起,林丹汗的处境就很艰难了,因为他发现,不仅外喀尔喀五部,即便是奉自己为共主的漠南诸部,也开始倒向建州。
林丹巴图尔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甚至还曾在萨尔浒之战前夕,接受万历皇帝的建议,以蒙古帝国大汗的身份,给努尔哈赤最后通牒。
他警告建州,不得侵犯大明的疆域,否则,察哈尔部将联合蒙古诸部,讨伐建州。
然而,林丹巴图尔的确没想到。
不仅他失败了,就连当时聚集重兵出关,刚刚打完抗倭援朝战争的大明,也遭到了惨败。
当然,在林丹汗看来,这无异于被努尔哈赤“啪啪”打脸。
身为骄傲的黄金家族后裔,一代天骄的直系子孙,林丹巴图尔无法容忍努尔哈赤,这个曾经的李成梁手下贱奴,爬到自己堂堂蒙古大汗的头上拉屎。
自那时候起,林丹巴图尔与努尔哈赤,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二百五十八章:联蒙抗金
林丹巴图尔以“四十万蒙古国之主巴图鲁成吉思汗”自居,称努尔哈赤为“水滨三万女真之主”,警告后金军不得进犯广宁。
当时,努尔哈赤正以铁岭之战中所俘的“奇货”宰赛为人质,要挟内喀尔喀与后金结盟,无暇处理与林丹巴图尔的外交问题。
萨尔浒之战后,内喀尔喀与科尔沁部一样,转变态度,开始向后金方面靠拢,努尔哈赤亦于翌年正式与两大部会盟,主动释放辛赛,以示诚意。
用结盟和联姻得到内喀尔喀、科尔沁两大部支持的努尔哈赤,觉得自己行了,于是在汉奸范文程的撺掇下,正式回敬林丹巴图尔一份“国书”。
他在回信中大肆数落明灭元后蒙古汗廷的困境,又怂恿林丹巴图尔与后金结盟,共同讨伐国,瓜分汉家江山。
尽管大明在萨尔浒之战中一败涂地,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林丹巴图尔没有一丁点与后金修好的意思。
相反,他还扣押了后金使臣硕色乌巴什。
今时不同往日,时态巨变下,林丹巴图尔不得不相信,大明正一步步走向衰落,而白山黑水中走出来的女真蛮夷,却愈战越勇,不断侵吞辽东土地,建国称汗!
但此时,察哈尔部与女真的矛盾,业已不可调和。
除此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林丹巴图尔这个黄金血脉对努尔哈赤这种建州蛮子,骨子里的瞧不起。
向大明称臣,那是因为人家确实强。
可你后金有什么?眼下号称女真大汗的努尔哈赤,从前不过也是李成梁手下的一个奴隶!
林丹巴图尔经过仔细的考虑后,决定实行“联明抗金”的方针。
但察哈尔部此时也已穷困潦倒,空有大部之名,却不足以同女真对抗,内喀尔喀、科尔沁的叛离,也让察哈尔汗庭的影响力大不如前。
林丹巴图尔为了获取大明的“赏银”,还是决定纠合归附于察哈尔的几个小部,自大同边关入寇。
先从家大业大的大明身上捞一笔,渡过难关再说!
自然,无论这个“林丹汗”出于什么目的,朱由校都难以容忍他对大同百姓的掠夺行为。
但身为皇帝,就要从全局来考量。
想到这里,朱由校放下了先前的冲动,坐回御座上,沉吟起来。
林丹汗此番入寇,无非是因为察哈尔已陷入穷困潦倒的境地,来这边抢点银子和人,好安稳渡过今年冬季。
要知道,每年过冬,蒙古都要下来打草谷,不然他们那个草原上,很容易就要死上一片。
其实现在的察哈尔与大明,实际上有点唇亡齿寒的意思。
现在的察哈尔汗庭,在整个蒙古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影响力的,漠南蒙古诸部,到现在也就只有内喀尔喀和科尔沁公然反对察哈尔。
其他人还没有下定这个决心,那就说明,自己同样可以将这些摇摆不定的漠南诸部,拉到大明的羽翼下,共同对付建奴。
坐视建奴将察哈尔消灭,这不是明智之举,在朱由校看来,最英明的决策,无过于宽大为怀,赦免此次林丹巴图尔的入寇行径。
朝臣们,自是不知天启皇帝这些想法。
他们个个义愤填膺,对察哈尔入寇大同的举动声讨不已,朱由校坐在上头,凝神看着手中奏疏:
“大同总兵说察哈尔部来势凶猛,一日之间就破了边城,要朝廷增兵…”把玩着这份奏疏,朱由校却是冷哼一声,道:
“大同镇旧兵七万,每岁饷银八十万两,万历四十八年又于各隘口增兵三万,你们替朕想想,去年饷银发了多少?”
“一百二十万两!”
说着,朱由校将奏疏狠狠扔到地上,道:
“如此巨量的饷银供着,就养出来这十万被蒙古人打得丢城弃地的废物!你们说说,这是兵孬,还是将孬?”
一旁,魏忠贤立即猜出了皇帝的意思,随即禀道:
“回陛下,朝廷每岁往大同下发一百多万两饷银,到底是不是实打实到每一个兵士的手上,这些又有谁知道?”
这话一落,顿时激起满朝文武的议论。
阁臣魏广微煞有其事地道:“莫非,是那大同总兵张达,克扣了朝廷发给将士的军饷?”
魏忠贤点头,冲天启皇帝说道:
“奴婢的番子也有密报,说张达遇见察哈尔的骑兵,弃城逃跑的功夫,那是一绝呀…”
“朝堂上,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朱由校没有领这份情,冷冷一眼甩过去,转身道:
“崔爱卿,你是兵部尚书,这事你看着办?”
群臣都觉得不可思议,本来魏忠贤挨批了,这是件好事,可他刚才说这些话,皇帝却是信了。
崔呈秀赶紧站出来打圆场,道:
“臣觉得,大同总兵张达畏敌如虎,作战不力,致蒙古骑兵长驱直入我大同腹地,罪不可恕。”
“依律该拿回京师,革职查办…?”
说到这里,崔呈秀识趣地闭上了嘴,静待天启皇帝裁定。
朱由校却是呵呵一笑,中指一下下地敲着御案:“空耗朝廷饷银,又打了如此败仗,就革职查办?”
“依朕看,还是斩了吧!”
“斩、斩了?”
崔呈秀擦了擦汗,见皇帝面容有变,又瞅见魏忠贤一顿挤眉弄眼,忙改口道:“陛下圣明,那张达罪大恶极,就该如此!”
朱由校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在群臣尚还懵逼之时,说道:“虎墩兔汗寇边,朕另有它计。”
“无事便退朝吧!”
皇帝这话说完,几名军机大臣一下子就精神了,这他娘的,差点把今天正事儿给忘了啊!
刚回去的魏广微,转眼又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有本奏!”
本来已经起身,打算回宫的朱由校斜睨他一眼,看得魏广微心下直发毛,方才坐了回去,懒洋洋道:
“讲——”
“臣以为,陛下继位二载,今岁各地频发灾荒,该当前往凤阳,祭拜皇陵,祈求来年我朝国泰民安!”
“臣等都觉得,陛下此时该当祭拜皇陵,也可沿途视察地方,安定民心,稳固时局!”内阁大佬顾秉谦也站出来说道。
两人说完,不少臣子也都出列,同声附和。
面对这种事情,自西南亲征后便再没出过京城的天启皇帝,显得有些不愿意,蹙眉道:
“在京祭奠祖庙就行了…有必要吗?”
魏广微自然知道皇帝是在演,即也是影帝上身,伏跪在地,高声痛呼:“陛下,国朝今岁灾荒频发,各地都有传言。”
“若不祭拜皇陵,视察地方,难以安定民心哪!”
看着他的样子,朱由校一阵恶寒,这魏广微真不愧从前是东林党的骨干,演起戏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若非这事本就是朕安排下去的,还真就被这货给感动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被迫南巡的天启皇帝
朱由校明黄色的脚靴踮在地上,微微一顿,调转了脚尖,任凭阶下群臣议论纷纷,却依旧不发一言。
这时,工部侍郎冯铨站出来,高声奏道:
“臣闻,山东、河南一带,白莲教邪党甚多,其间毁誉任意,传闻异词,必有诋触本朝之语!”
“陛下此番亲巡,除祭拜皇陵外,亦当及此一番查办,尽行视察,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风俗!”
“是极!”魏广微赞同道:
“冯侍郎此言甚是,故元以来,白莲教、闻香教邪党祸害天下,百姓不闻受惑者甚多!”
