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大义灭亲,除爵福藩
很多人都在议论,说是皇帝已将自己关在西暖阁几日不曾出来过了。
想来,是福王行刺的事,使他颇受打击。
“吱呀——”
伴随着一道声响,近日刚进入司礼监的太监曹化淳,端着一盘洗好的青果,推开了西暖阁的大门。
“滚——!”
一只脚方才刚刚落地,皇帝的勃然怒斥,令他浑身汗毛直立,转瞬间,果子撒了一地。
顾不得去捡散落在地上的青果,曹化淳忙不迭的关紧了西暖阁的大门,大松了一口气。
望着他这副样子,在西暖阁外等候的魏忠贤与几名司礼监秉笔太监面面相觑。
魏忠贤心中有些疑惑,这戏,用不用演得这么真?
他蹙紧了厚厚的眉头,道:
“都下去,本督在这里守着。”
众人无奈,只好纷纷退去。
黄昏之下的西暖阁,充满了孤寂与威严,除了魏忠贤,就只有忠心耿耿的宿卫们护卫在这里,如木桩般,动也不动。
魏忠贤轻轻叹了口气。
西暖阁内,朱由校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喃喃自语:
“这戏演的越过,朱常洵也就死得越是顺理成章。”
“皇叔啊皇叔,您这一辈子聚拢来的财富,终究还是要让侄子我给一窝端了。”
“呵呵…”
......
洛阳,福王府。
朱常洵坐在脉络清晰,用料上乘的条凳上,耳边不时传来一众福藩宗室子弟议论实事的声音。
他的面色略有不爽,这些宗室子弟俨然将自己的福王府,当做了批判“宗室限禄法”的大基地。
不过这也没什么,当年满朝文武动不了本王,如今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皇帝,更不可能敢说什么。
虽然郑贵妃这个时候已经被打入冷宫,音讯全无、死活不知,但朱常洵依旧有这个自信。
就因为他是世庙万历皇帝最宠爱的皇子!
朱常洵头上戴着翼善冠,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五爪行龙一团,脚踏玉靴。
浑身上下的服侍,与身为皇帝的朱由校唯一的不同,就是他身上这件常服的色调为红色,以示与皇帝的区别。
朱常洵唇上微须,革带尚挂着王府腰牌,坐在上面,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感觉。
在底下众人闲聊时,他将目光轻轻掠过这帮年轻的宗室子弟们的脸,神态上的淡然,足以显示出他与这帮血气方刚者的不同。
宗室子弟们将福王府当做了避风港,亦如去年这时的东林学子们一般,慷慨激昂的评论时政,抨击宗室限禄法对他们的诸多限制。
对于朱常洵来说,如此高调,虽让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宗室限禄本就令他不满。
这种议题对他来说,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避讳的事情。
落日时分,在这里抨击了半日政策的宗室子弟们,各自道了别,正打算各回各家,明日再来议论,下一步动作是什么。
他们的最终目的,是逼迫皇帝让步,撤销宗室限禄法!
一名辅国将军才刚出了门,还没来得及反应,眨眼之间就被人死死按住,当他抬起头,直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
“放开我!”
“我是福藩宗室,这是在洛阳,反了你们了!”
来人身后站着一批白衣人马,个个脚上踏着皂靴,腰间挎着刀,没有平日里洛阳百姓对他们那样的惧怕。
为首的闻言,上前两步,取下一块令牌,用不卑不亢的语气道:
“宗人府奉旨查办福王,所有福藩宗室,一并查办,违者立斩不赦!”
“放肆——”
直至这时,那帮宗室子弟方才反应过来,纷纷退入王府,却好像见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哄然大笑。
一名郡王站出来,冷笑道:
“宗人府如今是有了实权不假,可你们有何说辞,竟敢擅抓宗室子弟?”
“你可知道,在这里的每一位,碾死你这个无名小辈,比脚踏砂砾都要容易!”
“圣旨在此——”闻言,宗人府为首的人收了腰牌,冷笑一声,取出卷轴,于半空中铺展,高声朗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福王朱常洵就藩洛阳以来,霸占民田、凌辱乡里,同母妃郑氏沆瀣一气,僭越犯上。更于天启二年六月行刺于朕。
幸朕福运加身,为列皇祖宗所佑,尚无大碍。
此举有违人伦、君臣之道,朕数度辗转,不惜与太妃决裂,惟令保尔一命。
然尔知错不改,反更变本加厉,朕于七月初三,请世庙列皇祖宗降旨以定。
尔之暴行,为列皇祖宗所不能忍,朕亦不能优柔寡断,为叔侄情谊所累,决计大义灭亲,维护社稷周全。
自今日起,除福王爵,一并降、削福藩所有宗室子弟爵禄,宗人府独办,勇卫营协理。
但有不从,就地平叛!钦此。”
念完,所有宗室子弟全部傻了,再也笑不出来,各个都是一脸懵逼,这怎么可能,除爵福王?
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矫旨——”
“一定是魏忠贤那个阉狗趁着皇帝在西暖阁不理政务,矫旨乱政!”
“这是假的!”
“魏忠贤矫旨,我等要进京面圣,当面问问皇帝,这圣旨,到底是不是真的!”
下一刻,宗室子弟们炸开了锅。
若是魏忠贤有幸听见宗室们的言论,只怕又要喷出一口老血,这可真是躺着也中枪。
不怪乎一名隐居山林的有识之士曾言,天下之坏事,都叫魏忠贤一人给做了个干干净净。
一名郡王仗着爵位高,就要硬闯宗人府的队伍出去,却被为首那人一把拦住,抽出刀逼问:
“汝等真要行乱拒捕,造反犯上吗。需得知道,勇卫营大军已开至洛阳城外,汝等绝无存活可能!”
“当今天下,除了皇帝,何人调得动勇卫营?”
“汝等还不明白!”
“多行不义必自毙,当今皇帝尚保你们不得,既遭天谴,连世庙诸先帝,都欲除之而后快!”
语落,这宗人府为首的人面对继续上前的福藩郡王,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刀直直插入了对方腹部。
一时之间,鲜血迸发,腥味弥漫。
不少宗室子弟腿软,后退数步,当场软倒在福王府门前,睁大眼睛,望着一袭白衣的宗人府队伍,就好像看着前来索命、追魂的白无常。
“他们居然真的敢动手?!”
宗室子弟们无论相信与否,宗人府的人都不会留情,郡王之死足以说明,当今皇帝肃清这些无能宗室的决心。
第二百一十章:有时候,糊涂点好!
对于看热闹的能耐,无论王公贵族、豪门商贾,还是赤脚贫民,向来都是随听随到。
不出半个时辰,宗人府奉旨查办福王府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洛阳城的大街小巷。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难得有这么一次看热闹的机会,洛阳城里的百姓又怎么会错过?
更别是这次是令人恨得牙痒痒的福王倒台,就是种地的农夫听了,都扔下锤头,跑来围观。
其实吧,福王也是挺惨的。
本人没有什么大志向,有的时候实在急眼了,也能当机立断,给你整一出大义当先的势头来。
但是就和魏忠贤一样,被黑的不要不要的,人在家中躺,锅从天上来。
就好比明末那会儿,闯寇围攻洛阳,鞑清的《明史》里记载,朱常洵纯粹就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货色。
咋回事儿呢?
当时,洛阳满城的文武都苦苦恳求朱常洵,让他出钱犒赏守城军队,好提振士气。
但富可敌国的朱常洵却阴阳怪气儿的做了铁公鸡,一毛不拔,这间接导致了守城明军哗变。
最后,李自成攻入洛阳,将肥胖得不能跑太远的朱常洵抓住,然后就是震惊天下的“福禄宴”。
流寇将朱常洵当作肥猪,洗刷干净后又去毛,投入已烧成沸腾的鼎中,连同已头死鹿一起煮了。
当然,这是鞑清单方面的说法。
《明史》那玩意儿当童话故事读读就行了,要是把他当真正发生的史实来看,那你就输了。
现在的朱常洵,抢占民田,让无数百姓家破人亡的事儿对他来说,再不过稀松平常。
至于“福”字头产业遍布全国,民间盛传的那些福王府富可敌国的事迹,那也都是真的。
虽说没干什么好事儿吧,但是在大义上,这货向来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郑贵妃被打入冷宫,他当时气得不行。
可转念一寻思,自己母妃要是没干啥错事,皇帝为啥要将她打入冷宫,这不符合常理。
于是乎,那气儿也就消了,并没有做什么过激之举。
对福藩宗室子弟的僭越皇权,他从不过问,也很少去挑头做什么对抗朝廷的事儿。
可问题就出在这上边。
你福王体量这么大,全天下人都知道,凡是和福王沾亲带故的,都自称福藩宗室子弟。
大大小小的加在一起,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号人。
这几百宗室子弟,遍布全国,有的扛起“福”字号大旗行商,专干那些朝廷明令不能干的买卖,有的则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当时,朝廷的宗人府还没有改制,根本威慑不到这些宗室子弟。
就算后来改制了,在没有真正处理一个“地头蛇”之前,各宗室也就只把宗人府当个响屁,崩出来就没了。
地方官不敢管,边关有司遇见福王车队,明知里头装着朝廷的违禁品,也不敢查办。
这一来二去,福王体系就形成了。
虽说福王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却也是因为他的不闻不问,爱搭不理,直接导致了这个体系的形成。
简单一句话来说就是,福王只顾着在王府享乐、吃喝,然后没事儿干了,压榨一下洛阳百姓,大有后世死肥宅的作风。
其余的福藩宗室,却是飘得厉害。
对朱由校来说,想彻底打破这个福王体系,让宗人府起到威慑全部宗室的效果,朱常洵这个挡枪的,还就得给他真毙了。
毙了朱常洵,基本也就不会有什么王爷敢出来跳了,至于他们在府里嘴炮,朱由校懒得管。
键盘侠这么多,你管得过来吗?
后世的都知道,宗室们耗费的钱粮,事到如今,实在是太多了,要是能省下来,两个宁锦防线都够了。
至于这帮便宜亲戚的死活,关朱由校吊事,他又不是真的姓朱,八竿子也打不着…
与其说让李自成抢了,还不如自己先提款用着。
听了府外发生的事儿,朱常洵起先是觉得这帮人合伙欺瞒自己,在吓唬自己。
直到拿着圣旨的宗人府人马,强行冲入正殿,才是让他不得不相信了事实。
今年还不到二十岁的朱由校,对他这个长辈动手了。
茶杯落地,上好的茶叶洒了一地,残存的幽香飘入朱常洵鼻中,可他却顾不上这些了,吓得面色惨白,瘫坐在条凳上。
“王爷…”
王妃及侍妾听了风声,纷纷走出内殿,聚拢在朱常洵周围,殷切询问:
“这圣旨,是真的吗…”
她们多想从朱常洵嘴里,听见不是这两个字。
然而朱常洵抖着的手,出卖了他的想法,良久,终究还是颤声,用带着不可置信地语气道:
“皇上因何要杀我?”
“因你不理宗藩,致使福藩子弟,为祸世间!”话音落地,一人走入正殿,众人转身看去,却见是勇卫营总兵,陈策。
随着陈策来的,还有众多明甲持锐的勇卫营兵士,他们一进来就控制了偌大的王府,虎视眈眈望着正殿上这一群皇亲。
现在的勇卫营,和去年亲征时回来又不一样。
因朝廷大力发展,现在的勇卫营,战兵规模已扩建到了近两万,火枪营也扩充到了五千人。
这五千人,每人一杆遂发枪负在背上,还有人攀上了四周的围墙、屋顶,指着内中众人。
只要他们稍有异动,就会有无数颗铅弹,疾射飙来。
勇卫营的甲胄如今也已经过改良,全身呈暗黑色,包括辎重兵在内,每个人的胸前都加装了护心镜,脚靴上嵌入铁片,端的叫一个装备精良。
令人不寒而栗的,还不只是他们的甲胄、火器,这些勇卫营兵士只是站在那,就给人一种畏惧之感。
这是上过阵、杀过人,从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出来,且久经操训的老兵,才能散发出来的窒息感。
与之相比,福王府的那三百余名侍卫,就好像参差不齐的流贼,只是一眼望过去,就足见二者之间的区别。
至于朱由校近期安排把守紫禁城各门,护卫内廷的宿卫,则是从勇卫营中挑选出来的精锐。
这些兵士,陈策只有指挥权,真开打起来,朱由校一句话,还是能收回兵权。
西南之役时,很多人都见识过皇帝亲自上阵的勇武。
陈策来到朱常洵面前,嘴边露出一丝冷笑,低头过去,轻轻说道:
“陛下要末将给王爷带个话。”
“陛下说,他知道行刺、蛊惑宗室与朝廷为敌这些事儿,不是王爷您的指使,可国朝有难,需要王爷您挺身而出。”
“就如您之前在王府里与下人说的那句话一样,这是老朱家的天下,对吧?”
