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三零九章
第三零九章
姚绪秦廷回到帝都正好赶上中秋节, 他俩在冀州还与黎尚书为首的钦差队伍相遇, 晚间受邀一起到陈总督府上用饭。因两位驸马与黎尚书第二日还有赶路, 大家席间只饮素酒说话。
八月气侯最好, 陈总督未设大宴,而是在府中敞轩摆一小席,天上星月、轩外明灯一并映入湖中, 连同大家的笑声随着水中微波浅浅的荡漾开去。
陈总督主要是向两位驸马打听一下可有在新伊见到自家侄子陈简, 秦廷夹两片脆藕在吃,外交事件由姚绪负责,姚绪说, “陈公子都好, 很受三殿下器重。”
陈总督问, “做事怎么样?”
“有口皆碑。”
“我想也是。”陈总督深以为然, 薄薄的眼皮挑起一抹感慨,“我跟他爹小时候一个桌上吃饭一个床上睡觉的兄弟, 他的堂叔,都叫他给发落回来了。”陈家人相貌都不差,严格的说,陈简与陈总督的五官颇有肖似之处, 不过,陈总督是乐笑呵呵一团和气的笑脸, 陈简则素来冷若冰霜。此刻,陈总督的弥勒佛脸骤然降温,寒意讥诮比陈简更盛, 就听陈总督一声冷笑,“他倒真是个大义灭亲的出息人!”
黎尚书也是满腹愁肠,劝陈总督看开,“孩子还小,年轻时谁不是嫉恶如仇。我年轻那会儿,别说族叔犯事,就是亲爹违法,我都能铁面无私。”
姚秦二人:黎尚书果然青天!!!
陈总督,“谁不知道你是遗腹子啊。”你出生时你爹早死了,而且听说你那爹活着时就是有名的败家子,一丁点都让人想念不起来的那种人。
姚秦二人:……
“就是这么个意思。”黎尚书给陈总督倒满酒,“你族中真有人犯事,叫孩子能怎么办?难道说这是我族中长辈就算了?”
“我岂是这样不明事理的?你不晓得,他族叔去寻他说情,这情不好说,也就是了,可那混账东西是怎么干的,一边儿哄着他族叔说没事一切有手,一边儿暗地里下黑手,抓人的头一天晚上,他还请他族叔吃酒叙叔侄情,结果,第二天就翻脸把人给投大牢去了,当当当铁证如山!”陈总督气恨的一咬牙,“这是个什么东西!他小时候,他族叔还带他骑马到郊外打过猎!如今一转眼,他把他族叔当猎物打了。”
黎尚书心里委实很同情陈总督,想着若菩萨保佑三殿下,陈家以后肯定这位陈状元当家的啊。光这份毒辣,寻常人也干不过他。
“孩子大了,各有各的心思。”黎尚书感慨一句。
陈总督端起酒盏同黎尚书走了一个,长长一叹,“谁说不是啊。”
陈总督又跟黎尚书打听他那族弟的官司,黎尚书眼睛在两位驸马面上逡巡而过,“都不是外人,我老黎私下说句实在话,平疆王可是在刑部当过差的。官司怎么才能按实了,平疆王比咱们还清楚哪。陈大人的案子,卷宗,叫谁一看都是四个字啊,铁证如山。”
“我养的这不是侄子,这就是一头狼啊。”陈总督为黎尚书斟酒,眼眸湿润伤感,“那天,北疆官兵押解我堂弟回帝都,经冀州时我过去看望,人都憔悴的不成样子了,脚上连双好鞋都不齐全,我也不敢替他喊冤,可我这心,都碎了。”
两人持酒又走了一个,黎尚书心说,老陈啊老陈,你可真不愧陈状元他大伯,我看陈状元那装模作样糊弄人的本事,说不得就是跟你说的。看你这装的,还真是声情并茂。我也是愁死了,北疆声势夺人,偏咱们都是在帝都讨生活,叫谁,谁不愁啊!
黎尚书心有戚戚的饮下素酒,陪着陈总督一番长吁短叹。
好在陈总督也没叹整晚,还是顾着两位驸马的,尤其秦驸马,眼瞅大喜的日子就要到了,陈总督笑,“前几天刚有内务司南下的官船在通州港靠的岸,都是为大公主置办嫁妆的,秦驸马,介时你大婚那日,老臣上折陛下,看可否能回帝都吃您和大公主的喜酒。”
秦廷脸上也带了丝喜气,“老大人能来,是我与公主的荣幸。”
“驸马客套了。”
秦廷姚绪回帝都复命,也给帝都带回第一手的有关北疆的最直接的资料。但其实两位驸马能提供的有用资料并不多,因为大部分都是公开事件。
蓝太后宫中赐宴,问的最多的倒是穆安之夫妇的事,还有双胞胎的事。秦廷寡言,姚绪温和若春风,“说来真是巧,我们到新伊的那一日,正赶上三嫂生产,三哥担忧的不成,一直在院里等着,约摸是中午的时候三嫂就平安生产了,两个孩子真是生的一模一样,要是穿一样的衣裳,除了三哥三嫂,反正我跟秦大哥是分辨不出哪个是大郎哪个是二郎的。”
蓝太后笑出声,“孩子可好?长的可白胖?”
“洗三时看着小小的,这么大,比枕头还小一些。”姚绪比划一下大小,“神韵中能瞧出更像三哥。我说话皇祖母别不爱听,刚出生只看出些许神韵,彤彤的不说,眼皮还是肿的,也没有眉毛,脑门儿上还有皱纹。等满月酒时,我的天哪,简直是大变样,双眼皮都出来了,脸颊也鼓鼓的,眼睛黑白分明,脑门儿上的皱纹也不见了,特别招人疼。”
“孩子都是这样,阿宇刚出生那会儿也是这样,太子说跟个小老头儿似的,一转眼满月时孩子立刻就漂亮了。”蓝太后摸摸重孙的头,穆宇是太子的嫡长子,蓝太后重孙中的第一人,蓝太后依旧不喜陆皇后,但对这个重孙是格外另眼相待的,穆宇眼下大些了却还没到上学读书的年纪,每天跟着太子妃过来给曾祖母请安,太子妃处置宫务,蓝太后就带着小家伙玩儿,教他认些字,给他讲故事,但有宫宴这样的场合都带着穆宇。搞得陆皇后都酸溜溜的同太子妃说,“你比我有福,当年我生了太子,我们娘俩都不入慈恩宫的眼的。”
其实,这话不太公道。蓝太后自始至终不喜欢的就是陆家,太子一样的皇孙,还是皇长孙,太子小时候也是经常被留在慈恩宫,很受蓝太后的喜欢,所以,太子跟蓝太后的关系一直也不错。
但后来柳娘娘过逝,蓝太后接了穆安之回宫,直接让穆安之住在宫里,要说陆皇后心里没意见,那是不可能的。但蓝太后并没有因此就疏远太子,都一样是他的孙子。即便后来穆安之争储位,太子也没有能挑出慈恩宫不是之处。
何况如今,连宫务蓝太后都慢慢的让太子妃接手。便是让太子说,太子也只能说,是他娘跟他祖母天生无缘。
穆宇听曾祖母说他刚出生时像老头儿,赶紧伸着小胖手去摸自己的脑门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煞有介事的说,“老祖宗,我没有皱纹!”逗的大家都笑起来。
蓝太后更是把他揽怀里说笑的不成,“没有没有,我们阿宇最漂亮了。”
小孩子都很喜欢被夸奖,穆宇听到曾祖母夸自己漂亮,顿时喜滋滋,又是逗人一乐。
宫宴结束的很热闹,两位驸马自宫里告辞,各回各家。姚绪千万小心的扶着他媳妇嘉悦公主的手,嘉悦公主肚子眼瞅就九个月了,腰身像个倒扣的小锅,即便宫道平坦,姚绪也心惊胆战。
两人到慧妃宫中略小坐片刻,自姚绪去北疆跑外差,慧妃就禀过蓝太后将闺女接到宫里安胎。蓝太后也是这个意思,嘉悦公主年轻,又是头一胎,驸马不在身边,倒不如回宫住。如今驸马回来了,慧妃是想留闺女继续住宫里的,结果看小夫妻那眉眼间的情意,遂笑说,“这就跟驸马回去吧。只是公主府好几个月无人住,现在打扫也来不及。”
姚绪道,“母妃放心,我跟嘉祥先回家去,我们住祖母院儿里。”
想到姚老夫人,慧妃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想着人家老夫人也是偌大年纪,子孙都在北安关,就这一个小孙子留在帝都侍奉老人,结果还叫皇家给派了这样的远差。慧妃嘱咐女儿,“这也好。只是别太惊扰老夫人,阿绪你回来,老夫人必然高兴。你这去北疆,老夫人也常进宫来陪太后说话,她老人家身子是极硬朗的,我这里有些上等燕窝,你带回去给老夫人用。”孙子出远差,要民间的规矩,自然是孙媳妇在家服侍老人,可姚家这孙媳妇是公主,即便嘉悦公主受宠不若嘉祥公主,可穆宣帝只两个成年的女儿,对女儿都很珍爱。难得姚老夫人这样的明理大度,皇家接闺女回宫安胎,老人家一个“不”字都没有,还时常进宫探望,宫中上下,便是陆皇后对姚老夫人的品性都很钦佩,时常说,只盼秦夫人似姚老夫人这般宽厚。
慧妃因闺女嫁的如意,一辈子的心事都了了,以往不大康健的身体这两年竟渐渐好了。见慧妃要给东西,姚绪并不推辞,一笑道,“那我就不跟母妃客气了。”
“你这孩子,还客气什么。”慧妃一直把小夫妻送到宫门口,闺女跟女婿走了,她这心里免不了有些失落,在晚风中站了一时,大宫人笑道,“再过一个月,娘娘就要做外祖母了。娘娘,先时您吩咐奴婢寻的几幅好料子,奴婢寻出来了,娘娘略过过目,看为小郎君做衣裳可还妥当?”
“走,咱们看看去。”慧妃扶着大宫人的手一并进屋里挑料子去了。
这给孩子做衣裳,勿必得贴身柔软才好,慧妃选了选,还是觉着内务司新进上的白家布更软和贴身,织纹也细密,“要说这料子,白家布也是数得着的。”
“是,咱们公主也喜欢用白家布做里衣,说穿着舒坦。”
慧妃说,“那咱们里衣也用白家布,外头的用今年新出葡萄锦,这件大红的料子也不错,天蓝的也好,这样鲜亮的颜色,正好给哥儿穿。”闺女这胎太医诊着是个男胎,纵是贵为公主,慧妃也是盼着闺女一举得男的。
三皇子妃随夫就藩后,宫里提及三皇子妃的话就少了,可慧妃觉着,三皇子妃真是个很有福分的女子,虽说成亲前几年没动静,可这一有妊就是双生子,皇家是极罕见双生子的。有时纵是怀了双生,或是生产艰难,或是孩子生下来反不如单生的健壮,今儿听着女婿的话,三皇子妃的这两个儿子都很健康,这是多么难得的福气,何况先时还做了那样吉祥的胎梦。
不论是太子妃生长子时吞日之梦,亦或三皇子妃的梦麟之兆,都是极好的兆头。只是两强相遇,必有一伤啊。
好在自己无子,膝下一女,寻常也不着人眼。
能平平安安的,就是福分了。
慧妃母女见到女婿归来,都很欢喜。
此时中宫里嘉祥公主却正在发脾气,宫人端来蜜水,嘉祥公主也只是瞥一眼,“放一边儿吧!”
“你这是怎么了?”陆皇后见女儿面露不悦,自然要问。
可须知这心里存了火气的人,不问还好,一问则找到出气的途径。嘉祥公主绞着帕子嘀咕,“秦廷是个哑巴么?你看今天,父皇、皇祖母但有问话,他就跟个哑巴似的,一句话都不说,都是姚姐夫在说。”
“不是跟你说话,女婿性子寡言,武将都不是话多的。”
“那也不能这样啊,我嫁的是驸马,这既不能说也不能道,跟木头有什么区别?”嘉祥公主小声加一句,“生的还那样貌丑。”
“你这都是哪里的话,女婿正经四品实权武将,少年英才,岂是寻常人比得的。”陆皇后拉着女儿的手,一下一下慢慢安抚,“这嫁男人,自然要选有本事的。姚驸马有姚驸马的好处,但女婿是国之栋梁,论官位论实权,哪样不比姚驸马强。你自来要强,难道要去选那些只知吟风弄月的闲散人不成?”
“成天不是权就是官,怪不得要尚公主?说不得尚主也是为了更进一步!”
“女婿是你的丈夫,你不想他进一步?”
“官高位重自然好,可嫁这样人有何意趣?”嘉祥公主道,“怪是哄我开心都不会。”
正说着,刘嬷嬷求见。陆皇后正在与女儿说话,刘嬷嬷现在主要在东宫服侍,闻言问,“嬷嬷来做什么?”
宫人回道,“咱们驸马正在东宫跟太子说话,是驸马从北疆带回来的给娘娘的孝敬、还有给公主的礼物,太子打发刘嬷嬷送来。”这宫人显是做老了的,不待陆皇后便道,“慈恩宫那份儿,刘嬷嬷刚送去了。”
陆皇后嗔女儿一眼,端祥公主也有些不好意思,刚说人家不知体贴,人家转眼就把礼物送来了。陆皇后吩咐,“让嬷嬷进来说话。”
刘嬷嬷带了两个箱子来,虽皆是玉石珠宝绫罗之物,皇后母女亦不少这些,但秦廷送的自然不同。宫人呈上来,陆皇后自锦匣中拿出个通体润白的羊脂玉,赞这镯子好,“我看,今年内务司供上来的玉镯,这样好成色的都不多见。”
嘉祥公主脸上带了笑,说话依旧刻薄,“难道母后还少这个?”
“我自然不少,一则这是女婿的心意,二则你哪里知道如今宫里,我与你皇祖母你们姐妹还罢了,这样的好镯子,便是慧妃那里今年也没有的。”陆皇后将镯子放回锦匣,与宫人吩咐说,“明天拿出来,我戴这个。”
嘉祥公主取出一串翡翠项链,玉珠颗颗拇指大小,翠色通透,夕照之下,若一泓春水荡漾,陆皇后说,“这个翠色也好,正当你们姑娘家戴。”
嬷嬷宫人都夸好看,嘉祥公主方说,“这珠子倒不错。”
“岂止不错,上等翡翠比羊脂玉都难得。”陆皇后见竟是一整套的翡翠首饰,皆是上等翡翠,可知必然价值不斐。陆皇后笑赞,“女婿有心了。”
嘉祥公主脸上带了笑,问刘嬷嬷,“秦将军怎么到东宫去了?”
“这老奴就不懂了,只知道太子叫了驸马在书房说话,还让太子妃娘娘备下酒菜,晚上郎舅二人还要吃酒。”刘嬷嬷笑,“听服侍的小陶说,咱们驸马跟太子说的可投机了。”
嘉祥公主长叹,“大概是跟大哥比较有话说。”
陆皇后忍俊不禁,拍她手臂一巴掌,“你们还未大婚,要是驸马见你就叽叽喳喳的,那才显得不尊重。”
不过,收到礼物的嘉祥公主明显高兴不少,对宫人道,“上回父皇在母后这里存的好酒搬些过去,也别让他们喝太多,那酒有些年头了。”
陆皇后哭笑不得,“这就拿你父皇的东西给女婿了,真是女生外向。”
“我说驸马不好,你不乐意。给东西,你也不乐意。岳母也是难伺候。”嘉祥公主性情刁蛮,一向是说好就好,说歹就歹,说些刁话也让人发笑。
第二日陆皇后与穆宣帝说到闺女拿他的酒送给驸马喝的时候,穆宣帝笑,“我一直担心嘉祥不喜这桩亲事,她自幼娇惯了些,如今看来,倒是不错。”
“她就是小孩子性情,难为驸马是个细心人,就盼他们小两口和和睦睦的,像嘉悦与姚驸马那样夫妇和气才好。”只要儿女顺遂,陆皇后也就欢喜了。
当晚,秦廷与太子说了不少北疆事务。
秦廷虽话少,但句句都能说到点子上,暮色中,他的五官愈显冷峻,“新伊巡城司招募了不少人手,听说是因各部落到王城请安,巡防人手不够才招募的。这些人手是胡安黎在训练,我们到的时候,胡安黎带领这些人随唐安抚使巡视北疆各地,推行三殿下的新政。”
“老三的新政,是那市贸司的事么?”
“是。听说现在不论商贾还是寻常百姓,出入城门,走路提篮的不需入城钱,骑马驾车的也是三五十文封顶,若有盘剥只管告到官府,当地官府不管,就告到新伊,新伊必管。为此,三殿下自府到县,每个衙门发钱,多的上万两,少的也有三五千两。我们回帝都的路上也往市贸司去看了看,极大的贸易市场,自茶马盐铁到珠宝玉石,人间百货都齐全了。”
太子赞道,“老三这手真是漂亮,他将贸易集中的市贸司,商税便能高抽成,算起来只要不亏,来年必能赚钱。”
“听说市贸司的商税收到五成,可商贾们也愿意,一路总有巡察兵马巡视,路上也不担心官府克扣,来往不知省了多少烦难。”秦廷的眼中也透出赞赏,“尤其三殿下的阎王名声,我看北疆各衙门都不敢招惹他,倒真有些令行禁止的意思。”
“所以说坏脾气也有坏脾气的好处。”太子笑了笑,“说说北疆的两场战事。”
“我们到时平叛苏迪米尔部的李将军正好凯旋归来,李将军原就是陆侯麾下大将,苏迪米尔部占据北疆最好的玉石矿,以富庶著称,听闻与国公府很近,连带管着苏迪米尔部的棋盘城陈知府,都被三殿下发落了。回帝都路经冀州府时,陈总督招待我等,听他抱怨陈状元许多话,说是陈状元亲自发落的陈知府。”
太子不置可否,秦廷道,“李将军这一仗,臣所知不多。倒是彩云部之战,臣以为,唐学士首功之说有些夸大其辞了。”
太子眉心一动,素白指尖一点桌案,“细说说看。”
“唐学士在三殿下那里并不受信重,他只得了个修北疆史的差使,这次出使彩云部,他虽为正使,副使是杜长史。听唐学士说,当时路上胡安黎率兵去了市贸司,纪将军则去了彩云部相邻的托依汗部落。”
“分兵了?”
“对。虽然后来唐学士力证他们受到彩云部指使的苏迪米尔部余孽的偷袭才发生的战事,可未到彩云部便已分兵,显然是做好了防备。”秦廷道,“还有一件事,听唐学士说,当时他与杜长史身边只带一千人到彩云部,两位领军将领都不在,但他们先是击退偷袭的苏迪米尔部余孽,而后直接前往彩云部问罪,又进行了一场激战,纪将军的援兵方到。彩云部是北疆最悍勇的部落,声名之盛,震慑北疆。第一场偷袭战还是在夜里,这两场战事,偷袭战唐学士兵荒马乱记不清了,但第二场是杜长史指挥的。殿下,北疆部落的悍勇,您是知道的。”
“杜长史一直是文官,倒没看出他还有领兵作战的本事。不过,整盘来看彩云部之事,如果从分兵到平叛原就是老三的计划,倒也不稀奇。”太子从来不曾小看三皇子。
“若群策群力倒还好,若陆侯之计,也尚好。若是另外一人的计谋,殿下,这便意味着三殿下身边已经有了一位并不逊于陆侯的当世名将。”
太子脸上并没有太多忌惮,他道,“你是说杜长史?”
“他的可能性最大。”秦廷道,“临阵指挥不是简单的事,若还能与北疆部落一争高下,在中等武官中已是出众人物。杜长史文官出身却可指挥武事,可见于武事颇有天分。我还听说,胡安黎不在新伊时,便是杜长史管着新募巡城兵的训练。”
穆安之身边的人有限,且穆安之招募新兵,无非是不想事事依赖陆侯,培养一些自己的将领。胡安黎还好,家中世代武将,杜家完全是文官家族。想到杜氏兄弟,太子也得感慨一句,“上苍真是厚待杜家。”
不过,太子看向秦廷,“我有阿廷,可见上苍待孤亦是不薄。”
秦廷微微欠身,“臣万不敢当。”
“私下别这样拘泥。在外总自称孤,可谁真想做孤家寡人,总得有朋友有兄弟,这日子才有滋味。”太子灿然一笑,起身推开轩窗,一窗月色随秋意倾泻而入,太子禁不住赞一声,“这风舒服。”
当晚郎舅二人饮酒宴饮,颇是欢快。
321、三一零章
第三一零章
临近中秋, 朱雀大街的晚市正喧嚣热闹, 富贵人家的公子仆从、街头做生意的商贾小贩、游玩取乐的行人, 猜拳斗酒的朋友, 青衫方巾士子,伏在父母肩头吃的腮帮鼓起的孩子,提篮叫卖的贫女……
秦廷的视线自晚市街头收回, 驱马走入偏街, 虽与晚市只隔一街,偏街却安静许多。月色朦朦中,屋脊檐角无声沉默, 偶有不知哪里蹿出来的野猫蹲伏在路边审视打量着月夜中的行人, 兴许是马蹄声惊吓到了它, 倏而长尾一摆, 轻灵的跳跃跑进无边的夜色。
秦家的宅邸就在偏街,两尊黑黢黢的石狮在檐角明瓦灯下反射出玄铁似的微光。侍卫上前叫开门, 约摸门房也在等着,很快跑出几个小厮出来打千牵马,门房管事说,“老爷太太都记挂着大爷, 传话问了两回大爷有没有回来。”
远行归家,自当先去父母房中问安。
一路有小厮提灯, 待到二门便换了提前侯着的婆子,灯笼照亮的路径有限,白天的花木葱郁夜晚只见黑沉沉, 穿过花园、经几个灯火或明或暗的小院,方到一处灯光映亮的大院落。已有秦太太的侍女在门口等侯,见到秦廷连忙笑着向前行礼,“给大爷请安,大爷可算回来了,里头太太、姨娘、二爷、三爷、四爷、五爷还有咱们大姑娘都问好几遭了,大爷赶紧随奴婢进来,都盼着大爷回家哪。”
秦廷刚走到阶前,秦太太已被一堆人簇拥着出来,见到秦廷时眼眶禁不住发热,喉间哽咽,伸出双手,“我的儿——”
秦廷一撩下摆跪下,磕个头,“娘,儿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秦太太环住儿子宽阔劲瘦的肩膀,不停的抚摸他的额角脸颊,眼睛微潮,“瘦了,哎,瘦了。”
“娘,先让大哥起来,咱们进屋说话吧。”说话是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明眸皓齿的好相貌,在一边儿劝着母亲。
“是是,看我,都欢喜糊涂了。”秦太太要扶儿子,秦廷顺势起身,挽着母亲的胳膊问,“母亲可安好?”
“好好,我们在家,能有什么不好的。是你出这远差,让人记挂。上回去河南那样近的地方,都遇到叛军,北疆那老远的,听说遍地劫匪,很不太平。”秦太太絮叨着,扶着儿子的手,一行人进屋去。
秦大将军一脸严肃坐在上首太师椅中,秦廷上前给父亲请安,秦大将军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样,问,“进宫陛见,可将差使交了,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陛下说儿与姚驸马差使办的不错,还说一人给我们三天假在家休息。”秦廷答。
“那就好。”秦大将军对着秦廷一点头,“起吧。”
秦廷起身,又给一畔的两位姨太太问了好,兄弟姐妹互厮见过,除了秦大将军,一家子俱是喜气洋洋,素来嘴快的李姨娘说,“大郎,头晌我们在太太这里说话,就见亲卫送回的行礼,说你进宫陛见,怎么耽搁到这会儿才回家?”
秦太太也露出关切来,连声问,“是啊,我的儿,你这会儿可用过晚膳了?”
秦廷道,“中午太后娘娘留膳,下午从慈恩宫出来,太子叫我去东宫说话,娘,我晚饭已经在东宫用过了。”
“宫里规矩多,哪里吃得好,我让厨下备着鸡汤,吩咐一声就得了。”秦太太眼中闪过心疼。
另一位赵姨娘连忙说,“太太,我去厨下瞧瞧,看他们预备的怎么样了。大郎这趟远差足有小半年的功夫,得让厨下备些滋补的饭食。”
“去吧。”此时,秦太太的眼睛里只有儿子一个,又问,“这一路可还好?瞧瞧,都瘦了。我听说那北疆遍地劫匪,成日介打仗,没遇着险事吧?”
“娘你想哪儿去了,儿这次是与姚驸马一道过去运送甲胄,也不会去有战火的地方。”秦廷说,“一路挺好的,都平安。去的时候,一到玉门关,就有三殿下派的将军来接应我们。回来的时候,也是令将军率领军队送我们到玉门关,平平安安的,一点事都没有。”
秦太太念了声佛,“三殿下真是个周全人。”
秦大姑娘秦玫站在母亲身边抿着嘴笑,“哥哥跟大公主的亲事近了,和三殿下算下来也是郎舅之亲,这趟又是为了给北疆送甲胄,三殿下怎么会不照顾哥哥和姚驸马呢。”
“大哥,你进宫见到大公主没?”
“大哥在慈恩宫用膳,肯定见到了啊。说不定还见到皇后娘娘了哪。”
兄弟姐妹们都说着话,就听秦大将军轻咳一声,所有的声音顷刻消失不见。秦大将军起身,对秦廷道,“跟我去书房,有事问你。”
秦廷起身随父亲去了书房。
秦大将军的书房完全是武人风格,宽敞简洁,只是一进门便可见南墙悬一柄乌黑鞘长剑,自秦廷记事起,这柄剑便在了。一直挂在书房多年,亦不见秦大将军使用。
秦大将军身上有着若有似无的草药味,他坐在书案后,并未让坐,秦廷便站着回话。秦大将军一双鹰隼般的利眸盯住秦廷的脸,声音低哑,“说说你这趟去北疆的事。”
秦廷不禁想到他自东宫辞出时太子殿下的话,“不论大将军问你什么,你只管照实说。就是他问你,我都问了你什么,我都说了什么话,你也只管告诉他。”
待将北疆事林林总总说完,秦大将军果然问,“太子邀你去东宫,定也是同你打听北疆的事吧?”
“是。”
秦大将军的视线带着淡淡不容反抗的威压,“太子都问了些什么?”
秦廷面色如常,一五一十将太子所问,他所答,均向父亲讲了。秦大将军听到太子说“我有阿廷”的话时,浓墨的眉毛与长刀般的眼尾蹙出个讽刺的眼神,“你既要尚大公主,太子自然要拉拢你。只是你得清楚,你是由何立身,你的根本在哪里?别叫人随便几句好话便哄了去!”