“眼下多事之秋,朝廷务要安定民心,肃止歪风邪气!”
“这…”朱由校仍显得有些犹豫。
“陛下——!”顾秉谦厉声惊醒,道:
“事已至此,陛下南巡势在必行,还请陛下为天下生民计,勿要推脱!”
朱由校上下打量上奏的“阉党”群臣一番,再看看以韩爌为首,尽皆默然的东林众臣,冷笑道:
“既然如此,就由军机房、礼部安排南巡之事吧!”
能在这里站着的,哪个没有两把刷子?
天启朝廷已经过去两个年头了,如杨涟那般不知轻重就敢说话的,要么已经被一撸到底,要么就是自沉于户,溺毙湖中了。
眼下懋勤殿上的这批东林文官,其实也是朱由校特意留下来,制衡魏忠贤所谓阉党的。
除他们外,还有以温体仁等一批地方实干派为首的齐党,正悄无声息的卷土重来,这也是朱由校在暗中操纵。
无论什么党什么派,在朝廷上一家独大总归不是好事。
有明一代,多党朝争既是特色,也是历朝皇帝制衡朝廷的一个手段,只有他们斗起来,皇帝才能悠哉悠哉的在上面当裁判。
“既无要事,那就散朝吧!”
接到了皇帝的眼色,魏忠贤踏上前一步,俯视群臣一眼,阴阳怪气儿地道:“诸位慢行,可别摔着。”
听最后这句,韩爌回头看了魏忠贤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再转过身去,走在群臣的前面。
......
散朝不一会儿,韩爌回到文渊阁,见不少大臣都已经等在这里,叹了口气,坐到自己位子上。
甫一落座,阁中众人忙都起身,恭敬道:
“阁老——”
“坐吧,都坐吧。”
韩爌摆摆手,扫了一眼文渊阁,说道:
“这次朝会,陛下南巡的事,军机房和礼部已经在办,咱们要议的,是察哈尔那个林丹巴图尔入寇大同的事。”
“诸位都说说,该怎么办…”
“这事,首先要考虑陛下的圣意。”次辅顾秉谦向乾清宫方向一拱手,头一个说道:
“陛下在朝上已经表了态,要联蒙抗金,朝廷对察哈尔部,要采取怀柔态度,不能过分相逼。”
“不过分相逼,这我赞同。”有人冷哼一声,道:
“可他察哈尔部入寇大同,掳掠走七八万边疆百姓,还有无数的牛羊物资,这难道就算了?”
顾秉谦斜睨一眼,发现说话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孙鼎相。
孙鼎相,东林党人,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初授南直隶松江府推官,政绩平平,万历四十八年才升任工部营缮司主事。
之后,天启元年,任兵部武选司主事、礼部主客司主事,吏部稽勋司员外郎、光禄寺少卿、太常寺少卿等职务,一直在外公干。
天启二年,魏忠贤翻三大案肃清东林,造成一大片朝廷官员的缺额,孙鼎相被召回京师,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本部有说过就这样算了吗?”
顾秉谦没什么次辅的大肚和容量,当即反唇相讥回去,不再去看孙鼎相,自顾自说道:
“陛下的意思,就是朝廷决策的方向!”
“诚然如此…但孙御史方才所说,虽然平平无奇,却也有些道理。”韩爌见孙鼎相面红耳赤,遂出面结尾,道:
“诸位有什么看法?”
毕竟韩爌还是内阁首辅,而且朝中名望甚高。
眼下皇权鼎盛,内阁权势为军机房所分,大不如前,但威望依旧,顾秉谦也要考虑为什么天启皇帝还把这个东林阁老留在首辅的位子上。
这个面子,他不得不给,也便是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兵部尚书崔呈秀是个投机者,心里早有想法,听众人嗡嗡议论,却无人出来提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来,下定决心,出面道:
“陛下的意思是拉拢察哈尔,为朝廷所用,以便在辽地遏制建虏。”
“当年广宁之战,蠢材王化贞一意孤行,丧锐师十三万,险使广宁失陷,铸成大错。朝廷对于是否放弃关外,众说纷纭。”
“还是陛下乾纲独断,支持熊廷弼,这才有了如今的京畿息警,中朝晏然,辽沈之地固若金汤。建虏不找事了,可我们却不能闲着。”
崔呈秀毕竟是兵部尚书,对于边关战策是很有发言权的,他这一发言,众人都不得不仔细听起来。
只见他一手敲着桌案,一手比划起来。
“熊廷弼不是王化贞,本部也不是当年那个张鹤鸣!”
“漠南蒙古中,科尔沁部与建虏有姻亲之好,内喀尔喀诸部又都倒向后金,主动归附。与其花费力气去拉拢他们,倒不如施予一些恩赐,让察哈尔等部为朝廷所用。”
“察哈尔部入寇,主要是因为他们穷困潦倒,今虽业已入冬,为讨去赏银而已,我们何不将赏银,直接赐予他们?”
话音落地,群臣议论纷纷。
孙鼎相哈哈大笑:“崔呈秀,你说你不是张鹤鸣,本部看,你却连那张鹤鸣都不如啊!”
“他张鹤鸣好歹能承认自己不识兵,你却自觉良好,与王化贞又有什么区别?!”
“你放屁!”
崔呈秀就不是什么注重形象的人,要不也不会去跪舔魏忠贤以求上位了,遭人诋毁,当即便是破口大骂。
骂完想起这是在文渊阁,这才收了怒气,冷笑道:“你说我的意见不行,倒是劳烦提出一策,稳定边疆。”
闻言,孙鼎相愣住片刻,没了声音。
他虽然说的厉害,但基本都是逞口舌之快,只为能让东林同僚对自己刮目相看而已。
至于边疆有关的战策,他并无什么更妥当的办法。
见状,崔呈秀毫不意外,讥讽道:
“孙御史不愧是能在南直隶松江府推官这位子上待二十年的奇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也正常。”
“本部也不强人所难,今日奉陛下的谕旨叫众位来这文渊阁,就是要议出个章程。”
“还是那句话,朝廷对察哈尔等还没有完全倒向建虏的蒙古诸部,要以怀柔为主,攻伐为辅!”
第二百六十章:徐鸿儒造反了
“崔部堂,你好大的官威呀!”
孙鼎相冷冷一瞥,说道。
“诸位都是同僚,这是为朝廷做决策,莫要伤了和气…”韩爌露出慈父一般和蔼的微笑,道:
“崔部堂方才所说,也是陛下的意思,那就这样上个本子到乾清宫吧。”
众人大眼瞪小眼一番,都没了话说。
当夜,魏忠贤截了来送本子的小太监,将内阁议定的奏疏拿捏在手上。、
他倒是没有先看奏本的胆子,只是挑了个天启皇帝用完膳,宫娥正给他净面的时间段,自己送了进去。
朱由校一边擦脸,一边听有脚步声逐渐靠近,便转头看过去,发现魏忠贤的身后,竟还跟着一名容貌清秀的女人。
朱由校扔了净面的手巾,信步走到御案,来到这女人身前,从头到脚审视一番,令这女人臊得红着脸笑。
见这女人得有三十好几,但相比后宫妃嫔,胜在妩媚,那种徐娘半老的姿态,也是独一景。
朱由校看过,转过头去坐回御案上。
“你领她来做什么?”
魏忠贤回道:“后宫里的娘娘们千篇一律,奴婢寻思着,此番南巡,皇爷要见到不少民间妙人,就先找一个老雏,让皇爷试试野菜。”
老雏?
这意思,朱由校转眼便就明白,随即哈哈一笑,正视一眼笑容显得憨态可掬的魏忠贤,淡淡道:
“你坐吧。”
语落,转而询问女人,道:
“你叫什么?”
“民女贱名叶青。”
“多大了?”
“三十二岁。”
“三十二,倒真是宫里独一景,魏忠贤,你有心。”朱由校眼中渐兴波澜,轻声念道:
“朕生母若是还活着,也该与你年龄相仿…”
魏忠贤刚刚落座,听得此言,脸上笑容瞬间消失,赶紧起身,惶然道:
“老奴未考虑到此处,老奴有罪…”
“不干你的事。”
朱由校话虽如此说,但是心中却并未对那所谓的生母,有什么真正的依恋之情,瞥了一眼唤做叶青这女人,问道:
“除了暖床,你还会什么?”
“皇爷喜欢什么,奴婢就会什么。”
朱由校挑了挑眉,从身后挂着的墙壁上取下一把宝剑,轻轻抽出鞘来,凝眸问道:
“舞剑,会么?”