话音落地,朱常洵眼眶一紧。
自己当时和下人叨咕了一句,这话,居然原封不动的都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下意识问:“是厂卫干的?”
陈策呵呵一笑,没有回话,因为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有些事,还是糊涂点儿比较好。
如此稀松平常的一句话,紫禁城里深居浅出的皇帝,就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这还不足以令人后脊背发凉?
实际上,除厂卫以外,朱由校还秘密成立了一个较事府,就连魏忠贤和许显纯都不知道。
因为知道较事府存在的人,都离奇死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东方的帝国学院
九月上旬,辽地吹至北京城的风儿似夹带了一丝凉意,紫禁城上空竟淡淡飘落银雪。
宫里的花、树尚海泛着绿色,就被裹上了一层冬衣,看起来,霎是惹眼。
也许正是因此,各宫的妃嫔们,都有了出来走动的兴趣。
大地尚暖,这雪落在地上,不一会儿便化了,当朱由校从坤宁宫起身前往西暖阁时,见到的不过是一地潮湿罢了。
直殿监的宫人们知晓此理,浮生偷得半日闲,也就省了心力去洒扫。
较事府的一名较事双手奉着份密奏,跪在四季如春的西暖阁中,淡淡飘来的幽香,使他心神恍惚。
猛地,一阵脚步声使他浑身一个激灵,精神百倍。
朱由校脖子上搭着毛巾,擦掉附在脸颊上的水雾,刚踏入暖阁,左右脚分别一甩,便将上头穿着的明黄色袜子荡飞,赤脚在暖阁里的温香中徘徊。
皇帝没有急着去接这份密奏,较事只好一直跪着,直至双膝发麻,才听一道天语纶音淡淡说道:
“放下吧,福王到哪儿了?”
闻言,较事松了口气,双目一扫,没发现有可以放密奏的地方,只好忍耐住疼痛,膝行几步,奉到了皇帝身后。
“回陛下,福王抵京了。”
“给他寻个好点儿的会馆先歇着,改日朕再去拜访。”朱由校望了较事一眼,叹口气,支起力气接了密奏,便将手一挥,道:
“请阁臣过来。”
不一会儿,内阁首辅韩爌,踏着满地的潮湿,心中忐忑万分地步入西暖阁。
高喊问安后,便是一声不吭,静待圣谕。
在他身后,宫人们忙开始洒扫这位阁臣风尘一路带入暖阁的外来污秽。
叶向高、杨涟等人的下场,可是让韩爌这位时主内阁的重臣,对自己的身家性命尤为上心。
不是什么人,都能为了名节,不惜连累全家老小,乃至在世九族,在韩爌看来,这在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
“看看吧。”
啪嗒一声,朱由校扔出了那份密奏。
韩爌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地翻开密奏,见了上头内容,却是没由来的松了口气。
这回,总不能有人死了…
密奏上的内容,可大可小,是西方传来的最新消息。
天启二年二月二十二日,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三世颁发敕令,正式批准建立皇家学院,并且声称:
“大佛朗机帝国皇家学院以培养人才为主,有权颁发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
二月的消息,九月才传到大明,这还是朱由校让较事府分出一个司署专门打听西方,不然什么时候能知道,这还真不一定。
能坐到首辅这个位置上来的,无一例外都是人精。
佛朗机夷建立帝国学院,这和大明说实话没有半个大子的关系,可皇帝因此事唤自己来此,却一定是有了什么想法。
莫非,是想学佛朗机,在大明也建立帝国学院,为朝廷培养优质人才?
可是这完全没有必要啊,大明有等级严明的科举考试,选拔各地顶尖的读书人,为国效力。
建立这个帝国学院,职能不是冲突了吗?
“有什么想告诉朕的?”
说这话时,朱由校从椅子上站起来,赤脚在韩爌周围走了一圈,负手站在那,若有所思地看着一颗干瘪的人参。
“这…”
韩爌犹豫了。
这是一道送分题,答错了,却也是送命题。
当然皇帝不会直接要你的命,他会暗自对你失望,然后态度缓缓转变。
一个问题回答的不称心如意,他可以忍,到第二、第三个问题,他依旧可以忍,一旦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就要大开杀戒了。
韩爌深知,内阁首辅想要做得稳,学习魏忠贤少不了,虽然他是东林领袖。
这实在让人觉得讽刺…
“臣看过杨嗣昌的本子,他说,如今的各地养济院,早已形同虚设,每日都有许多无家可归的孩童,臣以为,朝廷可以仿效佛朗机夷,在顺天建立帝国学院。”
“哦——?”
朱由校缓缓转过头,微瞥他道:
“继续说,朕在听。”
韩爌擦了擦冷汗,心中石块落下一半:
“佛朗机夷的帝国学院,臣不甚所知。”
“但臣觉得,与其让这些无家可归的孩童活活冻死、饿死,莫不如让他们进入帝国学院,深受国恩,长大后为国效力,为皇上效力!”
“当然,也可以令基层武官分批进入帝国学院,挑选临阵经验充足的大将作为教官,提高武人素质。”
朱由校觉得有点意思了。
让他感兴趣的点,不是韩爌猜中了自己的想法,而是这位如今的东林魁首、内阁首辅,居然请命建立武学院。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头一遭!
看见西班牙建立帝国学院的消息,朱由校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为什么自己不能也建一个?
韩爌方才所说,正中他的下怀。
那些自幼熟读四书五经的文人,个个志比天高,以抨击朝政为荣,指望他们能尽心尽力的给自己办事,属实不太可能。
就算有,那也是极少数!
现在各地什么最多?流民最多!
流民一多,无家可归的小孩也多,这些吃不饱、穿不暖,活下去都成问题的孩子,就是朱由校看重的后继力量。
简单来说,帝国学院在成立后,会分为文、武两大院。
文院,短期内朱由校并不指望他们能有所作为,这是个长期投资,如果有用,会在十年内给大明加一个永久性收益。
就算没用,那也没关系,尽早裁撤,不过是损失了一些钱财和人力罢了。
第一批帝国学院的文人成长起来后,第二批、第三批就会源源不断,这些人可以深入各个领域,作为基层官员,发光发亮。
他们和读死书的士子们不同,这些人满腔都会存有一颗爱国之心,让大明变得更加强大、稳定,就是他们的诉求。
至于武院,朱由校是想学习拿破仑。
后世拿破仑建立军事学院,让所有军官进入军事学院深造,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将法国军队打造成了一支拥有高素质军官团队的强军。
这样的军队一旦成型,是极其可怕的。
朱由校也打算用最短的时间,让武院的基层将官们迅速结业,然回到所属的部队中,边留驻边学习。
拿破仑定了七天。
以现在人普遍的识字水平来看,七天肯定不行。
朱由校决定选出一批真正经过实战的将领充作教官,亲自担任帝国学院的院长。
简单来说,帝国学院将用一个月的时间,教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将官们读书识字,还有最基本的战争知识。
每个月就毕业一批武院学员,这个速度,已经够用了,欲速则不达!
朱由校的目光很长远。
上次西南之役,还有王化贞曾在辽东的所作所为,都让朱由校看见了这个时代将官们战争知识的薄弱,还有士子们的迂腐。
如果西南乱起时,当地的朝廷将官都在帝国学院进修过一个月,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伤亡。
甚至于提前结束西南乱局,这都说不定。
第二百一十二章:选址纠纷
内阁签押房。
相比皇帝威严与韵意兼有的西暖阁,同样是在紫禁城中,这里却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腐儒味。
几名阁臣大眼瞪小眼,都没有选择先开腔。
一道淡淡的阳光透过窗檐,照射入签押房,使得昏昏欲睡的内阁首辅,睁开了略显疲惫的双眼。
“啊——,都来了?”
“今日召诸位同僚来签押房,是议一议尽快选址修建学院的事,都说说吧,在哪儿最好?”
“皇上啊,挺上心的。”
说着,韩爌拿起桌上茶水小呷一口,感受温热的茶水在嘴中回味,然后就眯上眼睛,静静听着余下几位阁臣低声议论。
“唉…”
不知想到什么,韩爌轻轻叹了口气。
早些年头,东林党人众正盈朝时的盛况,如今已不复存在,回想当年内阁,尽是东林党臣,可谓盛极一时。
韩爌虽说处事温和,但毕竟也属东林党人。
看着现在的内阁,乌烟瘴气,个个都对魏阉趋之若鹜,实在让他提不起兴趣真正去议什么事。
像是学习佛朗机夷,设立帝国学院这种事。
性格迂腐的韩爌打心眼里是不同意的,但他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还可能给全家、九族带来杀身之祸,也就什么都没说。
自己这个首辅,就是东林党臣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既然皇帝主意已定,内阁的几位“阉党”阁臣,就更没什么好说,他们直接绕过该不该设立帝国学院这个议题,跳到在哪选址最好。
“前阵子豪商孙能声言反对朝廷在直隶增收矿税,被东厂抄了家,孙府上下,八十余所房屋,尽成了空地。”
“现在看来,倒是可以在此处,建立帝国学院。”
东阁大学士魏广微刚说完,便遭到王在晋的反对,他沉吟道:
“孙府不行,这一百多亩地同平常百姓相比是很大,但用来建立帝国学院,这肯定不够。”
顾秉谦蹙眉道:
“一百多亩还不够,要不要,将孙府旁养济院空置一年多的废屋二百余间也算上,这该有快三百亩地了。”
“还是不够…”王在晋仍旧摇头。
“这还不够,那这个帝国学院的规模,到底要多大?”顾秉谦有些不理解,冷笑几声,觉得王在晋是在故意夸大。
在他心里,虽然王在晋深受皇帝器重,但这并不代表他出身东林的事实。
单单出身东林还不算什么,顾秉谦、魏广微作为现在的阉党,曾也是东林的重臣。
最主要是,王在晋位列军机房,现在居然还没有进入阉党的苗头,不知是不是打算再回东林。
就算不回东林,也定是对东林有所感情,不然怎么不和他与魏广微一样,放弃名节,投身魏党。
“多大?”
王在晋望了一眼,轻蔑道:
“亏你还是内阁大学士,是怎么问出如此见识短浅的话来的?”
“陛下设立帝国学院,是因佛朗机夷于今年二月先建立了帝国学院,有感而发。”
“眼下又要分成文、武两院,武院初衷更是要让天下武官尽数深造,这规模小了,行吗?”
“王在晋,同列朝班,讲话怎么如此粗糙?”
顾秉谦早在东林时期,就是王在晋得意仰望的重臣,虽说投入魏党,却也比他先一年入阁,被这样怼回来,自然心中不甘,颜面扫地。
上头的韩爌望着,心里也是狠狠出了口气。
这阉党的人,虽说都是为了讨好魏阉而聚到一起,但现下看来,素质却是参差不齐。
有些人没甚么能力,全靠谄媚上位。
有些人旧有威望,如今名节不保,却就破罐破摔,从前不敢做的事儿,不敢说出去的话,如今倒是信口拈来。
而似王在晋、熊廷弼这般,满心满意只为皇帝做事的,无论东林还是阉党,都瞧他不起。
如果日后没有皇帝庇佑,可想而知,他们二人的下场会有多凄惨!
“咳咳——”韩爌适时宜地轻咳两声,问道:
“议得怎么样了?”
顾秉谦抬头,也是不得不给这位内阁首辅、东林唯一牌面一点面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王在晋快人快语,倒是没放心上,拱手道:
“阁老,在下有一策,可满足帝国学院当今之基本,即便日后扩建,也足以容纳天下顶尖学子。”
“哦——?快讲!”韩爌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二百年前,成祖皇帝敕造北京城,于东城区修筑十王府,供未成年的王爷就藩前居住。”
“神宗皇帝时,这十王府尚能发挥其本职作用,但时至今日,十王府中只有瑞王、惠王、桂王居住。”
“十王府占地极广,仅是一载所需的维护耗费,少则数十万两,这还没有算上负责十王府维护的专设有司官吏。”
“当今陛下有一弟,去年封信王,可速令余者三王从速就藩,留一王府为信王成年后居住,其余九王府,当可裁撤,为帝国学院修筑所用。”
“裁撤冗员,拆除九王府的原料,也可就地用于修筑帝国学院。”
“如此一来,既可节省大笔修筑费用,也可削减维护十王府的用度,一举多得。”
话音落地,内阁中便是有了激烈的讨论声。
韩爌有些意外,问:
“拆除十王府,王爷们能答应吗?”
王在晋冷笑。
“不需要他们答应,陛下答应了就行。”
韩爌先是一愣,随即便是释然,心道也是,当今皇帝就连福王都说抓就抓,还会在乎这几个皇叔?