“是。”
秦大将军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打量着长子恭驯的面容,深幽的眼眸看不出喜怒,良久方颌首,“既是心里清楚,这就去吧。你母亲记挂你,两三月前就念叨哪,我留你说这许久正事,她这心里必然骂我不知体恤了。行了,我也不挨这骂,你去吧。”话到最后竟带了几分笑意打趣,透出一丝父亲的慈和。
秦廷意外的望父亲一眼,他并不认为父亲是真正的慈和,或者这是缘于他平安归来而即将尚主吧。秦廷依旧恭驯,只是那恭驯中露出些为难,秦大将军意外的一挑眉峰,“怎么了?还有事?”
秦廷一时说不出话,直憋的脸颊微斥,方错开父亲的注目,“没,就,就是从北疆买了些药材,想孝敬父亲,又,又不知怎么说。”
秦大将军一阵笑,起身上前拍拍他已经足够坚实的肩头,“你当儿子的要孝敬老子,有什么不好说的,真是天生嘴拙,这样可不行,以后尚主如何能讨得公主欢心?”
父子俩说话间离开书房,夜风拂不去的温情脉脉。
直待在母亲那里用过饭食,秦廷辞别父母回自己院中休息,他身上紧绷的线条方渐渐松弛一二,一口提在心中太久的气息缓缓吁出。
他已经要尚主,他已经决定效忠东宫,他由何立身,他的根本是什么……总之不是这虚假的父慈子孝。
纵父恩如山,当年河南一劫,他险死还生也都报答了!
322、三一一章
第三一一章
中秋宴自然热闹, 如秦家这样的高官人家, 如秦大将军夫妇, 还有准驸马秦廷都是会受邀参加宫宴的。
中秋之后, 九月菊花初绽,便是秦廷与嘉祥公主的婚事。嫁妆提前看过吉日被浩浩荡荡的送到嘉祥公主的公主府,这处公主府并非新建, 却也绝不委屈嘉祥公主, 原是一位老亲王的府邸,人家养了上百年的府邸,后来爵位降等, 住不得王府, 便重献归皇家。穆宣帝偏爱女儿, 嘉悦公主府也是这样来的, 两座公主府正好挨着,也是想姐妹和睦的意思。
嘉祥公主虽是次女, 却是嫡出,她的嫁妆较嘉悦公主也是要略盛三分的。嘉悦公主并不争这个,陆皇后给闺女攒了二十年的嫁妆,还有近来置办的, 后来嫁妆单子拉出来,实在太丰盛, 陆皇后便借着嘉悦公主将生产的名义,也赏赐了嘉悦公主一番,南面儿新采购的好料子亦有嘉悦公主的一份儿, 还跟嘉悦公主解释,“你成亲比你妹妹早些,这些新鲜花样都是今年才有的,我看做衣裳很好,你拿着穿去。”
嘉悦公主连忙说,“自小到大,母后都是赏赐不断,如今我都大婚了,妹妹置办嫁妆,母后都想着我。母后,我都大了,如今也将为人母,倒是妹妹眼瞅大婚,母后多为妹妹置办才好。”凭良心说,陆皇后的确不是个小器的人,这些赏赐上都是两位公主一碗水端平。不过,嘉悦公主何等伶俐,想来必是嘉祥公主嫁妆太丰,陆皇后方再次赏赐于她。
“你跟你妹妹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陆皇后见嘉悦公主感激,眼睛里也透出笑意。人就是这样,做好事就盼人承情,这样心里才舒坦,才知道自己这番好意没白瞎。嘉悦公主也适时露出些亲呢,善解人意的说,“这些年,我与母妃都承母后关照,日子过的顺顺遂遂。咱们这一大家子,就我跟妹妹两个女孩儿,父皇母后都钟爱我们。以后我和妹妹还是邻居,宫内宫外一样的亲近。”
“就是这个理。”陆皇后也很喜欢嘉悦公主温柔聪慧,在宫中时便跟闺女相处的好,再加上慧妃膝下只此一女,陆皇后对这母女俩一向很好,与嘉悦公主说,“嘉祥的性子就不如你懂事,你做姐姐的,以后你们都在宫外,凡事你多提点她。”
“妹妹哪里用我提点,我听驸马说,这去北疆的一路,凡事也是多亏秦妹夫。母后放心吧,我跟妹妹一道长大,如今嫁到宫外,自然是姐妹互相扶持的。”
陆皇后听这话很高兴,说一时话,方令宫人抬着肩舆送嘉悦公主去慧妃那里,嘉悦公主笑着谢过。
慧妃早就在宫里等着了,一脸紧张的吩咐两个宫人扶闺女坐下,嘉悦公主摆摆手,“不用,我好着哪。”
慧妃还是将隐囊垫在闺女腰后,嘴里念佛的问,“我的祖宗,你怎么这会儿还进宫啊。”这都九个月出头了,又是头一胎,孩子万一生路上可如何是好。
“我觉着还没要生的意思,想着嘉祥妹妹就要大婚,进宫来看看,给皇祖母请安后,到母后那里坐了坐,过来看看母亲,省得你总记挂我。”
“你这会儿出门我更记挂。”慧妃嗔一句,问她身上如何,这些天是在公主府还是在国公府。
“都好。我们都是住国公府,我想就在国公府生产。”
“这也好。嘉祥要办喜事,你们两府挨着,她那府里敲锣打鼓,你那里怕也不清静。何况老国公夫人是久经事的老人,你与驸马一向是在一处的,如何今天他没同你一道进宫?”
“他这回来,父皇让他在内务司跟着唐姑父学些庶务,唐姑父乐的不行,说眼下就是嘉祥妹妹的大婚礼,后头还有父皇万寿,正缺人手。驸马哪天都是一大早出门,有时晚饭都在衙门吃哪。”
“可见女婿差使还当得,倘他不成,你唐姑父就是想提携他怕也提不起来。”女婿有实差,慧妃也高兴。
“他那人可精细了,我就担心他断了旁人的财路,招人厌。”内务司这地方,管的都是皇家的衣食住行。皇家自然要派信得过的人,但油水也是极大的。
慧妃道,“你别瞎担心,内务司是你姑父在管,女婿是个伶俐人,你父皇的女婿,如何会招人厌。”
嘉悦公主一笑,“这也是。这次回来,驸马过去送小宝孝敬给姑妈姑丈的东西,跟我说,姑妈拉着他说了许多话。”
“长公主这是记挂着小宝。”慧妃问,“长公主是慈母心肠,陆侯在北疆,三殿下也一向关照小宝,小宝那孩子也机伶,就是在北疆也能过得好。”
“可不是么,我听驸马说小宝在三哥的王宫里专管着各部落来往的事,挺受器重的,平时就住在陆侯府上,陆侯待小宝就跟亲儿子是一样的。”嘉悦公主说。
“不是说蓝公府里跟着三殿下到北疆的孩子这次是随着女婿他们一起回帝都了么。”慧妃悄悄同女儿道,“那天驸马进宫也没说,想是怕说了太后娘娘听了生气,昨儿蓝国公夫人携世子夫人进宫,瞧着太后娘娘倒没什么,只说孩子们合不来也是没法子的事。”
“母亲你不晓得,这事跟小宝有些关系。”嘉悦公主把小宝跟蓝双不睦的事说了,唐墨向来不吃嘴角上的亏,他跟姚绪早便相识,还把蓝双如何拿大如何傲倨的事都同姚绪讲了,姚绪回来没有不跟媳妇说的,嘉悦公主也就悄悄跟母亲讲了。
慧妃道,“两个都是家里娇惯的,蓝家孩子也是出身显门,可再怎么也不该跟小宝闹这样的别扭。”
“蓝双早就有些恃才傲物的,他这事本就办的不在理,就是太伤三哥的面子了。”嘉悦公主说,“蓝家三表叔倒是在北疆呆的很好,听驸马说成天忙着书院的事,连同他们一起吃酒的功夫都没有。”
慧妃想到蓝家三老爷的性情,扑哧就笑了,“三殿下真是知人善任,蓝三老爷没旁的爱好,就爱做学问,那真是浑身的书香气。”
母女俩正说着话,穆宣帝溜溜达达的过来了,没令人惊动,待他进来,慧妃方看到,笑着就去抚女儿的手,穆宣帝一摆手,“一家子人,别动,今日事务不忙,朕听说嘉悦进宫了,过来看看你。”
慧妃让出榻上的位子,穆宣帝过去守着闺女坐了,侍女另搬到一张铺着狼皮褥子的黄花梨木的太师椅,慧妃坐到太师椅上,就听穆宣帝问,“前儿听皇后说嘉悦这都九个月了,你要想进宫打发人来说一声,朕着人去接你,别自己出门。”
“我觉着还好,太医都看着,说我胎相稳,约摸得等到足月。父皇放心,我就是在国公府,每天我家老太太在园子里散步,我也跟着走一走,太医和嬷嬷都说我精神头也好。”嘉悦公主眼中含笑,“我想着嘉祥妹妹眼看就要大婚,我进宫来瞧瞧她。”
穆宣帝欣慰,“当初把你们的公主府放在一处,就是想以后姐妹离得近,也能相互照顾。”
宫人捧上茶,慧妃接了递给穆宣帝,穆宣帝说,“刚进来时听你们在说笑,说什么这样高兴。”
慧妃嘉悦公主都是满眼笑意,穆宣帝愈发好奇,嘉悦公主便说蓝三表叔在北疆管书院的事跟父亲又说了一遍,“我在宫里见蓝家三表叔的时候不多,也听说那是个爱读书的人。母妃刚说哪,三哥知人善任。”
听说让蓝三管书院,穆宣帝险没喷了茶,无奈,“也不知北疆现在到底怎么样,反正老三这一去是大动干戈。”
“父皇,我听驸马说是真的挺好,说新伊城那里商贾很多,虽是北疆州府,也不逊关内的富庶地界儿。”嘉悦公主说的认真,穆宣帝一笑,“那就好。”
嘉祥公主的嫁妆之盛,惹得御史台与礼部都有些微辞,认为帝后宠爱嫡女太过。好在嫁妆都是出自陛下与皇后的私库,没用国库一分钱,而且,在给嫡女封邑上,穆宣帝相较嘉悦公主,只多给了嘉祥公主两千户。
倒是姚国公老夫人担心孙媳会不悦,私下让孙子留意,不过,嘉悦公主一向开阔,并不计较这个。她出身上原就差嘉祥一些,可在宫中也并未受过什么委屈,大婚的嫁妆太后皇后都是用心给她准备的,纵不及嘉祥,也够她一世富贵悠闲。
嘉悦公主也私下跟嘉祥公主说了许多姊妹间贴心的话,尤其是多赞秦驸马,夸奖驸马有实缺,能干,是一等一的人才,还要适时的露出羡慕的意思,嘉祥公主就很高兴了。
嘉悦公主有时想着,这个妹妹真是个孩子心性。
在嘉祥公主大婚的盛世热闹的第二日,一行浩大使团来到帝都。嘉祥公主新婚大喜,一觉醒来不见了驸马,嬷嬷宫人上前服侍公主起身,嘉祥公主问,“驸马呢?”
“驸马五更就起练武功了。”薛嬷嬷是自幼照顾公主的老人儿了,服侍着公主净面敷粉,一边儿笑,“驸马起来时可轻了,特特的到外间梳洗,就是担心吵到公主。”
嘉祥公主唇角一弯,移开镜中那个娇媚的自己,嗔道,“今天又不用上朝,还起那么早。”
“奴婢让人喊驸马过来吧。”薛嬷嬷说。
“喊什么呀,快给我梳头,我要去看驸马练武功,大哥说驸马武功非常好。”
“能有咱们太子爷好?”
“大哥那个就是强身健体,驸马是要上阵杀敌的,如何一样。”嘉祥公主催着侍女给自己梳妆,头上簪支赤凤垂珠钗便去演武场寻驸马了。
新婚夫妻,秦廷纵是寡言,好在会捧哏。嘉祥公主话多,他就听着,还适时恰到好处的应上一两句,嘉祥公主就说的更热闹了。
俩人用过早膳,就要进宫给皇太后与帝后请安。
马车刚出公主府,刚拐弯就遇着一群浩浩荡荡的队伍过来,两厢车队遇上,按理,人家那个好端端的一直在朱雀大街,嘉祥公主的车驾却是从泰祥街过来,就是让,也该是嘉祥公主的车驾让。嘉祥公主让过谁呀,她手下仆从亦是霸道,大声呼喝着,“公主车驾,还不退让!”
那边就有人顶了一句,“你们是公主,我们也是王太子,且远来是客,中原人的公主竟是这般无礼么!”
嘉祥公主听见,刷的就把车窗给推开了,脸往外一探,问,“哪里来的山野小国的王太子,敢挡我的驾!”
秦廷:……
秦廷倒是知道帝都贵人时有争路之事发生,不过,他性情沉稳,向来宁可让人,也不与人争执。嘉祥公主突然撒泼,秦廷虽有些惊讶,倒也不太意外,没成亲时他就听太子说过,嘉祥公主性情略有骄纵。
听见嘉祥公主的吩咐,侍从立刻如狼似虎的涌过去,摆出刀枪剑戟的架式,对方竟也铮的一声军刀出鞘。
“都别急,都别急!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一个急的变调的声音响起,先是跟那边儿商量,“这是我朝嫡公主嘉祥公主与驸马的车驾,王太子远来是客,不若暂且让一让如何?”
雕花绘彩装饰格外豪华的马车里传出一句,“自小到大,本太子还没让过谁。”
一时,便有一青袍小官满头汗的小跑过来深深一揖,一脸为难,“公主殿下、驸马爷,这是镇南国的王太子,特特来我朝为陛下贺寿的。这,远来是客——”
秦廷的视线落在对面护卫马车的卫队上,嘉祥公主已是火了,骂那鸿胪寺小官,“你给我脑袋放明白些,难道让本公主让这么个穷乡僻壤、荒山野岭、夷狄之地的蕞尔小国的鸟太子!告诉那什么鸟太子,不让就给我滚!”
秦廷见那小官被骂的脸色泛白,轻轻一按嘉祥公主的肩,挽住她靠着车壁的那条胳膊,劝道,“也不必为此事动怒。”与鸿胪寺官员道,“你去同那王太子说,原本让让他也无妨,可他姿态傲倨,这是帝都,不是大理,他既是来帝都为父皇贺寿,便该知客随主便的道理。请他让一让。”
小官儿连忙跑过去传话,那镇南国的车队僵持片刻,到底让开道路。嘉祥公主斜瞥使臣车队一眼,趾高气昂的哼了一声,这才放下车窗帘子,心满意足笑看秦廷一眼,坐回车里。
夫妻二人入宫给长辈见礼,嘉祥公主这存不住事的,在穆宣帝跟前就将此事说了,“也不知道他们的王太子妃有没有一起来,我看那小国太子气势足的很,父皇,您见到那王太子时可别太温和,他们这般嚣张,咱们客气,倒当咱们软弱了。”
穆宣帝笑,“好,知道了。”又问他们昨日大婚礼可热闹,嘉悦公主大婚后都是回答一切都好。嘉祥公主不是,她自来就是个直肠子,“热闹是很热闹,只是我一直在屋里也看不到外面,姑妈、楚世子夫人有陪着我,大姐姐也跟我说了好些话,我很担心她,说了不让她过来的,她跟大姐夫一早就到了。我倒是没什么,驸马比较累吧,外头酒宴三更天才结束。”
婚前见的不多,秦廷可算是知道嘉祥公主的性子多么的直了,身为驸马,秦廷补上一句,“也不是很累。”
嘉祥公主想了想,“倒也是,一大早的就去练武。父皇,你没见过驸马练武功,特别好,我看着比大哥的武功都好。”她那个得意模样,惹得穆宣帝直笑,“哦,这么好啊。”
“那当然啦。我亲眼看到的。”嘉祥公主对驸马很满意,尤其是刚刚让那王太子让车的事,认为驸马跟她站在一边,他们这一定就是母后说的“夫妻一体”的意思。
见女儿这样欢喜,穆宣帝简直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道,“我这里倒有一把宝刀,那就给驸马使吧。”
“谢父皇。”嘉祥公主大大方方起身福一礼,就收下了。秦廷立刻跟着起身行礼,穆宣帝很喜欢这个小女儿,赏赐颇丰,然后就令小夫妻去慈恩宫了。
嘉祥公主进一次宫,就把镇南国王太子嚣张的事传的整个宫廷都知道了。当天两人在宫中用的午膳,陆皇后还叫着闺女到凤仪宫说了许久的私房话,嘉祥公主对驸马很满意,说,“以往瞧着驸马不大说话,我还以为是那种迂腐人,其实不是这样,他知道跟我站一边儿的。”
“先前跟我抱怨的,我耳朵都听的长茧了。”陆皇后指着耳朵取笑。
“先前又不熟。”嘉祥公主抱着母亲撒娇。
嘉祥公主的霸道更体现在到成亲第三天去秦家拜见公婆,反正公婆也不敢受她的礼,她还是很给驸马面子福了一福,弟妹们各人一套丰厚的见面礼。秦大将军秦太太请嘉祥公主坐上首,嘉祥公主很有自己风范的对小姑子小叔子们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们,也只管告诉我。”
秦家人表示:……
秦大将军约摸是受不了嘉祥公主的气焰,喊了长子去书房说话。秦大将军素爱训话,待中午,席面置好,犹未见父子二人过来。秦太太习以为常,请公主道,“他们父子大概在说公务,公主,咱们先入席吧。”
嘉祥公主说,“都中午了,什么事这么要紧忙的饭都不吃了?我父皇每天多少军国大事,也没这样忙。”对身边宫人翘翘下巴,“去请驸马大将军过来,用过午膳再商量公务,就说是我准的。”
秦大将军在家素来是一言堂,秦家人都惊呆的不会说话了,眼见宫人去传公主的话,硬是谁都没说出个“不”字来。嘉祥公主就仿佛一头成天轰隆隆径自行走动的大象,她所到之处,凡人皆要遵从她的意志。
至于为什么,嘉祥公主从没考虑过,因为,她生来就是如此啊!
伴随着镇南国王太子的到来,穆宣帝的万寿之宴,永载于帝国史册的一场风起云涌拉开序幕!
323、三一二章
第三一二章
托嘉祥公主的福, 镇南王太子甫一来帝都便得一无礼名声。而且, 这名声还扣的严丝合缝。这回可不是嘉祥公主刁蛮霸道, 嘉祥公主堂堂嫡公主, 你一藩国王太子,自然该给我家公主让路的。
这就是朝廷现在的主流思想。
当然,主流之外也有支流。
譬如, 也有人提出, 人家镇南王太子毕竟远来是客,让一步也无妨。
提出这种看法的也不是旁人,便是被穆安之派来帝都给穆宣帝送万寿礼的唐学士。说来唐学士真是倍受重用, 先前就被穆安之派往彩云部为正使, 如今送寿礼的重要差使, 穆安之认为, 北疆旁的人份量都不够,独有唐师傅最为合适。
虽则唐学士去岁才到的北疆, 却也无比相信帝都的繁华,帝都的陛下。所以,穆安之甫一提及此事,唐学士没有一丝迟疑的应了。
事实穆安之根本没想过给穆宣帝送寿礼的事, 今年北疆两场战事,还有新开起来的市集贸易, 诸人无不忙的人仰马翻,穆安之就想省了这一遭。他不提,裴如玉杜长史华长史都记着哪, 用裴如玉私下的话说,“装也装个孝子贤孙的样儿。”
穆安之拗不过大家伙,只得破费了这一笔,又一想,唐学士瞧着碍眼,便把人给派回来了。随唐学士一并回到帝得了的仍然是他的长子唐谦,唐太太并未随夫回帝都,她推说身上不好,实际是嫌路远累乏,只管给儿子收拾好行礼,又叮嘱儿子一番话,打发儿子随唐学士回帝都献寿礼。
可惜的是,唐学士带回的有关北疆的信息,竟不比两位驸马更多。太子依旧客套亲近的赐了这位有缘无份唐先生一些笔墨纸砚、朝廷印的新书,便将人打发走了。
谁也没想到唐学士还就镇南王太子与嘉祥公主争路之事要发表高论,太子算是明白他为何不得穆安之的喜欢了。
倘还是以往的那个穆安之,必然是奉唐学士之言如圭臬的。事实也如此,先前穆安之的确是个凡事宁可自己让三分的文雅性情,就如今这甫一就藩便发动两场战事的穆安之,如今看得上唐学士的虚伪。
太子感慨,把唐学士派到北疆,没能羁绊住老三,倒是给他送了一件挺称手的工具,很有用处嘛。
将中午阳光璀璨的落在太子月白的锦袍上,太子持花剪轻轻剪去开败的蔷薇花枝,顺手一并除去细弱旁枝,以及这一年开花稀疏的粗壮枝条,留下的是不多的几条主枝。花枝花叶纷纷坠落,有一些不小心挂在太子锦袍下摆,一只胖出圆窝窝的小手小心的替父亲捏去袍摆上的花叶,小家伙显然是有经验的,蔷薇枝多刺,所以,他圆溜溜的黑眼睛瞅的仔细,捏着花枝的手也小心翼翼,以免被花刺刺伤。
“父亲,要剪掉这么多吗?”小家伙歪着脑袋,黑白分明的眼睛扑闪扑闪充满灵气,很担忧的问,“明年还会开花么?”
“只有剪掉这些多余的枝条,明年花才会开的更多更好。”太子摸摸儿子的头,耐心的用尽量简单的话告诉儿子修剪花枝的道理,什么样的是要剪掉的,什么样的是花留下来的。
修剪好之后,太子还给花施了些肥料,舀了水浇的透透的。
然后,父子俩回东宫时袍摆都沾了半湿。太子妃正在和嘉祥公主说话,见父子俩的模样,笑着迎上前,嗔怪的问,“这是玩儿什么去了?看衣裳都湿了。”
穆宇骄傲的大声回答,“母亲,我帮父亲浇花了!”
太子脸上挂着笑,“是啊,阿宇帮我好大的忙。”
于是,小家伙更得意了。
嘉祥公主很喜欢侄子,她怀里抱着太子与太子妃的次子,走的就慢一些。穆宇显然也很喜欢姑姑,高兴的喊着“姑姑”跑过去,抱着小拳头给姑姑行礼,“姑姑好,给姑姑请安!”
大宫人捧来干净外袍,屋里没外人,太子与儿子就一起换了,太子顺嘴问,“你怎么来了?”
“看大哥这话说的,难不成大婚后我还不能回宫了?”嘉祥公主不服气的反问。
“我岂是这个意思,你跟妹夫新婚燕尔的,自然应当在一处。”嘉悦公主刚成亲的时候,十天半月不往宫里来,跟驸马好的不成。提到这个,嘉祥公主嘟嘟嘴巴,“驸马倒是想跟我在一处,他不得当差啊。”
“我知道妹夫得当差,可这成了亲,你得多关心妹夫,你来宫里,中午可有打发人给妹夫送午膳?”太子问。
“这我能想不到,我跟皇祖母说了,中午提前令寿膳房做几样驸马爱吃的,到时给驸马送去。”嘉祥公主见哥哥换好衣裳,说,“哥,你过来,咱们坐着说话,我有事跟你商量。”
一张横榻,太子与嘉祥公主各坐一畔,太子妃给长子整理着小袍子,说,“我看阿宇这脸也花了,我去给他洗洗。”又道,“妹妹,把二郎给我,他该吃奶了。”
嘉祥公主便把小侄子递给太子妃嫂子,太子一见媳妇带着儿子们都退了,便知嘉祥公主要说的是件难事。太子有些好奇,“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是驸马的官位。”嘉祥公主掰开个内务司新供上的蜜橘,递给兄长一半,“驸马先时在龙虎营任四品,这官位也太低了,哥你跟父皇商量商量,怎么也给驸马提一提,起码提到三品。”
太子险没叫橘子噎着,忍笑问她,“你这事跟妹夫商量过没有?”
“我也是来宫里路上才想到的。这事不用商量,他必定依我的。”嘉祥公主得意炫耀,“昨天他就把自己的私房都给我收着了。”
“哎哟,那你可发财了。”太子打趣妹妹,想着秦廷瞧着寡言的性情,倒当真挺会哄媳妇。
“发什么财呀,当差这些年,积蓄就几百两,我倒不是嫌驸马穷,我就往秦家去了一趟,就看出来了。我家那老公公不行,特爱摆臭架子,婆婆软的跟面条似的,大话不敢说一句。驸马为人就太实诚,愚忠愚孝的样儿。他当差比我家二小叔子早三年,品阶跟小叔子一样,可见公婆还偏心。我想好了,先把驸马品阶提上去,过个一二年,就让我家老公公致仕,反正他年纪也不小,介时就让驸马管龙虎营。我的驸马,做个正二品难道不行?”嘉祥公主直直的问她哥,大有她哥敢说个“不”字,她就绝不罢休的模样。
“行行,这怎么会不行。”太子心说,我这妹妹虽说为人直接,也常办些二百五的事,正经搂好处时说的话也不全然不占理。太子难道不想秦廷掌龙虎营,他比谁都想,倘不是看重秦廷,太子焉肯以亲妹下嫁,他也就这一个同胞妹妹。
“哥,你这可是应了啊!”嘉祥公主立刻打蛇随棍上,将话说死。
“应了应了。只是你别急,我与父皇还能亏待妹夫,可自来官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总会替妹夫筹划。”太子说。
“只要哥你把这事放心上就行。”嘉祥公主眉开眼笑,转念又给自己描画了一番,“这也不是给驸马要官位,你不知道驸马当差多用心,他可认真了,哪天都是不入夜不回家的。别人当官为发财,他连俸禄都是交给家里的,不然哪儿能只这么点儿积蓄。这样的实诚人可不好找。”嘉祥公主一幅哥你遇着是你运道好的模样,太子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是,都是我妹妹说的对。”
嘉祥公主不觉如何,也笑了。反正天底下的官都是她娘家的,她来给丈夫要个官儿怎么了,丈夫又不是才干不足当不起。
太子问,“驸马没什么资财,前番到北疆还给你置了许多礼,他哪儿来的钱啊?”
“驸马只是清廉,又不傻,出门总有商贾附行,前番穆安之不就靠这手段赚不少么,驸马跟姚姐夫有样学样,非但一路上花销有了,还置办了许多东西。那些玉石珠宝都是在北疆市场换的,听驸马说,同样的玉石珠宝,也只有帝都十之一二的价钱。”嘉祥公主感慨,“我原还以为北疆是个穷僻地界儿,现在穆安之可发财了。”
“那是你三哥,岂可直呼姓名。”太子纠正妹妹。
“反正我跟他不对眼,他也跟我不对眼。我大婚,他都没送贺礼。”
“你俩真是冤家对头。”
中午嘉祥公主没在东宫用膳,她把东宫一家子都喊去慈恩宫,还有陆皇后穆宣帝一起,在蓝太后那里吃的团圆饭。用嘉祥公主的话说,她都出嫁了,这回娘家当然要一家子一起吃饭。
倘旁人说这种八面漏风的话,肯定要被人挑毛病,譬如,旁的皇子难道就不是一家了?怎么不喊上他们?