叶青展颜一笑,得了魏忠贤首肯,即躬身自天启皇帝手中结果剑来,在乾清宫的西暖阁里舞弄白虹,翩翩起舞。
朱由校呵呵一笑,席地坐在台阶上,带着平易近人的神色,近距离观赏,并未有丝毫的防备。
舞罢一曲,叶青伏跪在地,将宝剑双手奉还,忽地问:
“陛下这剑,染了不少血吧?”
“嗯,血迹累累,想知道都是谁的吗?”朱由校接来宝剑,拇指在剑锋处轻轻抚过,轻声询问。
叶青没有说话,因为皇帝已经自顾自回答起来。
“都是敌人的血。”
“西南亲征,佘崇明一家老小,地方的叛将、土司,就算是德高望重的朝臣们,谁不服朕,朕就杀谁。”
说着,朱由校旋而抬起眼眸,凝视她道:
“这剑,朕现在给你,你接着。”
“奴婢不敢…”
叶青有些不可置信,自己方才握着的,竟染上如此多的鲜血,说到底,她还是个女人。
“你方才舞的,是给人看的,朕要的,是能杀人的。”
朱由校一直坐在台阶上,说完这句,见女人已经不敢再抬头,轻笑一声,招手道:
“厂臣,你来。”
魏忠贤和天启皇帝,心有灵犀,自然不怕皇帝会当场一剑砍了自己,但还是心中紧张。
他离开座位,上前谄笑。
待魏忠贤来到眼前,朱由校将宝剑收回鞘内,带着些许调侃的意思说道:
“你个不学无术的老东西,市井作风,无赖出身,倒是比那些自诩饱读圣人书的大臣,更懂得朕的心。”
魏忠贤嗟然一叹,点头回道:
“相比那些可出治国策的文武大臣,老奴除了会揣度几分省心,给陛下解解闷,确实一无是处。”
“这就够了…”
朱由校一下子起身,背过身去,负手说道:
“内阁的本子已经上来了吧?”
“老奴截了,亲自给爷送来。”
魏忠贤从衣袖里掏出本子,双手奉上前去。
“你送的这个女人,朕收了,就着她留在乾清宫做个值殿女官,日夜侍奉着吧。”朱由校拿过奏疏看着,淡淡道:
“这次南巡,京里不能乱。”
“大同总兵张达没什么用,砍了他,也好收拾边兵军心,再拟几个继任人选出来。这种事你擅长,就不用朕多说了。”
“林丹巴图尔,要予以惩戒,却也不能让察哈尔部与朝廷离心离德,定个合适人选做天朝使臣,和他谈谈。”
“老奴明白。”魏忠贤躬身回道。
......
很快,天启皇帝要“祭拜皇陵,视察地方”的消息不胫而走,民间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皇帝此行,仅是为了到江南玩乐的。
也有说皇帝此番醉翁之意不在酒,祭拜凤阳皇陵是假,借机整顿江南政局才是真。
但是这些,都随着厂卫出动,大肆抓捕并且当街处决了一批宣扬流言的士子后,宣告平息。
之后,《京报》新一期刊行天下,说的就是当今皇帝南巡,是为生民修福,前往凤阳皇陵祭拜先祖,是祈求列祖列宗,护佑本朝。
一时之间,舆论颠倒,无数百姓自发修建天启帝祠,祈求来年大明可以国泰民安。
这天,京师又下起了大雪。
紫禁城乾清宫,张嫣正亲手为天启皇帝穿衣佩剑,穿戴完毕,二人默然片刻,却是皇后轻轻从背后,抱住了皇帝。
朱由校整理了下束腕,按住张嫣的纤手,问道:
“我让你送给太妃的东西,可有送去吗?”
张嫣仍旧抱着,神情中似有淡淡的不开心,应道:“都送去了,太妃感念陛下之思,一定会为陛下祈福的。”
“就不能不去吗…”
朱由校垂首无语。
近些年,宫中虽已尽是东厂、锦衣卫还有较事府的暗桩,可称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但毕竟占地太广,不能面面俱到。
每每离别,夫妻二人之间,总能充斥着淡淡的悲伤和担忧。
但这一次南巡,朱由校是非去不可,有些事情必须要做皇帝的亲自下去,才能有所了解,然后从根源上解决。
沉默半晌,朱由校率先松开了张嫣的手,转身抚住她的脸,用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道:
“朕去看住这江山,你给朕守好后宫。”
别了皇后,朱由校走出乾清宫,不忍回头,正欲前行,却是一名较事赶来,说了一个坏消息。
“山东的闻香教邪众听闻陛下将要南巡,在各地叛乱,都司杨国盛所部三万官军,在郓城打了个败仗。”
“贼兵已进围曲阜,曲阜城,要保不住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许显纯的心思
想是那徐鸿儒,被许显纯的督办司逼得没办法了,又被自己这次南巡吓着,所以临时起事了。
这次历史上的山东闻香教大“起义”,实际上尽在朱由校的掌控之中。
眼下徐鸿儒造反,因为不少羽翼已经被许显纯提前剪除,再加上京报的普及,造成的影响和作乱规模,远比历史上小得多。
徐鸿儒从造反开始,就已经走上了败亡之路。
这次山东都司杨国盛战败于郓城,具体情况是他自己贪功冒进,不等杨肇基的配合,加上指挥失当,在拥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却被贼军反杀。
但是对朱由校来说,这次地方官军被击溃并不完全是坏消息。
徐鸿儒在郓城击溃杨国盛以后,并没有席卷山东各地,而是转身就去了曲阜,曲阜那是什么地方?
朱由校想办都不能明着办的地方!
这次要是能借闻香教之手,一举铲除孔家店,自己不仅不用承担“昏君”的恶名,还能打着给孔家报仇的旗号,号召天下读书人为朝廷效力。
徐鸿儒围曲阜,这是帮了朝廷一个大忙!
前来报信的较事,本来是怀着很沉痛的心情,却发现天启皇帝听见这事,一点没发怒,反而有点高兴,也是一脸懵逼。
闻香教作为白莲教的分支,势力在民间盘根错节,很难处理,但锦衣卫也不是吃干饭的。
朱由校既然早知道徐鸿儒要造反,那就肯定要做点什么。
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天启二年初离京,是奉旨前往山东督办司主持大局,专查闻香教密谋造反之事。
可以说天启二年的锦衣卫,除了查闻香教基本就没干别的事儿。
许显纯的确是个狠人,他下去以后,锦衣卫先是悄无声息的遍查各地闻香教组织,发现闻香教的主要头目都集中在山东几个地区。
许显纯针对这些闻香教泛滥的重点地区,多次组织督办司,亲自率领锦衣卫进行大规模的缉捕。
规模最大的一次,在武邑和景州交界的白家屯。
听说许显纯先是对加入闻香教的乡绅威逼利诱,从其口中得到确切消息,再暗中联合当地的官府和驻军,对整个白家屯一带进行突击抓捕。
仅那一次,便抓捕了三千余名闻香教教徒,二十余名头目,基本上将当地未来将要造反的闻香教邪党清除干净。
徐鸿儒这次造反,果真武邑和景州一带,安平如靖。
但是很奇怪,许显纯虽然一直打着抓徐鸿儒的旗号,但一直抓的都是他手下的得力邪教头子。
山东督办司对徐鸿儒本人,基本没什么太大的动作。
时间一长,就有风言风语传出,说什么督办司在山东横行不法,大规模抓捕仁人志士,就是抓不到徐鸿儒。
但是这种东林党黑人的惯用技巧,对他没什么卵用。
许显纯可不是上一任的指挥使刘侨,他那脸皮厚度简直堪比城墙,早就对外界各种辱骂免疫了。
许显纯在山东依旧我行我素,抓闻香教余党,把徐鸿儒逼得到处乱窜,但就是不下手抓人。
搁这位指挥使的话说,咱们吃肉,也得让人喝汤。
你山东督办司把闻香教全给办了,功劳一把抓,这是脑瓜子让门给夹了,好歹你得让人家把这个反给造出来啊!
不造反,和造反了被平定,那是两码事…
徐鸿儒没等造反就让许显纯给办了,功劳就在一个人身上,那叫树大招风,惹人嫉恨,最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可要是徐鸿儒造反了,让山东文武各方势力一齐平定了,这功劳可就分成好几份了。
起码的,山东文官得有一份,然后以杨肇基为首的武将稍微打上几仗,也会有一份战功。
皇帝南巡下来,轻而易举落个定策抚定的名头。
能爬到高位上来,除了办事干练,还得会做人才行,许显纯这样的人,谄媚圣意那是绝活。
徐鸿儒的动向,早就被许显纯拿捏到位,之所以迟迟不抓,那肯定是有他自己的想法。
这锦衣卫指挥使不是白干的,能在魏忠贤手上把锦衣卫带起来的人,那也不简单。
徐鸿儒那边一造反,许显纯比朱由校还高兴,乐得小半宿没睡着觉,等得就是你丫造反!