就连远在山西的福王,都给抓到京师来了,这几个京里的王爷,还能上天不成。
不过,很快他就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拆除九王府容易,可这九王府的维护有司,正式编册的就有数百人,这还没算其下那些临时小吏,这样规模的官吏,一经裁撤,如何善后?”
王在晋稍加思定,便成竹在胸,道:
“朝廷可以临时招募这九王府中的官吏修筑帝国学院,仍按原俸禄支给,若在期间表现好的,可以选任帝国学院发的维护有司。”
“那表现不好的呢?”顾秉谦冷笑:“难道就让他们回家种地,他们也不干啊,别到时候再在京里闹起来。”
“这些有司官吏,都是十王府的世袭看守,二百年下来,早与各路皇亲国戚相熟,你王在晋可兜不住!”
王在晋头也没回,从容道:
“他们在十王府的时候,不过也是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做实事,近二百年下来,凡是稍有能耐的,也早该有些家财,足够过活。”
“现在还没有家财的,就算留下,也是群庸碌之辈,徒耗钱粮而已!”
说到最后,王在晋回头看了一眼。
“你看着我做什么,你这意思、在说我是庸碌之辈?”顾秉谦站了起来,怒目相向。
王在晋不为所动,冷哼一声,其意不言而喻。
第二百一十三章:三王就藩
这次内阁会议,就这么在王在晋与顾秉谦两位阁臣激烈的火药味中结束了。
值得一提的是,王在晋压根没当回事儿,对喷之后是该吃吃、该喝喝,出去的时候还如沐春风,满脸微笑。
自然,这看在小肚鸡肠的顾秉谦眼中,只能是王在晋在嘲笑自己,一下子,他对王在晋的敌意,彻底变成了不死不休的死仇。
当然,顾秉谦心态的转变,王在晋毫不知情,只是一门心思扑在建造帝国学院上。
内阁定议,拆除十王府中的九王府,建造帝国学院,此消息一经传出,即在京师掀起了轩然大波。
瑞王朱常浩、惠王朱常润、桂王朱常瀛听见以后,更是咒骂不止,道是老子在这住得好好的,几十年下来,相安无事。
今天你脑子抽了,给皇帝提议拆了我家建什么帝国学院?
这是脑子让门挤了,京师这么大地方,有的是空屋,你凑一凑不就得了,非特么拆了本王的府邸?
没说的,爱谁来谁来,老子不搬!
资金到位了,招工的告示也发出去了,眼下一帮望眼欲穿的劳工都在劳工营等着开工。
但是三个王爷如此死皮赖脸的态度,让帝国学院的动工团队一时间也是毫无办法,毕竟人家还是正经的皇族。
几日下来,帝国学院的动工都陷入僵局,为了维系数量重大的劳工团队的开销,朝廷花了不少银子。
不仅三个王爷那边打定主意就是不搬,就是朝中,也开始了一轮骂战。
这天,朱由校正在西暖阁看奏疏。
打开一份,是劝谏朝廷不要动工的,扔了再打开一份,却是说十王府冗员甚多,早该裁撤的。
这些本子,朱由校看的风平浪静,拿一本扔一本,但是看见一份题本时,却仔细的看了起来。
这是翰林院修撰文震孟所上。
这名字,朱由校看的有点熟悉,思定片刻,方才一下子记起,这老弟不就是今年殿试的状元吗!
不仅是现在的天启二年,在历史上,这位震孟兄,也是天启二年的金榜状元。
文震孟获得状元后,被编入翰林院为修撰,这个位置是常出内阁辅臣、朝廷大员的,起步点比所有人都高。
这样说来,文采应该是非同一般了?
这种人的奏疏,朱由校还是稍微留意,翻开仔细看了看,但是第一眼,便就稍微蹙了下眉头。
文震孟居然在劝谏!
殿试第一,还是自己这个皇帝钦点的,按理说,文震孟就是不认同拆除十王府,也不该上疏与自己作对,这是赤裸裸的做对!
这事到这个地步,要是自己这个做皇帝的真的怂了,岂不是自己在抽自己的脸!
钦点他为状元,莫非都没有一点忠心?
将目光放在文震孟的奏疏上,朱由校冷笑连连,对这位自己今年钦点的文科状元,彻底失去了兴趣。
“皇明迁都二百年来,从未有过此先例!”
“信王若至成年,不日当就封藩国,陛下亲亲至意可感天地,边境多虞,军需告匮,恳请暂罢学院工事,共轸时艰!”
看到这,朱由校面上泛起怒意。
乾清宫的管事牌子王朝辅见了,忙拦下正要进去撤换贡茶的小宫娥,静静等着。
“这个文震孟,亏朕还钦点他做了状元!”
朱由校越想越气,走到宣德炉旁,居然将奏疏直接扔了进去,望着逐渐旺盛的炉火,道:
“以骨肉血亲,劝朕留情,以信王成岁,叫朕留府,再用军需告罄,让朕无以动工!”
“好心思,好算计!”
“这般心思,若不是用在党争搏名,放在为国谋利上,倒也该是个朝堂重臣!”
“可惜、可惜…”
朱由校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回到御案上,将劝谏留府的奏疏尽数御批上四个大字:
“朕知道了。”
待批复完毕,朱由校起身,冲王朝辅道:
“万历二十年时,安南都统使司内乱,黎氏派郑松打败莫氏,大明版图得以扩展至安南升龙一带,这本是件好事。”
“但朕听说,郑松得胜后,开始目中无人,自任‘都元帅总国政尚父平安王’,人称郑主,朝廷册封的安南都统使,倒是让他架空了。”
“在这之后,安南的南边,还有阮氏公开反对黎氏。”
“黎氏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册封的安南都统使,局势乱成如今这个样子,不行。”
说着,朱由校小呷口已经微凉的贡茶,淡淡道:
“神宗皇帝嫌安南土地贫瘠,土民又不服从管教,所以不愿理会,可朕想的和神宗皇帝不同。”
“安南眼下这个局势,朝廷再不插一脚,怕是让那帮小国的土霸王们,真把自己当王了。”
“尤其那个郑氏,该好好儿的惩戒一番。”
“传朕谕旨,册封瑞王为安南国王,去升龙就藩,黎维祺还是安南都统使,都统使司暂时不裁。”
“安排桂王去安南的富春就藩,阮氏如今的地域,就划给他做封地。”
朱由校想了想,继续道:
“还有惠王,去高棉王城就藩吧,那儿的使臣去年大朝仪上对朝廷还算臣服,朕册封他为高棉王。”
“至于十王府,给朕的皇弟留一个,其余九个,继续给朕拆。让宗人府上,不想走的,不论皇亲还是国戚,一律净身出户!”
......
第二日,朝光开晓,旷野的细雨落在北京城东广阔的十王府中,照耀出昙花一现的七彩光华。
然而,这种美景,终究只是片刻便化作虚无。
王府中的玉殿琼楼还来不及再染上尘埃,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震落仅有的几粒灰尘。
一批身着白衣的宗人府人马来到瑞王府前,为首的司礼监太监曹化淳登上石阶,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王爷,宗人府奉旨来请你们出府!”
里头细细碎碎一阵声响,伴随着愈发接近的脚步声,却是一个雍容华贵的美艳妇人打开了府门,道:
“王爷还在睡着,你们进来吧。”
曹化淳制止了其余宗人府的人马,径直进去,随在王妃身后,轻笑:
“陛下有了旨意,这次,是喜事儿。”
王妃叹了口气。
“拆除王府,哪是什么喜事,公公说笑了。”
曹化淳微微一笑,也不多说。
待不多时,瑞王朱常浩自榻上苏醒,一脸不情不愿的从被窝中钻出来,蹬上靴子,冷哼道:
“宣旨吧!”
似乎,他已经猜到了类似福王的结局。
曹化淳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明黄色卷轴,在半空中铺展开来,用不高不低的声调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安南都统使司,浊乱已久,失祖宗设立初意,分裂为祸,亦属国土。当地百姓,亦是朕之子民,朕谕:稳固安南。
察瑞王朱常浩,居京数载,邻里相安,尊承皇考诏命,谨言慎行,未有欺辱百姓之事。
兹册封为安南国王,赐诏命、铁券,即刻起赴升龙就藩!钦此。”
一番话下来,朱常浩傻了,册封自己为安南国王?
这是咋回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还没完,曹化淳宣了旨后,还道:
“王爷放心,桂王也册封到安南去了,陛下说,二位王爷到任后可互相扶持,若郑氏、阮氏有胁迫之意,当告知朝廷,大明必发兵以助。”
说着,他嘿嘿笑道:
“毕竟,再怎么说,您也是咱大明朝的王爷,怎容那番邦小国欺辱?”
第二百一十四章:猜不到、猜不透
瑞王这边惊魂未定,其余的桂王、惠王,更是忐忑不安,逃也逃不得。但是从福王的下场来看,留在这里,更相当于等死。
几乎在曹化淳亲往瑞王府宣旨的同时,也有两名司礼太监带着宗人府的人马,来到了桂王、惠王的府邸。
惠王朱常润,神宗皇帝朱翊钧第六子,生母李敬妃,与桂王朱常瀛同母,性好礼佛。
历史上的天启七年八月,崇祯即位,逼其就藩荆州府,在荆十年,御藩甚严,无有凌辱百姓之事。
不似瑞王朱常浩那般,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睡着,朱常润一夜无眠,只是独自坐在书房,吃斋礼佛。
“吱呀——”
随着开门声,王妃带着两名王府侍女走入书房,亲自为他梳洗头发。
朱常润缓缓睁眼,任凭王妃为自己粗糙的梳洗,淡淡问:
“来了吗。”
“宗人府和司礼监都来人了,说是要宣旨,还不知道咱们日后要去往何处。”
王妃说着,因情绪变动,手上也加重几分。
朱常润感受到王妃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转过头对着她,正待安抚几句,却听外屋传来响声。
“王爷、他们来了!”管家行色匆匆而至,捡起一把榔头,道:
“王爷带着王妃快走,老奴抵挡他们一阵!”
“不必,逃得出王府,也逃不出京师,就算能逃出京师,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处安身。”
“难道叫这整府的亲族,都跟着我颠沛流离?”
朱常润目光极其坚定,似乎望了方才要安慰王妃的事,将眼一闭,盘腿而坐,静静等待。
只是,唇下短须的微微颤动,暴露了他心中根本不似看起来这般平静。
王妃却没有这样淡然,她匆匆起身,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眼里泛有泪花,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书房中的惠王府众人个个紧张时,却是管家又跑了回来,喜形于色道:
“打听到了——”
“来的司礼太监说是报喜的!”
“报喜?何喜之有。”
王妃沉吟片刻,缓步至凳子上慢慢坐下,这时,朱常润给她打了个眼色。
待王妃来到身后,屏息凝神,继续为自己梳洗、束发时,朱常润睁开眼,道:
“你去给那司礼太监上府里最好的茶,让他暂等一等,我穿戴整齐后,便与王妃同去。”
管家应声,赶紧回去应酬前头那位大珰。
待管家离去,王妃怔怔望着起身独自整理衣物的朱常浩,忽然问道:
“你真信了那司礼太监的话?”
“不信。”
“不信为什么要如此重视…”王妃心中,隐隐泛起了小女人的涟漪。
闻言,朱常浩眼神凛凛,转头道:
“就因为我是大明王爷。”
言罢,他眼神变得温柔,开始为失态的王妃整理穿戴,嘴里念叨着:
“看看你的样子,哪还有堂堂大明朝王妃的样子,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失了华贵。”
“记住了、王爷。”
......