但因这话是嘉祥公主说的,她又素来是个直性情的人,所以,即便穆宣帝也没多想。其实,相较那忽啦啦的大宴,穆宣帝倒是更喜这样的小宴。
中午在凤仪宫歇个晌,嘉祥公主就出宫回自己的公主府去了。只是,出宫路上遇到一红袍金绣玉冠的男子,那男子自光中走来,阳光炽烈,故而看不清他的相貌,但他那优雅的身姿已令人移不开视线,直至随着男子走近,他的五官慢慢的被光线勾勒出来,嘉祥公主一时都看呆了去。
男子也看到嘉祥公主,二人相距不过三尺,他并不认识嘉祥公主,于是,天鹅般的颈项微侧,目露询问的看向领路的内侍。内侍连忙给嘉祥公主见礼,“奴婢见过嘉祥公主,这位是镇南王太子,奉谕给陛下请安。”
嘉祥公主眼中的惊艳潮水般迅速退去,继而涌起的是一抹浓浓讥诮,上下打量男子一番,高傲离去。就当嘉祥公主与自己错身而过时,镇南王太子开口了,“前番失礼于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果然是那天马车内的讨厌嗓音,嘉祥公主懒得再多看这位王太子一眼,随意道,“你们乡下小国,不知礼数也是有的,本公主见谅。”抬脚离去,没有半分留恋。
望着一袭石榴红绣金凤华贵无比的端祥公主远去,镇南王太子掩去眼中错愕,晚风拂过那张具有顶尖美貌的脸庞:不对,情报不对!情报上不是说这位中宫所出嫡公主最爱美貌男子,曾经钟情于一位极为不驯的美貌状元么?
镇南王太子自认美貌不逊于人,甚至第一次相遇他也是有意引起这位公主的注意,因为据王太子的分析,这位公主因为尊贵的地位会有一种掌控欲,越是不驯的猎物,越有可能引起这位公主的兴趣,可如今看来,即便对他素来自信的容貌,这位公主也只是短暂惊艳,并无他意。
不,他的情报绝不会错。
镇南王太子的情报对错暂且不论,嘉祥公主回家就跟秦廷说了,“今儿遇着上回跟咱们抢路的那个乡野太子,竟然想勾引我。”
秦廷拔刀,“岂有此理!”
嘉祥公主连忙拦住他,把他的刀推回鞘中,“我根本没理那鸟太子,看都没看他一眼,何必为这么个人动怒。他毕竟是使臣,不好就真宰了,等以后再想法子收拾他。”
秦廷有些不高兴,“你要没看他,如何知道他勾引你?”
嘉祥公主心里倒是没有半点不高兴,她还因秦廷吃醋有些喜悦,嘉祥公主说,“就看了一眼。”
秦廷不信,嘉祥公主急急的,“真的就看了一眼。”
“以后一眼也不要看。”秦廷抱她在膝上,言简意赅,俊脸上前,“看就看你相公。”
嘉祥公主嗤嗤直笑,眼睛笑弯成一线,只望着丈夫不说话。
“听到没有?”
“听到啦听到啦。”
嘉祥公主对美貌男子的偏爱在皇室都不是什么秘密,她当初相中裴如玉,并非裴如玉学识渊博学富五车,嘉祥公主又不喜欢书呆子,她看中的就是裴如玉的脸。所以,嘉祥公主对镇南王太子的冷淡厌恶,其实挺出乎知情人的意料。
便是嘉祥公主的亲舅舅亲表哥都想不通,可秦廷是明白的,嘉祥公主是个刁蛮任性的姑娘不假,却也是皇室这一辈中最尊贵的公主,嘉祥公主有自己的骄傲,难道只要是个美貌男子便可引诱嘉祥公主,这是皇家公主,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以美貌男子为引的计策,也太小看公主的骄傲了。
公主就是公主。
正因看透这一点,秦廷才欣然接受东宫的提议,尚嘉祥公主。
而实际上,他的确娶到一位不错的妻子。
便是远在北疆的穆安之得知秦廷竟真的与嘉祥公主琴瑟和鸣时,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直觉秦廷是个相当不简单的人物。
此时的北疆,坐满双月子的王妃娘娘神气完足的抱着俩大胖小子出了月子,正赶上小九叔带着爹娘把家搬来了北疆,与在北疆的媳妇儿子一同团聚。并非老两口舍离故土,实在是想孙子想得紧。
当然,对孙子的想念也比不上知道李玉华竟然做了王妃的震憾,我的老天爷、老天奶奶啊,以前常喊咱爷爷、奶奶的姑娘,竟然成了王妃娘娘!
天哪!
咱这□□幸大了!
果然风水先生的话再没错的,咱们白家村果然风水好,出贵人!
白里长果然不愧是白大人、王妃娘娘的同村人,搞起封建迷信那也是一流。白里长就说,“当初我们村儿里来了个瞎道长讨饭吃,我瞧着可怜,请他到家里给了他俩粗面饽饽,他吃完饭后说,没什么能报答的,他会看风水,不妨帮我看看祖坟。我说听说过瞎子摸手算命,你这都看不见,哪儿还能看风水啊。瞎道长一直让我带他去家里祖坟,我想看一眼也无妨,就带他去了。结果,这一看不要紧,站祖坟前当时就是一皱眉,把我惊的不轻,我问说,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啊。那瞎子道长说,不是不好,实是我们这祖坟积功德上百年,眼见就要出能兴旺家族的贵人了。可把我激动坏了,立刻把我家小子往道长跟前一推,问道长,您看这小子以后可有出息?”
“道长便说,以后也是富贵双全的有福之人,却并非大富贵之人,也非兴旺白氏的根本之人。”
“当时把我急的,我就问谁还是旺我们老白家的根本之人啊?”
白里长讲故事是一把好手,红梅姨听的津津有味,“那肯定说的是咱家小华。”
“唉哟,叫侄媳妇你一语就说中了。”白里长啪的一拍大腿,眉飞色舞道,“当时道长就往你们两家住的方向一指说,东方紫霞蒸腾,有凤凰飞舞,必要出一大贵之女。如今这可不就应在咱们王妃身上。”
虽然白里长说了一通瞎道长的事,但王妃娘娘出月子后第一个宗教活动是与亲王殿下一起去了新给菩萨镀金的天安寺。
住持空净法师亲自带着庙中僧侣迎接王驾,并且举行的盛大的祭礼。亲王殿下与王妃都各有赏赐,另外如郡王妃、信安郡主也都有随赐。
郡王妃并不是个信奉佛事之人,但每月都会打发人到庙里添一笔香火,更时不时请空净法师过来讲经说法,问空净法师这些年日子过的可好,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们是亲戚。
李玉华哪天不留神的就说了这么一句,郡王妃笑,“虽不是亲戚,也有些渊源。”
“莫非是姨妈的故人?”李玉华好奇。
郡王妃摇头,望着窗外飘泊的大雪,复收回视线与李玉华道,“你在帝都应该听闻过当年我弟弟以庶子充嫡子之事?”
这事一般消息灵通的官宦之家都晓得,虽是旧事,李玉华也听说过,可以说,柳家因此事闹出大笑话,因为那位充嫡子的庶子甚至不是当年柳国公的亲生血脉,三次滴血验亲都证明了这一点。
李玉华一惊,大雪越发紧了,雪花噼啪撞到琉璃窗上,似是要叩窗而入。郡王妃感慨一笑,“当年验出并非我家血脉后,我弟弟那位外室就自尽了,这孩子不好养在府中,便交由了天祈寺抚养。都这些年过去了,说来当真是有些渊源。”
郡王妃说,“空净法师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324、第三一三章
第三一三章
李玉华惊愕的嘴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 她那副错鄂模样把郡王妃都逗的有些想笑, 李玉华问, “三哥知道吧?”
“不然法净为什么来北疆呢。”郡王妃用反问做出回答, 眼神中有些悲悯,“佛家把这叫因果,虽说那孩子自幼在寺庙中长大, 可他尘世间的因果的确与殿下大为相关。”
李玉华怀里抱着大海, 这小子越大越添毛病,只要醒了就得妈妈抱,嬷嬷丫环都不得, 就得要妈妈, 不然他就鬼扯着嗓子嚎, 真的是嚎, 一滴眼泪都没有的那种。李玉华完全是不想听他成天嚎个没完,才不得不揣个胖团子的。虽则对此郡王妃十分羡慕, 郡王妃很想帮着换大海,可大海只要醒着,他只肯要妈妈,他爹都不大得他青眼。李玉华脖子上的翡翠珠被大海抓在手里玩儿的高兴, 没有对妈妈提出其他要求,妈妈才有空跟郡王妃说一句, “姨妈,那法净到底是不是咱们亲戚啊?”
郡王妃摇头,勾起手指兜兜小麒麟的双下巴, 小麒麟是个乖孩子,谁抱都可以,一兜下巴上的软肉就咯咯笑,高兴的不得了。
“确定么,我听说这滴血验亲也是能做假的。”
“真的不是。这孩子生的相貌圆润,脸庞眉眼都不似柳家人。”
“兴许像母亲呢?”
郡王妃只是摇头,看来是笃定法净并非柳家后人的。
两人正在说话,就见原本正笑欢实的小麒麟突然哇的一声便哭了。这实在没来由,这孩子除非饿了屎了需要提醒大人一声,从来很少哭。小麒麟这一哭,大海立刻闻声跟嚎,一时间,屋内哭声震天。
李玉华郡王妃把原来斜抱的孩子立起来,“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哭了。”郡王妃近手楼台的摸摸大海裹屁股的尿布,干呼呼的,没拉没屎。
忽然室内光线一暗,外面传来侍女嬷嬷的惊讶声,此时不必问缘故郡王妃与李玉华便都看到了。原本难得晴好的天空突然被泼了漫天墨汁,顷刻间太阳星隐没,室内黑的不见五指。
郡王妃脸色一沉,声音高过两个孩子的哭声,大声吩咐,“不许乱跑!不许惊叫!立刻掌灯!”
侍女先是点了火折子,继而烛台次第点起,屋内被照的明亮,李玉华小声拍着大海的脊背,快步进屋的孙嬷嬷、穆惜今脸上都带着难言的惊恐,更惶论一些侍女与更低等的丫环。李玉华已经意识到,谁乱自己都不能乱,她大力咳了一声,板着脸道,“有我与姨妈在,怕什么!都镇定点,我去瞧瞧怎么了。”
李玉华与郡王妃人一抱一个就到外间去了,院中许多丫环婆子已是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祷告,李玉华与郡王妃都不禁面露惊容,因为,明明是白日的天空已成幽蓝天幕,太阳星消失不见,深不见底的天幕上闪耀着无数星子,而那些星子一瞬而过,仿佛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
“流星。”李玉华的视线仿佛也被那无边天幕所摄,喃喃,“怎么这么多的流星。”
郡王妃紧紧的抱着孩子,淡定的面庞也不禁染上些许惊疑不定,所有的人都望着这白日夜空说不出话发不出声。
孩子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唤醒李玉华震憾到失神的神智,她是做母亲的,就是现在天塌了,她也得先顾孩子。李玉华亲亲大海,又凑过去看看小麒麟,也香两口,小麒麟真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裤,伸出手来也要妈妈。
郡王妃回神笑道,“咱们屋里说话吧。”
李玉华与孙嬷嬷道,“这也不必慌,殿下是有大福分之人,我也是个凤凰命,跟在我身边,保你们平安。先让院里的都安定下来,别担心,明儿请法净大师过来念念经。约束院中人,别乱跑。”
孙嬷嬷强自镇定下来,穆惜今不愧是主动跟来北疆的宗室女,大概老穆家骨子里的战斗血统被激发,穆惜今的脸色比孙嬷嬷还好一些,穆惜今主动说,“娘娘,我带几个粗壮婆子去守着门!”
李玉华问她,“还敢不敢多走一步?”
“敢!”
“从咱们院里挑十个粗壮婆子,带着棍棒,拿一面铜锣,一边敲一边喊,传我口谕,各院肃静自守,不准慌乱跑动!到内仪门那里告诉守门的仆妇,若有殿下着人来问,只管告诉殿下,咱们这里一切安好。”
穆惜今立刻点人去办,院内的事李玉华便交给孙嬷嬷。
李玉华与郡王妃回转屋内就把小麒麟也接到怀里,李玉华原就会带孩子,自从有了双胞胎,她简直成了带娃界的小能手,妈妈界的大力士,因为她能一手抱一个胖儿子,完全被胖儿子给锻练出来的。
小宝宝们在妈妈怀里明显好转很多,李玉华左边亲一口,右边亲一口,小麒麟就慢慢抽咽着止住哭声,大海扯着嗓子估计一人嚎觉着没趣,也便渐渐好了。李玉华给小麒麟擦擦脸上流下来的大泪珠,心疼的再香一口,“小时候听村里年长的奶奶们说,孩子性灵,小时候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也不知宝贝们看到什么了,这天象兆头可不大好。”
郡王妃说了句,“陛下万寿的日子快到了。”
李玉华惊悚的望向郡王妃,郡王妃望着黑深深的窗外,良久方收回视线,“我并不是咒他,殿下刚来北疆就藩,根基不稳,我倒愿意他多撑几年。我听闻睿侯遇刺当晚,天际一颗大星陨落,睿侯果然当晚便殁了。天人有感,这句话不是空说说的,这样诡异的天象,必是应在人身上。”
“也不一定吧,上次我跟三哥巡视河南,回程时遇着叛军,好几千人劫杀我们,当时天象也很诡异,天边仿佛大火在烧,烧的半边天都血一样红,后来也什么事都没有。”
郡王妃淡淡,“以凡人兵煞之身谋害紫薇星,当然要引得天象震怒。”
李玉华终于无语了,连忙小声同郡王妃道,“姨妈,现在可别这样说。”虽然她三哥不做皇帝,他们一家子简直没活路,毕竟现在距帝位还有些远。
“放心吧。”胸膛里刚刚那强烈的心悸,那一瞬间本能带给她的感觉便是对着穆宣帝。李玉华不知道的是柳家祖上才干最为出众,至今随葬于仁宗皇帝陵园的柳国公,也就是先靖南公,这位国公大人非但是响誉史书的战神,私下亦是一位精通天机推演的高手。所以,柳家子对自己的直觉都是极为相信的。
郡王妃笃定自己的直觉是对的,此次天象必是应在穆宣帝身上。
一时,孙嬷嬷进来禀道,“娘娘,刚刚内仪门那边打发人来回说,殿下着人来问娘娘与小殿下可还安好,殿下说,不必害怕,只管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中午就回来,还说让小厨房添道焖羊肉,秋天吃正对时令。”
“知道了。”李玉华肚子里的心啪嗒落地,只要三哥都好,她就放心了。
在书房的穆安之发布一道道命令,亲卫兵加紧巡防,立刻封锁城门禁止出入,全城戒严,巡防卫稳定全城治安。
流星在天幕一划而过,光华璀璨都有之,星光黯淡者有之……它们无一例外的飞速逝去。
穆安之望向天幕,他身后站着唐安抚使、裴如玉、杜长史、华长史、陈简等人,穆安之轻声说,“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刚刚踏出玉门关,走在北疆滚滚黄沙中的黎尚书一行置身无边旷野,温驯的骆驼跪在地上,黎尚书盯着天象的眼珠儿在不停的震颤,工部与兵部的两位侍郎皆面色如土,侍从们惶恐惊惧的仿佛路边随时都会被秋风折断的野草,在这样巨大的天象面前,每个人都不禁自心底生出一种渺小如蚊、微末似尘的寒意。
帝都城。
穆宣帝与太子站在昭德殿面前的汉白玉台阶前,身后巍峨庄严的宫殿隐于夜幕,星光映出父子二人沉默冷肃的面庞,那是一模一样的威严气度。
只是,此时此刻,谁都不敢暗自揣度这至尊父子二人心中所想,脑中所思。
原本带着一丝暖意的秋风仿佛刺骨刀锋,太子向前迈了一步,这短短的一步不知为何却是令身后跪着的内侍官心下猛的一颤,就听太子轻声道,“父皇,百姓无知,容易为奸人所趁,城中是否先行封锁戒严?皇祖母上了年纪,有些胆小,父皇看是否差人过去问候?后宫母妃中也不乏有身弱柔怯之人,是否传父皇口谕,令各宫安守,切勿慌乱。”
穆宣帝一时没有回答,他的整个心神仿佛都被卷入这夜幕流星之中,良久,也许不是很久,内侍们轻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整个宫殿似乎只余他父子二人。
太子的眼睛不在看这诡异天象,而是落在父亲的脸上,他的神色如以往那般恭驯中带着一丝亲呢,他是笃定的,没有一丝疑惧的……穆宣帝仿佛是突然发现,他的太子是真的长大了。
“好。你想的很周到,就按你说的做。召内阁到御书房,还有钦天监正副监正,这是怎么了,他们钦天监是做什么吃的?!”穆宣帝很快恢复帝王的镇定从容,挽着太子的手,一步一步走回御书房。
内侍小心翼翼的提灯照路,穆宣帝突然说,“不知老三在北疆如何了?打发他就藩前,也没跟他好生说说话。”
“老三必定一切都好。”太子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平静,他甚至还弯了弯唇角,“那些不服管束的部落被他欺负的够呛。”
穆宣帝眼中泛起一丝笑意,“也是。”
慈恩宫。
“传谕各宫:各宫紧闭宫门,走动在外的妃嫔、宫人、内侍暂原处安置,没有哀家口谕,不准随便走动!不准随意暄哗!敢有惑乱人心者,一律送慎刑司处置!”
“传谕内书房:寻常天象而已,各皇子师傅照常教学,不必慌乱!”
蓝太后有条不紊的传下懿旨,星光自琉璃窗倾泻而入,灯烛摇曳间,蓝太后眼底晶莹一闪而过。
鸿胪馆,镇南王太子住所。
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掩上窗格,镇南王太子回身看向视线被隔断的陆国公,“第一次见堂叔,侄儿原有许多话想同堂叔倾诉,只是忽然间天象有异,听闻中原的皇帝陛下非常笃信天象,想来必然要召见内阁的,可惜堂叔不能久留。我晚上备好美酒,等堂叔过来。”
“好。”陆国公的相貌自是比不得这位俊美至极的镇南王太子,但此时二人相视而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极为肖似的神韵。陆国公未再多言,出了房门后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镇南王太子的视线中。
笼罩在整个鸿胪馆的威压蓦然一轻,镇南王太子感慨,“难得我这位堂叔,每天做着东穆高官,无数庶务缠身,还能将武功修至宗师境。”
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几个腾挪间站在镇南王太子面前,他一身银白,如今近前,连同长发皆是莹白若银,肤凝若玉,他的五官只是寻常,亦看不出年纪,但一双眼睛竟有说不出的深邃,仿佛天真的孩童,亦若世故的老者,浅若溪流,深若渊海,无边无际,浩瀚宙宇。
甫一开口,声音亦仿似仙乐,“殿下切不可小看国公,他资质只是中等,却能在中原皇朝身居高位,掩饰一身绝顶武功直至今日,心性坚忍,远非常人。”
“我哪里敢小看他,若不是国师在我身边,我简直不敢单独与他相处。”无边星辉洒下,镇南王太子沐浴在星辉之中,整个人都仿佛会发光一般,国师的眼中闪过一抹对晚辈的疼惜,“放心,他不敢对你怎样。”
王太子绯红的唇角一翘,“我只是有些感慨,当年王叔祖为国殒命,自是一片忠良之心。堂叔久在中原,东宫太子是他的亲外甥,他运作得当,皇位都是啜手可得,如何还看得上我们镇南国的一个亲王之位。所以,没有盟约,即便有天象相助,即便堂叔拿出叔侄之情,我也是不能让国师出手的。”
夜。
白日的一场天象闹得大家都是心神不宁,太子妃好容易哄睡了两个孩子,天象有异,孩子也似有所感应,一整天都精神不大好,老二还哭了好几次。如今总算睡熟,太子妃秀美的脸颊浮现一丝浅笑,给孩子将被角掖好,示意嬷嬷贴身看护,便轻声出了隔间,回了内室。
侍女们纷纷上前服侍,太子妃问,“太子还没回来么?”
“刚奴婢打发人问过,前头说太子爷回来了,跟国公爷在书房说话。”刘嬷嬷答道。
“父亲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太子妃倒是常能见着父亲,她自幼得父亲宠爱,听说父亲进宫依旧很开心。
刘嬷嬷笑道,“兴许是有什么事吧,在外书房说话哪。奴婢刚打发人送了点心过去,又原封不动带了回来。”
“那必是正经大事,顾不得这个。”太子妃便不再多问了。
牛油大蜡在火芯中尽情燃烧,太子双眸亦仿佛被火光点燃,隐隐蕴酿着两簇随时都会爆发的烈焰,许久,那烈焰渐渐的被压制在瞳仁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讥诮,“请舅舅代话给那位王太子,告诉他,割让两湖之地,永无可能!”
“殿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陆国公苦口婆心,殷殷相劝。
太子撑案起身就要离开,“套用嘉祥的一句话,让他滚回他的乡野小国去!”
“殿下,老臣担心的是殿下的安危。老臣立朝多年,生于我朝,长于我朝,老臣今时今日今生成就都来自我朝,难道殿下不信我?殿下,倘叫人知道殿下身上有一半镇南国杨氏血统,殿下难道保得住储君之位?而今也不过暂时之计罢了,陛下已经警觉秦家,倘秦家失龙虎营之位,殿下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陆国公几乎老泪纵横的挡在太子面前。
“我便是没有储君之位,一样是皇子,纵我被废幽禁,我也绝不会割让任何一寸国土。这件事,没的谈。”
“殿下便是不为自己,难道不为两位小殿下考虑?他们原该是天下至尊至贵的孩子,殿下可知当年郑王失宠,他的后嗣是何等样的凄凉,生活尚不如庶人!”
太子的身形稳若五岳之山,他双目端凝,气韵堂堂,他说,“做我的孩子,就要承担这样的风险。这是他们生而有之的义务,便是将来不如庶人,他们也不会有一个为求帝位割让国土的父亲。”
太子凝视着陆国公的双眸,气势之重,竟令陆国公难以逃避。太子的声音一字一字如重锤落入陆国公耳际,继而沉入心底,“舅舅,到此为止吧。”
“殿下,殿下三思啊。”
陆国公的呼声没能挽留住太子的步伐,太子的袍摆在门口一荡,背影在幕色中渐渐远去。陆国公一向文雅的脸上慢慢显露一抹狰狞,仿佛皮相之下饲养的是一只随时都会挣破人皮的野兽。星空寂寂,夜幕无声,一声骤然哔剥脆响,烛心爆出一缕青烟,烛花之后,烛火更盛,映着陆国公缓缓恢复文雅的脸庞,他慢慢提起嘴角,低头整理衣襟袖口,双眸平和宁静,他一步一步离开太子外书房,每走一步,气韵便多添一分斯文优雅,三五步间,一向为世人所知的最为温和慈善的陆国公回来了。
宫中侍卫已经开始换班,一个高大稳健的身影站在汉白玉栏柱畔,这是禁卫大统领林程的习惯,他喜欢在侍卫换班的时间巡视,也是因此,禁卫军的防卫愈发森严。
林程一身玄色软甲,面色是一惯的冰冷,见到陆国公时二人互为见礼,陆国公笑,“大将军又来看禁卫军换防了?”
林程简短道,“是。”微一颌首,“国公走好。”
陆国公回以致意,提步离开。
陆国公罕见的没有乘车,而是骑马回府,深秋天寒,街畔行人渐稀,冰冷的夜风自漆黑的长街尽头袭来,有些冷,但对陆国公这样宗师级的高手是无碍的。
风中带着夜间的冷,细嗅还有草木凋零的残香,白日.繁华后寂寞的味道,陆国公知道,这长街尽头是一株柳树,柳树下有一口老井,去岁,秦大将军就是在这口老井畔遇刺,至今伤势未能大安。
谁能伤得了秦大将军?
旁人不知,陆国公是知道的,那是不逊于自己的高手!
能伤一位宗师境高手的高手,只能一样是宗师境,而且,不是一位,是两位!
这也是陆国公与秦大将军要提前推太子上位的原因之一,因为,秦大将军的安危不再安全,有人知道了他的武功境界。
可帝都明明只有一位宗师境高手,那便是纪侯之女。
可那晚行刺秦将军的第二位宗师高手是谁呢?那人使刀,刀路堂皇,秦大将军怀疑那人便是林程。
但,林程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倘他武功进宗师境,必会主动解职,成为朝中特殊存在。
可若不是林程,那会是谁呢?
不论是谁,有镇南国师,再加上自己都够了。
只是,陆国公未料到,太子即便知晓陆家的隐秘身世,也不肯按听从他的吩咐行事!不付出一些代价,如何能请镇南国师出手?
没有十成把握,如何能将他拱上帝位?
这不识好歹的小子!
简直被宠坏了,忘了自己的根本!
或者,是有恃无恐。
有句话说的多好,不论他体内是否有一半的杨氏血脉,他都是皇子。
是啊,他都是皇子。
可自己不是,自己体内流的是杨氏的血。
所以,他知道,自己比他急。
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写下割地盟书。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把柄被镇南国捏在手心,自己想得到一抹安心,必然要拱他上位。
真是好算计啊!
好算计!
325、三一四章
第三一四章
灯笼的光芒驱散夜色, 照出一条明亮宫道, 内侍们皆是微躬着身子, 抬脚落地时都是小心翼翼的猫儿般前脚掌先落地, 不发出一丝声响,以至数十人的队伍,只有一人皮靴踏在在肃静的夜里发出不轻不重的回响。
夜风鼓荡起暗色披风, 鬓发未有半分凌乱, 头上的金冠在星光下反射着冷凛之光,转过宫墙,视线豁然开朗。两畔梧桐树叶已在深秋落尽, 唯余健壮的枝桠伸向天空, 东宫门檐高挂的宫灯映出宫门上黑底金字匾额:东宫。
内侍小跑上前叩响金漆门环, 很快有宫人打开门, 见是太子归来,立刻俯身行礼。一路直穿中庭到内殿, 太子妃显是刚得信儿正从里间出来,嘴里笑道,“可是回来了。”就要上前服侍太子更衣。
太子避开半步说,“外头冷, 我身上都是寒气,你莫近了, 宫人服侍就好。”
他们成亲已逾四载,莫说是储君夫妻,便是寻常人家如他们这般情分好的小夫妻也不常见的。太子妃知丈夫一向体贴细致, 也不勉强,自己亲自试过铜盆里的水温,问丈夫,“饿不饿,我让小厨房留着灶眼,晚上我喝了竹荪茉莉汤,很不错。”
“那汤太清淡了,夏天喝还好,秋日当进补,有没有焖羊肉,再来些垫饥的。”头上金冠移去,头顶蓦然一松,太子一袭宝蓝色厚料家常袍子坐过去与太子妃说话。
“这哪儿能没有。”太子妃随口又添几道荤素得宜的小菜,打发宫人过去小厨房传话,顺手将新倒的温水递给丈夫,问他,“晚上不是跟父皇一起用的膳么,怎么这样饿?”