现在就差等到适当时候,把军队布置和闻香教老巢地点往本地的文官武将手里那么一卖…
既得了好处,又拿了功劳,还能小捞一手。
皇帝南巡这事儿来的实在突然,实在是出乎许显纯的意料,不过这样倒是好办了,顺手还能拍一波龙屁,何乐而不为。
天启皇帝下来走一圈,啥也没干就把所谓声势浩大的闻香教叛乱给平了,《京报》上再给宣传宣传文治武功,他老人家高兴不高兴?
这一高兴,就把咱许显纯的大名记住了,记住以后,以后有各种好事儿就能想的着,飞黄腾达也就不远了。
......
皇帝南巡,自然是动静不小。
魏忠贤去送女人让皇帝留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野上下,轰动一时,都说皇帝又被这丫给蛊惑住了。
除了背上的锅更沉了一些,魏忠贤这一手,倒也是向那些蠢蠢欲动的东林旧臣示威。
别以为皇帝走了,你们就能跳得出来,本督这边枕边风一吹,你们还不是得乖乖受死?
相比那些年轻妃嫔而言,叶青是有些徐娘半老的风韵,或许以后兴趣来了会临幸一下,但是现在,朱由校的确对她没什么兴趣。
留下她,也是明白了老魏的需求,适当卖点面子,好让他继续装逼,压制东林党。
留下这个女人,搁外界看来,这就代表着皇帝继续倚信魏忠贤。
朱由校与那女人还有魏忠贤在乾清宫长谈,也说明皇帝南巡后,京师依旧是会由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集团把持朝政。
至于临走前朱由校特意去探望刘太妃,当着众人的面,与皇后张嫣说悄悄话,也是为了稳固后宫。
一来,继续尊奉刘太妃领摄后宫,稳定她的地位,二来,则是表达自己这个皇帝与中宫皇后的恩爱如同以往。
这样一来,在将可能发生的大事上,张嫣就能有更多的话语权,许多别有用心之人也会暗自掂量掂量。
京师这边在天启皇帝率领仪仗队浩浩荡荡南行以后,各地的巡逻兵力增加了一倍,英国公张维贤主持大局,仍然稳定。
倒是察哈尔部,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者一脸倨傲,林丹巴图尔本想直接让人把他撵走,可一听这货号称天朝上使,却是不敢这么干了。
说起来,大明是君,自己这个蒙古大汗才是臣。
没办法,林丹巴图尔只好命人将这位天朝来使恭恭敬敬迎入自己的大汗营帐。
第二百六十二章:名扬天下
“近来又有更过分的,说大可敦黄金家族到的血脉不纯正…”
可汗庭帐内,布置着牛羊豹狼的各种千奇百怪的头骨,中间摆着香气四溢的烤全羊,察哈尔部的各重臣,正在我一嘴你一句的讨论着什么事。
林丹巴图尔正想着大明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派使臣来见自己,闻言却是冷笑道:
“内喀尔喀为了讨好女真蛮子,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显然,这不是内喀尔喀为了帮助后金对付察哈尔做的第一回背信弃义之举了。
“要不是这次南征明国,劫了不少银子牛羊回来,这次入冬,各部怕是会损失惨重!”
说话的,是林丹巴图尔的妹夫贵英恰。
贵英恰在前年娶了林丹巴图尔的妹妹兀良哈大公主,因此得到林丹巴图尔的重用,统领察哈尔本部中军,受封万户。
和后来鳌拜受封满洲第一勇士一样,现在的蒙古也有属于自己的第一勇士,就是这个贵英恰。
单从身材看上去,这货是个跟阿敏一样膀大腰圆的壮汉。
但贵英恰和阿敏可不一样,后者是真正的莽夫,这位可是个智勇双全的大将,勇冠蒙古,且狡诈多智。
在蒙古诸部当中,论勇武,或许贵英恰不是第一号,但是论带兵打仗,整个草原上,他几乎没有对手。
林丹巴图尔在谋划恢复成吉思汗霸业的蓝图时,对贵英恰也深为倚重。
这位蒙古第一勇士也是明军和女真人的老对手了,好事儿干过不少,坏事儿做的更多。
往远了说,在萨尔浒之战前,林丹巴图尔为努尔哈赤回信所辱,愤而派出察哈尔本部铁骑三万援助辽军,统兵大将就是贵英恰。
当然,那次贵英恰人还没到,听见明军北路的总兵马林被努尔哈赤全歼的消息,即迅速拨马回转。
回去时,林丹巴图尔曾责备贵英恰为何不援助明军,贵英恰却说明军几路出师,必为女真各路击破,这是为察哈尔本部保存实力。
后来消息传来,明军果真在萨尔浒之战中一败涂地,就连战功赫赫的名将刘綎都血染沙场。
明军之惨败,不仅让林丹巴图尔震惊异常,更是他开始将建州女真真正视作仇敌的开始。
此后,林丹巴图尔便对贵英恰记忆深刻,直到两年前将妹妹,兀良哈大公主下嫁给他,以姻亲笼络。
往近了说,这位蒙古第一勇士,也给大明带来不少困难。
贵英恰曾率插汉部的的蒙古骑兵和大同、宣镇的边军多次交手,几次南下入关打草谷,掳掠走汉人不计其数。
他是现存蒙古将领中少有的战术天才,不仅对女真人的战术了如指掌,更是对大同、宣镇一带明军的构成十分熟悉。
这次入寇大同抢粮食过冬,贵英恰就发现,明军还是老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明军作战,无非就是那三板斧。
先用营兵打消耗,看见差不多了再用家丁冲阵,说起来后金的战法与之也相差不多。
那些家丁个个都披着铁甲,用着最上乘的装备,战斗力极强,的确让蒙古骑兵吃尽了苦头,草原上一般的武装牧民根本打不过。
但是问题就在这,同等级的士兵战斗力上,明军营兵不如蒙古武装牧民,而精锐的家丁,却又比不上察哈尔本部的铁骑。
至于后金的八旗兵,连眼下蒙古的精锐骑兵都难在野战中取胜,别提那些明军了。
贵英恰觉得,就算是明军中的家丁,最多也只能保持一段时间不会崩溃,想要在野战中面对建州骑兵取胜,太难了。
不过他也听到眼下新即位的天启皇帝尚武,在京师实行军改,选三大营及京军精锐,整编为勇卫营。
这支勇卫营贵英恰没接触过,但是据传,用的都是从西方购买来的火器,在西南亲征之役上,战绩也不错。
看起来,这个天启皇帝,总算知道改变他们那重文轻武的臭毛病了。
其实天启二年,不仅察哈尔这边,就连后金也对朱由校亲自组建的这个勇卫营,有些零星的讨论。
威胁还谈不上,努尔哈赤是觉得有些好奇,倒是林丹巴图尔,现在寄希望于大明能站起来。
这样他这个蒙古可汗,说话也就能硬气一些了。
毕竟西南亲征大捷这个被《京报》和厂卫宣扬得太高调了,就是不想知道的,也全知道了。
勇卫营的战绩可以用辉煌来形容,那份战后叙功的表格,记录着一批新晋武将的名字。
什么陈策、张令,这些从前压根都没听说过的名字,全都跃然于上,能因战功而昭告天下的武将,没点真本领行吗?
这些新晋武将,大部分都出身于天启皇帝的嫡系部队——勇卫营。
就算不是的,也在此战中得到极高的皇恩,封妻荫子,鼎鼎大名昭告天下,这不忠心可能吗?
每每想到此处,贵英恰就觉得背后汗毛直立,这位大明新皇帝的手段,实在是高明。
见到大明的使臣进入汗帐,贵英恰也很快闭上了嘴,无论怎么样,天启皇帝派人来察哈尔,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个时候自己在去提入寇那茬,怕不是要坏事儿。
来人一只脚迈入营帐,扫了一眼席地而坐的一众察哈尔部臣子,带着高傲的语调,道:
“奉大明皇帝的旨意,来向蒙古国的察哈尔可汗献国书!”