司礼太监王承恩正在王府西侧正堂坐着。
管家亲自端上一盏梅花雪水烹调的都匀毛尖,哈腰欠身在一旁赔笑,生怕这位大珰,有什么不满意。
如今司礼监掌着印的,正是人称厂公的那个魏忠贤。
提起魏忠贤,没有人不觉得背后发凉,但提起许显纯,大多数人只会觉得恐惧。
前者带来的多是阴狠,后者给众人的印象,却是狠毒。
相比曹化淳靠自己的能耐晋位秉笔而言,王承恩就显得平庸许多。
他是靠谄媚曹化淳,才得以到司礼监补缺,并且也是因曹化淳在司礼监那几位大珰的极力引荐下,才得了到惠王府宣旨这么一个天大的美差。
王承恩本是不打算喝茶,无奈闻见香气后,双眼发直,还是忍不住拿起杯子,小呷一口。
随即,赞道:
“口生琳琅天上味,王爷好雅兴,这一坛雪花香陪衬了我这个太监,怕是浪费了吧。”
王承恩对此茶有些爱不释手,又喝一口,放下杯子前还猛力嗅了嗅。
“不过是居于末流的雪水,公公太抬举它了。”
王承恩闻言惊起,回身一望,即是有些惊讶,惠王朱常润及王妃严氏各穿着亲王、王妃的常服,款款向他走来。
他先是一愣,后连忙放下茶杯,嘴里说道:
“王爷在上,奴婢哪能经得起王爷这样称呼,奴婢担不起。”
朱常润轻笑一声,安抚严氏后,这才俯身将王承恩扶起,道:
“公公也不必如此拘泥礼数,坐吧。”
“谢过王爷。”
王承恩谢了恩,待朱常浩先行落座于上,才是谨慎地将半边屁股挨上椅子。
“今日司礼监人手怎么不够用了,你这上月才到任的司礼太监,竟都派出来宣旨了。”
说话间,朱常浩凝眸看去。
屋外正站着一排宗人府校尉,个个腰悬亮刀,一袭白衣,脚上等着皂靴,端的杀气重重。
他眉间稍稍一蹙,随即展颜,无意道:
“哪来的这么一帮白衣番子,似厂卫,却又不像是厂卫。”
“皇爷特意从宗人府调来的,王爷也该知道,京师这地界虽然明着看上去安稳,暗地里却也不太平。”
“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
王承恩尴尬地笑了笑,道:
“虽是如此,在惠王府还是用不到这些人马,王爷只当是皇爷派来保护的即可。”
说话间,王承恩招招手。
为首的宗人府旗校见了,虽然疑惑,却也是从速下令,很快,这一排的白衣“番子”,就都消失不见。
朱常浩冷哼一声,道:
“不愧是当今皇帝,连帮本王就藩,都如此兴师动众,只是可惜…”
“王爷可惜什么?”
“可惜这些番子用不到了,公公只管告知就藩何处,本王自己会走!”
“王爷又这般称呼,这是折煞奴婢啊…”王承恩神态一滞,随即笑道:
“王爷误会了,奴婢此回,是来报喜的。”
宣过圣旨,朱常浩及严氏,还有惠王府众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满脸的不可置信。
良久之后,感受到王妃严氏在衣角处的悄悄拉扯,朱常浩猛地回过神来,望着嘴角笑吟吟地司礼太监,涩然道:
“谢陛下美意,也劳烦公公宣旨一趟了。”
王承恩早料到他们会如此,毕竟,当今那位爷的这个决定可是谁都想不到的。
让藩王去安南、高棉就藩,这又是一个先例,就算是之前有人想到了,可是谁敢做!
他拱手作了个揖,躬身垂首道:
“既如此,还望王爷迅速搬离,前往高棉国的王城就藩,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随时向陛下提。”
“陛下说了,到了高棉,还是一家人,自今日起,您就是大明下属的高棉王了。”
朱常浩瘫坐在椅子上,仍没有反应过来,挥了挥手,对王妃严氏道:
“你、替我送送。”
严氏点头,对着王承恩做了个请的手势,先行起身,后者便也拱手道:
“既如此,奴婢也就不便多留了。”
“王妃留步,我自回宫。”
王承恩轻飘飘走了,给整个惠王府扔下了这样一颗重磅炸弹。
朱常浩有些懵,此去高棉,是生、还是死?
死了,算不算是为大明尽了最后一些心力,这个天启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猜不到、猜不透…
第二百一十五章:多尔衮的首战
瑞王、桂王、惠王分封海外,满朝文武皆骇,但皇命已定,众人苦劝不成,徒劳无果,只好放弃。
承天门上,朱由校一手按着剑柄,远处站定几名宿卫,正静静望着城下离京的惠王朱常润一行车马,嘴角翘起一抹弧度。
待宗人府将十王府堆积多年的财物,如数搬入皇家内帑后,劳工们也就走出营地,开始修建帝国学院。
大明这边,澎湖正与荷兰人发生冲突,乾清宫的管事太监王朝辅,即将抵达澳门,亲自与葡萄牙人讨论买人铸炮。
福王除藩,还有三位万历年间的王爷相继离京,使得朱由校这位天启皇帝的权势,愈发如日中天。
此时的辽东,亦是有一场巨变,在暗中酝酿。
......
赫图阿拉老城上空,银月高悬。
城脚下基石处的沙硕正在不断颤动,须臾,两名装备精良,腰间悬着钢刀的正黄旗骑兵,疾驰而过。
这时候,自努尔哈赤被迫撤兵,已过去了数月。
现在的赫图阿拉城,无论城内旗人,还是城外的包衣奴仆,都是大门紧闭,家家户户,紧张异常。
原因无它,想要在朝鲜僭越称王的阿敏,回来了。
努尔哈赤再一次从辽沈兵败而归,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这都令他心神俱怒,万般不解。
为何刚刚调来铁皮盾车,就赶上气温骤降,旗丁掘地不得,只能退兵,莫非这是天意?
此回伐明,努尔哈赤一如既往,出动满八旗四万,从征蒙古及汉人包衣三万余,可谓倾尽全力。
被天启皇帝数次严旨调往沈阳的袁崇焕,所部只有三千多的宁远兵,眼见就要破城,但却功亏一篑。
努尔哈赤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又一次将过错归咎到了辽东的汉人头上。
一声令下,辽地再次遭受女真人惨绝人寰的屠戮。
各女真部族,纵容旗人肆意奸淫杀掠,多城几不见人烟,这还没觉得解气。
阿敏回来,再犁地似的掳掠一番。
为舔拭在朝鲜同东江军作战时的伤口,又在灶突山下八里处为营,安置重兵,掳辽人为奴,积蓄钱粮,意图与努尔哈赤相抗。
这般心思,自然为忠于努尔哈赤的旗人所获,被告往赫图阿拉,努尔哈赤稍加思量,便以叙功为由,召阿敏入京。
坐在殿上,努尔哈赤眼眸微动,静静等待。
他心中滴血,此番伐明,又是损伤不小,旗丁二千,从役的蒙古、包衣,少说也要有一万之数。
虽说掳掠了许多牛羊、人口和财物,但这些与那两千战力甚强的旗人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能打下沈阳,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是没有如果,天意弄人,就是在努尔哈赤准备总攻的前一日晚上,小冰河来袭,辽地急速降温。
一夜的功夫,就将沈阳城下基土冻得坚硬。
努尔哈赤从不认为自己是败在袁崇焕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身上,他是败在辽地诡异的气候上。
按照战局来说,他只要再有一天,不,半天的时间,就能轻易砍下袁崇焕的头,挂在沈阳的城头。
他心中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能洞察其心,战略眼光极为毒辣的辽东经略熊廷弼!
这个人在经略之位一日,努尔哈赤便一日不得寸进!
忽然,正想事情的努尔哈赤神色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他冲着空无一人的大殿门口,道:
“阿敏,四大贝勒中我最欢的一个,你终于回来了。”
话音落地,黄台吉、代善等贝勒纷纷回头,果然见到一个熟悉的人,昂首走进大殿。
“奴才阿敏,见过大汗!”
来者身材高大,半张脸都贯穿着一道令人畏惧的深疤,对努尔哈赤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努尔哈赤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捏在自己的双下巴上,道:“阿敏,你瘦了,也黑了。”
一向强势的大汗,此刻却如同小女人一般,关心起自己的变化,这让阿敏有些手足无措。
阿敏下意识躲开了努尔哈赤的眼神,垂头道:
“大汗在上,阿敏在朝鲜这些日子,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大汗,还有代善哥哥、诸贝勒,旗人兄弟们!”
“大汗,近来身子可好?”
努尔哈赤脸色微微一变,道:
“还好、还好。”
“还好?”阿敏笑道:
“奴才听人说大汗自沈阳回来后,日日震怒,背上生了痈疽,疼痛不止,这才日赶夜赶,回来探望。”
“奴才还特地从朝鲜带来名医为大汗医治,莫非,这话是假的?”
阿敏说话间,还曾注意观察努尔哈赤神色变化。
果然,后者眼眸微动,但并未动怒,只是脸上笑容逐渐凝滞,沉声问:
“这话是谁说的,要乱我大金,其心可诛!”
阿敏慌忙跪地,道:
“奴才道听途说,也不记得是谁说的,只是…像是从信州一带辽民口中传出。”
努尔哈赤冷笑,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冲下头道:
“多尔衮,你今年才刚十岁,还不能随军从征,本汗给你三千旗丁,信州、一个不留!”
一名少年应声而出,用稚嫩但坚定异常的话音回道:
“父汗放心,我一定查出是谁散布谣言,乱我大金军心!”
听得此言,努尔哈赤哈哈大笑,欣慰道:
“这才不愧为我的儿子!”
多尔衮也没有什么谦逊之情,冷笑一声,眼中闪烁着不同于其他所有人的鹰视,流露出对汉人的不屑。
这个十岁少年,便是后世赫赫有名的鞑清皇父摄政王。
万历四十年十月二十五日,多尔衮出生于建州左卫赫图阿拉城,其名字的满语意思为“狗獾”。
多尔衮生母名阿巴亥,乌喇那拉氏,是乌喇贝勒满泰的女儿,比努尔哈赤小三十一岁,早在万历二十九年十一月满十二岁时就嫁给努尔哈赤。
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背叛明朝,建立后金,年号天命,两年后,以“七大恨”告天,揭开了明金双方持续至今日的辽东战争的序幕。
万历四十八年九月,努尔哈赤宣布废黜大贝勒代善的太子名位,立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德格类、岳讬、济尔哈朗、阿济格、多铎、多尔衮为和硕额真,共议国政。
那一年,十六岁的朱由校御奉天门,即皇帝位。
在遥远辽东的赫图阿拉,多尔衮亦以八岁幼童的身份,跻身后金参预国政的九大和硕额真行列。
这是他亲自带兵的首次,比历史上提前来了六年,但此时的多尔衮,并无任何畏手畏脚。
相反,提起带兵出击,他心中激动万分,恨不能立即带着三千大金铁骑杀到信州,将造谣生事的辽民们,杀个干干净净!
第二百一十六章:黄台吉的担忧
阿敏也注意到多尔衮年仅十岁,身上流露出的锐气却与众不同,便转头看了一眼,道:
“小小年纪,你打过几仗,当真以为明狗们是好对付的?”
多尔衮不为所动,淡淡道:
“那毛文龙是挺难对付,正蓝旗一万余甲兵,加上两万余包衣从役,没打下来还损兵折将。”
“这样的仗,就算打过再多,又有什么用?”
“多尔衮——!”阿敏上前几步,瞪着他道:“你未免也太不将自己的叔叔放在眼里了!”
“在大金,做事凭的是拳头!”
多尔衮面对几乎一拳就能把自己揍懵的阿敏,却是没有丝毫畏惧之情,他的依仗,就是上头坐着静静看戏的那位。
阿敏先是一怒,差点动手,反应过来,即又是哈哈大笑,拍着多尔衮的脑袋,道:
“小小年纪,就如此勇悍,想来日后定能成为我大金巴图鲁啊。”
“借你吉言。”
不等多尔衮回话,却是努尔哈赤突然发话,过了片刻,他又是戏谑一笑,问:
“此去朝鲜,战果如何?”
此话一出,代善、黄台吉等人纷纷后退数步,面色不善,气氛也变得紧张。
自代善被罢黜后,黄台吉看见了曙光。
但是这道曙光并不明亮,而且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
其实,诸子当中,努尔哈赤最喜欢的既不是代善,也不是黄台吉,而是年仅十岁的奴儿哈赤。
黄台吉明白,努尔哈赤这次派多尔衮领兵去信州,既是让他杀辽民立威,也是要让他立功,然后进入军营。
除多尔衮外,努尔哈赤喜爱阿敏这个糙汉的程度,却也是超过了老谋深算的黄台吉。
见多尔衮与阿敏争论时,努尔哈赤先是不发一言,后又坚定地支持多尔衮,黄台吉就觉得局势不对。
他在心中暗暗思忖:
“十四弟如此年幼便就展露出这般惊人的魄力,日后还岂得了?
看来,要找机会联络阿敏,让多尔衮在信州铩羽而归,杀杀他的气焰了。”
至于固图自保的代善,现在已不被谋求汗位的黄台吉视作真正的对手。
黄台吉有些唏嘘,代善、多尔衮、阿敏,想争夺汗位,自己的对手有点多。
阿敏先是一愣,急道:
“大汗——”
“此番攻朝,我本欲先取皮岛,再攻克义州,然后直取王都,逼那朝鲜王就范,为我大金臣属。”
“然后呢?”努尔哈赤冷冷问。
阿敏将拳头攥紧,击在柱上,恨恨道:
“本来听内应说毛文龙就在铁山,奴才这才兴师动众,动员了正蓝旗全部的包衣,夜袭铁山。”
“水门口守将宋轶,还有毛文龙在铁山的全部亲眷,数千明军,都在这一战被大金兵斩尽杀绝。”
“但那毛文龙不在岛上,奴才事后才从尼堪口中得知,他居然刚好在前一日的晚上与毛承禄出岛打猎去了!”
“这是天意,非奴才作战不力,望大汗明察!”