“眼瞅父皇万寿将至,今儿偏就这个天象,钦天监也主不出个所以然,我看父皇不大欢喜,前朝后宫不知多少猜测,我心里也不大得劲儿,没吃多少。原想早些回来看你们,舅舅又来寻我,便耽搁到了这时候。”太子喝了两口水,说,“阿宇二郎呢,是不是睡了?”
“他们睡的早。”
太子起身去隔间看了回儿子,阿宇大些,睡觉不大老实,还巴嗒两下小嘴,二郎一身的奶香味儿,这孩子眼瞅就满周岁,比穆安之家的双胞胎要大些,能吃能睡的,粉粉嫩嫩小猪仔儿一般。
太子自幼得父亲宠爱,如今为人父,亦是慈父。眼睛里的温柔爱怜,太子妃都时常暗笑,想着表哥真是疼孩子。太子给俩孩子掖掖被角,才轻手轻脚的出了隔间,原本皇子都是由奶妈抱着养在侧殿或是偏间,太子想时时见到儿子,便让乳母嬷嬷就近在隔间照顾,一早一晚太子都要看儿子,有时中午回东宫用膳,也是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坐一桌,二郎还小,既不会坐也不会自己吃饭,便是乳母抱着坐在一畔喂食。
所以,尽管太子在陆国公面前极为强硬,实际对家庭极为看重。
只是……
太子温柔充满爱意的瞳孔闪过一丝冰寒,他那好舅舅啊,竟要让他与镇南王太子达成盟约,以此借助镇南国师之力取得帝位。
亲笔写下割让土地的承诺……
是啊,他那好舅舅把着他的致命把柄,在他踏入东宫之前,便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母族身上流淌的是镇南王室的血脉。这血脉当然不卑贱,但是,朝中大臣怕是宁可接受东穆平民血统,也不愿接受有一半藩国王室血统的储君。
此事一旦为世所知,便是父皇再宠爱他,也保不住他的储位。
可若为了得到帝位便割让国土,且不说他一旦写下文字立成陆国公与镇南王太子手中生死存亡的把柄,他但敢做下此事,他身前身后必身败名裂!在遥远的将来,史笔昭昭,将如何记录这样的丑事?他的子孙,将如何看待他这样的长辈?
帝位当然很重要,但他永远不会成为别人掌控中的帝王,他的儿子,将来提起他时,不会一边嘴上说着为他辩白的话,心里却觉着我爹真是丢脸。
今日太子看儿子们的时间久了些,太子妃也只以为是因天象有异,丈夫太关心孩子们了。因为,用宵夜时太子就问了,“孩子们没惊吓住吧?你有没有吓着?皇祖母、母后那里可好?”
“哭了两声,哄了哄就好了。当时我们都在皇祖母那里,皇祖母还赐了咱们一尊观音,我请回来放在了隔间儿,请菩萨保佑孩子们。我令太医院医正过来,给皇祖母、母后诊了诊脉,并无大碍,后宫有几位母妃受了些惊吓,开了安神汤的方子。几位弟弟就一直在书房读书,我也打发人去瞧了,晚上也请太医过去给他们诊了脉,并无碍。嘉祥妹妹嘉悦妹妹那里也都打发人过去问了,都好。”太子妃亲自给丈夫添汤,问,“父皇还好吧?”
“父皇无事,可惜钦天监无能。”一口热融融的老鸭汤下肚,太子的面色缓和许多。
“钦天监怎么说的,好端端的突然就昼夜颠倒了?”
“说是应在兵戈上。”
太子妃心下一动,“是不是应三殿下他们那里?这一年,北疆战事可没停过。”
“老三北疆才多少人,能有这样的天象?”太子不以为然。
“我听说三殿下在北疆招募不少私兵。”
“你听谁说的?”太子问。
“前儿祖母进宫请安时说的。”此时太子妃口中的“祖母”自然是说的陆老夫人,“我想跟你说哪,偏昨儿二郎有些拉肚子,我一忙就忘了。说是招了很多青壮,让信安郡主家的那位胡公子带着,听外祖母的意思,三殿下现在手里很有一些为他效忠的人。那些不听他话的,便被他撵回来了。”
“真是妇道人家,听风就是雨。老三本就掌北疆军政,他要增兵明明白白就能增,何必练什么私兵。你说的是巡城司的人手,巡城司隶属安抚使衙门,原是为了维护府城治安,就如衙门里的捕快一般,不在军籍,算是衙门花钱雇佣。”太子夹块焖的软烂香甜的羊肉不紧不慢的吃了,“你别总听外祖母乍乍呼呼的,她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了,比皇祖母年纪都大,懂什么军国大事,无非是在哪儿听着一耳朵,就来宫里跟你们念叨,你和母后真的,专听个老太太的。”
太子说着笑起来,给太子妃也夹块羊肉,“吃点肉,补补脑。”
太子妃给笑的不好意思,“我也就这么一听罢了。”
“老人家上了年纪,是爱唠叨。”太子道,“要我说,外祖母很该享享清福。皇祖母身体健朗、精神头也健旺,可这几年也慢慢让你接手宫务了,清清闲闲的,岂不好。外祖母这般年纪,每天好吃的吃点,好喝的喝点,闲来再跟年岁差不多的老姐妹们说说话,这日子多美。”
“你还不知道她老人家么,最爱操心的。”太子妃也是无奈,太子妃正当青春妙龄,虽则自幼也是跟在祖母膝下长大,可太子妃出生时家里便已是国公府第,生长环境与陆老夫人完全不同,再加上祖孙之间的年龄差,真没什么共同语言。
是啊,这位老人家可不是一般的爱操心。太子唇角勾了勾,“你就当哄她老人家玩儿算了。”
“我也这样想。”太子妃随口说,“父亲什么事找你啊,一说说到这么晚。”
“不是什么好事,我没应。现在不能跟你讲,等以后再告诉你。”
太子妃点点头,“要是父亲那里有什么别扭,表哥你只管跟我说,我来劝他。”
“好。”太子笑了笑。
晚间就寝时,太子妃已经阖上眼睛,听太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做皇后好,还是做公主好?”
太子妃睁开眼睛,帐幔漆黑,太子的眼睛幽亮,正温柔的望向太子妃。夫妻二人离得极近,几乎是脸挨脸,彼此呼吸交织,身体相依。太子妃觉着太子眼中有一丝未尽的幽深,她有些不解的看着太子:
“怎么问这样的怪话,母后是皇后,妹妹是公主,哪个不好了,都好。”
太子抚着她的背,“若是叫世间女子选,不知会选哪一个?”
太子妃想了想,“若论出身,自然是公主更尊贵,只是,公主虽贵,贵一人矣,公主大婚后,儿女只是寻常爵位了。皇后是国母,儿女皆皇子公主,故子女夫君皆贵。”想到端祥公主的性情,太子妃连忙叮嘱丈夫,“咱们私下闲话,你可别告诉嘉祥妹妹,她要听到我这样说,肯定得不高兴。”
太子笑,“夫妻私语,岂能告人。”
太子妃也悄悄笑起来。
鸿胪馆。
星空下,微寒的夜风透窗而入,镇南王太子看一眼案上沙漏,自斟一盏美酒,想着陆国公莫不是要失约。举杯欲饮时陡然见桌畔多了一人,吓了一跳,嗔怪道,“堂叔纵武功盖世,也莫这般神出鬼没,小侄胆子小。”
“已经与国师打过招呼了。”陆国公说,“东宫未能应允。”
镇南王太子饮下盏中酒,提壶给陆国公面前的空盏满上,“两湖之地换帝王之位,难道还不够划算?”
“你我认为划算没用,东宫向来谨慎,他若写下盟约,便是将把柄递到你我之手,他不肯的。”陆国公眼神冰冷。
“堂叔可是他的嫡亲舅父,亦是岳父。”
“我又不是他亲爹。”
镇南王太子唇角一翘,“这么说,我们的盟约谈不成了。”
“不。”陆国公冷酷的眼眸中野心汹涌,“他不愿意,你不妨与我谈。”
镇南王太子笑的客套,“我也很想跟堂叔合作,可您说服不了中原的太子,我出人出力,助他登基,却没有好处到手,我回国是无法向我国朝臣交待的。”
“除了太子,不还有太孙么?”陆国公眼眸微眯,锐利如电,“太子不听话,太孙听话便好。先让太子登基做了皇帝,太孙便是新太子,新帝因故退位,新太子便能登基。介时,新帝年少,我既为新帝外公,我的女儿是新帝亲母,掌政之人,难道会是旁人?”
“我得需要一个保证。”
“两年之内。”
“不,两年太久,这位东宫有着极强大的意志,你都不能悍动他,待他登基,两年后恐怕不是你把他干掉,而是他把你干掉。时间过久,于您无利。”镇南王太子的冷酷与陆国公如出一辙,“必需在一年之内令幼主登基!”
陆国公的胸膛上下起伏,呼吸都急促了一些,许久,他眼中冰冷的烈焰再次被压制到瞳仁深处,四周静寂,落针可闻,窗外一角星空幽蓝若海。夜风与室中暖意交织,陆国公执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酒盏啪的放回桌间,镇南王太子听到陆国公的声音,“好!一年就一年!”
326、三一五章
第三一五章
天象有异, 穆宣帝的寿宴依旧热闹非凡, 大家还欣赏了一回镇南王太子供来的大象。大象十分威危, 有驭象人骑在象背, 指挥着大象展现出各种杂技,许多嫔妃诰命都看得惊叹不已。
尤其陆国公世子夫人,还惊叹出声了。
嘉祥公主也觉有趣, 只是因不喜镇南王太子, 端祥公主便道,“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不过一赏玩之物。三哥着人送来的白骆驼, 玉白如雪, 虽不会这些逗人乐的把式, 骆驼能在沙漠驼负主人行走, 等闲半月不吃不喝也无事,北疆许多地方都靠它做脚程, 论实用,比大象实用得多。”
当然,端祥公主也不喜欢穆安之,但相较于镇南王太子, 穆安之毕竟是自己人,她立刻就拿穆安之的骆驼把镇南王太子的大象比下去了。
有些不明就理的诰命还寻思, 这是东宫与平疆王合好了么?
蓝太后看出缘故,并不点破,而是附和嘉祥公主一句, “是啊,只是骆驼不能表演,便不给大家赏玩了。”
嘉祥公主笑着举杯敬皇祖母,蓝太后一乐,端杯吃了。
寿宴结束,镇南王王太子一行告辞离去,穆宣帝按王太子所供礼单赏赐回礼,寻常给小国赏赐,朝廷是很大方的,何况镇南国并不经常前来觐见,但此次若是两张礼单进行对此就知道,穆宣帝是一个铜板都未多赏。
礼部韦尚书觉着是否轻了,穆宣帝道,“南边儿不大稳当,少不了他们镇南国的挑唆,安安分分的,朕自然厚待,这等别有居心的小国,还要厚赐不成?”
韦尚书便也未再多言。
整个寿宴期间,皇城安危皆是禁卫军负责,却是未出半分差错,一个多月林程几乎是宿在宫中,穆宣帝知他辛苦,格外厚赐,令他回家休息几日。
林程依旧是检查过宫中禁卫军换防后回府,朔风裹着细碎的冰碴沙沙洒落在屋顶街道草木空枝,若无意外,深夜气温再降,便是今冬第一场雪了。这样的天气,晚市亦早早歇了,无甚人烟,许多店家见客人寥落,干脆早早排上门板,店家伙计皆早些休息。
道路宽敞无人,天寒风凛,林程一行也便驱着马儿小跑起来,气死风灯的灯笼光随着马背起起伏伏,突然间,斜剌的一条巷子扑出一个黑影闷吭着跌倒在地,侍卫陡然勒住马缰,继而长刀出鞘,却是跟着扑上另一个,按住那跌在地上的黑影便是拳打脚踢起来,此时黑影哭喊方知是一女子,那打她的显然是个汉子,边打边骂,“看还敢不敢给老子偷人!”
侍卫松口气,继而喝斥,“好大胆子,敢挡大将军的路!还不让开!”
那汉子抬头见黑压压十数骑人马,显然也是心生惧意,低头哈腰连声道,“小人不敢惊扰大人,这就带这婆娘回家。”
夜间的风雪愈发大了,雪片扑在脸上凉浸浸的,正当侍卫驱赶那对男女时,那样极轻的,仿佛一缕夜风伴着风雪而至,林程大喝一声,“有刺客!”
变故陡生!
正躬着身子拉扯着要离开的那对夫妇闪电般向身前侍卫袭来,掌中寒芒一闪,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袭来,转眼间与林程侍卫斗成一团。
但,这并不是杀招。
真正的杀招是那抹无声无息的夜风,它是那样的鬼祟难辩,即便以林程的警觉也是那抹气机接近时方则发现。林程登时便知,此人武功绝不逊于自己,他如鹏鸟般自马背腾空而起时,那一星杀机已汹涌出海,扑天盖地而来。林程手中宝刀挥出,两股巨大内息相撞,以至连兵器相撞的声音都被淹没,所有侍卫马匹以及刺客在这声沉闷若山岳相撞的巨响中人仰马翻,纷纷后退躲避,以免波及,两畔数间屋舍仿佛被风暴袭击,墙倒屋塌,瓦石落地。伤痛哭叫□□声纷纷传来,林程唇角一抿:这是在街巷,怕已伤及平民。
高手相杀,最忌分心。
林程此念一起,那黑衣人诡谲杀招又来,林程平生再未见过这样诡异阴毒之功,好在他虽一时被袭,武功却是由少林正宗演化而来,最克这类武功,一时间虽有吃力,却未露败相。
林程的侍卫也非无能之人,一人自腰间飞速取出一支竹筒,点燃后猛然向上抛去,就听一声破空尖啸后,火红色的信号烟火在漆黑夜空炸开,继而火花飘零,很快被夜风袭卷而去。但不要紧,这是禁卫军一级救援信号,巡城禁卫军见些号便知有超品大员遇刺,必会急速赶来!
果然,马蹄声很快在夜间响起。
林程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与黑衣人已交手近千招,虽居上风,却没有把握将此人留下。何况,此人这等武功敢夜袭于他,必有后手!
那一剑比来援禁卫军的马更快,甚至未做遮掩,仿佛一抹极速的流光,刺穿夜色。同时刺穿的还有林程的肩胛骨,若非林程武功高强,这一剑穿过的应该是他的心脏。那剑气透骨未停,呼啸着破空而去。
林程一声痛吼,斩出开天辟地一刀,率先刺杀他的黑衣人堪堪接下此刀,借刀势飘然后退,举刀便要再战。出剑袭击他之人更是在黑暗中亮出身形,显然以二人武功,丝毫未将禁卫援兵放在眼中。
但是,突然间一阵更猛烈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二人脸色大变,未有片刻停留,转身便消失在茫茫黑夜。
林程整个人跌落在地,勉强拄刀而立,伸手点下胸口几处穴道,低头一口黑血喷出。林程剩下的侍卫就看到遥远夜空中,一个白影倏忽而至,转眼便到林程面前,“中毒了。”那声音带着一点淡淡的冰雪气,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便覆在林程背后,林程只觉体内纷乱冲撞的经脉内息被这股浑厚内气慢慢驯服,归于平稳,他接连又吐了几口血,那白衣人方收回手,望着夜幕深处,有些惋惜的皱了皱眉。
太医院医正副医正被连夜派往大将军府,林程身受重伤,即便有太医院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材,也非短时间能恢复,何况,他重伤之外还中了剧毒。
林程的武功造诣,寻常毒物对他无用,所以刺客用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林程虽当时被冯凝及时救下,凭借他深厚内力,现在也死不了,但即便以天祈寺与天医院双方的积淀,短时间想恢复亦是难上加难。
何况,林程右肩胛骨碎裂,他是擅刀之人,右肩即便恢复,刀法亦要受影响。
对寻常人可能影响不大,但对林程这样的高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伤,已伤到林程的武境。
浩浩荡荡的大雪自天幕摇落,冯侯一袭黑猴裘站在一角屋檐下,手下密卫迅速轻巧的扫开厚积的雪层,收集昨夜刺条留下的线索。
忽而,远方几个轻巧起落,飘飘摇摇如同化进这漫天大雪,却是转眼间来到冯侯面前。这是一位女子,与冯侯不同的是,这女子通体雪白,雪白貂袭下偶尔露出的一角裙裾亦是白色。
“我查看见过,昨天伤了林将军的那道剑气落在凤阳长公府家园子里的望云亭,击碎了望云亭的宝顶,是个高手。”冯凝道。
“长公主府的侍卫供奉们怎么说?”冯侯问。
“听闻剑气啸声,巡视时未见可疑之处,禁卫军的信号弹升空时,他们知道是城中有人遇刺,便未多留意。”冯凝的目光落在被密卫清理出的一道被冰封的刀痕上,叹道,“可惜了。”
冯侯望向女儿,冯凝说,“林程数年前便已摸到宗师境的门槛,偏一直未能踏入。观其刀气所留,昨夜苦战,他这一刀已是宗师高手。可惜他肩胛受伤,纵领悟到宗师境,刀法跌落,怕是要止步于此。”
冯侯不由面露惋惜。
风起,雪花扑面而来,冯凝目光依旧平静如水,“不过,也幸亏他昨夜境界突然有所突破,不然即便有禁卫军为援,他也必殒命当场。”
“那两人武功都比林大将军要高?”
“两人都是宗师,不过,一人初入宗师境,武功虽胜林程,据林程所言,那人武功阴毒至极,少林武功路数光明正大,正克阴毒路数,所以林大将军能支撑片刻,看这打斗痕迹也能对得上。”冯凝目光在废墟上逡巡而过,遥望远方虚空,“后面用那一剑伤了林程的是位高手。”
冯侯听女儿两次用“高手”形容此人,不禁问,“比你还高?”
冯凝眼中战意澎湃,周边雪片竟受此影响旋转成一个微小气旋,冯凝感慨,“真想一战。”
冯侯无语。
冯凝挥挥袖,气旋逐渐缓慢下来,重新飘落成片片雪花,她道,“太后娘娘召我进宫陪伴。”
“那就去吧。”冯侯颌首。
冯凝几个纵身,如来时那般,身形飘摇如风中雪片般,很快消失不见。
327、三一六章
第三一六章
为什么是林程?
朝中重臣不少, 林程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原因其实也简单, 林程是掌禁卫军的大将军。
林程重伤, 难以继掌禁卫之职, 当下之急,便是选出新的禁卫大将军。禁卫大将军这个人选太过要紧,向来都是穆宣帝乾纲独断, 内阁都从不多言。
穆宣帝问过太医林程的伤势, 让太医院好生照顾,便打发太医下去了。御书房内穆宣帝连最心爱的内侍都没有留,单独召见了冯侯。他吩咐冯侯, “立刻派出绝顶好手去查镇南王太子身边的随扈之人可有镇南国师在, 拿回准确消息, 不必靠的太近。”
“是。臣已派人追过去了。”
穆宣帝浓眉难伸, “另一人是谁呢?冯凝说那人功夫阴毒诡谲,全不似中原路数, 北凉与北疆武风彪悍,皆崇尚大开大阖,鲜有这样的阴毒武功,难道是来自南面儿的?”
“可若是镇南国有两位宗师高手, 臣以为,他们第一件事应该是先杀了南安侯, 夺取南夷州。”林程当然官高位显,但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国土比一位大将军要重要的多。镇南国若有两位宗师, 断不会安守云贵多年。冯侯有些想不通。
“你这话也有理。那么,那一位应该还是我朝人士。”穆宣帝双眸微眯,手指在书案无声的敲击几下,看向冯侯,“秦龙虎的伤还没好么?”
“一直在服药,太医说伤及经脉,仍要多将养,脉案与太医的说法一致。臣与秦龙虎相近时,时常闻到他身上的草药香。近来龙虎营的差使,他也多交给秦驸马打理,自己管的少了。”冯侯禀道。
穆宣帝颌首,就要打发冯侯下去。冯侯欲言又止,穆宣帝好笑,“你这是怎么了,在朕跟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冯侯抿一抿唇,“还得请陛下恕罪,臣私下请琉璃法师去看了昨日打斗留下的痕迹。”
“少林身为江湖武宗,自然见多识广。”穆宣帝点头,冯侯向来细致。当初他因避冯凝宗师身份,辞去密探首领之职,如今穆宣帝重新启用,干练不减当然。
冯侯道,“琉璃法师说这样的武功路数,他亦没有见过,不过,法师见过相似的。”
穆宣帝精神一震,“想来法师亦记得用此武功之人了?”
“是。”冯侯微微躬身,“法师说当年睿侯在禁卫军与秦龙虎比武,他在宫里给太后讲经告辞出宫时,得知秦龙虎败于睿侯之手,秦龙虎也是少林外门弟子中佼佼之人,法师过去探望,看到秦龙虎身上伤势,伤到秦龙虎的武功路数便诡谲异常,不似中原路数。”
穆宣帝的眉皱的更深,“睿侯老家在湖南,年轻时曾来往云贵之地,他的武功不似中原也说得通。玄隐阁是睿侯行走江湖时所创,林程一向与睿侯交好,甚至曾在玄隐阁位居要务,若这人与睿侯相关,怎么会刺杀林程呢?”
穆宣帝猛的抬头,冯侯此时也想到了,这人必与睿侯相关,而且,必是睿侯的仇家!
虽然有此线索,但是,查起来却是千头万绪,极难追查的。
无他,睿侯当年朋友遍天下,可仇家绝对不少。而且,睿侯一生虽短,经历却是丰富曲折,甚至其间多有奇诡之处,要查起来就太难了。
穆宣帝轻轻敲击着桌案,说了一句令冯侯意外的话,“这倒好查了。”
帝王的眼睛深沉如海,“打发人去北疆,睿侯给老三留了东西,约摸也留了人。睿侯的武功必然是自幼练起来的,他年轻时的事,还是玄隐阁的人最清楚。老三那里有玄隐阁的人手,找人问一问睿侯当年的事。”
“是!”
至于禁卫大将军的人选,穆宣帝打发人问过林程。林程举荐永安侯,不过,穆宣帝斟酌再三,点了原青龙卫大将军隋将军任禁卫大将军一职。
北疆。
黎尚书一行刚入玉门关便到了一处宽敞热闹的驿站,这是一处不在兵部记录范围内的驿站,是北疆常见的黄土胚的房子,无甚讲究,不过,院落宽阔,马匹齐全,而且,还有支百余人的小小驻军。
在这驿站周围还有几十处大小不一的黄土房,张出酒幌支出摊子都是生意人家。
黎尚书过去将官牌文书一放,立刻受到热情招待,唉哟,这可是高官,帝都城的尚书老爷。待驿丞问过尚书老爷您往哪儿去,唉哟,原来是帝都钦差,要往新伊面见咱们大王的。驿丞立刻拨了二十个骑兵沿路护送。黎尚书原说,“不必如此,我们自己走是一样的。”
“现在可不一样,如今咱们北疆时有叛军出没,您看行商也都是我们护送。我们到底路程更熟,大人只管放心,您跟着我们走,包您大半月就能面见大王。”驿丞这样说,黎尚书也便没推辞。驿丞知道这是帝都高官,很不敢怠慢,亲自去外头食肆叫了几样好菜,还打发厨下烧了热水,将驿站备着的几只杨木木桶找出来给几位大人沐浴。
黎尚书心说,到底是大驿站,服侍的就是周到。他是个细致人,沐浴更衣后召来驿丞问了不少话,譬如,“我记得这里不该有驿站的,你们这驿站也并不在兵部记录上吧。”
“咱们这是临时的,这不前番苏迪米尔部、彩云部有反叛,大王就担心来往咱们北疆的商贾不太平,路上难行,便打发我等建了这处临时驿所,”驿丞拍拍自己空了一只的袖子,面皮都是晒的黝黑,脸上却是挂着感激的笑,“咱们这样的儿,战场上残了,按理就不能在军中当差,也便没了饷银。可回家一只胳膊也种不了地,以前是侯爷养着咱们,让咱们在后勤补给那里干活,到底不比齐全人。大王开恩,这样的驿所,专挑咱们这样的,是给咱们的恩典。如今在这儿有福服侍各位大人,也能供养妻儿了。”说着一只手拱起虚握朝西北边儿拜了拜,“这都是大王的恩典哪!”
黎尚书问,“那你们护送往来商贾,一般是什么价钱?”
“若是往来市集的商贾,咱们是不收钱的,路上管吃喝就行,我们这一次有一次的记录,月底结算,护送多少得的银钱不一样。”驿丞简单的说。
驿丞道,“就是咱们驿所每道菜多少钱也是有规定的,不敢多收银子。”
黎尚书细细琐琐问了许多,暗想到底是三殿下,果然贤王作派。待一路行去,各城门出入收费也十分规矩,并不见旁的州府城门敲诈勒索之事。
当然,也有可怕场景,黎尚书就见到棋盘城门处挂着的硝好的人头,细一打听,那是勒索商贾之人,被大王砍了脑袋后送回,着命挂城门三十日,以儆效尤。
相较于兵部对北疆驿站的记录,黎尚书发现,北疆自己私设的临时驿所颇是不少,而且,驿所规模不逊于正经驿站。
同行的兵部侍郎许大人也是个很细心的人,一路将北疆私设驿所都记录好,在带来的舆图上标注了位置。
许侍郎原是打算先到彩云部,再到新伊城拜见穆安之,黎尚书不独自做主,征询另外的工部侍郎王大人的意见,王侍郎,“我怎么着都行,二位大人做主便好。”
黎尚书看他手里拿着个馕,指骨捏的都泛白了,咬牙切齿的模样,问,“怎么了,跟这面饼较什么劲儿?”