朱由校在离京南巡之前,让魏忠贤选个合适的人去当使臣,老魏选出来的不是别人,就是工部侍郎冯铨。
魏忠贤明白,这次出使要说什么事,天启皇帝自己心里早就有数,所以派去的人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传达皇帝的这份意思。
这个人不需要有自己对蒙古人的看法,就算是有,那也得搁在肚子里,不能表露出来。
让那些东林党去,很可能这次和谈会盟,就变成互相争论的骂战了。
察哈尔诸部入寇过好多次,不知多少百姓死于其手,这笔账不能不算,可是眼下大敌当前,却是不能现在就算。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相比于每年入冬被迫下来打草谷的蒙古人而言,明显女真才是心腹大患、华夏公敌。
等收拾了建奴,察哈尔还算个球?
冯铨深知此理,亦知此回会盟,乃是于日后仕途上的一块垫脚之功,要是办好了。
飞黄腾达,不在话下呀!
第二百六十三章:明蒙会盟
“取来我看。”
林丹巴图尔大马金刀的坐在汗位上,接过侍女递来的国书,静静去看,好半晌功夫,方才说道: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察哈尔部,通晓汉字的人不多,连我也是个二把刀,看不太懂,还请来使回去等待一些时日。”
“等我们完全弄懂了这国书上的意思,再来相商,咋样?”
冯铨愣了片刻,随即冷笑一声,道:
“可汗不会,看那么久是在看什么,现学现卖吗?”
“若是真的想学,本官倒可以还朝以后向陛下讨求一些生员士子,来草原上教习汉字风俗。”
话音落地,周围的察哈尔诸部大臣们,全都嚷嚷开了。
“我们自己的文字不好学吗?学汉字干什么?”
“还汉字风俗,做他娘的青天白日梦去吧!”
“哈哈哈!”
冯铨很明白林丹巴图尔的用意,很明显是看了国书上的要求以后,对报酬不满意,借看不懂汉字来提高价码。
彼时,帐外呼啸声起,寒风刺骨,鹅毛大雪簌簌而落。
娜木钟,林丹巴图尔的正妻,如今草原上的大可敦,身披貂裘,两侧又两名蒙古侍女陪同,掀帘入帐。
“见过来使。”
娜木钟入帐后,第一时间向冯铨施了一礼,这倒是让正觉得愤怒不已的后者有些手足无措,愣了片刻,方才还礼:
“见过大可敦。”
娜木钟轻轻点头,即换上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来到察哈尔诸部大臣的中间,逆光而立,冷着一张俏脸,道:
“我们察哈尔,必须要与大明结盟!”
“掳掠来的牛羊要还,掳掠来的汉人也要还!”
娜木钟忽然入帐说了这样一番斩钉截铁的话,兼之她大可敦的地位,察哈尔诸部的领主大臣随即议论四起。
娜木钟转身望向林丹巴图尔,转瞬间失了方才的傲气,如小羊羔一般伏在他膝上,劝道:
“可汗,我们已经与女真交恶,不能再和大明撕破脸了,这天底下除了大明,可就没有第二家能帮我们对抗金人了。”
林丹巴图尔的神情,变得有些阴晴不定。
与大明结盟对抗金人,这道理他也知道,可一旦结盟,每年就不能随意南下打草谷了。
少了这样一种物资来源,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也是他方才给冯铨冷脸,打算拖延日期,以提高自身价码的原因。
许久之后,林丹巴图尔还是没拗过娜木钟的坚定,只好沉着脸问:
“若是全部归还掳掠的牛羊和人丁,大明如何保证我察哈尔部顺利过冬?”
语落,贵英恰等人全都默然不语,静待下文,这是他们关注的焦点,如果没有适当的过冬条件,察哈尔部会在今年冬天损伤惨重。
本来就夹在大明、后金之间的察哈尔,来年形势将更加困难,甚至于如果努尔哈赤来犯,他们会变得不堪一击。
这一点,朱由校自然也考虑到了。
既然想让察哈尔部帮自己控制漠南蒙古,形成屏障,那肯定要帮助他们平稳的渡过今年冬天。
一个根本挡不住后金的蒙古,会盟又有什么用?
娜木钟仍旧伏在林丹巴图尔脚边,道:
“大皇帝有没有考虑到我们察哈尔部入冬时的所需?”
“我们也不是故意要抢掠你们大明,可我们不去抢掠你们,我们的牧民就要饿死!”
你自己的人饿死,干我大明什么事,你们的人没饭吃就来抢我们大明,这是什么道理?
冯铨知道这些,但为会盟大计着想,却是没有脱口而出。
他哈哈一笑,颇有天朝上使的大度,说道:
“还不是因为打不过女真,所以才来抢掠我大明?”
“可你们要知道,大明也不是泥捏的,永乐五征还不够,莫非想再来一次天启五征不成!”
贵英恰有些动气,拍案而起:
“来使这话是什么意思,讥讽我察哈尔曾被建州所辱吗?”
冯铨微微一笑,道:
“陛下对察哈尔部如今的困境,早是知晓,若察哈尔部肯归还今岁掳掠的人丁,牛羊物资尽可自留,就当天朝赏赐。”
“大明同察哈尔部结盟,恢复对察哈尔部历岁五千两的赏银,以助过冬,至于额外赏银,这就需要看诸部的表现了。”
贵英恰心中隐隐不安。
“来使这话什么意思?”
“打一仗,提着女真人的头,来换取等额的赏银。”
冯铨站在原地,静静说道:
“一女真旗人,可得五两;一披甲旗人,可得十两;一八旗步甲,可得三十五两;一八旗骑兵,可得五十两。”
“只要砍足一百颗建奴八旗骑兵的人头,就可以多换五千两的赏银,一千颗建奴的人头,也有同等效果。”
“这样的赏银,我大明可以说已经给的很是丰厚了。”
“可汗,你可满意?”
林丹巴图尔沉默半晌,觉得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了,相比于自己的察哈尔,大明的状况实际上并没有多危急。
一句话,朱由校耗得起而自己耗不起。
没有赏银,每年过冬之前,林丹巴图尔都要纠集诸部来一次南下,损人也不怎么利己,说白了只是为了过冬。
他想了一会儿,却是道:
“举兵杀奴之事,事权需得在我,我察哈尔部,不能听大明之令行事,这是会盟,不是称臣!”
“除此之外,大明皇帝也要承认我林丹巴图尔在草原上可汗的地位!”
林丹巴图尔的野心很大,自然不甘屈居于大明之下。
冯铨来察汉浩特之前,就已经知道天启皇帝对这次“会盟”的最低要求,这些所谓什么会盟还是称臣的名份对大明而言,屁用没有。
现在大明需要的,只是提供给察哈尔部必要的帮助,让他们和女真人斗,把南下到大同打草谷那股劲头,用在赚取赏银上。
至于林丹巴图尔担心的所谓大明皇帝指挥他们作战,朱由校压根就没想到这层,也不稀罕指挥这帮“蒙古铁骑”。
朕自己指挥自己的勇卫营,忠心耿耿战斗力也不错,它不香吗?
所以当林丹巴图尔提出这些面子上要求时,冯铨面上一副为难,心里却是冷笑连连,很快就答应了。
最后达成协议如下:
察哈尔部以黄金家族后裔自居,代表整个蒙古帝国,同大明帝国于天启二年年底正式签订盟约。
大明每年赏定银五千两,资助察哈尔部过冬所需,林丹巴图尔可用女真人的人头,赚取额外赏银。
除此之外,凡尊奉察哈尔部为共主的蒙古诸部,皆视作与大明结盟,有义务协助熊廷弼及孙承宗,守卫、收复辽沈、广宁一带。
经过反复协商,最后五千两赏银,定于每年的七月十日,在广宁团山、正安堡等十几处发放。
与大明签订会盟后,林丹巴图尔亦正式对努尔哈赤去年的侮辱书信做出回应,称大蒙古帝国已经与大明帝国结盟。
他以“四十万蒙古国之主巴图鲁成吉思汗“自居,称努尔哈赤为“水滨三万女真之主“,警告金兵不得进犯辽沈、广宁一带。
否则,必遣蒙古铁骑四十万,踏破建州。
第二百六十四章:下下之策
林丹巴图尔话说的硬气,但他有没有铁骑四十万?