奴儿哈赤沉默片刻。
其实,阿敏所说是事实,这他知道,毛文龙的确是有够幸运,当时正蓝旗从尼堪口中得知,毛文龙就在铁山岛上。
恰好在夜袭的前一天,毛文龙渡海出去打猎没回来,这是赶巧了,谁也不信毛文龙会提前得知。
要是提前得知阿敏要夜袭的消息,他为何不部署抵抗或提前撤退,而是留全家人在岛上等死?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毛文龙运气太好了,刚好躲过一劫。
在这之后,毛文龙遭受重创,但是却回到皮岛迅速组织起残余的东江军,在新上任的登莱巡抚袁可立接济下,缓过神来,率兵支援朝鲜。
他的战术努尔哈赤很熟悉,肯定是放弃主力决战,派出小股分队不断偷袭正蓝旗的屁股,顺便劫掠给养。
这样的战术,在辽东还好办一些,在朝鲜腹背受敌又没有什么守城心态的阿敏,就显得很难受。
“朝鲜作战不力就算了,竟还让毛文龙袭我后方,这个罪过,你逃不掉吧?”
努尔哈赤也不想太过包庇阿敏,显得自己对其他贝勒额真不公平。
听到努尔哈赤的话,阿敏仍不理解深意,但畏于其威,还是认了怂,抱拳道:
“这是奴才作战不力,牵累了大军攻取辽沈,请大汗治罪!”
“还有,你在灶突山下八里置营,四处掳掠尼堪塞到自己的庄园,作何解释?”
阿敏一愣,没成想这也是问题。
他道:
“回大汗,奴才的正蓝旗在朝鲜作战,虽未能彻底剿除毛文龙,也没有攻占王都,但却阻截了东江毛贼们许多时日。”
“用尼堪们的话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阿敏的恬不知耻,让其余的贝勒额真们个个显得义愤填膺,纷纷直言,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阿敏就是个纯粹的武夫,野心大面皮厚,只有努尔哈赤压得住,根本不在乎嘴皮子上的谩骂,很快又道:
“要是没有正蓝旗阻截东江军,老寨早一如往次,收到东江毛贼们的偷袭,哪还有鏖战几月之说?”
“况且,正蓝旗既要应付东江毛贼的不断袭扰,又要与朝鲜军作战,损伤惨重,大汗就算不给我补偿,也该让我自行补给,弥补损失吧!”
“不然,旗人们闹起来,我可压不住!”
和硕贝勒济尔哈朗冷笑一声,道:
“阿敏,你这面皮,比起明国的文人士子们来,只怕还要更厚一些吧。”
听这话,站在一旁看戏的范文程忽然觉得打脸,望了一眼济尔哈朗,却没敢吭声。
又有贝勒不断附和。
“就是,战败了就是战败了,非要强行狡辩一通,大汗,若不惩戒一番,难以服众!”
“恳请大汗惩戒阿敏,以整肃军纪!”
众人都在跟随济尔哈朗附和时,有几个人一动没动,连话都没说一句,便是黄台吉、多尔衮,还有代善。
黄台吉瞥了一眼多尔衮,但很令人意外,他并没有丝毫恼怒或是要说话的样子。
方才还与阿敏唇齿相讥的多尔衮,现在居然一言未发,十分镇定,见到这一切的黄台吉,心中更加忌惮。
努尔哈赤冷眼看着方才说话那个贝勒,问:
“难以服众?这个众都有谁,站出来!”
一句话,令殿上转瞬间鸦雀无声,人人退缩。
是啊,努尔哈赤可是从明国手中夺过汗位的人,他的一句话,谁敢不服?
见众人都怕了,努尔哈赤沉吟片刻,道:
“阿敏作战不力,罚没庄园两所、三牛录丁口,令戴罪立功,为大金再立功勋!”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包庇!
这点惩罚,也就三牛录是真正的惩罚,三所庄园是什么,阿敏在灶突山下掠夺辽民房屋新盖的,都不止三所。
一句话下来,努尔哈赤将自己对阿敏的包庇和喜爱之情,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出来。
当然,这也让黄台吉对阿敏有些嫉妒。
第二百一十七章:让多尔衮铩羽而归
努尔哈赤如此强势,就连包庇一个人,都是如此简单粗暴,谁不服,站出来。
站出来能得到什么,众人全都知道。
最后的结果,就是老奴象征性的惩处了阿敏作战不力的过错,对其擅自发展势力,掳掠辽地百姓为奴的事情做了睁眼瞎。
自然,这也是阿敏野心滋生的一个原因。
努尔哈赤剥夺了阿敏下属正蓝旗中三牛录的丁口,还有三座赫图阿拉城外庄园,归到代善名下。
这个惩戒,聊胜于无,众人都是不服,但阿敏却还是为此愤怒不已,那般好似噬人的凶险目光,令代善不寒而栗。
这样一匹野兽,若是没了当今大汗的束缚,还不知道要咬死多少人!
此后,阿敏与代善之间,平添了一丝常人不可见闻的隔阂。
信州城位于后世吉林省境内,早在辽金时期,就是辽地比较重要的城镇之一。
信州州治初设于辽太宗天显年间,建于辽圣宗开泰年间,为宋朝使臣出使金上京必经之地。
万历年间,信州守将投降后金。
因旗人很少居住在城内,并且对城桓这等阻拦他们扩张的东西很是看不惯,自此之后,信州城再没有任何一次修缮。
多尔衮受命出师时,领了三千甲胄、器械精良的镶白旗甲兵,而信州城二十余万汉人百姓的生死存亡,不过是他上位之路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几百里外,黄台吉放下恩怨,主动去找到阿敏,受了后者几句言语粗秽的谩骂后,二人才是和好。
阿敏骂得舒服了,自然愿意听黄台吉说事。
至于黄台吉,也不会平白受了这份屈辱,他在心中默默发誓,今日之辱,来日定要叫阿敏这头蠢猪,加倍偿还!
黄台吉望着端酒过来的侍女,眼神微眯,一把将其揽在怀里,上下其手,哈哈淫笑。
这番情景,被阿敏看成了真性情,在心中相信,黄台吉这个怂包软蛋,定是真要与自己结盟的。
“阿敏,多尔衮昨日晚些时候,自大汗那领了镶白旗五千精兵,去信州了。”
“这事,你知道吗?”
说着,黄台吉解开汉人侍女的扣子,将手伸进去,按在胸脯上不断揉搓。
侍女心中看不起这些化外蛮夷,但毕竟对方才是握着刀的那个,在皇太极的怀里,动也不敢多动一下。
阿敏见了,也是心里痒痒,随手拉来一个汉人侍女,嚷嚷道:
“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多尔衮如今十岁领兵,都是老家伙的意思,洪、你是多大开始带兵的?”
阿敏忽然问。
黄台吉回想起来幼时的不堪往事,心中更狠狠骂了阿敏这个傻缺一通,面上却丝毫不见变动,道:
“十二岁时,我曾随父汗从征蒙古,自那时起开始领兵。”
“我十六岁领兵,初带的还是蒙古马队,不是旗丁。”阿敏冷笑一声,道:
“咱们都比不上多尔衮啊,人家十岁就领了正白旗的三千甲兵,看老家伙这意思,是要让他带镶白旗?”
“应该不错。”
对此,黄台吉也是早有分析,老汗被熊廷弼所阻,经年不得存进,所谓百战百胜的金身,亦早为其所破。
老汗年岁已高,怕不是看此生破袭辽沈无望,想培养十四弟接任汗位?
想到这里,黄台吉眼眸逐渐变得深邃。
“那多尔衮在前日大议时,看你的眼神,可是全无半点尊敬。”
“这回他要是顺顺利利拿下了信州,老汗还不顺水推舟,直接把镶白旗给了他?”
“那个时候,你领一旗,他自领一旗,且镶白旗的旗丁更要精锐,他岂不是更看你不起。”
阿敏正摸得爽快,听这话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起先多尔衮对他不敬,他还并没有想这么多,现在听黄台吉一顿分析,忽然觉得好像挺有道理。
多尔衮还没领镶白旗,就对自己这样,要是这回屠了信州以后领镶白旗,还不把尾巴翘天上去?
越想,他心中越是恼怒。
“那又能有什么办法,老汗最喜欢多尔衮,就是我在老汗面前,也敌不过那小子的一句话。”
话刚说完,不等黄台吉回话,就见阿敏忽然暴跳如雷,却是怀中汉人侍女的挣扎,触到了他的眉头。
“啪!”
一声大响,汉人侍女被毫不留情的阿敏,直接扇倒在地,脸上肿红了一大块。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侍女起身的第一时间,就是捂着脸跪在地上拼命的磕头,直磕得额头出血,浑身发抖。
“本贝勒给你脸,你却不要脸。”
阿敏冷笑不止,指着道:
“行,你不是喜欢挣扎吗,来人,将她送到还未编训完成的野真营中,让她好好的挣扎!”
阿敏本就暴躁易怒,被黄台吉这么一撺掇,更是成了一碰就炸的火药桶,结果就是一名侍女倒了血霉。
看着惨叫求情的侍女被拖下去,黄台吉也没觉得有多残忍,只能说这样的事儿,在辽东太过寻常。
他们旗人,从未将蒙汉的包衣奴才们当做人。
在阿敏看来,自己去摸那个侍女,那是她祖上几辈子积德攒下来的福气。
她不应该躲,更不应该挣扎!
“和硕贝勒消消气——”过了一会儿,黄台吉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道:
“其实,想让多尔衮铩羽而归,倒也不是不行。”
“铩羽而归?啥意思…”阿敏转过头来,却是傻帽似的问了这么一句话。
黄台吉听了,也是一扶额头,心道失算。
确实,眼下的后金除了他对汉人文化感兴趣没事学学以外,其他人都是嗤之以鼻。
“就是…让多尔衮打不了信州,让多尔衮在老汗面前失信!”没办法,对付阿敏这样的人,就得直言不讳。
你稍微用点生僻词,他就很有可能听不懂。
其他人虽然对汉人文化嗤之以鼻,但却对《三国演义》趋之若鹜,多少也看点。
阿敏倒是与众不同,就算努尔哈赤再怎么去三令五申,他也不会去看三国演义哪怕一眼。
这叫有个性?
不,黄台吉看来,这叫油盐不进,这叫不与时俱进,这叫蠢上加蠢!
这就是无论阿敏再怎么受努尔哈赤喜爱,黄台吉都没有将他真正视作大敌的原因。
阿敏充其量,也就是个值得利用的对手而已。
“你什么意思?”这会儿,阿敏气也消了,闻言坐下来,静静看着黄台吉,不悦道:“你有话直说!”
黄台吉心底一笑,倒是这傻缺总算上钩了,低声过去,与阿敏说了几句什么。
后者听了,眼前一亮,道:
“好计策,让李永芳去?”
第二百一十八章:相见
“李永芳?”
黄台吉闻言,冷哼一声,像是对这个人很不感冒,道:
“上回从征,打个西平堡,几万人被罗一贯几千人打的抱头鼠窜,几天的时间居然没拿下来。”
“叫他去,只怕是给多尔衮送菜吧!”
“这倒也是…”阿敏喃喃几句,委实对这个李永芳也不是很信任,“看来,要派个有能耐的尼堪了。”
“我有个人选。”
这时,黄台吉忽然说道。
“你有人选怎么不早说?”阿敏眉头一皱,显然是又不高兴了,“这人是谁。”
“刘爱塔!”
黄台吉语落惊人,这个人,就连阿敏也不将他当成那些尼堪去看,因为能耐实在太高了。
不仅是能耐高,在努尔哈赤那边,也是深得宠信,阿敏都不得不佩服。
若说李永芳是汉人里边做狗最出色的一个,刘爱塔则是跳出了这个圈子,一个汉人,真正活成了旗人的样子。
包括努尔哈赤在内,没人会去像对待一般的尼堪、包衣那样去对待刘爱塔。
“刘爱塔?你知道不知道,老家伙对他有多信任!”阿敏起身,提高了音调,道:
“老家伙对他盯的很紧,还是在代善的正红旗,想不动声色的调出来,不容易吧。”
“你以为代善是真的看好刘爱塔这个汉狗?这个我去找他说,你不用管。”黄台吉胸有成竹,道:
“你只需要负责稳住老家伙,要他在赫图阿拉好好享福,然后这样…”
阿敏瞪大了眼睛:
“行吗?”
“你难道想让多尔衮骑在咱们头上?”
黄台吉冷眼以对。
阿敏百般纠结,最终还是经不住他的撺掇,咬牙道:
“那就这样,代善那边说成了就行。”
......