“老大人瞧瞧,再没见过这样干硬的饼。”
黎尚书接过来,对着桌子咣咣两下,立刻敲成好几半。黎尚书道,“这样硬直接吃可不行,必是得泡着汤饭吃的。”
王侍郎出身琅琊王氏,自幼富贵,再未见过黎尚书这样的彪悍,将碎成几瓣的面饼收拢回柳条编的我篮子里,感慨一句,“三殿下在朝中时就有名的硬人,如今这就藩了,藩地的饼都比旁地界儿的饼硬。”
黎尚书喷笑,“你这话说的。”
王侍郎吃不惯北疆的奶茶,他将馕饼再掰小些泡到茶汤里,泡软了吃。王侍郎忽然想到什么,声音压低了些,“我可不是胆小,咱们实打实的说,不经三殿下答应就往彩云部去,这真的好吗?彩云部那里必有三殿下的屯兵,咱们去了一样要听那边儿将领的吩咐,可没有三殿下点头,咱们拿着诏令过去,即便看过铁矿,也大大得罪了三殿下,这到底是三殿下的地盘儿。”
王侍郎望着碗里的泡饼,瞅一眼窗外漫漫黄沙,幽幽一叹,“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地方……”
叹的许侍郎也没底了,黎尚书递给许侍郎块硬馕饼,许侍郎也犹豫起来,他虽是陆国公的心腹,到底不傻。眼瞅三殿下把个北疆管的服服帖帖,连个城门子都不敢多收一文钱了,三殿下早与陆国公不睦,倘他先不给三殿下面子,估计三殿下得把他交待在北疆的兵荒马乱里。旁的藩王干不出这种事,三殿下可说不准,这位在帝都时就是个神鬼难测的性情。许侍郎看着黎尚书,“还得老尚书给咱们拿主意。”
黎尚书才不接这茬,“我虽是钦差,也不能专权独断,我得听听你俩的意思。”
许侍郎硬着头皮接过黎尚书递的饼,硬是把自己刚说出去的话吞了回去,“那咱们还是先去新伊,拜见三殿下再去彩云部吧。”
“好,就听许大人的。”当的一口锅严丝合缝的扣许侍郎头上,黎尚书端起面前的手抓肉,笑呵呵的品尝起来。
黎尚书一行到新伊城时,正赶上一场大风雪,黎尚书都觉着,幸亏他们到的及时,若路上遇着这样的天气,真能冻死个人的。
穆安之跟两位侍郎不熟,但同黎尚书是熟的,接旨后便吩咐杜长史给钦使们安排住处,晚上设宴招待。
黎尚书待穆安之很有礼,有礼到让人觉着生疏的地步,穆安之就明白了。待私下见面时,黎尚书两眼小泪花的望着穆安之一幅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穆安之道,“咱们还是装不熟吧。”
黎尚书抹着小泪花就笑了,“殿下这到了北疆,倒是较先前风趣不少。殿下样样都好,臣也就没白在帝都受那些气。”
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捏着花手绢抹眼泪的模样实在有些辣眼,虽则黎尚书论卖相也称得上斯文俊雅风度翩然。穆安之道,“陛下还在位,你身在内阁,难不成姓陆的就敢给你气受?”
“哎,殿下哪里晓得,自从您与二殿下分封之后,陆尚书在内阁处处拿大,倘不是裴相威望高,他都要做裴相的主了。”黎尚书直叹气,“我这也是叫他给发落过来的。”
“我们北疆也就有些偏远,至于发落么。”穆安之道,“陛下正当壮年,即便太子登基也得二十年以后了,姓陆的也太张狂了吧。”他不喜裴相,却也绝不喜陆国公,“陆国公向来虚伪的很,装也装个谦逊的,如何会这样反常?打什么时候开始的?”
穆安之斜坐在一狼皮大褥的榻中,边儿上薰笼烧的火热,黎尚书虚烤着火,自打一见到穆安之,身心疲乏都不见了。黎尚书早就琢磨过陆国公多次了,他在刑部任职,心细之处较常人更甚。黎尚书道,“近来,陛下万寿前,内阁开会他都是蹦跶最欢的那个,以往也不见他这样。因着外戚身份,他鲜少与人相争,突然间就变了。”
“反常即为妖啊。”穆安之摩挲着手指,轻哼一声,“这必是有什么大事,才会让这姓陆的如此喜怒形于色。”
“什么事啊?”黎尚书问,“殿下可有头绪?”
穆安之打心底厌恶陆国公,遂随口道,“当年东宫立储也没见他这样的兴头,如今能令他如此的,说不得是东宫要登基了。”
薰笼中噼啪爆开个小小火星,黎尚书听在耳中却仿若惊雷,已是叫穆安之吓的面如土色,惊惶的隔窗往外瞅一眼,浑身哆嗦着,“殿下,这可不能乱说啊!”
刚穆安之的确是乱说的,可转念一眼,他眼珠直盯着黎尚书,“我怎么觉着我这话还挺有道理的?”
黎尚书张着嘴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他,他不能说,他细想来,也觉着三殿下的话有些道理。
是啊,东宫立储时也未见陆国公忘形,如今这般颠狂,难不成真是,真是……
黎尚书心砰砰砰的乱跳,如同离水的鱼一般,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是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穆安之一眼没看住,就见黎尚书喘息愈发急促,然后整个人咯噔一声,就两眼紧闭着摔地上去了。
黎尚书竟生生的自己把自己吓晕了过去!
穆安之急步过去给黎尚书做急救,一碗茶水泼过去将人泼醒,黎尚书□□着醒来,穆安之笑他,“你就这点胆量你还在朝中站我队。”
黎尚书哭唧唧的说出实话,“我跟殿下也是因缘际会啊。”不是他主动站,是陛下把三殿下安排到刑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不处着处着就处出感情了么。
五日后,穆安之收到林程遇刺的消息,召来裴如玉杜长史密议,“看来朝中真是不大好了。”
裴如玉杜长史:那咱们该准备着了。
328、三一七章
第三一七章
裴如玉与杜长史一商议, 将知府衙门的事务悉数交给陈简代理, 他接管杜长史这一摊子, 杜长史完全转为武职, 加紧招募训练新兵。
穆安之也令江珣加强对亲卫的训练,甚至令江珣穆庆轮流带兵出去巡视周边治安,遇匪剿匪, 遇狼猎狼, 让亲卫渐渐熟悉战事。
关于林程遇刺的事,穆安之是私下告知陆侯的。陆侯第一反应是,未在邸报见到禁卫大将军换人的消息, 接着便明白, 这必是穆安之自己的秘密渠道。
陆侯并未追问消息渠道, 只是担忧林程, “林大哥的武功在帝都罕有敌手,谁能伤他到这般地步?”
“肯定不是寻常人。”穆安之问, “新换的禁卫大将军是原青龙卫的隋将军,这人我不熟,他怎么样?”
陆侯听到“隋将军”的名字时便皱了皱眉,很客观的评价, “是个老将,忠心没问题, 不过,依他的才干,掌青龙一卫尚可, 执掌四卫,有些艰难。”
“陛下先时将四卫合并,现在不大可能再将四卫分开。”穆安之嘀咕,“是不是上了年纪有些昏头,帝都名将多的是,永安侯、冯侯不都是武功起家,家族底蕴深不说,起码名头震得住。”这位隋将军,穆安之也就听过名字罢了。
陆侯不好说冯侯执掌密探,自是深得陛下信任,可正因冯侯执掌密探,陛下才不会将禁卫一职给他。永安侯倒无此顾虑,可永安侯出身旧勋,李家与柳家也曾是几辈子的交情,当年永安侯未受柳家案连累,很大原因是那会儿永安侯年轻,正在北疆打仗,实际柳家案发时,老永安侯年纪并不老,亦因此让爵给长子,从此退出朝堂。
所以,当初魏家出事,陛下令永安侯暂掌玄甲卫,却也没多久便提携了纪小将军,令永安侯执掌九门去了。
九门也很重要,可与禁卫相比,仍是有差别的。
陆侯不能说君上不是,毕竟,穆宣帝疑尽天下,也从未疑过他父子。
窗外飞雪如絮,穆安之忽然想到他母亲病逝的那个日子,也是这样的大雪,天地皆白。之后,他便被接到宫里,他在蓝太后临窗的小榻上坐着,琉璃窗外帝王踏雪而来,那是他一世都难以忘怀的一幕,漫天大雪中,他似乎感觉到自己的注视,向琉璃窗望来的那一眼,尊贵如同神明。
那是年轻时的穆宣帝,他的身躯挺拔,鬓发漆黑,从眼神中透出的坚定自信。那是帝王人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刻,那时的穆宣帝,刚刚平定北疆之乱,外有名将,内有良臣。
那时的穆宣帝,一手提拔了寒门出身的陆仲辛,点亮了这颗东穆史上闪闪发光的传奇将星。
风雪飞舞不休,穆安之轻声一叹,“陛下老了。”
彼时尚不惧陆仲辛出身柳氏执掌的禁卫军,犹可付予北疆大将之位,今何惧区区一众旧勋。
何况,算起来,太子的背后站的新贵,倒是他,跟旧勋的天然联系比较多吧。
穆安之忽然想到什么,低低骂声脏话,问陆侯,“你说陛下不会怀疑我吧?”
陆侯不明就已,就见穆安之摸摸下巴说,“我母族虽说灰飞烟灭,倒还真是与旧勋相近。”
陆侯:……
陆侯不得不说,“殿下想多了。凭林大哥的武功,便是冯姑娘出手,想这样重伤他都不容易,毕竟他不敌之下亦可逃遁。能令他这般重伤的,必是两位宗师境高手同时出手……”双眸微眯,陆侯眸中闪过一丝杀气,“甚至,不是光明正大的出手,很可能是偷袭。”
穆安之道,“刺杀当然是偷袭。”
“步入宗师境,鲜少有人愿意行鬼祟手段。”陆侯道。
穆安之想,这大约是人有身份后便要格外注意脸面差不多吧。陆侯却是解释了一句,“皇室会厚待宗师境高手,不止是因他们武功高,还因宗师境之人的心性必有过人之处。”
穆安之说,“那万一就有小人坏到极点也特别过人也说不定。”
三殿下您这另辟蹊径的思维……
然后,三殿下就不满了,“我身边也是人才济济,你说怎么就没个宗师呢。小宝呢,赶紧把小宝叫来,他不是说自己能成一代宗师的么,怎么也没个准信儿了。”
陆侯:我那傻女婿都跟殿下吹过什么牛啊!那啥,殿下童言无忌,他是个晕血的孩纸呀呀呀呀呀!
陆侯还想替自己的傻女婿描画一二,就见三殿下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陆侯伸出的手都没抓住三殿下,三殿下就刮的没影儿了!
陆侯明白三殿下的意思,陆侯对穆宣帝有着深厚的感情,眼下三殿下认为帝都的形势不乐观,但显然,三殿下是要从壁上观寻求机会的,并不打算对帝都之事插手,也拒绝关于这件事的任何讨论。
只是,三殿下既知他对陛下的忠心,又为何肯对他交心以待呢?
如果这是拉拢,未免付出的代价太过巨大。
如果不是拉拢,他如何回报三殿下的信任?
还有,林大哥遇刺之事,如果有更为详尽的消息便好了。
陆侯给穆宣帝例得的请安折写了一句,愿回帝都,于陛下身畔以效犬马,以报君恩。
这请安折子发出去时,冯侯的密探正好到了新伊城王宫,请求三殿下能帮助调查林大将军遇刺之事。
穆安之听闻他们要找玄隐阁的人,倒是愿意配合,不过,他也愿意多了解一些林程遇刺之事的细节,还喊来陆侯一并听一听。听到果然是两位宗师高手联合行刺之后,穆安之对陆侯的判断佩服之至!
听过秘探这里的消息,穆安之很大方的找来寻香,寻香现在白大人身边当差,也很受李玉华的器重。
寻香比较郁闷的是,寻香还真帮了大忙,因为密探们问的就是睿侯当年在江湖的事,最好是成立玄隐阁之前的。这些事,陆侯是不知道的,寻香却恰好知晓。
不过,寻香说的这些,穆安之是清楚的。当年在刑部被杜长史审的清清楚楚,那是一段在杀手组织的岁月。
用寻香的话说,专门挑了流浪在外无家可归的孩子圈起来训练,有些有特别专长的如寻香这样的,会因为自己的专长活下来。而更多的孩子,则需要如林中野兽般在训练中一轮一轮的淘汰。睿侯是其中之一,也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个,甚至优秀到带领这些孩子把杀手组织给灭了。
而后,睿侯带着一同训练的小伙伴成立了玄隐阁。
当初在杀手组织中学习的武功,寻香都给两位密探练了一遍,的确是阴毒无比专司刺杀的武功招术。
穆安之问,“睿侯当年也学过?”
寻香道,“我们都一起接受训练,大哥当然也是一样学的。”
“可你武功我瞧着都不如我,上回在大街上,还险被你们玄隐阁的两位同僚杀死。”穆安之实事求是的态度令寻香脸颊发烫,尤其数人投来的目光,还是陆侯为寻香分辨,“寻哥年纪最小,极精追踪之事,长处并不在刺杀之上。事实寻哥也不喜武功,偏好文事。”
寻香默默擦汗,欣慰的看向陆侯,果然是自己人啊。
穆安之好奇,“陆侯你学过这些武功么?”
寻香急了,顾不得上下尊卑抢先道,“我们当年是不得已,被人抓到那宅子养起来,不学就得死。文嘉那会儿,我们皆自由身了,何苦让孩子学这些见不得光的功夫,文嘉武功习自少林正宗,重,嗯,林大将军亲传!”
陆侯颌首,“家父当年也说自己的武功过于毒辣,纵他日.后有了博采众长的机会,但底子打下去了,终归不能在武功上有所建树。我便是同林大哥学的武功。”
纵穆安之也得感慨睿侯您老人家可真是谦逊,当年在禁卫便能击败秦龙虎,以悍勇闻名军中,还说不能在武功上有所建树,那他们这些人的武功算什么?简直不给后来人留活路。
两位密探商议片刻说,“那么寻先生当年只是学了那个组织的一部分武功。”
“是。”寻香说,“根据级别不同,习武的深度也不同。”他当年能活,完全是因自己的特长。
大家各有所思,甚至寻香都在想,是不是当年没把那些人杀完,所以,那些人回来复仇了。
寻香担忧的目光落在陆侯身上。
穆安之的话打断寻香的思绪,穆安之突然问,“陆国公学过这些武功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穆安之,穆安之八风不动,曲指咚咚咚敲了三下桌案,“陆侯是生的晚,有旁的选择才没学。陆国公可不一样,他也不比睿侯小几岁,难道他也不会?陆国公当年也是上过战场的呀。”
寻香对陆国公的感情显然平淡许多,他道,“陆国公是会的,不过我看他武功很寻常,当年能在北疆也是托大哥的福。他多是在后方操心粮草之事,真正上战场的时候不多。”
陆侯思绪飘远,那是在少时外祖父母过逝后,他回到陆家生活,有一天夜里,他醒来后见天空圆月若盘,夜色极美,他披了衣服出院中赏月,听到有利器破空之声。陆侯是个极警觉的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他当时已开始习武,秉息细察发现这声音离得不远,而且,声音有规律的重复,陆侯便知是有人在夜间习武。
他父亲远在帝都,陆家除了自己还有谁会武功呢?而且,住的离他不远。
答案呼之欲出。
少年的陆侯只是奇怪在自己家里,二叔为何还要夜里习武。
如果他是个存不住事叽叽喳喳的少年,早便要开口问了。但陆侯自幼在外家长大,他与家族的关系并不算亲密,再者,小小少爷已经明白,既是在夜间习武,想必二叔是不愿意被人知晓的。
于是,这事他从未再与旁人说过。
而陆国公,也的确从不以武功闻名于世。
可要说他武功稀松寻常……
那利器破开空气的声音穿越遥远的岁月,再次响起在陆侯耳际,带着一丝丝入骨杀机!
不。
他可不是寻香这样对武功全然没兴趣的人。
陆侯的视线如同一支铁光闪烁的利箭,他看向两位前来调查此事的密探道,“据我所知,陆国公一直有夜间习武的习惯,他挥动兵器时风声在我少时便可穿透一重院落传到我的院子,如果他这些年苦练不绌,那么,他必是一位高手中的高手。”
寻香面色不掩惊愕。
陆侯没有半分动容,瞳仁深处有一点极幽极亮的光。
穆安之瞬间想通了一切,为什么黎尚书说近来陆国公颇是忘形,若黎尚书真如陆侯所言,穆安之几乎可以确定,其中一位武功阴毒诡谲之人必是陆国公无疑。至于宗师心性之类,世间既有光明,必有黑暗,相克相生,不足为奇。
但是,习武之人的确是极重心性,武功阴毒,再加上陆国公的小人心性,一旦踏入宗师境,谋夺帝位,权欲武功即将踏上顶峰,怕真神仙都要抑制不住的喜怒形于色了。
穆安之问密探,“另外一位怀疑的人是谁?”
密探相互对视一眼,他们到新伊后,三殿下没有二话便答应帮助他们调查案情。二人能千里迢迢过来,可见在密探中职位不低,眼神交换一番后,其中一人道,“我们怀疑是镇南国师。”
“有证据吗?”穆安之问。
密探摇头,“暂时没有,但大姑娘感受到大将军遇刺时两位刺客的气息,大姑娘年轻时曾有机缘见过镇南国师的武功。”
大姑娘?
穆安之转了个弯才想到密探说的是冯姑娘,看来陛下又重新启用冯侯了,他倒是听闻过这位冯姑娘,据说是冯侯之女,厉害的不得了。他突然问,“冯姑娘年纪很大了么?不是说才三十几么?”
密探都是冯侯手下,被穆安之这一问,简直问到灵魂深处,他二人连忙道,“是我等口误,主要是表示对大姑娘的敬重。”
穆安之刚要说陆国公果然跟镇南国有猫腻啊,就见寻香蹙眉不展,他便话音一转,问寻香,“怎么了?”
寻香说,“可陆国公怎么可能跟镇南国勾结呢?当年大哥,嗯,睿侯可是亲手斩杀了镇南国的定睿亲王。定睿亲王是老王的亲弟弟,今镇南王的亲叔叔,这可是血海深仇。”
在座诸人,包括穆安之都是第一次听闻此事。
寻香只得细做解释,“这是在南夷时候的事了,我们玄隐阁并不是江湖中那些不要命的门派,靠打打杀杀过日子。大哥说过,那岂不是与人作刀,凭人使唤,他带我们做过生意,南夷那里别看地处偏远,族居复杂,但真正去了就知道,是个物产丰盈的好地方。我们也时常来往云贵之地,故而对镇南国的消息比寻常人要灵通许多。镇南国与南夷州毗邻,每次从镇南国回来,大哥就会将消息整理后送给南安侯爷。南安侯赏识大哥,我们帮他探过不少消息,许多事都过去了,南安侯也没委屈我等。最后一次是安国公过逝,定睿亲王亲自秘密到过南夷州,与先安国公夫人商议改立长子为世子之事。”
寻香补充一句,“这位安国夫人是先安国公的继室,是原配夫人过逝后扶正的,安国公过逝时,原配夫人的孩子尚在稚龄,继室夫人的长子已是成年男子。但嫡庶有别,自是以原配夫人之子为贵。”
“而且,定睿亲王秘密潜入南夷州,委实无视朝廷威仪。那一行人,都留在了南夷州。”寻香如是说。
“也是建此功业后,我们离开西南,到帝都做事。”
穆安之有些不解,“可当年有这样的功劳,而且,你们与南安侯也有交情,当借此机会更进一步,如何反是离开西南?”
寻香道,“大哥说西南还是地方小了些,不若帝都广阔。而且,南安侯向老国公举荐我等,大哥果然就入了禁卫军。”
寻香满嘴都是对大哥睿侯的敬仰,自睿侯光辉璀璨的一生来看,离开西南前往帝都也的确是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最明智的选择。
但,穆安之并不这样看。
睿侯当年虽在西南建有功勋,一则定睿亲王之事不是能往外说的事件,二则有南安侯在,即便南安侯为玄隐阁请功,他们也不是首功。因为睿侯初入禁卫军的职位并不算高,只是六品将领,当然,做为仕途起点,这也不低。
只是,凭当年柳家声势,向老国公举荐人才的人必是车载斗量,那些受举荐的人才也是成千上万,初入帝都的睿侯没有任何底蕴,帝都对他而言是空白之地,他在西南数年经营,悉数抛下,重新在藏龙卧虎的帝都谋求前程。
是什么原因让睿侯下定决心离开西南,离开他自幼长大的故乡,从此再未归去。
一定是件大事。
而这件事,必与劫杀定睿亲王相关!
当年胡源那件案子,影影绰绰与陆国公府旁支脱不开关系,尽管那人也被远远判了流放。若那日刺杀林程的另一个是镇南国师,那么,陆国公与镇南国的勾结之深,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穆安之捡起搭在笔山上的毛笔,轻轻写下几个名字,分别是:
陆老夫人,陆国公,陆氏二女。
睿侯夫人,陆侯。
是什么原因让陆侯立刻离开西南呢?
穆安之问寻香,“劫杀定睿亲王是什么时候?”
寻香说了一个年份月份,具体日子他委实记不得了。然后,穆安之问陆侯,“令堂、令外祖父母是什么时候过逝的?”
陆侯也想到什么,惊的站起,快步到穆安之书案旁。穆安之对比两个日期,“令堂过逝的早些,令外祖父母是在定睿亲王死后,很快离世。”
寻香脱口而出,“难道是镇南国的人在报复大哥?”
“是也不是。若是报复睿侯,都能把睿侯岳父母无声无息害死,那怎么不直接把陆侯捏去宰了,不更痛快?”穆安之看向寻香,“你们当时被关在一起训练,玄隐阁其他几人都是孤儿吗?”
“对呀。”寻香忙补充一句,“大哥不是。”
穆安之唇角弯了弯,如同锐利刀锋,“为什么睿侯不是?”
寻香,“大哥不是孤儿有什么奇怪的?大哥当时是被骗去的。”皇子殿下可忒多疑了。穆安之望向寻香,“你比睿侯小几岁?”
“七岁。”
穆安之都要感慨寻香天生脸嫩了,“那你在杀手组织时,睿侯已经是半大少年了。睿侯也是自小就在那里了吗?”
寻香毫不犹豫的点头,穆安之相信这话没错,因为玄隐阁中必定有与陆侯年纪相仿之人,陆侯这样的聪明人,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欺骗寻香。
两位密探都因睿侯出身惊叹不已,这样的出身与日.后成就形成鲜明对比,更能说明睿侯才干出众,远非常人。
一位密探便道,“那杀手组织倒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另一位由衷说,“能从这样的地方出来,委实不易。”
“你们这可真有意思,我虽没见过睿侯他老人家,可他的事迹也听闻过不少,他这样的人,就是小时候,也不会是那种旁人给串糖葫芦便能被骗走的小孩儿吧。何况,听闻他老人家年轻时便是出名的俊美,小时候必然也容貌出众,便是有拐子把人拐走,哪个拐子会把人卖到杀手组织里去?”穆安之暂搁了手中的笔,问两位密探,“拐子要有这种人脉,还用去做拐子?”
俩密探让穆安之问的哑口无言,一人道,“那依殿下说,是怎么去的?”
“不是被拐子拐去,也不是被人骗去,而是被那里的杀手带进去的。”穆安之淡淡,“控制一个小孩子用鞭子就够了,控制一个半大少年的话,不听话就杀你娘杀你弟杀你妹杀你全家。我若是睿侯,也不能受此威胁,灭了这杀手组织是一定的。”
“当然,这只是基于寻香所言基础上的猜测,也是关于睿侯少年时最善意的猜测。”穆安之道,“少时没有得到过亲情的人,会格外的重视亲情。”
他重新执起笔,“就像寻香当年,小杜一威胁,你就啥都说了。”
寻香望天。
穆安之的思维变幻极快,他提笔在陆老夫人陆国公陆氏二女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圈,“能让睿侯舍弃西南事业,转而到帝都另谋出路的原因必在家中,彼时夫人早逝,陆侯尚小,你们母子二人都不可能与定睿亲王之事产生关系。那么,就得是另外一拨亲人了……这件事对另外一拨亲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大到令睿侯决心离开经营数年的西南,那个即便消灭杀手组织后都没离开的家乡。”
穆安之点了点这几个名字,望向陆侯,“兄弟二人的感情再不好,可兄长对弟弟一路扶持,嫉妒只会让人恨不得他去死,不会真下手。如果睿侯的死的确如陆侯你所猜测的那般,那么,这里面,必有一桩血海深仇。”
那一瞬,如闪电破开夜空,所有被黑暗隐藏的万物都显露了它的形迹。
穆安之望向陆侯,以陆侯定力,竟也因这桩猜测后退半步,但,那句“不可能”却是被阻在唇齿之内,未能出口!
不,是有可能的!
如果似三殿下推断的那般,那么,陆国公的另一半血统就太可疑了!
穆安之随手将笔投入笔洗,晕开一池墨色,他拍手起身,对两位密探道,“据本王猜测,陆国公的生父应该是镇南国人,你们也别在新伊久待了,赶紧回帝都禀报去吧。”
俩密探吓的都坐不住了,一个看向穆安之,一个望向陆侯,穆安之道,“不用看陆侯,陆侯跟陆国公早分宗了,知道什么叫分宗么,不是一个祖宗。跟冯侯说,最好查一查陆老太到底什么来历。若我猜测不错,那么当年睿侯遇刺的事也就很好解释了。”
穆安之望向窗外白惨惨的天际,“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329、三一八章
第三一八章
“为什么是睿侯?”