那肯定是没有,要是这小子真有四十万蒙古铁骑在手,别说和大明结盟了,南下征你,恢复大元霸业的心都有。
就是因为这位可汗手里头没有那么多人,这才“屈辱”地选择与大明结盟,以威慑女真,统御诸部。
自然,察哈尔部同大明结盟的消息传到草原上,各部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对察哈尔的好处是,大明受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威慑草原的漠南诸部那是够够的,就连外喀尔喀五大部听见这消息,再和建州交好时也得在心里寻思寻思。
当然,大明在辽地尚处守势,西南大捷的影响力在蒙古和建州的影响力也远不如在中原、江南地区。
后金那边,据此分析一通,倒也没有多大的担忧。
努尔哈赤及诸贝勒基本上都把这个结盟当个乐呵看,谁都知道,察哈尔部和大明各有心思,绝对不是铁板一块。
对漠南蒙古这些直接受到影响的诸部来说,林丹巴图尔这一手釜底抽薪,实在是惊到他们了。
察哈尔部同大明以前可以说是世仇,因为这货有事没事就要去南下打一波草谷,掳掠一些汉人回来。
谁也没想到,察哈尔部直接把这些掳掠来的汉人放了,为赚取明朝每年五千两的赏银,两边结盟了。
这一套操作下来,最难受的就是内喀尔喀,他们以前是跟着大明干的,还挺忠心。
萨尔浒之战,内喀尔喀诸部中最有实力的大部汗王孛儿只斤·宰塞对建州的看法和林丹巴图尔一样,那是一百个看不起。
宰塞招募本部骑兵万余驰援明军,本来是想分一杯大明灭金的残羹剩饭,顺手再拿一波赏银,谁成想,路上就遇见了刚歼灭北路马林军的努尔哈赤。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宰塞倒是没怂,双方骑兵在旷野大干了一仗,最后宰塞没干过,和两个儿子都被俘了。
自那以后,余下的内喀尔喀诸部,一则为了尽快赎回老大宰塞,二则也是觉得大明要不行了,开始不断向后金示好。
谁成想,他们刚转向后金没几天,察哈尔和大明就来了这么一手结盟,这是恶心谁呢?
除此之外,林丹巴图尔对努尔哈赤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也说明了问题,可能大明现存实力,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强。
结盟之前,努尔哈赤在国书中公然侮辱林丹巴图尔这位骄傲的黄金家族后裔,说蒙古汗庭已经不行了,大明也要玩完了,咱入关是迟早的事儿,趁早跟着大金干吧,也能给你个旗主当当。
林丹巴图尔心里妈卖批,明面上倒是一声没吭。
因为那个时候,察哈尔虽然号称大部,还有漠南诸部的尊奉,但本部实力的确不太行,林丹巴图尔觉得自己干不过努尔哈赤,不想硬上,去步宰塞的后尘。
这边刚一结盟,林丹巴图尔觉得自己有大明爸爸的帮助,差不多行了,所以就正式回信了。
且先不说林丹巴图尔前后这两个态度令人不可思议的转变,漠南蒙古诸部都是心中叫苦连天。
你察哈尔和女真正式决裂了,察哈尔离的挺老远倒是没事儿,首当其冲要挨干的,是我们漠南诸部啊!
叫苦归叫苦,漠南诸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搁他们看来,察哈尔部作为蒙古汗庭大部,其实力还是有的,铁杆小弟也有不少,和大明一结盟,未必就干不过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女真人。
如果像科尔沁那样,做个回不了头的二五仔,万一大明再站起来了,那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毕竟,汉人在中原掌权的时候,你不能以常理度之。
......
回京路上,冯铨反复想起的,就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娜木钟,当今草原的大可敦。
这位大可敦对自己这个天朝上使尊敬有加,但是一转头,就在诸部领主大臣中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面对林丹巴图尔时,却温顺的像只绵羊。
娜木钟给足了作为大明使臣冯铨的面子,他也就不好再咄咄逼人的说出什么话来。
那个时候,娜木钟再以建议的温和口吻去撺掇林丹巴图尔,让后者在诸部领主大臣眼前有台阶下,还留有进退的余地。
明面上看,娜木钟是帮助察哈尔部与大明结盟的英明大可敦,但冯铨是谁,这老哥是玩阴谋诡计上位的行家。
没点真本事,不可能让魏忠贤看重,派到蒙古来签订盟约。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娜木钟看似给自己面子,实则是给自己的丈夫林丹巴图尔面子。
林丹巴图尔之前以本部认汉字的人不多为借口,想提高价码,获取更多赏银,遭到冯铨拒绝后,其实已经有些骑虎难下。
娜木钟这么一搞,倒是把整个局面扳了回去。
回到京师,促进明蒙结盟的工部侍郎冯铨自然是春风得意,名声远播,不少大臣登门拜访,送礼搭桥。
出使察汉浩特在之前可不是个人人都想去的美差,冯铨不仅去了,还一趟就完成了目标,谁都知道,这小子晋升是早晚的事儿了。
......
朱由校人才出京师,还没到凤阳,江南一带便就风声鹤唳。
但凡是稍有远见的人就都能猜出个一二,朝廷官面上给的目的一个都不能信,什么祭拜皇陵,什么视察地方,那都是冠冕堂皇之词。
天启皇帝亲自下来,真正原因显而易见,各地百姓都很高兴,但是有一批人却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这些人,就是江南的士族和财阀。
从万历四十八年登基开始,朱由校就在利用厂卫和阉党,跳出规则之外,不断在江南地区安排忠心于自己的文官、武将。
可尽管如此,到了天启二年,江南一带的政局,依旧不是自己这个皇帝说能管就能管的。
暗地之中,有一群人在操控着一切。
江南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自天启二年开始,各地的天灾人祸愈发凸显,朱由校明白,这些是避不开的。
在日后为期二十年的灾祸之中,江南如果继续这种尾大不掉之势,不仅很难对朝廷起到该有的益处,还会彻底拖垮整个北方。
所以,今年的第一次南巡,朱由校势在必行。
彻底打死江南士族和财阀这两头老虎,单凭这次是根本做不到的,这是长久之功,但是为了能渡过二十年的天灾人祸时期,朱由校必须要下去一趟。
做皇帝的亲自入局,这是下下之策。
但这次如果不掰断他们两口牙,要这个富庶、繁华的江南,真正起到一点用处,大明真的很难撑过未来二十年的天灾人祸。
第二百六十五章:心虚的地方官们
可能是由于小冰河期的影响,即便是稍往南的凤阳府,天空上也灰蒙蒙一片,又冷又潮。
凤阳,这座规模宏大的中都城外,迎来了许久都不曾有过的盛况。
听说天启皇帝要来凤阳,祭拜皇陵,天下间的达官贵人、文人学士、市井商民,还有本地的文官武将,无不是提前赶到,等待御驾。
伴随着皇帝抵达凤阳的日期日益临近,官府规划好的御驾所经路线周围地皮,也被吵得翻了几个翻。
有钱的主儿们,想要接近皇帝身边的统治集团,在他们跟前露个面,自然是有自己的好办法。
官绅地主们提前赶到凤阳,花大价钱从路边的普通百姓及小商小贩手里租赁房屋,还有更财大气粗的,直接买下一整块地皮。
由于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不少附庸风雅,打算一睹皇帝真容的外来大户们也都出手阔绰,这样以来,沿途的租金倒是水涨船高。
一天的功夫,翻了好几个翻。
朱由校没想到,自己下来一趟,居然对沿途经济起到了如此显著的带动效果,还让一批穷人富了起来。
这可真是,“无心之过”啊!
有些商人更聪明,他们结交凤阳本地的权贵,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临河一面租赁地块,沿途设座,按座位数量及前后距离规定价钱。
距皇帝一行人经过时近的座儿,往往要数两银子的高价,那是专为各大户子弟准备的。
就算一些靠后的座儿,也都值两三千文。
这样的形势下,不少原本的穷人,因此发了一笔小财。
小商小贩们租出了摊子,又趁着这时凤阳附近其它地方房屋远低于市场价的空当,购买其它房屋,开起了小店。
伴随着明黄色旌旗招展,远处马蹄阵阵,却是天启皇帝御前的勇卫营亲军马队先到了。
这些骑兵都是曾随皇帝亲征西南的锐士,头上清一色戴着八瓣尖帽盔,腰间悬挂的马刀,也是寒光阵阵。
最令人意外的,还是他们背上负着的精钢骑枪及三眼神铳,可谓全副武装。
这批两千数量的骑兵队,为首的一员武将,就是勇卫营大将陈策的得力左右手——刘元斌。
或许是经年跑马操练的原因,刘元斌面容比起上次出现在西南战中,显得更加黝黑,但神色里却添加了几分坚韧不拔的气质。
他的出现,吸引了诸多妙龄怀春少女。
看年纪,刘元斌也就是在二十几岁上下,很多这个时候的学生,都还在勤学苦读,未曾考取什么功名。
可刘元斌,已经独自统领两千骑兵,已曾在西南大战中立下战功,那份昭告天下的表列之中,也是榜上有名。
刘元斌年纪轻轻,就已是御前勇卫营骑兵队一员不可或缺的将领,身为皇帝嫡系出身,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年轻有为,相貌堂堂,现在还没有成家,哪个妙龄女子能不喜欢?