卯时,辽东的天地一片昏暗,刺骨的寒风呼啸,拍打在道路两侧的累累白骨上,发出“嗖嗖”的声响。
一支打着“大金”旗帜的队伍,沉默地行走在荒芜一人的天地中间,似乎就连这些见惯了生死的奴兵们,都不愿去多看周围一眼。
多尔衮穿着量身定做的甲胄,骑在马上,虽然矮小,但是跟在周围的奴骑们,却丝毫不敢小觑,个个谨小慎微。
究其原因,自然是努尔哈赤对他的信任。
“信州城还有多远?”
多尔衮望着前方,轻轻吐出的语气,显示出了与他这个年纪截然不同的老成。
一名穿着亮白色甲胄的巴牙喇护卫闻讯回头,禀道:“回贝勒,还有三里左右。”
“嗯。”
多尔衮点头,按着腰间佩刀的那只手微微一动,缓声道:“传我的令,信州内外,一个不留。”
“遵命!”
那白甲奴骑刚要转身,就听多尔衮在身后补充。
“包括在城内留守的尼堪们。”
闻言,那白甲奴骑眸中有了片刻惊讶,随即释然,一言未发,转身驾马向东侧疾驰离去。
信州城内,苟活在女真人威逼之下的十余万辽民百姓,正日复一日的过着毫无希望的日子。
没有人会想到,一支三千人的铁骑,正在三里之外,向这里滚滚而来。
和从前一样,仗着主子势力在城内威风凛凛做怪的,还是那帮尼堪。
尼堪,是女真人对后金中汉人士兵的蔑称,假奴兵,则是中原汉人对这些丝毫没有民族气节汉奸的称呼。
这些兵多只是后金用来强行攻城时驱使的炮灰,有很少一部分可称精锐的,是从前辽地的大明卫所兵。
除此之外很大一部分人都是此前没有什么本事的混子,见后金势大,便主动前来投靠,想要作威作福。
如今在努尔哈赤帐下为其出谋划策的范文程,就是这帮汉奸的祖师爷。
是他用自己的切身经历告诉所有在大明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士子们,来到后金,可以一展所长。
当然,他们不用有什么学问和特别厉害的能力,对同族汉人的知根知底,就是他们最大的长处!
范文程就是这样,自诩出身名门,为北宋名相范仲淹十七世孙,在大明却连个举人都考不上。
让人感到好笑的是,落魄秀才范文程在大明毫无建树、一名不闻,在日后却成了鞑清的开朝功勋。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令人唏嘘。
此时驻守信州城的假奴兵统领,是第一个投降后金的汉人军将李永芳的长子——李延庚。
如今的李延庚,早已与李永芳断绝来往,原因自然是憎恨其投降建奴,令李家蒙羞,也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做了汉奸。
不过李延庚却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
除了暗地里支持反抗建奴的义士外,他并没有公开与奴兵叫板,相反,为获取女真人的信任,他还曾含泪斩杀了两名起义的部将。
李延庚将仇恨深埋心中,尽可能的在后金中往上爬。
他一步步得到了女真人的信任,在后金中历任汉军游击、参将,眼下已官职吏部汉承政。
这个官职的地位,相当于专管汉人的吏部侍郎。
在后金中官职做的越大,李延庚见识到后金在辽地的暴虐也就越多,他对建奴的仇恨,从未有多丝毫动摇。
这天,李延庚的家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打开门,他先是一愣,然后才道:
“不知刘将军来此,有何贵干?”
眼前这人,他不是不认识,在辽东的假奴将领也没几个不敢不给这人几分薄面。
来的,正是努尔哈赤的好女婿,刘兴祚。
刘兴祚甲胄外包裹着一层粗布棉衣,本来威武的身材显得有些臃肿。
李延庚的冷嘲热讽,他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他先是看了一眼院内,发现四下无人,这才一把推开一脸发懵的李延庚,走了进去。
见这家伙如此不拿自己当外人,李延庚更是恼怒,转过身来,嘲讽道:
“刘将军不在老寨和大贝勒待着,来我这偏远小城做什么,就算是大汗的女婿,也不能如此无礼的闯进我私人住所吧?”
刘兴祚来这里以前,是下了很大决心。
因为他也只是从一些抗金义士口中得知李延庚真正的想法,为了信州城十余万辽民的性命,他这是在赌。
如果李延庚和其父李永芳一样,是个坚定的建奴走狗,刘兴祚多年的隐忍,就将付诸东流。
但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十几万百姓就这么被多尔衮给屠了。
坐在位置上,刘兴祚深呼口气,静静道:
“我们开门见山,多尔衮的马队还有三里地,我的人正在阻截他们,但拖不了多少时日。”
“你要是想救人,就要听我的。”
“否则,信州全城十七万辽民百姓,到了明日,都将化作地上枯骨,为那多尔衮脚下垫石。”
“信与不信,由你!”
说着,刘兴祚将眼一闭,做出引颈等死模样,但在大衣之下,却是将手按在了佩刀上。
第二百一十九章:我去!
听了这话,李延庚面色不断变幻,一瞬间,脑海中想了刘兴祚这样说的一百种可能。
莫非,他也是与自己一样,不愿在后金中为虎作伥,找寻机会归回大明?
不会!
刘兴祚可是老奴最喜爱的女婿,深受信任,他有什么理由起义归明,这说不通!
但…
自己一心归明,不也是没有任何理由么?
如果非要找出个理由,那就只因自己是汉人,身上流着淌着的,是先祖的血!
就算身死,也要义无反顾!
两个同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汉奸”,在这样一个促狭的时间点,对视在一起。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
最终,还是李延庚打破了这个寂静,他还是不相信刘兴祚是真心想要归明。
“刘将军在说什么?”
“呵呵,你还是不信我。”
刘兴祚豁然起身,也是干脆,带着李延庚走到屋外,随便找个一个旗人女子,一刀捅过去:
“这下你信了?”
看着遍地鲜血,还有旗人们的惊慌失措,李延庚下意识一把拉住他,喝道:
“你干什么,这是在信州城!”
“莫说是信州,就是在老寨,奴酋的眼皮子底下,我刘兴祚杀的鞑子,何曾少了?”
刘兴祚冷笑一声,走到屋内,见到女真女婴,也是干脆的手起刀落,没有丁点犹豫。
连孩子都杀…
李延庚这下,信了八分,杀女婴还能这样果断,足以可见,此人与建奴的仇恨,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他上下打量一番,正要说些什么,却是一名心腹部将急匆匆赶来,道:
“报——,将军,城外二里,正白旗的马队和一支不支何处来的马匪打起来了。”
“没听说正白旗要来人到信州啊…”李延庚心中狐疑,随口问:“有多少人?”
还不待那部将回答,刘兴祚便道:
“正白旗有三千人,多尔衮带队,马匪有八千人,全是骑兵,是我的人。”
说完,他看着一愣一愣的李延庚,再次道:
“我最后再说一次,多尔衮是来屠城的,不尽快疏散百姓,日后就算回了大明,你如何与那边的父老乡亲们交待?”
“要是让我的人白死,我饶不了你!”
那部将刚张嘴,要说的就全被抢了先,再加上此人把那话说的如此露骨,也是立即拔刀,对准了刘兴祚。
李延庚这时已信了九分,但还是看向部将。
部将发觉他眼神中的询问,点头道:
“将军,说的一点不错,比我知道的还多,此人,怕是建奴打进来的细作!”
“让他知道我们的事,兄弟们都不会有活路,我砍了他!”
“且慢——!”
就在刀即将砍在刘兴祚头上时,李延庚突然伸出手,上前凝视着他,道:
“刘爱塔,我错怪你了。”
“叫我刘兴祚!”后者闻言,显得有些激动,脖颈之间都暴了青筋。
“事已至此,你说怎么办,我全听你的!”李延庚这下全无怀疑,示意部下不要擅动。
刘兴祚望了一眼城外,道:
“若是你之前听我的直接疏散城内百姓,伤亡能更少一些,但是此刻,只怕我的人已经要死伤殆尽了!”
“你的人死了,我的人上!”李延庚冷笑一声,道:“权当是我对大明的皇上尽忠这最后一回!”
“你——?”
......
城外,刘兴祚麾下部将王巨魁拄着刀,勉强支撑在一片血肉模糊的尸体上。
望着眼前这个十岁幼童,大嘴张开,逐渐笑的疯狂。
“哈哈哈哈——!”
“狗奴,你们活不长了!”
多尔衮神情毫无波动,被巴牙喇兵层层护卫,手刀按在王巨魁颈上,淡淡问:
“说,谁指使你们来的?”
刚才一接战,多尔衮就觉得不对。
这事儿是老寨大殿上议的,只有大金的高层才知道,这个时候有人来截杀,只会是出了内鬼。
看来父汗想的不错,大金有汉人的细作!
就目前来看,可能这个细作的地位还不低,到底会是谁,李永芳?刘爱塔?
都不太可能…
这个汉人的细作,一直在与大金作对。
和这次一样,每次大金铁骑杀掠汉人时,就总有人打着马匪的名头派兵拦截,救下一部分汉人。
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骑兵,许多人裹衣中还穿着罩甲,绝不会是一帮马匪。
“狗奴,你问是谁指使的,那爷爷就告诉你,是大明的皇帝,是天下的百姓!”
“是千千万万被你们屠杀的辽民!”
想得出神的多尔衮忽然觉得脸上一湿,伸手一摸,却是眼前这个马匪,吐了一口浓痰。
顿时,多尔衮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大声吼道:“砍了他,给本贝勒砍得他死无全尸!死无全尸!”
“明狗全都该死,汉人全都该死!!”
一声落下,王巨魁被一名白甲奴骑挺着虎枪穿胸而过,不甘地倒在了地上。
“贝勒,这些马匪怎么处理?”
闻言,多尔衮抓头看去,见到了十几个被控制住的“马匪”,想想道:
“全都砍了,直奔信州!”
望见向自己走来的奴兵,这些马匪都知道死期已定,便都疯狂起来。
有人站起来,死在了冲锋的路上。
也有人疯狂嚎叫,扑到一个奴兵身上,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咬下这奴兵的耳朵。
牙齿磕在头盔上,只是给这奴兵造成了些许困扰。
这奴兵恼羞成怒,一脚蹬开马匪,赶上前几步,将手中佩刀向下插到了他的腹中。
伴随着鲜血喷溅到脸上,这奴兵显得更加兴奋,哈哈大笑。
几息之后,十几名“马匪”,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多尔衮重新骑回马上,望着眼前数千具尸体,正要下令继续前进,却是忽然感觉脚下土地在震动。
一名白甲兵驰回,远远道:
“禀十四贝勒,前方有数千马匪向我军冲来!”
“又有马匪?”多尔衮惊了,随即伸出佩刀,喝道:
“大金正白旗的勇士们,这些人不是马匪,他们是受人指使的明狗!”
“本贝勒会向父汗请示,杀一个明狗,前程如杀一个辽地明军一样,杀光他们!”
前程,相当于大明的军功。
听了这话,在场的正白旗奴骑无不是振奋,呜嗷乱叫着,挥舞着刀枪,向这批马匪迎了过去。
信州城内,当地百姓正在刘兴祚的组织下,用最快的速度分散撤离。
城外二里,铁骑纵横驰骋,刚历一战的正白旗奴骑,又逢阻截,这一次来的骑兵,明显也不是普通的马匪。
马蹄踏着冰封的冻土,两支骑兵飞速冲撞在一起,转瞬间,残肢飞舞,喊杀震天。
第二百二十章:共襄大义
熟知女真骑兵战力的李延庚觉得,自己是可以力挽狂澜的。
最开始他的想法不是抵挡住多尔衮这三千正白旗奴骑,而是在奴骑刚历一战后,人困马疲的时候,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纵使刘兴祚的八千人马尽丧,王巨魁战死于信州城外,李延庚也还是认为,他能凭借一己之力,拯救阖城十七万百姓。
区区三千建虏,不足为虑!
李延庚骑在马上,望着杀戮四起的原野,仍旧慷慨激昂,高声喧道:
“本将虽为假奴之子,但却躺着吾汉家鲜血,终是到了报效国恩,洗刷耻辱之时!”
“鞑子远路奔袭而来,必缺少补给,欲速战速决,又刚历大战,定人心浮动,军疲而惰!”
“汝等只需追随本将,包围上去,一鼓作气,破其中路!”
“众将士当大破此队奴骑,将老酋之子多尔衮献俘阙下,以慰君心,届时,汝等随吾凯旋归明,共襄大义!”
“我们是堂堂正正的汉人,从不是什么假奴!”
李延庚一番临阵宣讲,成功将所有人的怒火带动,这些曾被迫屈居虏下的辽地明军纷纷举起刀枪,欢呼高喊:
“我们是汉人,不是假奴!”
“杀虏!!”