银制汤勺扬起煮沸的奶茶, 裴如玉用细网滤去茯茶叶, 给穆安之倒了一盏热腾腾的奶茶, 自己也捧了一盏继续说道, “睿有智慧深远之意,睿侯的功绩也担得起这个字。可如今听殿下说来,你说当初陛下赐睿字为封号, 说不定是当年给睿侯定封号时想到睿侯年轻时在西南斩杀定睿亲王之事, 便用了睿字。”
“这谁知道。”穆安之不关心此事,裴如玉却是摇了摇头,“这件事对你我而言, 不过谈资, 但对与定睿亲王感情深厚的人而言, 非常要命。简直是时时刻刻的刺激, 听到‘睿侯’这两个字就能想到当年定睿亲王惨死之事。”
“将心比心,倘你是定睿亲王的亲人, 那得时时刻刻想弄死睿侯啊。”裴如玉感慨一句,继而道,“你这些年在刑部真没白干。”
“有什么用,没证据。”穆安之也相信自己的推断, 陆国公很有可能就是镇南国人。
只是,他没证据。
裴如玉非常明晓穆安之的心情, 他对陆国公东宫以及穆宣帝也都没什么好感,不过,相较之下, 穆宣帝只是昏馈,陆国公的血统完全属于千刀万剐别有居心类型,一旦坐实,便是太子也得乖乖的自太子宝座退下来。
不过,这件事情不容易,且不说穆安之完全是自己的推测,就凭穆安之的身份,原就与东宫一系不睦,在没有铁证之前,就皇帝陛下的偏心,说不得要以为穆安之是有意构陷东宫。
何况,陆侯那里也没有铁证证明自己亲爹睿侯与陆国公只是同母兄弟,毕竟,据闻东宫相貌与先大舅睿侯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要说陆侯与陆国公没血缘,长眼的都不能信。
不然,陆侯不至于这些年只是与陆国公分宗。
裴如玉道,“先把那俩密探打发回帝都,陛下信便信,不信便不信,咱们也算仁至义尽。”
“那俩快吓瘫了。”穆安之撇撇嘴,“他们回去不一定有胆子说。”
裴如玉眼珠微转,“我去见见他们,跟他们讲讲道理。毕竟陛下是你亲爹,是我君父,咱们怎么能看着陛下身处危机而不置一辞呢?这可不是为人子为人臣的道理。”
穆安之险没给裴如玉这一番带着圣光的语重心长听吐了。
在北疆历练数年,裴如玉手腕灵活,早非昔日能比,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三言两语便将这俩密探打发走了,走之前,还特意资助了他们回程的路费干粮。
密探刚走,南安侯那里的四位家将到了北疆,还有两人,却是前柳国公府的老家将,过来投奔郡王妃的。
胡安黎并不在新伊,如今在彩云部带兵驻扎,非但兼职将领工作,还有兼职安抚大臣,倍受穆安之重用。
这是穆安之一惯的用人风格,能用一个的,坚决不用两个,特别节俭。南安侯的家将倒是挺高兴,打听明白后觉着,咱家孙少爷倍受亲王殿下的重用啊。至于侯爷着他们送来的东西,因为有其中两位家将是胡安黎身边的侍从,那侍从直接将案宗上呈穆安之,“因是旧事,案宗有些陈旧,另外有一些是侯爷亲自写给殿下与公子的。”
穆安之接过,问了南安侯可好,南夷州可太平?家将知道的有限,自然说一切都好。不过,关于前柳国公家将的事,这位家将回禀道,“我们在路上遇着,有一伙人正在追杀老林他们,说来一下子没认出来,还是事后才相认的。我与他们说郡王妃在殿下这里,他们便与我们一同北上。”
“路上没再出什么事吧?”穆安之问。
“我们骑的是军马,路上都是在驿站打尖,并未有旁的事。”
穆安之只是奇怪柳家大部分家将多是出身西北,怎么会有人去西南,还遇着刺杀。不过,这是郡王妃的人,还是让郡王妃自己处置吧。
林氏兄弟先梳洗后方去拜见郡王妃,郡王妃见到故人,心情也颇感激动,起身过去扶起鬓发斑白的一对兄弟,“快起来,大林哥、小林哥,我都没想到咱们还有相见的一日。”
二人亦皆眼含热泪,略年轻俊秀些的小林哥眼泪已经滚下来了,大林哥还能强忍眼眶通红,“这些年,娘娘可好?咱们大姑娘可好?”
这话问的凄凉,二人做过柳国公的家将,是见过大富贵的,帝都的贵夫人在郡王妃这个年纪保养如何,郡王妃如今又如何。纵瞧着王妃依旧是爽朗模样,可这些年的风霜也烙在了眼角眉梢,思及当年,怎不令忠仆心酸难忍。
其实,郡王妃何尝不伤感,这两人不是寻常家将,说来是家中老管家之子,自幼也是一道长大,这些世仆说来比亲人也不差什么。当年柳家出事,郡王妃远在晋地,只打听着老管家死在狱中,两人皆下落不明。若柳家仍在,不论是在柳家当差,还是日后前程,断也不是如今的江湖寥落客的模样。
“我都好,这些年都平平安安的过来了,大妞也好,哎,她如今不在新伊,不然就能见着了,已长成大姑娘了。”郡王妃拭去眼角泪光,让两人坐下说话,“咱们还能相见,可见老天待咱们不薄,你们这些年怎么过的,我当年辗转打听着,都没你们的消息。我在晋王府,你们也是晓得的,怎么也没见你们去寻过我?”
大林咽下一口眼泪,“我们当年一并下了大狱,过了两次堂,后来就没人再理会我们,过了一个月,就有人把我们放了出来,那会儿才知道,国公爷已经没了,公府也散了。”多年旧伤提及,仍是心痛难耐,大林面色苍白,不再说这些,“我在帝都还有些认识的人,虽不敢明着来往,内里打听着,听说是陆伯辛为府里求情,我们这些仆婢便没大受牵连。可国公爷的脾气,旁人不知,我还不知么,他连养个外室都偷偷摸摸、战战兢兢的,他能有谋反的胆子?我断不能让国公爷这样含冤,那是中元节,我和小林去祭奠国公爷……”
大林紧咬牙腮,用力太猛,已至宽阔方正的下巴连同脖颈都挣出几根粗壮青筋,他用力喘了几口气,眼中射出刺骨恨意,“那会儿也没有得力马匹,我俩走着过去,就到的晚了些,就见坟地里远远冒出青烟。可那时,咱家刚出事,族人死的死流的流散的散,看坟的老家人也早没了,谁还会去烧纸。我俩就留了个心眼,远远的没敢走近,伏卧在祭田的沟渠里,借着沟渠的遮挡慢慢接近了那人的车驾,真是老天有眼,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那老贱人登车,我听到那老贱人得意的说了句,‘可惜老国公爷、定国公主早逝,倘他二人尚在人世,眼见今日哗啦啦大厦倾倒、家族分崩,那才真是快意至极!’。”
郡王妃的脸登时寒若冰雪,立刻追问,“那人是谁?是个女人?”
“我当时尾随车驾,直待远远看那车进了一处府邸,又与小林轮流盯梢数日,方知那祭奠之人的身份。”大林恨的目眦欲裂,“当时我在沟渠便听到脚步声一高一低,仿佛腿脚有疾。当日,那车回的就是陆府,我不敢信,都说是陆伯辛求情,我们这些人才得以保全。直待看到陆伯辛的母亲,陆家那老贱人出门,那老贱人走路一高一低,是个高低腿的瘸子,我方信了,那天的祭奠之人便是陆伯辛的老娘!”
郡王妃已是脸色剧变,当年父亲是如何亲手提携了陆伯辛,将他自区区六品禁卫将领之位,一手提携至北疆掌兵,甚至连家传兵法都亲自相授,没有半点藏私。纪长毅不幸战死军中后,更是将他视为自己的继承人,还曾亲自雕了那块玉佩给他。陆伯辛那样的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她嫁入晋王府,父亲就曾与她说过,“你弟弟怕是一辈子富贵闲人的命数,以后有大事,可与伯辛商议。”
当年柳家出事,陆伯辛为柳家求情直至削爵,甚至,当年晋郡王那混球有与她和离之意,都是陆伯辛拦了下来。还有后来穆安之回宫之事,亦多赖陆伯辛遗折相助。
所以,郡王妃不是没怀疑过陆家,但陆伯辛为了回护他们这些柳氏余孤,的确付出不小。
难道,父亲信错了他?
柳家也信错了他?
小林见郡王妃脸色变幻莫测,叹道,“其实睿侯是忠是奸,委实难辩。当年咱们府上出事,他并不在帝都。后来,我与我哥实在忍不下这口气,那会儿他正好被削爵回了帝都,我跟我哥商量着,便是豁出命也要宰了他,为府里老老小小报仇。”
郡王妃惊愕不已,一时按捺下国仇家恨,问,“陆伯辛是你俩杀的?也不对,陆伯辛死在新伊。”
“没杀成,倒落入他手里。他身边护卫不少,见是我们,私下问了我们缘故,后来我们与他对质,他的脸色也很不好,另给了我们一人一份新的身份文书与一份产业,让我们自去过活,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便放我们离开了。”小林唏嘘,“当时就想拼个鱼死网破,我娘当时身子也不大好,知道这事后心神不宁,后来跟我们说了一件旧事。”
“这么一算是四十几年前的陈事了。当时,我爹曾让她去一处小庵照顾一个妇人,我娘去之前就想问问是个什么人,既是照顾,人家什么脾性,总要问清楚。我爹却是说,一个字都不要问,便是去了,也不要与那妇人说一句话。我爹说的慎重,我娘便也不敢再问。她过去后也不敢打听,服侍那妇人的仆妇皆是哑子,每天管着烧饭打扫,那妇人似有了身孕,非常惊惶,也非常貌美,每餐饭后总会吐,但还会让那哑子仆妇再给她做些吃的,她稍好些后就继续吃。也试图跟我娘说话,可见我娘话少,她也便不说了。我娘在那小庵约有三个月,眼见那妇人肚子鼓了起来,有一天夜里,我娘睡的特别沉,待她醒来已是第二日天光大亮,那一天,所有在庵里的仆妇都睡的很沉,她们醒来后,那妇人已是不见了。”
郡王妃这样历经风浪之人都不禁将心提到嗓子眼,禁不住问一句,“后来呢?”
“后来我娘回府请罪,公主细问后曾打发人过去查看,其他的,她便不知道了。可那妇人相貌极美,用我娘的话说,见之难忘。”小林拧眉,“我娘说,原本因隔了二十几年,已是忘了的,可有一日,直待有一天,陆伯辛过府向老公爷汇禀公务,我娘到二门外与银库上的人对账,偶尔见了陆伯辛一面,当时就觉着隐隐眼熟。后来,陆伯辛得老国公爷青眼,时常出入国公府,我娘越看越觉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而有一日,我爹忽然重问起她那妇人的事,我娘突然就想起来了,陆伯辛的相貌是有三分像当年那位妇人。只是,陆伯辛是男子,身上更多英武气。后来,我爹出了一趟远差,他去了哪里,既没有与我娘提过,也没有与我们兄弟提过。当时我们没多想,跟我爹出门的都是积年极忠心的老家将,我们以为是有机密要事,自然不多打听,可如今想到,颇多可疑之处。”
“林大娘去小庵是什么时候?”
“年份我娘已是记不清了,她记得是秋天,那一年石榴熟的格外好。”
的确应该是秋天,她从未见母亲那样震怒,几乎要与父亲决裂。那时弟妹都小,不,那时还没有弟弟,正是母亲膝下无子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
郡王妃心中说不出是酸涩怅然还是旁的情绪,外面日头正好,只是冬天的阳光也似乎带着薄冰的冷意。
怪不得父亲那样不遗余力的提携陆伯辛,怪不得要雕一块玉佩给他,怪不得会说,“伯辛当年在江湖行走,曾化名柳枫眠,可见与我柳家有缘。”
那望向陆伯辛的目光,欣慰温暖遗憾歉疚……
怪不得会授他兵法,拱他为北疆统帅,对他那他的惜之爱之欣之重之,那不只是来自上官对下官的赏识,还来自更深沉而隐秘的血统传承!
330、三一九章
第三一九章
室内一时无声, 窗外不知何时飞来的一只白头黑羽的大鸟在冬日残雪的石榴枝头对着太阳长声鸣叫, 郡王妃回过神, 容色因猜测愈发冷峻, 她问大林小林,“那这些年,你们都在哪里, 在做什么?”
小林道, “原本是带着我娘在帝都安身,也能去天祈寺远远看一眼娘娘与小殿下,后来屡有不太平的事, 有一天夜里, 有人用股子奇异味道熏醒了我们, 让我们快些离开, 我们尚未走远,家里宅子就起了火。后来没奈何, 我们拿着新的身份文书离开帝都,没两年我娘也去了。那一二年,我跟大哥有时间就琢磨,总觉着陆伯辛之事有蹊跷, 可也没几年,就传来他的死讯。我们又悄悄回了一趟帝都, 赶上陆家一桩大事,陆伯辛的儿子与陆国公分宗,闹的沸沸扬扬, 都说陆家是争北疆兵权叔侄决裂,这与咱们也不相干。我与大哥去祭奠时,见有许多侍卫在打理坟莹,当时我们不敢走近,想悄悄察探,却被陆文嘉的亲卫察觉了。我们久不回帝都,相貌也与以往多不相同,其实,也只是当年他半大小子时见过不多几面,他倒还记得我们,想了想便问我们可是林家人,他瞧着不像知道那些旧事的,还说我俩有良心,知道过来祭一祭。”
“陆文嘉当时还很年轻,他意有所指的说,我父亲也不过刚去,这坟地里便长满了草,可见人走茶凉。只是他今尚在,这杯茶且凉不了。看我们穿戴寻常,倒令人给了我们些银钱,便让我们离去了。”
小林道,“陆伯辛亦正亦邪,到底是好是歹,还有当年咱们公府的事,到底是不是有他的手笔?还有他到底是个什么出身?有关他的事,总是像蒙着一层影影绰绰的雾,让人看不真切。我跟大哥商量着,与其道听途说,还是得靠自己才能查个分明。报应不爽,陆家那婊.子顶替咱们二姑娘做了皇后,皇后追封父祖三族,我们就顺着这条线查到姓陆的老家,找了当时村里的人打听陆家在那村里的生活,我们在那里查了五年,连后来陆家发达,陆仲辛在南夷州在云贵的经营路线都走了一遍,把陆家在湖南的生活轨迹一一捋清楚,我们查到,陆老贱人在同陆镖师到湖南之前竟然是在扬州,待去了扬州,我们查到一宗案子。”
“扬州城的一处小商铺,曾出过一桩血案,年轻夫妻二人带个男孩儿,一日夜间失了火,那妇人与孩子便不见了,留下男人被烧的百目全非,这家人在本地也无甚亲人,无本家追穷,官府便糊涂着结了案。我们找到当年的仵作,那仵作说,倘旁的案子不一定记得,这案子他还有些印象,当时那男人胸腹被刺了几十刀,直刺成个筛子,好些年没出过这样的凶案。案子虽是糊涂结的,仵作当时说,想来是以妻杀夫,这种刺几十刀的,并不是熟手,熟手一刀就能将人宰了,这种多是趁着那股子争命的凶戾,只怕一刀捅不死,所以一直捅一直捅,捅到没了气力才罢。只是那妇人孩子没了踪迹,不然一审便知。”当年查这些线索不知费了多少时间功夫,此时小林说来却是平和,他突然皱了皱眉,“我们还查到一件要紧线索,当时因那妇人貌美,街巷里记得她的人不少,对那孩子也有印象,当时那孩子唤那妇人姨妈。”
“怎么会是姨妈?”郡王妃讶然。
“当时我跟大哥也想不通,因为在湖南,我们查到本地消息都说陆伯辛是陆镖师在外头成亲养的长子。所以,我跟大哥推测,陆伯辛怕不是那陆镖师亲子。而且,当时扬州一些老人说那妇人的腿并不瘸,走路还是正常的。待到湖南时,便已是腿脚有疾,那么,她有腿伤就在离开扬州前后。”小林思维严谨,“他们在扬州有所停留,户籍上是有记录的,苍天有眼,那户籍记录还在,上面记的是周荣氏。还有当时他们的身份路引,虽则在扬州城定居,当时所办的一应手续都在户籍记录中保存了下来。我们顺着户籍记录,寻到苏州,他们在苏州停留的时间太短,没能查到什么。后来,再到山东琅琊,一直查到孝敬皇后的娘家王家。”
“但王家嫡支早在数年前便败落,如今在琅琊支撑是几个不甚得意的旁支,后来江湖辗转,还是查到一位曾经给那老贱.人诊脉的大夫,用了些手段,那大夫才说了当年之事,他原是王家的家医,那一年嫡支主母派他给一位夫人诊脉,那夫人住在琅琊郊外一处山明水秀的别院,是位有孕妇人,当时已有六个月的身孕,王夫人很是重视此事,后来将他派到别院专司服侍这妇人,那妇人颜色颇好,言语温柔,足月后产下一子。之后便一直是这位大夫来往别院,他记得那孩子,十分聪明漂亮,母子相貌很有几分相似。三年后,王家因事败落,嫡支被诛,旁支亦多受牵连,他们这些在王家当差的更得自谋生路,他生怕牵扯到自己个儿,连夜求了张路引便逃走了,三五年后想着王家的官司该平息了,方回了琅琊。”
“有了这位大夫,接着便又找到一位王家旁支,这人没什么本事,因会奉迎,当时在嫡支也能巴结得些好处,而且,因游手好闲,当年王家爷们儿要置个外宅,奶奶们弄个私房产业,倒都爱差谴他。他对王家嫡支的事知道的也清楚,我跟大哥想法子撬开了他的嘴,倒又让我们查到一宗事,原本王家正经世族,后来家里老爷夫人都有了些个认干亲的嗜好,那些个姑娘们却也不是买来的,却都有几分颜色,在府中好吃好喝的养个一年半载,便被嫁了出去,联姻的多是些下游官宦之家。王家一倒,那些妇人多半也没什么太好的结局,那时查了半年,查到一个有迹可寻的,那妇人也在王家呆过,后来被王家嫁给琅琊通判的公子,王家败落后,她主动下堂求去勉强靠针线过活,后来因人介绍,给一位县令做了妾室,生子后不为大妇所容,只得在庵堂出了家。我们找去时,师太并无所隐瞒,她说她们原是帝都育婴堂的孤女,年纪略大些被挑选出来不同栽培,到底并非正途,故而皆下场不好。”
小林说到此处,呼吸亦不禁加重,大林眼中亦是情绪复杂,“连带那老贱.人的来历,也一并从这位师太口中得知,那老贱.人原也是育婴堂的女孩子,因容色极为出众,很早便被人接走了,并不与她们在一处。但后来因她嫁给琅琊为官的前夫家,曾在别院见过几面。待王家出事,天各一方,便彼此失了踪迹,这些年亦未再见。”
这便对上了,孝敬皇后也是一路子出身,看来,那些年育婴堂便是被孝敬皇后掌握了。郡王妃问,“你们后来又去了帝都?”
“去了。但帝都人事更迭太快,又是几十年前的旧事,极难查了。既是查不到,我们索性就让那老贱.人自己露出马脚,为了证明我们查到的消息是否正确,我写了封信送到陆国公府上,写明让陆荣氏收,只写了三个字,育婴堂。后来国公府果然私下派出不少人手,我们劫杀了一个小头目,可惜那小头目并不知道什么。陆国公府以此为由令帝都府大肆搜捕,我们便知这老贱.人的来历是准的,她的确是育婴堂出身!她那胡编乱造灾荒中死满门的娘家,都是假的!”
小林激动起来,转而忽又黯然,叹口气,“我们想再刺探,却是被陆国公府的供奉发现形迹,若不是禁卫军赶到,怕就要落入陆国公府的手里。”
“禁卫军?”郡王妃有些不解,“这又关禁卫军什么事?”
“陆国公府死了侍卫,禁卫军格外注意城中治安,巡查认真,见有打斗遂上前查问,我们方趁机逃出帝都。”
“是哪支禁卫军?”
林家兄弟毕竟是公府出身的家将,不然倘寻常江湖人怕是连九门兵马与禁卫军都难分清,更何况禁卫军分为四卫,寻常没这眼力的,也不能分辨。小林道,“是朱雀卫,禁卫中只有朱雀卫的将领用大红披风,他们的衣甲上有朱雀纹徽。”
郡王妃微微颌首,听说这些年朱雀卫一直在林程手里。小林继续说,“我们逃得一时,陆国公府的追踪人手却非常厉害,直待逃至山东,我们方将他们甩开了。但底细被揭,这两年一直东躲西藏,想来我们必是查中了陆家要害,不然,他们也不会这样穷追不舍。当年在西南时,我们兄弟曾得南安侯照应,便想将这些追杀我们的人引至西南,不料到西南那边儿杀手反是更多,我们原以为要丧命,却是被南安侯府的家将救了。这十几年,我们一直在追究查陆家的事,听到胡家家将说起,才知道王妃与小殿下都在北疆,我们合计着,干脆也来北疆寻王妃与小殿下。”
林家兄弟自怀中掏出两本厚实的册子,册子都用防水的油纸包着,打开来,牛皮纸的封面已是陈旧了,便是册子的书页也已泛黄。大林说,“这两本册子都是一样的,我们担心万一有谁出事,还能留下一本。这些年的追踪,都在这里面了。可惜陆伯辛早逝,咱们老公爷去的更早,纵有千种怀疑,到底如何,终是说不清。但凭这些,问陆家个来历不明,也算是佐证之一。”
兄弟二人鬓发皆已斑白,郡王妃握住这两本册子的手微微颤抖,轻声道,“这有大用。”
这一句,兄弟二人多年辛苦似都得到报偿,脸上浮现出一种释然的喜悦。大林说,“我们当年实在是在帝都住不下去,王妃,哪天能回帝都了,咱们可得查一查当年小少爷的事?”
这又是郡王妃心中的一桩心事,郡王妃当年不在帝都,她问,“那孩子你们见过没?”
小林看向兄长,大林重重点头,“见过。当时大爷出门,夏天遇着雷雨,我们就近在郊外一处私塾避雨,那女子是私塾先生的女儿,说来也是正经良家,大爷看对了眼,便时常过去,一来二去的熟了,他不敢将人接回府,就在外头置的宅院。我当时跟着大爷,也劝过他,哎,大爷就看对眼了,再劝就要翻脸。我便替他安排妥了,咱们府又不是外头那些没规矩的人家,我当时挑的都是稳重话少可靠的婆子,丫环也是选的最妥当的,二三十人服侍着,难道看不住一个女子,绝不可能与人有私。何况,那天生产大爷也在,大爷成亲几年夫人一直没动静,那女子诊着是个男胎,大爷很看重,果然生了个男孩,大爷高兴的还给我看了一眼,孩子不大,可眉眼间是有些像大爷的。后来那个孩子,我已是看不出半分大爷的神采来。”
小林也说,“当年在帝都时,听说那孩子被送往天祈寺养育,我跟大哥悄悄去看过,圆圆的脸,相貌脸庞都不像大爷,大爷是容长脸,这孩子生母听说是瓜子脸,实在不像。”
郡王妃也不相信自己弟弟是被绿了,不要说一个私塾先生的女儿,就是再手眼通天的女子被那么些仆婢围着,想偷人也绝不可能。“这事是极难查的,过去多年不说,当年即能将此事瞒天过海做成,自然不会轻易叫人查出来。”
郡王妃现在并不急着柳家事,甚至连陆伯辛的身世,郡王妃除了太过震惊外,对用此证据扳倒陆家的期冀远胜对陆伯辛身世的好奇。
现在最要紧的是穆安之。
只要穆安之胜了,柳家当年冤案必要重伸,当年的种种隐情方能悉数揭开。那些枉死的冤魂,那些被栽脏的罪名,才能得到平息。
郡王妃先是请了小章太医过来给二人诊过脉,这些年,二人风风雨雨,却没有当年在柳家的环境,身上果然不少暗伤。郡王妃让小章太医给二人细细调养,再亲自去看过给二人安排的院落,让他们好生休息,第二天再带他们去拜见穆安之。
穆安之此时在看胡家家将带回的南安侯那里关于睿侯的卷宗,许多都是南夷的机密要闻,玄隐阁当年为南夷州带来哪些情报,虽岁月远去,看端看当时的情报整理,便知玄隐阁的确曾为南夷州立下汗马功劳。
穆安之的阅读速度飞快,他很快读到最后一页,那一页卷宗详细记录了当年劫杀定睿亲王的过程。
先是如何得到的情报,这情报也是睿侯自云贵带回来的。当时只说有大人物会亲自到南夷州安国公府,安国公是朝廷授与南夷土人族长的爵位。南夷州族群众多,当年安国夫人统一各族归顺朝廷,朝廷赐安国夫人一爵。后来,此爵世代相传。
大家只知道是镇南国极重要的人物,直待劫杀之时方知是镇南国定睿亲王。原是计划活捉,毕竟活的大人物比死了的更有意义。
最终的记载是:陆伯辛暴起杀之。
南安侯在给穆安之的信中也说到此事,言辞中十分可惜,言说睿侯自来缜密谨慎,那次行动的确太过激进,虽有建功,也因定睿亲王之死而功劳大为缩减。而且,自劫杀之事后,睿侯便提出离开西南,到帝都生活。南安侯几番挽留,睿侯都婉拒了,南安侯问他志向,睿侯言闻柳国公乃当世英雄,心生仰慕,愿在麾下效命。南安侯便给柳国公写了一封举荐信,但当时到了帝都,睿侯并未用此信,而是另有机缘得到柳国公青眼,入禁卫军当差。
以后的事,南安侯便不清楚了。
南安侯这样的人物,不可能将信写的太明白,因为他们太习惯不留任何把柄。不过,读这种信件,你必需斟字逐句的读,因为每个字眼背后都可能暗藏深意。譬如,他老友裴如玉就说过,其祖父——老狐狸裴相便是这般风格,裴相据说是出名的好脾气,对下属都是和声细气的,他做知府时曾派手下一个自尊自大的同知去下头县里处理事务,还特别善良的提醒同知,去下头县里一定得和气,不能跟县里官员摆架子捏排场。然后,这同知就去了,正撞上刚上任的县令,然后被县令赏俩嘴巴抽回府城。县令官职不高,但县令的家族很要命,出身帝都谢家。纵谢家近年风头不显,也是正经世宦大族,一个同知,官职纵较县令高却是在谢氏子弟跟前吆五喝六,人家客气,他当人家好欺负,百般挑剔,把谢家人挑剔恼了,直接翻脸。同知回去后,老狐狸裴知府还轻声细语的责怪,我不是跟你说要低调要和气么。你看看你干的这些事,谢县令都告到我跟前来了,这可怎么办,谢县令的爹正任苏扬巡抚。
把同知噎的险没吐血而亡,而后仕途坎坷,一辈子没从同知任上起来。
所以,这些老家伙的信,一定要认真读。
穆安之自己看完还叫了裴如玉一起研究,裴如玉说,“最可疑就是杀定睿亲王的事了。南安侯既言睿侯缜密谨慎,又叹定睿亲王死的可惜,言外之意必是对此事想不通。便是当年睿侯还未身显位荣,也必知道活捉定睿亲王的好处,这事倘咱俩来干,必是不论如何都要保定睿亲王一条命的。可你看信上与案宗的记录,都是说睿侯暴起杀之。暴起,可见突然,甚至旁人没有阻拦的能力,亦可见,睿侯必要定睿亲王死!”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道,“再问寻香!”
寻香觉着,简直苦逼的要命,虽然他算是投降三殿下了,可这一遍一遍的叫他出卖兄弟,他心里也是很内疚的。裴如玉好声好气的安慰他,“这哪儿能算出卖呢?你见没见睿侯生前留给咱们殿下的信,难道白东家不是你们玄隐阁的人?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为殿下效力,这也是睿侯生前遗愿。再说,咱们不过是说些旧事,这些事也不算机密,只是问你些细节罢了。”
寻香想想,也是这个理,主要是老大也愿意他们为三殿下效力,再加上穆安之善待寻香妻儿,杜长史还收寻香儿子认做义子义女,先前以为亲爹死了的那几年,孩子们心里已默默将杜长史当成了父亲,这让寻香内心默默的很吃了一回醋,心里却也感激杜长史言而有信,非但照顾他的妻儿,还把孩子们教导的很好。
如此,寻香也就没什么不甘愿的了。
说到经年旧事,寻香也得细想一阵,好在前几天刚提过当年劫杀定睿亲王之事。裴如玉问他睿侯为什么会杀了定睿亲王的时候,寻香说,“定睿亲王原就是偷偷摸摸到的南夷州,能除去当然是除去。我后来也听夜大哥说,南安侯好像对此还有些不满,说是希望抓活的。他不知道,老大特别厌恶镇南国人,我来来往云贵的时候,也吃过好几次的亏。那见着镇南国的亲王还能忍得住,当然得杀了,也好出口恶气。”
裴如玉问,“如果当时你们想留定睿亲王一命,能留得下么?”