人群之中,诸多学子,见到刘元斌年岁与他们相仿,但地位差距如此悬殊,都是捏紧双拳,暗自咒骂一声:
“武夫俗子。”
某学子出于愤慨、嫉妒,也随大流说了这一句,当时附近无人说话,恰好被路过的刘元斌听到。
刘元斌于马上看着这人,见他一身的文士装束,就知道又是那些自诩清高之辈,问道:
“你说什么?”
他问完话,余的几名勇卫营骑兵队将官纷纷侧目,拨马过来,看见这些浑身杀气腾腾的武将,那士子怂了。
他吭哧半晌,脸色骤白,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刘元斌回身一看,见勇卫营后队步军已经快要赶到,便不再与他多说,冷笑一声,转身喝道:
“整队,前进!”
一声令下,两千余人的骑兵队,重新排为两列,走在步军前面,扛着明黄色旌旗,缓缓进入凤阳城。
而那士子,听着耳边回荡的铮然马蹄声,再看看正经过自己的勇卫营骑兵们,双腿一软,差点没有向后栽倒倒。
脚步声,奔腾如雷,一支精锐之师,护卫着最中间身着明黄甲胄那人,出现在众人眼前。
相比之前的小将刘元斌,这位天启皇帝,显然更加年轻。
朱由校一身明黄色甲胄,腰间挎着那柄从乾清宫暖阁取下来,陪伴他平定西南诸夷的宝剑。
陈策、戚金这些勇卫营大将,贴身护卫在朱由校的左右两侧,身后紧紧跟着的,则是黄得功、孙应元、周遇吉这些凭借西南战功脱颖而出的小将。
勇卫营的步兵们,也都是自三大营和京军中挑选的老兵,很快就握着战刀,将当地的官差替换下去,沿途列队两侧,将围观百姓挡在外面。
若说面对刘元斌时,那些年轻士子还有些嫉妒之心,那么面对朱由校,他们就是彻彻底底的提不起气来。
再年轻,人家也是天子,当今的皇帝。
朱由校来凤阳,当地官员没有一个不心惊肉跳的,官越大以前越是厉害的,现在就越是怕得要死。
他们在南门等候御驾,明面上点头哈腰的,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皇陵守备太监刘朝,这次也来迎接。
他是魏忠贤干儿子,当年王安心腹大太监魏朝与魏忠贤斗法不过,被发配皇陵。
刘朝先是不给魏朝吃饭,想活活饿死魏朝,折磨一下他,但是几天之后,魏朝却依旧能以啃食草皮为生,顽强的活着。
刘朝则彻底失去了耐心,另一方面也觉得不能再拖延下去,日久难免生变,毕竟当时王安还没倒台,势力不小。
所以也就不玩什么花样了,直接将魏朝活活勒死在皇陵。
本来凤阳这一带,天高皇帝远,作为皇陵的守备太监,刘朝也有很高的地位,替魏忠贤处理过不少落败的对头。
眼下皇帝要来凤阳祭拜皇陵,虽说刘朝提前得到消息,已经有所准备,但毕竟还是做贼心虚。
同他一样,凤阳卫的指挥使孟然,也是心虚的不行。
身为凤阳卫的指挥使,皇陵囚牢就是他在管,刘朝这些年替魏忠贤处理过的人,也都是经他手送进皇陵的。
那次勒死魏朝,就是他为了向守备太监刘朝示好,搭上魏忠贤这颗参天大树,主动提出,然后派人去干的。
除了这俩人以外,凤阳这一带的文官们,除了阉党的人以外,余下一大批也都是自扫门前雪,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事。
从前没人管,现在皇帝亲自下来了,心里能不慌吗?
第二百六十六章:旖旎风光
入夜之后,京师各门京城门闭锁,灯光寥落,人声渐息,由于皇帝的南巡,五城兵马司还有顺天府衙门,都派出了平日两倍数量的人巡查。
为的,就是力保京城稳定。
凤阳恰恰和京师相反,到了一天中以往最沸腾而热闹的时候。
以前凤阳也这样吗,那是放屁,以前的凤阳虽说不算冷清,但却远不至于现在这样的人声鼎沸!
朱由校南巡,凤阳作为第一站,大部队是要停留几日,准备祭礼的。
正因为这次传播得沸沸扬扬的祭礼,才是带动了当地的人流和经济,虽然朱由校只待几天,但是这对于凤阳的发展,也十分重要。
棋盘街、鼓楼旁,二三条街巷之内,肉市、咸鱼口、打磨厂、珠宝市,还有客栈、货栈、茶楼、酒馆,全都彻夜开放。
凤阳城内,一片的灯火辉煌、人语喧闹。
买卖吆喝、划拳行令,加上众多自外地赶来凤阳戏班子的夜戏锣鼓,汇聚成一片夜市的特殊景色。
凤阳作为中都,城池规模本就比一般的州城、府城要大,城内还有凤阳卫、皇陵监、守备府等各种官署。
城内一大戏楼,一大青楼,是豪商旅客、文人士子的聚集之所。
戏楼名查家楼,青楼唤做月明楼,都正是笛声悠扬,粉墨登场,一派春花秋月的旖旎风光。
查家楼,位于南门外肉市一旁,多是粗食淡客,豪商旅客的暂歇之地。
月明楼,则处于凤阳城正中的棋牌街,各地的文人士子每至凤阳,都要到此处吟诗作赋,观看歌舞,显露才学。
查家楼与月明楼之间,玉皇庙、南珠市、咸鱼场,再向北入城,穿过二三街巷,就到了御前勇卫营的临时军营。
那里旌旗猎猎,即便深夜,都回荡着将校操练时发出的呐喊声,行人走过,往往胸中激昂,一股保家卫国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查家楼外,街上一阵人喊马嘶,车轮辙声直响到门前,在上头写有“查家楼”三个金色大字的灯笼暗火映照下,一辆漂亮的雕花马车停下了。
门里的查家楼小厮赶紧颠颠上前,掀起卷帘,对其中走出的守备太监刘朝,憨态可掬地笑着。
刘朝没有多说,径直走入,直奔三楼雅间。
过了一会儿,一名皇陵监的太监领小厮到一旁,小声嘱咐道:“今日几位爷的脾气都不怎么样,你要小心伺候着。”
小厮皱了皱眉头,接来一小块银锭时,即乐得合不拢嘴。
“小人明白。”
“去吧。”
......
“你都吩咐下去了吧,皇上留在凤阳这几天,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甫一进门,气儿还没喘匀乎,刘朝便向一名负手站立在窗边的中年男人询问,然后寻了个位子坐下。
这人一身白缎貂袍,正是凤阳卫的指挥使孟然,刘朝进门时,他正紧缩眉关,望着御驾停留的官驿那边,闻声叹了口气,转身道:
“吩咐是吩咐下去了,可如果皇上要查,瞒是瞒不住的。”
“这两年处理过的人和事太多了。”刘朝也知道这些,倒是没什么惊慌失措的感觉,道:
“这次之后,要是我那干爹有些情份,也该把咱家往南调了。”
“那些文官呢,他们怎么办了?”
听见刘朝的话,孟然嗟然冷笑:
“他们?”
“眼下也在月明楼商量着呢,咱们就是替厂公杀杀人,分尸灭迹,他们不干净的地方,怕是多着呢。”
说着,孟然好像忽然想到什么,继续说道:
“上回苏州闹旱灾,向朝廷请了二十万两的赈灾银款,好像让他们吞了八万?他们胆子可真是不小…”
“八万?”
刘朝呵呵冷笑:“你这消息也太闭塞了,他们分了十五万!还说要送咱家两万,可咱家是谁呀?”
“咱家虽然贪,但也知道,这些银子就是老百姓的救命钱。”
“这银子能要吗,这银子拿在手上能睡着吗?眼下皇上来了,咱家倒是要看看,这底他们是兜得住还是兜不住。”
孟然看着刘朝,脸上笑着,可他心里却警惕起来,他也知道,这货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帮太监,可能是缺了根东西,杀起人来,心肠一个比一个狠,说得冠冕堂皇的,谁不知道,那是不敢拿!
连魏忠贤都不敢贪灾款,何况他一个刘朝!