这边的宣讲,亦是引起了多尔衮的注意。
他望着对方众志成城的气势,一时也为其所惊,有些犹豫,毕竟李延庚这话也不假。
三千正白旗铁骑,刚与八千马匪大战,阵亡一百有余,余下人人带伤,还散出去一部分斥候打探消息。
此时本该暂避锋芒,徐徐破之。
“嘶~”
座下马匹,似乎嗅到了大战将至的气息,开始不安的打着响鼻,多尔衮再三思虑,旋即定策,单手紧握马缰:
“本贝勒受大汗之命出征,却没料到,还有如此之多的汉人在我大金土地上,与我大金作对!”
“本贝勒下令,待到了信州,三日不封刀!”
三日不封刀,这种命令可不是随便下的,这几乎就相当于告诉他们,到了信州,就可以随意的烧杀掳掠。
抢到的女人,就是自己的。
抢到的金银财宝,就是自己的。
屠刀之下,杀的每一个汉狗,都是日后可以作为攻伐辽地的前程,这种好事,对每一个女真人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
况且,他们也并不认为这支仅有四千人的汉人骑兵,会对自己三千大金铁骑,造成什么威胁。
在辽地,一千铁骑击溃一万明军,这也只是稀松平常的事而已。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这句话先是由无数被他们打得破了胆的明军传唱出来,再加上努尔哈赤的刻意宣扬,就成了如今这样一个明军闻金色变的情况。
两年前,沈阳守将贺世贤不遵熊廷弼命令,擅自出城,结果横尸野外,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明军一旦出城,无论多少人,大金的骑兵都有信心将他们击溃,这是自信,这更是实力!
多尔衮想到这里,攥紧了拳头。
说实话,他虽然表面上表现得十分自信,但是他心里没底,已经打了一仗,尚还不知对方是谁的人马。
这糊涂仗打着,总是叫人心中郁闷。
李延庚带着骑兵,与多尔衮的正白旗铁骑冲击在一起,打前的一排骑兵个个人仰马翻,惨叫着被击落下马。
一个明军被女真骑兵撞落下马,虽然他很快翻身,但还是被身后刺来的虎枪穿透,失去了任何抵抗能力。
李延庚矢志与信州城共存亡。、
他极目四望,发现一名白甲奴骑正直奔自己而来,便在心中冷笑一声,破口笑骂:
“该死的鞑子,怕不是三国看多了,想着斩将呢!”
话音刚落,只刹那间,这在正白旗中也是骁勇善战的白甲奴骑便冲至眼前,李延庚不敢大意,忙的一勒马缰。
坐骑发出一声嘶鸣,高高扬起前蹄,挡住了这白甲奴骑的实现。
趁其病,索其命!
趁此机会,李延庚毫无留手,突然发力,挑中这白甲奴骑的右肩甲胄最为薄弱之处,大喝一声:
“狗鞑,给爷起——!”
随着话音,这白甲奴骑,被李延庚挑飞至半空,由于剧痛,就连手中的长枪也握不住了,“锵啷”一声落在地上。
“将军神武!”
见状,周围正陷入苦战的明军军心大振,纷纷高呼,提起士气,开始向多尔衮所在的中路猛攻。
李延庚冷哼一声,将那白甲奴骑狠狠摔地上,又勒紧马缰,坐骑前蹄抬起,狠狠踏在了地上那白甲奴骑的身上。
只听一声惨叫,方才还自诩勇悍的白甲奴骑,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缩在地上,满眼都是恐惧。
战场中,由不得片刻的犹豫。
李延庚眼见那白甲奴骑已是活不成了,也便勒转坐骑,直直将枪刺向另外一个奴骑。
两军交锋,厮杀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倒不是说李延庚这四千人比刘兴祚的八千人更为精锐,只是主将身先士卒、屡斗强敌,让他们军心激振。
一想到对面就是老酋最喜爱的儿子,众明军也就奋勇向前,也做起了擒贼先擒王的打算。
正厮杀间,后方信州城驰出二、三百骑,却是不再蒙面的刘兴祚持着亮银枪赶来,远远高喊:
“李兄弟,我来助你!”
看见援军,本该高兴的李延庚这时却有些恼怒,他拨马回去,吼道:
“你怎么来了,城中百姓呢,不管了?”
“都疏散完了,好兄弟,你居然能撑这么久!”刘兴祚哈哈大笑,“足足两个时辰,你是怎么过来的?”
“用人命堆过来的…”
“都三个时辰了…”李延庚也是有些意外,望向被一众白甲骑兵簇拥着的十岁小孩,指着说道:
“他就是多尔衮,老酋最喜爱的儿子。”
“要是能捉了回去献给陛下,定能洗刷我们的屈辱!”
“想什么呢,我们在信州搞出的动静太大,老奴那边已经派了援兵,现在不撤,我们都要留在这。”
刘兴祚听他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忙道:
“来的是阿敏,正蓝旗一万多骑兵,最快天黑就能赶到,走吧兄弟,别硬打了。”
李延庚望着近在咫尺的多尔衮,含恨道:
“可是我不甘心!”
“我们二人既已会合,那就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我已联络过登莱巡抚袁可立,如今只差去往皮岛与毛帅会合,举义归明!”
“袁可立会引我们入京面圣,到了那时,一切屈辱,都将化作烟云!”
刘兴祚劝道:“总不能因你今日这一回,就让弟兄们白白忍受这多年屈辱,听我的,走吧!”
听这话,李延庚眼中闪烁着亮光,斩钉截铁道:
“抗金大业还长,我听你的,撤!”
第二百二十一章:陆海包围网
“嘶嘶…”
胯下坐骑低沉的打着鸣,阿敏听了,也是烦躁不已。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信州城,一手握着马缰,任凭马蹄踏在街市上,发出阵阵声响,强按着火气,冷笑道:
“这个多尔衮,无非是个十岁的毛孩子,还想着带正白旗立功,结果被几个马匪给截胡了。”
“和硕贝勒,奴才早就说了,老汗看重多尔衮,无非是人老了,看着小孩子的喜庆。”
扈尔汉说完,谄媚的笑着。
“扈尔汉,大汗挺看重你。”阿敏说到这,别有深意地住口,望向眼前这名面容稍黑的女真人。
扈尔汉,佟佳氏,后世鞑清开国五大臣之一,隶满洲正白旗人,世居雅尔古寨,从其父归顺建州。
最开始,因勇猛敢战,被努尔哈赤收为养子,赐号觉罗氏,掌镶白旗。
万历四十七年,参加萨尔浒之战,以优势兵力,迅速击溃明军抚顺、开原二路。旋又设伏,与后金诸贝勒合围刘綎所部五万人,全歼。
万历四十八年,天启皇帝继位不足半年时,率镶白旗从阿敏征沈阳,献计于城外设伏,引诱沈阳总兵贺世贤出击。
其后,贺世贤果真于沈阳誓师出击,陷入重围,虽然撤退及时,却还是被扈尔汉亲领镶白旗追上。
这一役,贺世贤战死,沈阳第一次失陷,因此功,努尔哈赤历加扈尔汉世职一等。
正是因为沈阳的失陷,才让满朝文武惊觉辽东蛮夷之野心,自此,每逢辽事,天启皇帝都会乾纲独断,坚定的支持熊廷弼。
扈尔汉紧忙笑着:
“哪里是什么看重,无非是看在和硕贝勒您的面子上。”
阿敏转过头去,呵呵笑着:
“老家伙看重你,怎么会是我的面子?”
“您想啊,征乌拉部,还有打沈阳击溃贺世贤,奴才哪次不是跟着和硕贝勒您从征。”
说着,扈尔汉发现坐骑靠前了阿敏一点,暗自紧紧缰绳,放缓速度,道:“依奴才看,老汗不是看重奴才我,而是看重和硕贝勒您呀!”
阿敏让这连环马屁拍的有些飘飘然,哈哈大笑,随口道:
“多尔衮迟早都要到正白旗,到时候,你可得带着两白旗的小子们,给这初出茅庐的犊子点甜头尝尝。”
“和硕贝勒就瞧好吧,多尔衮要是敢来,奴才一定好好招待着。”
扈尔汉嘿嘿笑着,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是让人有些瘆得慌。
......
毛文龙几乎是在多尔衮抵达信州的同一时间,接到了刘兴祚派来的信使,得知信州十余万百姓钻入深山老林,投往皮岛。
如今的东江,虽还未达到小康水平,却也不再是往日常有人饿死的时候了,起码来说,吃穿都能维持的差不多。
这都要靠登莱巡抚袁可立,还有天津的朝廷水师竭力接济。
建州骑兵虽然在原野上所向披靡,可是在广阔的海面上,根本见不到任何他们的旗帜。
自东江至蓬莱,一直延伸到澎湖,各处都是大明的商船、战船。
经过简单的商议,毛文龙抛却顾虑,火速召集东江军各部,分成数个小队,前去支援从信州撤下来的百姓和反正汉军。
东江军因担忧百姓安危,一路都是急行军,两日不到的功夫,便就穿过层层山林,来到太子河一带。
这时忽然传来消息,说是信州一战,刘兴祚与李延庚临阵反正,击退多尔衮所部三千正白旗,毛文龙这才放心。
多尔衮第一次亲自领兵,与历史上不同,这次是兵败如山倒。
三千正白旗精锐骑兵,先后被一万余汉军截击,虽说战绩斐然,但毕竟人数较少,根本无法扩大战果。
李延庚与刘兴祚会合后,多尔衮深知已无力再进,只好暂时撤退,等待阿敏的支援大军。
这样一来,就给了李延庚、刘兴祚与信州百姓撤离的时间。
东江军因连夜行军,兵困马疲,加之信州百姓已经脱离虎口,遂于太子河一带修整。
毛文龙经过仔细考虑,将帅帐设在了太子河下游的孤山堡遗址上。
此刻,他身着鱼鳞齐腰甲胄,虎皮罩在甲外,神色冷峻,站在城头,极目四望。
入眼所见,皆是残垣断壁。
“父帅,孤山堡我曾来过,那是五年前,尚还有三十余户辽民世代居住于此,眼下却…”
毛承禄说着,眼神中流露出悲伤。
毛文龙静静点头,问:
“将士们的马匹都饮水了吗?”
“正在分批饮水,饮水后还要灌上一些带走,以供路上随时饮马。”毛承禄说着,沉默片刻,又道:
“这可是近二十万人,父帅,岛上才刚有起色,这批人接到岛上,弟兄们只怕又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不接,难道就看着他们被鞑子屠杀吗?”毛文龙也没什么办法,他叹了口气,道:
“只好再派人去登莱,叫抚台再给皮岛输送一些军粮了。”
毛承禄有些犯难:
“抚台信上不是说了,上次那几万石,已经是用朝廷发饷的军饷向客商买粮,再筹粮,只怕也不容易吧!”
天启元年起,朝廷成立都监府,左兵监王体乾至皮岛了解真实情况,后又回到京师,禀报天听。
自那以后,朱由校有了支援东江的正当理由,派遣两名兵监常年待在皮岛,随时汇报岛上情况。
天启二年初,朱由校特谕启用袁可立为登莱巡抚,令登莱二府及天津水师,接济东江军的一切所需。
袁崇焕、孙承宗一再提及的“宁锦防线”,朱由校视若无睹,反而将越来越多的物资,源源不断输送到东江。
很显然,皇帝的意思,是要利用大明在海上的优势,将天津、登莱、皮岛及周围各岛接连一通,从水陆上围困后金。
从前刀枪、衣甲、火铳、大炮,都是东江军望不可及的奢求,现在,他们全都有了。
这时随毛文龙出岛接应刘兴祚、李延庚的东江军,主力已有两万余人,配备了一千多杆最新的遂发鸟铳,还有二十二门虎墩炮。
至于刀枪,都是从登莱和天津运来最新的制式装备,这些制式装备,与从前的“卫所制造”不同,都是朝廷军器司在地方上新成立的厂房所制。
厂房目前只建在了天津、蓬莱两地,由京师军器司统筹。
军器司由毕懋康、毕懋良主理,钦天监的神圣罗马帝国传教士汤若望则带着一帮传教士辅助,专门研究火器。
每隔三个月,军器司就会得到来自皇帝内帑的一次拨款援助,再加上蓬莱、天津两地的厂房还要帮助当地明军更换兵器、甲胄,可以说是相当费钱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帮我砍了我爹
本来,刘兴祚是不想大张旗鼓和多尔衮这么打一场的。
但是没办法,仗已经打了,八千人全被打散了,起初鞑子们可能还抓不到,但是逃兵无论跑多远,早晚都会被抓到。
这八千人里,除了部将王巨魁在内的一小部分亲兵,刘兴祚还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可以抗住鞑子的威逼利诱,不把自己供出去。
所以,建奴那边是回不去了。
老奴酋的女儿反正已经怼上了,怀没怀自己儿子,这个刘兴祚也没什么兴趣去关注。
现在的人,对鞑子们的仇恨根本不是后代人能理解的。
他和鞑子公主,没有任何感情,完全是为了活着,才一路演戏蒙骗老奴酋,如果让朱由校知道,保不齐还要给他颁发个大明奥斯卡奖。
刘兴祚现在的感觉,具体可以参考后世某哥们发现养大的三个孩子,全都不是自己的那件事。
这搁谁谁受得了!