寻香到底也非往日少年,他想了想,点头,“应该是能的。”
穆安之与裴如玉心下瞬间明了:当时睿侯的确是有意杀了定睿亲王!
二人正想继续商量此事,郡王妃着人过来,说有要紧事要与穆安之商议。裴如玉起身说,“殿下先过去吧,郡王妃必是有要紧事才打发人来请殿下。”
穆安之也便起身,裴如玉拿起一畔木施上的大氅,小易连忙上前接过,服侍着穆安之穿好。裴如玉送他到门口,说,“我再跟寻香说会儿话。”
穆安之道,“别急着回去,我总觉着会有大事发生,一会儿我还有话跟你商量。”
裴如玉点点头。
穆安之虽然对郡王妃感情不深厚,却是去亲自见郡王妃,而不是让郡王妃过来见他。郡王妃在门口相迎,此时夕阳落下,半边天都被染成金红,穆安之虚扶郡王妃进屋,“外头风凉,姨妈不要出来。”
“知道殿下在前面议事,我不好过去,可此事我斟酌着,总十分要紧,便劳殿下拨冗过来了。”郡王妃请穆安之坐在暖榻上首,穆安之扶着郡王妃隔小炕桌坐另一畔,问的直接,“什么事?可是与今天到的两位家将有关?”
“正是。”郡王妃取出两本册子放到穆安之面前,又将林家兄弟所言与穆安之说了一遍,穆安之惊的半晌无言,“这么说,陆侯应是柳家人?”
“人都死这些年了,我父亲生前也没认他,到底是不是,终无确实证据。”郡王妃将手一挥,“他姓什么都不要紧,且把这些旧事放一放,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总要给殿下提个醒。大林小林为了试探陆老婆子,那张‘育婴堂’的字条惊动了陆家,疑心生暗鬼,大林小林来北疆的事,也瞒不过陆家去,他俩正是被陆家人追杀时被胡家家将救了才来的北疆。这些证据你看一看,是否对你有用?即便扳不倒陆家,也能将睿侯一支与陆国公彻底割裂,还有陆老婆子的来历,即便她巧舌如簧,也会受到皇室的怀疑。”
穆安之当然知晓这两册笔记的珍贵,他握着这两本被翻写的有些陈旧的笔记,沉声道,“咱们北疆地远路遥,纵是邸报也要迟上许多时间,尤其是这冬天。有件事我没同你们说,林程在帝都遇刺,如今是青龙卫隋将军接管禁卫军。就怕,有些迟了。陆家和东宫既然换了禁卫大将军人选,恐怕这就要动手登基,不然,这本册子递上去,不只陆国公,东宫也要不保。”
郡王妃未料到林程出事,她眼眸深幽,问穆安之,“那殿下是怎么想的?”
“这两本册子既然一样,着人送一本到帝都,若陛下运道好,希望他能防范得当,这样我还能多准备几年。倘令东宫得手,我与东宫必有一战。”穆安之平静的说出自己的打算。
郡王妃想了想,“你还是做好第二种准备吧。”
穆安之没说什么,握着册子起身,“姨妈先歇着,我先把这事安排妥当,有空再来同姨妈说话。”
“殿下去吧,别担心内宅,你们外头好了,里头自然也是好的。”郡王妃欲送,被穆安之拦了下来。穆安之年富力强,告辞后几步便出了屋,郡王妃自琉璃窗看到他在夜色中疾步远去的矫健身形,心中涌起浓浓的欣慰。
这一年的冬天却极为不太平,先是传来南夷州叛乱,南安侯身殒的消息,继而又有两湖之地接连失陷的战报,帝都的情形,穆安之知道的并不详细,帝都到北疆的邸报入冬以来就停了,这些消息来自穆安之的私人渠道。
黎尚书等人知晓后险些三魂六魄离体,想立刻回帝都,偏又被茫茫大雪所阻。穆安之站在王宫的屋顶,遥望东方,霭霭云雾之下,是一片灰白的迷蒙。朔风带着雪片卷起穆安之深色的大氅,袍摆翻飞。
331、三二零章
第三二零章
窗外夜风呼号, 数支牛油大蜡映得御书房灯火通明, 意气风发的阁臣们无不形容肃穆, 连交谈都变得小心翼翼。短短数天内, 裴相的鬓发悉数全白了,满头银丝映出幽幽的光,两湖不仅是西南屏障, 亦是国之粮仓, 两湖陷落,身为首辅,裴相心焦若焚。
南安侯世子胡清即将率兵南下, 眼下商量着调拨军粮。
融化的蜡油如同滚落的眼泪慢慢堆积在烛台, 夜至三更, 内阁总算拟出条陈, 穆宣帝看过后便令人即刻拟旨,待五更城门一开, 立刻便有兵部快马送出。
穆宣帝的鬓角亦添了一分银丝,他揉揉眉心,眼中有些熬夜的血丝,说, “大家伙儿也累了,这就歇了吧。”一挪腿就要下榻, 太子俯下身,自地上拾起靴子,单膝着地为穆宣帝穿上。穆宣帝有些讶意, 眼底闪过一丝温和眸光,“这些事让内侍做便好,你是太子。”
太子服侍穆宣帝穿好靴子,起身笑了笑,“也是父皇的儿子。”
这些天,穆宣帝一直歇在御书房,大臣们纷纷告退,太子也要回东宫,穆宣帝说,“都这会儿了,往东宫去还得盏茶功夫,外头天寒,阿祈就与我一并在书房歇了吧。”
父子关系一向融洽,太子道,“只是我这里没更换的里衣。”
“你身量与为父相仿,穿为父的就是。”
“那儿子便逾矩了。”
穆宣帝伸个懒腰,“平时朝中说起规矩天大,别真听那些迂话,那还不活了。”
都这个时辰,父子二人都没有沐浴的心,内侍提来热水,兑好温柔,父子二人一并泡脚。穆宣帝问,“这场战事你怎么看?”
“有些奇异。不论南安侯还是两湖都未曾示警,如今想来,仿佛一夜之间突然沦陷。我不信镇南国的军队这样神勇,现在可是冬天,镇南国地处最西南,四季温暖的地方,南夷还好说,也是四时如春,与镇南国气候相仿。两湖之地冬天一样冰天雪地,不适应气侯的应该是他们,可两湖还是极快被攻陷,叫人想不通。”太子的白玉一般的双足被水泡的有些泛红,“可即便两湖军队无能,当中难道就没一二好的。即便官员昏馈,亦当有拼力守国土之人。这一点我始终想不通。”
穆宣帝颌首,“再等一等,必有斥侯送谍报过来。”
“父皇。”
“嗯。”
脚丫子在檀香木桶里踩了两下水,太子说,“陆侯的折子,儿臣觉着,是真心的。”他的眼眸垂下,睫羽遮住神色,眼睛虚虚的望向幽黑发亮的地砖,他的胸口提着一口气,才将话说出来,“陆侯是真心想回帝都护卫父皇。”
“文嘉自然是真心,只是北疆那里也离不得他。”穆宣帝微微侧脸,正看到太子低垂的发顶。太子已经拆了发冠,只用根玉簪束发,他回头看向父亲,眼神闪烁一下,继而变的坚定,“有三弟在北疆,他能节制北疆兵马。”
“老三毕竟年轻了些。”
太子道,“当年睿侯掌北疆军尚未至而立之年,陆侯掌兵的年纪也很早,三弟虽说年轻,可我瞧着,他颇有决断,是块掌兵的好材料。如今西南战事再起,北凉关那里不好轻动,胡清此一去,帝都将领又少一位,儿子总觉着隋将军威望略逊林大将军,让陆侯回帝都,能定一定帝都军心。”
穆宣帝沉吟半晌,笑了笑,问太子,“朕瞧着,你不大喜欢隋将军。”
“隋将军一向忠心,儿子也喜欢他,可总觉着他离名将带差那么点意思。”太子露出些亲呢模样,凑近到父亲耳边,“说心里话,我觉着他还不如永安侯。”
禁卫大将军的事穆宣帝没有征询太子的意见,太子心里的人选倒是与内阁推荐的一致,永安侯曾短暂执掌过玄甲卫,接掌过程非常顺利,玄甲卫那些将领无人敢不服,可见永安侯带兵之能。如今永安侯管九门兵马,差使上也很得力。
太子这样直接对禁卫大将军的人选发出议论,其实有些僭越,不过,这是父子二人私下说话,气氛亲密,穆宣帝虽有不悦,也未责怪太子,而是拍他脊背一记,“禁卫军,以忠心为要。其他的,名将不名将的,都可以放一放。”
见父亲不欲多谈,太子也遂换了话题,“听说北疆秋冬多暴雪,黎尚书他们这一去,也不知年底不能能回来?”
黎尚书他们一时难回帝都,毕竟都是文官,委实抗不住北疆风雪。冯侯的密探表现出了强劲的生命力,密探带回调查结果,以及裴如玉写的一封密折。
当然,那调查结果俩人也只说了关于寻香的问询,旁的如三殿下的推测那是一丁点都不敢说的。主要没凭没据,说那要命的事,是真容易要命的。
冯侯道,“裴知府的密折,你们怎么倒给他跑腿带回来?”
密探禀道,“我二人到新伊后,三殿下颇有协助,裴知府说,他推断出了一些事,可能与林大将军遇刺之事相关,只是暂不能告知我二人,便写为密折,着我二人带回帝都,奉予侯爷,请侯爷代呈陛下。”
冯侯敲了敲桌间的密折匣子,“这事你们轻率了,我连是什么都不知道便要替他上递,他是老几啊。”
密探面露愧色,冯侯眼眸微眯,盯着心腹的面孔,双腿交叠,淡声问,“到底怎么回事?还不说?”
他的密探又不是傻子,难道连这轻重都掂量不出来,必然是他们知晓这是十分要紧的东西才会带回来。可眼下又不肯说,更令冯侯怀疑,这俩人在北疆到底得知了什么。
天寒地冻的季节,冯侯仗功办深厚,从未在书房置炭盆的习惯,可就这样的三九寒天,密探额角慢慢沁出一层细密汗珠,他深深叩首,额角抵住地上柔软洁白的小羊毛毯,“属下们一时不察,听到不该听的话,这些话出自三殿下的推断,并无实证,一旦说出去,怕会有□□烦。”
冯侯长腿交叠,端起桌上的热茶优雅呷一口,“三殿下的推断,还会惹上□□烦?看来是与东宫或是陆国公有关了?”
密探两眼惊诧的望向主子,冯侯不以为然的叹口气,“三殿下与东宫不合,这事不说天下尽知,在朝中起码也不是什么秘密。不管三殿下推断出什么,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要打折扣的。”
“侯爷,那这密折?”
“既是裴知府千万托付了你们,你们在北疆查案顺利,也是他们肯配合,何况带都带回来了,我替他递上去便是。”
冯侯递密折的时候,两湖谍报亦快马送达帝都,穆宣帝看后气的面色铁青,重重的将奏章往案上一掷,怒骂,“好个卑鄙东西!”
太子捡起奏章一看,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怪道他总觉着两湖沦陷的蹊跷,镇南国竟派宗师境国师出手,将领官员但有抵抗,国师必潜入军中抑或官宅杀之。
这世间的确有这样一种高手中的高手,一旦步入这等境界,等闲人难以伤之,为示敬重,便称宗师境。
能踏入宗师境的高手凤毛麟角,但一般而言,国与国之间有着一种不成文的默契约定,宗师高手不会出现在战场,也不会影响战事,尤其是两国都有宗师境高手的时候。
一旦有人无视约定,那么,另一国就要征召江湖高手了。
但眼下,帝都并不愿意轻率的派出冯凝。
当日刺杀林程的两位宗师境高手,一位可以确定是镇南国师,另一位的身份依旧不名。若是派冯凝到西南前线,皇室的安危由谁保证。
此时暂且搁下,穆宣帝看到冯侯,问,“冯卿有什么事?”
冯侯捧出调查文书与密匣,“派往北疆的人回来了,带回了调查结果,还有裴知府写了封密折托他二人带来上呈陛下。”
“如玉倒是挺会使唤人。”穆宣帝示意冯侯打开密匣,接过调查文书来看,这一看,脸便沉了下来,待冯侯取出密匣中的密折,穆宣帝已经在等着看了,冯侯连忙递上。
穆宣帝一目十行扫过,原本阴沉的脸上发出三声冷笑,将密折在调查文书上一拍,“越发会编排了。”
太子不知裴如玉那密折上写了些什么,但看君父这般形容,不禁自榻上起身,垂手而立。穆宣帝看他一眼,“不用这样惶恐,当年立你为储,满朝大臣就他裴如玉哭天抢地败人兴致,他但有机会也不能说你一句好。”
太子温声道,“如玉只是与三弟更近些,他们毕竟自小一起长大,他若看儿臣比三弟还要好,也就不是裴如玉了。”
这话很明显让穆宣帝怒火稍歇,穆宣帝依旧不悦,指了指案上文书与密折,“你都看看,简直胡说八道,越发会编排了,我看过几年他都不用做官,干脆到市井写话本子算了!”
既是父亲允准,太子便拿起阅看,调查文书上写的是密探这趟去北疆的调查结果,当初在玄隐阁任职的寻香果然确认,他们当年所习武功与那日行刺林程的其中一人似出同脉。
让太子震动的是裴如玉密折所写,裴如玉讲了一个故事。
一家子有两个兄弟,哥哥自幼因故在杀手组织训练,弟弟在家随父母生活,后来,哥哥长大,消灭了杀手组织,开始做生意为军中效力,家业也愈发兴旺,引人羡慕。可其实,哥哥与弟弟只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哥哥知道了很多事,譬如,弟弟的生父,他的继父并不是本国人,而是敌国亲王,化名为本国镖师。
一次劫杀行动中,哥哥杀了亲王,携家远上帝都。哥哥以为弟弟不知此事,弟弟隐瞒的很好,从此夜夜苦练武功,终于有一天,哥哥遇刺而死。
是弟弟杀了哥哥吗?
那位弟弟,如今应该是一位绝顶高手。
太子捏着密折的手微微颤抖,他一直怀疑那夜与镇南国师刺杀林大将军的人是秦龙虎,原来竟是陆国公!
不!
任何人都可以,他不愿父亲看到他的身世!
太子蓦然感到一种置身旷野的寒冷,心跳猛然加速,呼吸放的再轻也觉着像是无次倍放大的风箱般粗重……
耳边突然响起穆宣帝的声音,“端火盆来。”
黄澄澄的铜盆里红色炭火仿若一闪一闪的宝石,穆宣帝取下太子手中密折直接掷入火盆,嗤一声,“越发无稽之谈了。”
伴随穆宣帝那声轻嗤,腾声的火舌忽地将密折吞没,转眼腾起一股更辉煌的火焰。
穆宣帝吩咐道,“传谕各门派,集结高手,赶赴西南前线。”
太子骤然空了的指尖有些发凉,僵硬的捻了捻,父亲一眼望来,太子的眼珠映着火盆中的蹿起的火光微微泛着红,他定一定神,应一声,“是。”
不知因何,声音已是喑哑了。
332、三二一章
第三二一章
帝都。东宫。
沙漏无声无息的流逝, 太子阖目坐躺在一把摇椅中, 光线在他的脸庞投下淡淡阴影, 明暗之中, 他五官轮廓愈显立体,倒是有别于往时单纯的俊美,有一种深沉静默的肃穆威仪。
若不是裴如玉这封密折, 他还不知道陆国公竟然是另一位刺杀林程的高手, 他一直怀疑那人是秦龙虎,不料倒是他那好舅舅。既是这样的绝顶高手,难为竟还装这些年的窝囊!
还真是多亏裴如玉这道奏章。
不过, 太子也没什么好感谢裴如玉的, 老三的混账狗腿子, 一点证据没有, 全靠胡诌,明显就是来离间他父子的!
太子睁开眼睛, 烛焰映在太子瞳仁之内,仿佛今日御书房里将密折燃烧殆尽的火舌,父皇那样决绝的烧了裴如玉的奏章,斥为胡言乱语, 但太子知道,父皇已是心下起疑, 只是眼下西南动荡,朝廷全心全力都在西南战事上,父皇不愿此时朝纲震荡。不然, 若真是一字不信,对裴如玉的密折,不会连训斥都没有。
父皇如今在想什么呢?
太子的思绪慢慢飘出东宫,随着渐起的夜风,飘向遥远的天际。孤冷的月光仿佛将熄未熄的灯火在高空飘摇,微微月色只能隐隐映出皇城的宝顶飞檐,除了打更人与巡城军,整个帝都城都已睡去,空旷的街巷偶尔传来一两声或高或低的犬吠。
西南大地战火纷飞,多少百姓黎民在这场战事中悲哭离丧,两湖上百年的积淀就此毁于一旦。而在更远的西北,玄铁的刀锋已经显露峥嵘,沉默的铁蹄在等待出征的号角,老三应该会笑吧?在猜度到他身世的时候,这样的血统,竟也坐在储君之位。当年立储时的礼法之争,如今看来应是何其荒谬。
但,太子相信,穆安之的胸襟,应不只是讥笑,穆安之应该也会同样牵挂西南与帝都吧。裴如玉那封密折,除却离间,也有提醒之意。
提醒,箭已上弦——
是啊,箭已上弦,而他,不能将把控命运的船舵交给旁人掌握。
今夜穆宣帝依旧没有宣幸宫妃,自西南战事再起,穆宣帝的心思都在前朝,便少去后宫。穆宣帝的心思亦在今日裴如玉的密折之上,或者,只有在这样寂静的深夜,穆宣帝才能有这样一角安静的时间面对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
裴如玉密折中的内容,到底是真是假?
穆宣帝没想到自己也有这样想逃避的一日,他的皇后,他的东宫,他的妻,他的儿,他的岳家,一时间,竟是如层层迷雾包裹般让人看不真切了。
放一放吧。
放一放吧。
穆宣帝在内心深处这样告诉自己,一旦事发,朝臣会逼他剜心割肉,礼法会逼他断腕绝情……他或许真的老了吧,他不愿意再看到来自亲人的鲜血……
暂放一放吧。
北疆。
纷纷扬扬的大雪漫山漫野的洒落,连风都没有一丝,窗子小小的揭开一角,热腾腾的烤肉汤锅气息便由这条窄缝飘的满院都是。
便是一路吃肉吃的牙酸的黎尚书闻到这香味儿都得赞一声香,不过,他上了年纪,不敢多吃肉食,捡着那嫩生生的豆芽青菜小萝卜缨的吃上几口,就这也不太吃得下去,朝廷的事就让人牵挂。
穆安之举盏劝他,“这山高皇帝远的,你就歇歇心吧。”
“老臣无事。”黎尚书不敢让穆安之敬,端起热乎乎马奶酒一盏而尽。
“我倒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你万一愁死在我的地盘儿,以后难交待。”这话没把黎尚书噎死,工部王侍郎一哆嗦,打翻了跟前的酒盏。
穆安之促狭一笑,“别当真,玩笑玩笑。”
侍女上前收去翻覆的酒盏,重换一只新的玲珑玉杯。
裴如玉有些嗔怪,“殿下越发口无遮拦了,两位侍郎都是斯文人,您这玩笑倒吓着两位大人。”又宽慰两位侍郎,“我们殿下就是这样,举重若轻,越是大事越沉得住气。殿下稳得住,我们这些做小臣的才不慌张啊。”
王侍郎许侍郎在北疆地盘儿上,哪儿敢说半个字穆安之的不是,都纷纷赔笑应是。王侍郎觉着热汤里滚过的鲜豆腐味儿好,便兜了一勺,吹一吹热汤气,慢慢的小口小口的吃着。兵部许侍郎是个心眼儿多的,便顺着裴如玉的话问,“裴大人,可是近来又有什么大事?”
“你们还不知道么?”裴如玉立了筷子夹片鲜嫩肥羊肉在热汤中一滚便放在醮料小碗里,入口鲜嫩非常,他浑不在意的说,“就是陆国公身世的事啊。”
许侍郎脊背拔的更加笔直,连忙打听,“身世?国公他老人家有什么身世?”
陈简慢慢抿口酒,借此挡住翘起的唇角,他真是服了裴大人这散播流言的本事了。就听裴大人边涮肉,边卖关子,“这事说来话长,等你们回帝都自然知晓,算了,我还是不说了,毕竟关系东宫,不大好。”
许侍郎是陆国公的头号走狗,便是裴如玉造谣,他也得知晓这谣是什么,连忙道,“我倒不是有意打听,只是东宫之事无私事,既是裴大人知晓,还请告知我们一二。”他一面说着,一面看向黎尚书和王侍郎。
王侍郎还在埋头吃热豆腐,吃的满头是汗,吃完一勺再兜一勺。黎尚书倒也是一幅很关心,时时准备洗耳恭听的模样,暗地里给裴如玉个眼神,见好就收,赶紧说吧。
裴如玉便放下筷子,“哎,是陆国公生父的身份,那可不是个寻常人,才查出来的,陆国公的生父原是镇南国人。”
许侍郎手里摩挲的银筷啪的落在地上,连黎尚书都惊的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王侍郎一勺热豆腐没兜稳,啪的落回汤锅,溅出几滴热汤汁,险些烫了手背。陈简纵是第二次听到这话,也深觉不可思议,倘不是柳家家将十几年的调查,不说铁证如山,但也都是在证据上的合理揣测,他都不敢信这是真的。
果然,黎尚书三人震惊之后便是质问,这话可不能轻易说的!
然后,裴如玉便将陆家这一桩原委,源源本本的与三人说了起来。因为有柳家家将带回的消息,于是,事实更加完整了。
从陆老夫人籍贯上记载的出身说起,一路自湖南说到山东,一言一语皆有据可查,只是隐去柳家之事,那说的黎尚书这样的刑部堂官都挑不出破绽,许侍郎喃喃,“这,这得有证据,可不能乱说。”
裴如玉道,“我岂只是有证据,人证物证都全了,可不知怎的,自入冬帝都派到北疆的邸报便断了。去岁的风雪也不小,邸报便是迟些也照样送来,你们还没看出来,邸报向来是兵部往外发的,这明摆着是兵部断了到北疆的联系。”
裴如玉怜悯的望着黎尚书几人,“所以我说,你们也别急着回了。睿侯一脉是我朝正经血统,陆国公陆皇后父族皆镇南国血脉,这事便干系到了东宫。如今,此事事发,北疆路遥,一时还波及不到,你们要是在帝都,这一场的大乱,别说富贵了,诸位皆是高官,就怕裹到那乱堆儿里去,命能不能保住还得两说。尤其许大人,您得多为难哪?您说,您也是陆国公的心腹,您是跟他一块儿还是不跟他一块儿?”
许侍郎气的,“我,我乃堂堂陛下忠臣,我跟谁一块儿,君子朋而不党,亏裴大人你还三元出身哪!”
“原来许大人不是陆国公铁杆,误会误会了,晚辈自罚一杯。”裴如玉笑眯眯的模样落在许侍郎眼里,真是怎么看怎么奸。
许侍郎板着脸,再三强调,“我的官位是陛下所赐,这些年亦是受陛下赏识提携,臣一片丹心只效忠陛下!”他还把软豆腐拉过来,“王大人你说是不是?”
王大人还在哆嗦着捞豆腐,他仿佛聋了一般根本没听到许侍郎的话,许侍郎却不肯放过他,说,“王大人,刚裴大人说的琅琊王家,就是你们本家吧?”
王侍郎终于不捞豆腐了,王侍郎一脸生无可恋,“四五十年前,我尚在幼龄。”
“你听有没有听说过?”许侍郎问。
“自幼听的是圣人教诲。”王侍郎念声佛,这原本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的好不好,怎么突然一口锅就砸他头上了,这简直无妄之灾。
许侍郎不信,“这你能一点不知道?”
王侍郎慈眉善目的瞥许侍郎一眼,“听闻许大人年轻时曾与家乡一位姑娘有三世鸳盟,后春闱及第转而便娶了先范文襄公的孙女,不知可是真的?”
“胡说八道!”许侍郎怒,“你不要转移话题,我问的是你们王家与育婴堂勾结之事?”
“还听说许大人的父亲八十岁纳一十八岁小妾,为求春酒,花费上万银两,不知可是真的?”王侍郎甭看爱吃豆腐,当真不是块豆腐,许侍郎当时就要与他厮打,好在屋里年轻人都会武功,陈简及时拦下,穆安之只得让许大人先消消气,酒宴便此散了。
穆安之裴如玉商量之后,关于陆国公的身世是半点都没给他瞒着,立刻宣传的全北疆都晓得了。
当然,宣传的时候不忘帮陆侯表白一下,两人真的不是同出一脉,完全俩祖宗的。
其实许侍郎心里也清楚,这事真假还不一定,但,三殿下将这等流言放出,完全就是要置陆国公于死地的!
眼下一时回不得帝都,许侍郎这颗心,当真七上八下没一刻的消停。
北疆各官员也叫这事惊的不轻,唐安抚使不似裴如玉杜长史等人是穆安之的铁杆,他原以为穆安之要徐徐图之,结果没想到穆安之直接就是放生死大招。把唐安抚使吓的,成天拉着唐墨,就想问问唐墨的意思。
唐墨主要是很震惊陆国公的身世啦,至于旁的,他啥意思都没有啊。反正太子也是他表哥,三皇子也是他表哥,所有皇子都是他表哥,这有什么影响吗?
唐安抚使郁闷的,问他,“你跟东宫近,还是跟三殿下近?”
“都近啊。”唐墨跟东宫关系也并非不好。
唐安抚使真想说,你是不是傻啊,你明明在给三殿下效力,你竟然说跟东宫关系也很近?就唐墨这种政治素养……算了,唐墨完全不需要政治素养,会投胎比政治素养可重要多了。
唐安抚使焦灼的心急火燎,干脆将心一横,他与东宫半点交情都无,这两年很得三殿下看重,他也为三殿下出过不少力。反正即便三殿下有个万一,他也是心忠王事,他乃朝廷忠臣,断不会奉有异族血统储君为主的!
这便是裴如玉即便没有充足证据也要将陆国公血统散播出去的原因了,礼法二字,看之虚幻,却总有一种无形的作用。
对大林小林兄弟二人,穆安之极欣赏他二人的忠贞,哪怕这忠贞不是对着他的,这样高贵的品格,亦足令人称道。
他二人说来年岁也不小,都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这些年为着查明主家的冤情,不婚不嗣,直至如今。郡王妃把他二人交给穆安之,请穆安之帮着安排。穆安之将二人放到他的近卫中当差,杜长史知晓后想借人到军中帮着看一眼练兵的事,穆安之有些奇怪,“你那里还缺练兵的教习么?”