这帮跟在魏忠贤手下的太监们,只要想整你,那是一个比一个绝,东林党就是最好的例子。
魏忠贤办东林,由于有皇帝的支持,明里暗里弄死多少?
说起来也是这帮文官被利欲熏心,瞎了眼,你说你贪点什么不好,非贪朝廷下发给灾民的银款。
阉党碰什么都不敢碰灾银,那是有原因的,很可能皇帝对阉党贪污的底线就是这个。
俩人商量一圈,忽然发现担心的其实不应该是自己。
虽说他俩狼狈为奸,在凤阳干了不少坏事,可真正欺负老百姓的他们却是没干多少。
大部分做的,都是利用职权,帮助魏忠贤擦屁股,将那些敢于和东厂作对的人,扔到皇陵里弄死。
就像魏朝,在宫里的权利不小了吧?
扔到皇陵里,第二年不明不白的死了,别把皇帝当傻子,这事儿他老人家肯定知道,但是管了吗?
如果说这次皇帝下来,是为了弄他们这些人,很明显说不通,在京里一句话就行的事儿,为什么要搞这么麻烦。
如果不出意外,皇帝这次是冲着那些联手贪污赈灾银款的文官和地方豪强来的。
商量到这里,俩人就放心不少。
孟然将视线转向台上,不出意外,正上演的是一出《桃花人面》,这是查家班最拿手的戏目。
今儿皇上来凤阳,随行来了一大批的各界人士,还有不少跺跺脚,整个凤阳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查家班自然知道,这是发展客源的好机会。
没说的,拿手绝活一直唱着啊!
正巧,他望向楼下的时候,查家班正唱到这出戏的高潮,一名女子饰演戏中人,翩翩起舞,戏班则于幕外轻敲檀板,笛声渐起。
在场的客人都止住言论,静待这出戏最有名的三令。
伴着笛声悠扬,檀板节奏也愈发加快,甜水令、得胜令、折桂令分别唱出,客人们都听得如痴如醉,饰演戏中人的女子轻轻擦拭眼泪,随后落幕。
场中寂静片刻,轰然间一片叫好。
“好!”
“唱的真是太好了!”
更有豪客一掷千金,喝彩不已。
第二百六十七章:强龙不压地头蛇
查家班唱罢一曲,戏班停板,笛师停笛,笙师也缓缓放下了玉笙。
食客们来来去去,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起先打赏千金那豪客仍用如醉的眼睛望着台上,叹了口气,叫道:
“秒!真是太妙了!”
“查家班的功力堪称是这凤阳一绝,声情并茂、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啊!”
饰演戏中人那女子从台上起身,也用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使劲儿地打量这人,不知拿什么话感谢才好。
她还没出声,却见这豪客甩甩手,就这么走了。
“真是个怪人呢…”
这边查家班热闹非凡,那边的月明楼也不错,只不过看上去,就好像是上层社会和底层社会的区别。
在这里的,都是富有学问的风流雅士,奇异高才。
远远走来两个糙汉,年轻力壮,身后都背着篮筐,显然都是来操办年货的,毕竟已经到了天启二年的年底,要提前准备。
两个人在月明楼外的夜市上来回转悠,先到咸鱼场去采购几条咸鱼,然后到花炮棚里逛了半天,这儿买几种,那儿买几样。
最后,俩人乐颠颠的停在了月明楼外。
他们望着里头,发现了许多衣着鲜艳、载歌载舞的女子,还有一袭青衣,正手持折扇吟诗作赋的士子,露出了羡慕的眼光。
月明楼里头的风花雪月,与他们一门之隔,却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人叹了口气,道:
“走吧,去查家楼,点上壶小酒,再蹭上一班戏。”
另一人显然不同意,硬拽着要走这人,就要进月明楼看看,两人还没等进去,就被盯着他们半天的小厮喊住。
“干什么的!到哪儿去!”
“这月明楼,也是你们能进的地儿?…这里没有你们要买的年货,到外头去吧!”
两人一愣,黑色的眼睛一闪,其中一人跳着脚道:
“怎么,进都不许进吗?”
又有一小厮走过来,与门口那厮聊了几句,然后上前拍拍其中一汉子的肩膀,指着里头:
“你看。”
“里边的人,要么是大户公子,要么是达官贵人,还有那帮作诗谈笑的,也尽是些有功名的,你哪个都惹不起。”
“听我一句劝,去查家楼听听戏得了。”
月明楼内斗文的气氛正热烈,没人注意到被拦在门口那两个神情尴尬的背筐糙汉。
轻轻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一个穿着白色素衣,腰间悬着宝剑的年轻人,停在了三人身后。
那小厮看见是位风度翩翩、绣衣楚楚的公子停在眼前,忙扔下那俩糙汉,小跑着上前去。
被迎入门内的公子,行走之间,步履从容,身后还跟着三名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见就是哪户的富家公子。
小厮没敢多问,只管点头哈腰将他送进去了事,毕竟皇帝一来中都,什么惹不起的人物都跟着来了。
这公子走了几步,却忽然回头,冲他道:
“这两人在月明楼的一切开销,朕…我请了。”
语落,一名跟在身后的汉子,扔出了块银锭,然后快步跟他上了二楼,小厮将银锭拿在手上,心中倒也奇怪。
这年头,真是什么怪人都有。
闲着钱多?
......
月明楼二楼的一雅间内,正聚着几名衣冠楚楚,神色慌张的达官显贵,凤阳知府、宿州知州、凤阳巡抚,都在。
桌上摆着头等点心,一笼水晶小包,一碟鸡茸虾仁酥饺,还有一盘两面黄的芝麻小烧饼,小厮正走进来,端上一大碟酱牛肉。
“陛下为什么要来凤阳?”
说话的,是个留着山羊胡子,年纪至少在四十岁以上的男人,正是凤阳本地的父母官,知府颜容暄。
“谁知道呢,前些日子,京里风声鹤唳,许多大人都不敢往外报信,皇上留在凤阳,怕是和上次宿州闹灾的事有关。”
宿州知州陈康卫说完话,也是冷哼一声:
巡抚凤阳等处的周义在这里官阶是最大的,他本想说两句,但是见到这两位心情似乎都不怎么样,也就没有吭声。
楼下愈是热闹,他们的心情也就愈发变得更糟。
过了不知多久,颜容暄一拍桌子。
“叫人进来!”
小厮自然知道,这雅间里头的人都是凤阳本地地头蛇,要说强龙相比地头蛇,还是后者最让人畏惧。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古话是有道理的。
皇帝一行人再强势,也就在凤阳办祭礼待个几天,等他们走了,凤阳这一片还不是里头这几位说了算。
“让他们闭嘴!”
颜容暄自己心情烦躁,也不容许他人开怀大笑,下面的声音,让他更加闹心了。
“这…不好吧!”
小厮有些为难。
虽说里头这几位都是本地大拿,可眼下皇帝来京,谁知道下边有没有什么跟着来凤阳的达官显贵。
这些人,自己一个也得罪不起啊!
“滚滚滚!”
颜容暄也是一时气动,话说完就已经后悔,小厮为难,他也赶紧就坡下驴,打发小厮出去以后,又道:
“诸位,都说说吧,陛下今日到的凤阳,该怎么办?”
“拿个主意出来啊,贪污苏州那十八万两银款的事儿,咱们可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能怎么办?”
宿州知州陈康卫白了一眼,道:
“宿州是我管的,要查第一个查我,出了事儿有我兜着,颜府台操心个什么劲儿?”
“你兜…?”颜容暄冷笑:
“你兜得住吗,就是周巡抚也兜不住!”
周义闻言,嗟然叹道:
“皇上来凤阳,应该只是祭拜皇陵,担心的该是那些阉党,而不应该是咱们。这群人在凤阳本地,无恶不作,咱们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到这儿,他望向陈康卫,道:
“至于宿州赈灾银款,我们要吩咐下去,统一口径,那皇陵守备刘朝,还有凤阳卫的指挥使孟然,狼狈为奸。”
“银款咱们没拿,说不定就是到了他们那儿去。”
说着,周义站起身,来到窗边,望着深夜时仍旧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的凤阳城,道:
“这个时候,诸位就不要藏着掖着了。”
“刘老爷、赵老爷、周老爷,都是本地的大户,那些银款的事儿,他们也都有份,把他们也拉上,防患于未然嘛!”
“看看、看看!”颜容暄嚷道:
“还得是周巡抚出马,不然就只有抹黑等死的份儿啊!”
话音刚落,站在窗边的周义便就皱紧眉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指着前方,道:
“那边,怎么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