刘兴祚一想到自己被迫和鞑子公主交合,然后对方还怀上了自己的种,就恨不能提刀上去把这母子二人一块砍死!
纸包不住火,刘兴祚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迟早要暴露,多尔衮一旦知道,自己绝无任何活路。
本只是想救一波百姓的他,不得不开始和李延庚谋划着归明大计。
和历史上不一样的是,这次归明比较突然,事前就连刘兴祚也没想到要打这么血淋淋的一仗。
刘兴祚没有去想装死这么一出,在路上,他和李延庚三番两次的商量怎么跑路,最后觉得还是简单粗暴点好。
先去找各自家人,然后带着他们与毛文龙的东江军会合,一路直奔皮岛,上了岛,就安全了!
说干就干,刘兴祚和李延庚,为了掩盖踪迹,只带上二百八十七人的各自亲信,踏上了前往太子河的道路。
当然,找亲娘的只是刘兴祚而已,李延庚早就和他那个叫李永芳的爹,还有一堆甘愿给鞑子为奴为婢的亲戚断绝来往了。
路上,李延庚总有个想法,自己原本在信州当假鞑子当的好好儿的,靠着老爹给鞑子卖命,也没什么人会招惹他。
这一天之内,生活来了个大变样。
原本安稳的假鞑子小日子没了,特么的,是不是让刘兴祚那小子给坑了,要是回去不被好好招待,看老子不锤死那个姓刘的。
要是回去能正经的给大明效力,咋都值了,带着这样的心思,越看刘兴祚越不顺眼的李延庚,总算能把气儿喘匀乎了。
现在这年头也不知怎么了,辽地的暖日没多久,几乎日日过冬。
刘兴祚与李延庚带着部下,穿梭在丛林之间,众人听着周围瑟瑟呼啸的寒风,心中更加发凉。
此时此刻,有不少人心里都在想,咱出来归明,要穿越天寒地冻的辽东,还要舍弃老婆孩子热炕头。
一路过来,水都喝不上几口,屁股后头就紧紧跟着鞑子的哨骑,睡觉都不安稳。
这样的代价去归明,值得吗?
不知沿着河向下走了多久,一行人来到一处树林后,发现了一处落座于密林之中,还未被鞑虏污染的小山村。
这可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刘兴祚和李延庚对视一眼,想也没想,就赶紧带着部下走入山村。
他们的目的很单纯,只是想讨碗水喝,用随身的器械换些干粮,然后继续南行归明。
可是当刘兴祚一脚踏入山村之中,却是浑身汗毛直立,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噤。
便是隐藏在密林深处的辽地山村,竟都已毁在鞑虏的铁骑践踏之下。
刘兴祚、李延庚二人带着部下,紧紧握上刀枪,换了一副极其警惕的态度,缓缓走进山村。
一路上,他们的脚下,时不时传出“咯吱咯吱”,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声响,踩到的人无不是身子一颤。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刚才踩到的是什么。
积年累月的冰雪掩盖下,仍然可见焦枯的骸骨,渗人的苍白色骷髅头,在这里几乎随处可见。
来到村子中比较空旷的地方,刘兴祚望着眼前被挂在两颗枯树之间的一句白骨,叹道:
“解下来,埋了吧。”
说完话,李延庚默默走到他身边,咬牙切齿道:
“要不,你帮我去砍了我爹。”
刘兴祚闻言看他一眼,道:
“李永芳虽然是个从虏害死无数辽民的第一号狗贼,但他毕竟还是你爹,你认真的?”
“你看我像是开玩笑吗。”
李延庚与刘兴祚对视片刻,后者从他眼中看出纠结,也是颓然一叹,呵呵自嘲笑道:
“要是我们能活着回去,见到皇帝,你爹我来杀。”
“谢谢。”
李延庚说了一句,默默看着部下将那具绑在中间的白骨取下来,安葬在刚刚挖好的坑里。
不多时,一人走来,道:
“将军,都搜遍了,村子里一共三百一十四个头骨,能找齐的骸骨,全都在这里了。”
“三百多条性命,这帮天杀的建奴!”刘兴祚红着眼,过了一会儿,却是无力地叹气,道:
“将他们埋在一起吧…”
那亲兵接令离开,其余人听到命令,都没什么好说,攥紧了拳头,开始动用身边工具,默默挖坑。
“埋土!”
刘兴祚站在大坑旁边下令,仔细看着坑里每一颗头骨,现在的他,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
在场的所有归明义士,心中只有浓浓的仇恨!
这些白骨,看起来应该有些年头了,只怕还得是多年前被奴骑路过时所屠,因位置偏僻,一直不为人所知。
众人唯一能做的,只有暗自在胸中放下这些仇恨,继续踏上归明的路,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的他们更加坚定了。
就算是要与家人决裂,也要完成这一千古壮举!
众人收拾了山村里少的可怜的那一点物资,集合起来,正要出去继续向南,刘兴祚却忽然竖起手。
李延庚不明所以,也连忙示意部下停止不前。
此时天色已晚,月亮正藏于乌云之后,老林中,传出身体擦叶而过的稀疏声响。
眼前,居然来了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没有生火照明,显然是秘密行军,而且此处尚在后金占领地中间,刘兴祚下意识认为,眼前来的就是奴兵。
他令众人埋伏在山村之中,不要发出丁点声响。
刘兴祚暗暗按住腰间佩刀,另外一边,李延庚也已抽出长枪,只等前者一声号令,便要杀出去与眼前奴兵以命搏命!
过不多久,果真有一队人马自林中钻出。
李延庚望向刘兴祚,打从心中开始佩服前者的能耐,因为之前要是他,只怕是注意不到任何动静。
漆黑夜幕,刘兴祚一行人看不清来人装束,踌躇间正打算动手,却听眼前为首的几名小卒互相闲聊。
“走了这么久,总算是遇见个有人烟的地方。”
“当心点,毛帅说了,现在辽地的村镇,几乎都已经被鞑子们霸占、屠戮一空。”
“我看这山村没有灯火,不是已被奴骑屠戮,便是有人埋伏。”
第二百二十三章:杭州兵变
刘兴祚与李延庚,意外在太子河上游密林深处的一个小山村里,和毛文龙派出的哨兵碰上了头。
两方差点打起来自是不必再提,只说刘兴祚打前那几人话中的“毛帅”,便是大喜过望。
毛文龙接到哨兵回禀,也是高兴异常,赶紧带上义子毛承禄,亲自到小山村与二人会合。
不多时,这样一支深入敌后的归明义军,会合在了小山村中一处较大的院落中。
众人聚在一起,都是互相问好,这些归明的义士们不久前埋了那些被奴骑屠戮而死的骸骨,气氛本有些沉闷。
此刻见到友军来了,都放下心中不快,互相闲聊。
毛文龙的大髦迎风向后舒展,他翻身下马,望见屋子里走出两人及几名亲兵,大笑上前,道:
“刘兴祚、李延庚!”
“可把你们盼来了!”
二人也都迎上前去,分别与毛文龙拥抱。
刘兴祚道:
“是啊,方才听见有人来了,我们还以为是遇见了地方上的奴骑,却没想到,东江军行进如此迅速,竟都到了这里。”
毛承禄一摆手,臭屁道:
“这算什么,两年前,父帅带着二百余亲兵,深入敌后不毛,掳走了老酋的女儿与孙女,建起了如今的皮岛。”
李延庚笑了笑,道:
“我从李永芳那里听他提起过,东江军大部分都曾是辽人,对各地了如指掌,奴骑追至密林之中,战马不敢向前,往往罢手。”
“建奴那边,都管你们称作‘东江毛贼’。”
毛文龙先走入屋中,指挥亲兵铺展地图,闻言却是没有丝毫不快,大笑道:“东江毛贼毛文龙?”
“还挺朗朗上口!”
毛承禄问:“我呢,狗奴那边,有没有给小爷我起了什么外号,说来听听!”
李延庚笑了笑,却没有再提。
很明显,你毛承禄还太嫩,没有引起建奴那边的重视,想达到毛帅这个令老酋都咬牙切齿的地步,还是再历练历练吧!
毛承禄也不失望,只是一挠头,将视线向下,看着地图,思索片刻,伸出手指向一处,道:
“父帅,我们眼下就在此地,向南三十里,是以前辽东都司在威宁营的驻地。”
毛文龙一听,喃喃道:
“威宁营,若本帅没有记错,朝廷从前最大的炼铁厂,就设在威宁吧?”
毛承禄点头,眼中也流露出可惜之意,道:
“成祖在威宁营设立炼铁厂,失陷前年产据传可达两万斤,是辽地产量最大的炼铁厂,建奴们攻陷威宁营后,由一名镶黄旗李姓汉奸常驻此地,圈地设为马场,炼铁厂便就荒废了。”
刘兴祚冷笑一声,道:
“要是让建奴到了关内,不知多少百姓要家破人亡,这样的炼铁厂,怕是都要变成他们的跑马场了。”
毛文龙一拳头锤在地图上,道:
“好,就去威宁营。”
“把那个姓李的汉奸宰了,再抢了他们的战马!”
另一方面,阿敏抵达信州后,很快与多尔衮会合。
两人见面,少不得又要一番唇枪舌战,对于眼前这二位最受努尔哈赤信任的贝勒的互相讥讽,其余的人大多都是跟随在身后,附和赔笑。
“我早就说过,大汗不应该让一个十岁的小毛孩去屠信州,结果损伤了二百旗人。”
阿敏骑在马上,望着前方的平野,对身旁跟着的多尔衮冷嘲热讽。
这次多尔衮倒没有多说,其实也是他本身的问题。
屠信州的主意,是多尔衮向努尔哈赤献策,目的就是“引蛇出洞”,将近些年一直在辽地暗中与大金作对的内奸找出来。
他却没想到,这个内奸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
先是八千人,再又是四千人,前前后后一万两千人的队伍,悄无声息的拉到信州城外。
若非这三千铁骑都是骁勇善战的正白旗精锐,还有二百余名老汗身边的巴牙喇护卫,只怕还真就要被内奸得逞。
“出征前在大殿上,不是挺能说会道吗,怎么,这会儿哑巴了?”阿敏说着,发觉身边的人没动静,便望过去,发现多尔衮双目无神,一手牵着马缰,似乎在想些什么。
“哼。”
阿敏也知道,再说下去人家也不会多听,便就不再继续嘴炮。
多尔衮在想,这个内奸到底会是谁。
首先有一点已经能证明,就从信州城外的动静来看,这个人在大金中的地位不低,而且极有可能是团伙作案。
单凭一个人,目前是不会有任何汉人能有这个能耐的,就是最早归顺大金的李永芳,也不可能!
走了几步,远远驰来一骑,却是一名镶蓝旗的戈什哈,这名戈什哈并没有看多尔衮,只是单独向阿敏道:
“禀和硕贝勒,前方太子河,沿河都是密林,要不要穿过密林?”
骑兵穿林而过,马匹很容易受惊,而且林中总有些豺狼虎豹,也会给军队带来不必要的损伤。
在后金军中,这是几乎所有领兵贝勒都知道的大忌讳。
阿敏正要拒绝,一直未曾吭声的多尔衮却是忽然开腔,道:“进密林。”
那戈什哈看了一眼多尔衮,还是将试探性的目光望向阿敏,后者盯了多尔衮一会儿,却是冷笑:
“有人已经发话了,还不快去?”
“奴才领命!”
......
这边,刘兴祚和李延庚将后金闹得鸡犬不宁,在澎湖,大明和荷兰的冲突愈演愈烈,随着郑家的加入,战争的天平开始倾斜。
相比于偶尔才会乱一次的后金,大明内部,自天启二年初开始,各种天灾人祸开始初显端倪。
天启元年的三省大地震还没有完全缓过劲儿来,河南某地便又发生了六级的地震,这还没完,在这个节骨眼上,杭州也闹了起来。
朱由校坐在西暖阁,看着一份令他头大的奏疏。
浙江承宣布政司奏:
“九月初,杭州城中诸生为庆贺朝廷第一批西南讲学名额发榜,于家中张灯,不慎火起,延烧房屋,燃起滚滚黑烟,城中遂而大乱。
兼之杭州兵饷已三月未曾下发,两游击许芳、何匡正领驻城九营官兵卒三万余人,趁乱而起,声称闹饷。
至今日,乱兵已焚钱塘门外更楼十座,砸官署三处。
把总杨彦,夜寐而起,约束营兵勿予乱,被许芳、何匡正捆绑还营,悬之高竿,以弓箭射之,殉职。
还请圣上,速做决断,以免酿成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