“教习是不缺的。”非但不缺,新兵的教习都是从陆侯那里挑的上等小旗。杜长史道,“我从大妹妹那里知道两位林将军的事,心中非常仰慕。如今军中皆是新兵,即便训练的将领也都是青壮,臣就是想要两个老兵在军中,告诉他们,何为一军之魂。”
“何为一军之魂?”穆安之反问。
“忠贞!”杜长史沉声道,“这便是一军之魂!”
穆安之心下微震,叮嘱几句要善待二人的话,便将二人给了杜长史。
杜长史得林家兄弟,认真请教练兵之事,毕竟他主意虽多,对练兵到底是新手,许多经验不是简单的书中便能学得到,如二林这样的老兵,往往有许多珍贵经验,何况二人心性坚忍刚毅,更非常人能及。平时对二人的一些建议也很能采纳,心胸宽广,从不多疑,对二人也很尊重,可以说是极好的上官。
唯有一样……
小林年轻时亦曾任老国公亲卫,还是头一遭见着冰天雪地将士们在外训练,主管官员在暖哄哄的屋子里喝热鸡汤的。还有每天中午雷打不动提着大食盒来给杜长史送午饭的叶管事,这位真是忠仆中的忠仆,还请他们一起过去用饭。他俩吃过一回,真是吃不到一处,林家兄弟是大饼牛肉便能充饥的糙汉,杜长史属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连喝酒都只爱喝甜软清香的梨花白,还有叶管事劝饭的模样,“大爷尝尝,这豌豆苗我是带来现炒的,刚出锅,正鲜嫩。”
小林心下暗想,便是杜长史的亲娘也就是如此了。
兄弟二人私下说话时,小林便说,“不都道杜家家风简直刚肃,教养子弟甚严,杜大人可真不像杜家子弟。”
大林性情更偏端方,听了只是哈哈一笑,端起药茶咕咚咕咚喝两口,一抹嘴道,“杜大人就是有些娇惯,你看他练的这些新兵,不说如狼似虎,也军容威武,战力不俗啊。”
“要不我能只跟大哥私下说说么,也真是奇,头一回见这样练兵的人。”小林也觉新鲜,“听说杜家老大如今年纪轻轻便任吏部尚书,小杜大人也有这样文武双全的才干,杜氏子弟这一代可真出众。”
“是啊。尤其小杜大人,一见就让人喜欢。”大林眼中透出笑意,在军中颇是卖力。
小林想想,的确,小杜大人的身上颇有一种令人望之可亲的感觉。
郡王妃听闻他兄弟二人已是新兵里五品实职将军,心中亦是欢喜,想着杜长史倒是个不错的孩子,这个人情,郡王妃就记下了。
333、三二二章
第三二二章
今年帝都的冬天格外冷, 琉璃窗结着冰晶样的霜花, 总得将晌午方能化去。阳光下, 内阁外的老槐树上几片枯黄的叶子随着不知哪儿来的气旋轻轻摇动, 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接着便是响亮的回禀:西南急报!
裴相立刻道,“快递进来!”
其余几人也都搁笔的搁笔, 起身的起身, 待军报送来,裴相验过兵部漆封,连侍从递来的裁纸刀都未接, 直接就撕开来迅速看过, 脸上露出一丝轻松, 将急报递给次辅杜尚书, “总算是稳住了。”
杜尚书看过后,那张素来端方肃正的脸上也慢慢变的缓和, 颌首,“胡世子不负陛下所望。”
内阁诸人传阅战报,如今冬日寒冷,胡清到江浙后即将接手战事, 虽无显胜,却牢牢的守住了前线, 未令镇南国人再进半步。
阁老们都能松口气了。
卓御史道,“恩相,还是快些把这战报上呈陛下, 陛下也能安心。”
大家纷纷言是。
这样的喜讯,也不必一起去,前些时日恨不能替裴相当首辅的陆国公不知因何已恢复往时的谦和低调,只是随大溜的露出一些喜悦,也没上赶着要与裴相一起御前回禀,既然陆国公不抢这差使,于是,首辅与次辅同行。
杜尚书一向话少,裴相也不是话多之人,但二人心情都不错。裴相说,“难得今日好天气,看这风云气象,明天也是个晴天。”
“是。”杜尚书不紧不慢的跟在裴相身畔,为表恭敬,他略逊裴相半步,“大祭在即,是个好兆头。”
穆宣帝看到这封战报后也是心下一缓,“胡卿未负朕未负朝廷。”君臣二人说些朝政,穆宣帝留他二人用饭,明天是冬至,穆宣帝要亲去圜丘祭天,故一直在斋戒。皇帝都斋戒了,大臣们自然也一同斋戒,后宫蓝太后都跟着一起吃斋。
蓝太后这一吃斋,皇后太子妃宫妃们也便一起吃了。
宫里太后皇后太子妃都吃斋了,外头有头有脸的命妇们便也跟着吃起斋来
好在也不必吃太久,三天就够了。
大半个帝都城的权贵都在吃斋,独蓝侯府上与陆国公府上吃的心火若焚,蓝侯府与裴相府是正经姻亲,如今冬至未到,就先把年礼送过去了。
年礼之丰厚暂且不提,蓝侯如今除了朝中差使,那是一有空就到裴相家,找妹妹念叨起昔日的兄妹之情。这是正经大舅子,故哪怕裴相觉着舅兄来的忒频繁了些,也不好撵人。
蓝侯简直是悔不当初,当初也不知怎么鬼摸头就把孙女嫁给陆世子了。
如今这隐隐约约传来的流言,孙女已是掉进火坑,可蓝家还有一大家子人哪!
是的,裴如玉与穆安之大传陆国公身世流言的事,虽则裴如玉的折子只经穆宣帝与太子两人之手,穆宣帝当时便将折子焚了,可这事还是辗转传回了帝都。
估计知道的都不知帝都官场。
穆安之裴如玉在新伊那是张罗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北疆各州府官员的子嗣都有在新伊书院读书,为了照顾孩子,各家都派了得力的亲戚抑或仆从在新伊安置。这些人得了消息,没有不往家里送了。
而这些知府知州都是外派官,他们得了消息,没有不往家族朋赏那里送了。
其实,仿旁的流言倒还好,实在是陆家这桩流言太过劲爆,里面有兄弟相杀,敌国谍间,甚至还事涉宫闱血统,那简直是——
纵入冬以来,北疆邸报便绝了,却是半点没耽搁消息传播。
蓝侯府不算一等一消息灵通之家,却也知晓了此事,此事暂不知真假,可既有这样的流言传出,也把蓝侯愁的不轻。
其实,蓝侯也不愿信这等流言蜚语,可偏偏,陆侯跟陆国公绝交多年,所以,这睿侯之死到底是不是真有隐情……
蓝侯不过是陆国公府的亲家都如此,何况陆国公府。
陆老夫人近来连素爱听的曲子也不听了,与儿孙们一起说笑的兴致也没了,乍听闻此事,陆老夫人翻手将最心爱的一只琉璃盏摔的粉碎!
陆国公傍晚回府便从夫人那里听闻母亲半日不曾见人,连晚饭都没用的事,陆夫人有些焦灼的叹了口气,“凭谁去,老太太也不应也不见。”
“怎么突然发这样大的脾气?”陆国公坐下接了妻子递来的温茶。
陆夫人欲言又止,陆国公脸色微沉,端茶的手微一迟滞,“老太太知道了?”
陆夫人点头,忧心忡忡的说,“我还交待过不许乱说,老爷,咱们府里还好,我就担心府外会不会也有人信这些无稽之谈。”
陆国公冷声一嗤,放下茶盏,“我去老太太那边看看。”
一入冬,花木凋零,难掩萧瑟。不过福寿堂外摆着经冬犹绿的冬青,很给这院子添了不少绿意。
夜晚时分,廊间屋内已经开始掌灯,灯火摇曳中,往日热闹的院落今日格外沉寂。侍女请安的声音都格外放低三分,陆国公进屋时,陆老太太曲一腿斜歪着身子靠着暖榻闭目养神,垂放在身上的枯腕上绕着一串木色雅光的细珠手串。
听到走路的动静重些,陆老夫人睁开眼睛,见是儿子,吁了口气,“你回来了。”
陆国公未令侍女进屋服侍,他过去单膝跪在脚踏上,“儿子不孝,令母亲烦恼。”
“你是不该瞒我,可我也知道你一片孝心。”陆老夫人拍拍儿子的肩头,自己也坐直了些,“起来说话。”
头晌急怒之后,陆老夫人已经平静下来,问儿子,“你打算如何应对?”
陆国公淡淡,“自然是听太子殿下的吩咐。”
陆老夫人皱纹横生的脸上浮现一丝满意,老眼中似是有两把锥子,冷冷的勾了勾唇,“是这个理。不知太子知不知道这个消息?”
“太子自有其消息途径。”陆国公的态度依旧冷淡。原本他以为他与太子是嫡亲舅甥兼岳婿的关系,这世上,比他们更近的就是陛下了。但自镇南国师之事后,陆国公看得分明,这个太子早已今非昔比,不是当初急登储位时对他的倚重了。
陆老夫人敏锐的看向儿子,问,“你与太子如何这般冷淡?”
“不是儿子冷淡,太子一向主意大,当初择太子妃时,他便有旁的心意。我这个舅舅,也未见他如何热络。说不得咱们看着是亲的,他倒觉我是权臣要掌控他呢。”陆国公讥诮的说。
陆老夫人显然也想到镇南国师之事,轻哼一声,“到底不是咱们陆家人,隔一层就是两颗心。”
陆老夫人更加警醒的是,“我听说,太子与嘉祥驸马来往很近。”
陆国公的嘴角咧开一抹笑,露出一角白森森的牙齿,似要噬人,“不只很近,太子颇是倚重秦廷。”
“秦龙虎那里怎么说?”
“他经营龙虎营这些年,就是个废物也能养出几个可用之人。何况,他如何会将实权给秦廷。”陆国公想到什么,似被刺痛般眉尖微蹙,“他有一个条件。”
“什么?”
“他希望家族中出一位太孙妃。”
“看来次子未能尚主让秦龙虎至今意难平。”陆老夫人下垂的嘴角浮现浓浓不屑,老眼陡然望向儿子,“当初你向太子举荐的明明是秦龙虎次子,后来如何换成秦廷的?”
“太子怕是早便对我生疑,我不举荐秦巡还好,我一提他,太子反是选了秦廷。”这也是陆国公认为太子与自己有二心的原因之一。
“三殿下是不是知道秦廷的事,那次河南之行,秦廷的嫌疑最大,也没见三殿下责怪他,反是与他显出亲近来。派他去北疆,若是三殿下有心治他,让他埋骨黄沙,易如反掌,可他却顺顺利利的回来了。”陆老夫人双眸亮若鬼火,“秦龙虎没露出什么马脚吧?”
“不对于。都知道秦龙虎教子甚严,秦廷在他面前狗一样温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陆国公道,“三殿下一向喜怒难测。那时秦廷已是准驸马,在他的地盘出点什么事,他刚到藩地,怕是不想惹这麻烦。他再怎么看重秦廷,也知秦廷是嘉祥的驸马,不是他能拉拢动的。我看,真正拉拢秦廷的是太子。”
陆老夫人的唇角纹络逸出一抹诡谲的浅笑,“眼下这事影响最大不是咱家,东宫一定比咱们急。按捺住性子,看一看东宫手里的牌。”
“是。儿子也这样想。”
灯烛摇映,母慈子孝,母子二人都默契的未提当年睿侯之事,仿佛那已是一段被遗忘的岁月。
东宫。
素白指尖夹着一枚黑子久久未落,阳光透窗而入,棋秤上投下淡淡阴影。良久,这只手的手尖微微一偏,将黑子握入掌中,玉石的一丝凉意立刻沁入肌肤。
陆国公坐在棋秤的另一畔,“殿下不下了吗?”
“没什么心情。”太子说。
陆国公略躬身,目光下垂,敬听太子吩咐的恭敬模样。可太子知道,陆国公是在等自己开口,开口求援。
太子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今儿就到这儿吧,来日再请舅舅过来下完此局。”
“是。”陆国公恭敬退下。
连告辞的身影都透着温顺,老三的流言一到帝都,那个处处谨慎时时小心的舅舅便又回来了。
不过,也更加难缠了。
太子眼底渐渐浮现丝丝冷意,陆国公大概认为他对睿侯下手是为父报仇,不知此人可有想过,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一切荣华,是谁为他打下的根基?若真有骨气,当年便可与睿侯一刀两断,自谋前程,这般占尽睿侯的好处,却又暗中下手……就算太子谋夺帝位,也不会找这样的小人合作!
何况陆国公竟然还想抻一抻他,当真可笑至极!
冬至大祭。
太子依旧陪伴帝侧,甚至,祭祀后穆宣帝依旧亲自割了一块祭肉赐予太子。这是太子自幼便有的殊荣,穆宣帝长子来得晚,太子降生后,穆宣帝便以嫡子的份例给予的赏赐,待儿子年长些,能出来跟着祭祀时,穆宣帝便带他在身畔,每次都会割一块祭肉给长子。
太子十几年都吃习惯了,他随身带着宫里炒好的椒盐,醮着没啥滋味又有些冷的祭肉,心中却是一派酸楚。他没想到,如今父皇仍愿意将这块祭肉赐予他。
他要如何回报这片恩情?
穆宣帝依旧厚待太子,那些因流言而蠢蠢欲动的人们也暂时安下心来,准备冬至后的新年。
夜。
穆宣帝是被外面刀戈声心酸,他猛然坐起撩开锦帐外面隐约火光映来,穆宣帝立喝,“来人!”
自门外跌跌撞撞进来的并不是穆宣帝用惯的大太监,而是几个慌慌张张的小内侍,穆宣帝赤脚站在地上,望着窗外火光问,“外头怎么回事?”
“陛下,是有人,有人攻进来了!”
“胡说八道!谁能率兵攻进禁宫!”穆宣帝心如重石沉入谷底,直接推开门走出寝殿,一道修长人影正持剑站在廊下,那人的背影如此眼熟,穆宣帝惊的后退一步,“太子!”
太子转过身,手中长剑尚滴着鲜血,他俊美的面庞仿佛染上夜间冰霜显出一种冷白,整个人冰雕玉塑一般,他提着剑,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汇于一点,继而滴落于汉白御阶之上,洇出一个个深色血点。
他缓步上前,一步步逼近穆宣帝,声音冰冷,“禁卫谋反,儿臣前来护驾。”
太子黑色的朝靴踩在地上,猛如重鼓槌在穆宣帝心头,这一刻,没人能知道帝王的感受。穆宣帝薄唇紧抿,震惊失望之后,穆宣帝的双眸依旧锐利,他恨不能刺穿太子的胸膛,剜出这颗心来看一看秤一秤,看到底有无良心。巨大的失望愤怒最终汇聚为一句怒喝,“你率兵逼宫,谋夺帝位!你这是谋反!”
冷冷星光之下,太子的神色亦被冰封,他没有半分动容,“我既敢来,就不怕这句话。父皇,夜更露重,深冬风寒,请父皇暂于寝殿休息,待儿臣处置完乱党,再来向父皇请安。”他那柔软关怀如同往昔的口吻落在穆宣帝耳中仿佛含着莫大讽刺,这就是他最为宠爱的儿子,这就是他寄予期待的太子!穆宣帝猛的一掌扬起,却是被太子牢牢挡在半空,太子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穆宣帝的手腕,轻轻一送,便将穆宣帝推后数步,一队眼生的禁卫上前,恭请穆宣帝入内休息。
穆宣帝抬手便取了一名禁卫军手中军刀,冷声道,“朕受命于天,焉能受小人之辱!”说罢军刀一横,太子纵身而上,长剑更快抵住刀锋,太子道,“我要的只是帝位,绝不会弑父弑君,父皇若这样去了,您难道不担心我会如何对皇弟皇妹,还有老二老三么?”
“畜牲!”穆宣帝自牙缝中低低骂道。
太子伸手取出穆宣帝手中军刀,扔还给禁卫,吩咐他们,“你们守在寝殿外便好,不要打扰父皇休息。”
穆宣帝被几名小内侍搀扶回寝殿,太子忽然唤住内侍,解下身上大裘披在穆宣帝肩头。穆宣帝的视线落在昭德殿前尸身血雨,他的爱婿秦廷在沉默的指挥着这场厮杀,浓重的血腥气在寒夜里飘散开来。裘衣挡住夜间寒意,穆宣帝的心头却升起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与悲怆,他这一世的功业,竟落得这般结局么?在此时,穆宣帝甚至没有想太子如何带兵谋逆、住在宫中的冯凝又去了哪里,穆宣帝忽然道,“太.祖皇帝立国以来,你是第一位杀至昭德殿的储君。”
太子的手指灵活的为穆宣帝在颈领那里打了个漂亮的双喜结,他说,“我提醒过父皇,隋将军不堪大用,父皇未听我进谏。”
“父皇,你已力有不逮,让我来吧。”
334、三二三章
第三二三章
窗外的刀戈之声逐渐平息, 合拢未久的殿门被推开, 太子信步走来。穆宣帝已经换好龙袍, 端坐在临窗榻上, 坐姿笔直的穆宣帝理智已经回笼,“朕不信隋卿附逆。”
“隋将军的确忠心,只是, 他能力有限, 不能完全掌控禁卫。”逼宫需要大军吗?并不需要,只要杀了值班的禁卫就足够了。
“冯凝去了哪里?”若冯凝在,纵隋将军立有不逮, 这逆子怕也不敢轻易动手。
太子站在榻旁, 仿佛还似往日被父亲考校的模样, “冯姑娘去了秦家。”
“没有朕的旨意, 她不会离宫!”穆宣帝问完,自己也惊了, 惊愕的看向太子,“你偷了朕的玉玺!”
“还模仿了父皇的字迹,顺便借了父皇心爱的内侍大总管一用。”太子善意为父亲解惑。
穆宣帝脸色铁青,冷冷质问, “为什么?朕这样看重你,对你寄予厚望, 立你为储,朕之后,皇位早晚是你的, 你就这样急不可耐?”
太子美丽的眼眸闪过一丝怅然,“父皇听到那些窃窃私语了吗?你我皆知裴如玉没有证据,但这样的流言自北疆传到帝都也不过月余功夫。朝中大员嘴上不说,心里谁不念叨几遭,眼下还只是朝堂,过不了多久,市井都会开始编排,会有无数人质疑我的血统,臆想那些不存在的阴诡计量。我于储位并无失德失仪,就因母族是异族,便要被质疑践踏,我是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任人鱼肉地步的。”
“朕并没有信那些鬼话!朕岂是听信流言之人!”
“父皇真不信么?不,我自幼在父皇膝下长大,父皇言行举动,心意如何,我不会看错。父皇只是没有证据。”太子道,“父皇其实早就不信陆国公了?不然,父皇焉何会将老三封藩北疆,为何会授他藩镇军政之权?你不喜欢他,但是信他。你喜欢我,却不信我。”
“是朕不信你,还是你不信朕?!裴如玉密折才短短几日,你便能收买朕身边这么些人!你明明早有筹谋!”
“是啊,我筹谋已久。”太子直接承认了,他唏嘘轻叹,“自从知道身世之后,我就筹谋了。”他看向穆宣帝因洞悉某种真相而错愕的神色,给了穆宣帝准确答复,“就像父皇想的那般,我早就知道了,早就有人告诉了我,我的母亲一半的血统出自是镇南国王室。”
穆宣帝双手紧握成拳,“是陆国公。”他重重在案上一击,“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告诉你不过是利用你!朕才是你的父亲!他是什么,他不过是要借你储君之位谋政夺权!”
“知道。”太子道,“父皇放心,我连自己父亲都信不过,如何会信得过他?”
穆宣帝气结。
更漏缓缓流逝,殿内安静到极致,那一滴一滴的水声便明晰起来。良久,穆宣帝沉沉一叹,“你不信他,却仍是与他走到一起。你有谋权之实,你要如何登基,要如何取得朝臣信服,你会不得不用他,他已在朝中经营多年,他的根基比你想像中的深。”
“我不喜欢不牢固的东西,我只谋权,并不篡位,急着登基才会落下他人算计,我何必要这样急呢。我只要摄政之权,请父皇配合成全。”太子客客气气的商量口气。
“你有玉玺在手,会模仿朕的字迹,何需朕来配合?”
“交换怎么样?”
穆宣帝看向他,太子垂眸回视着穆宣帝,“眼下还有一点时间,我很久没有同父皇说过心里话了。我有些事想告诉父皇。”
“父皇对陆国公起疑应该是自胡源那一案,那时只是略微觉着不对,您既怀疑胡安也怀疑陆国公,两府皆是朝中重臣,您暂且按下,只是依律杀了胡源。陆家真正坐实你猜测的是老三在河南境遇袭那一次吧,因为老三回朝后你立刻为他选好封地,北疆偏远苦寒,可那里有朝廷最精锐的铁骑,有与陆国公分宗后十数年未曾来往的陆侯。您的确信不过陆国公,不过,您信得过陆侯。您也信得过老三,柳家已无后继之人,老三即便与你再不睦,他却有最纯粹的身份——皇子。我不同,我有煊赫的母族,偏生这母族还这样的要命。可您知道为什么陆国公当时兵行险招,要对老三下手吗?”
太子的眼睛里有丝感慨,“当年柳家两个死里逃生的家将,这些年一直在调查陆老夫人,他们查到了陆老夫人的底细,只是不敢确定,所以,写了一张条子送到陆国公府。他们惊动了冬眠的毒蛇,心里有鬼的人是最怕有人窥见他们的秘密,就看老三如今这样迫不及待的散播流言,当时他应是不知道的。可陆国公心里有鬼,他查出那二人是柳家家将后便怀疑到老三头上,他必要致老三于死地,所以,冒险动用了在河南的私军。”
“这一动,便惊动了您。您太警觉了,陆国公心知情势不妙,便联系镇南国。镇南国要火中取栗,与他一拍既合。”太子道,“当日行刺秦龙虎的人,是父皇手中的高手吧?父皇查出来了,陆国公与秦龙虎有勾结,他二人,一为内阁重臣,一为带兵大将,文武共谋,让父皇感到危险,所以,您宁可不找罪证也要先夺了秦龙虎的兵权。只是,儿臣不明白,那次的行刺为何失败了。”
“你当时不明白,现在应该明白,不然为何会想方设法调冯凝过去。”穆宣帝冷冷道,“陆国公都能装得斯文谦和数十年,秦龙虎的武功一直有隐瞒。”
太子轻描淡写,“那这次,他应该逃不掉的。”
“你着人去杀秦龙虎,身边还带着秦廷逼宫?人家就是父子再不和,那也是嫡亲的父子!你动脑子想想,用人不疑不是这样用的!”穆宣帝咬牙低斥。
“不是所有人都像父皇配做父亲的,第一次秦龙虎令秦廷随扈老三到河南,若叛军得手,秦廷必死于乱军。第二次秦龙虎通过陆国公让秦廷到北疆给老三送甲胄,并不盼他能平安回到帝都。秦龙虎理想的尚主对象从来不是秦廷,而是次子秦巡。生养之恩大过天,两次也报了。若没有秦廷,我怎有把握得到秦龙虎准确的住处,要知道,自上次遇刺后,白天还好,他夜晚行踪不定,狡兔三窟,连秦夫人都不知他晚上宿在哪里。”
“杀了秦龙虎,你就能掌握龙虎大营?”
“杀一个秦龙虎当然不够,他还有这些年养出的亲信下属,得把这些一同除去。”太子不带半分烟火气的说,“之后才能重组龙虎大营,这样龙虎营才能为儿臣所用。”
穆宣帝第一次这样仔细的打量着太子,这个一直令他无比满意的长子,以往总觉还似乎有哪里不足,文弱了些……如今看来,以往是他错了,原来太子已长成这般头角峥嵘、冷厉果决。
所有的震惊愤怒在这一刻都倏然远去,穆宣帝问,“陆家你打算如何处置?”
“陆国公当年也是上过战场的,处置了他,谁肯用心带兵去阻拦老三呢?”太子道,“当年陆国公劝我不要放老三就藩,现在想想,他真应该感谢老三。”
“你让他带兵,他连自己的亲生兄长都能下手,你不怕他倒戈将刀锋对准你?”
“这是他失去龙虎营后唯一触摸兵权的机会,他的母亲妻儿都在帝都,他如何会将刀锋对着我?他应该向我诉说这些年的舅甥之情、岳婿之意才是。他便是想将手伸向孙辈,眼下也不敢。我只是太子摄政,我有个好歹,父皇就不用再继续病退了。对他而言,是我摄政好,还是父皇掌政好呢?没有父皇恩旨,我都不能临朝,何况是他?他不会以为自己练成个宗师就能做皇帝了吧?宗师要有这个本事,那冯姑娘十几年前就该临朝登基了?”
太子不屑轻嗤。
“你有没有想过,让陆国公去阻拦老三,消耗的是朝廷的元气。”
“我与老三本就不能共处,我若胜了,便可重整朝纲正式登基,不论任何流言都动援不了我的地位。我若败了……”太子的指尖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他说,“我宁可握刀战死,也绝不会坐在东宫接受因为血统而面临的审判。”
至尊父子二人正在说话,外面秦廷禀道,“殿下,回来了。”
太子吩咐一声,“呈上来。”
秦廷捧着一只黑漆托盘,托盘上放着的是一个渗血的包袱,及至御前,秦廷止步,单膝跪下放下托盘解开包裹,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赫然是圆目大睁的秦龙虎。
太子冷凝的唇角绽开一抹笑,“冯姑娘果然不负孤望。”
穆宣帝兜头一盆冷水浇下,“秦驸马双手奉上亲爹头颅,有何感想?”
秦廷道,“回陛下,臣的性命终于安全了。”
穆宣帝针刺般的目光扫向二人,“你二人倒真是贤君忠臣,一样的货色。”
秦廷不发一言,太子将那人将拎起来验仔细,血腥直扑面庞,太子却是眉毛都没皱一下,不忘纠正穆宣帝,“儿臣比阿廷幸运的多,父皇也远胜秦龙虎。”
秦廷道,“殿下,臣在外守卫。”
“去吧。”太子颌首。
秦廷告退。
穆宣帝静默无言,秦龙虎的人头送进宫来,冯凝是没有一同回来,还是……太子似看出穆宣帝所想,轻声告知,“冯姑娘奉父皇御旨,先除秦龙虎,而后一路南下,直取镇南国主人头。”
穆宣帝再次露出惊愕之色,太子将秦龙虎的头放回包裹,自袖中取出一方雪白丝帕仔细的擦拭着手掌指尖,转身坐到御榻的另一侧,与穆宣帝平起平坐,“我以秦龙虎的脑袋向父皇交换摄政之权,还请父皇应允。”